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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第45章

她想,任何人在回顧她的一生的時候,都能夠挑出某一年來,說道:「這是最好的」。看來對任何人來說,都會有一段集順利、成功和奇迹於一體,各種事情一併到來的時光。僅僅到了後來你才會驚訝事情為什麼會以那樣的方式發展,就像一次將10種不同的開胃菜同時放在了冷盤廚房中,每一道菜都沾上了其他菜的味道。蘑菇有了火腿味兒,火腿有了蘑菇味兒;鹿肉帶上了一點鷓鴣的野味,而鷓鴣則染上了一點黃瓜的清香。在以後的生活中,你也許會希望在這特殊一年中發生的所有幸事能分散一點,讓你能夠拿出其中的一件,將它安排在你不能回憶起有任何好事或壞事的某一段3年的時間中,這平靜的3年讓你明白事物在按特定的方式發展,在上帝所創造的世界中,在亞當夏娃尚未建成的世界中,事物都該按這種方式發展——該洗的都洗了;地板已經擦過了;孩子已得到了照看,衣服也縫補好了;3年中除了復活節、父親節、感恩節和聖誕節,就不再有什麼事可以打破這灰暗的日子和時間的流逝。但這種希望沒有得到回應,上帝依然按自己的方式安排著奇迹的出現。對阿比·弗里曼特爾和她父親來說,1902年就是個好運連連的年頭。
「我得把袋子扔給它們,別無辦法。如果我不給,它們會把我撕成碎片來得到它。別無辦法。」
湯姆·科倫從玉米地里跑出來,上衣、褲子和長長的棕色頭髮上都沾滿了玉米穗。「我也去!湯姆·科倫也想坐車去!」
「我和尼克去拿。」拉爾夫邊說邊站了起來。
他派它們來的——那個黑衣人。
「別擔心,」拉爾夫說道,鬆了手,「我吃得太撐了,痒痒不了你多久。」他又坐了下來。
本·康維爾站了起來,臉漲得通紅,兩隻小狼一樣的眼睛閃閃發光。「黑鬼!」他大喊,「這個黑鬼究竟在我們的舞台上幹了些什麼?沒有哪個黑鬼能彈奏出真正的音樂!」
大約從去年開始,莫利和吉姆就成了來這兒看她的僅剩的兩個人。其餘的人似乎忘了她還活著,她對此十分理解,因為她已活過了她該活的歲數。她就像一隻恐龍,無事可干卻仍有一副活著的軀體,正當的位置是該在博物館(或墳墓中)。她可以理解他們為什麼不來看她,但她無法明白他們為什麼不回來看看這片土地。這塊地方上所剩的東西已經不多了,只是當初大片地產中的一塊地而已。但是,它是他們的土地。黑人們似乎不再像以前那樣關心土地,事實上,他們中的一些人已開始因為這塊土地感到恥辱。他們到城裡尋求發展,大多數人像吉姆一樣也取得了不小的成就。但一想到將臉從這塊土地上扭開的黑人們,心裏就有無名的痛。莫利和吉姆前年曾打算給她裝一個沖水的衛生間。這個提議遭到她的拒絕,他們覺得受到了傷害。她試著向他們解釋,但莫利反覆說的一席話就是,「阿巴蓋爾曾祖母,你106歲了。你認為我會怎麼想呢,在知道你在室外僅10度的時候仍要出去上廁所?你難道沒想過寒冷的刺|激會傷害你的心臟嗎?」
「上面寫的什麼?」她問。
「咳!」她以自己特有的粗啞的老太太嗓音叫了一聲,把袋子往身邊拽了拽。
拉爾夫大聲地讀到這裏時,不解地皺起了眉頭,但阿比卻立即明白了尼克要表達的意思。它與過去30年來到這片土地上的新牧師的傳教沒什麼兩樣。並沒有真正的魔鬼,這就是他們的信條。世界上存在罪惡,它有可能來自原罪,但它就在我們每個人的內心世界,讓它散發出來就像不打碎蛋殼取出雞蛋一樣是不可能的。按照這些新牧師的解釋,撒旦就像一副七巧板拼圖——世界上每個男人、女人和孩子都給它加上一點自己的理解來湊成一整塊。的確,這些解釋聽起來都很現代很動聽,但它唯一的缺陷就是不真實。尼克如果繼續這樣想下去的話,他會成為黑衣人餐桌上的一道美味。
「那些夢讓我害怕。我從沒向人講起我做的這些夢和我是怎樣擔驚受怕,我想我的感覺就和上帝從旋風中對約拿說話時他的感覺一樣。我甚至試圖讓自己相信它們僅僅是夢,我這愚蠢的老婦人就像當年約拿那樣,試圖逃離上帝。但大魚還是一樣吞噬了我們,你們看!如果上帝對阿比說,你去分辨,那我必須得去分辨。我總覺得有人,有一個特別的人會來告訴我,那將使我知道時候到了。」
拉爾夫和迪克·埃利斯相互看了一眼,深吸一口氣,動手把死豬從架子上卸了下來。下午3點鐘以前幹完了所有的活兒,4點則裝著一車肉回到了阿巴蓋爾的住所,晚餐上多了一道新鮮豬排。兩個男人吃得都不是很舒服,但阿巴蓋爾一個人就吃了兩大塊豬排,香脆的肥肉在她的假牙之間被咀嚼得津津有味。拿什麼招待自己都趕不上新鮮豬肉。
在斯通家,他們發現屋后的豬圈裡有兩隻小豬崽,活蹦亂跳,滿嘴的豌豆藤。看來,在飼料耗盡的情況下,它們以豬圈裡更為孱弱不幸的同伴為食,活得還不錯。
現在是6點40分。她拿起袋子,走到門外,小心翼翼地走下台階。她拔毛的時候,將毛都放進了另一隻袋子,但還是有幾支羽毛飛了出來,飛過了理查森家的樹籬,樹籬現在缺水缺得厲害。
尼克,湯姆·科倫和拉爾夫在路經堪薩斯的半道上碰見了迪克·埃利斯,他正背著一個袋子走在路邊,手裡撐著一支走遠路用的手杖。他是一個獸醫。第二天,路經蘭茨堡小鎮的時候,他們停下來吃午飯,突然聽見了從鎮南邊傳來輕微的呼救聲。如果不是順風,他們根本不可能聽見這聲音。
她在早晨11點出發,希望正午之前趕到理查森農場,好在一天中最熱的時候能睡上一覺。接近傍晚的時候把雞殺了,黃昏時返回。天黑了才能到家,讓她不由想起前天夜裡作的那個夢。但那個男人離她還很遠,相比來說,她的客人要近多了。
時間是9點以後。吉娜還在睡覺,湯姆在阿巴蓋爾媽媽陽台上的搖椅里打盹。西邊天空中不時有無聲的閃電。除尼克之外的其他成年人都聚集在廚房裡。尼克出去散步了。阿巴蓋爾知道這個男孩在作激烈的思想鬥爭,她的心也隨著他在外面遊盪。
現在,她坐在瑙格爾家院子里的榆木樹下,在路前方約200碼處,她可以看見土路和柏油馬路交匯在一起——交匯的地方也就是弗里曼特爾路變為德克路的地方。白天的熱量使柏油路閃爍著微光,地平線上則如水銀般光亮,又像夢中的水面,波光粼粼。在炎熱的白天,在肉眼可以看到的最遠處,你總可以看見這種如同水銀的光芒,但你卻永遠無法走近它。甚少她是不曾走近過。
「看見你我就知道,」她說,「是你,尼克。上帝把指頭放在你胸口上。但他不止一個指頭,還會有其他的人,他們正往這兒趕,感謝上帝,他還將一個指頭指向了他們。我夢見了他,夢見他甚至從現在起就在如何地尋找我們。上帝會原諒我情緒不好,我從心裏詛咒他。」她開始抽泣,起身喝了一口水和一小杯汽水。她的眼淚顯出她身為常人的一面,脆弱,情緒低落。
有一種低低的吱吱聲。在礫石路邊緣和玉米地之間蹲伏著一隻碩大的棕色黃鼠狼。它沖她轉著眼珠,身上反射著點點紅色的月光。隨後又冒出來一隻,兩隻,三隻……
戴維是她的第一任丈夫,1902年,阿巴蓋爾·弗里曼特爾成為阿巴蓋爾·特羅特。戴維·特羅特是從瓦爾帕萊索來的一個黑人農場工人。他走了近30公里路來向她求婚。一次約翰·弗里曼特爾曾對麗貝卡說,求婚的願望讓戴維變得更加品行端正,行為得體,他每天就像小馬駒一樣馬不停蹄。很多人都嘲笑她的這任丈夫,說「我們可知道在你們家誰掌權當家。」
門開了,尼克走了進來——談話頓時中止,好像他們一直在看著時間,等他回來。她可以從他臉上看出他已經作了決定,她想她知道這個決定是什麼。他遞給她一張在走廊里就寫好了的字條。她把字條舉得遠遠地看著。
他笑著,淚水卻一個勁地往下落。他拾級而上,抓住了她的手。她把滿是皺紋的臉轉向他,讓他輕輕地吻了一下。卡車停穩后,所有的人都下了車。開車的男人抱著那個穿紅燈芯絨褲,右腿上打著石膏的女孩。女孩的胳膊緊箍著他曬得黝黑的脖子,緊挨著是那位50歲左右的女人,然後是紅頭髮女孩和那個白皮膚略帶鬍子茬的男孩,噢,不應該是個男孩,阿巴蓋爾媽媽想,他該是一個男人了,只是有些虛弱。站在最後的是坐在駕駛室的另一個男人,他正擦著自己的眼鏡片。
作為「保護農業社」的成員,購買良種對他來說將不再成為問題,他也不必再為找到一個買主而將自己的玉米千里迢迢運到奧馬哈。加入「保護農業社」也許還意味著他和本·康維爾關於用水權的爭執從此告一段落。本·康維爾在約翰·弗里曼特爾這種黑人和加里·賽茨這類黑人擁護者的問題上總是十分偏激。它甚至還有可能意味著鎮上稅收員會停止他無止境的壓榨。因此,約翰·弗里曼特爾接受了邀請,選舉結果也以極大優勢傾向於他。有過很惡毒的諷刺,也有玩笑描述一個黑人是怎樣被困在「保護農業社」的閣樓上,以及一個小孩步入天堂,得到了一副黑色的翅膀,人們叫他蝙蝠而不是安琪兒。本·康維爾四處奔走,告訴人們「保護農業社」選約翰·弗里曼特爾加入的唯一原因是兒童節即將到來,他們需要一個黑人來扮演非洲大猩猩。約翰·弗里曼特爾裝作沒有聽見這一切言論,在家裡,他會引用聖經的一段話,「溫和的答覆可以抵擋惡毒的攻擊」和「深深地呼吸,想收穫什麼就應該播種什麼。」他還會以一種期待而不是謙卑的口吻引用他最喜歡的一句話,「逆來順受的人將繼承整個世界。」
「北方,南方或東方,上帝,我將唱著聖歌離開赫明福德的家園。但不是西方,不要朝著那個黑衣人。落基山脈已擋在他和我們中間,安第斯山脈也擋在他和我們中間。」
「可能是你自己吧。」迪克說。
「兄弟間相處得不是很好,幾乎總是在爭吵。看該隱和亞伯!誰都想當頭,誰都不願意打下手!1931年,銀行收回了它的欠款。這時他們似乎又擰成了一股繩,但是太晚了。1945年,除了我的60畝和古德爾現在所在的40或50多畝地,其餘的全失去了。」她從上衣兜里掏出手絹開始擦淚,動作緩慢,若有所思。
