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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3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1、江東

Chapter 03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1、江東

媽媽很安靜。她很少跟人說話——倒是閣樓上住著的那些單身漢很喜歡跟她打招呼,她也只是點個頭,笑一下而已。她也不像別人一樣下了班就喜歡在水房裡泡著。她都是在家裡洗菜洗衣服,寧願不怕麻煩地一趟趟跑到水房換乾淨水,也要在家裡洗。八平方米的小屋,一張雙人床差不多把什麼空間都佔了。她坐在小凳子上搓衣服的時候得注意些,肥皂水才不會濺到床罩上。她一向愛乾淨。只是她洗衣服的時候屋裡就沒地方撐開那張小方桌,於是她就會對我歉然地一笑,「小東,先去外面玩吧。等媽媽洗完了衣服你再寫作業。」我自然是願意的。心裏想她天天都洗衣服才好。不過我不喜歡她洗被單。那個時候我們倆就得到院子里去擰乾那些床單被罩。我是個孩子,她是個女人,我們倆用盡吃奶的勁兒還是不行。我印象里別人家洗床單時都是爸爸和媽媽一起擰乾的,可我不會為這點小事想念爸爸,因為他是個狗雜種。
「那不是理由。」天楊很認真地看著我的眼睛,「可憐的人很多。可是人不能因為可憐就去做不好的事情。」
「是我爺爺跟我說的,」她說,「你聽說過『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吧?」
「你們男生肯定是看不出來的。她的那件白短袖衫跟我們的校服不一樣。是ONLY的。我在國貿商城看見過。貴得嚇人,那麼一件要三百塊,料子摸上去就好得不得了。」
我說:「是不是金庸寫的?」「文盲。」她大笑,她笑的聲音很好聽,「是元好問寫的!」「元好問是幹什麼的?」「元好問是詩人,是……五代那時候的吧?」她歪著頭想了想,「這不重要。重點是:這句詩其實說的不是人,是兩隻大雁。元好問他就是在這兒,這個河堤上碰見一個獵人,手裡拎著兩隻大雁的屍體。獵人說,他本來是只從雁陣里射下來公雁的,可是那隻母雁看見她老公死了,也飛下來撞死在岸邊的石頭上。然後元好問把它們倆的屍體買下來,葬在一起。就葬在這岸邊上,所以這兒才叫『雁丘』呢。」
就在這時候,我們看見了方可寒。
我在那棟筒子樓里其實read.99csw.com只住到八歲。可是直到現在,我一閉上眼睛依然聽得見走廊上各家的門響,男人女人小孩老人不同的腳步聲,還有水房裡自來水自由的喧鬧。水房從來就是個是非之地;早上走廊里總是排著一條人人睡眼惺忪的長隊,端著臉盆毛巾牙刷等著進水房盥洗,口角詛咒常常不絕於耳;下午水房就成了女人們的俱樂部,只要聚在一起洗上一小時的菜或衣服,各家各戶就沒了隱私。水房裡的那些女人讓我發現了一個現象,常常是這樣的局面:我媽媽抱著菜盆子走進水房,如果她們本來是聚在一起的,見到我媽媽就會散開,要是她們本來是分散著的,我媽媽來了她們就會聚到一起,總之,永遠提醒著我媽媽她是被排除在外的。我不知道她們到底提醒了我媽媽沒有,總之是提醒了我。提醒了我注意我媽媽身上有什麼不一樣的。結論:唯一的不一樣,媽媽是個美麗的女人而她們不是。
我是在河邊長大的。就是那條剛被治理過不久的河。現在這河被換過了血液。雖說是花錢買來的清澈和豐沛,但畢竟像那麼回事兒了。當它還是條臭水溝的時候,我的家就在它岸邊的工廠宿舍區——沒錯,就是說差不多是我媽媽上班的這間工廠把這河變成臭水溝的。夏天的夜晚,一股奇奇怪怪的氣味蔓延在我們的樓道,我們的公共廚房,公共水房,公共廁所,甚至我們每家的房間。這氣味被小孩們講得千奇百怪,有人說那是在河灘上燒橡膠的緣故,有人說那是被丟棄的死嬰,想象力豐富一點的就說這是什麼犯罪組織在銷贓——贓物堆到河灘上,拿化學藥品一倒,什麼痕迹都留不下,除了這難聞的氣味。其實那不過是這條河的氣味而已,倒是無形中鍛煉了我們的想象力。
從什麼地方說起呢?我小的時候不叫「江東」,叫「梁東」。北明中學的江校長是我的繼父。這件事我很少跟人說。我的生父是個賭徒。我六歲的時候,跟著媽媽離開了他。
「什麼?」
我什麼都沒說。這樣的爭論不會有結果。
校門已經出現在我們的視線里了。紅色的花崗岩。在夕陽下它看上https://read.99csw.com去沒有平時那麼盛氣凌人。當然,出現在我們視線里的還有周雷。我雖然很討厭這個像蒼蠅一樣的傢伙,可是有時候你不得不佩服他。他知道我和天楊在一起,但他也知道我沒有理由阻止他放學后和天楊一起回家。畢竟,只不過是順路一起回家而已,況且他還總是得體地微笑著,站在天楊身邊親切地跟我說再見。想想看人家就剩這一點兒幸福了,我也不好那麼沒風度地剝奪。惻隱之心人皆有之。周雷在北明中學怕是已經成了「堅忍不拔」的代名詞。奇怪的是,只有天楊是真的不相信周雷喜歡她。誰跟她說她都不相信。理由是:「周雷是我從小到大的好朋友,要是他喜歡我一定會直接跟我說的,我問過他,他叫我別聽你們瞎說,我們就是好朋友而已。我當然是相信他,不會信那些閑話了。」——你說這孩子,她是裝傻還是真傻?
