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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9 霸王別姬 2、天楊

Chapter 09 霸王別姬

2、天楊

我只能在睡不著的夜晚獨自忍受著羞恥的折磨。在這些羞恥中強迫自己集中精神做完那些「高考最後衝刺」,看著曙色染白天空后跑到浴室沖冷水淋浴——這樣可以使我看上去神清氣爽朝氣蓬勃,於是就沒人看得出我的煎熬所以也就沒人可以幫我分擔,這也是我的自我懲罰的內容之一。
「因為罵你會降低我的身份。」我想起來電視劇里的台詞。
面前的卡布基諾的小泡沫一點一點破滅。那一瞬間我明白了一件事:我為什麼明知危險還要一個人來找肖強。因為我一直在等著今天。在那些睡不著的夜裡我自己都沒意識到我在祈禱,我在乞求這樣一個贖罪的機會。我想起方可寒的話:人總得為自己做過的事付代價。如果我已經不能用忠貞來證明我對江東的愛,那麼我至少可以為了他把自己弄髒吧。我比較喜歡這樣的情節。
其實只要他使一點勁兒我就敗下陣來了,我畢竟是女生。但是我算準了他會是這副沒種的軟相。一動不敢動,牙齒都在打架。
夕陽來了。這出票房很好的悲劇。某個黃昏,江東就在這出票房很好的悲劇里平靜地問我:「天楊。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我說當然。然後他說:「要是有一天,你……你有了別人,你要告訴我。」
我說:「我答應你。」
我第一次發現,我是愛北明的。儘管我常常很討厭這裏的等級森嚴。
「老闆——」聽到那個聲音的時候我才想起來,肖強忘了關裡間的門。於是他急急忙忙放開我,我就正正地撞上了一雙眼睛。
我這麼想的時候就會突然打個寒戰,江東則是不會疏忽任何一個這樣的瞬間。這種時候他總是溫暖地摟住我,什麼也不問。我在他始終充滿信賴的溫暖中把眼淚咽回去。我在心裏自言自語:你沒有資格哭,沒有資格表示軟弱。哭也沒用,小婊子。別以為你已經背著他哭過無數次別以為你已經這樣罵過自己無數次你的罪就可以洗清,還早呢。還是閉上眼睛享受這溫暖吧。這種名字叫「江東」的溫暖早就像你的血液一樣支持著這個叫「宋天楊」的女孩,不,女人的生命運行。但也許眼下的這次就是最後的一次——如果他明天知道了我做過的事情。
他說:「算你聰明。」
「宋天楊。」他把一塊方糖優雅地拈在手上,「你必須和我睡覺。」
我微笑,九*九*藏*書「張宇良,你知道我為什麼要這樣嗎?」我用那把刀背輕輕拍拍他的臉,他閉上了眼睛,「因為你最後那句話。你說等高考完了你再打電話給我。你剛才可是說了今天之後大家各走各的路的。我來這兒陪你睡覺,是我答應你的,是咱們講好的條件。可是張宇良你毀約,所以是你逼我。」
是張宇良。他愣了一下,然後有風度地笑笑,「老闆,我沒有打擾你們吧?」
「宋天楊,你你你這是違法的。」
「方可寒?」在夢裡我的驚呼聲空曠得嚇人。
結果當然不是順路還幾張光碟那麼簡單。當我看見肖強的時候我就知道我逃不掉了。其實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他站在門口,攔住我的去路。他兇猛地看著我,很野很慾望地說:「天楊,這幾天我真想你。」
我愛你,所以我可以為了你和整個世界作對,和我自己作對,也和你作對。因為我知道以愛的名義我可以做任何事。像邦妮和克萊德那樣為了對方殺人如麻,像《破浪》里的貝絲那樣為了她老公去和所有男人上床,像《巴黎最後的探戈》里的馬龍·白蘭度為了對亡妻刻骨銘心的想念去傷害一個原本無辜的女孩,像《三十七度二》里的男人用枕頭把女主角悶死。以愛的名義,你可以為所欲為,因為愛讓你相信你所做的事情都是對的,至少都是可以原諒的,至少都是美麗的。但是沒有人教過我,當我打著「愛」的旗號做了一件我自己認為是錯是醜陋是不可寬恕的事情的時候,我該如何面對我自己,和這個打不垮也殺不死的,早就變成另外一種暴力的愛。
她靠在欄杆上,費力地托著自己的腰。我這才看清她寬鬆的長裙下面那個碩大的肚子。
在那之後和高考之前的一個月里,我出奇地安靜。我沒再去找過肖強,我也沒有和江東吵過一次架。有時候他很驚訝地拍拍我的頭,「怎麼這兩天這麼乖?都不跟我鬧了?」我的眼睛就在那一瞬間充滿了眼淚,我拿臉蹭他的衣袖,很小聲地,幾乎是底氣不足地說:「江東,我愛你。」
