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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3節

第一章

第3節

「你肯定?」
「是的。」
「你是多重宇宙論者吧?」我說。
「沒錯,洛多尼,你說得沒錯。」我又說:「洛多尼,你剛才說你畫的是坎諾的某個時期。你所畫的坎諾建築,例如城堡、教堂、鐘塔等等,比例上都比實物大。尤其是柵欄。那些柵欄成人是跨得過的,但是,小孩子就得用鑽的才行。我把你的這個畫風,解釋成那是你孩提時代的風景記憶,因為任何事物在小孩的眼中,都會比平常來得大。」
「你為什麼不願『想起』呢?」我又問。
「這畫看起來有點偏藍。是不是?」
「牛頓是這麼說的。」我只能這樣回答。老實說,這是已經發霉的理論,現在的理論物理學者幾乎沒有人還作如是想。
「這女人的身體呢?」
「不是很明確了嗎?那些畫已經顯示出來了。」洛多尼叫喊般地說。他的聲音在無人的馬路上回蕩,傳到遠處,又變成迴音折回。
「認真思考宇宙問題的時候,就會發現現在的物理學已經和牛頓的理論不太一樣了。從過去到現在、未來這種單向進行的時間順序,是無法完全解釋宇宙全體面相的。量子力學改變了這一切。人類需要持續觀察這個問題,而觀察本身,就是參与歷史的行為。」
「那裡有酒吧。」洛多尼突然這麼說。
「我的心情是:我覺得我和明天就要被弔死的死刑犯很像。或許我去了那個村子后,就會被弔死。」
「空氣真好。你喜歡這裏嗎?」
洛多尼露出想說什麼,卻無法說清楚的樣子,最後便什麼也沒有說。
了解我為什麼這樣問嗎?我覺得洛多尼的幻想,相當符合愛因斯坦的特殊相對論。但是洛多尼卻說:「什麼一塊石頭?教授,我也有美麗的石頭。據說每一塊石頭裡,都鎖著一個美麗的生命。」
我仔細地想了一下他所說的話。
「嗯。」
「我是記憶的畫家,不是嗎?我所畫的東西,都可以放在顯微鏡下檢驗,並且被證實是存在的,這是大家都確認過的吧?畫確確實實的告訴我了,未來那個叫迪蒙西的村子將會發生的事。我完全知道,我也記得很清楚。」
「既然是未來的事情,不是可以去阻止嗎?」
他說到這裏就停止了。
他沒有回答我的這個問題,於是我又問:「那麼,她的精神是什麼?」
我在室內繞了一圈,看到一幅好像剛開始不久,上面還蓋著布的畫。我回頭看他時,他正專註于作畫之中,所以我就擅自掀開布看。這是一幅之前已經被畫過很多次,以刺葉桂花樹為主題的畫,但是這幅畫里的刺葉桂花樹的樹枝之間,好像也有一張女人的臉。這幅畫幾乎還沒上色,但是,未來似乎也會是一張偏藍色系的畫。我回到他的旁邊,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下,並且安靜地看他作畫,很小心地不讓自己打擾到他。過了一會兒,我見他好像畫累了,才開口問他:「畫的構圖是你自己想的嗎?」
他低垂著頭,眼睛看著柏油路路面,好一陣子都沒有把頭抬起來。
「我不想說。那是很可怕的事!非常悲慘的事!」洛多尼哭聲地說。
「阻止不了的。那是絕對無法阻止的事,那是既定的事情。」
「不過,我不知道她們的名字,也不認識她們,我的腦子裡也沒有和她們有關的記憶。總之,我對她們的事情一無所知。」
我說,結果洛多尼又開始發抖了。
「唔。」
「人類的世界呢?」
「你真好,這麼堅定……」他落寞地說,我不禁笑了。
洛多尼點頭。
