我還記得那個下午，天楊，你就坐在這間小屋裡給我讀這本書。我找了半天才找到你當年最喜歡的句子。

還是回到上一個夜晚吧，我用了八個小時來「回憶」——這在現代社會簡直是犯罪行為。我用了差不多兩個小時回憶十三四歲的我們，兩個小時來回憶我的大學時代，剩下的四個小時——是黑夜裡最微妙的時段，看著黎明像個蒼白的怨婦一樣來臨，這四個小時留給江東——我是說那場以江東為起因，把我們每個人都卷進去的磨難。比如天楊，比如我，比如肖強，比如方可寒。

「我不管。」

日子安寧地流逝著。我在家——是天楊家每天上網聊天，喝罐裝啤酒，也看碟。晚上和天楊一起吃外賣。吃完了，自然是我洗碗。生活過到了另一種境界：不再看手錶，也不再看日曆。

「當然。」我坐九九藏書在她的床沿上。她穿了件乖女孩的睡衣，印著櫻桃小丸子的頭像，頭髮上的香波味鑽進了我的鼻子里，痒痒的。我嘲笑自己，「裝他媽什麼純情啊，一把年紀了又不是個雛兒。」

好吧，既然江東是繞不過去的，那麼我晚些再提到他總可以了吧。

「看見了嗎？那兩隻白鴿子，它們是屈原遺落在沙灘上的白鞋子，讓我們，我們和河水一起，穿上它們吧。」

又是一夜沒睡。這滋味並不好受。想想看，八個小時，躺著什麼都不做是件傷神的事兒。除了「回憶」你還能做什麼？你總得找點事情乾乾。於是我就開始回憶。直到天一點一點地亮起來，直到外邊的街道上傳來人群的聲音，直到你睜開眼睛，怔怔地問我：「幾點了？」

你去上班的時候，我想要整理你的房間。書架上的書幾https://read.99csw.com乎都換過了，只有《加繆全集》和《海子的詩》還在。我把那本《海子的詩》抽出來，那裡面有你十二年來畫下的深淺不同、粗細不同的紅線。

我本來想說不會吧他長這麼丑，可是天楊的拳頭不輸後來聞名亞洲的野蠻女友，於是我說：「就算他還活著，可要是他有老婆呢？」

看著你熟睡的樣子，我TMD沒有一絲慾望。

「我不管。」

我是在你出門之後才迷迷糊糊地打了個盹兒，臨近中午時走出房間，看見客廳里有一對面目慈祥的老爺爺老奶奶疑惑地看著我……當然，這是后話。

「要是他不想娶你呢？」

操。這孽障，寫得真好。

「五月的麥地上天鵝的村莊，沉默孤獨的村莊，一個在前一個在後，這就是普希金和我誕生的地方。」

天楊，你瘦了。你原來https://read.99csw.com是個肥肥的小丫頭。十三歲那年，還沒發育，像個小水蘿蔔，戳在教室的第一排。可是自從你遇到江東，你就瘦了。等大家注意到你的消瘦時，你已經十六歲，愛情讓你一夜間亭亭玉立。現在你二十五歲了，這消瘦就跟江東一樣，印在你的皮膚里，變成組合你生命的DNA密碼，無聲無息。

我忘了聲明，這是張單人床，所以我緊緊地貼著她並不是為了占她的便宜。她轉過了身子，我還從來沒在這麼近的距離下注視她。她說：「周雷，再過兩個月，我爸爸要把不不送來。我心裏有點亂。」

「睡吧。」我關上了燈。

「目擊眾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遠在遠方的風比遠方更遠，我的琴聲嗚咽，淚水全無，我把這遠方的遠歸還草原。」

然後你突然靠近我，你說：「周雷，要是海子還活https://read.99csw.com著，我長大以後要嫁給他。」

天楊，那時我們才十四歲，你很快就會遇上江東。

咱們不說江東那個狗雜種，我知道你已經忘了他了。沒有人在二十五歲的時候還忘不了十五歲那年的情人——除非他十年來沒進化過。可是恐怕你自己都不知道，你的很多表情，很多小動作，都是跟江東在一起的時候形成的。比如你歪著頭，有點嫵媚地笑笑；比如你垂下眼睛，凝視自己的指尖的樣子；還有你的口頭禪「你去死吧」，諸如此類的細節是江東刻在你靈魂中的簽名。這讓我無比惱火，可又無法迴避。

某個午夜，我聽見她房裡傳出來一陣夢魘的囈語。我走進去，打開燈，推醒了她，「天楊，天楊你做夢了吧，天楊——」她睜開眼睛，愣了一秒鐘，笑了，「我做了個夢，怪嚇人的。」她的臉頰貼著我的手背，臉紅了，九-九-藏-書「周雷你能陪我待會兒嗎？我睡著了你再走。」

「珍惜黃昏的村莊，珍惜雨水的村莊，萬里無雲如同我永恆的悲傷。」

「不好吧。」我裝正直。

「周雷，」她的身體往裡錯了錯，「你要是困你就躺上來。」

「記得。我經常做鬼臉逗你笑，看見老師過來了就閉上眼睛，結果每次挨罵的都是你。」我於是也躺了上去，我的臉緊緊貼著她的後腦勺。

「咱們小時候不就是這樣睡覺嗎？幼兒園裡，你忘了，你的床緊挨著我的。」

我輕輕地擁著你，天楊。你的呼吸很快變得平緩而沒有知覺，那是睡著了的人的氣息。睡是死的兄弟你明天早上才會活過來，小笨蛋，你就不怕我偷襲你。現在你就在我跟前，你的臉貼在我的胸口，你身上有股牛奶的氣味。我想你做夢了，因為你突然間緊緊抓住我的手。我不知道你睡覺居然有磨牙的習慣，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