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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3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2、天楊

Chapter 03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2、天楊

就這樣,家裡從此熱鬧了許多。爺爺買來好多的幼兒識字卡片開始誨人不倦起來。奶奶則總是急得說:「還小呢,別累壞孩子了。」家裡只有在深夜才會恢復以前的寂靜。
第二天清晨,不不醒得很早,他似乎有點緊張。我帶他去餐車吃早飯的時候告訴他:「爺爺奶奶都是很和氣的人。你放心。」他又恢復了白天的沉默,像是沒聽見我的話,倒是對面前的燒餅發生了興趣,一點點摳著上面的芝麻。我這才想起,他從沒吃過這個。
走到走廊上我看了一下手機,是奶奶。偏巧它又開始振動了,奶奶說:「天楊,中午休息的時候你能不能回來一趟?我和你爺爺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了……」是不不。整整一個上午,他端坐在餐桌前,拒絕說話,拒絕洗澡,拒絕吃東西,甚至不許奶奶除下他肩上的小書包。唯一的動作就是搖頭。耗了幾個小時,奶奶急得就差往嘴裏塞速效救心丸,「你這孩子你想要什麼總得說了我們才知道呀。」他最終說了兩個字:「天楊。」
「喏,天楊來了。這下可以了吧?」奶奶一開門就朝裏面嚷。一想不對,「唉,不不,怎麼能叫姐姐的名字呢?沒有禮貌!」
被他這麼一鬧,我是再也睡不著了。火車到了一個小站,站台上的燈光映著不不的小臉。我說:「睡吧,還早呢。」他聽話地閉上眼睛read.99csw.com。我支起身子看看窗外的站牌,我們正在穿越黃土高原的腹地,也就是每年春天沙塵暴的老家。
「我們家裡有你的照片,你明天就見得到了。就是你在迪斯尼樂園和米老鼠照的那張。」我其實只是為了弄出點聲音而已。
他第一次開口說話是在那天深夜裡,在火車上。他的手輕輕拍著我的臉頰,把我弄醒了。他的小腦袋從我懷裡鑽出來,輕輕地說:「尿尿。」我帶著他穿過長長的走廊,火車在黑夜裡寂靜而規律地前行著,似乎是鑽進了山洞,因為周圍突然間黑得太徹底。我拉開廁所的門,打開燈,對他說:「我在外面等你。」他抬起頭,在燈光里濕潤地看著我。我重複了一遍,「我在外面等你。」他說:「不。」這是第二句話。我只好跟他進去,回頭關門的時候聽見他輕輕地說:「你是女的。」他臉上有點羞澀。我愣了一下,笑了,「沒關係,你不用介意。就連我,有時候半夜裡起來也會害怕呢。可笑吧,我都這麼大了。」他紅了臉,轉過頭來,嘟噥了一句:「女孩嘛。」小傢伙。
我拉著他的小手,往外面走。「我們在電話里講過話的,你記得吧,我是姐姐。」他轉過小臉,看了我一眼,算是回答。「你真了不起,」我覺得我必須找點話說,「這麼小,就一個人搭飛https://read.99csw.com機來這麼遠的地方。」意料之中的,他不理我。眼睛看著北京的天空上的雲。
我關掉電腦,也鑽進被窩,「小熊維尼的故事,開始了。」他突然看著我的眼睛,「你哭了?」他問。「沒有。」我說。「真的?」「真的。」他把眼睛移到圖畫上。「小熊維尼從兔子瑞比家出來的時候,突然發現秋天來了……」他突然打斷我,「你講故事好聽。奶奶講故事嗓子啞啞的,不好聽。」然後他似乎是害羞一樣地把頭埋進被子里。我繼續讀著小熊維尼稚嫩而憂傷的秋天。
午夜。我趁他們都睡著的時候點上一支煙,打開電腦。這幾年,奶奶一直不知道我抽煙,也許是裝不知道。郵箱里一堆郵件,有日子沒上網了。有廣告,有大學同學的結婚通告,有周雷在那天之後寫來的「對不起」,還有一個去年在我們這裏住過院的小病人,告訴我她恢復得很好,下個學期就要回學校上課。我一封封打開,一封封刪除或回復,然後,我看見了一個消失了很久的名字:江東。