我搖搖頭,說:「如果我是初出茅廬的精神科醫生,或許我會說『是的』。但是,我並不認為讓你的心情穩定,使你不再是藝術家就是治愈。」
「不只畫。」
「世界有許多個未來,它們是摺疊存在的吧?其中一個就是你所說的,會很慘、很嚴重的未來。不是嗎?」
「你知道她的程度,至少和知道巨人差不多吧?」我的問題似乎讓他很為難。洛多尼對我是相當坦誠的,但是仍然有所隱瞞,他並沒有把所有知道的事情都告訴我。
然後,洛多尼又沉默了。這種說說停停的情形,好像在玩填字遊戲,我必須很努力,才能把洛多尼說的片段補綴起來,完成一個令人滿意的回答。洛多尼無法自行完成,因為他不知道自己在意的是什麼,也不知道那些進入他腦中的畫面有何意義。
「而你回頭看的時候,世界是紅色的嗎?」
「唔?有點什麼?」我想聽他親口說明,但是等了又等,他就是不再說明。
「不行的,誰也阻止不了的!」他肯定的說。他強烈的相信未來的記憶。
我這個問題好像進入核心了。洛多尼動作緩慢地搖搖頭,說:「我不知道。」
「我坐在宇宙飛船中,在宇宙中飛行前進,突然會有一道光線超越了我的飛船,從我的眼前閃過。那道光是從地球發出來的。」洛多尼說。
「會發生。」我保證般地說。「但https://read.99csw.com是,那是在原子核和電子的世界。」
「物理學?」
「我沒有辦法說明。非常難以說明。」
「洛多尼,繼續說你的夢吧。」我催促著說。
「你說:『是活的,也是死的』?」
「你是這樣覺得的嗎?」
「你好像已經想起不少和那個村子有關的事了。」我這麼說時,他卻說:「我什麼也沒有想起。我只看得到景物,至於那邊住著什麼樣的人,那些人叫什麼名字、幾歲,過什麼樣的生活等等,我一點記憶也沒有。只有在極偶然的時候,我才會知道自己在那裡做什麼。在我腦海里蘇醒的,只有和自己的意志無關的景物。」
「啊,我在你的工作室里看到了。是女人的臉在刺葉桂花樹枝葉之間窺視的畫吧?」
「我沒有辦法說明。但是,我知道我畫的不是過去的風景。」洛多尼說。
「以前我沒有像剛才那樣拍打過這裏,只是站在那邊看。那,就站在那個柱子後面。不會有錯的。」洛多尼帶著信心,很肯定地說。「我還聽見裏面傳出的音樂聲。」接著他舉起腳,往加油站走去。他走進加油站里,來到加油的機器前,拿起一支加油的橡膠軟管,讓管嘴朝下。「一滴油也沒有,這裏根本沒有汽油。可是,以前這裏確實有油。」
「看到藍色的世界。」我說。
洛多尼說完上面的話,便抬頭看著天空,靜靜地維持著那個姿勢。
「我找不到可以表現當時心情的詞彙。我以為教授你是知道的。不論多厲害的作家,也無法形容那時的感受吧!如果現在有醫生說要幫我治療,解除我腦中的那個指令,那麼我一定會抵死反抗,逃到天涯海角讓醫生找不到我。因為沒有那個的話,我現在活著就沒有意義了。」
「嗯,是吧。」
「我聽他說過。」他點頭說。
「嗯,一個人也沒有。」洛多尼說。
「我有時覺得那裡好像有人走動,於是想追過去看看是誰。誰知轉個彎追過去看之後,看到的是張靜止不動的女人的圖畫。對我來說,這裡是很理想的地方。我想一直住在這裏。」洛多尼說。
「未來。」洛多尼說得很清楚,說完之後就低下頭。再說:「我很清楚地知道,那些光臨我腦子裡的風景,來自未來。」
這個問題讓洛多尼思索許久。
「大衛·杜維奇。」
「沒錯。還有呢?」我深感興趣地問。
「你說的『那裡的事情』,就是你所熟悉的村子的事情嗎?」
門和周圍的牆壁一點縫隙也沒有,這個門其實只是牆壁上的一幅畫而已。洛多尼沿著牆壁走,在寫著「酒吧」字樣的玻璃前停了下來。
