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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9 霸王別姬 3、江東

Chapter 09 霸王別姬

3、江東

我願意相信她。願意裝作什麼都不知道。並不是我偉大。因為我沒有勇氣和力氣再折騰。七月很快就要到了,我害怕高考,我不能想象自己在這個時候失去她。自從入了五月之後,我媽開始變本加厲地每天半夜給我端湯送水,讓我覺得要是我考不好就得一頭撞死,那時候我就真想念天楊。我除了她其實誰也沒有。
七月七號,考語文。要進考場的時候我把她拉到我懷裡,當著所有老師同學的面在她額頭上輕輕一吻,對她說:「加油。」身後唐主任剛想發作的時候,居然是滅絕師太打了圓場,「他們能考好就行,考好就行。」
我在涼爽中抬起頭,我看見了滿天星斗。
「要是將來,我真的是跟你結婚的話,你得答應我一件事兒。」
最近她似乎是從最初的打擊里恢復了一些。臉上又有了過去光明皎潔的神態。和她一起沖淋浴的時候這點就更明顯。那些水珠和她潔白纖細的身體晶瑩到一塊兒去了。我拿著噴頭對著她從頭到腳地沖,她在水霧裡閉上了眼睛,欣喜地說:「就像澆花一樣。」我在那一瞬間從她身上聞到了另外一個男人的氣息。
陰影的氣息,啤酒香煙的氣息,打口帶的氣息,肖強的氣息。疼痛和屈辱是在那個時候覺醒的。遲鈍而沉重。在淋浴噴頭下面我輕輕擁抱她,她潔白晶瑩,像朵百合花。我捨不得恨一朵我正在澆的花,所以我只能恨肖強。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回味七月九號我把啤酒瓶摔碎在他櫃檯上的瞬間,然後後悔自己怎麼沒把那個啤酒瓶砸到他腦袋上。
冰鎮的青島啤酒,是夏天裡最性感的東西。我們一句話沒說,只是不停地碰杯,再不停地干。喝到最後他拍拍我的肩膀,說:「哥們兒——」我把碧綠的啤酒瓶摔到他櫃檯上,凝固的綠色像爆炸一樣飛濺開來,帶著啤酒白色的泡沫,我正視著他愕然的眼睛,「肖強,喝完這瓶以後,你就不是我哥們兒了。我就當我從來沒認識過你。」
「結婚煩著呢,比天天一塊兒睡覺噁心得多的事兒都有的是。」
現在我看不見她的臉。只有她像石膏像一樣的上半身。平滑的小腹,柔軟的腰,小巧的乳|房,第一次凝視她身體時那種巨大的感動我至今還記得。只read.99csw•com是她的脖頸,那時候,沒有這麼邪美地悸動著。那時刻終於來臨,是種失控的速度,靈魂的體能極限。
我以前一直以為,「繁星滿天」不過是語文課本里的「景物描寫」。根本沒想到它會像天楊一樣催出我的眼淚。
我穿過了人群,悄悄從戲台後面溜了出來。一路上像首長一樣不得不回應所有認識的不認識的親戚們的笑臉。這些天一些總是喜歡跟在我身後的小孩子一見我回頭就像群小麻雀一樣四散跑開。我就這麼一個人來到了夏夜的田野。
是她自己印證了我的猜測的。自從那天之後,她就一下子變得安靜了。順從得讓人詫異。其實在方可寒死之前,她一直都是安靜的。但那時候是種自得其樂的安靜,甚至散發出青草和泥土混合的香氣。現在,她的安靜是受過重創的安靜。就好比一條河全都流幹了,只剩下河床上乾枯狂躁的裂紋,想不安靜都沒辦法了。
「早就?」
但是在那個夏夜的晚上,也許跟那隻智慧的豬有關,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是這個高原,這條河流,這些田野,這些動物們支撐起我們生活的城市的。那個被我們北明中學所有人輕視抱怨的城市原本來自一個這樣深邃的夏夜的田野。來自一種如此廣闊的荒涼。相形之下,輕浮的人,只能是我們。我們只知道居高臨下地同情一下希望工程照片里失學小姑娘的大眼睛。然後心底暗自慶幸:還好那不是我。我們就是股市上的那些泡沫——不對,泡沫之間也有區別,有小人魚公主變成的泡沫,也有張國榮唱的「天空海闊,要做最堅強的泡沫」,也有洗潔精和洗滌劑的泡沫,我們當然是最後一種。
回到家以後我又開始昏天黑地地睡。某個下午,天楊來了。
我知道她在撒謊。那天,在肖強的店裡抱緊她的時候,我撞上了肖強的眼睛。那時候我就明白了。但是我告訴自己那只是猜測而已。
「一寸光陰一寸金,老師說過寸金難買寸光陰,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迷迷糊糊的童年——」
