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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44章

喬就站在那裡,站在那個男人正在睡覺的走廊邊緣。他那白色的短褲在夜色中非常醒目。事實上,男孩子的皮膚非常黑,以致於第一眼望去,你會認為只有那個短褲懸挂在空中,或是被威爾小說中的隱形人穿著。
「但是白天還剩下3個小時呢!我們不能這樣坐著,我們可能忽略了一些東西!」
如果我做夢的話,拉里想,肯定都是好夢。他記不起來夢見的是什麼。他感覺找回了原來的自己,他想今天的天氣肯定不錯。今天就能見到大海了。他捲起睡袋,綁在車子的后架上,又回頭取背包……他一下子呆住了。
接著夢醒了,吞噬他的黑暗劃破了。然而黑夜中有東西在逼迫他。冷酷無情,接著他很快看見它齜牙咧嘴。
「聽我說,照我說的做。走到我能看得見你們的地方來,我的眼睛已經大不如以前了。」
「不,我也和你一樣驚奇。他真是一位天才,對不對?」
「我不知道我要去哪兒,」他說,「我從紐約來,我已走了很遠的路。我計劃在海邊找到一幢房子,一直住到10月份或者更晚些時候。可是我走的越長,越渴望遇到其他人。我走得越遠,所有的一切越令我感到恐懼。」
「是的,」納迪娜答道,「我屁股摔疼了。」
「是的,但路可能會消失。這些汽車將停在一片田野或是森林之中。這裡會長滿蒿草,而在人們過去常去的地方,會出現女人的拖鞋。它們不再是從市場上買回來的。它們將是手工製做的。」
當納迪娜找來了冰冷的晚餐時,拉里正在特許經銷商店四周徘徊。在那兒他找到了一個巨大的垃圾鐵筒,一根撬棍斜靠在上面,橇棍頭上有一根捲曲的橡皮管。
醒來時,拉里第一個感覺就是他很舒服。第二個感覺就是很餓。第三個感覺是太陽有些不對勁——看起來它轉過天空又回來了。第四個感覺是他不得不——請原諒這種表述——像一匹賽馬一樣撒尿。
納迪娜掉過頭來,問:「喬到哪裡去了?」
「我怎麼會錯呢?」
「我不知道。」拉里謹慎地說。
我不知怎的就已經變了,拉里糊裡糊塗地想,我也展示了我的另一面。
喬——這並不是他的真實姓名——狂暴地舉起了他的刀子,彷彿要將刀子戳進她的胸膛。她沒有作出任何保護自己或是企圖逃逸的反應,他的刀子漸漸地低了下來。他轉過身來,把刀子向著房子方向刺去。
男孩大叫了一聲,像舉著一件祭品一樣,高舉著那把吉它,沿著海岸跑遠了。
「不,我們要去佛蒙特,去佛蒙特!」
當他們告訴這個女人他們要去哪兒時,她急切地要跟他們一起去,他們有理由相信至少還有另外兩個人也等著跟他們一起走,甚至也許更多。拉里在體育用品商店裡給這個女孩買了一個中等大小的背包,納迪娜則跟她來到城郊的住屋幫助她打包捆行李……兩套換洗的衣服,一些內衣,一雙特大的鞋,一件雨衣,以及她已故丈夫和女兒的相片。
「你確信?」
「我彈不動了!」他對喬說。喬一動也沒有動,站在那裡靜靜地聽完整支曲子。「我的手指。」他把手指伸出來,顯示琴弦在手指上留下的深印和指甲上的碎屑。
「別問他,你會讓他更加心煩意亂的。」納迪娜說道。她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就讓人心煩意亂。
拉里半夜醒來,覺得氣悶,胸口堵得很。其他人睡得像石頭一樣沉。不知怎麼地,他從那個夢裡悟出了點什麼。那個黑衣人不是空手而來的。他胳膊裡帶著像祭品一樣的東西穿過玉米地。他抓著麗塔腐爛的屍體,屍體現在又硬又腫。
當他們到達行車道時,拉里問道:「走不走?」
他的精神正在垮掉——寶貝,你難道一點兒也不知道?這是休伊·皮亞諾史密斯的一支曲子,現在……想起來了。記憶的大門頓開,令他為之一顫。休伊·皮亞諾·史密斯的曲子!他記起了它的曲調。啊-啊-啊-啊,嗒……都-都-都-都……啊-啊-啊-啊。天資聰明,才華橫溢,這是公眾對休伊·皮亞諾·史密斯的評價。
「哦,真他媽的見鬼。」他說,半是大笑半是哭泣。
「把刀放下,孩子!」
拉里感覺到那套自我辯解的話似乎要脫口而出——我不得不這樣做。聽著,姑娘,這不是我的錯,他想要殺我——因為他認為自己能從那雙哀憐傷心的眼神中讀到這樣的判決:你做得也夠狠的。
「他會跟來的。」她輕輕地說。
「你是對的……我從沒想過。」
沒錯,就是60年代,就是那個時代!60年代中葉,60年代後期。「花之魅」。「為吉恩而拒絕毒品」。安迪·沃霍爾戴著粉紅鑲邊的眼鏡,提著「布里羅」牌吉它,在天鵝絨的地板上彈奏著「從約巴·琳達歸來的生物」。諾爾曼·斯賓拉德,諾爾曼·梅勒,諾爾曼·托馬斯,諾爾曼·羅克韋爾和貝茨·摩特爾家族的老諾爾曼·貝茨,噯-噯-噯。迪倫扭斷了他的脖子。巴里·麥圭爾聲嘶力竭地唱著那首「毀滅之夜」!黛安納·羅絲激起了全美每一個白膚色的兒童的情感……拉里迷迷糊糊地想,所有的這些樂隊都是很棒的樂隊,讓我回到60年代吧,去他媽的80年代!當搖滾樂開始出現時,60年代已經如同金帳可汗大軍的最後一次戰役一樣,潰不成軍。精|液,嬉皮士,毒品。格拉斯·斯列克在飛機上大聲地歌唱,諾爾曼·梅勒彈著主音吉它,而老諾爾曼·貝茨充任鼓手。甲殼蟲樂隊。他們是誰?啊,死亡……
「教小孩子?」
6月25日,她的丈夫病倒了,接下來第二天她的女兒也感染上了。她竭盡全力為他們求治,而她自己正懷有身孕,也患上了一種病。到27號,她的丈夫已昏迷不醒時,恩菲爾德的情況已大為不妙,與外界完全隔絕。電視接收也不正常,全是雪花點。人們像蒼蠅一樣地死去。在早先的幾個星期里,他們就已看見軍隊沿著公路做著令人驚奇的遷移,而他們當中沒有一個人留戀恩菲爾德這樣的地方。6月28號凌晨早些時候,她的丈夫病死了。29號那天她的女兒似乎好一些了,可是當晚病情突然變得更加糟糕。大約在7點鐘時死去了。
他粗略地看了一遍地板,發現一張糖紙。他撿起糖紙,裡面包過一個巧克力糖。糖果已經沒有香甜味兒了。而沒有香甜味兒的巧克力都是在烈日下暴晒了很久了。
「黑衣人!」喬突然叫起來,如此大聲大家都跳了起來。喬雙腳一躍,雙臂一展,在飛躍中他用手指抓住腳趾。「黑衣人!噩夢!追啊!追我啊!」「抱住我!」喬害怕地退縮在納迪娜身邊,滿懷疑慮地盯著黑夜。
「順著右手便是哈羅德他們出發的地方。」
「是那個黑衣人。是魔鬼的僕人。我們之間隔著落基山脈,感謝上帝,他們不會讓他過來的。這也是為什麼我們要緊密團結在一起的原因。在科羅拉多,上帝託夢於我,給我們指明了一個地方。但無論如何,我們必須儘快。因為你們發現了我,別人也會來發現我的。」
「謝謝你,」納迪娜說道,「我將會對他的行為負責。」
「樂曲!」喬興高采烈地叫道,「樂曲!樂曲!」喬飛跑起來,先指著露西,后指著拉里說道,「她!你!」
「瘟疫中心?!」納迪娜沒有理睬他,自己叫了起來,「我怎麼就沒有想到?不到3個月前,我從一本周末雜誌副刊上讀到一條文章,說的就是它。他們都去了那裡!」
「舊時光。」他說道,感到一陣難過。
終於大家都睡著了,拉里和納迪娜各睡一邊,喬和露西睡在中間。
「去他媽的公眾評價!」他說,「休伊·皮亞諾·史密斯已經不屬於我們這個時代了!」
「不,她喜歡,」拉里肯定地回答道:「你結過婚嗎?以前?」又來了——一個簡單而常用的詞「以前」,它雖然只有兩個音節,卻包含了所有的意思。
「我們可以迂迴行進。」納迪娜充滿信心地說,「萬不得已時我們可以走輔道。最壞的情況就是我們不得不原路返回找出口,繞二級公路走。」
「我會騎自行車。我還要告訴你,我會用離合器。求求你了,拉里,如果不想浪費時間的話,明晚之前差不多就能到那兒了。我們……」
「好。」喬回答道,並開始彈奏起吉它來。
拉里一想到接下來必須要說的話,心裏就感到害怕,但這是必須要說的。假如他不說,納迪娜想到也會問的,她遲早會發現他已經改變了主意。
一片烏雲遮住了太陽,搖擺的影子不見了。喬停止彈奏刺耳的琴弦聲,拉里發覺蠅鉤掛在老婦人脖子後面了,而她似乎沒注意。
「對不起。」納迪娜對拉里說道,「其實一直都是我自己驚恐不安,心煩意亂,結果很可笑。」
老婦人憐惜地看著納迪娜說道:「夏娃的孩子,假如你不仔細地看清楚,你會進地獄。當你去那兒時,你會發現地獄是冰冷可怕的。」
「我剛才在想某種類型的摩托車。我們可以少花點力氣,騎著摩托車在毫不……對了,在井然有序的路上兜風。就像我們騎著自行車在那些城鎮里兜風,而卡車被拋在身後。」
「因為一提起來就會傷人,」拉里坦率地說,「這事很傷人。」這就是事實,但不是全部。這不是做夢。拉里發現自己很想知道納迪娜是否也做過噩夢——昨晚他醒了一會兒,而納迪娜輾轉反側,輕聲咕噥。然而今天她卻什麼也沒說。那麼喬呢?喬做過噩夢嗎?當然,他不會了解這些,但是勇敢無畏的安德伍德會擔心噩夢……
「在誰得到我們的線索之前?」納迪娜問道,拉里希望在它跳出來傷害他們之前,叫她別提這個問題。
「我說,告訴我為什麼它不像自行車。」
喬看起來吃了一驚。他飛快地搖了搖頭。
「他走的時候,我們要緊跟著他。」
他非常安靜,如此安靜必是他在陷入自己心中的遐思。納迪娜說,「音樂有一種魅力……」
「還有其他屍體嗎?」
他站了起來,聽著伸腰時那種噼啪的肌肉舒展聲。他意識到他不只睡了一小會;他睡了整整一個晚上。他低下頭來看看表,明白了為什麼太陽的位置不對勁。現在是早晨的9點20分。餓。大白房子里肯定有些吃的東西。罐裝湯,沒準還有腌牛排。他的胃開始咕咕作響。
他用耳朵聽了聽音,把音調校準,心中仍在想著巴里、約翰尼·麥考爾和韋恩·斯圖克這些人。當他正要結束校音時,她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抬起了頭。
他困了。
「那麼跟我回去睡覺。」
「夫人。」喬叫了一聲,他想和納迪娜說話。
「我們能坐一會兒嗎?」她問。
「感謝主,他彈得真好。我太老了,現在已經沒法讓手指滑動得那麼快了。我得了風濕病。可是1902年我還在「保護農業社」的大廳里演奏過。我是曾在那兒演奏的第一個黑人,可是第一個啊。」
這次納迪娜在原地轉了兩轉,轉身騎上了公路,車身劇烈搖擺起來,拉里的心又一次提到喉嚨。當他向納迪娜示意時,納迪娜卻猛一蹬腳,車衝上了山坡,轉眼看不見了。拉里看見車的操縱桿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到了二檔上面,納迪娜就在衝刺后再次摔了下來。拉里聽見她把操縱桿僅僅掛到了三檔上。接著摩托車熄火了。拉里在黎明的曙光中焦急地等待著,偶爾不經意地拍打一個蚊子。
他點了點頭。他們把自行車推過那幾輛汽車,又騎了上去。高速公路又向海邊拐去。溫度也降低了。避暑小別墅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又臟又亂。難道人們就在這些小破房子中度假?還不如直接到哈萊姆區(譯者注:紐約黑人居住區),讓他們的小孩子在那裡的消防水龍頭下沖涼呢。
納迪娜溫和地說:「你把我弄疼了。」
拉里回過頭來看著他們。姑娘正盯著喬的右胳膊。拉里靴子底上華夫餅似的紋路,深深地嵌在了男孩的胳膊上,變成一團憤怒的、似要叫喊出來的紅色。她那雙黑色的眼睛又抬起來注視著拉里的臉。眼光中充滿哀憐。
