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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王欽若之死

第六章 王欽若之死

宋朝宰相的任務不僅僅是帝國大管家,或者說要「調理陰陽,撫理萬物」這樣簡單,還必須得時刻留意下面的辦事人,以及有才華卻沒出身的士子們。要舉薦,讓國家得人,讓人盡其用,這才算合格。
世上從來就沒有什麼姦邪,有的只有昏君。就像永遠別怪兒媳婦不乖,從來都是你兒子不爭氣!尤其是找借口的,都是某某姦邪的錯……這更是無能的士大夫表現。
這個罪就實在太微妙了。它能讓舉薦者一起受牽連貶官罷職,也可能只是被皇帝小小地訓斥一頓,怎樣區分,完全看當權者的心情。
但計劃多好,也得由人去實施。吳值、余諤、王欽若都倒霉在了這個實施人的身上。
新人輩出,老一輩的名臣們卻凋零將盡了。宋司空、門下侍郎、同平章事、玉清昭應宮使、昭文館大學士、監修國史、冀國公王欽若故去。
居然還是錢!受賄!
為什麼,憑什麼啊?!
回答是當然有內幕,因為他實在是太可愛了。溫暖貼心的王愛卿,他讓每一個當權者都如沐春風,如沐甘霖,如下澡盆……反正就是一個舒服。
他面對的是一群翻身做主人的君子。君子們罵人是有武器的,通常自己份量不夠,就隨時去聖人堂里挑。上至孔子等至聖先師,下到近朝近代的各位公認賢臣,誰都成。那例子太多了,可今天他居然主動把王旦提了出來,那是鞠躬盡瘁,累死也沒怨言的人,他王欽若怎麼能比?真是自己找死。
魯宗道立即冷笑:「王文正(王旦謚文正)先朝重德,豈是他人可比?公既執政平允,宗道安敢不服?」硬邦邦地砸了回來,王欽若立即閉嘴。
他舉薦的人叫吳植,是個標準的埋沒型人才,被發掘之前不過是個縣尉。但在王欽若的大力舉薦之下,他終於得到了知邵武軍的差使。邵武軍不是天雄軍、永興軍這樣的大郡,但好歹那是個州府級的職位啊,昊植高興,但轉眼悲憤。
王欽若半句多餘的話都沒有,直接命人把這位吳府的大管家押送開封府,理由是——企圖賄賂朝廷命官。注意是「企圖」。
回顧整個事件,還有王欽若的整個人生,讓人有種非常連貫的感覺。即王欽若有了以前在真宗朝的姦邪事read.99csw.com迹,所以在仁宗朝才會遭受羞辱。一切都順理成章,甚至是天道好還,自作自受。但真的是這樣嗎?
說到底,他還是戀權的,但是奇恥大辱,終究讓他受了內傷。他把自己氣病了,加上去傳法院的路上受了風寒,一病不起,就此謝幕。
看出門道了嗎?王欽若其實就是個幹活兒的苦力,下邊有一大堆人在盯著他,時刻準備對他深挖狠批,鬥倒斗臭。其中就以能用目光殺死你的魯魚頭為主力。
這一連串的舉動下來,就連《宋史》都要強調一下:「……國朝以來宰相恤恩,未有欽若比者。」就算是開國宰相趙普,都沒有享受到這樣的待遇。那麼問題出現,現在的皇帝不是趙禎嗎?不是還有劉娥嗎?怎麼會對這樣一個姦邪發這麼大的善心?
於是王宰相的日子就非常難過了,得時刻看著別人的臉色,可就是得不到半點好臉色。時間一長,經過N多次哪怕說得對,分析得在理,也仍然被同僚們鄙視之後,他終於受不了了,發了句牢騷:「王子明(王旦)在日,你們也不這樣。」
幾斤草料,一片草場的事,有什麼大不了?但宋朝的全體朝臣都沉默了,每個人都想到了曹操寫給孫權的那封信——約你一起到江東去打獵。兩件事一樣的性質,都是開戰的宣言,是威脅,是挑釁,就看你怎麼回答。讓還是不讓,關係到是和是戰。
這次對話以後,王欽若的日子更加難過了。君子們的溫存是留給百姓的,君子們的恭敬是留給聖人和皇帝的,對於所謂的姦邪,就是要痛打落水狗,根本就沒有洗心革面重新做人這一說。不過最後的一擊也怪王欽若自己不爭氣,是他找死。或者說運氣低了,踩到只螞蟻都能絆一跟頭。
縱觀王欽若的一生,他的所謂姦邪事迹不外乎就是勸趙恆去「封禪祭天」,除此之外,後面的大建宮殿,聖祖下凡等把戲,已經是趙恆本人的原創,還有丁謂等人的努力,王欽若早就不是主角了。其實就以封禪的事來說,錯的一方就只有王欽若嗎?
