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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三百年間他第一

第十六章 三百年間他第一

這就沒辦法了,他已經不留後路,把呂夷簡往死路里推,同時把自己也扔上了懸崖。你死我活,看來只有這個結果了。但是這次的結果更加出人意料,上次是《百官圖》,這次是四項原則,哪一個都條條是道,有理有據,要想駁倒看來得花上八項原則,十六項原則那樣的規模。
這個人就是范仲淹。他很清楚,要達到上面推論的結果,就必須得回到最初的原點——搞定閻文應,先把呂夷簡在皇宮裡的黑手砍掉。
以上種種,雖然熱鬧,但都不是這時的主流。重中之重,仍然在范仲淹的身上,他在鑽牛角尖,他一定要把事兒弄懂,他不怕死,就怕糊塗,一定得把這件事是怎麼失敗的整清楚!於是他想來想去,目光集中到一個人的身上。
趙禎也正是這樣想的,他去舉行郊祀大典之後,照例加恩百官,但這次有額外。他加封宰相呂夷簡為申國公、參知政事王曾為沂國公。潛台詞很明顯,殺了閻文應朕有點抱歉,但朕還是很信任你的,呂夷簡,你好好乾,我很喜歡你。
至此總結一下,范仲淹和他的朋友們的奮鬥應該說也有了些成果,最重要的就是讓范仲淹的心靈得到了升華,他的成熟,從一定意義上來說,是宋朝之幸,更是宋朝子民之幸。但這樣轟轟烈烈的君子整風運動,如果站得稍微高一些,目光飄過宋朝的邊境,就會發現它們分文不值。異族人已經野心膨脹,磨刀霍霍,快到生死存亡的興衰關頭了,還玩這些假招子有什麼用?
這一次,他如願了,王曾靜靜地凝視他,輕輕地說——「夫執政者,恩欲歸己,怨使誰歸?」
這是個尖銳、實際的問題。簡單點說,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這世上真有個不變的、永恆的尺度嗎?你真的相信自己永遠都是百分之百正確的嗎?如果不能,你憑什麼去要求別人,甚至命令別人去服從?
虎狼屯于陛下,尚談因果,愚不可及!
它的深一層含義,卻應該這樣解讀——手握國家權柄的人,如果只想讓大家說他的好,不讓大家說他的壞,是可能的嗎?
可以說是大宋三百余年裡文官系統里所僅見。他絕食了。從上書彈劾閻文應那天開始,他就把自己的長子叫到了身邊,告訴他家裡的一切都交給你了,這次「吾不勝,必死之。」與奸相、閹黨勢不兩立!然後絕食開始。就是要讓皇帝明白。
有進無退,就事論事。不是說我迂闊、無實嗎?好,我就要讓你們都看到我到底怎樣。范仲淹連夜趕寫了一篇奏疏,裏面具體論事,集中在四點上。一、論帝王好尚;二、論選賢任能;三、論近名;四、論推委。完全與現實朝政挂鉤,與當時人物聯繫,直言無諱,讓天下人都看到,我范仲淹不僅有膽,更有見識,一點都不迂闊。
是做聖人,還是做事?是想建設,還是在破壞?回想這些年,他在地方上的確又治水、又救災,做了很多的實事、善事,可是只要一進入京城,就立即投入了破壞之中。比如說,他按著這樣非黑即白的觀念繼續做下去,扳倒了呂夷簡之後還要再做什麼?再去扳倒誰?一生就只是在打壓、攻擊、漫罵中過日子嗎?
