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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一九六一 黃花崗五十年後

第二部 一九六一 黃花崗五十年後

死生以之。
「你若有所聞,還聽到什麼?」
「我受教了,非常感謝您的開示。我願意回去想一想。也許有一天,我會想通這些令人憤憤不平的問題。」
「噢,廣州、廣州。」老先生停了一下,輕輕接上一句:「那是我青年的夢、我的傷心之地。雖然是傷心之地,但我每年三月二十九都去看看它、憑弔它。十二年前,『中華民國』三十八年,我離開了它,但它纏繞不去,變成我老年的夢。它一直吸引著我,直到『忠烈祠』蓋起來,他們死者和我這生者,彷彿冥冥之中有一種串連、在『忠烈祠』這個所在串連。『忠烈祠』對我,生出一種吸引力。我沒有黃花崗公墓了,但有個『忠烈祠』也好。」
「對,就叫黃花索隱聯吧。」
「你這位小兄弟說話怪怪的,」老先生把眉毛一皺。「剛才你說你在大學學歷史的。你一定知道許多革命史,包括黃花崗三月二十九的。從你談話間,你好像把我這年齡相當的人,當成一個演員似的。」
莫紀彭,一八八六生,字宇非、又名俠仁。廣東東莞人。他十七歲時就辦了被縣太爺查禁的雜誌——《東莞旬刊》、二十三歲時加入中國同盟會、二十五歲時參与黃花崗之役,同時是第三選鋒隊隊長。生還以後,他在廣東又舉義旗響應武昌首義。革命成功,他辭官身退、不受勛賞。此後五十年,他一心嚮往世界大同、一心回憶黃花舊事,他寫《革命史藁》、寫《黃花血戰》出任中國國民黨黨史會纂修,都魂牽夢縈在這一主題上。肉體上,他沒死在三月二十九;但在精神上,卻早已隨先烈而去。五十年如一日,他是「第七十三烈士」、他是「活先烈」。
「這位莫先生,寫的是七十二烈士林文的句子:孤燈黯淡時刻,眼望城郭,孤舟遠引,但卻倉皇離別、暗有所怨,他跟什麼人離別而有所怨呢?這有點怪。他去革命、獻身革命,求仁得仁,卻有所怨,好奇怪啊,他會不會暗戀一個女人?」
「代價太大了,不好吧?像秋瑾,男人革命,被砍頭就算了;女人革命,砍頭前在牢里那段日子可不好受,會被強|奸、被輪|奸。被她要救的禁子牢頭們輪|奸。」
老先生盯住年輕人,好一陣子沉默。他又四顧茫然,像尋找什麼,轉著頭又點著頭,最後說:「小兄弟啊,你說得不錯,我是活在過去里、活在革命先烈里,但我並沒活在死人堆里,他們啊,是活人、對我是活人,雖死猶生、活生生的人,而他們所留下的我,反倒是活死人。並且,讓我透露給你我的心境,我不是第『七十三烈士』,至多我是一個替死的七十二烈士。我想了一次又一次、想了一年又一年,如果當時死的是我,林覺民派到我這個職務,做第三選鋒隊長,說不定林覺民可以像我一樣生還。哦,我說了什麼?唉,不多說了。」
老先生盯住了林光烈,目不轉睛,他說不出任何話來了,淚水流了下來。林光烈扶他坐下,拿出了手帕,遞給他。
宣統三年三月十六日,承准軍機大臣諫電開:奉旨,張鳴岐等電奏審明戕毅前將軍孚琦之兇犯溫生才,請旨即行正法,以昭炯戒。欽此。
「當然不是、當然不是。林覺民、林文他們都不是那種人。」
「小兄弟,」老先生親切的說,「你一個人來的嗎?」
「它賣不掉的,看來還是送給『黨史會』吧!」
「也有。我發現他講的,並非全無道理,尤其講的內容已在黃花崗三十八年後、在七十二烈士締造的『中華民國』亡國前不久,更有發人深省之處。當然,他當年做封彊大吏的心狠手辣,我們也不會忘記。」
「照你這位小兄弟的高見,我來台灣的理由,似乎越來越不成立了。」
「他是民國的漢奸,卻是清朝的忠臣哪。」
「這世界,好像只有小朋友說真話了。」
「你大伯父二十五歲就死了,你當然沒見過大伯父。」
「您過獎了。」年輕人說。「我怕這樣寫會冒犯您老人家,您既然看了不生氣,我就放心了。」
台北盆地是四面環山的,但圓山卻是四面盆地中的凸起,說它是山,未免太寒磣了,因為它太矮了,雖然矮,卻把台北看個夠,它是台北盆地中的制高點,尤其頂上有個圓山大飯店,宮殿式的建築,倒有觀光據點上的一片浮名。內行人看圓山,不只看它的大飯店,還要看看它附近的兩處幽靈之地。一處叫「招魂塚」, 一處叫「忠烈祠」。
「老先生,您說得太遠了,我聽不到主題。」
「很動人?」
「反攻大陸的空頭支票開了多少張?你小兄弟一定比我更清楚,你是學歷史的。」
顯然的,老先生話裡有話,但他止住了。
「得到了嗎?我看我還沒完全得到。我還判斷不出來:莫紀彭為什麼來台灣?『親視含殮』亡國的『中華民國』嗎?我看那只是浮面的理由,莫老先生啊,您有您的第二理由、您一定有您的第二理由。」
「我還年輕,我不想做革命先烈。」
「第七十三烈士?」
「你這位小兄弟,看來你很熟悉我們年輕時候的歷史。」
這位先生倒是對黃花崗念念不忘。」
「不錯,『我』是單數,只有一位;但『落花』是單數嗎?『落花』只是一朵嗎?」
有印象嗎?老先生。」
「一九六九年蔣介石八十二歲,在台灣二十年了,二十年後還想反攻回去,誰都看不到了。二十年前,所謂反攻大陸,也許還算一場夢,但夢已醒了又醒了,它不再是夢,而是一場騙局。可以預見的是,如果二十年後的『反攻大陸』騙局最後騙不起來了,國民黨政權一定只談『中華民國』了,用『中華民國』四個字『反攻大陸』更容易得手,因為『中華民國』不要時間表。」
「對,『活死人』。有時候,我甚至覺得,我沒死在三月二十九,毋寧也是一件必要的遭遇。三二九沒死,使我留下一對老眼,來看盡後來發生的事、看盡『中華民國』的興亡,使我終於能夠覺悟、能夠大徹大悟七十二烈士的定位、能夠大徹大悟『革命』兩字對我們和對人們的真正意義,雖然大徹大悟以後,我們看到的並不如我們希冀的美好,但我們會有成熟的面對。設想七十二烈士他們沒死,活到今天我這年紀,他們一定和我一樣成熟,成熟並不是否定自己,成熟是理解別人、理解革命。我們終於知道。要革命,你就得準備付自己的代價與別人的代價。為了那偉大的遠景和憧憬,犧牲自己在所不惜、犧牲別人也在所不惜,少數人的得利、多數人的受害、成千上萬人的人頭落地、多少小孩子的流離失所……這都是可能的過渡。革命、革命,天下多少罪惡會托它之名以行,但也有多少善良和光明伴它成長,因此,我們看到七十二烈士,也看到黃花。一般用法,黃花象徵著晚節,但七十二烈士卻太早綻放了它。我遺憾我未能及時死去,我真的遺憾。」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呀。」
在「開國烈士」區,兩人停了下來。
「老先生,您可得小心一點。這裏的門檻太高了。」
「『落花』是誰?」
緣文武兩祠,所供忠烈神主,約以千計,其上只寫先烈姓名,而無半點事迹,使到祠瞻仰之人,對各先烈都朦朧無知,又何從生效法之念?
