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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3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4、天楊

Chapter 03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4、天楊

我從小就是寂寞的。我不會和人交往,我不會玩任何女孩子該會的遊戲。除了看書我什麼也不會。我討厭幼兒園,討厭上學,討厭任何意義上的人群。最要命的是,我永遠不能像別人一樣習慣這個世界。該怎麼解釋這句話呢?還是舉例吧。
「天楊,」我聽見周雷在跟我說話,「我那天忘了你的生日了。那我就現在祝你生日快樂,還來得及吧?」
牽挂一個人是件好事情。可以把你變得更溫柔,更堅強,變得比原來的你更好。當你看著他打籃球的時候,你沒有告訴他他奔跑的樣子讓你想「要」;當他一言不發緊緊抱住你的時候,你沒有告訴他就算是吵架的時候你也在欣賞他的臉龐;當你們靜靜地坐在一起看冬天結了冰的湖面的時候,他抓著你細細的手腕,他的手指纏繞著你的,皮膚與皮膚之間微妙的摩擦讓你明白了一個漢語詞彙:纏綿。——什麼叫幸福呢?幸福就是:目擊眾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在這幸福中你可以是一個俯視這片草原的眼神,你也可以是眾多野花中的一朵,都無所謂。在這幸福中你蛻變成了一個女人,一個安靜、悠然、滿足、認命的十五歲的女人,儘管你們從來沒有「做過」。
所以我熱愛閱讀。在書里你遇得到很多跟你一樣發現這本字典的秘密的人。比如加繆和他的默爾索。我第一次讀《局外人》是小學五年級的一節什麼課上。我的默爾索,這個因為媽媽死去他沒有哭而被判死刑的可憐蟲。他就和我一樣,站在那個法庭上的人是我。
「你叫什麼名字?」小孩子永遠讓周雷興趣盎然。
黎明,我在灰色的晨曦中醒來,不不的大眼睛乖read•99csw.com乖地看著我的臉。「今天是我倆醒得最早。」我對他說。他表示同意。「所以我們要去給全家人買早點。」聽到這兒他笑了。——不不最喜歡的事就是買早點,豆漿、燒餅、油條對於他來講都是最有趣的新鮮玩意兒。
我們高中的時候,有一個很搞笑的詞來形容中學生的戀情:早戀。現在這個詞已經土得掉渣,十五六歲的女孩子討論的話題有可能是哪種避孕套的性能更好。這是好事,說明時代在進步。我記得那個時候,我的同桌莉莉問我和江東「做」過沒有,我茫然問她做什麼。再後來張宇良的女朋友也問過我這個,那時我已經知道什麼叫「做過」,我說沒有,她還不信,她說:「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呀,你我是一樣的。」於是我就跑去問江東:我們到底什麼時候「做」?——想想看這真像宋天楊乾的事情。他看了我半晌,笑了,揉揉我的頭髮,說:「以後。」於是我便釋然,知道別人有的我們也都會有。
上班三年,我們值班室的抽屜里永遠會有幾本我的書。除了加繆和海子之外,二十二歲的我和二十五歲的我喜歡的書已經大不相同。比方說,二十二歲的我喜歡王小波,二十五歲的時候我卻愛上了沈從文;大學剛畢業的時候還捧著《金閣寺》讀得津津有味,現在常看的卻是《安娜·卡列尼娜》這類老人家寫的書。我對閱讀的迷戀從我有記憶起就開始了,儘管這嗜好被楊佩指責為「裝腔作勢」。
「不不,」我說,「我們的大名叫宋天櫟。爺爺昨天起的。」
「怎麼給點陽光你就要燦爛?」周雷瞪大了眼睛。
周雷出現在我們眼https://read.99csw.com前。這個傢伙最近總是從天而降。「嗨。」他對我們笑笑。「一大早跑來幹什麼?」我故意問他。「我是來看你奶奶她老人家的。」他嬉皮笑臉。「你好。」他轉向了不不,「我是周雷哥哥。」「不不,」我對他說,「跟他打個招呼。」「你好。」不不終於開了口,一副「我是看你可憐」的神情。
「目擊眾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遠在遠方的風比遠方更遠,我的琴聲幽咽,淚水全無,我把這遠方的遠歸還草原。」
這時候太陽真的已經出來了,暖暖地照在這個城市的上空,短暫的溫柔。我知道再過一會兒,這城就會變得像平時那樣污濁不堪,嘈雜不堪。溫柔不是它的常態。
我牽著他的小手出現在七點鐘的清晨,這個城市只有在這個時候才會有新鮮的空氣。「空氣不錯,對不對?」我問他。他不置可否地點點頭。我倒是覺得他更喜歡昨天刮過的那場沙塵暴。他就像我小時候一樣,饒有興緻地把臉貼在玻璃上,鼻子壓得扁扁的,黃沙散漫,一陣呼嘯聲響起,他轉過臉驚喜地對我說:「魔鬼來了。」真是生活在別處。