又是12個字,范仲淹一聽,立即就呆住了。從字面上看,完全是答非所問,並沒有回答王曾為什麼要靜觀其敗,無動於衷,可裏面的含義卻非常深邃,就看你是不是個聰明人,並且是不是個鑽牛角尖的聰明人。
為什麼呢?范仲淹百思不得其解,越想越憤怒,越想越悲哀,最後得出了一個結論——這個世界太黑暗,呂夷簡太厚黑!而皇帝陛下……還沒有清醒,那麼他就得再去做。
「祖宗家法」,其中有言者無罪,但更有「異論相攪」。這一條不懂的話,就永遠沒有辦法明白宋朝的官家們思維最核心的那部分是https://read.99csw.com怎樣運作的。
……這就是失敗了?我居然失敗了?范仲淹悲憤交集,可是前思後想,卻不允許自己去觸摸最根本的那句話:「該死的,難道說皇帝也瘋了嗎?!」這句話被他緊緊地扼殺在潛意識裡,他所有的力量、信念之來源,都建立在對皇帝的徹底忠誠之上。
當時正好有位遼國的使者進京,該仁兄不知出於怎樣的心理,追星族?羡慕宋朝的風氣文化?還是說看出這裏的樂子,回國張揚一下?他花重金請人抄寫了這首詩,回到幽州之後,就貼到了城門上,讓所有胡漢居民觀看——大宋朝里好熱鬧,文化太昌盛,連罵架都可以寫成詩!
看著是很失禮、很違法,甚至可以說很欺君了,但是做得光明正大。因為我們是「行天下之正路」,就是要讓朝里的姦邪,對,就是首相呂夷簡,要讓他看到,沒有誰能一手遮天,壓制所有的正義之聲!
王莽在幾十年後崛起,篡奪漢朝江山,就是張禹做的好事。此人力保王家忠誠,在漢成帝期間,封王太后的哥哥王鳳為大司馬大將軍領尚書事,位列三公以上,並且把他的兄弟王譚、王商、王立、王根、王逢時五人同日封侯,史稱「五侯」。王家就這樣坐大,再也沒法控制。
偉大的蛻變,終於開始了。
不過要說明的是,這時的范仲淹已經有他的勢力了。那就是他的力量之源——道德人心。這個事必須得仔細地說明一下,范仲淹之所以有名,是因為他引領了一個潮流。更準確地說,他是讓一些問題尖銳化、表面化的導火索。那就是宋朝文官們的平靜中的分流。
我按照對的做了,所以只要你們與我不同,那麼你們就是錯的。就這麼簡單。這是不是顯得很無聊,很幼稚,或者很霸道?不,一點都不,這些就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賓,莫非王臣。」一樣,是人類曾經的真理。
這就是范仲淹的行為和他的想法。多麼的堅貞、倔犟、可愛,但又幼稚啊。其實一句話就足以看到他的結局——你不是在課堂上,你是在官場上。這是誰說得對,誰就會勝利的地方嗎?就是爭一塊豆腐,也是鬥爭,而要鬥爭就要有勢力。
沒能扳倒呂夷簡,這個人的干係也很大,可以說此人是當時宋朝唯一能對抗呂夷簡的人,無論是資歷、威信、名位還是在皇帝眼中的分量,都只在呂夷簡之上,如果他能及時動手相助,呂夷簡早就捲鋪蓋回家了。但讓人憤怒的是,這人從始至終袖手旁觀,根本無動於衷。
也就是為國為民,不惜任何代價。按理說,這的確是好的,沒有異議的好。但有一點,怎樣才能界定國家的興旺、民眾的思想、還有皇帝的品德是否優秀呢?「君子」們的標準就真的是絕對正確的嗎?
每天還恬著臉出入朝堂,與士大夫為伍,真不知羞恥二字怎麼寫!
這同時也是給朝臣們的一個信號,首相大人並沒有失寵,這事兒結束了,再別揪著不放。別來煩我!可是這對范仲淹無效,再次重複一下前面說過的話,范仲淹不論做什麼,都會達到一個極致。他已經認定了呂夷簡是個姦邪,那就一定要把他扳倒,這其間絕對沒什麼斡旋、折扣可打,不是我死,就是他死!
每當他不爽的時候,御史台、知諫院的兄台們就要小心,他指不定會抓住誰的脖子,來回狠抽大耳光。這回中招就是知諫院的右司諫高若訥。歐陽修寫了封私人信件過去,大罵他身為諫官,尤其就是以前范仲淹的那個位置,居然眼看著呂夷簡這個大姦邪在朝廷里橫行霸道,卻悶聲不響。試問你還是個讀書人嗎?