「『中華民國』不是死在台灣吧?『中華民國』死在它失去大陸。」
「你的話……好晦澀。」老先生有點吞吞吐吐。
「什麼定位?」
「貓是不吃死魚的,人才吃死魚。」
「雖然寧波商賈只剩下了孤島,但有總比沒有好,最大的好處,是它可以供給蔣介石在兵敗山倒喘息甫定之時,大開空頭支票的樂趣。蔣介石在孤島上開反攻大陸的支票,前後有多張,可以使我們對寧波商賈的信用,有個通盤了解。」
「你究竟知道多少?小兄弟,你究竟知道多少?你一定知道一些我們去廣州的背後理由。除了要締造『中華民國』外,我們之中,有人可能有第二個理由去獻身、去一死了之。」
「這副字有價碼嗎?」
「『中華民國』的確三十八年就亡國了,沒有五十年了。但開國文獻會重點是開國,只算開頭、不算結尾。日後的亡國,無礙於當初的開國,所以派我來了。但我只是臨時僱員,只替他們找真的史料,不替他們寫假的歷史。這一點,務必請老先生明察,我不是他們,我也不代表他們。如果一定要代表誰,我冒昧說一句,我代表我的大伯父吧,我的大伯父跟您可是同志呢。」
「對溫生才而言,他知道他殺的是孚琦,而非李准嗎?」
「這件事,我也若有所聞。令人奇怪的是,這種情況,好像不止我大伯父一人。」
「他留下了索隱、留下了大謎團。」
「他來了台灣嗎?」
「這副對聯的書法,比鄭孝胥的差遠了,講書法,革命黨趕不上保皇黨。」
「哦。」小朋友似懂非懂著。「那我要愛國嗎?」
「好吧,我說完吧。林文一直單戀意映,但意映是好友林覺民的太太,林文知道一切止於單戀,但他升華了這種感情,樂見林覺民和意映白頭偕老。但是,革命卡住了白頭偕老,林覺民愛太太、也愛革命,他要去廣州干這一票,林文本來也是一心革命的,自然也去廣州,但他怕林覺民出事,他就處處暗中保護林覺民,結果局面是,他不能保護林覺民、不能代林覺民而死,只好自己一死了之,先林覺民而死。這,就是我全部解釋出來的經過,林文是有他第二理由的,只是革命失敗了、大家全死了。」
「老先生啊,你們真是當局者迷!七十二烈士,後來經過調查,追加到八十六人,從年齡看,二十歲到二十九歲的佔百分之四十四、三十歲到三十九歲的佔百分之二十七;從職業看,工人十七人、商人六人、農人十三人、軍人十四人、技擊家三人、消防隊長一人、知識分子二十六人、不詳六人。相互比較:農工人數比知識分子多。從省籍看,參加的,是中國華南和華中的六個省區,除了浙江省外。廣東死得最多,五十一人;福建次之,十九人;廣西七人,其餘江蘇、安徽、四川各三人。請注意,沒有一個浙江人。奇怪吧?為什麼沒有浙江人?一個浙江人都沒有?沒有內陸的人,是可以理解的,因為中國東南沿海各省比較開通,但是沒有浙江人,太奇怪了,為什麼?」
「中國有史以來,從來沒有用洋人做顧問、用洋人運來的大炮對付自己同胞的,只有孫中山、蔣介石這麼干過,是嗎?」年輕人補充說。
「老先生,我聽不懂,您明明參加了三二九,並且還是第三選鋒隊隊長。您唯一與七十二烈士不同的是,他們打死了、或被殺死了,而您沒死而已。但是五十年來,三二九像幽靈一樣附著著您,使您一直活在過去,因此我們才封您做『第七十三烈土』,您怎麼推託得掉呢?」
「憲兵只可以不被警察抓,不可以抓警察。」
做爸爸的苦笑起來。
「大概很少人知道,林覺民這封絕筆書的收件人意映,她當時並不在福州家鄉,而在日本。」
大家笑了起來。
敵友江湖,
「蔣總統還有兒子呀,兒子可以接班做救星啊。」
「誰是莫紀彭?」
「在日本。林覺民到日本留學,把太太帶出來了。住在東京的一幢大公寓里,那公寓里有許多間小套房,許多革命黨都窩在小套房裡,有兩人一間的、有一人一間的。林覺民他們夫妻兩人一間、我、你大伯父,還有別人,都一人一間。所以,我見過意映、陳意映,她是舊社會出來的新女性,人極漂亮,可是她很沉默,她似乎只用眼神說話,或者說,用眼波說話。」
黃花崗七十二烈士林文先烈詩句
老先生笑起來。「我越說越激烈了,我不必這麼激烈吧?他們不值得我這麼激烈吧?」
「二十五。」
「取代?您老先生指『改朝換代』?」
「我也想替民國遺老講話,只是真正的遺老不見了。」
「弄丟了?你指又被別人偷走了?」
半個月後,莫紀彭飄洋過海,到了台灣,一切聽說止於聽說而已,一切訊息,都是黃鶴與斷萍。
「第七十三烈士。」
「開國五十年了?國祚有五十年了嗎?」
「『故』就是死了。」
「您想想,如果有一個人,他參加了三月二十九,卻沒打死,但自此以後,他沒有一生,他只有一天,一天就是黃花崗三月二十九,不是他的一生濃縮成這一天,而是這一天,就是他的一生。這個人,黃花崗三月二十九后五十年如一日, 一往情深、死生以之,您說這樣的人,算不算『第七十三烈士』?」
年輕人把手朝牌位一揮。「老先生,他,我的大伯父在這裏了。我說七個字,請您認出他來。」
「這真是耐人尋味的問題,被你發現了。」
老先生眼望天外,半晌不語。沉默了好久,他有點沮喪,輕聲的說著,「我來台灣幹什麼?我啊……我來看最後一場戲,或者說,我來參加最後一段喪禮。照中國傳統老規矩,這叫『親視含殮』,我要親眼看它死。」
「您怎麼進了『黨史會』的?」
「『落花』愛上那個『我』。」
看他落款:
「不能嗎?我看他們能、能、能。我雖然活著,但他們把我給孤立了,孤立在一個滿諷刺的地方——『黨史會』。」
因為心理太高興了,在致祭之餘,繼續在那裡多徘徊了一會兒。在對全局加多一些了解之後,又感到有些美中不足!
