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Chapter 03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5、江東和天楊

Chapter 03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5、江東和天楊

那年冬天,我有了生平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女朋友:宋天楊。
「你知道的吧,給十塊可以親我,這個沒有問題。」她湊上來,她冰冷的嘴唇在我的嘴唇上蜻蜓點水地劃了一下。然後她轉身跑到街對面的水果攤,用那十元錢全買了橘子。
我大學的時候交過幾個男朋友,也對其中的一個臨床醫學系的很認真。一個偶然的機會,我撞見他和我們宿舍一個平時跟我關係很好的女孩一起從旅館出來。我冷靜地對他說:「如果你想分手,可以直說。」他求我原諒他,發了很多毒誓,說他真正愛的人是我。我說我相信你對我們宿舍的那個女孩不是認真的,我也相信你愛的是我,但我們還是算了吧。
後來有一天我看見了她,在籃球館的更衣間里。那時已經放學很久了,校園裡空無一人。我是折回去拿我忘在那裡的運動衣的。她端坐在那裡,那天她穿著冬季校服。和所有人一樣,肥大的外套,難看的褲子。可是她依然漂亮。她很累的樣子,滿眼的木然。一張皺巴巴的五十元鈔票掉在她的腳邊,她都沒有發現。我走過去,給她把錢撿起來,她笑笑,「謝謝。」那笑容有點凄然,或許這是我自作多情。
十六歲的我怎能想象他會離開呢?那時聽說誰和誰分了手就像是聽說人家得了絕症一樣充滿同情並暗自慶幸:還好不是我。直到有一天,他對我說:「天楊,我再說最後一次,我今天不想吵架,站起來,跟我回去。」
操,別他媽跟我提天楊,我現在不能想起天楊,我受不了。
他語調平緩,沒有起伏。他在命令我,他在威脅我。我甚至不敢想如果我九*九*藏*書不站起來又會怎樣。於是我站起來,慢慢地,那純粹是一種本能。
我不知道我的手在抖。一張十元錢掉在地上。她搶先一步撿起了它,笑了。
「沒有什麼為什麼,做生意是你情我願的事情,我不願意賺你的這份錢。你不能逼我。」
站起來的時候我很疼。是胸腔,整個胸腔。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這樣做。我不知道這隻是個開始,好戲還在後頭呢。我只是模糊地想——原來你和我不一樣。你可以沒有我,但是,我不行。
好吧,我還是努力回憶。我猜,當時的我一定是被那種司空見慣的疼痛所侵襲。我說過了是那隻小狼。在那疼痛中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我註定了寂寞。愛情解救不了我,江東解救不了我,加繆最多只能和我同病相憐,默爾索的阿爾及利亞對我來說比月球還要遠。
當你明白這寂寞無葯可醫時,你就更寂寞。在這「更寂寞」中,你覺得除了抓緊江東之外,沒有別的辦法。沒有別的期待。因為是他讓你發現這「更寂寞」的。那時候你太年輕,你不知道雖然這「更寂寞」因他而起,他卻和你一樣對此無能為力。不到十七歲的你,不知道自己犯了一個最簡單的邏輯錯誤。你只知道發了瘋般地依戀他,需要他,眷戀他。你只知道在沒人的地方緊緊地擁抱他,神經質地用盡所有的力氣,恨不能嵌進他的血肉中去。在那擁抱中,你模糊地感覺到你是在挪用燃燒你生命的能量。你還不知道他心裏想著一個妓|女,你還不知道他正盤算著跟她睡覺,還有一件你倆當時都不知道的事情,就是後來,他真的陷下去了。
https://read.99csw.com我遞給她五十塊錢,「明天中午,你有沒有別的客人?」
後來我們離開了筒子樓,只是聽說她小學六年級的時候就引得子弟中學的一票人和離堤岸不遠的升學率幾乎是零的七十二中的另一票人打起一場盛況空前的群架。——後來我才知道,肖強同志就是七十二中畢業的,不過那場群架倒是沒他的份兒——他那時已經在工讀學校里待著了。
那時候我們在肖強那裡看《東邪西毒》,裏面有一句台詞的大意是:人生最痛苦的事就是記性太好。那時覺得這話經典得不得了,可是現在想來,覺得其實還是遺忘更令人尷尬:曾經的刻骨銘心居然隨隨便便就忘了——你該怎樣對待你自己?你已沒了坐標。你到底是個怎樣的人?你不得已只能活在現在。
不到十七歲的你,還不知道所謂愛情,不是只有這麼美麗的悲傷。
小的時候我就認識方可寒。那時筒子樓里的小男孩總是喜歡在放學以後簇擁在她家的門口,怪叫:「都說方可寒學習好,出門就把對象搞,搞的對象我知道,鐘樓街,十八號。」然後門一響,她怒沖沖地站在門口,「一群流氓,你們!」她的聲音響徹整個樓道。男孩們壞笑著一鬨而散,在各個角落裡偷偷趁她走回去關上門的那幾秒鐘看她一眼。我也一樣。
她走在十一月的寒風裡,遠遠的,我就聞到那股熟悉的濃香。我背靠著牆,耳朵里還迴旋著身後碟店裡《霸王別姬》的京劇念白。