拉里把自行車支起來,看了看,說道:「3具。」
「好,我彈。」他說著,同時發現心裏真的想彈,不是為了她,而是因為在某些時候,彈琴能使感覺變得好些,使你的神經感到輕鬆舒緩。當你在沙灘上點起一堆篝火的時候,總有人想要彈起吉它。這已經是顛撲不破的真理了。
「你不想?」
「把……它……放下!」納迪娜說道。
「已整整兩天了。」納迪娜說道。「我們就住在愛普瑟姆的白房子里。」看到他疑惑的表情,她補充道:「在小溪邊。你在石牆邊睡著了。」
「喬,」她又叫了一聲,聲音很輕柔。
「當然。」
「把鋼板挪開。」拉里說道。
「納迪娜,你會開車嗎?」
「假如他願意,你就要對他負責。而我要對你們倆負責。我不想看見你們從車上掉下來。」
我從故鄉走來,走了很遠,
他開始想他為什麼沒對跟蹤他的人產生絲毫恐懼感——他確信有人現在在跟蹤他。至少有兩個人,可能更多。自然而然地,他開始琢磨,為什麼他這些天來始終感覺良好,彷彿自那天睡足了覺之後,神經里的一些不良毒素都排了出去。難道真是需要休息嗎?就這些,再沒有別的原因嗎?似乎太簡單了吧。
他氣憤地望著她,目光中透露出責備和不信任的神情。納迪娜毫不妥協地回瞪著他。她指了指他們來的路。喬充滿惡意地搖了搖頭。他指了指紗窗和屋子中睡袋裡裹著那個黑影。他明明白白地做了一個可怕的手勢——將大拇指卡在喉結上。之後,他咧嘴笑了。納迪娜以前從沒有見他笑過,他的笑使她有些毛骨悚然。如果那排潔白的牙齒被銼成尖尖的話,沒有比它更凶蠻的了。
拉里騎車到奧甘奎特去找摩托車店。那兒沒有,他想起在離開威爾士的路上見過一個車行。他回來想告訴納迪娜,卻發現他倆在藍色福特車遮掩下睡著了,而喬剛才還在那兒閱讀《走廊》。
「一首搖滾樂曲,令人疲憊討厭的搖滾樂曲?」
他們不能找到那些數字,不能在征服者的國土上工作,
他們一同走了回去。他充滿信賴地趴在她身旁。剛才的那段插曲已經過去了,至少暫時過去了。他手攬著她,睡著了。她感覺到了腰間的一股疼痛,比剛才疼得更厲害了,範圍也更廣。這是女人的經痛,對此她毫無辦法。她感到困了。
「很可能。」拉里說道。
「當然,先生,說得對,先生。」納迪娜行了個禮,微笑地看著拉里。她的臉上是慢慢地綻放出笑容,拉里也報以微笑。現在沒別的事可做,當納迪娜微笑時,喬甚至也笑了。
白天,黑衣人的形象就會消失。他每晚準時地出現。白天,折磨他的是孤獨,一種無法抗拒的孤獨,像只老鼠或是鼬鼠,不知疲倦地啃噬他的神經。白天,他的腦海里總是浮現出麗塔的身影。可愛的麗塔。他望著她那雙撕裂的、像一隻受到驚嚇和疼痛折磨致死的動物一般的眼睛,那隻他曾經吻過的、現在塞滿難聞的淡綠色嘔吐物的嘴巴時,腦海里一遍又一遍地浮現出她過去俏麗的身影。她那麼輕易地死了,而「在那個晚上,在同一個睡袋中,他們曾……」而現在,他正在……
「拉里,我感到驚訝——僅憑你俊朗的外表和異常的生殖器,你的敏銳的推斷就超凡脫俗。」
拉里說道:「一座房子,喬?院子里掛著一個輪胎做的鞦韆?」
「我不想說話殘忍……」他把話又咽了回去,希望她能接著他的話說,可是她根本就一聲不吭,只是用那雙深沉的眼睛望了望他。
「一切都好了。」
於是他一句話也沒有說,迎著那個姑娘溫柔的眼神,他想:我想我可能已經變了。不管怎麼樣。我不知道變化了多少。他想起了巴里·格里格對他談起過的一個來自洛杉磯名叫喬里·貝克的節奏吉它手的一些事情。這名吉它手總是非常守時,從沒有錯過一場排練,或是搞砸過一次錄音。他之所以最吸引你,不是因為他是一名節奏吉它手,也不是像安格斯·揚或愛迪·萬·哈倫那樣的自我炫耀,而是他超人的才華。有一次,巴里說,喬里·貝克曾是一個名叫「斯巴克斯」樂隊的主力隊員。每個人都看好這個樂隊,認為其將與「極其相似」樂隊和「成功」樂隊齊驅並駕。他們能彈出一種類似早期的「信念」樂隊所奏出的那種重金屬吉它搖滾樂。絕大多數的作詞和所有的作曲都是由喬里。貝克填寫和創作的。後來,一次車禍撞斷了他的骨頭,在醫院里注射了大量的麻醉劑。出院后,正如約翰·普里恩的歌中所唱的那樣,他變得心灰意冷,吸毒成癮。從杜冷丁到海洛因他都嘗過,被捕過許多次。過了一段時間之後,他變成了一個在格雷宏德車站雙手顫抖、日漸削瘦,整日無所事事閑逛的街頭癮君子,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後來,不知何故,過了18個月後,他戒了毒,一直沒有再吸。他改變了許多。他不再是「極其相似」樂隊和「成功」樂隊以及其他所有樂隊的主力隊員了,但他仍總是非常守時,不錯過任何一場排練或是搞砸任何一次錄音。他不愛講話,但左胳膊上的一排排針眼消失了。巴里·格里格說過這樣一句話:他展示了他的另一面。就這些。沒有人能告訴你,你希望成為什麼樣的人物和你事實上正在成為什麼樣人物之間的關係。沒有人能勾畫出在你墮落時那種憂傷和孤獨的情形。沒有任何變化軌跡圖。你不過……在展示你的另一面。
納迪娜抬起頭來,他看出她已經緩過勁來。她剛要說什麼,喬走過來一把抓過拉裏手上的吉它。納迪娜和拉里都不自然地看著喬,好像他發現他們不是談話那麼簡單。
「你以前是做什麼的,納迪娜?」拉里問道。當喬最後一次開口說話時,他曾注意過納迪娜眼裡的神情,此時他推測:「你是教師?」
整個世界天旋地轉,一片昏暗,過了好一會兒,才又在一片碎光中重現眼前。他用手揩過太陽穴,沾了一些血沫。不算太嚴重。去他媽的,在光輝與榮耀的60年代中葉,他們常常這麼說。整整一個星期,他九_九_藏_書每天噩夢不斷、常常在尖叫聲快要脫口而出的那一時刻醒來。如果你大聲地尖叫,又被自己的尖叫聲嚇醒的話,你會更加驚恐不安。
「把刀子放開,孩子!」
「我也是嗎?」納迪娜若有所思地微笑著問道:「我愛那些孩子。」
納迪娜感到疲倦。這一天似乎是她生命中最長的一天。她兩次感到肯定被人發現,一次是在斯特拉福德附近,另一次是在緬因州到新罕布希爾州的公路線上,當他回過頭來向後看並大聲叫的時候。對她來說,她並不在乎是否被他發現。這個男人並沒有像10天前從白房子經過的那個人一樣瘋狂。那是一名士兵,背著槍、手榴彈和子彈帶。他狂笑著,大叫著,威脅著要把一個叫莫頓中尉的卵蛋打掉。他們並沒有看見莫頓中尉,如果他還活著的話,沒有出現在這裏對他來說真是幸運。喬也害怕那名士兵,在這種情形下,這可能是件好事。
「當然。喬,我很抱歉,我以前沒想到。」
他繼續向前走,鞋子在陽光烤晒的岩石上沙沙作響。絕大多數時候,岩石四面的縫隙中濺落了許多浪花,濕漉漉的。縫隙中長滿了藤壺。海鷗吃完肉后吐出的貝殼像槍榴彈爆炸后四濺的飛片一樣遍布岩石四周。
一顆心上,插著一支箭。
「我垮掉了。」他又一次低聲哀嘆了一聲。有氣無力的哀嘆中透露出的絕望之情也使他感到驚駭。他真的是山窮水盡,走投無路了嗎?他還是那個創下中型拳擊紀錄,夢想成為他那個時代的艾爾頓·約翰的拉里·安德伍德嗎?……哦,天啊,傑里·格拉恰知道了將會怎樣嘲笑他呀……現在那個曾不可一世的傢伙已嚇破了膽,正在南新罕布希爾州的東南部的某個地方慢慢地爬行,爬行,像王蛇爬行一樣地慢。這就是現在的他。那個拉里·安德伍德與現在這個正在爬行的膽小鬼當然毫無任何關係……這……
「聽著,」拉里說道,「現在是5點,納迪娜,到明天,絕不會有什麼進展了。」
拉里向她跑過去,一顆心都吊到嗓子眼裡了。「你沒事吧?納迪娜,你……」
他穿過濕地,走了回去,盤踞腦中的仍是最初那種念頭:那些叫聲應該是海鷗的叫聲。他甚至準備抬起頭來,仰視天空。忽然,他心中猛地一震,突然意識到這是人的尖叫。是吶喊聲。
他們停下來吃晚飯,納迪娜告訴大家走勞德和戈德史密斯走過的路可以節約時間。
拉里大笑:「聖誕節的幽靈,走還是留?」
她繼續平靜地跟他說話。沒有人會傷害他。沒有人會離開他。如果他把刀子放下的話,所有的人都將是他的朋友。
喬繼續向前跑,沒有理會她的叫喊。他的赤腳在沼澤地中濺起薄薄的泥水。他臉上凝結著那種緊張的、兇手般的笑容。屠刀在他手中高高地舉起,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牲口棚一側朝東,做為公路邊的租借地,它是足夠高的。從地面看上去它似乎很難看,就像路邊野草一樣毫無意義。過了高速公路,是波瀾壯闊的大海,從港口北面湧進來的潮水被防波堤一分為二。這片土地像一幅描繪夏日景色的油畫,滿眼是綠色和金色。一下午都被煙霧籠罩著。他嗅到海水的鹹味。順著屋頂的斜面看過去,可以看到哈羅德寫的亂七八糟的標誌牌。
「韋斯和我有了孩子,我們必須結婚,」露西說道,「那是在1984年,我高中畢業后的那個夏天。我的父母不願讓我嫁給他。他們想讓我到別處去生下孩子,然後把孩子扔了,可我不同意。我母親說我們最終會離婚。我父親說韋斯是個窮光蛋,他總是遊手好閒,得過且過。而我則回答他們說:『也許是吧,我們走著瞧。』當時我是想碰碰運氣,你們明白嗎?」
「夫人!」喬又叫了一聲,用手指指著自己的後面。
她加快了腳步,不時有小石頭弄痛腳上的水泡,痛得她直皺眉頭。左側有一棟房子。她穿過房前一直通向田野的草坪。她赤|裸的小腿不時刮著沾滿露水的青草,撲面是一股芳草的清香。這使她思考起她和男孩如果在滿月而不是現在這種月虧的情況下,穿過這樣的草地所需的時間。她感到下腹部一股脹起的激|情,她確確實實地感到兩隻乳|房像性器官一樣飽滿而挺脹。月光使她感到了有些醉意,腳下的青草,帶著夜中的露水,濕漉漉地打在小腿上,也讓她不能自控。她明白,如果男孩要和她做|愛的話,她會把貞節獻給他。她像印第安人穿玉米地一樣飛快地跑著。他是否會佔有她?現在又有什麼關係呢?
拉里把撬棍插到鋼板接縫裡,對喬說道:「把你的重量都壓上去,看看我們能不能把抬起來。」
她雙腿跨在自行車上,獃獃地站立了一會兒。那雙迷茫的眼睛注視著拉里漸漸遠去的背影。然後,她騎上車子,跟上他。他說的不對。不能是這樣。如果這樣恐怖的事情會無緣無故地發生,那其他事情又有什麼意義呢?他們又為什麼依舊要活下去呢?
當晚他們在一個名叫克切的小鎮住宿,此時他們已經越過了州界,進入了佛蒙特州。露西·斯旺講述了一個簡短而又與他們聽過的沒有什麼兩樣的小故事。悲從中來,這次打擊幾乎使她發瘋。
「喬!」她叫道,然後就跟在他身後跑,彷彿男孩的行為很令她傷心。
在9號和4號公路交叉路口上有一家小小的商店。他從商店斷了電的冰櫃里拿出一包六罐裝的啤酒。是他從沒有嘗過的「黑標誌」牌——可能是一個地方品牌。他還拿了一大包漢普蒂·鄧普蒂牌醋制薯片和兩聽「壯摩爾人」牌燉牛肉。他把這些東西放進包里,走出門外。
她把男孩那充滿痛苦神情的臉扭過來,對著自己平靜安詳的臉。她知道是什麼原因使男孩如此痛苦。
「別介意,」拉里比剛才還粗魯地回答道,「聽著,我們最好放下摩托車,這很危險……」
「我認為他會,」納迪娜說道,盯著拉里的臉,「因此你應該這樣做。」
拉里首先夢見一個黑衣人站在高處,接著又夢見一個黑人老婦人坐在門廊上。只有在這個夢裡,他看見黑衣人甩掉身上的黑披風,穿過玉米地,瞪著兩隻通紅的眼睛,向他們走過來,越走越近!