「這副莫紀彭的對聯值幾文?」
雖然聲音有點亂七八糟,但知音人就會聽出道理。為什麼不用『宏觀』的視野使自己就地取材呢?小兄弟啊,你太年輕了、太好惡分明了。但別忘了,人生也有有彈性的時候,只要不失你的立場與信念,你可以與你無奈面對的環境周旋一下啊,你拿一點津貼,只為什麼開國文獻會找點史料而不共修偽史,不也正是這種周旋嗎?」
「如果女人也性好革命呢?」
「還不是為了生活。我到了台灣,他們給了我一口飯吃,在『黨史會』掛個名義。黨史會的全名是『黨史史料編纂委員會』,這是中國國民黨黨中央的直屬機構,顧名思義,是要把『黨史史料』又『編』又『纂』的。所謂『黨史』,是中國國民黨的歷史,唉,天知道這歷史是被總歸戶了的,太多太多的歷史根本與中國國民黨不相干,但都給一網兜收了。」
「我要改名什麼小貓小狗嗎?」
「老先生是廣東東莞人。林則徐燒英國帝國主義者兩百萬九-九-藏-書斤鴉片的地方。」
「革命元勳章太炎講過一些,但是,有什麼用呢?國民黨一方面抹殺掉立場不同的同志的歷史;另一方面,吃下了根本不是國民黨的歷史。最明顯的是徐錫麟、秋瑾他們。他們跟國民黨毫不相干,可是沒用,他們死後,好像都給國民黨強迫入黨了。」
「我已說過,是林文。」
「沒參加三月二十九又怎樣?七十二烈士碑上名單有位『饒輔廷』,廣東梅縣人,他已被捕在先,並沒參加實際的攻打督署,他也沒同其他人一起砍頭,其他人是四月三日被殺的,他因為另案處理,到了四月八日才被殺,屍體也沒埋在黃花崗,可是『黃花崗七十二烈士碑記』里照樣有他名字。明明屍體不在黃花崗的,七十二烈士照樣把他算進去,這怎麼說?」
老先生苦笑了一下,把話題轉開。「我們先談談別的吧。談談你帶來的資料,要問我的。」
紀彭寶之。
「最早秦朝叫它南海郡。三國時候吳國叫它廣州,後來改名,隋朝叫番州、唐朝宋朝叫清海,明朝時候又叫廣州,就這樣一路叫下來。」
珠燈黯淡望城郭
「您說的真有道理。」年輕人點著頭。「您說的真有大道理。姐果照您所說,烈士不烈士,不以埋在黃花崗、不以三月二十九為取捨標準,容我說一句,『第七十三烈』,我看還該是您啊!」
「那他們是什麼?又不是『民族救星』、又不是『民族壽星』,哇塞,我知道了,他們是『民族短命鬼』。」
「老先生真會說話。」
記血肉紛飛,
「張鳴岐不是大殺黃花崗革命先烈的劊子手嗎?」
老先生邊看邊點頭。「這一文件,我真的沒看過,寫得這麼仔細。文件里提到的這些革命英雄,陳璧君後來嫁給汪精衛,抗戰勝利后,國民黨說她是漢奸,關了她,判她無期徒刑;共產黨接手后,繼續關她,宋慶齡到牢里探望她,她說無過可悔,不肯通融,最後死在牢里,六十九歲。另一位英雄方君瑛,是方聲濤、方聲洞的姐姐,三十九歲就痛感國事無望,自殺了。其中最有后話的是陳炯明。陳炯明有大功于孫中山,因為他替孫中山推出了唯一的主力,搶到了廣東地盤。但孫中山想干非法大總統,陳炯明不以為然;孫中山搞武力統一,陳炯明卻主張美國聯邦式的統一,中國不要內戰。孫中山一意孤行,沒能力統一卻要統一,明著打倒軍閥,自己卻勾結軍閥,他拿軍閥張作霖的錢,給張作霖的道謝信我們都發現了。孫中山見陳炯明不配合,乃計劃由蔣介石用手槍對付。陳炯明發現孫中山這樣對待老同志,寒心極了。先是陳炯明把孫中山的非法總統給幹掉,孫中山死後,蔣介石勾結蘇聯,用俄國顧問加俄國大炮,打敗了陳炯明。這次國民黨打中國人,不勾結軍閥了,改勾結外國人了,借洋人之力,消滅自己同胞;借洋人大炮新武器,轟倒了惠州城。蔣介石還聲言挖陳炯明的心肝,來祭孫中山呢。唉,黃花崗的同志下場,竟是要比照滿清政府挖徐錫麟的心的干法了,多不可思議啊!」
「我消極?」老先生一派嚴肅,「你怎麼解釋我們那一代的革命者呢?蘇曼殊出家了,而方君瑛呢……」
「他們都太早就死了,不能稱壽星了。」
「你不相信『中華民國』?」
「今天我帶來張鳴岐的一件密電,是給北京軍機處的報告和軍機處批文,您先看看吧。」
年輕人掏出小紙條,遞給了他。
「福州人,怎麼生在台灣呢?」
「小貓要吃小魚嗎?」
「人在多年以後,常常把他當年做某件事的理由簡化了、單一了。也就是說,本來有第二理由的,但年老了,第二理由不見了。並不是第二理由見不得人,而是見不得自己了。往事不堪回首,因為回首會帶來失落感。可是,作為歷史研究者,我對許多歷史事件中的第二理由極感興趣;並且,作為林文大伯父的侄子,我更相信有第二理由的可能,他的身世太多索隱了,他為什麼沒結婚?為什麼總跟林覺民長相左右?為什麼在日本公寓隔鄰同生?為什麼在廣州街頭共死?這中間可能有個謎。什麼謎,謎就在那句『時有落花隨我行』。『我』不是林文,『落花』才是林文,我大胆假設,林文自己是『落花』,他暗中隨著那個『我』,他可能很痛苦,但有一種神秘的溫存,使他九死無侮,別人死在廣州街頭,『血肉紛飛、氣直吞狂虜』,但他卻別有從容。據說他在廣州街上一直掩護林覺民、保護林覺民,搶在林覺民前面、爭著做出派給林覺民的任務,直到側面突然冒出官兵、突襲過來,林覺民受傷被捕了,大家才知道革命失敗了,只好撤退。但是,林文不但不肯撤退,反倒單身走向前去,喊話,全身暴露,讓敵人把他打死。坦白說,他最後的行動有點反常。孟子說:『可以死、可以無死,死,傷勇。』林文正好面對了孟子的提醒,但他在『可以死、可以無死』之間,勇敢選擇了『傷勇』。在第二理由面前,死亡只是成全、也是隨行,像『落花』一樣隨行。」