「我相信。我覺得神隨時就在我身邊。」
「嗯。」他點頭了。
「我們生活的地球上,也會發生那樣的情形嗎?」洛多尼認真地發問,並且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我小時候就有類似的經驗了。可是,因為那和正常的世界完全不一樣,所以小時候每次發生那樣的經驗時,我就會因為極度的害怕而哭泣。我沒有親人可以安慰我,我想他們都已經死了。不過,我小時候,不懂得如何重現那個經驗帶來的感覺。」
「這樣吧,洛多尼,我們來談談你的夢。你作了什麼樣的夢呢?還有,那些影像是怎麼進入你的腦子裡的?」
對於一個不知道愛因斯坦的人,我只能用這種方式發問。到目前為止,他所形容的事情都相當合理。以接近光速移動的時候,正要接近的事物會呈現藍色調,而逐漸遠去的事物則會呈現紅色調。洛多尼作品的畫面上,呈現出藍色調,也就是說,他的潛意識知道畫面上的風景來自未來。
「啊……」洛多尼不再說話,陷入沉思之中。
「畫告訴你那些?」
「教授。」洛多尼以有點猶豫的口氣,問:「你相信神嗎?」
「這個……光線前端的形狀好像水母,白色而刺眼,並且是半透明的。這道光線會隨著前進而改變形狀,有時樣子像把長槍,尖尖的。這道光線會在我的旁邊,與我乘坐的宇宙飛船一起飛行一陣子,所以能看到半透明光裏面的許多東西。」
「這裏都沒人。」我說。
「看起來是那樣。」洛多尼說。他匆匆忙忙地擦手,好像想要外出的樣子。我也一樣,很想呼吸一下外面清澈的空氣。
「出現在你畫作里的東西,都是你曾經熟悉的,所以說,你也應該知道這個女人吧?」我這樣追問著,但他卻沉默以對。
「那是什麼?」
「或許吧。不過,我不知道毒品,也不覺得這兩者可以拿來做比較。」洛多尼回答。
「我知道了。好吧!」我說:「我自己一個人去吧!」
「她在半空中?」
「是的,所以我才會有這種不穩定的感覺。然而命中注定,或許總有一天我會被帶回去,那一天可能是今天、明天或後天。那一天也就是我被處刑的前一天。」
他一面走,一面認真的思考我說的話。經過一段時間的沉默之後,他停下腳步,慢慢的彎下腰,抱著膝蓋,蹲在路中央的白線上。我和他做相同的動作,蹲在他的旁邊。
「你的身體嗎?」
工作九_九_藏_書室的角落裡有睡袋。與睡袋不同方向的角落,可說是個簡單的廚房,那裡有舊式的大型冰箱、瓦斯爐,還有罐頭、火腿、牛油等等食物。地板上有烤爐,也有大型的飲用水容器,也有咖啡機、咖啡豆。大概是曾經做過短暫的廚師的關係,所以能把基本的生活環境弄得相當舒適。看來他不僅在這裏作畫,也在這裏吃飯、睡覺。他在這裏過的生活就是作畫、吃飯、睡覺、醒來、作畫。
「怎麼說呢?」
「嗯。」
「我不知道……」洛多尼說。但是他的語調明顯的和之前說「不知道」時,有微妙的差別。他又踏出腳步了。
「凍結?」
不過,那天我覺得畫架上的畫有點奇怪。那幅畫畫的是鐘塔,我覺得奇怪的地方是:那幅畫里出現以前的鐘塔畫里所沒有的東西——鐘塔上方,有張女性的臉。以現代人的觀點來說,這種充滿超現實主義風格的畫,其實不算什麼。可是洛多尼以前的畫中,從來沒有出現過正常人類的臉,現在竟然畫了一張女人的臉,當然會讓我覺得奇怪。我不自覺地盯著畫看,覺得他的精神深處,恐怕又發生變化了。
「為什麼你知道呢?關於這一點,你的腦子裡沒有任何靈感嗎?如果有的話,不管多少,請你一定要說。」
「到底會發生什麼事情?」