她舒展地倒在我身邊。長大是件自然的事兒。
我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我是在下午三點,太陽最烈的時候送她下樓的。陽光一瞬間就read.99csw.com蒸發了我們臉上的淚痕。在北明中學的花崗岩大門前她說:「我們算是分手了對吧?明天我還能再給你打電話嗎?」我說當然能。她自己笑笑,「算了吧。明天再打電話,說什麼呢?」
「不。江東。」她搖頭,「不是的,你和方可寒,那不一樣。我跟肖強,不能跟你們比,我知道你愛過她。」
地理書上講過四大高原。青藏,雲貴,內蒙古,它們美麗而荒涼。只有我們這兒,荒涼而已,沾不上美麗的邊兒。至少我這麼認為,水土流失嚴重得就像是這片高原已經被五馬分屍。到處都是很長很深的溝壑,聽說,兩個人常常是可以隔著溝壑喊話,但是要走到一起,走上一天也未必碰得了面。聽聽這裏的地方戲和民歌吧,連情話都得不知羞恥地喊出來,讓它們被風沙打磨過,才能談一場戀愛,很牛郎織女,不過天河是土做的。
「有件事我不能瞞你。」她停頓了一下,「我和肖強,做過這件事情。」
老實說,這所有的一切都讓我陌生。黃土高原,窯洞,農作物的清香,牛和馬和豬,遠處傳來的不是黃河也是黃河支流的聲音,和這些不說普通話的人們。我之前只在張藝謀的電影里看過。不過我喜歡這裏的寂靜。寂靜得像是一個開滿鮮花的墳場。尤其是晚上。一隻豬大智若愚地看著我,我覺得它似乎是笑了一下。我第一次發現我應該對這隻終究會被我們吃掉的豬表示友好。
她的呼吸吹在我的胸膛上,很暖和。她又說:「結婚,是不是就是這麼回事?我每天都能看著你睡著的樣子。」
於是我們就有了接下來的三天的旅行。
我說:「我知道。」
然後我轉身離開,夕陽在街道的拐角奮不顧身地流著血。
之後我們就又開始上路。一部麵包車,拉著活人和死人一起去到我家鄉的村莊。三天時間,見識了鄉村的葬禮。人們大哭大號然後大吃大喝。居然還搭檯子唱戲。那戲也是高亢凄厲但是鮮艷徹底的調子。原來死人是用來提供一個狂歡的機會給活人的。也正因為這個活人們才會紀念他們。這時候我想起了方可寒。我覺得這樣的葬禮其實非常適合她。不過沒有人給她辦葬禮。她家裡的人已經冷酷到了黑色九-九-藏-書幽默的程度。那時候肖強才跟我們說,其實方可寒住院的時候從來沒有真正治療過,她姑姑說了,因為沒錢。沒錢到連骨灰盒都是肖強去買的。
「福利社裡面什麼都有,就是口袋裡沒有半毛錢,諸葛四郎和魔鬼黨,到底誰搶到那支寶劍,隔壁班的那個女孩怎麼還沒經過我的窗前,嘴裏的零食手裡——」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等待著我的是另外一場幻滅。
「你也記住這個。」她的眼淚滴到我的手指上,「江東。我愛你。」
在這樣的安靜里,她看我,看別人,看風景的眼神都有了變化。是種凄楚而甜美的表情。說真的過去我從不覺得她漂亮只覺得她很可愛很有味道,但現在她是嫵媚的。正是這突如其來的嫵媚讓我明白了她的蛻變。
媽媽說:我現在還在猶豫。我說你不用猶豫了我知道你最後還是會答應他。
那天下午,我們終於做了,其實我們早就該做了。
果然她說:「江東。」她在臉上抹了一下,「我們,還是——算了吧。」
「從——六月初的時候吧。」我艱難地回憶著。
「天哪。」她捧起我的臉,漆黑而絕望地看著我,「江東,我讓你受了多少苦呀。」
那條蘋果綠的連衣裙像層蟬蛻一樣輕飄飄甩到空中。我第一次以俯視的角度端詳她的臉龐。樓下傳來了羅大佑的《童年》,開得震天響。我就在這不倫不類的背景音樂里一點一滴地撫摸她。
我們終究沒能見到爺爺。或者說,爺爺終究沒能見到我。到達那個小縣城灰濛濛的長途車站時,那個來接我們的男人,就是我——爸說,我爺爺在三小時前死了。然後他有些遲疑地看著我,他沒變,就是老了點兒。他笑笑,不自然地跟我媽媽說:要是在大街上碰上,我可認不出了。我反應過來他這句話是在說我。
「誰跟你說的?」她的表情突然很可怕。
「陽光下蜻蜓飛過來,那一片綠油油的稻田,水彩蠟筆和萬花筒,畫不出天邊那一道彩虹,什麼時候才能像高年級的同學有張成熟與長大的臉——」
「難度係數夠高的。」我望著她嫩嫩的臉,笑了。
「你不能在我前面睡著。你得等我睡著了才可以睡。」
「說。」
去你媽的隔壁班的女孩吧。我惡狠狠地,甚至是九-九-藏-書殺氣騰騰地想。我們的皮膚在熔化。她睜大幹凈的眼睛對我斷斷續續地說:「像坐船一樣。」