從這些檔案中,清楚看到張鳴岐是三月十六日得到將溫生才『即行正法』的命令的,第二天,三月十七日,溫生才就被砍頭了。你要問的是什麼?」
「我排隊時候,蔣總統兒子的兒子要來插隊怎麼辦?」
曾隨先烈血戰終宵生還者 紀彭
「從藝術觀點看,不怎麼樣;但從史料觀點上,倒寓意很深呢,自稱『曾追隨先烈血戰終宵生還者』,他使死去的又生還了,且有倉皇別離之怨,這一紀念同志的方式,倒很特別呢。」
「什麼是『故』?」
「標語上『民族救星』只指蔣總統一個人。」
「愛國要愛得這樣可怕嗎?」
「好的。」年輕人說。「我帶來一件三二九時兩廣總督張鳴岐的密件。」
「不是示威也不是慚愧,好像是憑弔,看來很友善。當時現場只有兩個人,就是他和我,我們還聊了一陣。」
「好像有點怪怪的。既然自己當時沒死,應該把過去告一段落,怎麼老是依戀逝水、一生老是鎖定在一件事上?」
黃花崗之役第三隊選鋒隊長
「『英雄地下長無語』,其實地下的話,你替他們說了。」
「不止年紀吧?」年輕人指著牌位,「您老先生應該認識他們吧?」
「不是排個座位,是牌位,就是這上面一個個立在那裡的,叫牌位。」
詞中所謂『事敗垂成原鼠子』,『鼠子』指誰呢?」
「只有『中華民國』幹得出來。」年輕人再加一句。
老先生想了一下。「我聽到的是,當時張鳴岐坐在大堂上,召集文武大員,一起公審。張鳴岐劈頭就問:『為什麼要搞暗殺?』不料溫生才答得妙,說:『不是暗殺,是明殺。』張鳴岐說:『好,明殺,為什麼要搞明殺?』溫生才答道:『滿清政府無道,日召外侮,這些大官都是共犯。死了一個大官孚琦,固然無濟於事,但是我敢為天下先,也算號召。』溫生才做小販出身,又做工人,文化水平不高,但是革命目的,簡明扼要,他沒有大道理,沒有什麼主義、領袖,他獨來獨往, 一命換一命、一小民之命換一大官之命。你看張鳴岐的奏文,字裡行間,好像因為法律改了,不能將溫生才千刀萬剮、凌遲處死,不無遺憾似的。溫生才的一人革命法,真革得乾脆俐落,他死後十二天,就是三月二十九,時間那麼近,他真開了七十二烈士的先河。」
「『我』是誰?」
老先生會心笑起來。「你這位小兄弟,真不愧是學歷史的,你能慧眼獨具,看出這個竅。革命時候,冒險犯難,浙江人不見了,『中華民國』建立后,浙江人變成接收大員,最後甚至變成『總而言之、統而言之』的民國總統、甚至變成亡了『中華民國』的亡國總統,多諷刺啊。你問我為什麼,我也說不出來,只知道當時浙江人肚子疼,變成肚子疼的革命黨,臨時缺席了吧?」
「老先生,再一次恕我直言,我總覺得,有更隱晦的理由,使您來了台灣。」
「如果蔣總統死了,他會不會來,也排個座位?」
由於長年有憲兵儀仗表演,圓山「忠烈祠」變成一個「耍花槍」的勝地、一個觀光客的旅遊據點,每天,從清早到下午,一輛輛的觀光巴士,包來了一車車的觀光客,鴨行而來。觀光客對什麼忠烈缺少興趣、也缺少敬意,因為歷史太遙遠了,遠得像老祖母的老祖母的一切,觀光客「忠烈祠」了一陣,除了欣賞「耍花槍」的操槍表演,其他了無興趣。忠烈多麼乏味,那明明是老祖母的老祖母的世代、是她們哭兒子做寡婦的世代、是亂世。亂世忠魂又怎樣?現代不時興這些了,它令人們痛苦、令人們逃避。
老先生苦笑起來。「關鍵不在數目,論數目,已經有七十二位了,多一位少一位,似乎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們締造的『中華民國』怎麼了?他們死而有知,要怎樣想?死而無知,活下來的要怎樣替他們想。在『中華民國』的旗號下,我們曾經為它而歡呼、而戰鬥。但是,當『中華民國』先我們而衰老、而被剽竊、而變質質變,如果有如你所說的『第七十三烈士』,這一烈士,一定不再株守、不再墨守、不再死守,一定丟掉了它。丟掉它的過程是很艱苦的,我們曾經遲鈍,但我們終於覺悟、終於大徹大悟:『中華民國』早已不再是『中華民國』,它由出生到成長、到被裹脅、到變質、到面目全非、到掛羊頭賣狗肉……我們都一一看到了,並且參与了、渾身傷疤的參与了。最後,我們終於猛醒,我們締造的『中華民國』沒有了,它先被偷走、被篡奪、被偷天換日,變得面目全非了。結論是:『中華民國』已經亡國了、早就亡國了。一九零二年,章太炎、秦力山他們在東京發起『支那亡國二百四十二年紀念會』,起算點是二百四十二年前的明朝永曆皇帝亡國之日,很多後來參加黃花崗的人都來參加了,當時的大前提是不提清朝開國、只提明朝亡國。如今,黃花崗的人怎麼自處呢?他們必須面對『中華民國亡國五十年紀念會』吧?多令人發窘啊!」