白天的時候,光線由天花板的天窗灑下來,室內顯得很溫暖。但是,為了避免作畫時光線過於刺眼,所以天窗用的是毛玻璃。此時不知道是不是毛玻璃的緣故,眼前這幅畫的畫面看起來藍藍的。這點也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因為這幅畫里的世界,好像還是白天而不是晚上。
「你不想去……你不想回去坎諾嗎?」
窗戶上有窗帘,裏面有好幾個男人。洛多尼把臉靠在寫著「酒吧」的玻璃窗上,看著裏面的情形。但是,這也是一幅畫。洛多尼用手掌去拍打玻璃窗,但是,發出來的竟不是鏘鏘的玻璃清脆聲音,而是砰砰的夾板聲音。
「那是星虹。」我接著說:「洛多尼,你喜歡愛因斯坦(Einstein)嗎?」
「都是些什麼樣的東西?」
我對他的發言並不感到意外,但是,因為他說的內容,實在超乎常識,所以我想了想之後,才問:「你怎麼知道那些風景來自未來?」
「我知道那兩個女性,就像現在我知道迪蒙西村在蘇格蘭一樣。都屬於知識性的知道。」
「如果把那個感覺一直留在自己的身體里,那麼身體就會爆炸、毀滅,所以必須把那個體驗弄出身體之外。」
「不一樣的,是時間吧?」
「啊,或許也可以說那是記憶。不論那是記憶還是什麼,都是稱呼上的問題,並不重要。只是,我最近清楚了一件事,就是:那不是我過去見過的風景。」
他想了想,點了一下頭。「也在夢裡見過。但是……」他欲言又止地說著:「夢裡看到的東西很多,並不是只有這個。」
「你的意思是:有各種不同的現在,同時並存在宇宙空間里?」
「是嗎……唔,或許是那樣。」
「人類會從未來想到什麼嗎?」
「嗯,好像我們都在說難以理解的事。」我說。
「那時我看到了許多坎諾的風景,還聞到石頭和草的氣息。」
「我的命運早已決定了。未來的事情是不會改變的,以後會發生的事情,都是早就決定好的。我的未來很慘。我很相信神的存在。我相信的神,和教授你的神是不一樣的。那是復讎的神,祂告訴我未來的記憶,我的將來會很慘。還有,我是有使命的,我必須完成使命。我知道那是正義的使命,而且會有很嚴重的後果,這個後果會影響到這個國家。不,或許會影響到整個世界。」
「這個女人正在看下面嗎?」
女人臉孔的下面就是屋頂,看不到她身體的其他部位,因此這張女人的臉是浮在半空中的。女人的臉與洛多尼記憶中坎諾城所在的村子一樣,都浮在半空中。從構圖上看來,女人正從空中俯視地面。因為這是一個沒有身體的女人,所以我不禁會聯想:這女人代表的,莫非就是洛多尼本人。
他靜靜地想了想,才說:「不是。我是為了坎諾。我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不是還愛著坎諾那個地方,但是,我一定曾經深愛過。因為,我有時會忍不住地想在那些令人懷念的鄉間小路或馬路上散步,有時非常想親近那座美麗的廢棄城堡。那種渴望經常強烈到讓人想哭。我覺得那些地方和過去的我是一體的。雖然我認為那個村子大概無法回應我對它的心情,但是確實沒有任何地方可以取代我對那些地方的愛。我想讓英國人知道,那個村子曾經是那樣的美好。以後就算我死了,那個村子毀滅了,我的畫還可以讓世人回憶起那個村子的存在。這才是我畫圖的目的。」洛多尼說。
於是我試著從另一個方向問:「因為這樣比較輕鬆愉快嗎?等待村子的景物自動進入你的腦子裡,然後再把那個景物畫下來就好了。」
我訝異地看著洛多尼,問:「你的意思是?」
「真的嗎?」
「不是。」他立刻回答,並且搖頭表示否定。