我能進北明中學全是憑我自己考夠了分數。但我不能理直氣壯地說這跟我的繼父——江校長毫無關係。如果我媽媽沒嫁給他,也許我就和我筒子樓里的小夥伴一樣:讀完河岸上的小學,進媽媽她們工廠的子弟中學念初中,初中的時候開始打電腦遊戲,打檯球,也打群架。初中畢業,一生的教育也便到此為止,然後在躁動的年紀打情罵俏地走進父母的工廠上班,再然後,就是呵斥他們在筒子樓里橫衝直撞的孩子了。我的那些朋友,除了極少數非常優秀或非常不爭氣的之外,大部分的人生都是如此。
媽媽離開筒子樓沒多久,那間工廠就停產了。但江老師的運氣一直很好,用「扶搖直上」形容不算過分。終於,不到十年的時間,江老師變成了北明中學的江校長。後來江校長,也就是我爸幫媽媽找了一個圖書館管理員的工作,我覺得這工作適合她。她和江校長沒有再要孩子。
「嗯。小時候我們也算是鄰居。」
「她家住這兒嗎?」天楊驚訝地自言自語。
「原先不是住這兒,是旁邊那棟,可能後來搬家了吧。」
經常會有筒子樓里的男人看見我們,來幫我們擰。男人的手臂,輕輕鬆鬆,床單里的水就全體丟盔棄九*九*藏*書甲潰不成軍。我常想:要是被單也知道疼的話,落在我和媽媽手裡就算是幸運了。來往的女人看到了,就跟那男人開個玩笑,「喲,學雷鋒呢。」在我們的樓里,「學雷鋒」是個典故,特指一個男人幫我媽媽做事兒。在我媽媽不在場的時候,水房裡的女人們成天地互相取笑,說誰的老公是「學雷鋒先進個人」。那聲浪肆無忌憚地傳到我們屋裡來,媽媽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偶爾,她會抬起頭,疲倦地沖我一笑,說:「小東,要好好讀書,知道嗎?」
「也對。」我看出來她眉宇間的鄙夷。於是我說:「其實她挺可憐的。她是個孤兒,從小就在她爺爺奶奶家長大。我想她也是沒辦法才……」
她出現在廢棄的樓群之間,先看見了我們。於是她朝我們的方向走過來,踩著一地的夕陽。「嗨。」她笑笑,算是打招呼。我們也笑笑,「嗨。」然後她一拐彎,走進一棟怎麼看也不像還有人住的筒子樓。她纖麗的背影在漆黑的門洞邊一閃,就隱進去了。
「原來她家住這兒。」天楊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可是她穿的是ONLY。」
那個時候,江校長還是江老師。江老師在我們的筒子樓里是個受尊敬的人。他在那所子弟中學里教物理,課講得極好,經常輔導我們這些小孩子做數學作業。他們說他是個怪人,四十歲了還不成家。後來,他和我媽媽之間的「緋聞」雖說進一步惡化了媽媽在水房裡的人緣,卻絲毫沒影響他在筒子樓里的聲譽;再後來,當他講課的名聲越來越大時,被一所重點中學挖去了;再再後來,他和我媽媽結婚了。我們在筒子樓里的最後一夜,媽媽跟我都睡得很晚,她長長地嘆了口氣,說:「小東,從明天起,我們就再不用跟別人合用廚房廁所,再不用拉蜂窩煤,再不用去澡堂洗澡了,小東你高不高興?」
在她的尖叫聲中,我發現黃昏來臨。這堤岸很荒涼,對我們來說或許是件壞事,但是對夕陽來說,再好不過了。瓦礫,雜草,沒有機器聲的工廠,沒有炒菜聲的筒子樓。夕陽終於有了機會在這滿眼的荒蕪中透透氣,盡情放縱它紅色的、柔情似水的眼神。我很討厭九*九*藏*書所謂詩人毫不負責的「抒情」,但我沒辦法討厭夕陽。因為夕陽太善良了,它誰都瞧得起,就連這條臭氣熏天的「河」,它也寧靜地籠罩著,一點沒有嘲弄的意思。