在客人最後到來的那天早晨,她7點起床,一次兩根地搬了好幾次木頭,直到爐火燒得旺旺的,房內裝木頭的盆子也盛得滿滿的。上帝賜於她一個多雲的陰天,這可是好幾個星期來的第一次。傍晚也會有雨,她在1958年摔折的大腿骨預先告訴了她這一點。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她可就的確是太累了。她現在是如此虛弱以至於她花了整整10分鐘才從床上走到浴室;又花了10分鐘才穿上鞋。走路是件痛苦的事,但她知道她必須走動走動,要不然,身子骨就會像生鐵一樣僵硬下去。
「那些日子是好時光,尼克,至少大部分時候是。但我想,沒有什麼東西可以長久。除了上帝的愛。我父親死了,兒子們瓜分這片土地,我的第一個丈夫也得到了60英畝,不算太多。這房子就建在那60英畝之內,你要知道,這是現在剩下的全部土地。噢,我想我現在可以重新聲明對所有這些土地的所有權,但情形已經大不一樣了。」
「怎麼會呢?」阿巴蓋爾說,「我連這個小女孩都抱不動的那一天將是他們召我入土的那一天。過來,吉娜。」
阿巴蓋爾媽媽說,「這是我們被指定去做的事。」
餘音散盡之時,台下是一片寂靜,人們,無論是坐著的還是站在後排的,其思緒都被帶到了千里之外,一時還難以回到現實之中。隨後,雷鳴般的掌聲嘩然響起,一陣一陣,轟動而持久。她被突如其來的場面嚇紅了臉,身體不停地發抖。她看見她的母親、父親和戴維。母親正毫無顧忌地抽泣,戴維則在沖她微笑。
發動機的聲音越來越大,一會兒,在玉米地中古德爾家的牛踩出的那條小路上……
結束的時候,又是一陣雷鳴般的掌和「再來一個」的喝彩聲。她重新上台,在觀眾靜下來之後,說道,「謝謝大家。我希望,如果我再多唱一首歌的話,你們不要認為我是得寸進尺。我特地學了這首歌,但並沒有打算在這兒唱。它是我所知道的歌中最好的一首,因為有林肯總統和這個國家從我出生之前為我和我的家人所做的一切。」
一年之後,魯克才告訴她,父親不想讓理查德大聲說出來的一個事實是:那隻黃鼠狼一定是患上了狂犬病才那樣咬人的,如果真是那樣,她將死得十分可怕,像人們所知道的那樣,除了肉體上的折磨,還會有很多別的駭人癥狀。但那隻黃鼠狼並沒有染上狂犬病,傷口也愈合得很好。儘管如此,她還是從那天起至今就開始害怕黃鼠狼,就像有人天生害怕耗子害怕蜘蛛那樣。要是那場流感使它們而不是使狗斃命該多好!但事與願違。她……
「哦,原來是這樣,」奧利維亞感嘆道,「真聰明。」
「我對他了解一點,但不知道他是誰。他是這個世界上最後的惡魔。其餘的惡勢力都只是一些小惡魔,包括商店的扒手、性|虐待狂和那些愛動武的人。但他會召集他們。已經開始行動了。他召集他們的速度快過我們集合的速度。在他決定行動之前,我想他會有更多手下。不僅是和他一樣邪惡的人,還有脆弱的,孤獨的以及心中沒有上帝的人。」
她坐下來稍作歇息,吃了半塊夾著花生醬的三明治(如果她能有一杯黑葡萄汁該有多好,艾迪的葡萄汁都放在地下室里,要下去得走太多級的樓梯)。袋子就在她旁邊。她又開始渾身犯疼,前面還有兩英里半的路要走,但她似乎已經沒有力氣支撐下去了。她莫名其妙地覺得精疲力盡。天黑下來,繁星出現已經多久了?它們和以往任何時候一樣在天空閃耀,如果運氣不錯,她也許會看見一顆流星以供她許願。這種夏日的晚上,這樣的星空以及剛從地平線上露出紅紅臉蛋的月亮都讓她又想起自己的童年時光,回憶起童年時光,回憶起那時的點點滴滴,那時的炎熱,以及那時在聖餐禮上的又驚又喜。她也曾是一個小女孩。有人不會相信這點,就像他們沒法相信一棵參天的紅杉曾也是一棵不起眼的綠芽。但她的確曾經就是一個小女孩。那個時候,作為孩子對黑夜的懼怕已經減退,作為成人對黑夜萬籟俱靜可以聽見自己靈魂之聲的懼怕又還沒有到來,在這段空隙,夜晚對她來說就像一塊帶著芳香的七巧板,可以抬頭看著繁星密布的天空,感受陣陣晚風帶來的醉人花香,你頓時覺得自己可以聽見宇宙的心跳,可以感受到愛與生命的脈搏。你好像會永遠這般年輕,好像……
「我看,你不是真有108歲了,對吧?」拉爾夫問,顯然是想起了殺豬那天她的所作所為。
九-九-藏-書而且,服務於他的,將不僅僅是狼。
拉爾夫起身拿煙灰缸,阿比趁機打量了尼克一番。他穿著卡其布襯衫,藍布工裝褲和一件褪色的斜紋布馬甲。他身上有些東西讓她覺得與他似曾相識,或一直想與他相識。看著他,她感到一種平靜的睿智與滿足,好像這一刻便是命運的全部安排。她生命的一端是她父親約翰·弗里曼特爾,黑皮膚,高大而自豪,另一端則是這個人,白皮膚,年輕,緘默,神色憔悴的臉上有一雙聰慧的眼睛在看著她。
陽光從窗戶中瀉進來照著整個客廳,她脫下勞動靴美美地睡了一覺。醒來時,她一時半會兒還沒弄明白光線為什麼會那麼強,這感覺頗有些像拉里·安德伍德在新漢普郡的石頭牆旁突然醒來。
「因為內戰中發生的事,」她平靜地繼續道,「我們全家才得以來到這裏和這麼多的好鄰居生活在一起」。
雞塊出鍋的時候,色澤金黃,十分誘人。客人們到時一定可以拿著雞翅,走到外面,就著加黃油的玉米棒子,美美地飽餐一頓。
「我想,」阿巴蓋爾說,「你和尼克能不能再呆一會兒,拉爾夫?」
拉爾夫讀起來,「……在你100歲生日上……美利堅合眾國72名百歲老人之一……美國以民主黨人註冊的年紀第五大的老人……羅納德·里根總統向你致以問候和祝賀,1982年1月14日。」他瞪大兩眼看著她,「我,我十分慚……」,他紅著臉,還有一絲疑惑,「原諒我,媽媽。」
其他人應聲而來,將絲絨罩下掙扎著的婦女推來搡去。
她站直了,雖然還是驚恐萬分,但已經完全明白了自己該怎麼做。「滾,」她在吼,「袋子里裝著雞,沒錯,但這是為我的客人準備的!你們都給我滾!」
沒人介意。到1點鐘,宿營的用品,包括阿巴蓋爾的搖椅和吉它,都已在大篷車上捆好。他們出發了,救險車走在前面掃清道路。阿巴蓋爾坐在大篷車的前排,他們向西行駛在30號公路上。她沒有哭。她的手杖放在兩腿之間。哭已經哭過了,她被放到了上帝意志的中心,她會按他的旨意行事。她會按上帝的旨意行事,但她想起那隻在夜色中張得大大的血紅的眼睛,就感到渾身戰慄。血紅的眼睛,她感到渾身戰慄。
我手心裏有你的血。
戴維在1913年死於一場流行性感冒,那場流行病和後來這次沒什麼區別,也是使無數人喪生。1916年,她34歲那年,嫁給了亨利·哈德斯蒂,一位從威爾郡來到北部的黑人農場主。亨利是一個帶著7個孩子的鰥夫。7個孩子中的5個相繼長大成人離家遠去。他比阿巴蓋爾大7歲,和她生了兩個男孩。1925年仲夏他駕駛的拖拉機翻車,他在這場事故中喪生。一年之後,她嫁給了納特·布羅科,人們對此議論紛紛,人們總是喜歡議論,有時這好像就是他們不得不做的一切。納特曾是亨利·哈德斯蒂的僱工,對她來說,他無愧是個好丈夫。也許不如戴維和藹可親,也一定不如亨利體貼如微,但他的確是個好男人,在大多數事情上都按她的意旨辦事。當一名主婦開始年復一年地面對無數瑣事時,知道自己享有決定權無疑是一件快事。
她站在沉悶的寂靜當中,意識到了自己的臉和脖子在嶄新的白色禮服的襯托下是如何地愈顯其黑。她的心在胸口砰砰直跳。她想,「我忘了每一句詞,哪怕是最簡單的一句語,我向父親保證過無論發生什麼事情,我都不會哭泣,但本·康維爾就在那兒站著,當他大叫『黑鬼』的時候,我想我會哭的。我為什麼會走到這一步?母親是對的,我已超過了自己的社會地位,我會為此而付出代價……」
「我不知道。這是上帝的行事之道。他並沒有向阿比·弗里曼特爾之類的人作出解釋。」
一隻手捏住了他的肩膀,他嚇了一跳,轉過身來。如果她是在打盹的話,那麼現在她醒了。她正從搖椅上微笑著俯視他。
她說,「你夢見我了,我是真實存在的嗎?」
接下來的幾天,她還要做很多事情,因為她有客人要來。無論做不做夢,無論累或者不累,她從來都沒怠慢過客人,現在也不打算開始怠慢。但她必須慢慢地做每一件事情。否則她會忘記很多事——她這些天老是健忘——經常將物品放錯了地方。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去艾迪·理查森的養雞場,路程不短,大概有4至5英里。她發現自己在幻想著上帝是否會派一隻鷹馱她飛過這4英里地,或讓伊利亞那飛快的馬車捎她一程。
有人在這時過來,
她有點害怕,有點羞愧,為自己這種和土地、夏天以及生長著的玉米的親近感。因為她不是一個人,他在這兒和她一起,左邊或右邊的兩行玉米之外,或在後面跟著或在前面徘徊。那個看不清面孔的人在這兒,他那雙塵跡斑斑的靴子陷進泥地里,他將它脫下來扔上天,他一直在笑,那笑容就像暴風雨中的指路燈。
吉娜打了個哈欠。她的眼睛很大,清澈透明。
我們不應該沮喪,
在記憶的一片空白之中,她似乎看見了那個黑衣人的笑臉,看見了他伸出滴血的拳頭。
她盡己所能地調好了原料,儘管由於沒有新鮮雞蛋它們略顯干硬——她前幾天就在雞場,但沒想起雞蛋的事兒,所以除了自己以外她誰也怨不了。無論有沒有新鮮雞蛋,到中午的時候,那間有著坑坑窪窪的地板和褪色的油氈的小廚房裡就已經充滿了炸雞的香味兒。雞塊已經酥透了,她鬆了口氣,蹣跚地走到走廊上讀她的每日一課,不時用《上等房間》卷了邊角的最後一頁扇著風。
遠在西部某個地方,地平線上無法看到的落基山脈的那一邊,她可以感覺到有一隻眼睛——一隻閃爍著的眼睛——突然睜大了轉向她,搜索著什麼。她如親耳聽見他大聲說出來一般聽見了一句話:「誰在那兒?是你嗎?老太太?」
小女孩說,「我能過來和你一起坐嗎?老奶奶?」
拉爾夫笑了一聲,看了看院子周圍。瓊和奧利維亞在一隻大桶里洗衣服,大桶的一頭裝著一塊洗衣板。湯姆在玉米地里趕烏鴉——一項讓他樂此不疲的事業。吉娜在擺弄老爺車和車庫模型。老太太坐在搖椅里打盹,邊打盹邊發出呼嚕聲。