張宇良拿出了他的手機。一九九七年我們那座城市裡帶手機的高中生還很少。他開始撥號。從他的手指移動的方向我就判斷得出他正在撥江東的號碼。他撥得很慢。不愧是張宇良。會拿第一名也會打心理戰折磨人。撥到第九-九-藏-書六位的時候他對我亮出了他的手機屏幕,「還差一個數,宋天楊。」
「當然。」她嘆息著,撫摸著我的後背:「天楊。你真傻。」
「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好了,時機成熟。我從枕頭底下摸出那把藏刀——我接到他的電話的時候就知道派得上用場。明晃晃的刀鋒,像個倔強的小男孩。趁他現在身體和精神都還鬆懈,趁他幾乎是睡意矇矓地問我「你手上拿的是什麼」,我翻身起來騎到他身上,將那把刀輕輕地抵在他的喉嚨,「別亂動。」我說,「這刀很快。」
我的眼淚真的淌下來了。淌進她高聳的乳|房間那道陰影般的溝壑里。我說:「你全都知道了,對不對?」
後來他心滿意足地伏在床上。用和肖強一模一樣的神情吻了吻我的額頭,我的脖頸,還有胸口。他像欣賞一件瓷器樣地撫摸我的臉,「等高考完了,我再打電話給你。」
我看著他的臉,有種在演電影的錯覺。多好的台詞啊。邏輯清楚推理嚴密,符合模範生的人物性格。他說得句句在理,我知道。就算江東已經有點懷疑,但是如果他是從張宇良嘴裏得到證實那可就有戲看了——七月六號,老天爺真會挑日子。
七月六號深夜下起了暴雨,我在一聲炸雷里酣然入夢。一個多月來,我第一次睡得這麼踏實。
那些日子我經常問自己一個問題,心平氣和地問或者心驚肉跳地問:我是個善良的人嗎?我一直都認為我自己是的。但是我解釋不了我為什麼要對江東做這件可怕的事情。我覺得這件事是可怕的,儘管當時我還沒有想明白它到底可怕在哪裡。肖強抱住我的時候我很清醒,我不想給自己找借口,我很清醒,我知道我在做什麼。
「說什麼呀。」我心裏一沉。
「小丫頭,你的身份,和音像店小老闆鬼混到一起去,你的身份也比我高不了多少。你想想吧,宋天楊,你這樣的女孩我見多了,你愛江東,我沒說錯吧?要是我現在一個電話打過去,天楊你——」
放學之後,晚自習之前,我和江東依然常常坐在一起。不說話,就那麼坐著。坐在大理石台階上,有點涼。初夏是這個城市最舒服的季節。既不太熱,又不太潮濕。我們看我們的操場,跑道,看校園旁邊的那些樹,看專門從南方買來,但顯然有些水土不服的梔子花。一起拆一九九藏書個初二小美眉紅著臉遞給江東的情書。
事後我常常想,我真正變成一個女人,其實不是在和肖強做|愛的那一天,是那個六月的美麗的黃昏。我說不清楚。那一瞬間暴露出來的怯懦讓我無地自容。我安慰自己:怯懦,是我的權利。「勇敢」是這個世界對男人的要求,誰叫我是女人,可是這安慰一點說服力都沒有。在無眠的夜裡,這安慰這折磨和一種莫名其妙的飢餓排山倒海般襲來。我爬起來,摸著黑到廚房去。打開冰箱,無邊無際的黑暗中突然浮現出的那一塊方方正正的光和那種寧靜的寒冷像道神諭一樣,撫慰了我的屈辱和孤獨。
那半個小時里,我只是很想我爸爸。
她羞澀地微笑:「我現在的樣子很難看吧?」
「你看,宋天楊。」他仍舊不緊不慢,「如果你拒絕我,今天的事,我會馬上告訴江東。如果你答應,我保證對我今天看見的事兒守口如瓶。馬上咱們就要高考了,今天之後咱們各走各的路。但是——」他微笑,「你怎麼還不罵我無恥?」
六月中旬,我隱隱地擔心過的月經如期而至,像往常一樣慵懶地從我的體內流出。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離高考還剩下不到二十天,最後一次模擬考的成績也公布了。我和江東都還不算失手。別人在這幾天都會充滿同情地看著我們這些高三學生,想象我們在這最後二十天里地獄般的日子。其實事實遠非如此。最後那些天,班裡的氛圍呈現出一種奇迹般的鬆散,甚至是閑適。老師也不大管那些自習課上明目張胆地聊天的人了,平時那幾個最乖的女生也在午飯後看幾眼言情小說,男生們又開始踢球,就連吳莉和幾個班幹部都在策劃逃掉星期六下午的自習輔導去看《甜蜜蜜》。
江東還是像往常一樣喜歡突如其來地抱緊我。而現在的我,居然可以在他滾燙的擁抱里清醒地凝視他的表情。肖強進入我的身體的一瞬間,冰凍了我深處的某種能量。我不會再咬江東了,我現在就連握他的手都是輕輕的,因為我再也捨不得弄疼他。不只我,要是現在誰當著我的面對他哪怕說一句重話我都能跳起來要了那個人的命。現在好了,我惡毒地對自己說,現在你終於可以安靜了,現在你終於停止沒事找事了。你知道你這叫什麼?你這叫賤。