我高一那年冬天,那間工廠正式宣布破產。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我經常在這個城市裡看到昔日水房裡的某個女人在送牛奶,某個頂樓上的單身漢在街角支著修自行車的小攤,或者某個「學雷鋒先進個人」在寒風凜冽的早上把晨報插到每一家的信箱。也許這話由我說是不大好,但我確實從那時起感覺到「命運」這東西。特別是,我媽媽,她依然是美麗的,這些年她養成了定期做皮膚護理的習慣,總是和她新認識的朋友討論哪家美容院的打折卡划算。我曾經跟天楊講起過這個,她笑笑,她說我的話讓她想起香港有個寫小說的叫亦舒,她的小說里說:在寒風裡的公車站站上四五個小時,再美的美女也是「塵滿面,鬢如霜」——這就是十六七歲的天楊。她看過的書太多,這妨礙她體會赤|裸裸、未經矯飾的人生。我不是在為我自己不愛閱讀找借口。
我笑了,「真沒看出來,這麼個鳥不生蛋的地方。」「江東,」她突然換了個很認真的表情——我猜得出來她想說什麼,「要是有一天我死了,你會不會跟我一起死?」果然我猜對了。「你千萬別死。」我說,「你死了就是逼我再去找一個,還得重新適應脾氣愛好什麼的,何必費事。」話沒說完,一記流星拳就重重落在我背上。「小心手疼。」我說。「你去死吧你!」她尖叫。
沿著這河堤再往下走,就是一條通向鬧市區的街道。河堤的盡頭是個永遠浮著塵土的公共汽車站牌,這一站的站名叫「雁丘」。我一直不知道為什麼這麼一個不起眼的地方會有個這麼動人的名字。天楊得意地仰起臉:「我知道這兒為什麼叫『雁丘』。」
「人家是勤勞致富。」我笑,「你能跟人家比?」
「該回去了。」我跟天楊說,「你信不信,周雷那個陰魂不散的一定還在校門口等你呢。」「討厭。」天楊的臉紅了,「誰叫你家就住在學校里嘛。要是你家住得遠一點的話,我就一定每天放學跟你一起回read.99csw.com去了。」她把臉湊近了,「你是吃周雷的醋了對不對?」「我吃醬油。」我故意逗她。「裝蒜。」她笑。「我裝蔥。」「你——」「又叫我去死?我死了對你有什麼好處嗎?」我喜歡看她眼睛瞪得圓圓的樣子。「當然沒好處了。我還得再找一個,還得從頭適應脾氣個性什麼的。」她學著我的口氣,然後又脆脆地笑了。
後來那工廠就被拆了,連同宿舍區。因為種種原因,拆到一半就停了下來。直到治理護城河的時候才算全部拆完。所以有一段時間,這地方像個廢墟一般荒涼。有一次放學,我和天楊就走到這河岸上。這河堤離我們學校很近。我們就踩著雜草、沙礫和小石子安步當車,我給她指我原先在哪住,在什麼地方玩,她顯然興趣不大。廢棄的樓群里有個老太太在一堵斷壁後面賣風車,她一定要我買一個送給她,她說那是因為她覺得「老奶奶很可憐」。
「你原來就認識她?」她更驚訝了。
其實我知道她們並沒有惡意。那些女人。她們對我都很好,總是摸我的頭,給我個蘋果什麼的。我不怪她們拿我媽媽開涮,相反她們越這麼說我越開心,因為我知道她們嫉妒。很多年後,有一天,我很偶然地跟天楊說起我們的水房,說起每天早上水房門口的長隊。她眨眨眼睛,「那不就跟在火車上一樣?」我這才想起這是她從不了解的生活。我們剛剛在一起的時候,每天放學后她都會坐在學校的籃球館里看我們訓練——跟籃球隊其他哥們兒的女朋友一起,她們被體育老師戲稱為「家屬團」。有一次她對我說:「她們都說,你打球的樣子好帥的,不過……」我正得意,「不過什麼?」「不過你的運動褲太老土了。她們說阿迪達斯這兩天全場打五折,讓我幫你去選一條。你看呢?」從那一回開始,我身上屬於筒子樓的痕迹就慢慢慢慢被打磨掉了——被天楊,被我自己,被北明中學——這個雲集了我們這城市的小精神貴族的地方。
他倆的背影順著暮色延伸的方向消失。我掉轉頭,往我家所在的教職工宿舍區走。天色漸漸黯淡下來。遠遠的,我看見媽媽的身影,我知道她身上,一定帶著圖書館里油墨的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