王欽若搖頭:「不借就是示弱,還不如直接借。」隨後一笑,「這隻是恐嚇,一個試探罷了。請回憶,咸平年https://read.99csw.com間契丹人每年都打進來,哪一次事先打過什麼招呼?」
眾目睽睽,王欽若如墮冰窖。不必向左右張望,他都知道四周布滿了怎樣的眼光。心裏是悲涼的,想不到自己聰明一世,竟然要在同一個地方摔兩次跟斗。
幾句話解釋得清楚明白,最基本的一點,伸頭縮頭都是一刀,你說不借人家就不來了?劉娥只好聽他的,大大方方地回復契丹,草場借給你們了,就在雄州一帶,隨時都可以進關。但就是這麼奇妙,宋朝越大方,遼國越不好意思,這件事就此不了了之,遼國一頭牲口都沒靠近過宋朝的邊關。
正印證了上面的話,你是昏君,他才是姦邪,你是明君,他就是能臣。王欽若這種人,才是一面鏡子,能照出皇帝的成色和本來面目。
而這在王欽若的心中就什麼都不是,風浪見慣,他是寇準的敵人,當年做過的哪件事不比這些重要上萬倍?所以他就直說了。後果也功德無量,從此私罪還是罪,但只斥責、罰款了事,再不必降級。
這一點太重要了,這是宋朝太祖陛下獨創的玩意兒,你是什麼官並不重要,你得到了什麼差使才最重要,而差使不等人,你不行,千百萬個人都眼巴巴地盼著呢。眼看到嘴的肥鴨子要飛,吳值決定鋌而走險。具體辦法就是再找自己的舉薦人想轍。
一切都源於英明偉大的劉太后所做出的那條食物鏈。即有事就詢問王欽若——經過王曾的考查——經過曹利用審視——如果一切正常,最後再由魯宗道挨個狠狠瞪一眼,做最後的安檢收尾。
何況這次已經不是彈劾了,而是犯法。
第二天宣詔,宰執大臣們齊集待漏院(上朝前的候車室),人人都知道王欽若又逃過了一劫,但不妨礙有人對他手癢。魯宗道一臉怒氣,直視王欽若,王癭相自知理虧,低頭不語。時間到了,眾人出門上馬,突然間一隻老鼠不知從哪裡鑽了出來,跑過眾人馬前。魯宗道突然大喝:「汝猶敢出頭!」
突然爆笑,宋朝頂尖的宰執大臣們來了個轟堂彩,王欽若一下子臉如死灰。
王欽若並不是什麼姦邪,他有大能力,也有大貢獻,就算在真宗朝最危難的澶淵之役,他都遠遠地頂在趙九_九_藏_書恆和寇準的前面,這些不應該被世人所忘記。尤其是要明確一個概念,王欽若不論是好是壞,他都是以能力來侍奉國君。而不像那些君子們,就比如魯宗道、晏殊之流,只以所謂的誠實、魯直的態度來謀取上位。
而且要注意,這是契丹可不是党項,比李德明借糧那次嚴重得多!
比如說,讀了一天聖賢之書的小皇帝問——犯私罪是怎麼回事啊?
而盈堂的賓客,已經在瞬間變成了目擊證人,片刻之後事情就升級了。開封府不再受理,改由御史台出面,因為事情涉及到了當朝宰相。真是大快人心,王欽若,王「癭相」,幾十年間人天共憤的大姦邪,還有什麼比彈劾他更過癮的事?
這位吳家的大管家直闖進王欽若家裡,不管什麼人在座,更不管王宰相正在幹什麼,就直接喊了出來——王宰相您好,俺是吳值派來的。他給您帶了20兩黃金,20兩啊,您就幫他把邵武軍那個差使留住吧……您為什麼瞪眼?啊,問黃金在哪兒?不在我手裡,在殿中丞余諤余大人那兒呢,他是俺家主人的好朋友,這錢絕對差不了,幾天之內就給您送來。您神通廣大,就把事辦了吧。俺家主人對您感恩戴德,千恩萬謝啊……喂!你們這是幹什麼,幹嗎抓我啊―――王老爺,我真的是吳值派來給您送錢的啊,您別不信!
尤其是這時王旦、李沆、寇準都已經死了,想來想去,只剩下了王欽若,劉娥只好派人把他抬進了皇宮,問他怎麼辦。只見前朝老臣很隨意,就回了兩個字:「借它。」
看著很美,是個大肥差,不過要小心,舉薦的背後就是風險。你推舉的人出了什麼錯,都有你的份。王欽若就栽在了這上面。
宋史對王欽若有失厚道,在宋朝三百余年間璀璨瑰麗的文臣群落中,應該有他的一席之地。
他不是寇準,從來都沒有以一己之力去壓服所有朝臣的膽量。當天,他忍了,無論怎樣難堪,他都選擇了上馬,再次跟著這些人去上朝,正常工作。
底下就一片沉默,王曾、魯宗道那些人出於種種原因就是不說。只有王欽若正面回答。
如果說吳值是「企圖」行賄的話,那麼王欽若連「企圖」受賄的機會都沒有。你拿他有什麼辦法九九藏書?所以最後千不情萬不願,御史台也只得如下定案。
先說工作,他一上台就讓劉娥母子嚎啕痛哭、心滿意足。那是他用自己幾十年如一日在趙恆手下工作時的詳細記憶以及真摯充沛的感情,寫成的《真宗實錄》,來紀念這位劉娥的好伴侶、趙禎的好父親、神仙的優良筆友、偉大傑出的皇帝。
義正言辭,正氣凜然,把他給嚇著了?笑話,當年活著的王旦,甚至寇準也沒嚇著過他吧?他根本就不是自覺理虧,而是恨自己一時糊塗,怎麼主動找抽?