「他開口說話了。」拉里說道。
「我又找到你了,哈羅德!看看這個。這傢伙用吸管從地下儲油罐中把油吸走。我很奇怪他沒把吸管帶走。」
她坐了起來,看見男孩仍躺在她的身邊。他睡著的時候,把手抽了回去。情況就是這樣。他像胎兒一樣蜷曲著身子,拇指放在嘴中,手握著刀把。
「她撞倒了摩托?」納迪娜神情依舊。
他點了點頭。「昨天晚上在我睡著的時候,你們兩個過來監視我。可能要看看我是不是頭上長角或是屁股上有根紅尾巴吧。」
「你願意在這個琴上彈一支曲子嗎?」老婦人問喬,喬急切地走上去,從老婦人扭曲的手中接過那把舊吉它。他開始彈奏起剛才他們穿過玉米地時聽到的曲子,而他比老婦人彈得更好更快。
他明顯地瘦了下去——怎麼不會這樣呢?天天永不停息地朝前走,從日出走到日落。晚上,他又睡不著覺。凌晨4點鐘的時候,他就會被噩夢驚醒,然後點亮他那盞硬硼鈣石燈,蜷縮在燈旁,等待著太陽升起。那時他才敢走路。他繼續向前走,直到天幾乎完全黑了下來、看不清路的時候,他才偷偷摸摸地、匆匆忙忙地像一名在逃犯般迅速地支起帳篷。在帳篷搭好之後,他還要醒著躺上一會兒,就像癮君子在吸了兩克可卡因后那一陣神經的興奮。哦,寶貝,搖擺,晃動,天旋地轉。他像是可卡因癮君子,其實他沒有嘗過多少,他對這些毒品他從沒有渴望過。可卡因不會增加人的食慾,恐懼也不會使人胃口大開。自從很久前加利福尼亞州那場宴會之後,拉里已很久沒有碰過可卡因了。但他時常心神不安。林子里的鳥叫聲也會令他渾身抽搐。一些小動物在被大動物吞食時的發出的叫聲也把他嚇得魂飛魄散。他漸漸地瘦了下去,瘦得皮包骨頭。他面容憔悴,長出了長長的一圈鬍子,相當引人注目。鬍子是茶色的,略帶金紅色,比頭髮顏色要淺。眼窩深陷,兩隻眼睛在眼窩中閃閃發光,像是兩隻掉進了兩個一模一樣陷井裡瀕臨絕望的小動物。
納迪娜問她是誰,他們站在一個看上去似乎太陽只差1小時就要落山的地方。雜草叢生的地上,喬忘情地搖擺扭動的影子一直來回晃動著。拉里希望自己和全家能永遠呆在這兒,這是個好地方。然而面無表情的喬和納迪娜是絕不會讓他留在這兒的。
他穿過一片濕軟的土地。鞋子在趟過四周環水的小丘和蘆葦叢生的地方時,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漲潮時那種富饒的、濃厚的氣息。當他走近陸岬時,薄薄的陸地漸漸消失了,露出光禿禿的花崗岩陸基——花崗岩,這才是緬因州最後的真實。海鷗驚起,鳴叫著,哀號著。藍天將海鷗潔白的顏色襯托得格外清楚。他從沒有見過一個地方有這麼多的鳥。不禁想,儘管這些海鷗的顏色是那麼潔白,卻是以吃腐肉為生的。接下來的想法是幾乎無以言狀的興奮,在他開口說出之前,這個念頭已經在他的大腦中完全成形:過會兒趕潮肯定是一件非常有趣。
「他為什麼要自找麻煩呢?這是我們必須質疑的問題之一。」
他正在垮掉。難道不是這樣嗎?這就是正在他身上發生的事情。他在一點一點地垮掉。「我正在一點點地垮掉,」他悲嘆道,「哦,我快要發瘋了!」
她說:「我叫納迪娜·克羅斯。這是喬。很高興能遇見你。」
他感覺到那個黑衣人就正對著他的肩頭呼吸,當他掙扎著從睡夢中蘇醒過來,就會感到,那聲尖叫或是像一塊熱骨頭一樣粘在喉嚨上,不吐不快;或是正從嘴中叫喊出來,聲音大得足以震醒死人。
突然傳來一個聲音,那聲音尖叫著,激動得說不出話來,那聲音就像上帝的聲音一樣令人吃驚。
「他會把琴弄毀,」拉里說。
法蘭妮·戈德史密斯
納迪娜看著喬。幾分鐘之前,這男孩還在火堆旁打瞌睡,而現在他卻眨著眼盯著露西。
「對不起。」他說道。
「噩夢?」拉里猛地一驚。
拉里沒期望會有人應答(除了當喬又走過去檢查摩托車時有可能發出一聲輕蔑不滿的叫聲之外),然而喬用一種掙扎的音調惱火地回答道:「不用謝。」
「我正準備去找你,我以為你出事了。」
喬發出噝噝的喘氣聲,拉里·安德伍德從睡夢中略微驚醒,轉了個身,又安靜下來。刀子掉在他們之間的草坪上,鋸齒狀的刀鋒在月光下反射出銀色光芒,宛若亮麗的雪花。
「那是喬,」她輕輕地說,「當我發現他不見了的時候,我就跟著他過來了。你怎麼知道的?」
他轉過來面對著她,低下頭,聽她說話。刀子仍在手中舉著。那副神情既有些不解又有些失望。
他向下望去,看到一個小男孩穿過公路,健步如飛地迎著他跑來。他手持一把長長的屠刀,他上身赤|裸,只著一個短褲,胳膊上布滿了被刺藤劃破的傷痕。在他的身後,一位姑娘正從公路的另一側的灌木叢和蕁麻叢中鑽出來。她臉色蒼白,眼中滿是擔憂的神情。
「喬,你能到這兒來一會兒,幫幫我嗎?」
第二天下午他們又遇到交通阻塞過不去。一輛拖斗卡車翻了,後面有半打汽車撞在一起。好在他們過了路口僅兩英里,於是他們又按原路返回。經過了路口彎曲的斜坡,接著他們感覺累了,沒了力氣,便在小鎮停車處停了下來,休息20分鐘。
但最終他一句話也沒說。情況就是這樣,他是被男孩逼出來的。看著那個男孩——他現在已坐了起來,身子蜷縮在雙膝上,孤零零地坐著,一隻拇指含在口中——拉里不禁懷疑是否真是這個男孩一手造成了剛才的場景。然而,情況也可能產生更壞的結局——他們中的其中一個人被砍傷甚至被殺死。
「他不會……」
男孩咆哮著。唾液從緊咬的牙齒間流了出來。右頰上沾了一道泥漿,像一個問號。
「喬!」納迪娜叫了起來。她被一個小沙丘絆倒,一下子跪在地上,白色上衣上濺滿了泥水。「不要傷害他。他只是個孩子!求您,不要傷害他!」她支起身,掙扎著站起來。
他試圖想起來,卻失敗了。
幾年之前,約翰尼·里弗斯錄過休伊的一首名叫「洛基肺炎和布基伍基流感」的歌。拉里·安德伍德還能清楚地回憶起那隻曲子。這隻曲子與現在的處境簡直是天作之合。媽的,約翰尼·里弗斯幹得真不錯!休伊真他媽的棒!」
納迪娜驚訝地看看他說:「是的,你猜對了。」
拉里想:「又是那個詞,那個兩個音節的單詞。」
鋼板比先前又抬起來了一點兒,足夠高的時候,拉里便在鋼板下慢慢挪動他的手指。拉里想,這個男孩是否仍然不喜歡他,現在是他表現這種不喜歡的好機會。假如喬將身體從橇棍上挪開,那麼鋼板就會啪的一聲砸下來,他手上便什麼都不會有了,包括手指。拉里看出納迪娜察覺到這一點。她原本盯著摩托車,而此時此刻她已轉過身來看著這邊兒,她轉的角度使她的身體擰得緊緊的。她的眼光離開了拉里,落在喬的膝蓋上,喬傾斜著身體壓在橇棍上,眼睛看著拉里。那雙海水般深藍的眼睛透著令人費解的神情。而拉里仍沒找到贓物。
「你跟不跟我回去睡覺?」
你知道,當你聽到落在我黑瘦身軀上的鞭子聲,
下午晚些時分,拉里沿9號公路的一段林蔭路騎車前進時,前頭隱現出一個綠色的反光路牌。他停下車看牌子的內容,感到有些驚訝。牌子上說,他正在進入緬因州的度假村。他幾乎不敢相信;他肯定在半迷糊半恐懼中走了相當長的距離。他正準備騎上車子再次出發時,突然一個聲音——從林子里傳來的或者就在頭頂上——使他立刻扭回過頭來。沒有任何東西,只有9號公路與新罕布希爾相連,依舊是那麼荒涼。
四周又恢復了寧靜。
晚上6點的時候,他到了北貝里克城的一座小鎮。小鎮位於9號公路和4號公路的交叉點。他決定在這裏宿營,明天早晨再繼續向著海邊前進。
拉里定睛一看,發現自己的手指掐進了納迪娜柔嫩的肩膀里,他的怨氣消退下來。
與走廊的台階相連的是一截水泥小路,小路的兩旁長著高密的青草。路右面緊靠著走廊的一側,沾著露水的青草被人踩倒了。露水蒸發后,青草會直立起來,但現在青草上面留下的是一行腳印。他是在城市中長大的,沒有在森林中生活過,但他想,你得裝作視若無睹,不要想通過腳印來了解來過這裏的兩個人:一個大人和一個小孩。夜裡,他們曾走近紗窗,偷偷地看他。想到這裏,他不禁打了個冷戰。他不喜歡這種偷偷摸摸的方式。
「這些天的日子本來就不怎麼容易。」
一聲女人的斷喝,溫柔而又堅定——「不要!」
男孩那滿臉興奮的笑容也使他的眼睛熠熠發光,彷彿陷入了某種遐思。拉里意識到,這種目光很容易使年輕的小姑娘們迷上他。他把手伸向琴馬,用手從上面摸過。琴馬也很不錯。他的手指從吉它上撥出準確的音符:清脆,華麗,略有些艷俗,像展出一堆可能是偷來的、在街頭的紙箱中出賣的舊珠寶。他將琴聲彈得略有些浮華,之後趁著琴聲還沒有雜亂時,他將三指並在一起,迅速地重複原先的E調。最後的一段所有歌詞和曲調他已經記不完整了,它們是關於鐵路軌跡的內容,於是他又重複到第一段的詞曲,然後停住。
「不,」納迪娜答道,「我想他不會。」
在他身後的小溪邊最茂密的灌木叢中,有一雙藍綠色的眼睛始終盯著這裏發生的一切。他們一直注視著拉里,看著拉里最後沿著草坪向白房子走去,邊走邊笑,不時地搖著他的頭。他們看著他走上台階,敲門后才發現門是虛掩著,就消失在門裡面。之後,草叢裡又是一陣晃動,發出剛才拉里聽見卻又沒有理會的那種細微之聲。那個男孩子鑽了出來,仍然光著上身,穿著短褲,揮舞著那把屠刀。
拉里走到草料棚那兒,在草料棚的一根支撐梁那兒立住了。他爬了上去,汗流浹背,油污滿身,卻並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在這兒。在草料棚的中間(他緩慢前,一隻眼睛看有沒有老鼠出現)。一段極平常的樓梯直通到一個錐形圓頂的小閣樓,樓梯護手上的白漆滴落下來,淅瀝作響。
在這行字下面畫著一條路線圖。最末端是這樣一行字:
拉里走進去——裏面又黑又熱,擠滿了輕聲拍打翅膀的燕子。乾草散發出甜甜的味道。畜欄內沒有動物,主人一定是把它們放生了,不是餓死就是病死。
威爾士的車行是一家豐田車特許經銷商店。展廳里陳列著一排排的車,拉里推斷有兩輛車沒有了。廢紙簍附近有一張揉成團的糖果包裝紙——他為這第二個發現感到自豪。一個巧克力棒棒糖。看起來似乎是有人(可能是害相思病的哈羅德·勞德)在考慮他自己和他的女情人最喜歡哪輛車時吃了一塊巧克力糖。他剝掉了糖紙,扔到廢紙簍里,卻扔偏了。
「你們就是一直跟蹤我的兩個人。」
於是他們走近了些,3個人手牽著手,當他們經過那把吉它時,喬伸出手去,彈奏起一支古老的樂曲,並隨著音樂慢慢搖擺起來。他們站在一片小小的空地上,像玉米地里的一方小島。一條泥路通向北面的某個地方。
納迪娜搖晃著站起來,看了看自己擦傷的手說道:「是的,我很好,我真笨,沒看見剛才到哪兒了。我有沒有摔壞摩托?」
「好了,我們今晚就在這兒,天黑得看不見了。」
「他們肯定是想把小鎮隔離開。我猜想我們在另一頭肯定會發現另一個路障。」
喬來自愛普瑟姆,她就是在那兒遇到了他。納迪娜來自愛普瑟姆東南部約十五英里的南巴恩斯特德小鎮。當時她正在尋找其他健在的人,不願意離開自己的家。她以家為中心,四處尋找健在的人。圈子越走越大。她只找到了喬。當時他被某種https://read.99csw•com動物咬了一口,神志不清,發著高燒。從傷口判斷,可能是老鼠或是松鼠的。他坐一家房屋前的草坪上,上身赤|裸,只穿一條短褲,手中拿著屠刀,像石器時代的原始人或是瀕臨死亡卻殺氣十足的俾格米人。她以前有過對付感染的經驗。她把男孩帶進屋子。他就一個人嗎?她想可能是這樣,卻不敢確定,除非喬告訴她。她找到了一家診所,那裡有抗感染葯、抗菌葯和繃帶。她不知道哪一種抗菌葯有用。她知道如果弄錯的話,可能會致男孩于死地,但如果不治療,他也會死亡。咬的傷口在腳踝上,腫得像自行車內胎。幸運總是與她相伴。三天之後,傷口消了腫,恢復了正常大小,燒也退了。男孩於是信任她。顯然,他不相信任何人,只有她是個例外。她常常在早晨醒來,他常常會緊摟著她。他們曾到那個白房子里去過。她叫他喬,但這不是他的名字。在她執教生涯中,任何不知道名字的女孩,她總是叫她們簡。不知道名字的小男孩,她總叫他們喬。那個士兵路過這裏,狂笑著大叫著,怒罵著一個叫莫頓的中尉。喬曾想衝上前去,用刀子殺死他。現在這個男人……她不敢從男孩的手上取下刀子,因為這是喬的護身符。這樣做,可能會使男孩與她為敵。他睡覺時,手中一直摸著刀子。有一天晚上,她想把刀子從他手中拔|出|來,只是想看一看她是否能夠這樣做而並不是真正奪下刀子。他立刻驚醒了,一動也不動。轉瞬又很快睡著了。第二天,那雙碧藍色的類似中國人的眼睛,驚疑不安地望著她,露出幾分暴戾之氣。他低聲咆哮著,將刀子抽了回來。
「我知道你很著急,」拉里說道,把手放在她的肩上。他可以感覺到心裏滋生起一種不耐煩,但他強迫自己克制住。「你以前從來沒有騎過摩托。」
「你在發抖。」納迪娜說道。
他們於是在人行道上面對面地坐了下來。過了一小會兒,喬跟了上來。他低頭望著自己的赤腳,慢慢地向前走。他在離他們不遠處坐了下來。拉里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又轉過頭去看納迪娜·克羅斯。
他走回到小河邊涮洗飯碗。他將6聽一紮的啤酒從水中撈出來,回到鞦韆上。「啪」的一聲,拉開第一聽啤酒的拉環,衝著剛才見到人影的方向舉起了啤酒。
他曾預料裏面會是一件很好的東西。打開時,裏面的物品仍使他感到一陣驚喜。這是一把「吉布森」12弦琴,一件非常精美的樂器,很可能是專門定做的。拉里對吉它的鑒賞力並不很專業,所以他還不敢確定這是一把專門定做的琴。他不知道嵌有回紋雕飾的盒子是真正的含珠之蚌。他只是看到了篝火在琴身上反射出桔紅色的光澤。他讓琴身正對著篝火的焰光,使光澤變得更亮。
「那麼這就是我們要做的。我們要……拉里,我們遇到你之前,你正騎自行車是嗎?你肯定是騎了自行車的,這麼快就從紐約趕到這兒了。」
拉里在想,如果他要是告訴她關於那個想與他一起走的最後一個女人的故事,她會有何想法。但他永遠不會說。這段插曲已深埋在他的心底,即使這個女人問也不會說。他不會像一個在客廳談話中聊起受害者名字的兇手一樣,急於道出麗塔的名字。
「我把它扔了,」拉里平靜地說道:「一個人騎車我感到緊張。」