三小時后,我走進那間咖啡廳。張宇良早已經九*九*藏*書在那裡了。他叫來服務小姐點了兩杯卡布基諾,一如既往的文質彬彬。
然後他把我抱起來,輕車熟路地走向裡間。我努力地掙扎著,哭喊著,我說要是你再敢碰我我就死給你看。他於是溫柔起來,手指戰慄地掃過我的淚臉,他說:「死吧。我陪你一塊死。」然後他吻我,拉開我連衣裙的拉鏈。
她的眼神停留在從天窗灑下來的陽光上。她說:「神。」
「天楊我看得出來,肖強他——他是喜歡你的。如果你——我其實想象得到。你和他,有很多共同的地方。我不是懷疑你,只不過,我也說不好,不管怎麼樣,你一定要跟我說。」
「『天楊』不是你叫的。」
「好了。」她系好緞帶之後捧起我的臉,「讓我看看你。」
我愛你。這句話我已經說過無數次。可是我說得越多,就越不明白它的含義。
「好。宋天楊同學你好好想想,今天幾號?七月六號。明天就要高考。如果我現在告訴江東我看見的事兒,你想不想猜猜他的反應?」他停頓了一下,「我替你猜。我這人最大的優點就是想象力豐富。他會跟我說他不相信我的話,他會跟我說他只相信你,他會在電話里跟我翻臉。不過放下電話以後,我想他明天是考不成了——這有點誇張,但是他會發揮成什麼樣我是真的很想知道。也許我不能太悲觀——有些人一受刺|激反倒超常發揮,可是江東不行,你同意吧?同學三年,這點兒我看得出來,江東不是一個經得住事兒的人,雖然他表面上會裝得若無其事。天楊,宋天楊同學,這可是高考啊,你捨得嗎?」
她深深地看著我的眼睛:「我希望是個女孩兒。因為我想給她起名叫『天楊』。」
他在發抖,他剛想說話,就被我打斷了,「放心吧,我沒想殺你。我就是想跟你聊聊,如果不用這種方式的話你是聽不進去我的話的。我知道你捨不得死。還有誰能比你張宇良更怕死呢?你還得上名牌大學,還得拿獎學金,還得去過名牌人生呢。學校還有一大幫人等著你的照片上光榮榜。而且要是你死了,不知道要有多少小妹妹把眼淚流幹了。張宇良,可是我告訴你,如果你因為這些就以為自己可以為所欲為的話就錯了。請你記住,就像你覺得我的尊嚴很扯淡一樣,對我來說你的尊嚴也很扯淡。我的話說完了,祝你明天考好,我知道你是read.99csw.com那種一受刺|激還會超常發揮的人。」
他臉上的表情依舊溫和,和他剛剛出口的話一點不搭調。
七月一號,香港回歸,學校開始放複習假。我和江東每天都在一起看書。有時候他來我家,有時候我去他家。七月六號,高考前夕,正好是我去他家,走的時候他突然想起來有幾張從肖強那兒借的光碟該還了,於是我鬼使神差地說:我回家的時候順路替你還好了。
我抱緊了她。把臉埋在她的胸口,居然還聞到那種廉價香水的氣息。但因為孕育的關係,她身上還瀰漫著一股奶香味兒。兩種氣息混合過後就變成了一種催人淚下的芬芳。
在這深厚,鈍重得令人窒息的睡眠里,我夢見了方可寒。周圍很安靜。我坐在籃球館的看台上,看得見木地板上散落的籃球。她慢慢地用一把木製的小梳子給我梳頭。編好我左邊的麻花辮,再編右邊的。她的手很暖,根本不像人們平時說的那些鬼魂。
不就是上床嗎?沒什麼。最多半個小時而已。我在滿室的旅館標準間的氣味里閉上了眼睛。他站在紅得污穢的地毯上,整張臉被慾望點亮的時候一點都不像平時那麼文雅。他迎上來,熟練地脫掉了我的衣服。
問完了第一個問題,還有第二個,就是:我會因此而失去江東嗎?我知道略有常識的人都會斬釘截鐵地對我說:「當然會,你這個小婊子。」可是我相信如果類似的事情發生在他們身上,他們沒有一個不希望能僥倖地得到原諒。我告訴自己也許他會原諒我,理由——你看你原諒過他和……我討厭這個無恥的念頭,我說宋天楊你怎麼能這麼無恥。
我收起我的寶貝藏刀,穿好衣服,我甚至從容不迫地走到浴室去把我的兩條麻花辮編好。這個沒種的男人像是嚇傻了,我出門的時候他還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
「誰是爸爸?」
我想我當時的大腦里一定沒有了思想只剩下了本能。正是這本能暴露了我所有的怯懦。我知道我應該承認,承認我做過的事,承認我沒有資格請求他的原諒。承認我願意對他的所有懲罰甘之如飴,這是我唯一的機會。可是我愣愣地看著他,我毫不猶豫地,艱難地說:「我和他,什麼都——沒有。」我想是我臉上的神色嚇壞了他。他一把抱緊我,不管不顧地說:「你說沒有就沒有,天楊。對不起,我絕對不是不相信你,絕對不是,天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