劉娥更緊張:「北敵強梁,怎能放他們進關?」
判——吳值以行賄罪除命(此次任命作廢)、余諤勒令停職、王欽若詔釋不問,但追究他舉薦失查之罪。
何況就算上面完全是王欽若一人的錯,宋史也對他太苛刻了。試問「蓋棺定論」四字,講的就是要給人以最後贖罪的機會,而一旦該罪人以實際行動改過自新了,就要還他以清白和公正。那麼回頭看王欽若在仁宗朝的表現,他還是個姦邪嗎?
雞毛蒜皮的小事嗎?可罰起來是很重的,會改官,也就是說降級。
這樣的事還有很多,都是日常方面的,到了涉及國家安危大事的時候,王欽若的作用就更加鶴立雞群。那還是在天聖二年,他正在病中,突然北疆傳來警報,契丹人有了個小小的請求。說他們的草場在這段時間都禿了,能不能把我們遼國的牲口趕到你們宋朝的國境這邊來啊?
縱然不是帝國宰相,也從來沒有想過被當眾這樣羞辱!他居然真的成了過街的老鼠,人人都可以喊打了……可有什麼辦法,眼前眾怒難犯,數十年間的威福享用,都讓他有口難言。
以上就是王欽若在仁宗朝的表現,可圈可點,但照樣裡外不是人。他居然是被活活氣死的。
御史台派出了著名的侍御史韓億,加大力度,務必要做到一擊致命,徹底去掉這塊毒瘤。但可惜的是,無論如何都改變不了一個事實,即行賄的初衷在吳值,買官的黃金在余諤,王欽若沒摸到一分一毫的贓款,甚至在知道自己將被行賄時,就第一時間報了官。
那麼為什麼要輪到王欽若來說?姦邪之人搶著諂媚?別亂講,私下懷疑人也是私罪……原因很光明正大,王曾、魯宗道他九*九*藏*書們都是君子,君子必方且厚重,人家講究的就是日常必須嚴謹,時刻嚴謹,不嚴謹就是罪!
他終於死了,死得比寇準隆重、莊嚴甚至輝煌一百倍。請看他的待遇。首先,他應該算是工傷,是在去傳法院的路上突然得病的,回家后就再沒起來。皇帝親自去探病,賜白金五千兩慰問。死後追贈太師、中書令,謚號為文穆,並且把他的親戚、下屬共20多人都恩蔭作官。
「為尊者諱,為賢者隱」,這是古代作史,甚至做人的最高準則,於是就把趙恆的錯給諱去了。平心而論,王欽若是勸了,那麼你就一定聽?當初還有人勸劉邦尋找六國後代,繼續分封天下呢,劉邦為什麼不聽?這就是明君與昏君的分別。
這時劉娥的心情非常好,王欽若全須全尾,毫髮無傷。看上去真是君臣和諧,太后吉祥、王欽若吉祥,不過他們馬上就後悔了。你不按牌理出牌,就別怨別人的無理手。
他居然在這樣關鍵的時刻病倒了。時也命也,怒也恨也!但一點辦法都沒有,第一,病倒了就是病倒了,說什麼也爬不起來;第二,他得到的是差使而不是官職!
但首先要想好怎樣擺平舉薦人,要說他真是個人才,在重病之中仍然能清晰地回憶起幾十年前的舊事(王欽若科場舞弊案),知道用什麼辦法去打動王大恩人。
這樣,一個彼此誠信,親如一家的氣氛就做成了。緊接著王欽若全面展開他為官數十年,通曉宋朝官場上下所有關節的超級能力,來為啥也不懂的小皇帝解答疑難問題。
錢,別無他物。而且為了隱密,他還想到了另一個人,就是京城裡的殿中丞余諤。這是他的好朋友,他請余諤為他先墊上黃金20兩,並且找個合適的機會交給王欽若。怎麼樣,曲折周旋、靈動微妙,官場行賄術很到位了吧?
「回陛下,很簡單,私罪就是一些跟公事無關,可有失官體的事。比如說,陞官了應該向皇帝道謝、向長官道謝,可謝得晚了些;再比如,上朝時咳嗽,或者把笏板掉到了地上,這都是私罪。」
但心裏一定有個話悶著——王旦歸王旦,當年有他在,我也沒話說。可你魯魚頭有什麼資格對我說上句?只憑著你道貌岸然,還有那個所謂「誠實不欺君」的好名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