她又想,「我是阿巴蓋爾·弗里曼特爾·特羅特,我演奏得很好,唱得也不錯;我知道這些,並不是因為任何人告訴過我。」
「那你一定見過所有的事情了!」奧利維亞驚嘆道。
她和戴維·特羅特生了5個孩子;梅拜爾是其中的一個,她在老宅後院里被一塊蘋果噎死了。那時阿比正在晾衣服,她轉身看見嬰孩仰面躺著,手掐著脖子,臉已發青。她終於將蘋果摳了出來,小梅拜爾已經手腳冰涼,全身僵直。她生下的唯一一個女孩就這樣死去了,這也是她眾多孩子中死於意外事故的唯一一個。
眾多黃鼠狼中的一隻跳到跟前,開始咬那隻袋子。「嗨!」她沖它尖叫起來。那隻黃鼠狼又跳回去,嘴上似乎掛著笑,牙間叼著一塊撕下來的布條。
「多好的一天呀,」她說著小心翼翼地站了起來。她開始扶著搖搖晃晃的樓梯拾級而下,不時因為後背陣陣的疼痛和腿部的刺痛而停下腳步。血液循環再也比不上從前,難道不該這樣嗎?她一次次提醒自己,在搖椅上睡過去會帶來嚴重的後果。她在搖椅上打盹的時候,舊日的時光會一幕幕再現,這比看一齣電視劇要精彩多了,但醒來之後就得為之付出代價。她可以隨便怎麼責備自己,但她就像喜歡趴在壁爐旁睡覺的狗一樣習性難改。一旦坐在陽光下,她就會睡過去,對此毫無辦法。
尼克簡短地寫著,他一邊寫拉爾夫就一邊將內容大聲地念了出來。
「好了」,拉爾夫拍了拍尼克的肩轉過身,「迪克,你坐好了嗎?」
「我不想讓她去,」拉爾夫說,「但要是你也這樣說,尼克,那就只好照辦了。」
「如果這真是他的行事之道,」拉爾夫說,「那我倒覺得他該退休,讓年輕一點的人來接替他。」
「這是什麼意思?」瓊走過來問道。她抱起吉娜一起看著尼克小心翼翼地將那塊標示牌插在土路上,埋了足足有3尺深,除了颶風以外不會有什麼力量能把它弄倒。當然,這地方曾經有過颶風,他想起了那場幾乎將他和湯姆一卷而去的颶風,想到了他們在地下室的恐懼。
尼克寫道,「我夢見你了。迪克·埃利斯說他也夢見過你。那個小女孩,吉娜在離我們到這兒很長時間之前就喊著『老奶奶』。她描述了你這塊地方,包括那個輪胎做的鞦韆。」
其他人附和著表示感謝。尼克和拉爾夫將床墊取了下來,事實證明它並沒有受到臭蟲的騷擾。湯姆和迪克起身去了小棚,不一會兒小棚里的那盞科勒曼油燈就亮了。尼克,拉爾夫和阿巴蓋爾媽媽就單獨留在了廚房裡。
她收回視線。拉爾夫已坐到尼克旁邊,手裡拿著一張紙就著油燈的光眯著眼看著。尼克腿上則放著一疊紙和一支圓珠筆。他仍專註地看著她。
「你可以在棚子里睡下,」阿巴蓋爾說,「小屋聞起來有點霉味,但它是乾燥的。」
尼克急切地看著她,她點了點頭。
阿巴蓋爾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說,「我走了,上帝,回家去。我會慢慢地走,不指望在午夜之前能到家,《聖經》上說不要害怕夜晚的黑暗,也不要畏懼正午的太陽。我在盡我所能地按你的意志辦事。請與我同在。願上帝保佑我。阿門。」
有人也許會對這一判決憤憤不平,但阿巴蓋爾媽媽不在此列。他用水作過一次判決,過些時候,還會用火再作一次判決。她沒有資格評判上帝,儘管她希望上帝不曾認為將咖啡杯置於她的唇邊——就像他已經做到的那樣是恰當的。但要說到評判,她對這樣一個答案感到滿意,就是當摩西從燃燒的叢林中走出,覺得可以提問的時候,上帝給他的答案。「你是誰?」摩西問,上帝從叢林中折身回來,如你所想的那般衣冠楚楚,答道,「我是我。」換句話說,就是——摩西,別在林子里折騰了,停止做傻事吧。
她轉身的時候,尼克開始寫起什麼。最後他從速記本上撕下一張紙遞給拉爾夫。
字條上的一行字是:黑衣人。
剩下的雞站在高處,謹慎提防著老婦人的腳步,直到她走遠,才又回到原處為漸少的飼料進行殊死的搏鬥。
卡蒂和戴維給她買了一台電視,她從新聞上看見自己。她還收到里根總統(那時已不再年輕)的一封信,祝賀她的「長壽」,並感謝她自從有選舉權以來一直投共和黨的票。就是,她還能選什麼人呢?羅斯福和他的一班人馬都是「共和黨人」。她100歲之後,赫明福德鎮永遠地取消了她的稅金,原因和里根總統祝賀的一樣,都是因為她的長壽。她獲得了一張證書,證明她是內布拉斯加最老的人,就像從很小的時候就致力於一項事業而最後終於得到了肯定。無論如何,取消稅金算是一件好事,而其他的都無外乎是無稽之談——如果他們不作出取消決定,她也許連僅剩的這一點土地都會失去。大部分土地和房產都已失去;弗里曼特爾家和「保護農業社」的權力在1902年都達到了頂峰,從那以後就開始一蹶不振。現在僅剩下4畝地。其餘的或被納稅或被變賣成現金……大部分的變賣都是她的兒子們乾的,她羞於啟齒。
他們在兩天之後,也就是7月24日那天到達。她沒能按照預期的設想完成準備工作;她再一次得藉助拐杖才能一瘸一拐地走路,還差一點卧床不起;她也幾乎不能從井裡泵水上來。殺完雞又遭遇黃鼠狼的第二天,她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下午,心力交瘁。她夢見自己置身於西部落基山脈的幽深峽谷之中。6號公路蜿蜒盤旋于懸崖絕壁之間。崖壁的影子在上午11點45分至中午12點50分以外的任何時候都籠罩著峽谷。她夢見的不是白天,而是沒有一點月光漆黑的晚上。狼群在某個地方嗥叫。突然間,一隻眼睛在黑暗中張開,隨著松林和雲杉之間的呼呼風聲嚇人地左右亂轉。是他,他正找她。
那天晚上,她夢見自己再次登上了「保護農業社」的舞台,年輕漂亮已有身孕的阿巴蓋爾在白色的禮服內戴了一串暗黑色的衣索比亞珍珠,脖子上掛著吉它,慢慢、慢慢地置身於一片寂靜之中,她思緒如潮,最終匯成一個念頭:「我是阿巴蓋爾·弗里曼特爾·特羅特,我演奏得很好,唱得也不錯,我知道這些並不是因為任何人告訴過我。」
「沒有,」尼克寫道,「但我有一種感覺——拉爾夫也有——那就是還有一些人藏在暗處,觀察著我們。我猜,他們是因為害怕,對所發生的這些事不敢確定。」
她僅僅笑了笑,站起身,走向尼克,握住他的一隻手,拍了拍,「願上帝保佑你,尼克,沒關係,他信任你。」
黃鼠狼退下去了。它們的小眼睛透出無限的不安。突然間,它們像股煙似地全消失了。真是個奇迹,她想,她心裏充滿了狂喜和對上帝的讚美。瞬間,她覺得渾身發冷。
她走得很慢,甚至比想象得還慢,因為早上8點半太陽光已經很強了。她沒有流多少汗——身上已沒有多少肌肉能分泌出汗液了——但走到古德爾家的郵箱時,她不得不停下來歇會。她在他們家的胡椒樹下坐下來,嚼了幾隻無花果。看不見有鷹或計程車過來。她為自己的這個想法笑出了聲,站起來,捋平身上的褶皺,繼續趕路。仍然沒有計程車。上帝只幫助那些自己成就自己的人。她渾身的關節又一次緊張起來。今晚將有一個音樂會。
「媽媽?」
「閉嘴!」父親打斷了他,但他自己的聲音卻同樣帶有戰慄、憤怒和恐懼。理查德馬上住嘴了,迅速而決絕,事實上,阿比都幾乎聽見了那「叭」的一聲閉嘴的聲音。他父親對她說,「讓我們帶你去水泵那兒洗洗,寶貝兒,洗掉身上的血跡。」
她的視線從字條上移到尼克的臉上,慢慢地點了點頭,又把字條遞給瓊,瓊又遞給了奧利維亞。
他近乎憤怒地聳聳肩,指指她。
「媽媽!」她繼續哭著,一雙雙粗暴的手伸向台上的她,伸進她的衣服下面,抓她捏她,擰她的屁股。還有一些人抓住了她的手,反擰了她的胳膊,將她帶到一樣又熱又硬的東西前面。
「原來如此,」阿巴蓋爾說,「但我的信任卻在上帝。」
「你好,尼克。」她說,「很高興見到你,願上帝保佑你。」
在夢中,她慢慢地轉身面對觀眾那些白如皎月的臉,面對被油燈照亮的大廳,面對從窗外透進來的一絲柔光,面對被金色絲帶箍成一團的大紅帷幕。
「當上帝想召我去的時候他就會召我去。」阿巴蓋爾平靜地說。說這話的時候,她正在編織。他們想當然地認為她沒能看見他們相互翻了翻白眼。
她看了一眼路對面,那兒蹲著一排黃鼠狼。狡黠的小眼睛透出冒險一搏的神情。它們聞到了袋子里死雞發出的氣味。但怎麼會有這麼多隻呢?她左右徘徊著,越來越害怕。她被黃鼠狼咬過一次。那次她走到台階下去撿橡皮球,突然感覺就像一個滿嘴含針的東西咬住了read.99csw•com她的小臂。這種意想不到的惡毒一擊,以及隨之而來的一種熱辣辣的疼痛和反常讓她大叫一聲,縮回小臂,黃鼠狼沒有鬆口,一直懸在她的小臂上,滲出的點點血跡都已開始滴下來,它的身子像蛇一樣在空中來回晃悠。她不停地尖叫並甩動著胳膊,都無濟於事,黃鼠狼就是死咬著不鬆口,像已成為她身體的一部分。她的兄弟邁卡和馬修斯在院子里,父親則在台階上看一份郵單。聽到叫聲他們迅速跑過來,但都不由得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12歲的阿巴蓋爾站在台階前的空地上哭泣,一隻棕色的黃鼠狼像塊披肩掛在胳膊上,后爪在空中不停地撲騰,像要抓住什麼東西。血已經滴滴嗒嗒地濺落到了衣服上,腿和鞋子上。父親最先反應過來。約翰·弗里曼特爾操起一根木棒,大喝一聲,「站著別動,阿比!」這是她從小以來第一次聽見父親以徹頭徹尾的命令口吻對她說話。這聲音使她穩過神來,儘管她也的確除了站著不動之外做不了什麼別的。她靜靜地站著,木棒呼地一聲落下,胳膊上的疼痛頓時瞬間轉移到了肩膀了(她以為自己的胳膊就這樣斷了),那團帶給她疼痛和驚訝,在這種時候這兩種感覺已完全交織在一起的棕色東西掉到了地上,它的皮毛上仍沾著她的血。邁卡也隨著跳起來,雙腳落地踩住它,踩出最後「撲」的一聲,就像硬水果被牙咬成兩半時在腦袋中產生的聲響一樣。如果黃鼠狼在這之前還尚存余息的話,那這次一定是必死無疑了。阿巴蓋爾沒有昏倒,但她開始抽泣,發瘋似地尖叫。
「我們在這兒往南約90英里的地方碰見了瓊和奧利維亞,」拉爾夫說,「是在前天,對不對,尼克?」