《百官圖》,這是范仲淹精心繪製的,詳細記載著近年以來,呂夷簡當政之後,文武百官的升、遷、降、謫之路九_九_藏_書的列表。其中一一指出,哪些官員的升遷是正常的,哪些是呂大宰相一手遮天,強升暗降的。真是以事實為依據,以大宋律法為準繩,清楚明白地挑明了一切。
身在現代,以上的問題都不是問題,我們知道人類在進步,思維無永恆,可在宋朝仁宗景祐三年時,這些問題早就有了終極答案,范仲淹和他的朋友們,也就是他的勢力,絕對堅信自己是絕對正確的。其信心的來源,就在於熟讀的聖賢之書,以及自己優秀的個人品德操守。
那對這個世界,是好,還是壞呢?
就是這時,他問出了一句話。這句話是宋史中至關重要的一個契機,它是一代名臣范仲淹苦悶悲憤到了極點,忍無可忍才問出去的。痛心疾首,追問到底,他的臨界點到了。這句話,和對方的回答,就是范仲淹超越歐陽修、韓琦等同輩,甚至遠遠超過王安石、司馬光等人,成為宋朝三百余年間第一人的根源所在。
范仲淹舉出這個例子來,用意非常明顯。呂夷簡就是宋朝的張禹,他現在不講原則,胡亂任命,說不定哪裡就藏著王莽,早晚有一天會血洗趙氏,毀掉宋朝天下!
這是個典故,發生在西漢。張禹是成帝的宰相,非常得寵,可以在家裡辦公,得病了皇帝都要登門慰問。成帝的媽媽叫王政君(注意,與王昭君無關),漢朝的外戚權柄極大,從劉邦的呂皇后開始直到東漢末期的何太后,哪個都讓自己的兒子、孫子發抖。其中這位王政君的抖動量超大,因為她的娘家侄兒就叫王莽。
本著這個原則,范仲淹確定了這個人,並且直接找上門去。他要當面質問,天理公道,朝廷法典,所有的真理都在我一邊,你為什麼不幫我?
但鬱悶的是呂夷簡只回了12個字——越職言事、薦引朋黨、離間君臣。你說的那些我統統抹殺,拒不回答,因為你這樣說話本身就錯了。「越職言事」,你現在是開封府尹,不是知諫院的右司諫,朝廷有規矩,亂講遭雷劈,先認清你自己的錯誤!
所以王曾選擇了沉默,至於說什麼君子、小人、姦邪,見鬼去吧,沒有這些珍稀動物,不分得這樣清,趙匡胤也把宋朝的天下打下來了,趙光義也活得很快活。
試想這一步步,是多麼的不易、艱辛、勇敢、華麗,而且還那麼的……影視啊。聯想一下現代,我們每個人都看過了太多的反腐敗、反黑惡的電影電視劇,那麼多的黑幫、贓官不都是這樣覆沒的嗎?比如,某個涉黑犯惡的大集團,多年橫行霸道,沒人敢管,終於有一位鐵肩擔道義的英模人物費盡心機收集證據,上交中央,然後黑惡勢力曝光,就此完蛋。於是大快人心,普天同慶,各級領導淚花盈盈走上前來,對英模說,好樣的,繼續做,我們永遠支持你……不都是這樣的嗎?為什麼輪到范仲淹就不行了呢?!
你們該是幹嘛的,就只能去幹什麼,職務之外,不許亂操心!
好了,回到當時,我們來看一下范仲淹的勢力都包括了哪些人,以及他們的結合方式。人,基本都很年輕,職務大部分都在館、閣之間,比如,天章閣待制李絨、集賢院校理王質、秘書丞、集賢院校理余靖、館閣校勘尹洙,以及宣德郎、館閣校勘歐陽修。
至此已經是三光了,從「極為」到「愈為」,再到現在的「尤為」,他的品德與意志逐年疊加,不斷上升,已經成為君子道德人士們的一面旗幟。可是光陰似箭,范仲淹已經46歲了!一生至此,老之將至,成就何在?難道就只是一些虛幻的,於國於民都沒什麼用的聖賢光環嗎?!