她向四周掃了一下。喬又在抱著那本色情雜誌看,頭卻開始垂下來了,瞄在雜誌上的目光也獃滯無神。他的雙眼旁有了幾道眼圈。
那個女兒又默默地盯著拉里看了一會兒,然後慢慢地離開他,走到納迪娜面前。
「他需要的就是美美吃一頓,好好睡一覺。」
拉里點了點頭。男孩又彈起了「不要擔心,媽媽」這首歌。拉里在彈奏這支曲子時的每一個細節都被他彈得很不錯。然而,有時琴弦被彈得像木頭一樣砰砰作響,這是因為喬的手指常擋住了琴弦的顫動,使音有些變味。
樹蔭下的溫度只有15度,拉里長長地呼了一口氣,感覺到一陣舒暢和輕鬆。他將手放在脖子後面,那是太陽整天火辣辣地照射的地方,一陣輕微的疼痛。他又把手縮了回來。太陽灼射的?抹一點利多卡因。所有的他媽的滾蛋,讓這些東西從太陽底下滾蛋。灼痛,寶貝,火辣辣的灼痛。沃茨。還記得那個叫沃茨的地方嗎?記憶中的那次狂歡。一次全人類徹底的狂歡節,一次令人終身難忘的狂歡節。
「我是拉里·安德伍德,」拉里自我介紹道,「這位女士是納迪娜,這男孩叫喬。我們很高興見到你。」
「拉里,也許他割走了一段,這是剩下的……哦,我是指,它在垃圾筒里。」
「我不知道。」拉里看著納迪娜問道:「你也夢見過嗎?」
「好的,」納迪娜說道,「我真的很興奮,就像要去探索什麼似的!」
「需要幫忙嗎?」納迪娜問道,她一貫冷靜的音調此時有一點兒升高。
「那兒經常塞車,」拉里充滿疑慮地說道。
「拉里,為什麼你不告訴我你的過去?」
「這件事可真不容易。」
現在他正要舉起刀子,放下,又舉起。他一邊從喉嚨里發出低低的咆哮聲,一邊向著紗窗捅了過去。他可能正要衝進門去。
「喬是他的真實名字嗎?」
納迪娜伸出手去,拉里從袋裡拿出止痛噴霧劑,噴到納迪娜手上。
拉里把自行車停好,朝著大海走去。心中有一股說不清的激動和興奮。他費盡艱辛來到了大海旁。這裡是最東端。這裡是陸地的盡頭。
「我希望你別這樣。」納迪娜不舒服地說道。
「我能做一些別人做不到的事情,媽媽
他發現自己不敢相信,事情就這麼簡單。喬向他打著手勢,納迪娜說:「他想讓你彈一點別的曲子。你能不能?真是太棒了。我的感覺真是棒極了,棒極了。」
「不,只有我這樣叫他。」
喬仰面躺在地上。整個身形展成一個X形——雙手張開成一個V字,雙腳張開呈一個倒置的V字。拉里向前跨了一步,腳踩在男孩右腕上,牢牢地將攥刀的手釘在泥地里。
「拉里·安德伍德。」
「你說得對,安德伍德。」
拉里又看看喬問道:「喬你夢見過……噢,玉米地嗎?一位老婦人?一把吉它?」喬在納迪娜的懷抱中看著拉里。
「我確實相信你們找過我。可是,納迪娜,那個男孩真讓我擔心。我不得不時時警惕。他的刀子不在了,可是這個世界上處處都有刀子,時時都在等待著他去拾。」
「有點古怪。」拉里欲說又止。大家都看著他,突然間黑夜似乎顯得更為漆黑,露西又顯出害怕的樣子。
他可能像越共游擊隊員鑽樹叢一樣寂靜無聲,但她的耳朵在近三個星期以來,已經適應了他的動靜。今天晚上還有月光。她聽到了輕微摩擦地面的聲音和沙礫層咔嗒咔嗒的腳步聲,她知道他要去哪。顧不上身上的疼痛,在後面緊緊跟隨著他。現在已是10點15分了。
他們的自行車存在了餐館後面的小棚子里。穿過雜貨店,在北貝里克戈維爾宿了營,(如果你想把兩條放在草地上的毛毯稱之為「營地」話)。被他們跟蹤的那個人已在街那頭學校的操場上吃過飯,(「如果我們到那裡去的話,我敢打賭,他將把自己的晚餐送給我們,喬」,她圓滑地說,「天氣很熱……,它們的氣味聞起來不舒服嗎?它不比大臘腸要好聞得多嗎?」喬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射出許多白光,他衝著拉里的方向不懷好意地揮了揮手中的刀子),之後他就騎上車子進了一間帶紗窗走廊的房屋。她從他騎車的方式上猜想他可能是有些醉了。他現在正睡在房間的走廊里。
「是的,我想我幹得不錯,」納迪娜坦率地回答道,然後笑著說:「現在不介意吧。」
首先這兒有一個問題:拉里選出兩輛摩托車。特許經銷商店裡有打氣泵,但是沒有電,打氣泵無法使用。拉里發現地下儲油罐上面覆蓋的鋼板旁邊又有一張糖紙,他推斷,足智多謀的哈羅德最近把鋼板撬開過。不管他害相思病與否,怪異與否,拉里對哈羅德是很佩服的,幾乎是喜歡他了。他在腦子裡已經給哈羅德畫了像,有可能是個30來歲的農民,高大帥氣,極瘦,表面上看起來可能不很聰明,然而卻非常地狡猾。拉里咧嘴笑了。在頭腦里畫一個你自己從來沒有見過的人的像,這是做傻事,因為他們不是你想象得那樣。所有的人都知道聲音如腸線一般細的每月拿300英鎊的無線電唱片音樂節目廣播員的事。
納迪娜伸出雙臂,微笑著說道:「太好了,喬,這實在太好了。」喬快步走向納迪娜,緊緊地擁抱著她好一會兒。然後他又凝視著那些自行車,輕聲地自言自語,並竊竊私笑。
第二清晨時分,當他醒來時,發現喬正坐在岸邊的石頭上,兩腿夾著那把吉它,雙腳撥弄著浪花,彈著那支「賽莉的弗雷斯諾憂傷曲」。他比昨天彈得更好了。20分鐘后,納迪娜醒來了,熱情地衝著他微笑。拉里心想,她真是一位可愛的女人。這時他的腦海里突然閃現出一句歌詞,可能是查克·貝里的那句:納迪娜,你可真是我甜蜜的寶貝。
「它很漂亮。」她讚歎道。
「拉里,這種事發生在你身上過嗎?你和別的什麼人?」
「你是幹什麼的?」
「如果他在一天夜裡切斷我的喉嚨,你就會這樣做了。」
拉里將胳膊搭在她的肩上。她有些吃驚,拉里感覺到她有些僵硬,手和肩有些發熱。
「喬!」那個姑娘叫喊著,聲音尖銳、憂慮又充滿絕望。喬繼續向前跑,與他的距離更近了。
「確實不怎麼漂亮,」他說道,「但它曾屬於我們。納迪娜,即使我們以前從沒有來過這裏,它也曾屬於我們。現在卻再也不屬於我們了。」
他大腦中清醒的那一部分還在說「這可能是真的」。但現在,最令他飽受苦楚的是心力衰竭。自從麗塔出事之後,他不敢再騎摩托車了。這實質是一種精神障礙。他腦海中反覆出現自己在高速公路上車子失控、最後一頭栽進溝里的情景。自此之後,他不得不步行。他究竟走了有多少天?4天?8天?9天?他不知道。自今天早晨10點之後,這也許已經是第90天了,現在已經快4點了,太陽正火辣辣地照在身上,他卻沒戴帽子。
有牲口棚寬敞的雙開門附近,拉里看見了兩個空百事可樂罐和三明治的硬外皮。在很早以前,海鷗會擺弄三明治好久,而時代不同了,海鷗也毫無疑問有了更豐盛的食物。拉里用腳踢開三明治硬外皮,然後又踢開其中一個空罐子。
他的表情很難受,似乎只有講出麗塔或是他在噩夢中遇見的黑衣人,他才會感到好受些。
「他們中的一個人還肯定活蹦亂跳的。」拉里對此表示同意。同時,他感覺到自己胃裡的一陣不自覺的興奮。「我打算直接穿過佛蒙特。」
「他們當然正在研究。」她不耐煩地說,語氣也有一些粗暴。拉里從沒有見過她是如此激動,甚至當喬惟妙惟肖地在吉它上展示他的模仿天才時,她也沒有這麼激動過。「我敢打賭,哈羅德和法蘭妮已經找到了數十個人,甚至有數百名。我們應立刻出發。最快的路線是……」
晚飯後他們試著走了兩小時,實際上只遇到了一次交通阻塞,就從北部邊界車道的一端開到了另一端。就在過了華納路口的地方,一個帶有一輛小汽車和卡車活動住屋的小型爵士樂隊遭到了殺害,司機和他的妻子,躺在他們的「厄勒克特拉」前排坐上像睡袋的東西里,已經死了好幾個星期了。
「我敢保證。」
「等一會兒,」拉裡邊說邊抓住她的肩。
「他們為什麼要把路堵起來呢?」她問他,「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
他先左轉過身,又轉向了右邊,極目四望,到處都是類似的場景……卷浪,波濤,浪花,無休無止的蔚藍色,與天際相連。這幅壯麗的情景不由得使他靜氣屏息。
「我們有一個美麗的小家,我從未想過它會就這樣完了,」露西帶著哭腔說:「我們有了一個真正美好的家,一個三口之家。是馬西讓韋斯安頓下來,不是我。他的心思整天都放在孩子身上,他……」
快到11點的時候,他們在一個叫奧甘奎特小鎮的界邊發現一隻奇特的路障——3輛明黃色的垃圾車橫著停放在公路上,從一側的路肩一直連到另一側。從其中一輛車的垃圾桶後面,露出一具被烏鴉啄食后的屍體。屍體四肢伸展著,可能是一個男人。前10天的炎熱已經使屍體腐爛,在屍體沒有穿衣服的地方,一團團的蛆在蠕動著。
在那個白房子里停留之後——他在那裡吃了些干玉米片,從罐頭裡擠出一些乳酪,抹在有些變味的餅乾上,做早餐的時候——他有一種正在被監視和被跟蹤的感覺。他聽到了一些聲響,甚至從眼角的余光中看到了一些動靜。在這個陌生的環境中,他全身都充滿警覺。任何一絲細小甚至微不足道的情況,都會引起他的警惕;那些細微的甚至不過使他產生一種模模糊糊的預感——那種被「監視」的感覺,都會使他無休無止地緊張。這種感覺並沒有和其他感覺一樣讓他感到恐怖。它不會讓他感到是幻覺或者神志不清的臆想。如果有人正在監視他並躲在一旁,可能是他們害怕他。如果他們對可憐的、瘦弱不堪的、膽小得連摩托車也不敢開到時速20公里的老拉里·安德伍德還感到恐懼的話,那他根本就用不著擔心什麼。
「不,」納迪娜用冷靜的聲音回答說:「我們去佛蒙特。只去佛蒙特——這隻是一個短途旅行。」
時間現在還早,他希望至少能清醒地躺上一會兒。可是顯然,他有了一些睡意。躺下15分鐘之後,他睡著了,呼吸緩慢而均勻。步槍放在右手上。
他一直在奇怪,作為一條主幹線,1號公路自他們離開威爾斯后,就相當荒涼,拋錨停在路邊的車輛才不過十幾輛。現在他明白為什麼會這樣了。他們把這種路擋住了。在小鎮的另一側,可能堆積著幾百輛,甚至可能上千輛汽車。他明白了她對喬的那種擔心。喬不適宜見到這幅場景。
片刻之後,他站在了裸|露的陸岬上。海風猛烈地刮在身上,將他濃密的頭髮從前額吹到後面。他抬起頭,臉迎著海風,迎著那濃重又新鮮潔凈、充滿咸鹽味道的大海的氣息。拍擊在海岸的浪花,閃著玻璃般光澤的藍綠色,緩緩地向前移動。當浪濤下面露出淺淺的水底時,波濤明顯地形成坡形。浪尖先是吐出一圈白色的泡沫,之後形成凝乳般的浪峰。最後,像最初時一樣,它們猛地、自殺般地向海岸的岩石一頭撞去,撞得自己粉身碎骨,也撞掉了陸地上一塊極其微小的邊角。當海水被迫擠進幾千年蝕刻出的半淹沒在水中的岩石溝壑時,發生一陣隆隆的、如咳嗽般的轟鳴聲。
「我意識到既然這些標記可以在這兒等我們已經等了兩星期,那麼稍長一點也無所謂。我們還是先吃一點午飯吧。你看,我們的小吉它手都坐著睡著了。」
拉里心裏生出一種可怕的恐懼感,他叫道:「上帝保佑,納迪娜,小心!」納迪娜全神貫注地盯著手柄,沒看見已經到了哪裡,她顛抖晃動著,用1小時5英里的速度將本田摩托車直接開著撞向松樹。
拉里把撬棍和橡皮吸管拖到儲油罐上面蓋的鋼板旁邊。
接下來沒再發生什麼問題。大家坐下來聽見喬在彈奏著所有他會的曲目。現在他已經恢復正常了,伴隨著喬的哼唱,不時地傳來抒情的音樂。
「是的,」納迪娜回答道。
「我們看看再說。」那個女人說道。
沒有回答。他站在公路上的路標旁邊,觀察著,等待著。一隻小鳥鳴叫著,從空中掠過。沒有任何其他動靜。過了一會兒,他推著車繼續前行。
「主啊,這真是可怕。」他低聲叫道,然後爬過公路。當他終於到達了樹蔭下的時候,他感到他確實應脫下他的鞋子,然而這似乎要很費些力氣。他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回過頭來向來時的道路詭秘地掃了幾眼,確信那輛摩托車沒有對著他衝過來。
她跟在他身後,沒有刻意放輕腳步,但他沒聽見。喬正沉陷在自己的世界中。剎那間,她一把攥住他的手腕,順著逆時間方向掰了過來。
「去他媽的!」拉里又一次想。他看起來很可怕——臉色蒼白、身體孱弱,像幽靈一般跌跌撞撞地爬上了新英格蘭高速公路。「還是讓我回到60年代吧!」
「斯托威頓在9號高速公路的北部,要走相當長的路。」納迪娜心不在焉的說道,仍望著那個車庫。「他們現在肯定已到了那裡。7月2日距今天已有2個星期了。「她的眼睛亮了起來。「你不認為在那個瘟疫中心可能會有別人生存嗎,拉里?他們可能還活著,你不這樣認為嗎?既然他們知道隔離病區和給衣服消毒,他們可能一直研究治療辦法?對不對?」
「喬?」
「沒有,一切都發生了。我說那70%是交通事故,而30%是自取滅亡。無論她從我這兒需要什麼……友情、理解、幫助,我不知道……她總是不知足。」拉里此時很難過,他的聲音沉重,喉嚨哽阻,他止住了淚水說道:「她叫麗塔,麗塔·布萊克莫爾。我想對你們做得更好些,就是這樣,更好地對你和喬。」
「露水使你們留下了痕迹。」
「你看見我從遙遠的地方走來,
拉里向另一輛摩托車走去,考慮著是否帶上喬,突然他又聽見哼哼嘰嘰的聲音,接著本田摩托車引擎的聲音越來越大,時針剛敲過4點。拉里有點兒軟弱無力了。他愁眉不展,認識到他在納迪娜騎車沒回來以前決不能放鬆自己。
「我不知道,是不是在前面的一個地方。」
她抬起頭:「我想跟你一起走,拉里。但我不會扔下喬。你得拿主意。」
「寶貝兒,你沒事吧?」
「對啊,你說得對。」
接著另一隻手伸了出來,撫摸著他的肩膀。那個男孩立刻停了下來。那個女人出現了——她個子高挑,身形挺拔,似乎根本就沒有碰動那片樹叢。她的頭髮濃密,亮麗的黑髮中夾雜著純白,引人注目,令人驚嘆。頭髮編成了一條辮子,從她九-九-藏-書的一隻肩膀上垂下來,一直垂到她那高聳的胸前。當你注視這個女人的時候,你首先就會注意到她的身高,之後你的目光就會被她的頭髮吸引過去,它令你遐想翩翩,使你相信,用目光就能感覺到它粗壯而又油光鑒亮的質地。如果你是一個男人,你會不由自主地想象,那一襲長發在月光下散落於枕頭上的情形。你會想象她躺在床上時迷人的姿態。事實上,她從未投入過男人的懷抱中。她是純潔的。她在等待。她有過夢想。在上大學的時候,一個叫「神靈」的樂隊曾走進過她的心扉。她現在又一次奇怪,這個男人是否就是樂隊里的一員呢?