九*九*藏*書現在說明這個嫌太早,也太困難了。還不到要說明多重宇宙論,或解釋霍拉的『觀察者決定過去論』的時候。」
「活著的女性和死亡的女性,像雲一樣的重疊在一起嗎?」
「唔?你說什麼?」洛多尼說。
「多重宇宙論。」
一會兒之後,他說了:「以前我也是這樣想的。但是,我現在卻不這麼想,我覺得不是那樣。」
「那些事和你有關嗎?」
「普林斯頓大學的約翰·霍拉教授說:觀察者藉著觀察現在,來創造過去。只有觀測現在的人,才有資格述說過去。也就是說未來可以決定現在。」
「所以說,你畫圖的目的,就是為了讓自己得到解脫嗎?」
這時我的腦子裡突然浮現物理學這個字眼。了解物理學的人一定知道我為什麼會突然有這樣的想法。洛多尼的話讓我想到量子力學。會讓我產生這種想法的主因,大概是畫面上的偏藍色調。
「你這樣的情況確實不能說是想起什麼東西了。」
「這是女人的臉嗎?」
「那麼,不會有和過去無關的未來嗎?」
這時的他已經相當有名了,某個地方的紀念館里,還擺放了他的半身石膏像。他愉快地笑著告訴我,他現在的工作室和製作石膏像的工作室很像。他一面聽著音響里流出的舒曼的曲子,一面還是畫著他意識里迪蒙西村的坎諾城。他的畫架前一張照片或明信片也沒有,也就是說,他畫的不是眼前之物,他畫的是腦中的風景。
「什麼?」
「在這個小小的地球上,人類連光的速度都還無法實際感受,所以牛頓的理論就足夠應付我們常人的生活了。」
他先是抬頭看著我的臉,露出一副聽不懂我說的話,希望我作說明的表情。他經常有這樣的表情。
聽到洛多尼的反應,我輕輕笑了起來。因為我也有同樣的疑問。
洛多尼將管嘴放回原處,一邊走一邊說:「這樣的現實根本不是過去的累積。通往現在的通道有好幾條,有許多是重疊存在的,我們每天都會遇到其中的某一條,這絕對不是我們自己能選擇的。」
洛多尼又陷入深思,一會兒后才說:「唔,或許是那樣。」
「看!這就是命運,是惡魔的誘惑。因為這樣,結果我就會被帶去那個村子!」洛多尼大叫著:「這太過分了!」
「你知道的人?」
「可是,你剛才說那張臉不是你自己。是吧?」
我笑了一下。我不想多做解釋,因為這時候解釋沒有什麼意義,但也不能不回答他:「很難說明。總之,有人的想法和你的說法一樣。已經有物理學者在研究這個東西了。」
他以慢慢搖頭的動作,做為回答。他搖了很久,好像沒有人喊停的話,他就會一直搖下去。
「光?你能說出光的形狀嗎?」
「我們一起去阻止。」
我回答。我的回答是相當真心的,但是,我也怕太認真逼問,而讓他招架不住。我當然想救他,但是一旦被他問是否以醫生的身分在治療他時,我卻會擔心,因為我無法給他醫生的保證。我真希望我是醫生。
「是辛苦沒錯。但是,話也不是這麼說的,因為這不是辛苦、輕鬆這種字眼就可以說明清楚的。我不想逃避,如果這個世界上有隻有我才能做的事,我一定會去做。」
「嗯。」
聽了我的話,洛多尼又沉默了。他的腦子裡,好像還隱藏著不能開口對我說的想法。
「這幾個星期里,這個玻璃窗都只是畫嗎?我知道幾個月前、幾年前,這個玻璃窗確實是畫出來的。可是,昨天這裡是真的玻璃窗呀!怎麼現在又變成畫出來的呢?」
「你怎麼知道呢?」
「那麼你為什麼要我去?」
他搖搖頭。「不是那個村子的事,那些事都不能觸動我的心。而且,我覺得『想起』這種事,根本沒有意義。我對這個追憶……我不知道這樣說是否適合,我只是想沉浸在那個氣氛里,一面畫圖,一面永遠地追憶著坎諾。這樣就夠了。我追憶的不是迪蒙西這個村子,是另一個不一樣的地方。」