尼克寫了一行字,並打上圈,直接遞給了她。沒有眼鏡,也沒有她去年從赫明福德中心買回來的放大鏡在手頭上,她的視力看起近處的東西來不是很好用。但她能看清這張字條。字很大,就像上帝寫在宮殿牆壁上的字一樣。她看著不覺打了個冷戰。又想起那天貼著地面蹭過馬路的黃鼠狼,想起它們用針尖般的利齒在撕咬她的袋子。她想起一隻血紅的眼睛張著,隱蔽在黑暗中,看著,搜尋著,不僅僅在尋找一位老太太,而是在尋找一群男人和女人……還有一個小女孩。
她一邊咕噥著喘著氣,一邊拖著裝雞的袋子繞過穀倉和木棚間的木頭樁。她發現比利·理查森的斧子掛在門后的木釘上,刃上整整齊齊地套著橡皮套。她取了它,轉身又走出門去。
尼克在這段時間里一直坐在桌子旁邊,坐在房間里遠離她的搖椅的另一邊。她暗自尋思,人們也許會認為,如果一個人不會說話,他自然會在一屋子人當中悵然若失,得不到任何人的注意。他安安靜靜地坐著,跟隨著房間里的談話,臉上不時對談話的內容作出反應。他的神情是愉悅而聰慧的,對這麼年輕的一個孩子來說,的確顯得過分憔悴了一點。好幾次在談話中她都發覺人們看著他,好像尼克可以證實他(她)所說的話。他們也很能意識到他的存在。還有幾次她則發現他看著窗外的黑暗,臉上一副苦惱的表情。
「噢,尼克,」阿巴蓋爾媽媽說,「我在內心有著對上帝的憎恨。每個愛著上帝的男人和女人也都恨著他。因為他是一個心腸太狠的上帝,一個嫉妒的上帝。他是他,在這個世界上,他喜歡以痛苦來報答勞動,而讓那些做惡多端的人開著卡迪拉克在大街上張揚。就連侍奉他的快樂也是一種痛苦的快樂。我按他的旨意行事,但我心裏更為人性化的一部分卻在詛咒他。『阿比,』上帝對我說:『前方有你的任務。所以我要讓你一直活著,活到你的肉體對你的骨頭來說是一種負擔為止。我要讓你看著所有的子女都死在你前頭而你卻安然無恙。我要讓你親眼看著父親的土地被一塊塊奪走。最後,你的結局將是和一群陌生人一起離開你所鍾愛的一切,在一塊陌生的土地上帶著未完成的工作死去。這就是我的願望,阿比。』『是,上帝』我說,『我會按你的意志行事』,但我卻在內心詛咒著他,問著:『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得到的唯一答案卻是:『我開創世界的時候你在哪兒?』」她已淚如雨下,淚水浸濕了她的衣服,尼克不禁驚嘆這樣一個枯瘦如柴的老太太怎麼會有那麼多的淚水。
她從長時間的沉睡中驚醒,感覺還不如躺下的時候舒服。她再一次祈求上帝放了她,或至少改變他想讓她走的方向。
她頓了頓。另外兩個人都藉著油燈的光莊重地注視著她。窗外的雨還在下,緩慢而無終止。不再有雷聲。上帝,她想,這些假牙讓我的嘴直疼,我想取出它們然後上床睡覺。
大家突然陷入沉默。
她慢慢地站起身來,向坑裡撒了一些石灰,收拾停當,又步履蹣跚地重新回到陽光下。她總是保持著這廁所的氣味芳香,但無論味道如何好聞,它都只不過是一個破舊而陰濕的地方。
帶著眼罩的黑髮男孩——尼克沒等車停穩就從卡車的一邊跳了下來。站穩后,他開始慢慢地朝她走來。他神情莊重,流露出抑制不住的喜悅。他在台階上停下,開始環顧四周……院落,房屋,老樹,輪胎做的鞦韆,最後,定睛看住了她。
她首先開始烤小餅,用的是廚房架子上罐頭和花園裡新鮮的大黃和草莓。草莓剛長起來,感謝上帝,知道它們這次不會浪費總是件讓人高興的事。烤小餅讓她感覺更好,因為這就是充滿生機的生活的一部分。一塊黑莓小餅,兩隻草莓大黃,一隻蘋果……它們的味道充滿了早晨的廚房。她像往常一樣將它們放在廚房的窗台上晾著。
「我想我明白為什麼,」她說,「別擔心。」
「就是這樣的,」她平靜地說,「你看著吧。還有更艱難的日子在後頭。死亡、恐怖、背叛、眼淚。不是我們所有的人都能活著看到收場。」
尼克寫道:「吃完飯之後。你試過電台了嗎?」
「那趕快,」拉爾夫說,「天哪,瞧瞧你自己,從頭到腳從裡到外都是玉米穗。可你連一隻烏鴉也沒抓著。最好讓我幫你刷乾淨。」
她略帶喘息地笑出了聲,點了點頭,將烤麵包片蘸入咖啡杯寬寬的杯口中,直到它變得足夠濕軟可以被咬得動。自從她告別自己的最後一顆牙以來已過去了16年。她一顆牙也沒有地從母親身體中誕生,又一顆牙也沒有地走向自己的墳墓。曾孫女和她丈夫在她牙掉光的第二年——她自己也步入93歲的那年送給她一副假牙作為母親節禮物,但這副假牙總是弄疼她的牙床,現在,她只有在知道莫利和吉姆要來的時候才會想起戴上它。如果在莫利和吉姆到來之前還有一些時間的話,她就會對著廚房裡那面儘是斑點的鏡子沖自己作了個鬼臉,齜著白色的大假牙怪叫幾聲,然後大笑起來。她看上去就像大沼澤地中年邁的黑鱷魚。
拉爾夫拿出兩把黃鬃毛的大刷子。
還有6段像這樣的歌詞(有的更不正經一些),她都一一唱完,唱到每段的最後一行時,喝彩聲就更越發響亮。事後她曾想,如果說在那個晚上她做了什麼錯事的話,那就是唱了這首歌,唱了這首他們正想從一個黑人那裡聽到的歌。
去年,她收到一封來自紐約某個組織的信。那個組織自稱為美國老年協會。信里說,她是全美國排名第六的高齡老人,在女士中排名第三。年齡最大的老人是加利福利亞桑吉·羅沙的一位122歲的老頭。她讓吉姆把這封信放到鏡框里,和里根的信並排放在一起。吉姆直到這周五才顧得上把它掛上。想到這兒,她才想起這是她最後一次見到莫利和吉姆。
尼克在他的小本上毫無目的點點畫畫了一陣,然後寫道,「你對那個黑衣人知道多少?你認識他嗎?」
他輕輕握住她的手,定睛看著她。
他舉起了雙手。每隻手都緊緊地攥成拳頭,就像蘋果樹上的老樹結,他仍然笑著,那种放肆而駭人的笑。拳頭上開始往下滴血。她的思維凝固了,手指也不聽使喚了;在一串不和諧的音符之後整個大廳一片寂靜,「上帝!上帝!」她大叫著,但上帝轉過臉去。
尼克點點頭。
湯姆同意讓拉爾夫幫他刷掉衣服上的玉米穗。尼克想,對湯姆來說,過去的兩周也許是他一生中最快樂的兩周,因為他和一群接受他也需要他的人在一起。他們為什麼不應該這樣呢?他雖然有點虛弱,但他仍不失為這個新世界里相對稀罕的物品,他仍不失為一個活生生的人。
我們是不是負擔著煩惱?
「多好的孩子,」阿巴蓋爾媽媽有些心不在焉地說。她看著拉爾夫,「你呢?」
本·康維爾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你怎麼這麼喜歡我的耶穌呢?你這個黑鬼!」
她拿起袋子,打開瞅了一眼。一隻雞還把頭埋在翅膀底下熟睡。另外兩隻互相擠撞著,誰也沒移動太多。袋子里很黑,3隻雞大概都認為是到了晚上。比靜坐著的母雞更呆愣的,只有紐約的民主黨人。
大廳里全是白色的面孔,每一個人都抬眼望著她。每一張椅子上都坐了人,最後面還有兩排站票看客。煤油燈燈光搖曳。紅色的絲絨帷幕忽地一下拉開,又用金色的絲帶固定住。
「他知道我在這兒,」她在黑夜裡喃喃低語,「請幫我一把,上帝,請幫助我們所有的人。」拖著那隻袋子,她又開始往家趕。
「你等一會兒,」阿巴蓋爾說,「我有些東西讓你看看,先生。」她起身去了起居室,從衣櫃最上面的抽屜里取出放在鏡框里的里根總統的信。把它拿回來放在拉爾夫腿上,「讀讀這個,兒子。」她不無自豪的說。
「如果黑衣人在西邊,」尼克寫道,「那我們也許可以趁機往東去。」
阿巴蓋爾拎起一隻,在它還沒明白怎麼回事之前將它放到了木樁上。她費勁地抽出斧子,聽見斧刃砍入木頭髮出致命的「嘭」的一聲時,她習慣性畏縮了一下。雞頭從木樁另一邊應聲落地,無頭的雞身大搖大擺地走到院子中央,噴著血撲著翅。不一會兒,就大大方方地倒地而死。唉,老母雞,紐約民主黨人,我的天呀,我的上帝。
其他的人也隨聲附和著。尼克笑著點頭。
她拖著腳走到輪胎做成的鞦韆旁,坐上去開始晃蕩。這是1922年她哥哥魯卡斯掛上去的一隻舊拖拉機輪胎。繩子換了無數次,但輪胎卻從未換過。而今,上面蓋的一塊帆布被磨破了好幾處,輪胎圈內也因幾代年輕人的玩耍出現深深的壓痕。下面有一道深深的土槽,青草早已停止了生長,在掛繩的大樹枝上,樹皮已經剝落,露出白色的樹榦。繩子吱吱嘎嘎地晃著,這時,她大聲地說開了:
不,我不能接受這個。我也不能接受上帝,因為這件事。讓這位老太太擁有自己的上帝吧,對一個老婦人來說,上帝就像灌腸劑和茶葉袋一樣是必不可少的。他又一次集中考慮事情。讓他們去博爾德,再看看會發生什麼事。老太太說那個黑衣人是真實存在的,而不是一個心理標誌,他不想相信這一點,也不……但從內心來說,他卻是相信的。在內心,他相信她說的一切,這讓他感到恐懼。他不想成為他們的頭。
她站起身走向大衣櫃,衣櫃的第二層架子上放著一隻塑料罐子,渾濁的液體中漂著兩副假牙,就像作藥品展示一樣。
她讓他們在蘋果樹下鋪開紅格子桌布,兩個女人,奧利維亞和瓊負責擺好午餐,男人們則去拾玉米。煮玉米不費什麼事,沒了黃油,她只得拿人造黃油和鹽代替。
除了繩子從樹榦上發出的吱嘎聲和遠處地里烏鴉的叫聲,別無回應。她將滿是皺紋的前額靠在父親很久以前種下的這棵蘋果樹裂痕累累的樹榦上,放聲痛哭。
尼克點點頭。
「再見,尼克。」湯姆·科倫重複著,依然帶著笑。
從她還是小女孩時起,事情就在過去的這些年裡發生了千真萬確的變化。弗里曼特爾一家作為獲得自由的奴隸來到內布拉斯加,阿比的父親用南加利福利亞聖·弗里曼特爾付給他的錢買下了建家園的地皮,這些錢算是為她父親和他的弟兄們在內戰之後8年支付的薪水。阿巴蓋爾的曾孫女莫利曾以一種玩世不恭的口吻說這些錢是「良心錢」。莫利說這話的時候,阿巴蓋爾保持了沉默,莫利和吉姆和其他人都不年輕,除了最好的和最壞的以外不再能理解其他東西。但她內心還思考了一番:良心錢?那麼,還有比這更乾淨的錢嗎?