但憤怒歸憤怒,高若訥是個知法守法的人。他沒有寫信回罵。嗯,聰明,個人認為他罵不過歐陽修。而是把歐陽大才子的原信上交,請皇帝親自過目。
但他絕不魯莽,大宋read•99csw•com三百余年間第一人做事是超級嚴謹、細緻、入微、有理有據的。他要花巨大的精力來做一件事,這件事完成後,任何一個稍有理智的人都會贊同他,那時就是呂夷簡勢力崩潰,身敗名裂之時。
這都是些文學閑職的年輕人,共同的特點是學問好、才學高,他們來自五湖四海,之所以聚到了一起,除了舉國科考制讓他們在同一個考場追求分數之外,更重要的就是詩詞文章。比如,歐陽修,他進開封城沒多久,就迅速地打入了這個小圈子,與他在文藝復興之都——大宋西京洛陽錢氏沙龍里的顯赫聲名有關。
皇帝就是神,怎麼會存心捉弄他呢?但事到如今,一定有錯的人,會是誰?范仲淹苦思冥想,四下張望,他要找出那個關鍵所在,就算是輸了,也要再盡最後一次力。但他的朋友們比他還要激動,已經先一步行動了起來。
您看一下吧,有這麼當官的嗎?您的館閣重地還能留著這樣的人嗎?於是歐陽修的大名脫穎而出,引起了皇帝以及大臣們的特殊關注,大家都想想,他這麼傑出,我們怎樣對待他?
前面提到的那幾位聲名顯赫的年輕人在皇帝認可的「薦引朋黨」的罪名下主動站了出來,我們就是范仲淹的朋黨,他是個賢人君子,與他為朋,幸也!
事情截止到這裏,言官與范仲淹已經勝利,他們既定的所有目標都已經達到。閻文應死了,呂夷簡的宮中黑手也被斬斷,那麼是不是應該休息一下,恢復正常工作了?就算要繼續斗下去,也得講究一下節奏,至少也要讓年輕的皇帝有個喘息適應的機會吧。
無論范仲淹怎樣答辯、追問,呂夷簡的12字箴言威力無窮,皇帝的處罰頒布——剝奪范仲淹京城一切官職,罷免其天章閣待制、權知開封府,在當年的五月九日,被貶到饒州去做地方官。
大宰相呂夷簡的憤怒也終於表露了出來,他授意自己的親信,御史台里的侍御史韓瀆出面,奏請皇帝在朝堂之上樹立一張榜,那就是有名的「朋黨榜」,范仲淹的成分變複雜,一邊是偉大的君子,一邊是結黨的小人,以他為典型,從此嚴禁結黨營私,組建非法小集團。尤其是強調一點,絕不允許百官越職言事。
「明揚士類,宰相之任也。公之盛德,獨少此耳。」王曾王大人,您身為宰相,理所應當弘揚士大夫之中的正氣,可您袖手旁觀,獨善其身,您的盛德,在這方面有重大缺陷!
所以范仲淹和他的朋友們,就一直鬱悶地生存、抗爭、理想、破滅、繼續抗爭……直到滄桑到死。就像他們這時剛開始,就莫名其妙地遭受了第一次打擊。
范仲淹走了,在他身後的京城裡還有一些事情要交代,由他引起的第一次朋黨干政風波還沒有收尾。不光是歐陽修等人寧死不屈,發貶到遠邊地區去當官都一點不在乎,就連京城之外也出了問題。西京洛陽方面的推官蔡襄寫了一首詩,題名《四賢一不肖》,四賢就是范仲淹、余靖、尹洙、歐陽修四位大君子,那位不肖就是知諫院的右司諫高若訥。蔡襄此人文才極高,這首詩迅速從西京波及到東京,又向東京輻射全國,最後竟然連百年好合的友邦遼國也被驚動了。
於是乎,這些了不起的年輕人們就都聚在了一起,每日里行風雅之文,憂天下萬眾之事,日子過得既輕鬆又神聖,直到他們的帶頭大哥范仲淹與黑惡勢力交上了火。他們再也坐不住了,之後才有呂大宰相的12字回批中的「……薦引朋黨。」
從字面上講,應該這樣翻譯——手握國家權柄的人,如果想讓天下之恩惠皆歸於己,那麼相應的怨恨之情想推給誰?