「或許和吸食毒品后的感覺很相似。」我說的,完全是一個醫生會說的話。
「那個女人是誰?是你認識的人嗎?」
「那個神——醫生的神允許復讎這種事嗎?對傷害自己的人進行復讎。」
「你以前看過物理學的書嗎?」我問。他搖搖頭,說:「一次也沒有。」
「因為真的不是過去。這件事很難說明清楚呀!我最近剛要開始畫一幅新的畫。」
「為了得到解脫,卻必須經歷辛苦過程。是嗎?」
他的問題讓我有點驚訝,不過,我知道我若沒有回答他,就無法繼續進行我的問話。
「我讓飛行船的速度到達極限,繼續追逐那道光,並且拚命地追。那樣一直追逐下去的話,最後我會和那道光合為一體,然後在光的裏面前進。我一直前進,直到光的最前面,結果就……」
「為什麼呢?」雖然知道問也是白問,但是若不問的話,我們的對話就進行不下去了。
「因為我記得那麼清楚,所以那是絕對阻止不了的事情。」
結果他又搖頭了,並且說:「只有臉。」
「大概是吧!我自己也不清楚。我總是不能理解九*九*藏*書我畫中的東西,一次也沒有明白過。因為我什麼也沒做啊。」
我點頭,說:「一般都是這麼認為的。」
洛多尼好像受到打擊似地沉默下來。他雙手抱頭,很不容易才從喉嚨里擠出聲音,說:「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總之,我不能去那裡。我不是擔心去了那裡之後,出現在我腦子裡的記憶就像龍捲風過後被清除得一乾二淨,讓我不能再畫畫;我不害怕這個。」
「你開始喜歡喝酒了嗎?」我訝異地問。洛多尼以前是不喝酒的。
「鐘塔上的女人和刺葉桂花樹的女人,都是我知道的人。」
我說著又想笑了。我覺得我好像在跟洛多尼上理論物理學的課,在討論時間與空間的關係。這樣下去的話,我覺得接下來就會說到時間是空間的另一面了。不過,洛多尼沒有回答我這個問題。
「嗯,是的。」他做了這樣的回答后,好像心中的石頭終於落地般,露出安心的笑容。他的口氣非常理所當然,所以我也覺得那是很自然的事,便順口說:
接著,他停止說話,我也不發言,只是安靜地等待他往下說。因為我覺得他即將說出很重要的事情。「我每天都聽FM的新聞。」說完,他又沉默了。過了好一會兒,才又說:「關於繪畫的風格或派別,我一點也不懂,根本就不知道什麼是超現實主義的畫風。」
「這張臉代表的是你自己嗎?」
「所有的事情都是我做的。」他說。
「我不喜歡酒,但我喜歡那種氣氛。」他說著,然後在路中央做九十度的直角轉彎,朝酒吧的門走去。靠近門的時候,洛多尼的手去拉門把,結果洛多尼的右手和門把一起滑了出去,門一動也沒有動。
「教授,這是治療的方式嗎?」洛多尼問。
「在夢裡看到的嗎?」
兩年後,我再度去見洛多尼,地點是寬闊無人的街區上。因為周圍太安靜了,反而會聽到不知從哪兒傳出的細微聲音。洛多尼將這個街區的某間倉庫改建成工作室。音響和電爐都放在工作室的地板上,古典音樂自音響里流泄出來,在空曠的空間里回蕩。
「你對別人說過那個經驗嗎?」
「因為出現在我腦子裡的影像,並不是記憶。」他突然做出重大的發言。
「就是那樣!你怎麼會知道呢?」
「即重現的方法就是畫成圖畫嗎?」
「或許去到那裡之後,你的情緒就會穩定下來。」我只好試著這麼說。於是他說:「教授,你覺得為了治愈我的病,有必要去那裡嗎?」
「你的意思是:她是一個只有臉部的女人嗎?」
「嗯,是的。」令人訝異的,他立刻點頭,並且很輕快地回答了。然後,就去洗沾著顏料的畫筆。