她在午後醒來,坐直了身體,陽光刺得她有些睜不開眼。她是108歲高齡的老婦人。因為睡姿不當,後背陣陣疼痛,她知道,這種疼痛又會持續整整一天。
50歲左右的女人想制止她,「噓!吉娜!」但阿巴蓋爾媽媽一點也沒在意,只將一隻手放在腰間,笑著說,「也許是,孩子,我也許是。」
「上帝,」阿巴蓋爾說,「我們感謝你賜予我們這份禮物。願這隻豬能給我們提供營養,阿門。站遠一點,孩子們,要噴血的。」
現在已是早晨9點鐘的光景。她坐在理查森家院子里橡樹周圍的環形椅子上慢慢地思考。看來,她最初打算在黃昏涼快的時候往回趕的想法還是最好的。她浪費了整整一天,客人到來的日子一天天臨近。她可以利用今天把雞收拾了,還要好好休息一下。
「你們為什麼來這兒?」她那雙擠在皺紋堆里的眼睛急切地盯著他們。
6月20日上午10點40分,她步履蹣跚地走上陽台,拿著咖啡和烤麵包片,跟往常的每一天一樣。廚房窗戶外面的「可口可樂」溫度計指向50度以上。時值盛夏,這是阿巴蓋爾媽媽能回憶起來的,自從1955她母親於93歲高齡去世那年以來最熱的一個夏天,她小心翼翼地在沒有扶手的搖椅上坐下來,覺得身邊沒有多少人能喜歡這麼熱的天氣。但他們喜歡過嗎?當然會有人喜歡過:熱戀中的年輕人和對寒冬侵襲記憶猶新的老人們。現在,這些年輕的,年老的,還有中年的,他們中的大多數已經死去,上帝對人類作出了嚴酷的判決。
奧利維亞安置好吉娜回來。「睡得真快,」她說,「這小女孩可累壞了。你自己烤麵包嗎?」迪克問阿巴蓋爾媽媽。
「幹得不錯!」她說,「上帝帶你來這兒,阿巴蓋爾媽媽要把你餵飽。」
尼克嚴肅地敲了敲自己的腦門,笑了。
餘下的在她靠近之前都撲騰著翅膀飛遠了,要孵卵的母雞卻坐著紋絲不動,傻傻地眨著眼看著她慢慢地走近。有這麼多種可以讓雞死亡的疾病,她一直擔心流感早已奪去了這幫生靈的生命,但看來它們活得還不錯。上帝允許它們活下去。
當她正打算唱「進入天堂」時,她聽見從北方傳來發動機的聲音,沿著公路一步步靠近。她不唱了,但手指仍有意無意地撥弄著琴弦,頭也不時地晃著點著。哦!上帝,他們來了,一路上很順利,現在她已可以看見卡車正從柏油路拐上通向她家院子的土路,揚起一陣陣塵土。她感到一陣欣喜和激動,很高興自己穿上了最好看的衣服。她把吉它放在膝蓋上,眯起雙眼,儘管沒有太陽。
他們將它放進了我的箱子,
第二天呆在弗里曼特爾九九藏書家裡。天氣極好,可以說是自流感像洪水退下阿勒那樣地退去后,他們所能記起來的最好的天氣。雨在清晨停止,到9點,空中升起一輪中西部壁畫似的太陽和幾朵雲彩。玉米帶著點點水珠向各個方向反光,就像一堆祖母綠寶石。天也比幾周來的任何時候都涼爽。
她大約3點半鍾醒來,渾身有點發硬,但還覺得很精神了不少。接下來的兩個半小時,她一直給雞拔毛,手指關節疼痛難忍時,就停下來歇會兒,然後繼續。幹活兒的時候,她哼了幾首歌——「入城的七道門」,「信任並服從」和她最喜歡的那首「在花園裡」。
尼克簡略地寫著。拉爾夫看著字條,一隻手抓了抓鼻子,希望自己不要將它讀出來。老太太絕對不會喜歡尼克剛寫的這些。她有可能會稱它為褻瀆神明的行為,還有可能大聲喝斥以致於吵醒這兒所有的人。
「我們什麼時候走?」拉爾夫問。
「我也夢見你了,你是真實存在的嗎?感謝上帝,你正坐在這兒,膝上放著一疊紙。尼克,這另一個人,也和你一樣真實。」是的,他的確是真的。她想到了那些黃鼠狼,想到了黑暗中那雙瞪得大大的血紅的眼睛。當她再次開口說話的時候,聲音有些沙啞。「他不是撒旦,但他和撒旦互相認識,很久以前就在一起議事。《聖經》並沒有提到洪水退下去之後諾亞和他的家人怎麼樣了。但如果這些人的命運,包括他們的精神,他們的身體,他們的思考方式遭到什麼不測的話,我是不會感到驚奇的。同樣的事情發生在我們身上我也不會感到驚奇。」
「上帝是偉大的,」阿巴蓋爾媽媽說道,「上帝是仁慈的。感謝你賜予我陽光和咖啡以及昨天晚上那次暢通的排便。你是對的,上帝是偉大的……」咖啡快沒了。她放下杯子,搖動著搖椅,臉朝上衝著陽光,就像某個未經打磨的奇特的岩石表面,還留有一段煤層。她打了個盹,隨後就睡著了。她的心臟在一下一下地跳動,就像過去39630天中的每一分鐘一樣,她的心壁現在卻和棉紙一樣薄。如同搖籃中的嬰兒一般,你必須將手放在她的胸上才能確信她的確是在呼吸。
尼克搖搖頭,表示無法理解。
「歡迎你們大伙兒來這兒!」她補充道,不覺中提高了嗓門,「我們不能呆太久,但我們在繼續行動之前得好好休息一下,一起吃頓飯,彼此也好好認識認識。」
「我看見你的時候就知道,是你,尼克,上帝已經將他的手指指向你的胸膛……」
「怎麼啦?斯通一家總養豬。」她說。她坐在陽台上的搖椅里,邊彈吉他邊照看著吉娜在院子里玩耍,吉娜那條上著石膏的腿直直地伸在她面前。
哦,多好的一天……
「真是對神的不敬呀!」她洋洋自得地說,「上帝賜予我力量,不是出租汽車。」
「嗨!」他大聲叫起來,揮著手,「嗨!這兒,媽媽!尼克說他想你會在這兒,你果然在這兒!哈哈!」他按響了喇叭。和他一起坐在駕駛室里的有一位50歲左右的男人,一個同樣年齡的女人和一個穿著紅燈芯絨連褲衫的小女孩。小女孩害羞地揮了揮一隻手,另一隻手的拇指緊緊地含在嘴裏。
「來這兒的確是我的主意,但我不知道誰是頭兒。」
第二早晨,也就是7月26日早晨,簡單商議了一會兒后,迪克和拉爾夫開著卡車動身去哥倫布。
「求求你,我的上帝,我願意讓你成全了我,如果你能夠的話,如果我必須如此的話。我年歲已大,又擔驚受怕,我真想就躺在自己這片家園裡。如果你想召我去,我現在就可以去。你會完成你的事,但阿比只不過是一個年邁體衰,步子都不穩的黑人老婦人。你會完成你的事。」
所有的人都吃完並斟上咖啡之後,叫拉爾夫·布雷特納的司機高高興興地對她說,「真是一頓豐盛的午餐,媽媽,我記不起有比這更讓人覺得舒服的美味佳肴了。萬分感謝你。」
她將雞塊放在紙巾上,帶著吉它走到陽台上坐下來,開始邊彈邊唱。她唱了所有自己喜歡的歌,高昂而略帶顫抖的聲音在靜靜的空氣中飄蕩。
「試過了,」拉爾夫說,「回來的路上我一直開著。可怕的靜電;有一個嘯聲抑制電路開關,但它看起來不是很好用。但你要知道,我敢打賭我聽見一些東西,靜電的或非靜電的,很遠,也許根本就不是什麼聲音。但我說的是實話,尼克,我不太在乎它,就像那些夢。」
中午她先是打了一會盹,夢見客人越來越近;已經到約克鎮南,搭著一輛順路的舊卡車。他們一行6人,其中有一個雖然聾啞但意志十分堅強的男孩,這是必須要談話的對象之一。
「我想吃麵包,」他說得樸實無華,「海倫……我妻子……以前每周都要烤兩次麵包。近來我才意識到這就是我想要的一切。給我三片麵包和一些草莓醬,我想我會吃得十分愉快。」
「好了,」奧利維亞的話打斷了這份沉默,「我要做些吃的。希望大家不會介意兩天吃同一式的豬排。」
「你把壺下面的火點著了嗎?」她問迪克,「在院子里生沒生火?」
「我不了解上帝,但我知道這兒一定在發生什麼事。我們碰到的每一個人都向北走,好像你已經知道了答案。你夢見過其他人嗎?迪克、瓊或奧利維亞,或者那個小女孩?」
她轉身四處看看的時候發現木頭上攤著一具屍體,一隻手遮著臉。認出是她的妹夫比利·理查森,屍體已經被四處覓食的動物啄得體無完膚。「真可憐,」阿巴蓋爾嘆息道,「太可憐了。願你的靈魂能升入天國,比利·理查森。」
尼克寫道,「儘快回來。」
他寫了一張紙條遞給瓊。
整個大廳鬧翻了天。她看見她父親試圖扶住她媽媽——一團在紅布下掙扎的影子,她看見一雙白皮膚的手從一張摺疊椅背後操起一隻瓶子打碎了,鋸齒樣的瓶頸在油燈下閃閃發光,又刺向父親的臉。她看見父親圓睜著像兩顆葡萄一樣凸出來的雙眼。
「我可不想一個人進到後面那間棚子里去,」湯姆說道,「我可不想。」
「湯姆·科倫累了,」湯姆插|進話來,「呵——真是累了,」他說著深深地打了一個呵欠。
她在院中駐足,看著院外大片的玉米地,只有在向北通往鄧肯和哥倫布的地方,玉米地才被斷開。這些土路在離她房子3里的地方成為柏油馬路。今年玉米長勢不錯,但除了禿鴉之外沒有任何人來收割,這對她來說無疑是一項恥辱。每想到在這金秋的9月,那輛紅色的大型收割機卻停在庫房裡,想到不會再有繁忙的蜜蜂和穀倉舞,想到在年屆108歲高齡之時第一次不能再在這兒看到夏去秋來,她就感傷不已。她將深愛上今年的夏天因為這將是她的最後一個夏天——她可以清夢地感覺到這一點。她不會被安排在這兒度過餘生,她將去遙遠西部完全陌生的一個國度。這讓人痛苦不堪。
奧利維亞抱著睡熟的吉娜進房了。若干年來第一次有如此多人的廚房現在已被暮色籠罩。阿巴蓋爾媽媽嘟噥著站起身來點亮了三隻油燈,一隻放在桌上,一隻放在火爐上(生鐵般堅硬的黑檀木現在已冷卻下來,很自足地發出噼哩啪啦的聲音),一隻放在走廊的窗台上。黑暗頓時一掃而光。
「你們能幫我抬下床墊嗎?」瓊輕聲問。
「我想你太重了,寶貝兒。」年紀稍大的婦女奧利維亞·沃克說道。
他緊緊地抓住她的手。在他們身後,吉娜正興高采烈地將一隻玩具車舉到空中,讓它在太陽光下閃閃發光。
「尼克說。」拉爾夫清了清嗓子,顯得有點尷尬。
她堅信自己的想法,開始充滿自信地演奏「耶穌基督」。她邊彈邊唱,沒有絲毫的緊張和拘束,就像平常練習時那般自如,聲音甜美富有感情,像黃油燈瀉下的柔和光芒。她想:我會贏得他們。在上帝的幫助下我會贏得他們。我會讓戴維、父親和母親為我感到驕傲,我會讓自己為自己驕傲,我將帶給他們天籟之音,如同石穿水出……在這時她第一次看見了他。他遠遠地站在角落裡,站在所有座位後面,雙手交叉放在胸前。他穿著牛仔褲和一件口袋上帶扣的工作服,腳上是一雙土跡斑斑的黑靴子,就像在黑暗中走了很長很長的泥路。前額像煤氣燈一樣雪白,雙頰通紅,兩眼如藍寶石般深邃,發自內心的愉悅讓它們炯炯有神,就像撒旦之子接管克里斯·克里金工作之後的神情。他咧著嘴,熱情而略帶嘲諷地笑著,露出白凈的牙齒,像鼬鼠的牙一樣。
「我的上帝」,她把袋子放在腳下那雙滿是塵土的黃靴子旁,抬頭看看盛夏萬里無雲的天空,「你賜予我力量走到這,我相信你還會賜予我力量走回去。你的預言家以賽亞說,如果一個人相信上帝就是主宰,他就會插上鷹的翅膀。我不太了解鷹,我的上帝,除了知道它們是最難看的鳥並且能看得很遠以外,我裝了3隻雞,我想宰了它們但不傷著我的手。願上帝保佑我,阿門。」
她的肌肉稍微松馳了一點,胸骨下面有一種久違的,讓人覺得舒服的輕微疼痛感。她花了好長時間才意識到——她餓了。這個早晨,她實實在在地覺得餓了,謝天謝地,多少天來她都只是出於習慣進食。就像一個火車司爐工定期地上煤一樣,僅此而已。但現在,在她殺完3隻雞以後,她就可以去廚房看看艾迪都剩下了些什麼,然後,她將享受她所發現的東西。多好。現在該明白了嗎?她訓斥著自己。上帝自然知道什麼是最好的安排。一定要按旨行事,阿巴蓋爾,一定要按旨行事。
她看著尼克,尼克坐在桌子旁邊透過拉爾夫吐出的煙圈,神情莊重地注視著她。
「那麼給我。」阿巴蓋爾說著伸出一隻手,拉爾夫懷疑地看著迪克,迪克聳聳肩,拉爾夫把刀遞給了阿巴蓋爾。
拉爾夫支起穀倉里的支架,在阿巴蓋爾的指導下,迪克最終將一根繩子牢牢拴在了一隻豬崽的後腿上。豬崽嚎叫著掙扎著,最後還是被拽進穀倉,懸到了支架上。
「噢,」拉爾夫說,「我可不是頭。我只不過是一個全職的工廠工人和一個兼職的農民。我這一輩子,種下的莊稼要比想出的點子多得多。尼克,我想尼克才是頭兒。」
路那邊的黃鼠狼也開始朝她這邊蠕動,肚子貼在地上,身子壓得低低的。它們野性十足的小眼睛就像月光下的冰塊一樣閃著光。
拉爾夫把她抱過來放在阿巴蓋爾腿上。「覺得沉就告訴我。」他拿帽子上的羽毛胳肢著吉娜的臉。她舉起手,咯咯直笑,「別痒痒我,拉爾夫!你別痒痒我!」
「生了,媽媽。」迪克滿懷敬意地說,眼睛卻無法離開那隻豬。
「我這輩子還沒見過一隻黃鼠狼干這樣的事!」約翰。弗里曼特爾說著將哭泣著的女兒摟到懷裡。「感謝上帝,你母親還一無所知地走在路上。」
「你最好去看看,也許有。也許它們早就拱破了豬圈在發歡呢。」她的眼睛閃了閃光,「也許我還知道有一個人昨天晚上夢見了豬排。」
她撈出來拿水沖洗乾淨。
她開始歇斯底里地哭嚎,哭聲似乎要撕裂整個大廳,讓黑暗透出來。她又成了108歲的阿巴蓋爾媽媽,太老了,上帝,太老了(但還是要讓上帝的事情能夠完成),她漫步于玉米地中,玉米在土地中的根淺而寬;她在月光下閃閃發光又黑影斑駁的玉米地里迷失了自己的思緒;她聽見夏風徐徐從耳畔吹過,吹拂著這大片的玉米地;她甚至可以聞見玉米地生長著的氣味,她一輩子聞慣了這種活生生的氣味(她很多次都想到,玉米是與她的一生最為接近的一種植物,它的味道就是生命本身的味道,生命之初的味道,她與3個男人結婚並相繼埋葬了他們,戴維·特羅特,亨利·哈德斯蒂和納特·布羅科。她曾和這3個男人上過床,像一個女人迎接男人該做的那樣迎接著他們;每當這時,就會有一種渴望和歡樂,和一個灼人的念頭,「噢,上帝,我多想和我的男人做|愛,我多想他和我做|愛,得到他想得的,給我我想要的。」有時,在達到高潮的一瞬間她會想到玉米,一如既往,根基不深但延伸很廣的玉米,她會交替想到肉體和玉米。當一切都完畢的時候,丈夫躺在她身邊,房間瀰漫著性的氣味,男人射到她體內的精|子的味道,她用作潤滑液的桔子水的味道,就像去皮玉米的味道,溫和甜潤,一種絕妙的味道。)
她坐起身來,身上每一繃緊的肌肉和脆弱的骨頭都嘎吱作響。「上帝!我睡了一下午加整整一個晚上!」
「我們受過考驗,也有過誘惑,
「我是說,」迪克有一點為自己辯解似地繼續著,「這是我從……我想是從6月30日以來吃的第一頓家常飯。那天停了電,我自己燒了一頓飯。我做的也實在是稱不上是家飯菜。我妻子……她才是真正的好廚藝。她……」他突然沒有下文了。
「抓住後面那群黑鬼!」比爾·阿諾德叫囂著,頓時就有人將麗貝卡·弗里曼特爾推到了牆跟前。另一個人一看上去好像是德貢——用紅色的絲絨窗帘罩住了麗貝卡並用金絲帶將她綁住。他還喊道,「看這兒!化了妝的黑鬼,化了妝的黑鬼!」
我們應該在祈禱中將它交給上帝。」
「沒有全夢到,但有一個不太說話的男人,一個懷孕的女人,一個與你年紀相仿帶著自己的吉它來我這兒的男人,還有你,尼克。」
「只要不把煙灰撣在地板上。你身後的壁櫃里有一個煙灰缸。」
她在赫明福德院子里的日子已接近尾聲,她生命中最後的季節將在西部落基山脈附近度過。他曾派遣摩西去爬山,諾亞去建船。眼見著自己的兒子被釘在樹上。他又怎麼會關心,阿比·弗里曼特爾是怎樣地害怕那個沒有面孔的人,潛入她夢中的人?