「國民黨這樣一網兜收別人的歷史,難道沒有人講公道話嗎?」
「你的大名是——」
老先生震撼了。他盯住年輕人,抓住他肩膀,沉重的說:「你知道我是誰?」
「蔣總統死了,會來牌位嗎?」
老先生凄涼的點點頭。「那天真震撼了我。溫生才那時從南洋回來,表示要革命、要動手行刺滿洲大員,找上黃克強。黃克強給他一筆錢,他拿走了,好久不見動靜。後來又來了,又有新的開支,向黃克強要。黃克強有點不高興,對溫生才說,這點革命經費,是海外華僑相信我們,一點一點捐來的,來之不易,雖然人家信任我們,不要我們報帳,但總要革出命來給人看才行。上次你拿錢走了,至今沒有行動,又要錢,太說不過去。溫生才聽了黃克強這番話,臉紅了,沒說什麼就走了。當時我在現場,清楚看到他的背影,看到他那條辮子、頭髮又臟又粗,印象深刻,沒想到他走後沒幾天,就發生了他行刺孚琦將軍的大案。本來他要行刺李準的,殺這滿清水師提督,本是他的原案,也是他向我們領錢辦事的原案,沒想到卻殺錯了人,沒殺到水師提督,殺到的卻是陸軍將軍。不過也好,我們革命黨就是用暗殺使滿清大員氣為之奪、膽為之寒,殺了孚琦,也達到這一效果了,只是分不清是殺雞儆猴呢,還是殺猴儆雞而已。」
「他不信『中華民國』沒關係,藝術史上他跑不掉,都說他是『中華民國』的大書法家。」
時有落花隨我行
便有無窮求福人。
「蔣總統還沒死,不是死人是不能到這個地方的。」
「有什麼不對嗎?」
「那倒好,不像我剛才碰到那對父子。他們的對話,令我感到壓力。童子吐真言,人越年輕,越會說真話。」
「當然知道。您不但參加了三月二十九,還是『選鋒隊長』呢!『選鋒』不就是敢死隊嗎?」
「民國搞成了這個樣子,為什麼中國人要忠於你民國?」
「不可能。因為四月三日張鳴岐就同意善堂收拾了,四月四日忙了一整天埋下的。那時饒輔廷還沒死呢,不可能等他死了才一起埋。所以七十二烈士的墳里,絕對沒有饒輔廷。但在碑上名單中卻有他,可見埋下的和上碑的,並不一致。饒輔廷以外,七十二烈士碑上名單又有一位徐容九,廣東花縣人。他參加了三月二十九,可是沒打死也沒被捕,反倒受傷回家了,回到了花縣老家才死。徐容九沒死在黃花崗,他的屍體自然也沒埋在黃花崗,但七十二烈士照樣有他一份,算進去了,這又怎麼說?這又是埋下的和上碑的並不一致的例子。所以呀,說『第七十三烈士』,並不以埋在黃花崗為要件,也不以名字刻上碑為要件。絕對可以來個『烈士壓頂』,由溫生才做『第七十三烈士』並且排名第一呢。」
「聽了你這說法,有時候,我幾乎認為,一個個體、一個少數,做出的成績,甚至比群體、多數還要多。再以章太炎為例,他為徐錫麟講公道話、為陳炯明講公道話,沒人敢這樣說的;再以溫生才為例,他三槍打死了一個孚琦,但七十二個人都動不了張鳴岐一根毫毛,誰敢小看個體、小看少數啊。」
一棹倉皇怨別離
「『時有落花隨我行』、『時有落花隨我行』。」老先生興奮說著,「多麼洒脫!多麼詩意!這就是你大伯父,他跟我同歲,三二九那年春天,他正生病,就寫下這七個字。病還沒好,就收到黃克強他們的信,說要在廣州起義,他立刻約了林覺民和我等一起趕到香港,我記得很清楚,離日本那天是陽曆三月三日,距陰曆三月二十九起義,也就是陽曆四月二十七日,相隔四十五天,四十五天中,我們先在香港準備了四十一天,最後四天混進廣州。最後起義時候,因為黃克強另調我做第三選鋒隊長,所以我沒參加攻打督署這一隊,結果,你大伯父頭部中彈,當場死了;林覺民被捕后,砍頭了,死傷慘重。記得你大伯父說過,過去革命,前面死的多是鄉下人、是『鄉氓』,我們讀書人反倒在後面,這回一定要走在前面,要死也死住前面,死給他們看。這回他真做到了,他當場打到廣州東轅門,正好碰到李準的先鋒隊,你大伯父聽說先鋒隊read.99csw.com中有同志卧底,傾向革命,就一馬當先,向先鋒隊招手,高喊,我們都是漢人,應該同心協力殺異族,漢人不要自相殘殺。話沒喊完,腦部就中彈了,黃克強詞里說『血肉紛飛、氣直吞狂虜』,看來就是特指你大伯父的。好可惜啊,二十五歲,就那樣犧牲了。我後來想,也許當天喊話的不是他而是我,效果可能不一樣,因為李準的先鋒隊是廣州人做底子的,你大伯父喊的是福州話,老廣未必聽得清楚,要喊話,該由老廣喊才好。」
「進到這『忠烈祠』來的,都死了,誰也吃不了誰。死人吃不了死人,只有活人能吃死人。」做爸爸的終於找到答案。
「啊,你這小兄弟,真會整我們老年人。」
林光烈點點頭。
大事若邀天之倖而有成,必有電報兩君。先生必即返,自由兄或可暫留外國為援濟。然若事成,而此間任事者或多傷死,則人才內里太乏,兄亦宜歸。若不成,后此如何收拾,則非所知矣!