「御手洗教授,這個世界上的時間都是從過去流向未來的嗎?」
「我和你一起去,而且幫你阻止你擔心的未來。」我說。
「不是那樣?」
「腦中叫你作畫的指令出現的時候,你覺得愉快嗎?」我在問他話的同時,漸漸覺得自己的情緒變奇怪了。我也知道洛多尼會有什麼樣的心情,但是做為醫生,我除了這樣問之外,實在別無他法。我不知道側頭葉癲癇發作時,病人的感覺會如何。
「整個世界就是她的精神。」洛多尼說。
「不行。」我很快的回答。於是他吃驚地問:「你信仰的是什麼宗教?」
「就是說它們都是不動的。不過,因為我和光以同樣的速度飛行,所以看起來是那樣。如果我的飛船速度超過光的速度,那麼光裏面的人就會往前走。如果我的速度比光慢,光裏面的人就開始倒著走。」
「是那些畫讓你有這種感覺嗎?」
「那種體驗所帶來的感覺,與人生中的其他經驗都不相同。正常的人生里,應該不會有類似的感覺。我祈求人生中能有類似感覺的經驗。或許感覺到神的存在,或感覺到神就在身邊的感受,會與那種體驗所帶來的感覺相似吧!不過,我還是認為那種感覺之下的激動,遠勝於感覺到神的存在。」
「因為你心中有化不開的煩惱。洛多尼,你想去坎諾的村子看看嗎?」我的話讓他全身發抖,並且用力地搖頭。他那全身發抖的模樣,讓我覺得那是一種強烈厭惡感所產生的激烈反應。他曾說過那是他以全部生命熱愛著的村子,現在卻厭惡得全身都會顫抖。他的心中必定有一個大謎團。
「不是過去?那麼是從哪裡來的?」
他又思考了一下,才點頭。
「嗯。」
「這個女人死了嗎?」
「不論是現在還是未來,都逃不出過去的因果。」我說。
但是,這句話也救不了沉溺在恐懼中的洛多尼。
「那個影像自動跑進我的腦子裡,然後我想畫,覺得不畫不行,於是就把那個影像畫出來。」洛多尼說。
結果他露出厭煩般的表情,說:「不是嚴重不嚴重的問題!世界在一瞬間進入我的腦子裡,這是多麼讓人激動的事情!進入我腦子裡的,總是坎諾所在的那個村子。但是,我腦中的坎諾城,並不是現在大家所說的坎諾,而是只有我自己知道的那時的坎諾。至於我的坎諾在哪裡呢?這因時而異的,我也說不清楚。不過,不管是城堡、鐘塔,還是消防隊或教堂read•99csw•com,那裡的世界會在一瞬間進入我的腦中,並帶給我極大的震撼。有時我會被震撼得全身失去力量,好像不能動彈。鐘塔的鐘聲似乎就在我耳邊響起,震得我鼓膜發痛;我的鼻子好像可以聞到攀爬在石牆上的常春藤葉的氣味,皮膚也可以感覺到葉子的柔軟,甚至聞到不知在什麼地方綻放的花香。那裡的風輕拂我的臉頰,把我的頭髮吹得飄起來了……我真的清清楚楚地感覺到那些了。我的眼睛也清清楚楚地看到建築物的牆壁,和石頭一塊一塊疊起來的樣子。哪裡有小洞、哪裡有裂痕、青苔盤據地面的情形、牆上塗鴉的模樣,我都看得一清二楚。還有拿起石頭時,石頭潮濕的氣息、消防車靠近時汽油的味道、晾在院子里的衣物上洗潔劑的香味等等等等,我也可以感覺得到。那一瞬間我能掌握全世界,任何角落都逃不出我的掌握。
我因為這句令人感傷的話,而笑了一下。
「因為那不是一般人能理解的,所以告訴別人並不能為那個經驗找到出口。必須用更準確的方法,讓身體里的那個經驗找到出口。」
「我是這麼想的。」洛多尼很有信心地回答。並且接著說:「我畫的就是其中的某個現在。我想一定是這樣的。」
洛多尼抬起頭,點點頭。「是的。但是,有一個那樣的未來就夠了。總之,我是無法逃脫命運的。」