日子又變得像以往一樣無聊。上班,下班,值夜班,二十四小時,一轉眼就過完了。唯一的一件不平常的事:五一放大假的時候,我到北京去領回了不不。
他給我發來一張賀卡:「天楊,生日快樂。江東」。真搞笑,除了奶奶之外,九-九-藏-書今年居然只有他記得我的生日。七年了,難為他。
天氣漸漸熱了,很久沒有周雷的消息。我暫時不想找他,從那天之後,他也再沒給我打過電話。二十五歲生日也就平淡地過去了。本來嘛,用楊佩的話說,一把年紀了有什麼值得慶祝的。倒是那天早上,龍威和袁亮亮在我上班時一起沖我大吼了一句「Happy Birthday」,我詫異地表示感謝的時候,龍威說他和袁亮亮「潛入」了值班室,看到了我那天無意中壓在玻璃板下面的身份證。龍威一直在眉飛色舞地說,袁亮亮明顯有些精神不濟。這些天他總是發低燒,不過他自己依然樂觀得嚇人。
五一長假還沒完,這一天該我值班。把這個小麻煩移交給爺爺奶奶,我就得匆匆忙忙往醫院趕。假日里的醫院空空蕩蕩的,龍威的聲音響徹整個走廊,「美女,我們想死你了!」「好點兒了嗎,亮亮?」我問。幾天不見,袁亮亮瘦了些,在枕上用力地點點頭。我在北京的時候,楊佩給我發來簡訊,「袁亮亮開始化療了。」「好點兒了,」他說,「就是有時候有點想吐。」「化療都這樣,正常的。」我說。「那……我不會變成禿子吧?」「不會。」我笑。「變成了也沒事兒。」龍威說,「我把頭髮剃光了陪你。到時候我們就是『光頭性感二人組』,你——意下如何?九_九_藏_書」「滾一邊兒去。」袁亮亮怒吼,聽聲音倒還是元氣十足。
皮皮死了以後,那張病床就暫時空著,被大人們堆上了好些雜物。方圓的情況好得令人詫異,從特護病房轉到了普通病房。且不說那些化驗結果,她的氣色看上去就好了很多。陳大夫很有信心地對她媽媽說:「病情現在控制得很好。照這樣下去,完全控制住也不是沒有可能。」我看到那個憔悴的女人高興得掩面而泣。陳大夫似乎已經忘了自己不久前還說過方圓最多只剩下三個月的。現在他換上了一副微妙的表情,對那個不停道謝的女人說:「這沒什麼,這是我們的本職工作。」我可以想象楊佩聽了這句話的反應,她會撇撇嘴,嘆一聲:靠。
門輕輕一響。我都來不及滅掉手裡的煙。不不靜悄悄地站在門口。「你沒睡著?」我問。「講故事。」這小傢伙喜歡說祈使句。「好吧。」我滅了煙,站起來。他已經鑽到了我的被子里,把他的小畫書攤在膝頭。
「你想吃點什麼?飛機上的東西很難吃吧?」他似乎是不屑於回答這麼簡單的問題,拿眼角瞟了我一下,然後眼光又移到了很遠的地方。
火車又開始在自己的聲音里前進。我喜歡火車。從小,我就很喜歡聽這些單調寂寞的聲音。比如在中學的籃球館里,我最愛的就是籃球砸在木地板上的迴響,這些聲音里有股憂傷,這憂傷和九_九_藏_書很多民間音樂里的憂傷異曲同工。空曠的聲音里,我看見自己坐在橙黃色的看台上。那時候我梳的是兩條麻花辮,穿的是校服的短袖衫背帶裙。周雷很做作地投進去一個三分球,落下時被江東搶了去。不不睡著了,小腦袋蹭著我的胸口,暖暖的。一瞬間,一種熟悉的悲涼像那隻籃球一樣砸在我心裏最柔軟的部分。不不的呼吸吹到我的臉上,我緊緊地擁住了他。漢語的詞彙妙不可言,悲涼,真的涼涼的,帶著一種樹木的清香。
旁邊病房裡的好幾個孩子都等著我去輸液。我正給那個金魚眼小姑娘扎針的時候,手機開始在衣袋裡振動。我沒理會。針運入了細小的血管,「疼嗎?」我問。她點頭,又搖頭。「真勇敢。」我笑著。
還好首都機場是喧鬧的,假設周圍一片寂靜,我就真的不知道該拿這個小傢伙怎麼辦了。遠遠的,看著空姐把他帶過來,我預感到他是個麻煩。他一句話不說,只是看著我,很專註的樣子,看得我心裏直緊張。我想起了電影裡外國人初次見面的說話方式。「你好,」我說,「我是天楊。」他看著我,他的眼睛很大,很黑。「我們先去吃飯,然後坐晚上的火車回家,你說好嗎?」他依然靜靜地看著我。我本來想從他的表情推測一下他到底在想什麼——但他一點表情都沒有。
他長得很像爸爸。尤其是眼睛。還有臉部明晰的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