「你是說我不夠資格做嗎?」
「『改朝換代』是帝王將相時代的說法、是封建的說法。從傳說中的黃帝開始,到末代皇帝溥儀結束,中國一共有四千五百八十五年的帝王統治,一共有四百二十四個帝王,有正統的、有非正統的、有僭偽的。」
「黃花崗七十二烈士是『民族救星』嗎?」
一旁的老先生偷聽了他們的對話,又點頭又搖頭、又點頭又搖頭。他走向了門檻、邁向了它,門檻太高了,不小心閃了一下,一個年輕人快步上前,扶住了他。
「如果是隨行林覺民,可是當時林覺民只是受傷被捕,還沒死啊。」
「他去幹什麼?」
「你都說對了,蔣總統既是『民族救星』,又是『民族壽星』。」
「您太謙虛了。並不能以死不死做檢驗標準啊。黃克強先生是三二九帶頭的,他也沒死啊。」
「先烈嘛,就是為愛國而不得好死的人。」
「哦,」老先生眼睛一亮,「原來如此,原來你真的知道我是誰。」
老先生驚異的盯著年輕人,又搖頭又點首,「原來你是林時塽的侄子!林廣塵的侄子!」說著,就擁抱過來。年輕人同他擁抱,互相拍著背。
做爸爸的苦笑了一下。「如果要在這裏立個牌位,就愛愛也好。」
「感謝老先生對我的期許。還有一個問題,我忍不住要問問,您來台灣幹什麼?『中華民國』三十八年,一九四九,您沒看出那正是它壽終正寢之年,您來台灣幹什麼?會不會有別的原因,沒人知道的?」
「這樣才像『忠烈祠』啊。」
「爸爸你看,這個人叫『林小貓』呢。『故林小貓烈士之靈位』,為什麼烈士叫『林小貓』?」
「也許有一種反問就是,章太炎這樣不服這口氣,有用嗎?讓我試著說說我的看法。人間的事,最後的勝利要靠時間和群體,而不是個人。個人只是星火和點綴。這是我能想到的最後結論,對個人,尤其有點英雄主義的個人來說,看來有一點掃興,但這就是真相,世界已變得個人越來越是螺絲釘,不會無足輕重、不會輕到波瀾不起、也不會重到左右大局。雖然如此,星火和點綴還是不能少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星星本身呢?想想看,一旦沒有了星星,天空還能看嗎?所以,對星星說來,對星光說來,他們就是先驅者、是先進、是先烈。人們不可以用『有用嗎?』的疑問來反問他。人類,萬古長夜,當然要星光,不要說它們只是流星而已,不流又怎樣,北極星就是不動的,但無補於現狀,月亮不來,太陽不升起,星光只是點綴,只是對漫漫長夜的異議。哦,異議、異議、異議也好。從章太炎到溫生才,都是異議者,都是個體、是少數。別以為個體與少數『有用嗎?』」
「按說浙江人也不乏革命紀錄,『蘇報案』的章太炎、刺恩銘案的徐錫麟,乃至秋瑾等人,都是浙江人啊。但對黃花崗三月二十九而言,『蘇報案』太早了,要早八年;徐錫麟、秋瑾他們也早,要早四年。並且,徐錫麟根本看不起孫中山,徐錫麟他們革命,是另一個系統,根本與孫中山毫無關係。徐錫麟根本認為孫中山人格卑鄙。這個浙江人革命系統,陶成章的光復會最後發揚光大。辛亥革命時上海響應,就是陶成章的功勞。可是由於陶成章的革命功勞,被陳英士偷走了,不但偷走,還派出幫會小弟蔣介石暗殺了陶成章。最後的結局是:革命元勛的浙江人陶成章革命成果被偷走了、人也被暗殺了、在革命史上也被出局了,不但出局,還在附帶場合給他戴上大帽子,說他反革命呢。」
「滿清遺老好一點嗎?」
「他老對死人說他不該活、對活人說他沒有死。」
「我來念念:
「粱啟超討論過這兩種信念。」
「在日本?」
「招魂塚」的全名是「太原五百完人招魂塚」。「太原五百完人」是國民黨在大陸撤退前的一批死難者,但他們不是國民黨嫡系,而是「山西王」閻錫山的人。他們在山西太原,在城陷以前,自知逃不掉,共產黨也不會饒他們,乃在太原城中最高的山頭死守,其中有的,還強擄城中美女一起世紀末,最後一起死了。國民黨嫡系精於逃難,死難非其所長,以致烈士缺貨,缺貨之下,就只好挖閻錫山的死人來充數,一網兜收,喚做「太原五百完人」。事實上,五百完人是吹牛的,真正死的,只有四十六人而已。四十六人以外,其他有七個人根本活得好好的、四十年後還活得好好的;又有十八個人早在幾年前就先死了;又有「一人兩死」充數的,死者名單上有「趙恭」、「趙敬齋」兩人,事實上,「敬齋」就是「趙恭」的別號;又有八十三個人,根本就只有名字,沒有真人,是典型的「幽靈完人」……
「方君瑛是我們福州人。畢業於日本東京師範學校,一九零五年加入同盟會,三二九前會任暗殺團團長,與汪精衛等謀刺滿清攝政王。辛亥革命后,回家鄉教書,黃克強派她到法國留學,一九二二年回國。她最後的下場,您剛剛已經說了。」
「我先你而死啊。我想兵荒馬亂之中,林覺民看到了林文先他而死。我想林文有意使林覺民看到。」
無心雕作木居士,
這座國際觀瞻所系的忠烈祠,最近業已改建,春祭時,一道大門,即感煥然一新!第一進左右兩廡,乃辦公及警衛處所;其後,為鍾、鼓二樓。第二進正殿,供有國民革命先烈總神主。左殿是文祠,供開國、討袁、護法、抗日、戡亂五類先烈個別神主。右殿是武祠。供東征、北伐、剿匪、討逆、抗日、戡亂六類個別神主。右殿紅牆黃瓦,金碧輝煌,古色古香,氣勢雄偉;純為中國式建築。瞻仰之後,見英靈已寄託得所,心中無限安慰!
「似乎?」老先生壓低了聲音問。
「也許別有隱情,我們不知道,他也不讓我們知道。」
「你不要亂說,你亂說,這裏的憲兵就會把你抓起來。」
「張鳴岐?」
老先生猶豫了一下。「五十年前的事了,告訴你也沒什麼了。你大伯父一生未婚,跟意映有關。為了意映,他一直到死,都是單身的。」
「你已經叫小魚了,你的名字比他們好,不必改了。」
今後三個月內,共匪如果來侵犯台灣,那就是我們國軍迎頭痛擊乘勝反攻大陸的時機,這樣三個月以後,我們就可以正式反攻大陸了。如果共匪始終不敢來侵犯台灣,那我們亦要在一年之內,完成我們反攻大陸的準備,至遲一年以後,亦必能實行反攻大陸。
「什麼層次?答案在哪裡?」
「聽說在福州活不下去,很多人就渡海過來了。當時有『黃花崗福建十傑』的說法,十傑的遺族本來官方還有個照顧,後來兵荒馬亂了,沒人管了。聽說有人都餓死了,其中包括林覺民的太太陳意映、『意映卿卿如晤』訣別書中的意映、陳意映……」
「他知道你是誰嗎?」