男孩子停了下來,看看刀子又看了看拉里,然後帶著一種渴望的表情看著他的刀子。他又從來時的路退了回去。
他再一次環顧四周,希望看見他或她或他們——他們仍繼續跟著他,他感覺到了這一點——然而,大街上空空蕩蕩,空無一人。他聳了聳肩,走進屋裡。
相反,他沿著高速公路走了一小段路,推著他的自行車,車把上晃晃蕩盪地掛著背包。他看見了學校的磚制院牆,牆內是一排樹木。他從小樹林中搜尋了足夠多的木柴,點起一堆像樣的火。火堆點在了學校用瀝青鋪成的操場中間。附近有一條小河,穿過一家紡織廠,從高速公路下面流過。他把啤酒放在河裡降溫,還用罐頭盒將一聽燉牛肉熱好,然後坐在操場的一隻鞦韆上,一邊從童子軍專用的野炊炊具里吃著飯,一邊蕩來蕩去,在籃球場褪色球界間投下一條長長的身影。
「對,一切都過去了。我猜想我已經適應了。不管怎麼說,這一切都只存在於我的噩夢中了。」
「讓我們看一看裏面是什麼。」他說道,打開了盒子。
「我猜會這樣,」拉里泄氣地說道,「可是你難道不想看看你要去哪兒嗎?」
如果不是渾身沾滿泥漿、氣喘吁吁,因極度擔心而站立不穩的納迪娜最終趕來的話,這場僵持將會一直持續下去,直至或是喬把刀子放下或是拉里把喬的手腕踩折。
音樂有著撫慰那個野蠻小傢伙的魅力。
當琴聲靜下來時,納迪娜邊笑邊拍打著她的雙手。喬已將點火把的棍子扔在了一旁,在沙灘上上下下地跳動著,發生快樂的叫聲。拉里不敢相信男孩的變化,他不得不告誡自己不要過分欣喜。這樣將會有失望的危險。
他順著走下來,走得很慢,一邊走一邊還注視著自己的腳步。下面有東西吸引了他的視線,有東西雕刻在一條支撐樑上,那令人吃驚的蒼白和鮮艷與牲口棚的骯髒與漆黑形成對比。他越過橫樑,凝視著這種雕刻物,然後用大拇指觸摸它,又驚訝又奇怪。有人在他和麗塔向北級踐行進的時候就已經寫下了它。他又用手指撫弄雕刻的字母。
他們站了起來,看見一個女人正向他們三步跨作兩步走地跑過來,她邊笑邊叫著。
她凝視著他,迷惑不解。「可……因為這樣做才對。」她說,「人需要其他人。你沒有這種感覺嗎?當你一個人的時候?」
露西看著納迪娜跑開了一會兒,站起來說道:「我去找她。」
所以他開著摩托車一下子衝過了大堤,掉進了雜草叢生的溪溝里。之後他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恐懼心情打量著它,彷彿它會無緣無故地衝起來,把他甩一個跟頭。來吧,他想,來吧,別拋錨,你這個吸血鬼。等了很久,那輛摩托車仍沒有往前動彈。它咆哮了好久,咆哮聲在溪谷中漸漸地低沉下去。後輪毫無作用地空轉著,飢餓的傳動鏈吞食著秋天的落葉,拋出棕色的、嗆人的塵土。鍍鉻的排氣管中噴出藍色的煙霧。他不由得想得很遠,想到如果能有一種超自然的東西附在車身,將車子扶正,使它從陷落之地衝出去,把他重重地摔傷在地上……或是他在某一天下午回來聽到了引擎咆哮的聲音,看見他的摩托車——那隻可惡的摩托車呼嘯著從高速公路上向著他衝過來,時速達80公里,卻沒有陷進泥溝不能動彈。彎腰伏在車把上的是那個黑衣人,那個冷麵無情的人。坐在車後座上、一襲絲制寬身長褲在風中飄擺的姑娘就是麗塔·布萊克莫爾,面色如粉筆一樣白,眼睛眯成一條縫,頭髮像冬天的玉米地一樣又干又枯。接著,那輛摩托車開始冒煙,軋軋作響,最終還是熄了火。他低下頭來看著它,心中一陣難過,彷彿他傷害的不是摩托車而是身體的一部分。
「所以這麼緊張,」納迪娜靜靜地回答道,「我想喬會和你一塊兒騎的,至少當初。」
那晚他躺在毯子里,想著等喬睡著后,是納迪娜來他這兒呢,還是他去她那兒。他想要她,而且,從她先前看見他用橡皮吸管滑稽可笑的手勢時,他想她也需要他。想到最後,拉里睡著了。
街對面是一家餐館。就在他從商店出來的這一瞬間,他忽然瞄見兩隻人影倏地一閃,從餐館後退了回去,不見了。這也可能是他一時眼睛發花,但他卻不這樣認為。他想穿過高速公路,去看一看他是否能將他們從藏身之地驅趕出來:好了,好了,遊戲該結束了,孩子。但他沒有這樣做。他知道是恐懼是什麼滋味。
「幹得好,哈羅德。」拉里說道,隨即離開了牲口棚。
喬使勁地點頭回答道:「不用謝,你不用謝。」
露西·斯旺看上去有點吃驚和糊塗了。「樂曲?」她說道,「我也記得。」她看著拉里問道:「為什麼我們全部都做同一個夢?難道有人在對我們施法術?」
「我想你錯了。」
當他們走上高速公路的礫石路肩時,她被絆了一下,拉里抓住了她的胳膊。她感激地看了看他。
喬昏昏欲睡,心不在焉地咕噥著。
拉里開始在吉它上彈出一種非常渾放的旋律,那是在他十幾歲的時候,他從艾來克特拉民歌集錦中選出的一首古老的憂傷之曲。他想,可能是由柯納、雷和格洛韋爾最早創作的。當他認為自己找到了準確的旋律時,琴聲開始在沙灘上自由地響起,伴隨著他的歌聲……他的歌聲總是比他的琴聲要棒得多。
這個女人抱住納迪娜,啜泣起來。納迪娜摟著她。喬在一輛停在路上的卡車旁邊站著,一隻手拿著吉它,另一隻手放在嘴裏。最後他走到拉里身邊看著他。拉里牽起他的手,他們倆就那麼站著。一本正經地瞧著那個女人。就這樣他們遇見了露西·斯旺。
「因為我們正在尋找其他的人群,」拉里說道,「你想,我們為什麼要這樣做?」
汗水流進了拉里的眼裡,他用手拭乾。他已聞見一股汽油味。
「多少時間了?」
「希望他沒見到這幅情景,你說他會不會見到?」
第二天的早上,她醒了過來——她沒有戴手錶——感到渾身冰涼、僵硬和一陣心悸。她突然擔心喬會狡猾地等她睡著,然後悄悄地溜回那個男人的屋子裡,趁他睡著的時候,切斷他的喉嚨。喬的胳膊沒摟在她身上。她感到自己應對這個孩子負起責任。她總是覺得自己應對那些與這個世界有些格格不入的小孩子負有責任。而在他想加入到這個世界中時,她不會再讓他漂泊流浪。視生命為兒戲是不可饒恕的罪過。沒有外援,她不敢單獨與喬長時間呆在一起。就彷彿與一隻脾氣乖戾的獅子呆在一個籠子里。喬像獅子一樣,不能說話(或是不願說話)。他只會從他那已失去童音的喉嚨中發出低低的咆哮聲。
他夢見他在一片玉米地里,迷路了。但那兒有音樂,是吉它樂。喬彈著吉它。如果他找到喬,他就平安了。於是他順著吉它聲走去。穿過一排排的玉米,終於來到一塊亂糟糟的空地上。那兒有一座小房子,更像一間小棚舍,院子里的一棵蘋果樹上掛著一個輪胎做的鞦韆。剛才並不是喬在彈吉它,那吉它聲又從哪裡來的呢?喬抓住了他的左手,納迪娜抓住了他的右手,他們和他在一起。一位老婦人在彈吉它,樂聲具有爵士樂性質,如此超凡脫俗,令喬眉開眼笑。老婦人是位黑人,她坐在門廊上,拉里猜測她大概是他一生中曾見過的年紀最大的婦女了。在她身上有一種讓他感到美好的東西……一種小時候他母親曾帶給他的美好的感覺,她會突然緊緊地擁抱著他說道:「你是個最出色的孩子,你是艾麗斯·安德伍德最出色的孩子。」老婦人停下來,抬頭看著他們說道:
他站在草坪中央,在這個到小溪和房子等距的地方站住,被如此簡單的念頭驚得目瞪口呆。自從他把他的「哈雷」車開進溝里之後,他就一直步行。步行,使他精疲力竭的步行,再加上陽光的灼曬或是其他與此非常相近以致沒有什麼區別的事物的折磨,他最終非完蛋不可。要是他喜歡的話,他本可以騎輛自行車。他可以慢些騎,比跑步快不了多少。那樣,他現在就可能已經到達了海灘上,選好了避暑住房,把車子存了進去。
「是的,可能是這樣。」
喬打著哈欠。
「換句話說,你停下來找房子,希望能找到其他人。」
「你想怎麼辦?在這兒死等?難道你意識到……」
他們開始肩並肩地向前走,走了幾步之後,拉里回頭向後看了看喬。喬正跪坐于地,吮吸著他的拇指,顯然沒有注意到他們已經走了。
「如果他真殺死我的話,對我將是最大的解脫。」
「你想過沒有要離開他?」他的話終於出口了,像一塊硬邦邦的石頭,很不客氣……但難道讓一個十多歲的精神病小男孩把他們殺死,使情況變得更壞,這就對嘛?這就公平了么?他告訴過她,他說話很殘忍。他想,他說的話是夠殘忍的。然而,他們現在就處於這樣一種殘忍的環境中。
過了一會兒拉里的手指在鋼板背面摸到一條短凹槽,他把肩膀挪進去,將鋼板頂起來扔到一邊兒,鋼板摔裂了,發出沉悶的鏗鏘聲。他聽到納迪娜一聲尖叫,橇棍落在水泥地面上。拉里擦乾眉毛上的汗,回頭看著男孩。
「比自行車更笨重,」拉里說道,「一旦失去平衡,你不可能像扶正自行車一樣容易地重新掌握摩托車的平衡。這摩托車有50磅重,你很快會習慣掌握這個重量,但也只是稍微習慣一下而已。在一輛標準變速汽車裡,你用手操縱變速器,用腳控制剎車。而騎自行車則顛倒過來:用腳控制變速器,用手控制剎車,而這裡是兩個剎車而不是一個。右腳控制後輪剎車,右手控制前輪剎車。如果忘記了,就使用手剎,你很靈巧地控制自行車把手,而你也必須習慣帶人。」
「什麼事?」拉里問道,他吃了一驚,但沒有問下去。
當他說話的時候,喬仔細地盯著他,拉里並不知道孩子真的聽懂了沒有。他轉過來對納迪娜說:「你知道他會彈吉它嗎?」
「帶喬?但我以為你會帶他的!」
「別擔心摩托,讓我看看你的手。」
「好吧,」他說道,「我想你的心太軟會造成危險的,可是……就這樣。」
他們在埃普索姆停下來吃午飯,他們嚼著油煎的罐頭肉,喝著桔子蘇打水。拉里寬慰地發現騎摩托車並不像他想的那樣糟糕,在許多地方他們完全可以不用嚴格遵守時間,甚至可以穿梭于村莊之間,只要有必要就在人行道上慢行。納迪娜在人行道上行駛時非常小心地減速,甚至在空曠的公路上她也要求拉里不超過每小時35英里的常速行馳。拉里想,除非碰上壞天氣,否則在19點以前他們可以到達斯托威頓。
「別問了,拉里!」納迪娜叫道。
晚上,拉里在某一時刻醒了過來,他用肘撐起身體。火堆已熄滅,納迪娜在離火堆約1/4英尺的地方,裹著三層毛毯,模模糊糊地顯出一個女人的身形。隔著火堆,正對著拉里的是喬。他也蓋著幾層毛毯,腦袋卻露了出來。他的拇指緊緊地塞在嘴巴里,雙腿蜷縮著,腿中間露出那把吉布森十二弦吉它的形狀。另一支手鬆弛地放在吉它的琴頸上。拉里著迷似的看著他。他曾奪下那個男孩的刀子,把它扔進了海里。而男孩又愛上吉它。「好吧,就把吉它給他吧。「儘管吉它也可以被當作鈍器,」拉里想,「用吉它殺人可要費勁得很。」他又睡著了。
拉里說:「如果昨天晚上你沒跟過來,他可能已把我殺了。是不是這樣?」他的聲音非常輕,只有她能聽清(他不知道正在一旁註視他們的喬是否聽到了他們談論的話題)。
她跑得更快了,跳過一塊在夜色像冰一樣閃著光的水泥路。
他想,邏輯上看來,如果跟蹤者企圖傷害他的話,早就會設法這樣做了。他們可以在暗地裡給他一槍或是至少用他們的武器對他開槍,逼迫他投降。他們也早就拿走想要的東西了……但再一次從邏輯上推理(進行邏輯思考對他很有好處,因為這些天來,所有的思維都因恐懼而變得亂七八糟),他什麼東西值得那些人想要呢?目前這種狀況,每一個人都能得到想要的任何東西,因為現在幾乎沒有任何人留下來。以往坐在屋子裡,抱著「希爾斯」商品目錄表時夢寐以求的東西,現在可以從全美國任何一家商店的櫥窗中隨手取來,為什麼還要費事去偷、去殺呢,況且還要冒著你的生命危險呢?你只要打碎櫥窗,走進去,隨手拿就可以了。
拉里漸漸地感覺到腳下的那隻手慢慢鬆開了,最終把刀子扔在一邊。男孩靜靜地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仰望著天空。他已經妥協了。拉里把腳從喬的腕上抽出來,迅速地彎下腰,拾起那把刀子。他轉過身,用力把刀子向著陸岬方向甩出。刀片旋轉著,在陽光下閃著光芒。喬用一種奇特的眼神盯著刀子的路線,他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充滿痛苦和不滿的叫聲。刀子在岩石上彈了一下,發出輕微的「啪」的一聲,掠過水麵,掉進了海里。
拉里醒了。
拉里想,他要來殺我!這種念頭使他目瞪口呆。這個孩子……難道我做過什麼對不住他的事情?