「走吧。」我說,「讓我看著你走。別回頭,回頭的話,你後果自負。」
在她的震顫中,我來臨。她抖得像只鳥,可是她非常寧靜。
接下來的幾天我睡得昏天黑地,經常一睜開眼睛不知道窗外究竟是黎明還是傍晚。天楊有時候會來家裡找我,空蕩蕩的屋子只有我們倆。我摟著她,我們現在話說得越來越少了,有時居然就一起這麼睡了過去。有一次我醒來,看見她的眼睛悄悄地看著我的臉,我在她的表情里尋找到了她過去那種蠻不講理的痴迷。
「你就這麼想結婚?」我問。
她的蘋果綠連衣裙就這樣消失在烈日下的車水馬龍里。我看了看手錶,「三點二十七分。」是我們訣別的時刻。我還差三天滿十九歲。
她臉色蒼白神情寧靜。穿了一條蘋果綠的連衣裙。大領口,露著美麗的鎖骨。她抱緊我,吻我。不再是那種帶著水果氣味的清新的吻,我當然知道那代表什麼。我只是無奈地想:離開了那片星光,什麼都變味了。
「我只是希望你能自己來告訴我。」我們緊緊地擁抱,我的眼淚滾了出來,「我就是在等著今天。因為我也對你做過這種事情,我——」
她終於綻放。我抱緊她,床是軟的,我們就像在原野上打滾的兩隻小獅子。我看見了她眼裡的性感的惡意。
「嗯。天天有人跟我一塊兒睡覺該多好呀,做多嚇人的惡夢也沒事兒。」
那之後,有好幾年,我無論在什麼地方看到「宋」,「天」,「楊」這三個字中的任何一個,心裏都會尖銳地疼一下。遺憾的是,這三個字實在都太普通了,幾乎是隨處可見。
可我還是心疼她。毫無原則地心疼。那種並非因我而起,卻為我而綻放的嫵媚讓我重新迷戀上了她,像個十三歲的小男孩一樣迷戀著她。當她和我一起坐在冰涼的大理石台階上的時候,她出神地看著遠處的天空——原先她總是以一種孩子樣的貪婪看著我。然後回過頭,對我輕輕一笑。她自己都不知道那笑容是在乞求。我於是緊緊握住她的小手,用這種方式告訴她我依然是她的親人。
然後我發現,她滿臉都是淚。於是我就知道,這九九藏書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想起這個我突然很難過。
「就這麼好奇,就這麼幻想,這麼孤單的童年;噢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盼望長大的童年。」
那時候我特別想念天楊。我的身體里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潔凈而清新的慾望。我想和天楊做|愛,在這兒,在這片無邊無垠的星空的寂靜中。一直假裝開放,假裝前衛的我今天才理解「性」是一件如此美好的事情,與佔有無關,與墮落無關,與隱諱無關,與罪孽無關,甚至與慾望無關。我想要天楊。就算我們倆改變不了已經成為泡沫的這個事實,那就讓我們合為一體,高高興興地接受這寂靜的譴責和撫慰。不管這寂靜是如何判決的,在我心裏,她永遠是小人魚公主變成的泡沫。
「你睡著的樣子,比醒了以後好看。」她在我耳邊說。
那天晚上我媽神色凝重地走到我房裡來。我納悶地想離高考成績公布還早得很。要不然就是我和天楊在我的床上酣睡的鏡頭被她撞著了。結果她說了一句非常荒謬的話,她說:「你爺爺要死了。」我費了很大勁兒才弄清楚這句話的含義。簡言之,我爺爺——就是那個和我媽媽離婚的男人的老爸已經病危。那個男人在這個七月的晚上給我媽打了電話,我媽這才知道原來這男人十幾年都沒告訴我在鄉下的爺爺奶奶他已經離婚。現在,這個當初拿我媽媽當沙袋打的男人在哀求她:老人只想再看孫子最後一眼。
「沒有人跟我說,我自己看出來的。我早就看出來了。」
「我愛你。」我打斷她,「天楊你記住這個。」
我揀了一個空曠的地方坐下。空氣很清新。清新得讓我懷疑聯合國專家今年為什麼要來這裏調查環境污染問題。——但是沒錯的,地理老師還說我們一定得記住這件事,高考說不定會考。我想起來了,專家們調查的重點是水土流失,用文藝一點的話說,就是這個傷痕纍纍的高原。
「行。」她笑了。
三天,很快就過去了。
七月九號,大家都到學校去等答案。一直等到傍晚。我就在那個人人心浮氣躁的傍晚來到肖強的店裡。他像是剛剛進貨回來。滿屋子都是嶄新的卡帶和CD盒的塑料氣息。他看見我,先是愣了一下。我問他:「有空嗎?陪我喝瓶啤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