海子。我最愛的詩人。我常常在心裏朗讀他的句子,尤其是那句「目擊眾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十三歲那年第一次讀到這句話,很想哭。不是所謂的感動、震撼什麼的,我想那種感覺類似於嬰兒出生時啼哭的慾望。那是一種幸福而又孤單的哀傷。這哀傷難以描述,難以形容,因為人世間一切描述和形容都是建立在這哀傷之上的,用古人的話講叫「至大無外」,用海子的話講叫「萬里無雲如同我永恆的悲傷」九-九-藏-書
「珍惜黃昏的村莊,珍惜雨水的村莊,萬里無雲如同我永恆的悲傷。」
十五歲那年,我在人群里一眼看見了江東。你知道那時候我是多渴望傳說中的愛情嗎?我以為它可以把我從這無邊無際的寂寞中解救出來,我以為有了愛情之後我可以更愛這個世界一點,我以為這是讓這本冷漠的字典對我微笑的唯一的辦法。先不談後來的事實是如何教育我的吧,我只能說,有那麼一段時間,我以為我是對的。
宋天櫟的目光落到了不遠處的一棵樹上,將裝酷進行到底。
還是讓我慢些提到那個災難吧。我現在不想回憶它。不是因為不堪回首,而是因為很多當時刻骨銘心的細節如今都想不起來了。——不對,如果這樣的話就不能用「刻骨銘心」來形容。
我小的時候,兒童醫院里的很多醫生都認識我。在宿舍院里碰到我,他們都會摸摸我的頭,說:「天楊真乖。」尤其是那些跟奶奶歲數差不多的老太太,經常從菜籃里摸出一個蘋果或者一個梨,遞給我,「天楊越長越漂亮了。」我知道他們對我這麼好不是因為我乖或長得漂亮,是因為我沒有媽媽。這可真叫我傷腦筋。每個人,每個人都用「那種」眼神看著我,在那種眼神里,好像我必須覺得自己是和別人不同的。他們不厭其煩地對我說:「你媽媽可漂亮了。」或者,「你媽媽可是個好人。」那意思,那表情,那語氣,好像我必須跟著他們懷念她,懷念一個我從沒見過的人——憑什麼?四歲那年,幼兒園老師教唱歌,《世上只有媽媽好》,剛彈完過門兒,突然看見我,停了下來,「小朋友們,老師教你們另外一支歌,好九*九*藏*書不好?」不好。我想告訴她:沒有關係的,儘管唱。世上只有媽媽好,沒媽的孩子像根草。那只是你們臆想出來的。我不是草,我自己心裏清楚這就夠了。你們以為這會傷害我嗎?為什麼?媽媽又怎樣?我沒見過她,我不能為一個毫無印象的人難過。我不在乎你們怎麼說——用這種方式對我表示同情讓你們身心愉快是嗎?你們的善良還真廉價。可惜我才只有四歲,我沒有辦法表達。至於那個倒霉的電影《媽媽再愛我一次》就更是一場災難。醫院里發電影票的時候就有人小心翼翼地問奶奶:「您帶天楊去嗎?要不就別去了吧?」奶奶淡淡地笑著,「去。」當電影院里所有的人哭得亂七八糟開始擤鼻涕的時候,我側過頭大聲地對奶奶說:「奶奶,這家電影院賣的鍋巴一點兒不脆。」
不過,我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我忘了我隨時都有可能失去他。我就在這項風險係數超高的投資里傾其所有。那隻小狼,居住在我身體里的小狼不時地騷動著,撕扯著,提醒我這件事,但我置若罔聞。直到有一天——寶貝,來,把信用卡插|進來,密碼是他的生日,好好看看,你自己已經透支了多少熱情?
「好。」周雷說,「宋天櫟你將來長大一定是個少女殺手。」
這時,黑夜將近,汽笛鳴叫起來了,它宣告著世人將開始新的行程,他們要去的天地從此與我永遠無關痛癢。很久以來,我第一次想起了媽媽,我似乎理解了她為什麼要在晚年找一個「未婚夫」,為什麼又玩起了「重新開始」的遊戲。那邊,那邊也一樣,在一個個生命凄然去世的養老院的周圍,夜晚就像是一個讓人傷感的間隙。如此接近死亡,九_九_藏_書媽媽一定感受到了解脫,因而準備重新再過一遍。任何人,任何人都沒有權利哭她。而我,我現在也感到自己準備好把一切再過一遍……現在我面對著這個充滿了星光與默示的夜,第一次向這個冷漠的世界敞開了我的心扉。我體驗到這個世界如此像我,如此友愛融洽,覺得自己過去曾經是幸福的,現在依然是幸福的……然後我就哭了。我忘了我還在上課。眼淚肆無忌憚地奔流著,我哭得很傷心,很痛快。沒有人有權利告訴我我什麼時候該哭,什麼時候不該。我是這麼懷念那個充滿星光與默示的夜——我覺得我一定在某一個時空中遇到過它,儘管我已忘了那是我的哪一個前世。我今天才跟它相遇,我已經等了很久。……
江東曾經對我說:書里永遠不會有真正的人生。今天我回想起來很難相信這話出自一個十六歲的孩子之口。我也是後來才漸漸明白的。那個時候的江東要比我成熟太多,這是導致後來發生的所有事情的根本原因,只是那時候我渾然不覺,經常傻瓜似的想:有男朋友的感覺真棒。你不高興的時候有人逗你笑,放學晚了以後有人送你回家,無聊的星期天里有人跟你約會。就像一個得到一件新鮮玩具的孩子,把戀愛當成了一個糖果盒,以為隨便一抓就是滿手的繽紛絢爛。
前後左右的淚臉都轉過來看著我。看什麼看。打人是暴力,罵人是暴力,強迫別人用你們的方式去「感受」也是一種暴力。從那時起我就發現,這世界是本字典,巨大無比的字典,事無巨細全都定義過了,任何一種感情都被解釋過了,我們就只有像豬像狗像牛羊一樣地活在這本字典里,每個人的靈魂都烙著這本字典的條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