「噢,今晚玩夠了,啊?」
「謝天謝地!」那聲音大叫著,「噢,謝天謝地!」
又是回到林肯隧道的夢。有一個人跟在身後,它不是麗塔,是魔鬼,正露出猙獰的笑容,躡手蹺腳地跟在他的身後。這個黑衣人不是行走的殭屍;他比殭屍更可怕。拉里被看不見的死屍絆了一下。那些死屍就像躺在車一子里。他知道,那些車子本來有地方可去,可是大家卻偏偏一齊擠在擁擠的車流中,最後導致交通堵塞無路可逃。這些死屍正從車中瞪著鼓脹的、玻璃球般閃亮的眼睛,帶著對世界的無限眷戀,直愣愣地盯著他。看著它們,他的心中一陣抑制不住的恐慌。他不由自主地撒腿奔跑。那個黑色魔鬼,帶著魔法的人,在黑暗中如同戴著一副紅外線眼鏡般能將他看得清清楚楚,跑又有什麼用呢?過了一會兒,那個黑衣人開始對他低聲呼喚:「過來,拉里,過來,讓我們在一起。拉里……」
「在我的餘生中我會永遠感到內疚和不安。」納迪娜說道。她突然想到,她那些關於生命神聖的話可能在不久的某一天會必然地、不可避免地變成對她的一種嘲諷。這種念頭猶如一陣寒風,使她渾身一陣哆嗦。「不,」她對自己說,「我不會害死他的。不會這樣。永遠不要這樣。」
拉里猶豫了一下。他先把吉它掛在了男孩的脖子上。「要多練習才行。」他說。
他們3人一起使勁,把緊緊夾在汽車和活動屋之間的摩托車拉出來了。之後他們由於太疲憊,沒有走得更遠,那晚拉里沒考慮是否去納迪娜那裡,而納迪娜將毯子放在離他10英寸的地方(男孩隔在他們中間)。那晚拉里太累了,除了睡覺,不想干別的。
「我相信,這傢伙一定是墮入了情網。」
他撥了一下琴弦,很喜歡它的音色。儘管聲音有些發空,調子也不很准,音色卻比六弦琴要飽滿和豐富得多。聲音和諧,毫不尖銳刺耳。這就是鋼弦吉它的優點,你會聽到悅耳的低音。琴弦是「黑鑽石牌」的,鍍著一層漆,略顯浮華,但聲音還是相當樸實醇厚的。當你換和弦時,聲音有些生硬。他微微地笑了,想起了巴里·格里格對這些平板吉它琴不屑一顧的神情。他一直把這些琴稱為「昂貴的騙子」。可愛的老巴里,他還希望等他長大之後成為史蒂夫·米勒一樣的人物呢。
「好,你去找她比較好,喬,跟我呆在這兒,OK?」
這時,喬那雙古怪的海藍色眼睛盯住了他。
「我明白,」納迪娜回答道。她坐在露西身邊,滿懷同情地看著這個女人。
「接著來。」
因為我在這裏
喬不見了。
「我們會離開你,喬。我將離開你。我會和他一起走。除非你聽話。」
「幹得好,喬,」拉里說道,「假如你讓橇棍滑動了,那我只好用牙扣鈕扣來度過餘生了,謝謝你。」
「別人叫我阿巴蓋爾媽媽。我猜我是內布拉斯加東部最老的婦人了,而我仍能自己做小餅,你們儘快來看我,在他得到我們的線索之前我們要離開這裏。」
「慢點,」拉里第四次說道,「我們別著急,那會出事的。」
他惡毒地搖著他的頭。
「於是我埋葬了我的親人,也埋葬了比爾。」當大家圍坐在啪啪燃燒的火堆邊時,這個女人說道,「我花了一天的時間,也就是把他們埋葬好。於是我想我最好是去康科德,我的父母仍健在。可是我還是沒去。」女人哀求地看著他們說,「我是不是犯一個錯誤?你們認為他們還活著嗎?」
納迪娜說她興奮得睡不著,但她要和喬躺在一起直到他睡著。
一聽說「我從沒騎過摩托車」,拉里的恐懼心又加重了。他說道:「對,在你掌握它以前,我要教給你的最重要的是如何緩慢駕車,要非常緩慢。沒有一輛摩托車(甚至是一輛小型摩托車)會寬恕人們的過錯,假如你在高速路上失事,我不會送你去醫院。」
納迪娜站了起來,幾乎是跑著離開了火堆。
「200年後,那些汽車不會消失。」
「你要不要彈一曲?」
「你一定幹得很好。」
喬四處溜達著,嘴裏還嚼著從摩托車安全頭盔里拿出來的烏飯樹漿果。他在特許經銷商店的後面發現了大片野生烏飯樹叢。他從樹上摘下果子,而納迪娜則得到一次教訓,從摩托車上摔了下來。
「好了,你再也不會一九-九-藏-書個人了。」納迪娜近乎歡快地說道。她轉身對喬說:「我們去佛蒙特州,喬!我們將會看到另外一些人!美妙吧?妙極了!」
「我本來想的就不是汽車。」他說道,眼前突然浮現出麗塔坐在神秘黑衣人摩托車後座上的情景(他猜想,這黑衣人是他腦子裡對死亡的象徵性的表示)。他們倆一黑一白,像基督教啟示中古怪的騎馬人一樣雙腳騎跨著一隻可怕而滑稽的豬沖向他。這個想法使他口乾舌燥,青筋暴出,但是,當他繼續朝前走的時候,他的聲音平穩下來。如果沒有被打斷的話,納迪娜似乎不會注意到。奇怪的是,喬從半夢半睡中醒來,好像注意到一些變化。
沒有摩托車,面對周圍的一片寂靜,他感到束手無策,只有摩托車才是他向這片寂靜挑戰的唯一武器。寂靜比對死亡的恐懼或是在事故中嚴重受傷還要可怕。自此之後,他就一直步行。
納迪娜抬起頭來,拉里看到她驚叫了一聲「啊!」,接著猛一轉彎,太快了,她從車上摔了下來,本田摩托車停了下來。
他腳下一軟,頭重重地撞在地上。
「我們到那邊公路上再談吧。」納迪娜說。
喬點了點頭。
於是他彈奏了傑夫·米爾道的那支「進入繁華區」和他自己的那支「賽莉的弗雷斯諾憂傷曲」。他彈了「春季之山的災難」和阿瑟·克留達普的那首「不要擔心,媽媽」。他把曲子換為簡單的搖滾曲——「奶牛憂傷曲」「花|花|公|子吉姆」「20分鐘航空搖滾曲」(彈奏這種布基伍基合唱樂時,儘管他的手指變得越來越慢,現在已變得麻木和疼痛,他仍盡其所能地用力彈奏)。最後一支曲子是他一直喜歡的那首「無盡的睡眠」,原唱是喬迪·雷諾。
他輕輕地彎著腰接近了榆樹和石牆,一直站到了拉里背後。他那雙眼珠,碧藍得像一汪海水,在眼角輕輕地轉動著。這眼睛毫無表情,略帶兇狠。刀子在他手中舉起。
「房子會沒事。他為什麼會破壞房子呢?喬?」
「很久以前我常常從長島約請一位語言治療專家,」拉里說道,「我知道這聽起來像是一個來自紐約的笑話的開頭,但是我說得是事實。她是為一個名叫「海洋觀察」的學校系統工作,這些小孩有語言障礙,有的是豁嘴,有的是兔唇,有的是聾啞。她過去常說糾正這些小孩的發音缺點正是讓這些小孩掌握正確發音的方法之一。給他們做示範,念單詞,再做示範,再念單詞。一遍一遍反覆,直到與他們頭腦里的發音相吻合。當她談到這種吻合發生時,她給你的感覺就像喬說『不用謝』一樣。」
他們沿著1號公路向南環行。喬騎著自行車沿著白線徑直向前沖,有時甚至超過他們1英里左右。當他們趕上來的時候,常會發現他沿著路邊一邊騎著車,一邊以非常好笑的方式吃著黑莓——他常常把每一隻黑莓拋向空中,在黑驀落下時,不偏不倚地將黑莓叨在口中。大約過了1個小時之後,他們發現他坐在一個革命戰爭歷史紀念碑上,用吉它彈奏著「花|花|公|子吉姆」。
到中午時,他已到了威爾斯的美國1號公路。他拋了一枚硬幣,硬幣落地時是背面朝上。硬幣亮閃閃地丟在泥土中。他沒有理會硬幣,繼續沿著1號公路向南拐。20分鐘后,喬發現了它。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它,好像它是催眠師的法器一樣。他把硬幣放進嘴中,納迪娜又逼著他吐了出來。
「什麼?」
我們已去了佛蒙特州斯托威頓的瘟疫中心。
喬用半閉半睜的眼睛冷冷地審視了拉里一會兒,然後穩住橇棍,把整個體重都壓了上去,雙腳離開地面。
「我不能這樣做,」納迪娜平靜地說,「我了解現在這種危險,我知道這種危險可能主要是針對你。他有些忌妒。他害怕你在我眼中,會成為比他重要的人。他可能想方設法……設法除掉你,除非你能和他做朋友,或是至少使他相信你並不打算……」她的話漸漸變低了,下面的話有些含糊不清。「如果我們留下他,無疑是致他于死地。我不會這麼做。許多想殺死更多人的人現在都已經死了。」
她柔聲地說道:「事情可能會這樣。」
「結婚?不,我從沒結過婚。」納迪娜看起來又有點緊張。「我是個脾氣古怪的老女教師,雖然看起來比實際年紀年輕,但感覺上卻比實際年紀老。37歲。」拉里情不自禁地把目光移到了她的頭髮上,她點了點頭,似乎他已經大聲說了出來:「你的頭髮早熟。」她如實地說道:「我祖母40歲前頭髮就全白了。我想我至少還能堅持5年。」
「喬,」拉里說道,「你是說『不用謝』嗎?」
「我相信我們會有另外的發現。」
「哈,很棒吧?」納迪娜已掉過車頭來。
他坐下,雙腳垂在岸邊,感到一種心靈的震顫。他坐了約半個小時或者更長。海風激起了他的食慾,他在背包里摸索著,尋找午飯。他大口大口地吞吃著。四濺的浪花打濕了藍色的牛仔褲。他感到如沐浴般的清爽。
「別傷心了,」納迪娜說道,「一切都過去了。」
「一所私人學校,非常高級的一所學校,常青藤爬滿了牆壁,操場上都是最先進的配備。有一個由兩輛寶馬,三輛賓士,兩輛林肯和一輛克萊斯勒組成的小車隊。」
可是就在這時他醒了。天亮了已有半個小時了,當太陽升得更高的時候,籠罩著世界的白霧散盡了,顯露出來的特許經銷商店看起來就像煤渣而不是木頭做的。
然而他還要繼續步行,忍受著令人恐懼的寂靜,面色蒼白、渾身顫抖地向前走。他的唇鼻之間和太陽穴的凹窩中滲出來的一叢叢細碎的汗珠。他繼續向前走。
「我很高興……」她又開始說,「……很高興見到你。」她遲疑片刻問道:「噢,我的上帝,你們是真實的人嗎?」
她走到喬的跟前,伸出兩隻胳膊,把他摟在胸前。拉里轉過身去,在畜棚的卵石砌成的屋頂下,清清楚楚地寫著幾個白色的大字:
納迪娜沒有來得及看拉里一眼,她一下子跪了下去。「把刀子放開!」她輕聲地但非常堅決地說。臉上滿是汗水,卻十分沉著。她握住刀子,刀子離喬扭曲變形的臉只有數寸之遙。他突然像狗一樣咬住了她,繼續反抗。拉里一臉嚴肅,他努力保持身子平衡。如果男孩現在掙開的話,他可能會把那個姑娘撞倒。
到7月3號,恩菲爾德城裡除了她和一個名叫比爾·戴茨的老人之外,其他人都死光了。露西說,比爾也病倒了,但他似乎完全擺脫了疾病。接著,在獨立日的早上,她發現比爾死在大街上,全身腫脹發黑,就像別的病死的人一樣。
「你在笑什麼呢?」
他爬上閣樓,這裏甚至更悶熱,因此更容易爆炸。拉里推測:如果法蘭妮和哈羅德干工作的時候把油漆留在這兒的話,那麼一周以前這個畜棚就會燒掉了。玻璃窗布滿了灰塵,結滿了蜘蛛網,毫無疑問,這是福特當總統期間結的蜘蛛網。其中一個窗戶已經被打破,拉里將身子探出窗外,意外地看見了四周數英里的村莊。
「不怎麼漂亮,是不是?」納迪娜問道。四周是一片亂糟糟的海灘娛樂區:煤氣站,賣油炸蛤蜊的小攤,飲料攤,噴塗著艷麗色彩的汽車旅館,小型高爾夫球場。
溪邊茂密的灌木叢中輕輕搖擺了幾下,彷彿有件東西在悄悄地穿過,稍停,又動了起來。過了一會兒,出現了一個男孩,光著身子,只穿一個短褲。全身被晒成棗紅色,只有短褲腰帶上的兩條弔帶刺眼地白,身上留著被蚊子和沙蚤叮咬過的痕迹,有一些是新痕,大多是舊疤。他右手拿著一把屠刀。刀葉有1英尺來長,刀鋒已呈鋸齒狀,陽光底下爍爍閃光。
「哦!」她仔細地看了看他,察看他的反應。儘管拉里非常想低下頭,也看看她,但最終他的視線沒有落下來。「我不想讓你生氣。」
那個男孩噝噝地喘著粗氣,嘴裏發出像火雞一樣「咕嚕咕嚕」聲和「咯咯咯」之聲。他的上嘴唇緊緊繃著,露出一口白牙。那雙與中國人相似的眼睛火辣辣地瞪著拉里。腳踩在男孩的腕上,就像踩著一隻受傷但仍十分兇狠的蛇。他能感覺到男孩試圖抽出他手,根本就不在乎這樣做可能會使他皮膚流血、肌肉受傷甚至骨頭折斷。他猛地半坐起來,試圖要伸嘴咬拉里那隻裹在牛仔褲里的腿。拉里踩在男孩手腕上的力氣更大了,喬發出一聲尖叫——不是因疼痛而叫,而是一種挑戰之聲。
她搖搖擺擺地,似乎支持不住了,如果不是拉里過去扶住她的話,她就要昏過去了。拉里猜她大概有25歲左右,穿著藍色牛仔褲,外罩一件白色棉罩衫。臉色蒼白,一雙藍眼睛不自然地盯著拉里,似乎想確證自己沒有產生幻覺,眼前看見的這3個人都是真真實實地站在這兒的。
「味道真棒!」拉里說著,一口氣喝下了半聽。
「是的。」
他的第一反應是想沖她大吼一聲,「如果你想知道為什麼是這樣,你就繼續試試吧,看看你是如何用落後的頭腦來觀察世界的。」拉里克制住自己,想著他不僅喪失了與男孩之間的友情,也迷失了自己。也許他應該從另一邊兒過去,然而納迪娜卻跟著他出來,像影子似地尾隨著他,在陽光的照射下,影子縮得很小,但還沒有完全消失。
小男孩現在咧開嘴笑了,這種笑容是當某人發現一件令他快樂的秘密時,所露出的驚喜的笑容。拉里想,他似乎像一個很長時間內受盡了後背上疥瘡的折磨,卻不能觸及癢處的人。最後,他終於找到了一個確切地知道要在哪裡搔癢的人。他搜索著長久封閉的記憶,尋找著第二段歌詞,終於找到了。
「我想我們可以摸到它。」拉里直盯著納迪娜說道。
當男孩的揮刀劈來,在空中劃了一個長長的、大弧角的弧形時,他幾乎要癱在地上。他向旁邊退了幾步,不假思索地抬起右腳,濕漉漉的黃色工作靴一腳踹在男孩肚子上。這時他才感到有些憐憫:男孩根本就弱不禁風……他瘦得像根細麻桿。他看起來氣勢洶洶,根本就不堪一擊。
她埋下了頭。
她再一次感到全身睏倦,起來到草地上小便之後,又躺回毯子中。第二天清晨,她不敢確信她在夜裡曾醒來過,還是只在夢中夢到自己醒來。
拉里看見她臉紅了,他想他知道原因。拉里開始將橡皮吸管插|進水泥板的洞裏面,突然他認識到他所做的很容易被看作是愚蠢的表現(甚至更加原始粗野)。他抬起頭來看著她。她飛快地轉過身去,然而他還是看見她剛才很專心地盯著看他,臉色緋紅。
這說明她為什麼願意留下喬。至少在她眼裡,喬小得好像只是個7歲的孩子。
喬離他們並不遠。當他們追上他時,他正坐在一輛藍色福特車的后保險杠上,手裡捧著一本不知從哪裡找到的色情雜誌,好奇地翻看。拉里注意到,男孩的陰|莖勃起著,這令他很反感。他掃了一眼納迪娜,她卻把視線扭到了別處——很可能是故意的。
「讓我給你示範一下。」拉里說道,伸手去拿那把吉它。喬立刻用不信任的目光斜了他一下。拉里猜想,他可能記起了那把被扔在大海里的刀子。男孩向後退了幾步,緊緊地握著吉它。「好吧,」拉里說道,「都是你的了。你想學琴的話,就來找我。」