於是,1902年12月27日,在新婚3個月之後,她登上了「保護農業社」大廳的舞台。在典禮主持人宣布完她的名字之後,台下隨之而來的,是死一般的寂靜。在這之前,格雷斯·特里翁剛剛表演了一場優雅的法國舞蹈,在一片喧鬧的口哨聲、歡呼聲和男觀眾以腳踏出來的節拍聲中將她那漂亮的足踝和襯裙一展無遺。
她耐心地搖搖頭。「尼克,萬事萬物都服務於上帝,你難道不認為這個黑衣人也是服務於上帝的嗎?他也在為上帝服務,無論他的目的如何神秘莫測。無論你跑到哪兒,黑衣人都會跟著,因為他按上帝的旨意行事,而上帝正想讓你對付他。你無法逃避神的旨意,敢於一試的人都會喪生於野獸的血盆大口之中。」
「我想你們準備好了宿營的用具?」她問他們。
一種燒灼般的疼痛慢慢滲入到臀部、膝蓋、腳踝和拄著拐杖的手腕。她邊走邊和心中的上帝交談,時而安靜,時而大聲,並沒有意識到兩種方式有什麼不同。她又陷入了對過去的回憶之中。1902年是不錯的一年。從那以後,時間似乎加速飛逝,大疊大疊的日曆一天天翻過,從來不曾停下……肉體的生命是這樣轉瞬即逝,為什麼肉體還會對生存感到如此疲倦呢?
她的上帝沒有回答。只有晨風輕敲著窗框,窗框早已鬆動,吱吱作響,需要用油灰重粘九-九-藏-書。最後,她起身下床,將老火爐里的炭火撥旺,放上咖啡。
「他現在就在落基山脈以西。遲早他會往東來。也許不是今年,但他一旦準備好了就會來。我們命里註定要與他較量一番。」
但什麼都是無濟於事的。或遲或早,當那個人覺得自己足夠強大的時候,他會找上門來,尋找那些反對他的人。如果不是今年,那就是明年。狗已經被那場災難奪去生命,但狼卻在這個高山國家倖存下來,準備為撒旦的後代服務。
台下悄然無聲,所有的人都在專註地聽。她的家人目瞪口呆地坐在左邊過道附近,就像一塊白手絹上染上了一星點黑莓汁。
「你的腿怎麼啦?吉娜?」阿巴蓋爾問。
「我和你一起去,」迪克說,「我們將點上那盞科勒曼油燈睡覺」。他站起身,又說道,「謝謝你,媽媽,這一切都太棒了,再一次謝謝你。」
「迪克說在碰上我們的前一天,他聽見南邊有摩托車的聲音。這證明附近還有其他人。我想是我們這麼多人在一起,他們覺得害怕才沒出來。」
「你覺得還會有活的嗎?」
「我們最好明天就動身去博爾德。」尼克寫的是。
「他的紙條上說,很難從唇形上知道你在說什麼,因為……」
「當然。」拉爾夫說。
「也許他並沒有真實存在,」尼克寫道,「也許他只是……」他咬著筆端想了一會兒,補充道,「只是我們大家內心擔心、邪惡的部分。我們夢見的事情也許是我們擔心自己會做的事。」
逐漸地,他將鄰居們團結到了自己周圍。當然不是所有的鄰居,不包括本·康維爾和他同父異母的兄弟喬治這一類的激進分子,也不包括阿諾德一家和德貢一家,而是團結了除他們之外的所有的人。1903年,他們和加里·賽茨及他的家人一道在會客廳中共進午餐,像白人那般溫文爾雅。
兩位婦女轉身去晾衣服。吉娜一隻腿一瘸一拐地回去玩玩具車了。尼克走過院子;爬上台階,在打著盹的老太太身邊坐下。他望著外面的玉米地,想不出它們最終會成為什麼樣子。
「很好,你們把它取下來扔到水裡。煮一會兒之後,它的毛會好褪得多。那時你就會看見光滑得如一隻香蕉般的豬先生了。」
它說,「我手心裏有你的血,老太太。如果你向上帝祈禱,就請祈禱讓他在你聽到我的腳步之前帶走你。你不該來演奏真正的音樂,我手心裏有你的血。」
他們面對此景,臉色都有點發青。
她踉蹌著走到雞圈裡,酷熱、雞和雞糞臭味令她不時皺皺眉頭。水是自動供應的,由一個水泵從理查森家的自流井中抽上來,大部分飼料都吃光了,加上炎熱的天氣,最老最弱的雞早已被餓死或被同伴啄死。屍體橫七豎八地躺在星星點點的飼料糞便中間,就像一小堆一小堆極不情願融化的雪。
「你認為你和拉爾夫能容忍被一個女人帶著做一件事嗎?」
當克里斯和蘇茜提出給她裝上自來水時,上帝的聲音就彷彿在她的耳畔低語。當莫利和吉姆想給她買一把帶操縱桿的中式座椅時,上帝的聲音又再次迴響起來。上帝的確是和人類通話的;他難道沒有和諾亞談到方舟,告訴他應該有多長多深多寬?他肯定和諾亞談過。她相信上帝也和自己說過話,不是從一個燃燒的叢林也不是從一束熊熊的火柱中,而是輕言慢語地說,「阿比,你將需要你的手動泵。你可以盡情享受你的熱情,但你得保持油燈始終注滿了油,你得隨時地修剪燈芯。你得按你母親以前的式樣來收拾冷盤廚房。不要讓任何年輕人說服你做違背我意願的事,阿比。他們是你的子孫,而我卻是你的上帝。」
「我想我們最好也是這樣,」阿巴蓋爾說,「我不想你說得更多,但我想我們最好這樣。什麼讓你作了這樣的決定?」
「我來抱著她。」奧利維亞說。
「救險車裡有一個極好的民用電台,」他告訴尼克,「40個頻道,我想拉爾夫是愛上它了。」
飯間很少有人說話,大部分時候只能聽見津津有味的咀嚼聲和心滿意足的咕嚕聲。她看著這些人埋頭大吃,心裏覺得異常欣慰,充分證明了食物的可口誘人。這讓她的理查森農場之行和碰到黃鼠狼的經歷都是非常值的。他們當然不是很餓,長途旅行一個月中僅靠罐頭充饑,他們對任何新鮮的,經過特別烹飪的食物都產生了強烈的慾望。她自己吃了三個雞塊,一根玉米和一小塊草莓醬。當吃完所有這些時,她覺得自己滿得就像塞滿了亞麻布的床墊一樣。
阿比認為,家裡除了父親以外,她是唯一能理解加入「保護農業社」是何等重要,何等意義空前的。父親將成為內布拉斯加「保護農業社」的第一位黑人成員,極有可能也是全美國第一位「保護農業社」黑人成員。他對自己和整個家庭面對來自以本·康維爾為首一幫人惡毒的玩笑和種族攻擊時將付出的代價不抱任何幻想,但他也同時認識到加里·賽茨提供給他的不僅僅是一次生存的機會,更是一次與玉米帶共繁榮的機會。
她從未見過他,也不需要見他。他是正午時候穿過玉米地的一個陰影,是一股寒流,是一個從電話線中偷窺的竊聽者。他用各種各樣讓她害怕的聲音叫著她——聲音輕時,就是從台階下伸出一隻死亡之鍾的滴噠聲,預示著受人愛戴的某個人將要去世;聲音響亮時,就是下午從西部傳來的烏雲中的雷鳴,就像沸騰的哈米吉多頓。有時除了玉米地中晚風的嗖嗖聲之外就不再有任何聲音,但她知道,他還是在那兒,這才是最讓人害怕的,因為每到這時,那個黑衣人看上去只比上帝稍小一點兒,而她則在這個黑色怪物伸手可及的範圍之內。他曾靜靜地飛過埃及,殺掉門柱上沒有沾上血跡的每戶的長子或長女。這最讓她感到恐懼。害怕使她彷彿又變成一個小孩。她知道,儘管其他人也聽說過他,也害怕他,但只有她才真正認識到他可怕的力量。
看見了我所碰到的麻煩。」
「瓊·布林克曼,」紅頭女孩答道。
那輛卡車晃晃悠悠叮呤哐啷地進了院子。開車的男人戴著一頂系著藍絲帶插著羽毛的草帽。
他們聽了一會窗外均勻的雨聲,雨已經下了快一個小時了。一個人的時候,雨聲聽起來是種讓人絕望的聲音;有人作伴的時候,雨聲聽起來卻是細細密密悅耳動聽,讓屋子裡的人感覺彼此接近了許多。雨水從馬口鐵做的水槽中汩汩流下,最後注入阿比放在房屋另一端的蓄水桶中。遠處迴響著低鳴的雷聲。
正說著,吉娜卻突然一下跳了起來,速度之快讓所有的人都大吃一驚。她又對拉爾夫和他那頂時髦的帽子發生了興趣。埃利斯低聲地以一種不太肯定的口吻說,他懷疑大部分問題來源於折磨人的孤獨。「一點不假,」阿巴蓋爾說,「如果你忽略了她,她就會消瘦下去。」
她終於走下台階,停了一會兒讓雙腿休息休息,然後咳出一口痰吐到地上。當她覺得身體狀況恢復正常時(除了後背的疼痛),便慢慢地走向樓房後面的廁所。這廁所是她的孫子維克多在1931年找人修的。她進去,一本正經地關上廁所門並插上插銷,彷彿門外不是有幾隻麻雀而是有一大群人。蹲了一會兒,她開始小便,同時滿意地嘆了口氣。關於年老,還有一個也許大家都沒想起來說的情況(或是你從沒聽說的情況,那就是它讓你不再知道應該何時小便。膀胱失去一切感覺,稍微不小心,你就得換褲子。她很愛乾淨,所以她一天會去六七次廁所,夜晚她也會在床邊放上便壺。莫利的吉姆有一次曾說她就像一隻狗,沒有哪一次路過消防龍頭時不會撒上一泡尿。她聽后大笑不已,直到眼淚順著雙頰從眼眶裡溢出來。莫利的吉姆是芝加哥的一名廣告商,業務開展得不錯……無論如何,都是過去的事了。她猜想,他現在估計和其他人一道離開了,還有莫利。願上帝保佑他們的心靈。
「你殺過豬嗎?」
尼克笑了笑。女人們走過來看那兩輛車。阿巴蓋爾注意到了拉爾夫護著瓊走到卡車前看收音機的情景,不由得讚賞地點點頭。這個女人有著豐|滿的臀部,一定能隨心所欲地生很多孩子。
「你正迫不急待地探身虎穴,尼克。」
他們已把他奉為頭領。他們已經這樣認為了,他卻還沒明白為什麼。你總不能處處聽從一個聾啞人的命令。迪克才應該是他們的頭兒。他的位置不過是一個拿著長矛的隨從,站在左數第三個,沒有頭銜,只有他媽媽才能認出他來。但從他們在路上遇到開卡車的拉爾夫起,就開始了一種行為,說完話之後飛快地瞟一眼尼克,似乎需要得到他的確認。很容易忘記他曾經多麼孤獨寂寞,忘記曾擔心連續的噩夢是不是他發瘋的前兆;也很容易想起如果只有自己孤身一人,一個拿著長矛的隨從,左數第三個,在一場可怕的戲劇中扮演一個小小的角色。
拉爾夫從屋裡出來時手裡拿著一把3英尺長的屠刀——那可不是一把普通的刀,而是一把真正的刺刀,我的上帝,阿比想。