「溫生才三月十日開槍殺滿清大員,廣州一定草木皆兵,十九天後你們又來行動,不是故意增加起義的難度嗎?張鳴岐他們會不加緊防範嗎?」
「苦惱是,有些『活口』在妨礙他們。『活口』總會發出異見,章太炎就是最大的『活口』,威脅利誘對他都無效。『黨史會』的庫房裡,有成千上萬的檔案、實物、書刊,一排排的架子順序著、蜷縮著中國現代史的長河。河床是乾枯的,沉澱著屍味與腥臭。雖然都是過去的一切,但是『古為今用』,卻是詮釋者的教條,詮釋者要化朽腐為神奇,歷史在他們手裡,在河床上,隨他們顛倒與搬弄。但是,有章太炎在,『黨史會』的功能,就失色了。章太炎真了不起。你的看法呢?」
「你這位小兄弟真會說話。我被你感動了。」
「噢,這位莫紀彭原來是黃花崗留下來的『活口』,令人肅然起敬。」
「看這一副對聯,是鄭孝胥寫的:
「死人的名字不能改。」
「那可難說了,說不定他們同時暗戀同一個女人呢。」
「你老兄怎麼老是替滿清遺老講話?」
「國民黨可真大胆,可以硬吃別人的歷史?」
「但從他留下的吉光片羽,又顯然要我們知道,只是他欲說還休而已。」
「該是印象太深刻了吧?」
「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代表黃花崗烈士精神,一直到老到死,做『活先烈』、只做『活先烈』,不做別的,不也很光榮嗎?做『活先烈』,但他的夕陽沒有接近黃昏,因為他自己就是夕陽,他永遠日落,但在西邊,它卻老是日出。」
「只是年紀有關?」老先生低聲試探。「他們若活到現在,年紀跟我這老人家差不多?」
「照你這樣說來,作這首詩的,暗戀一個女人;那寫這副對聯的,也同樣暗戀了吧?」
今天可好了,莫紀彭陰魂不散、黃花索隱陰魂不散。剛才那副對聯是『生還者』,這副對聯是『餘生者』,這位莫紀彭先生,他好像老是強調這一點,七十二烈士死了,他卻沒死。他慶幸他沒死呢?還是慚愧他沒死呢?」
銅器傳觀過後,大家又看起字畫來。宋朝的字畫已經罕見了;元朝、明朝的也不多了;清朝初年的有一些,但是不如晚清的多,晚清的,又跟民國初年的糾纏不清,因為清朝亡國時,有太多太多的遺民,必須重新定性定位。
「蔣總統做的是『民族救星』,不是『民族壽星』。」
「哦,」老先生若有所思。「談談開國文獻什麼會要問的問題吧。」
「蔣總統也是『民族壽星』,標語上都說『蔣總統萬歲』,萬歲不是壽星嗎?」
「第一張是一九四九年六月二十六日開的,清楚的明定『一年反攻,三年成功』是他的時間表,『一年反攻』是時間表上的起點、『三年成功』是時間表上的終點,語句一點也不含糊,當然要說話算話。這是第一張支票。不料就在一年將盡的時候,蔣介石又提出了新的時間表,原時間表自動作廢。一九五零年三月十三日,蔣介石就把『一年反攻』改為『二年反攻』了,這是第二張支票。不料,改期以後兩個月,蔣介石又吃了敗仗,舟山和海南相繼撤退,五月十六日,他宣布:
「也不是,而是做『民族救星』要排隊,你年紀太小了。」
「老先生,您意有所指吧?」
「沒有人知道。也許她預感到她和丈夫難偕白首。」
「蔣總統人說是『民族救星』,應該會來吧!」
「嫁給了性好革命的丈夫,早晚不得好死,怎麼白頭偕老呢?」
「天啊!」老先生把手加額。「聽了你的支票數字,只見半年、一年、三年、三月、兩年、五月等翻來覆去,把人弄糊塗了。唯一知道的是,人還在台灣,全沒反攻的影兒。」
「你說的一點沒錯,這也就是三二九功敗垂成的一個理由。溫生才的一人革命,的確惹來張鳴岐他們提高警覺。我們革命黨也知道,所以三二九起義的前夜,大家意見紛紛,有的要改期、有的要硬幹。最後,有意無意之間,有些革命黨放水了、或無所適從了。至於不肯改期的,堅持要硬幹一場的,心裏也未嘗沒有個底,知道未必成功,但是不成功也要來一下。黃克強就是這樣的。他的意思是,海內外人士一再捐錢,看我們革命,我們要老是延期,怎麼取信於人,所以即使不成功,也要一試身手給大家看。這種心態,我看跟溫生才一死了之的心情是相通的。『知其不可而為之』,這是中國聖人的心情啊。」
「消極的意思是相對的,就是無法去做積極的事,也就是說,你們締造的『中華民國』最後落到蔣介石這票人手裡。你出局了,你只能坐視、你無能為力了。只能坐視、無能為力,不是消極嗎?」
「『知其不可而為之』。是孔聖人的心情。」
「文天祥是流血的場面,太強人所難了。還有很多很多沒有流血的場面,可是驚心動魄,可以勉強做到。別忘了當滿堂一致、每一隻眼睛都反對著你的時候,你仍要獨行其是,你不單『知其不可而為之』,你還留下了標竿、樹立了里程碑,這就是我指出的一層深層意味,我不但『知其不可』、知道你扭轉不了滿堂一致,但你還是『為之』了,並且『為之』以後,還留下『為之』以外的教訓,像《伊索寓言》一般,在每一節故事以外,都有一個教訓。那個教訓就是『為之』以後的『為而不有』。」
「姓莫,叫莫紀彭,紀念的紀、《彭公案》的彭。」
「如果不大聲喊它死了,我就不信它還活著,我是學真歷史的啊!」
突然間,老先生雙手捂臉、兩肘抵膝,埋了下去。「我在聽、我在聽,你說吧、你說完吧。」
香熏燭照,
「黨史會那邊傳出消息,說您在黨史會,一天查到收藏文物中,居然有溫生才的辮子和腳鐐,您當場看了,為之淚下,您跟溫生才認識吧?」
「『黨史會』的構想,對國民黨說來,沒苦惱嗎?」年輕人似乎明知故問。
畏榮好古薄身厚志
「我偷偷告訴你,我要做一個不排隊的『民族壽星』。可是蔣總統先做了。」
黃花崗五十年後,一九六一,三月二十九,在台北。
「殺的當時他不知道,他連開三槍,不是口供所說的四槍,他以為他殺了李准。我認為不管是誰,他都要開槍。因為他覺得他拖不下去了,大家在等著他、看他行動。大概他受了黃克強的刺|激,不論成敗,開了槍再說吧。」
「承蒙過獎。因為我在大學念的是歷史,並且專門研究革命史,所以知道一點九-九-藏-書皮毛。」
父子對話就如此告一段落。最後,他們父子走向了門檻,小朋友吃力的跨過了高高的門檻。他回過頭來,一片困惑的問:
「這是一個偉大的、寬厚的構想,不過,您把溫生才當作『第七十三烈士』,可是他沒參加三月二十九啊。」
「還有那小陳寶琛五歲的陳三立,一九三七年冬天,他恨日本鬼子侵略中國,以八十五歲高齡,絕食死於北京。他們真行,這些滿清人物,比民國人物格調高多了。」