這是決心,再說具體工作量,想一下范仲淹才剛剛回京,他就算已經到開封府上班了,可以充分利用手邊的資源來了解官場,解剖官員,九*九*藏*書把每一個人的履歷都弄到手,但那又得需要多少個工作時?最後還得咬緊牙關,拼著一身剮,才敢於把它交上去。
不管有沒有罪證,閻文應必須處罰,不是他死,就是我死。你看著辦吧。
當天范仲淹心神恍惚地離開了王曾,他似乎看到了另一條道路,可不知該怎麼去走。但走,是一定的了,他必須離開京城去饒州。臨行前,十里長亭仍舊有人來送他,那是攜酒而來的王質,他舉杯致意——「范君此行,尤為光耀!」
宋朝的文官太幸福,從宋太宗開始就泡在蜜水裡長大,而且水裡的甜分還不斷地增加,幸福啊,過了度就產生了副作用。文官們、士子們中分成了兩派。一派是追求更大的甜分,皇帝說怎樣就怎樣,宰相說怎樣就怎樣,一點出格過分的事和話都不說不做,一切只為了得到更大的好處;另一派就反其道而行之,他們嚮往著精神方面的崇高偉大,一切的言行思維,都向遠古時代的無比清高的絕種人類靠攏,即「君子」們。
他再次拿起了筆,保持自己嚴肅認真的好素質,就事論事,根據呂夷簡這次的12個字繼續上書答辯。我是對的,道理、甚至真理都在我這邊,我就是一個一個的澄清,就算有人不懂,我也要把他們教育懂了。
陛下,只要您認字,只要您稍有一點點的公道之心,就應該知道怎麼做了吧?再不採取措施,就得「試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了!」到底是姓趙,還是姓呂?這個沒有謀策定國之功如趙普、也沒有挽危局扭乾坤重立江山之功如寇準的小小太平宰相,居然囂張到了這步田地,陛下您不廢了他,還等什麼?
誰做事,就在邊兒上鉚足了勁等著挑錯,這樣的人,就是君子嗎?觀念的改變,帶來思維上的飛越。范仲淹再不用王曾解釋什麼,就想到了王曾不出手的更深一層的含意。
如上所說,完全成立,范仲淹百分之百地深信,只要這張圖遞上去,讓皇帝看上十分鐘,呂夷簡的死期就到了。
而到了那一步,范仲淹深信呂夷簡就完蛋了,《百官圖》上都是實據,根本就沒法狡辯!但可惡的是,王曾偏偏躲在一邊看笑話,從始至終不吭聲。那好吧,我今登門拜訪,請問您到底是為什麼,真的是金口難開?!
但事實永遠都出人意料,這樣的重量級作品呈交了上去,只換回來了呂大宰相的八個字:「仲淹迂闊,務名無實。」范仲淹這個小同志,是個只講大話,不通世務,不切實際,只想搏出位爭名利的人。之後這個《百官圖》就不了了之了。
而且在最末尾,他還加上了這樣一句:「漢成帝信張禹,不疑舅家,故終有王莽之亂。臣恐今日朝廷亦有張禹壞陛下家法。」
並且要強調一下,如果上面的思維狀態能夠一直延續下去,而不走樣的話,那麼宋朝就不會有所謂的南宋,北宋就會一直存在。它之所以滅亡了,就因為連這樣的準則都沒法堅持,後來的爭鬥根本就與對錯無關,只與意氣有關,只與恩怨有關!
嚴格地說來,這些君子的嚮往者、跟隨者們也要錢,至少是不拒絕錢,但他們把一些東西看得更高。比如,國家的興旺要比個人的幸福優先,民眾的思想教育要比個人的聲色娛樂優先,甚至皇帝的品德操守、工作態度,要比自己的性命、全家全族的性命優先!
多麼的正義啊,那麼多的熱血,一時之間萬眾矚目,群情激昂,就算沒造反,也把朝中的大佬們嚇出了一身汗。請注意,需要特別指出的是,就在這樣的大場面里,歐陽修仍然是最為獨特耀眼的一位大明星,原因就是他的招法實在是太匪夷所思,神妙莫測。就在大家全力以赴修理呂夷簡的時候,他突然間轉身往旁邊沖,抓住了一個毫不相干的人,反手就是一個大嘴巴,讓所有人都記住,這是他的獨https://read.99csw.com門武功,招牌動作!