她雖已年邁體弱,思維卻異常清晰。她叫阿巴蓋爾·弗里曼特爾,出生於1882年,有出生證明為證。有生之年,她已見過很多事情,但哪一件都沒法和上個月發生的相比。沒有,絕對不曾有過這一類事情,她的時光現在已成為這件事的一部分,她憎恨這件事。她已步入老年,現在和將來哪一天上帝厭倦看她進行日常活動決定召她進天國之間的這段時間,她想好好休息一番,享受四季更迭和時光流逝。但當你詢問上帝的時候又會發生什麼事呢?你得到的答案將是「我是我」,這就是結局。當他自己的兒子祈求從他的唇邊拿走杯子時,上帝甚至連回答都沒回答……她適應不了那種用鼻子吸氣的聲音,無法適應。她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罪人,每到晚上,風吹過玉米地的時候,她就會想,上帝早在1882年就注視著一個女嬰從母親體內誕生,暗自思忖:「我得讓她度過一段好時光,她在1990——一整堆日曆翻過之後的1990年還有任務。」
但笑容卻一直持續在臉上。
「說下去。」
「我們那時已在到你這兒來的路上,媽媽。她們也在往北來;迪克也是;我們撞到了一塊兒。」
她想要一杯水,她想躺在家中的搖椅上,她想獨自獃著。現在,她能夠看見左前方掠過養雞場屋頂的陽光。最多就1英里了。時間是10點15分,對一個老太太來說,她做得不壞。她將允許自己一覺睡到傍晚天氣轉涼的時候。這不是罪過。在她這個年紀,這不是罪過。她顫悠著前行。那雙厚重的鞋現在已布滿了灰塵。
(就是你了,尼克。)
「介意我抽煙嗎?媽媽?」拉爾夫問。
這音樂感覺真是好極了(儘管她的聽覺已不再靈敏,無法判定舊吉它的調子準不準),她一首接一首地彈唱了很多首。
「也許最老的方式才是最好的。」迪克突然說,大家都轉過臉看著他。他又紅了臉開始咳嗽,阿巴蓋爾只是抿著嘴暗自笑著。
「什麼人?」
「所有的,」拉爾夫回答,「我們會睡得很舒服。走吧,湯姆?」他說著站起身來。
「沒有,媽媽,」他說,笑得更放開了些,「我給一些豬驅過腸蟲,但從沒殺過豬。我總是那種會被你稱作非暴力者的人。」
「當我從穀倉里爬出來的時候摔折了,」吉娜說,「迪克幫我固定住了它,拉爾夫說迪克救了我的命。」她給了帶鋼邊眼鏡的男人一個飛吻,後者立即紅了臉,咳嗽起來,臉上卻帶著笑。
「這場災難降臨的前兩年我就開始作夢,我總是做夢,有些夢會成為現實。預言是上帝的禮物,每個人都會分享到一點兒。我的祖母曾稱它為上帝的油燈或是上帝的光輝。在夢裡我夢見自己西行。起初是幾個人,後來增加了幾個。一直向西,直到我看見落基山脈。到那兒時已經是整整的一隊人馬,大約有200人左右。還有標記……不是上帝的標記而是普通的路標,每一個路標上都標著『博爾德;科羅拉多,609英里』或此路通往博爾德。」
想來,她有很多親戚為她的長壽祝福,這倒不是一件壞事。有一些親戚,像琳達和她那得過且過的推銷員丈夫就不屑於來看她,但也有很好的晚輩,像莫利、吉姆、戴維、卡蒂,這足以彌補1000個琳達和她挨家挨戶出售一次性炊具、得過且過的推銷員丈夫所帶來的不快。她的最後一個兄弟,魯剋死於1949年,死的那年大約八十幾歲;最後一個孩子,薩穆艾,在1974年——他54歲那年去世。她比所有的孩子都要長壽,這似乎有悖常理,但看起來的確是上帝對她另有安排。
「最後只剩下了我的那塊地,再沒有錢也沒有其他東西。每年收稅的時候,他們就會拿走一點我的地去繳稅,每到這時,我會出來看著那塊不再屬於我的土地,就像我現在這樣痛哭一場。每年都割一塊地納稅,這就是事情的經過。這兒分一塊,那兒割一塊,我交出剩下的土地,但那還不足以繳納他們的稅。然後,我到了100歲。他們永遠地免除了我的賦稅。是的,他們在掠奪走除了這一小塊地方以外的所有土地之後終於放手了。很大一塊地,是不是?」
行進過程中,她越來越彎向那支拐杖,手腕開始吃不住勁了。鑲著黃邊的勞動靴在塵土中顫悠著前行。太陽直射到她身上,時間一點點過去,她影子越來越短。她在這個早晨見到的動物比她20歲以來見到的所有動物還要多:狐狸、浣熊、豪豬、食魚貂……到處都有烏鴉,啼叫著在空中盤旋。如果她聽見斯圖·雷德曼和格倫·巴特曼討論變幻莫測的流感——對他們來說甚少是這樣——奪走一些動物的生命而讓另一些倖存下來,她一定會發笑。那場流感殺死了家禽,卻留下了野生動物,就這麼簡單。少數家禽倖存下來,但總的說來,災難帶走了人和人類最好的朋友。它帶走了狗,卻留下了狼,因為狼是野生而狗不是。
「倒也是。四處遊盪總不是什麼好事。讓你覺得自己毫無價值。你得不停地向前看,才會覺得正當,你覺得了嗎?」
「我正坐在這兒想那次大蕭條,」她說,「你知道嗎?我父親曾擁有這片方圓幾十里的土地。是真的。對一個黑人來說,這可不是什麼小把戲。我19歲那年在『保護農業社』的大廳里演出過兩次,邊彈吉它邊唱歌。很久以前了,尼克,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當她收拾完最後一隻雞時,每一隻手指都開始了周期性的疼痛。天空泛上一層祥和的金色光芒,預示著黃昏的將臨。現在已是6月下旬,白天開始變短。
她挑了3隻最豐|滿的,將它們的頭埋在翅膀下裝到一隻袋子里,這時,她卻發現身子僵硬得沒法把袋子扛起來,只好在地板上拖著往外走。
「多好的一天。」她說著將最後一片麵包扔進嘴裏。她前後搖晃著,喝著咖啡。這是一個明朗的天氣,身體里沒有哪個部分帶給她特別的疼痛,她作了一小段祈禱,感謝所得到的這一切。上帝是偉大的,上帝是仁慈的;最小的小孩都能學會這些話,它們包含九_九_藏_書了整個世界和世界中的一切事物,一切好的和壞的事物。
尼克點點頭。
我手心裏有你的血!
20分鐘以後,3個人出發了。阿巴蓋爾在那輛老卡車上坐在兩個男人中間,她的拐杖威嚴地立在兩膝之間。
「他說……」拉爾夫清了清嗓子;帽子上的羽毛抖了抖,「他說他不信上帝。」說完,他不安地看著自己的鞋尖,等著阿比爆發。
當她走到柏油馬路和土路交匯的地方時,天已經全黑了。蟋蟀和青蛙在某個潮濕的地方低鳴,也許就在古德爾家的池塘里。看起來會有月亮升起,在升入正空中之前會一直呈現那種血紅的顏色。
「再見,尼克。」拉爾夫說著跳上了那輛卡車。
「媽媽!」阿比尖叫起來。
「我不喜歡這些,」拉爾夫嘟噥著,「難道沒有你和尼克談論的那個人,日子過得還不夠難嗎?難道我們碰到的問題還不夠多嗎?沒有醫生,沒有電,什麼都沒有。為什麼我們非要死纏住這並不確定的東西呢?」
她想離開舞台,但台下立即響起一片「再來一個,再來一個」的喝彩聲。面帶微笑,她又彈了一首「挖土豆」。唱這首歌無疑是一次小小的冒險,但阿比想,既然格雷斯·特里翁可以向觀眾展示她的足踝,那麼她也應該可以唱一首稍微不正經一點兒的歌,儘管她是一個已婚的女人。
有些東西你是不可以放棄的。這似乎又是一件年輕人所無法理解的事情。1982年——她100歲那年,卡蒂和戴維給她買了一台電視,她接受了。獨處時,電視是幫著打發時間的好工具。但當克里斯托夫和蘇茜來說他們打算幫她裝上自來水時,她就像拒絕莫利和吉姆關於洗手間的提議一樣拒絕了這個提議。他們認為那口井水太淺,如果再有一個像1988年那樣的夏天它就會幹涸。這話一點沒錯,但她繼續說著「不」。他們認為她已經老糊塗了,她一點一點地衰老,就像地板一層一層地上著油漆,但她自己卻認為思維還和以前一樣清晰。
她看看窗外,科勒曼油燈的光透過小棚的窗戶瀉到窗外,將院子照亮了一小塊。她擔心小棚是不是還有母牛的味道,她已將近三年沒到裏面去過了。也不需要去。她在1975年賣掉了最後一隻牛,但到1987年,小棚還有一股牛膻味。也許今天還有。但沒關係,比這難聞的味道還有的是。
「我們接著談,」她說,「你們倆是頭,我們有些事需要理理頭緒。」
她演唱了一組內戰歌曲,「在約翰的歸途中」、「走過喬治亞」和「落花生」,(更多的人在聽最後一首歌時笑了,他們中的許多人是共和軍的退伍老兵,服役期間,沒少從地里挖花生吃)。她以一曲「今晚在舊營地宿營」而告終,當最後一絲旋律迴響在略帶傷感和思索的寂靜之中時,她想:現在如果你們想扔西紅柿或做其他任何事情,就請儘管干吧。我已盡我的全力彈完唱完,我已經做得很好了。」
「我又得受罪了。」阿巴蓋爾媽媽痛苦地說,隨手把假牙嵌進嘴裏。
工作順利完成,她擔心弄得一團糟或是傷著自己的顧慮都不復存在。上帝聽見了她的祈禱。3隻肥肥的母雞在手,現在她要做的就是把它們帶回家去。
「他說什麼?」阿巴蓋爾問。
「你認為去博爾德是正確的嗎?」
「願上帝保佑!」她說著便邁開了步子。
這時,她醒了過來,在拂曉將臨的這個小時醒了過來。最初,她以為自己尿床了,但實際上只不過是出了一身汗,像5月的露水一樣。她孱弱的身子無助地發抖,每個部分都疼痛難忍。
尼克點點頭。
「有人在挖我的土豆
她熟練地一揮刀,插|進豬崽的脖子,這情景你再過多少年都不會忘記。然後盡量迅速地退回身子。
「把她放在廳那頭的小屋裡,」阿比說,「如果你願意的話,你可以和她一起睡。另一個女孩……寶貝,你能再告訴我一遍你的名字嗎?瞧我這該死的記性。」
「你們見到其他人了嗎?」她問。
這時理查德,家中的長子也跑了過來,他的臉嚇得蒼白。和父親相互交換了一個嚴肅而擔心的眼色。
獸醫迪克·埃利斯漫不經心地朝阿巴蓋爾媽媽走過來問她這地方還有沒有人養豬。
他開口說話了,他第一次大聲說話。她能看見月光下他的影子落在了她走的這條道上,巨大而詭異。他的聲音如同夜風穿過10月里枯萎的玉米桿,就像那些朽掉的玉米桿談到末日時發出的唰唰聲。聲音很輕,但無疑是死亡之聲。