我們走在馬路的正中央,腳踩著路中央的白線,四周很安靜,只聽得到我們兩人的腳步聲。我仰望天空。今天的天氣很好,是英國少見的藍天,雖然空氣中有些寒意,但是曬得到太陽,所以還是覺得很舒服。我和洛多尼一面走,一面天南地北地閑聊。
「至少你知道一點,就是:那不是男人的臉,而是女人的臉。這是你很快就能回答的問題。不是嗎?」
「在畫面上加一張臉,是你自己的想法嗎?」聽到我的說明后,他立刻搖頭,然後用一貫匆匆忙忙的口吻說:「我從來沒有用自己的想法去決定畫面的內容。我畫我看到的景物。」
這個問題好像讓他嚇了一跳。他先是沉默,然後歪著頭思索片刻之後,才打破沉默,說:「是活的,也是死的。」
洛多尼很肯定的說。
「你是從華吉爾醫生那裡知道側頭葉癲癇這個病症的嗎?」
「你的視線是不是集中在前方的小圓圈內?後面的星星也都進到光的裏面了?那些星星是藍色的,但是它們又被黃色、橘色、紅色的色環包圍著。藍色星星被彩虹包圍著。你看到的是不是這樣的情景?」
「可以說說你的畫嗎?你作品中的影像,是從哪裡來的?」
洛多尼流露出超乎尋常的興趣,甚至停下腳步來發問。無可奈何之下,我也只好跟著他停下腳步。
「沒錯。我知道那裡叫迪蒙西,是英國的某個小村莊,可是這些事情都不是我自己想起來的,都是別人告訴我的,都是知識性的東西。我不會主動問別人那裡的事情。」洛多尼說。
「唔。」我點頭,表示可以了解他的回答,嘴巴里卻說:「有那麼嚴重嗎?」
「到現在為止,我一直覺得自己好像每天都生活在半空中,輕飄飄地浮著,腳怎麼樣也碰不到地面,因此我的情緒一直無法穩定。我認為這種情形和坎諾有關,坎諾的存在,讓我非常急躁,我很受不了這種情形。不管我在煮義大利面時,還是在我個人的畫展會場上,或接受採訪的時候,我都覺得心虛、焦躁與不安。怎麼說才好呢?我覺得我好像沒有實際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樣子。這種感覺有點……」
我們漫步在大馬路上。寬闊的馬路中央有條白色的線,兩旁則空蕩蕩的,沒有停放任何汽車或巴士,也沒有任何行駛中的車子。我們走在路上時,也沒有任何人與我們交會。
「有街道風景,有人。不過,所有的事物都是凍結的。」
我點頭,表示了解他說的話。「你想說什麼吧?」
我感覺到氣氛有點古怪。被人家說那樣比較「輕鬆愉快」,心裏會很不舒服吧!但是,不像醫生一樣地反覆提出根本的問題,是很難讓洛多尼開口的。他應該已經習慣這樣的問話方式吧?因為在他五十年的人生里,這樣被逼問的情形,必定出現過很多次了。我若想得到更有用的訊息,不這樣問就很難進行下去。但是,洛多尼稍微思考之後,同意了我的說法。「嗯。」
「被弔死?」
「你從小就有那樣的經驗了嗎?」
我點頭、嘆氣,煩惱著要怎麼解釋洛多尼的夢。但是洛多尼的樣子很淡然,不像在耍我,或故意拿物理學的東西來試探我。
「你說那不是記憶?那麼,那是什麼?」
「你剛才問我,我是在什麼樣的心情下不想回去的。」洛多尼說,我點點頭。
我說:「你是問基督教、佛教、回教嗎?不,那些都不是我的信仰,我信仰自然中的所有啟示。那些啟示會出現在數學的方程式里、真理之中或藝術裏面:那些事物彷彿磨得光亮的鏡子,可以反映出神的意志。我不相信擁有人類性格的神。」
「這是比給你吃藥、打針都有用的治療。」
「愉快嗎?……」他自言自語般,喃喃地說著,然後發出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