第二天我才知道,我看到方可寒的時候,籃球隊里其他幾個人剛剛走。是張宇良牽的頭,五個人,正好是上場的人九九藏書數,方可寒給他們打了八折。
肖強的臉色很可怕。我知道雖然他並不覺得驚奇,但已經氣瘋了。
那些天我當然傷心,當然憤怒,當然想念他,一夜之間掉了好幾公斤。但是儘管這樣,在傷心欲絕的時候,我也知道我不會真「絕」。也就是說,我已經擁有了某種免疫力。對生活,對男人,對愛情本身。
在北明中學的走廊里,我突然看見了她。她眼睛一亮:「梁東!」我有些尷尬地朝她笑笑,說:「方可寒。」然後擦肩而過。我不明白為什麼她已經十五歲臉上卻還是七歲時的表情,或者是她七歲的時候臉上就已經有了一種少女的表情——反正都一樣。很快,她知道了我現在叫「江東」;很快,我也知道了她念書之外的課餘生活又刺|激又豐富——還能讓她自食其力。
我抱緊了她,嗅著她身上像嬰兒一樣的牛奶氣息。天楊。小天楊。粉紅色的小方格襯衫,嫩嫩地開放在五月的陽光里。天楊你打我吧,你罵我吧,你殺了我吧,你像扔垃圾一樣甩了我吧。天楊,你根本不該遇見我。我就只配和我筒子樓里的夥伴一起為了這個婊子打得頭破血流,我就只配像我們的護城河一樣自甘墮落任人唾棄,梁東也好,江東也罷,什麼都改變不了我齷齪的靈魂里那個賭徒骯髒的血液的喧響。天楊,我的寶貝,你這麼潔凈,這麼漂亮。我很無恥你知道嗎?天楊還是個孩子。我居然這樣說。那又怎樣?那不是我可以用來欺騙你背叛你的理由。我就是這樣一個無恥之徒。天楊,這個無恥之徒他捨不得你軟軟的小手,捨不得你的麻花辮,捨不得你明亮的眼睛。——你https://read.99csw.com看見了嗎?我又在騙你。我又在利用你的單純——我一直都在利用它。天楊,別相信我,別信。天楊。我的天楊。天。天哪。
「不行。」
我反覆研究著這個句子。它沒頭沒腦地位於一道排列組合的例題後面。沒有絲毫的蛛絲馬跡。排列組合——我當時就沒弄懂,這輩子也不會再有機會弄懂的東西。
「開玩笑。」
「天楊知道了該多傷心。」
再後來的事情我自己也很糊塗,說真的。
張宇良在我耳朵邊說:「你知道嗎?五十塊錢就能跟她睡一次。熟客還可以賒賬。這娘們兒,不錯。」這個下賤的人。不知為什麼他還總願意跟我推心置腹,也許是因為我是為數不多的看出來他的下賤的人之一,跟我相處比較有挑戰性。「張宇良,」鄰座一個小美眉紅著臉走過來,「能給我講一道題嗎?」「當然可以。」他文質彬彬地微笑。我則憐憫地看著那個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小丫頭。
我伸出腳攔住了她的去路。她眼睛里的光幽幽地一閃。
「算是你請大家,」她隔著馬路沖我嚷著,「你心疼了?那你就去消費者協會投訴我吧!」說完她大笑,引得眾多路人側目。
我在天楊十七歲生日那天,吻了方可寒。
我想著你,想著你,不知不覺間,就想掉眼淚。
「對,很久沒見。」她站起身,背起她的書包,把那張五十元裝進口袋。「我走了,江東。」她仰著頭,像個公主那樣昂首挺胸地跟我再見。
是在肖強碟店的裡間,通常我們一起看碟的地方。陰暗狹窄,污穢的牆壁,是偷情的絕好場所。這個婊子,她在我的臂力之下動彈不得。婊子。十塊錢吻你是不是https://read.99csw•com太貴了些?你居然敢敷衍了事,還他媽真沒職業道德。你這爛貨對我說什麼?你有權利挑客人?我聽見什麼了?權利?不要讓我笑死了。方可寒,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這兒,在這間屋子裡跟肖強幹過什麼!你他媽的。
挺動人的句子。清純少女宋天楊。
「好冷。」她對我笑笑。說著要往店裡走。
「為什麼?」
「那就後天。」
我應該感謝你,江東。是你給我這種免疫力的,這項重要的生存技能。
我想著你,想著你,不知不覺間,就想掉眼淚。
「什麼時候都不行。」
她命不好還有誰命好?據我所知,筒子樓里的女孩子快要恨死她了。她從沒有夥伴,從來都是一個人。我媽媽因此總是對她很熱情,「小可寒有空就來阿姨家玩吧。」據我看,那熱情里頗有些惺惺相惜的味道。女人。
晚上收拾舊書的時候,我在高二那年的代數課本上發現這句話。我的筆跡,純藍墨水。但我卻一點也想不起來我是在什麼時間,什麼背景,什麼心情下寫下這句話的了。唯一能確定的一點是:這個句子中的「你」該是江東。
「很久沒見,方可寒。」我說。
我想著你,想著你,不知不覺間,就想掉眼淚。
那時候她的髮型就和《殺手萊昂》里的小女孩一樣,大大的眼睛。比《城南舊事》里的小英子漂亮太多了。我只是遠遠地看著她,她才七歲,就已風情萬種。印象里我媽媽曾說過一句話,當時大人們都這麼叫她「小可寒」,媽媽說:「小可寒,小可寒是個美人胚子,只可惜命不好。」
「我是干這個的沒錯,可我也有權利挑客人。你,不行。」
「江東你怎麼啦?怎麼這麼肉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