她終於到了理查森的農場,人已精疲力盡。她在離穀倉最近的一棵籬笆上靠了一會兒,以一種渴望的心情注視著這棟房子。裏面肯定涼爽宜人。她覺得自己可以睡上一個世紀。但睡之前,她還有一件事要做。許多動物都死於這場疾病——馬、狗、耗子——她必須先弄清楚雞是否在此之列。如果她走了這一路卻只發現幾隻死雞,她會哭笑不得。她蹣跚地走向穀倉旁邊的雞圈,聽到裏面咯咯咯的雞叫時,她停下了腳步。不一會兒,還傳出公雞的打鳴。「太好了,」她嘟噥著,「真是太好了。」
「你知道的,干這事我沒有太大的把握。」他說。
「大概可以。」他說。
就這樣,阿巴蓋爾·弗里曼特爾一家在赫明福德子宅中安頓下來,阿比這個家中最小的孩子就在這裏出生。她父親擊敗了那些不願意和黑人有生意往來的人,他每次一小塊一小塊地購置土地,以不致於使那些擔心「遠道而來的黑鬼們」的人們感到震驚;他是波克鎮上實行莊稼輪作制的第一人,也是試用化肥的第一人。1902年3月,加里·賽茨到他們家告訴約翰·弗里曼特爾,他被選入「保護農業社」(格蘭其)。他是整個內布拉斯加州加入「保護農業社」的第一個黑人。那年真是個好年頭。
小女孩從司機的胳膊中滑到地上,問道,「你是世界上最老的老太太嗎?」
1902年,阿巴蓋爾在「保護農業社」的大廳中演奏了吉它,不是在黑人劇團的演出中,而是在年底的白人精英演出中。她母親對此堅持反對,她很少當著孩子們的面對丈夫的意見表示反對(除了當孩子們都步入中年而約翰自己也已兩鬢染霜時),這事就是為數不多的幾次例外之一。
響應他的是一片強烈的贊同聲。人們朝前台涌過來。她看見他丈夫站起來試圖爬上舞台。一隻拳頭打中了他的嘴,將他仰面打倒在地。
「也夢見過一兩次,媽媽,」拉爾夫說,他舔了舔乾澀的嘴唇,「我夢見的大部分是關於……是關於另一個人。」
她看見了它,一輛老雪佛萊農用卡車正緩緩地駛過來。駕駛室里坐得很滿,好像是擠了4個人(她視力不成問題,儘管已有108歲),車廂上還站了3個,低頭看著駕駛室。她看見一個瘦瘦的白皮膚男人,一個紅頭髮的女孩,中間是……噢,對,中間就是他,一個剛剛明白什麼是男人的男孩,黑頭髮,窄臉,高高的前額。他一看見坐在陽台上的她就開始發瘋似地揮手,那個白皮膚男人也加入了。紅頭髮女孩卻只是看著。阿巴蓋爾媽媽舉起手也開始揮起來。」
她點點頭。
「好了,麗貝卡,」約翰回答道,「我想我們最好還是讓她和戴維自己決定這事兒吧。」
吉他從她毫無知覺的手中滑落,在舞台邊中摔得粉碎。
她進到廚房裡,又咬了一口麵包。很硬但沒有發霉——理查森的廚房裡永遠不會有發霉的東西——她還發現了用剩的半罐上等花生醬。她只拿一塊夾著花生醬的三明治,另外還做了一塊放進口袋,餓了的時候可以拿出來吃。
但戴維並不是一個唯令是從的人,他只不過是性格內向善於體貼人而已。當他告訴約翰和麗貝卡·弗里曼特爾,「阿巴蓋爾認為對的一切事情,我都覺得是應該做的事情」時,阿巴蓋爾對此感激不已,並告訴父母她打算將加入白人演出一事繼續下去。
尼克寫道:「我們難道有更好的地方可以去嗎?」
恐懼幾乎淹沒了她。現在已有了成百上千隻黃鼠狼,灰的,棕的,黑的,無一不聞著雞的味道。它們在馬路兩邊一行行排開,衝著聞到的味道蠢蠢欲動。
她發瘋似地尋找大廳後方那個看不清模樣的人,但他正像發動著了的引擎似地跑著,跑到了另外的地方。
尼克拍著她乾枯的手,她深深地嘆著氣。
「我知道事情為什麼會這樣,」她哭泣道,「你、賽茨還有那個弗蘭克·芬納合夥攛掇了這件事。他們倒是情有可原的,約翰·弗里曼特爾,但你是怎麼啦?他們是白人!如果納特·傑克遜讓你參加他的沙龍,你甚至還會去鎮上和他們喝上一點兒啤酒。她!我知道你這些年來都做了些什麼——不會比這做得更好了。你心裏受到強烈的傷害時你臉上仍然可以面帶微笑。但這事兒可不一樣!這是你自己的女兒!如果她身著白色的禮服加入到他們中間卻招來他們的嘲笑,你會怎麼想?如果他們像對待打算在黑人劇團演出中演唱的布里克·沙利文那樣朝她扔爛西紅柿,你又會怎麼做?當她帶著滿身的西紅柿汁回到家中問,『為什麼,爸爸,他們為什麼會這麼干?你為什麼容忍他們這麼干』時你又如何解釋呢?」
「對嗎?」她看著尼克問道。
尼克目送那卡車遠去,然後走回小棚。找出一隻舊柳條箱和一罐油漆。他從柳條箱上折下一塊木板,插到一根長長的籬樁上。他舉著這塊告示牌似的東西,帶著油漆到院子里,在板上仔細地描划起來。吉娜在一旁饒有興趣地看著。
「我的上帝,請帶我去吧。」
她轉身走向涼爽的房子。房子看起來有好幾里遠,而事實上它卻就在院子的另一邊。她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走那麼遠,她實在太累了。
她的6個兒子為她產出32個孫子孫女。這32個孫子孫女又為她製造出91個曾孫曾孫女,在那場流感盛行的時候,她已有了3個曾曾孫。如果不是現在女孩子們用避孕藥,她還會有更多的子孫後代。對現在的女孩來說,性似乎成為她們的又一個娛樂場。阿巴蓋爾媽媽為她們這種現代生活方式感到遺憾,但她從未說過什麼。該由上帝來判定她們服避孕藥究竟是否有罪(而不是由羅馬那個禿頭的傢伙,阿巴蓋爾媽媽一直是衛理公會教徒,她十分慶幸自己沒有和天主教徒發生過聯繫),但阿巴蓋爾媽媽知道她們錯過了什麼:她們錯過了站在幽谷邊緣時的欣喜,錯過了將自己交給自己的男人和上帝時的欣喜,錯過了在上帝的注視下重行亞當和夏娃的罪惡時最後的欣喜,而這層罪惡現在才由耶穌的鮮血而使之變得清白聖潔。
突然有一樣東西在狠狠地抓她的袋子。她的心跳一下加速了。
「噢,瓊,你如果沒有其他想法的話,可以和我睡一間房。床不夠兩個睡,我想即使床足夠大的話你也不會願意和我這樣枯瘦如柴的老太太睡一張床,但屋頂上有一張床墊,如果沒有臭蟲,倒是一個睡覺的好地方,我想,他們會願意幫你取下來,」
她又停了停。
「上帝保佑。」阿比知足地說,卷弄著小女孩的頭髮。
然後她開始彈唱「星條旗之歌」,每個人都站了起來,一些人又開始抹眼淚,當她唱完這首歌時,聽眾的掌聲足以掀起大廳的屋頂。這是她一生中最值得驕傲的一天。
「寫的是,我們已前往博爾德,科羅拉多。為避免交通堵塞我們走的是小路。民用波段14頻道,」奧利維亞讀道。
迪克和拉爾夫返回時已是正午。迪克開著一輛新的大篷貨車,拉爾夫則開著一輛紅色的救險卡車,前面有擋板,後面有竹筐和鉤子。湯姆站在後面,興奮地揮著手。他們在走廊前停下,迪克從大篷車中跳下來。
1982年,她滿100歲,照片登到奧馬哈報紙上,他們還派了一名電視記者來採訪她。「什麼使你長壽?」那個年輕人問,但很快就對她簡短甚至有些草率的回答失望了。「上帝。」她答道。他們想聽她說她如何服用蜂蜜,或如何不吃熏肉,或睡覺的時候如何將腿抬高。但她根本沒做過這些事,她又怎麼能撒謊呢?上帝能賜予人類生命,也能隨時將它帶走。
……但相信我的人,請看,他是不會消亡的……因為我已賦予他我的神符,任何人都不可以碰他……他是我的,上帝說……
「準備好刷子了嗎?」她問拉爾夫。
「振作一點,」她說,「你們總不可能連皮帶毛吃它。先讓它脫去衣服是正經事。」
湯姆·科倫花了整個上午在玉米地里跑上跑下,張著雙臂驅趕成群的烏鴉。吉娜愜意地坐在鞦韆旁的泥地上玩紙娃娃,這是阿巴蓋爾從她的衣櫃底下翻出來的。
「當然烤了,我總是自己烤麵包。當然,不是發酵麵包,所有的酵母都用完了,我烤別的種類的麵包。」
「感謝上帝讓他們順利到達!」她激動地喃喃自語,兩行熱淚順頰而下,「我的上帝,萬分感謝你!」
「有人告訴我,」她說著,疊起了那張紙條,展開,然後又疊上,一時間似乎忘了關節炎的疼痛,「有人告訴我我們要向西走。上帝在夢裡這樣告訴我。我不想聽。我年紀大了,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在這一小塊自己的上地上壽終正寢,120年來,它一直是咱們家的地產,我並不是像摩西被指定帶著以色列的後代前往迦南那樣,被指定非死在那兒不可。」
她把雞重新放進袋子里,將理查森的斧頭掛回原處。然後她進了農場住宅,想看看能不能找著些吃的。
另一隻跳上來咬了一口袋子,接著又是一隻。
「幫幫我,尼克,」她說,「我只想做此正確的事。」
她刷完了為數不多的幾隻碟子,穿上一雙厚重的鞋,拿起拐杖。即使到了現在她也很少用拐杖,但今天她得拿上它。去4英里,回來4英里。16歲的時候她可以一路飛奔過去,然後蹦蹦跳跳地返回,但現在16歲已經是很遙遠的過去了。
「如果你也這樣說,尼克,那就只好照辦了。」
迪克想,希望我的也一樣。
接下來,她開始面對著如同止水的寂靜邊彈邊唱「破舊的老十字架」。然後是節奏稍微激烈一些的「我是這般地熱愛我的上帝」和更為強烈的「相約喬治亞」。人們開始忘形地來回晃動身子,有一些人甚至開始面帶微笑地用腳打起拍子。
「它可能有狂……」理查德想開口說話。
吉娜那時已經自己呆了整整三個星期。她前兩天在她舅舅(叔叔?)穀倉里乾草堆起來的閣樓上玩耍時,腐爛的地板突然鬆動了,將她扔到40英尺以下的草堆上。草堆里的乾草本來可以阻止她繼續往下摔,但她卻從草堆上翻滾下來摔折了自己的腿。起初,迪克對她的狀況相當悲觀。他給他的腿作了局部麻醉之後將它固定下來。她失血過多,整個身體狀況相當糟糕,他曾一度擔心她會死於失血(這些談話中的關鍵詞彙就在吉娜漫不經心地玩著阿巴蓋爾媽媽衣服上的扣子時被一一道了出來)。
「迪克和拉爾夫去哥倫布想要找的東西中有一樣就是民用電台。必須有人始終監聽14頻道。」
「它們都沒法與我這一個月來所見到事情相比,」她嘆了一口氣,「也沒法與我希望看到的事情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