「你說過他發燒剛好。」拉里說道,「而且你們還走了這麼長的路……更不要說悄悄跟蹤我的這個藍眼睛吉它手了。」
「等一等。」她對男孩說。
或者你沒有展示。
「我不會的。」她看出他被惹惱了,於是又解釋說:「我開得很慢,轉了一圈,忘記抓把手,車失控了。」
「仍活著?當然,他們還活著。瘟疫已於7月2日結束了。如果他們能爬上那個車庫的房頂,他們當然沒有生病!」
納迪娜尖聲地叫起來,幾乎是歇斯底里地叫起來,「我說過我不做夢!你不能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嗎?你非得糾纏著我不放嗎?」
拉里被周圍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弄得眼花繚亂、心煩意亂。他的心中,似乎有一個聲音要對這些粗俗的、喧囂的景象叫喊起來。而腦海中的另一部分,又由眼前這個凌亂骯髒的海岸線,想象出許多家庭,全家老少興高采烈地坐在車站大巴上,沿著那條長長的高速公路奔來的情景。他的耳畔,似乎回蕩著那些夏日來度假的人們在沙灘上的嘻笑逗鬧之聲和在這條路上的興奮歡叫之聲。婦女們戴著遮陽帽,穿著緊繃繃的短裙,渾圓的屁股誇張地顯露出來。上大學的小夥子們穿著紅白條相間的橄欖球衫。姑娘們穿著無袖的沙灘衫,腳下踏著平底人字形涼鞋。小孩子們大聲尖叫著,臉上塗抹著冰淇淋。這就是美國人,無論什麼時候,當他們聚集成群時——不管這群人是在滑雪勝地阿斯彭還是沿著緬因州的1號公路舉行他們那枯燥晦澀的夏季儀式——他們總是帶著一股毫不講究的、非常吸引人的鬆散浪漫。而現在,所有這些美國人都不見了。一棵樹的樹枝被雷擊落,砸在了冷飲攤巨大的塑料遮陽傘上。那隻傘趴在停車場上,一側斜在地上,像一隻蒼白的錐形小丑帽。小型高爾夫球場的草開始長高。波特蘭城到波特斯摩斯之間的一截高速公路曾是一段70英里的公共露天娛樂場,充滿歡歌笑語。現在,這裏已經人跡稀罕,死氣沉沉,所有的事物都已經停滯了。
10分鐘后露西跟在納迪娜身後回來了。拉里看出她倆剛才吵架了,不過她倆現在似乎又和好了。
喬站在火堆旁,手中持握著那隻火把。火已經滅了。那雙奇異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帶著一股著迷的神情,嘴巴張得大大的。
她不停地告訴自己,喬會逐漸明白,他們需要這個男人……他們不僅僅需要他一個人。他們不能孤獨。如果沒有其他人,他們很可能會孤獨地死去。喬將會習慣這種想法。喬以前在真空似的環境中生活了很長時間。其他人已經養成了與他人共同生活的習慣。
納迪娜微笑地看著拉里,而拉里卻沒笑,當他和麗塔一起去紐約時,麗塔也說過類似的話。就在她死的前兩天,她說過那樣的話。
那天晚上,他們在威爾斯公共海灘上柔軟的沙灘上宿了營。拉里在海藻灘上燃起了篝火。海藻灘上還殘留著以往漲潮時的痕迹。喬坐在另一側,遠離他和納迪娜,往火里填著小樹枝。偶爾,他會把一根粗大的枝條插|進火堆中,直到它像火把一樣燃起來的時候才抽出來,高高地舉起。火把像一支燃著的生日蠟燭。他們起初還能看清他,後來看到的就只是一團移動的火把,隨著他的狂蹦亂跳在風中上下飛舞。海風漸漸起來了,溫度比前幾天都要低。拉里模模糊糊地記起,就在那次超級流感像一列高速的貨運列車一樣襲擊紐約之前,在他突然發現母親奄奄一息的那天下午,下起了一陣雨。他記起了電閃雷鳴,白色的雨幕狂野地擊打著公寓的情景。他渾身抖了一下,風從篝火中捲起一團火星,盤旋著升到星光點點的夜空中。灰燼升得更高,在空中忽隱忽現,隱約閃爍。他想,現在距秋天雖然還有一段時間,卻已不像在6月的那一天時——在他發現他的媽媽一動不動地躺在地板上,神志不清的那一天——那樣遙遠。他渾身抖了一下。北面遠處的沙灘上,喬的火把在空中時起時伏。這使他感到孤獨和全身的寒意——孤零零的火把在漫無邊際的黑暗中時隱時現。浪濤拍岸,濤聲轟鳴。
他想了一會兒。喬坐在公路的路肩上,望著他們。在他們的身後,大海無休無止地拍擊著岩石,擊打海水在陸地上衝擊出的暗壑,隆隆作響。
拉里強迫自己繼續問道:「露西,你曾夢到過內布拉斯加州的一個地方嗎?」
他們握了握手,這場戲劇性的相見使他們彼此微微一笑。
可以看見納迪娜騎著摩托車回來了,摩托車的前燈亮著,一下衝到拉里身邊。
他想,如果他們不很快現身,我就要設法逼他們出來。正是這種想法,使他重新找回了自信。他迅速地背上背包,啟程上路。
拉里瞥了一眼納迪娜,納迪娜也正盯著他,接著又看看喬。她的神情是又驚又喜,不知怎麼地,即便剛才喬不回答,她也彷彿猜到他作這樣回答。拉里以前見過這種表情,但除了他沒有人能讓他的手指完好無損。
「不會,」拉里盯著燃燒的火苗回答道,「對疾病的免疫力不是直接遺傳的,我母親……」
1990年7月2日離開奧甘奎特
就能聽見我的到來。」
他把火點了起來,3個人緊緊地圍在火焰旁,驅趕著身上的夜寒。納迪娜煮了一鍋燕麥奶粉粥,他們又喝了一些罐裝的濃茶——一種旅行飲品。喬在吃飯時,還把吉它放在了腿上。拉里發現自己兩次對著喬微笑。他心想,你怎能不喜歡一個喜愛吉它的人呢?
起身之前,他跪在河邊,脫下衣服,用手撩著水灑在身上。他注意到自己正在變得多麼瘦削——他沒有力氣再發上手網球了。他站了起來,用他的襯衫擦乾了身子,又穿上褲子。兩塊大石頭露出小溪的水面。他踩著石頭過了小溪。在小溪對岸,他吃驚地愣住了,盯著灌木叢里茂密的方向一動不動。恐懼,那種在他醒來這前就一直籠罩在他心中的恐懼,像爆炸的松節一樣突然地燃燒起來,之後又迅速地退了回去。可能是只松鼠或是只花白旱獺,也可能是只狐狸。不會有其他東西。他又毫不在意地轉過身去,開始穿過草坪,向著大白房子走去。
「開車?你的意思是說我有沒有駕駛執照?我有,但是在到處都是車的街上,汽車並不是真正實用的工具,對嗎?我的意思是……」
「你怎麼知道的?哦,是的,我想你已經察覺到了。」
拉里久久地看著這個女人,她臉紅了,低垂著眼睛。
「不會永遠這樣的。」她平靜地說。他看著她,看著她那張潔凈、富有光澤的臉。她的前額,猶如一隻燈泡,爍爍閃光。她那一頭令人驚嘆的夾雜著白紋的秀髮,從前額上垂了下來。「我不信教。但如果我信教的話,我一定會詢問上帝,現在人類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100年之後,甚至可能在200年之後,這片海灘九九藏書可能才會重新屬於我們。」
「他就像電視節目《國家地理》中的一個野人。」
喬仍然看著他,拉里意識到他剛才破壞了與孩子之間建立的感情基礎,或者更多。納迪娜咕噥著。
他大聲地說道:「我們是不是該吃早飯了?」
走了兩英里之後,拉里第一次見到了大海——它好像一隻巨大的碧藍色的動物,今天有些懶散而遲緩。它與太平洋或是長島所在的大西洋完全不同。那些海洋看起來有些洋洋自大,同時不知怎的,也有些馴服溫順。而這片海水顏色很深,是那種與鈷的顏色相近的深藍色。海浪接連不斷地衝擊著陸地,拍打著岩石,在空中激起像蛋白一樣濃濃的泡沫,四處濺落。浪濤咆哮著,不停地衝擊著海岸,發出隆隆的轟鳴聲。
一想到在離地面這麼高的屋頂上爬行,拉里的肚子就感到難受。哈羅德肯定是把腳倒掛在屋頂的排雨水檐槽上,在上面寫下女孩名字的。
納迪娜聳聳肩,不屑地說道:「小孩子都是好孩子。如果你和他們在一起,你也會變得很浪漫。這沒什麼不好,你的語言治療師不喜歡她的工作嗎?」
拉里覺得他看見喬的眼睛亮了一下。
「是的,非常像。我是在一棟房子前的草坪上發現他的——那棟房子可能是他家的房子,那個地方叫羅克威——當時他正生著病。他不會說話。他只能大聲咆哮和低聲哼哼。在今天早晨之前,我一直管著他。但我……你看,我有些累了……而且……」她聳了聳肩。她外罩上的泥漿已經幹了,像一團團中國的方塊字。「我最初給他穿衣服。但除了短褲之外,他把其他衣服都脫掉了。最後,我也不想再試了。他根本就不在乎蚊子的叮咬。」她停頓了一下,「我想我們與你一起走。我想,在現在這種情況下,這不該羞於出口的吧。」
他們吃完早飯,把東西包好放到摩托車上時,霧已經散盡,可以上路了。正如納迪娜說得那樣,喬對於坐到拉里身後沒有表示任何疑慮不安,還沒問他,他就騎上了拉里的摩托。
時間分分秒秒地飛快地過去了,他的瞌睡逐漸轉成了幾天來的第一次深沉的睡眠,沒有夢的干擾。兩隻手鬆弛地放在大腿上,瘦弱的胸膛時起時伏,那圈鬍鬚令他的那張臉——這張從難以置信的大屠殺中逃離出來的孤獨流浪者飽經風霜的臉更顯瘦削。漸漸地,那張飽受灼曬的臉上的一道道皺紋開始一平緩地舒展。他不知不覺地把身子扭了過來,像一隻躲在陰涼的泥土中正夏眠的水生小動物。太陽漸漸落下去了。
她的聲音使他驚得要跳起來,低下頭,看到那隻吉它盒正躺在他們身旁的沙灘上。當他們闖進一家大房子尋找晚餐時,發現了這把斜靠在樂器室「斯迪威」鋼琴上的吉它。他往背包里裝了足夠多的罐頭,以補充他們這些天所吃光的食物。衝動之下,他也把這隻吉它盒裝了進去,當時甚至沒有看一看盒子里裝的是什麼——在這樣豪華的房間發現的,肯定錯不了。自從那次在瑪利布伊的狂歡晚會之後,他就一直沒有再彈過吉它。那已是6個星期之前的事了。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事。
「不,」她輕輕地說,「否則我就會弄醒他。」
他沿著9號公路穿過了幾個小鎮。小鎮里有摩托車商店,在展室里擺放的車子的右把手上,明晃晃地掛著車鑰匙。如果他長時間盯著它們的話,眼前就會清清楚楚浮現出他躺在公路上,身下一灘血跡的情景。這場景的顏色是那麼如此艷麗刺眼,艷麗得令人心驚肉跳,彷彿像是極度可怕又極度迷人的查理斯·邦德主演的恐怖電影里的一個鏡頭——那種人在巨型卡車輪下奄奄一息的鏡頭或是巨大的、叫不出來名字的、肚滿腸肥的臭蟲,內臟破碎、血肉橫飛的那種令人驚駭不止的鏡頭。
「該死的,那不是自行車!」拉里大聲叫道,背後的吉它發出刺耳的聲音。他看見喬回過頭來看著他們,他的眼睛眯了起來,充滿了不信任的神情。拉里想,好傢夥,我得服從大家。這讓他更加氣惱。
「不,你不能,」她說,「因為他是一個人,他將領著我們找……」她感到無言可說。她的意思是指其他人。她要說的話是他是一個人。他將領著我們找到其他的人。但她不敢確信這就是她所要表達的意思,或者即使是這個意思的話,她的話里沒有夾雜別的含意。她立時感到她正面臨兩條路的選擇。她開始希望他們從沒有看見過拉里。她想再次安撫一下那個男孩,但他氣憤地閃到了一邊。他抬起頭,望著那棟白房子,眼睛中閃著怒火和妒意。過了一會兒,他又溜回了灌木叢里,用譴責的目光瞪著她。她跟在他身後,以確信他不會有什麼問題。他躺了下來,像嬰兒一樣蜷曲著身子,將刀子倒立在胸前。他把大拇指放進嘴裏,閉上了眼睛。
納迪娜回到了小溪匯成一個小小的池塘的塘邊,跪了下來。她用手掬起一捧水,飲了幾口,然後坐了下來,望著那棟房子。她的目光冷靜安寧,臉龐極其酷似拉弗爾·瑪利婭。
男孩伸出了雙手。
她的一點睡意一下子全無蹤影了。她把毛毯推到一旁,站了起來,身上的疼痛不由得使她皺了一下眉頭。騎了那麼長時間的自行車,過了多長時間了?可能沒多長時間。他們一直作著持續不懈的努力,試圖尋找一種離他不近不遠的辦法。如果他們跟得過緊,他就會發現他們,這將使喬心中不安。如果他們離他過遠,他可能會離開9號公路拐到另外一條路上,這樣他們就可能失去目標,這將使她不安。她從沒有想過拉里可能會騎回來,跟在他們後面。幸運的是(至少對喬來說),拉里也從沒有想過這樣做。
我將把黑夜變成黎明,
他在離他們稍遠點兒的地方躺下來,然而他無法入睡。終於他越過了高速公路,穿過膝蓋高的梯牧草來到有醒目標誌的牲口棚。數千隻蚱蜢到處跳著避開他。拉里想:「我成了它們的障礙,在它們看來我是個令人討厭的傢伙。」
「我主耶穌啊,當他把最後那句話寫上時,他真是頭腦發瘋了。」拉里說道。
「你找到了我們,這真是一個驚喜。」
「如果忽略了,就忽略了罷。」拉里說道,「哈羅德曾經留下暗示,這些暗示都在順著路的兩側。如果它們移動了,他很可能會再做一次。」
「噩夢,」露西說道,「噩夢不總是一樣。最常做的夢是一個男人追我,我沒法看清他長得什麼樣,因為他戴著斗篷(不知你們叫它什麼)。他總站在陰影和衚衕里。」女人顫抖著說,「一睡覺我就感到害怕。但現在我也許會……」
「我知道他不會一聲不吭的,」納迪娜回答說,「然而讓我驚喜的是看到他能恢復自我。我想他需要我們倆,是我們兩個人。他……嗯,我不知道。」
「沒事了,走吧。」她平靜地說道。他迅速地彎下腰,把刀子撿了起來。
「納迪娜,如果你……」他剛要開口。
他禁不住笑了起來,起初笑得很輕。在周圍的一片寂靜中,他的笑聲把自己也嚇了一跳。在沒有別人在旁嘲笑你的時候,你一個勁地狂笑是表明頭腦開始混亂失常的一種跡象。然而,笑聲聽起來是如此發自內心地真誠,所以去他媽的頭腦健康吧。他喜愛這種方式的笑,不加掩飾,聽其自然。他站在那裡,雙手叉在腰間,頭向後仰起,面對天空,為自己驚人的愚蠢而發出公牛般的狂笑。
「不,我不想。」
他低下頭看了看刀子,然後再一次向著她舉了起來。至少那股凶氣現在沒有了。他不過是一個被人拋棄的小孩,他想要他的襯褲或是那條從他嬰兒時代就一直與他相伴、現已沒有多少毛的舊毛毯。納迪娜隱約地覺得這是使他放棄刀子的時候,可她只能堅決地搖著頭表示「不」。之後會是什麼樣子?他會尖叫起來嗎?在那個精神錯亂的士兵離去之後,他曾大聲尖叫。一聲又一聲地尖叫,含糊不清的、高聲的尖叫,充滿了恐懼和憤怒的尖叫。她難道想與睡袋裡的這個男人在這種刺耳的尖叫聲中相識?