在這種壓力下,知諫院方面的姚仲孫也同時再次上奏,才把閻文應趕出了京都。結局很奇妙,出了京城的閻大太監沒走多遠,就死在了路上。這似乎有點耐人尋味,說死就死,正常死亡?如果一定要再找出點發問的理由,可以參照一下閻太監的發配地點——嶺南。
高若訥懵了,緊跟著就勃然大怒,要知道高先生也不是好惹的,剛剛結束的倒閻文應事件中,他就是帶頭提起彈劾的人。那是多麼的勇敢,剛過去沒到三個月,正回味無窮呢,突然就變成個膽小鬼、無恥人了?毛頭小子歐陽修,你才多大,見過多少牛人,辦過多少牛事,居然敢這樣說我?!
沒錯,這個能壓制呂夷簡的人就是王曾。以他當年對抗丁謂,制約劉娥的聲望,以及曾任7年首相的資歷,無論從哪一點來說,呂夷簡都無法望其項背,如果他適時出手,呂夷簡絕對沒法舉重若輕地勝出。至少王曾說話,他得一條條地回答,小心謹慎,如履薄冰。
不、了、了、之!范仲淹氣得都快爆炸了,我們設身處地地為他想一下,這個《百官圖》是容易做出來的嗎?先說一下得有怎樣的心胸和抱負才會想做這件事,這幾乎把現有的官場完全涵蓋,把每一個同僚都扯了進來,揭老底、報出身,從根子上分出來三六九等,這得得罪多少人?!而且毫不誇張地說,這樣的得罪,還有辦法再挽回嗎?
范仲淹無論如何也看不出自己有什麼錯,相反呂夷簡在他心裏面變得加倍惡劣。他看清了,這就是個政治流氓。對自己所提出的真材實料的證據完全避而不答,前後只用了20個字的官腔,就想把這些罪惡都遮過去。想得美,門都沒有!
這是在說,呂夷簡一定是壞人嗎?他做的都是壞事嗎?試問當家人,泔水缸,做得越多,就越招人嫉恨,只有什麼都不做的人,才沒人討厭!一語驚醒夢中人,范仲淹猛然自省,自己做的都是對的嗎?一些最基本的,平時絕不懷疑的原則觀念在他的心裏升出了問號。
當罪惡出現時,助紂為虐是錯的,漠然視之同時也是錯的,尤其是身有力量可以阻止的人,當做而不做,更是在犯罪!
范仲淹凄然苦笑,再沒有上兩次的熱血激昂——仲淹至此已經是三光了,下次如再送我,請準備一隻羊,就當是我的祭品吧。說完上路,把多年以來的追求和京城都拋在腦後,他眼前的路,變得寬廣光明,從今而始,忘身許國,要做實事!
比如說,王曾出手了,那就是大宋朝的首、次兩相之間的對抗,以前有太多的例子證明,只要出現這樣的局面,無論對錯,都是同時下台的結果。那樣是解恨了,可國家誰去管?民生誰去管?大宋朝堂從上到下,打成一鍋粥,這就是你范仲淹的盼望?
宰執之臣,雍容大度,必須從全方位考慮事情,黑、白之外,還有千萬種色彩,要走那條對國家、對朝局最有利的那條路。
北宋時期的嶺南可不是現在的旅遊勝地,其惡劣的程度可以直接發放死亡證明。從這時起,直到北宋亡國,官員的處罰除了直接砍頭之外,發配嶺南就是最嚴重的了。
這實在有難度,閻文應的罪證本就模稜兩可啊,也正是因為這個,閻文應才敢、呂夷簡也才敢強留在京城裡。但不要臉的,永遠都比不了不要命的。范仲淹的本質,就是在做任何事時,都要做到一個極致。他現在要不顧一切地參倒閻文應,所使用的招數就比那些台、諫官員強悍上百倍。
朋黨,這些風華正茂的年輕人啊,你們知不知道就是這兩個字,往遠里說,把大宋的江山社稷給毀了;往近里說,你們把范仲淹直接廢了。不過這也怪不得他們,因為孔、孟諸賢的聖人語錄里並沒有「祖宗家法」等內容,他們不該懂的什麼都懂,而該懂的,卻都不屑一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