一棟白色的新英格蘭式農家小樓蜿蜒深展,從公路那邊約200碼的一座小土丘上,像美麗的海市蜃樓一樣隱隱約約地閃現出來。綠色的牆皮,綠色的鑲邊,綠色的屋頂。下面是綠色的草坪,看起來稍有些雜亂。在草坪的底部,一條小溪在潺潺流動。他能聽見小溪那汩汩的流水聲和嘩嘩的水浪聲,這是水流在湧進來。一棟石牆,沿著小溪的一側蜿蜒曲折,大概是院牆吧。粗壯茂密的榆樹斜倚在牆內。他只想以他那「世界著名的爬行膽小鬼的緩慢速度」到達那裡,坐在樹蔭下休息一會兒。這是他要做的事。然後,當他感覺……感覺全身狀態有些好轉時,他將把腳伸出來,在溪水裡浸泡一會兒,痛痛快快地飲上幾口溪水。他渾身可能氣味難聞,那又怎麼樣?現在麗塔已經死了,誰還會聞他身上的氣味呢?
你現在可以得到任何東西,除了沒有人與你相伴。拉里清清楚楚地明白,現在最缺少相伴的夥伴。他沒有感到害怕的真正理由是,他知道,那些人肯定也最需要有人相伴。遲早,他們的渴望會戰勝恐懼。他可以一直等到這個時候。相反,過早行動會使他們像一群鵪鶉一樣被嚇跑,事情可能會變得更糟。兩天前,如果他見到一個人的話,很可能也會偷偷地溜走。因為他那時有些精神迷亂,不能做其他任何事情。所以,他現在需等待。他確實非常想見到其他人。後來,他真的見到了。
「有天晚上我夢見一個黑人老婦女,」露西回答道,「但是夢不長。這女人似乎在說,『你來看我吧。』接著我又回到了恩菲爾德,然後……然後那個可怕的傢伙又來追我了,接著我就醒了。」
「是的。我們不得不這樣做。我不得不這樣做。」她感到這種感覺變得強烈起來。他可能不是那種人,但即使他不是,他也與她尋找多年的一條線索有關,現在這條線索正在接近謎底。
你就會知道我的到來。」
「很多時候,我一直擔驚受怕。」他小心翼翼地說道,「因為只有我一個人。我相當多疑。就好像我預計印第安人會向我突然撲過來,割下我的頭皮。」
然而,接下來他聽到了他一生中最為震驚的聲音。男孩幾乎一個音符也不錯地彈出了「花|花|公|子吉姆」這支曲子,邊彈邊唱——與其說是唱出每個詞,不如說是狂吼出來的,他的舌頭就像粘在了上牙膛一樣。同時,很顯然,他一生中從沒有彈過吉它——他不會在琴弦上用力,讓琴弦發出正確的聲響,和音在變化時也有些模糊和凌亂。他彈出的聲音柔弱和蒼白無力——彷彿彈的是一隻塞滿了棉花的吉它——然而,儘管如此,他把調子模仿得與拉里剛才彈的曲調幾乎一模一樣。
「我很高興載他,」拉里說道,「可是現在我想他不會讓我載他,你說呢?」
「一種浪漫的想法,對嗎?」
喬慢慢地挪動著腳步走過來。
他想不起來是多少天前他騎摩托車栽進了溝里。不是昨天,也可能不是前天(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反正車已經摔壞了,齒輪箱斷了,油門把手歪了,離合線也掉了。它就像一隻脫韁的野馬,前輪翹起,後輪著地,一直飛過康科德正東方9號公路附近的一段堤岸,翻滾著摔落下去。他想起了那個毀掉他的摩托車的地方可能叫戈斯維爾,但這一點根本就無關緊要。事實上是,那輛車已經對他毫無用處。時速不敢超過15英里。即便時速在15英里時,他的頭腦中也會出現他從車把手上摔出去撞折頭骨或是在一個死角拐彎,「砰」地與一輛翻倒在地的卡車撞上,變成一團火球的幻影。過了一會兒,該死的過熱顯示燈又亮了起來,當然,它已經亮了。他似乎能在在小紅燈泡上方的塑料外殼上看到上面印著幾個端端正正的小字——「膽小鬼」。當他從將騎摩托車認為是件自然而然的事,到事實上能享受騎車時那種瘋狂的感覺,那種風擦雙頰、大地在腳底下6英寸的地方一掠而過的感覺時,其中是否經過了一段時間?是的,當麗塔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在麗塔變成一具嘴巴塞滿腥臭的綠色嘔吐物、雙眼撕裂的殭屍之前,他就享受這種非常刺|激的感覺。
「但是……」
半路上,突然一個念頭在他的頭腦中像一隻氣泡般升起,然後砰地一聲爆炸了。這個念頭偶然地、悄悄地產生,但它的暗示卻使他死一般地愣住了。
「對,是一年級和二年級的孩子。」
拉里突然想起來他的步槍丟在自行車上了,這時,男孩尖叫著沖他撲了過來。
「納迪娜……」
「假如你這麼認為的話,拉里。」
喬又四處閑逛著,他的嘴唇發紫。「不用謝,」他說道,咧嘴笑了。拉里也努力地報之一笑。假如納迪娜不能很快回來的話,他就去找她。他的頭腦不斷浮現出發現納迪娜脖子摔破了躺在溝里的情景。
哈羅德·埃米·勞德
這個念頭是:為什麼你不騎車呢?
拉里和納迪娜面面相覷。
「人類,你發瘋了!」他說道,將頭倚在了榆樹的粗大的樹榦上,閉上了眼睛。陽光透過樹葉照射下來,光斑在眼皮上晃動,一陣紅一陣黑。水聲,汩汩聲和嘩嘩聲,是那麼可愛和溫柔。過1分鐘他就要到溪邊,喝上幾口水,洗洗身子。再過1分鐘。
喬將雜誌放在了一旁,他沒有立即站起來,卻手指著天空,喉嚨中發出詢問的聲音。拉里把頭迅速抬起,一時間,他以為男孩看見了飛機。這時,納迪娜叫了起來:「不在天空,在畜棚上!」她的聲音短促、高昂,充滿興奮之情。「在車庫上!喬,謝謝你。我們從沒有見過它!」
「好了。我不想看見它們。」
突然喬在納迪娜的懷抱中猛地一驚,他的手指從嘴裏滑出來。納迪娜試圖抓住他,但喬掙脫了。
男孩吃著乳酪和餅乾,他抬起頭來,不信任地瞪著拉里。
他現在位於陸地的盡頭。
拉里充滿迷惑地收回了自己的胳膊。事實上她是願意的。他能感覺到她委婉而又明顯的渴望。此時,她激|情高漲,極度渴望地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她的手不停地撫弄著衣服下擺,好像兩隻受傷的蜘蛛。她的眼睛閃爍其間,似乎要哭出來了。
她現在還躺在那個帳篷里嗎?他憂鬱地想。屍體已經腫脹了嗎?招了許多蒼蠅?她在地獄幹什麼呢?與鮑勃·霍普一起在帕姆·斯皮倫斯打高爾夫球?
「如果你不能擊敗他,你旅途會比我們的更少。」拉里夢境中的老婦人回答道。她難過地看著納迪娜說:「在這裏你找到的是個好男人,他期望表白自己,為什麼你不愛戀他,反而浪費他的熱情呢?」
她環顧四周。
「見到你們真高興,」她說道,「見到你們我太高興了,感謝上帝……」
「我不做夢。」納迪娜回答道,緊接著立即垂下了眼瞼。拉里心想:「你在撒謊,可是這又是為什麼呢?」
「是的,」拉里回答道,「我摔了下來,和我一塊兒騎摩托的女人摔死了。」
「別說這個。」
有好一會兒,拉里覺得這男孩子不是沒明白他的話,就是不願意去做。接著拉里抓住鋼板下的撬棍頂端往上抬。他的胳膊雖然瘦,卻鼓出一塊塊肌肉。窮人出身的工人好像都有這樣的肌肉。鋼板翹起來了一點,但沒有完全翹開,卻把拉裏手指壓在下面了。
當你聽到落在我黑瘦身軀上的巴掌聲時,
「過去吧,一切都會好的。」納迪娜平靜地說道。
「那麼,我們明天去,」納迪娜說道,「今晚教我如何騎摩托車吧。」
喬繼續反抗。
納迪娜久久地看著喬,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不,」她說道,接著又說,「他恐怕更不會願意和我一塊兒騎摩托,那會嚇著他。」
現在,他雙腿跨在他從白房子向東4英里處的一家運動物品商店裡取出的自行車上,聲音清晰地叫道「如果有人在附近,為什麼你不出來。我不會傷害你。」
在喬彈完的時候,他低下頭,好奇地看著他自己的手指,彷彿在設法弄明白,為什麼用它們彈出的曲子和拉里所彈的一樣,聲音卻是那麼嘶啞孱弱?
6罐啤酒喝完時,已經是7點半,太陽就要落山了。他把篝火里的餘燼踢了出來,收攏起所有的木柴。在半醉半醒、感覺良好的狀態下,他騎著自行車上了9號公路。騎了約有1/4英里后,他找到了一家帶紗窗走廊的房屋,將車子停在草坪上,取出睡袋,用改錐撬開走廊的大門。
拉里感到他腳下的那隻胳膊的肌肉又緊繃起來,之後放鬆了。男孩用一種傷心責備的眼神瞪著姑娘。當他的目光轉移到拉里身上時,拉里能感覺到裏面那種忌妒的神情。儘管他身上已是汗流浹背,在這種目光注視下依舊感到心中有凜凜寒意。
但我可以,因為我離家很遠,
「的確很漂亮。」
她眼裡閃爍著朝霞般的光彩。「對,可以這樣做。我從來沒騎過摩托車,你能騎給我看,對嗎?」
「你在哪兒教書?」
「是的,」拉里說道,「如果我們孤身一人,孤獨會令我們瘋狂。而當我們與他人相處在一起時,群居也會使我們瘋狂。當我們群居在一起時,我們建起數里長的避暑別墅,在星期六的晚上,還會在酒吧中滋事鬥毆,彼此相殘。」他笑了起來。笑聲有些凄涼、譏諷和悲傷,沒有夾雜著絲毫的詼諧。笑聲在空曠中迴繞了很久。「沒有答案。過來……喬可能在前面等著我們。」
「如果他們仍活著的話。」
拉里聽見自己淡淡地說:「彈弦的力度不夠,就這些。你得彈出老繭——在指尖上長出硬皮才行。左手的肌肉也是如此。」
納迪娜認為他的推斷是對的,但是她得出的論據和拉里不一樣。她急切地注意到那些自行車。喬坐在展廳門前的台階上,心滿意足地玩弄著吉布森十二弦。
他旁邊有人,不是昨晚和自己相遇的納迪娜,而是喬。這男孩躺在他旁邊,手指塞在嘴裏,在夢中打著哆嗦,好像他被自己的夢緊緊地抓住不放。拉里想知道喬做的夢是否和他自己做的不一樣……於是他又躺下來,直到1個小時之後別人都醒了,他仍目不轉睛地看著白霧,想著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