「令大伯父?是哪一位啊?」老先生更好奇了,他急著問。
工匠隨便刻木為佛,便有人來拜,就是這個道理,這就是人生的寄託。別那麼認真,把佛像的來源那樣尋根剖柢吧。他刻他的假像、我拜我的真佛,有什麼說不過去的。再想想王羲之那兩句詩:
「如果只局限在一種定位下,您老先生也做得很好啊!」
老先生靜靜的聽著,最後說:「你這位小兄弟,可能弄擰了我的意思,我是說,我承認『中華民國』亡到台灣來了,我本來在親眼看它死,所謂『親視含殮』,但的確有個千分之三的問題困擾了大家,歸屬到『中華民國』的招牌之下……」
「怎麼說?和浙江人蔣介石有什麼關係?」
「為什麼?」
「我們都從中學國文教科書里知道她。林覺民的《與妻訣別書》,每個中學生都念過。」
他七十五歲,是位老先生,除了春祭秋祭的七十五歲的蔣介石外,不大有這種年紀的人跑到這裏來了。他一步步腳踩在石板上,一如一步步踩在一座老墳上,走著、走著,直接走向廊廡、邁過高高的門檻,朝向每個特區。特區里都是所謂先烈、一排排牌位、機械式的佇立在大理石高案上。牌位其實也今非昔比了。按照當年在大陸的法規,明定烈士牌位「一律藍底金字,邊花紋,上加額,下設座」,到台灣后,「藍底金字」不見了,變成簡陋的木底黑字了,「邊花紋」也不見了,大陸時期規定的「牌位中直書烈士姓名,有銜者具銜,左書年齡籍貫,右書殉難事由」,也一律從缺了。結果是,除了一座總招牌,諸如「開國烈士」「討逆烈士」「抗日烈士」「戡亂復國烈士」等等酌予分類外,整個局面,變成了立體的「錄鬼簿」,每個名字都失掉了介紹和線索,除非他的名字很特殊,被觀光的小朋友指點給大人看。
「他是專寫『民族救星』毛筆字歌頌『中華民國』總統的遺老,書法一流、骨頭末等,這算遺老嗎?」
「好的,我來看看:
「我知道得不多,但很簡單扼要。我把它寫成一則筆記,今天來見您,放在口袋裡。但不便給您看,怕有冒犯之處。」
「按照突發|情況,林覺民這邊出了意外,林文就該撤退,保留實力,徐圖再舉。但是,林文卻在『可以無死』的情況下,選擇了『可以死』,從革命總體戰而言,這一死是戰略錯誤的,可是林文顯然不想活了,為什麼不想活了,這就是我納悶的,這就是我相信有第二理由的緣故。」
「後來呢?」
「那七十二烈士是『民族壽星』嗎?」
「老先生知道我大伯父一生未婚,有什麼特別原因嗎?」
「梁啟超再造了共和,他是保皇黨,但比我們革命黨還有益民國。他這方面對老子孔子的看法,我不清楚,我清楚的是,在『知其不可而為之』以後,這種『為之』,別有另外一層的意味。老子、梁啟超都可能沒有注意到的一層深層意味。深層意味是,我倒霉了、我犧牲了、我被驅逐了、我被懲罰了、我被鳴鼓而攻之了,但我留下了標竿、樹立了里程碑,告訴人們,就在天旋地轉、玄黃乍變之際,有一個人,他和你不一樣,他堅持了真理,不論是你信或他信的真理,他敢於行道、甘於行道。看到他,你會感動、感慨,又點頭又搖頭。像——」
「看來七十二烈士是『英雄地下長無語』的,不能靠死去的,要靠沒死的,要靠『活死人』。」
「其實,從另一角度看,七十二烈士比我幸運,他們比我少活了五十年,但卻有幸沒看到『中華民國』的成立與衰亡、沒看到同志的鼠竊狗偷,也沒看到竊國大盜的嘴臉,不論是蔣介石的、還是誰的。尤其沒有像我,流落到中國東南方的小島,在『中華民國』亡國后,又看它尸居餘氣、年復一年,看到小朝廷的作威作福,最後看到蔣介石的衰亡。七十二烈土沒有我這樣苦澀,雖然他們戰死了、被殺了,但他們滿懷憧憬的離開了這世界,他們的視野是燦爛的,他們在革命、革命,青年人活在革命的熱情里,多麼有遠景啊。沒有被偷走的革命,是最美的革命。七十二烈士死得其所、死得其時,我越老而未死,我越羡慕他們。」
「香爐底座鑄出的三個字,『張鳴岐』,誰是張鳴岐?」
「唉,七十二烈士締造的『中華民國』啊。」
「你全知道了。你全知道了。」他拭了淚。「我莫紀彭,就是另一朵『落花』。」
老先生點著頭,喃喃自語。「第七十三烈士、第七十三烈士,活先烈……哈,小兄弟,你寫得真殘酷,但也寫得好逼真、寫得真夠好。你一針見血,真的知道我、知道我莫紀彭。簡明扼要,幾百個字,就寫盡了我的一生、我一生將盡的一生。」
「愛情層次,答案在那句『時有落花隨我行』。」
七十五歲老先生把手加額一笑。「你這年輕人,你不信『中華民國』還活著?」
「牌位上單名的是八個字、單名以外的是九個字,怎麼你說七個字?」
一九四九年,「中華民國」三十八年,三月二十九日,中午,莫紀彭從七十二烈士墓園走下來,在墓園大門口,他收到了張鳴岐留下的名片和小香爐,這是多麼震撼人的一天!但是,這天還沒過去,晚上,他得到一個訊息:聽說當年《良友畫報》上刊出的黃花崗烈士遺族,有人流落到台灣。其中有沒有陳意映,不知道。多麼令人震撼的一九四九年三月二十九!
甲夜觀書支日通奏
做爸爸的笑起來。
「好的。我雖然是晚輩,沒有親身經歷過歷史事件,但我接觸的歷史史料,卻比當事人還多,許多當事人看不到的史料,我反而看到了。比如說,在三月二十九前四天,一九一一年陰曆三月二十五日、陽曆四月二十三日,胡漢民有一封秘密的信寫給孫中山和馮自由,我把副本帶來了,尤其最後三段,其中有您的名字,請您過目。」
砥節礪行直道正為
「如果他是警察呢?」
「別這麼說。老先生,我現在報出七個字了:
回首羊城三月暮,
「您別這麼說。」
「書法家于右任總是見得到的遺老吧?」
「林覺民不放心太太流落在異邦,死前特別囑咐把意映接回福州。」
「如果在台灣能拖上一陣子,又怎麼說呢?台灣占『中華民國』的千分之三。看來美國人是不肯放棄『第一島鏈』的,美國人如幫忙守台灣,『中華民國』這千分之三,也許會拖上一陣,甚至拖上好一陣,那可能就出現了漫長的喪禮,可有得看呢!」老先生低聲說。
「生氣?我高興還來不及呢。說我是『第七十三烈土』,我很光榮。雖然事實上我不是。」
適我無非新。
「照中國傳統說法,『詩無達詁』、詩詞沒有固定的解釋,黃克強詞中指的『鼠子』,似乎指本可以成功的革命,被鼠輩破壞了。鼠輩可以指滿清的封疆大吏,也可以指某些壞了大事的自己同志,黃克強沒有明指。從當時情況評估,那次革命,變數太多、布局錯亂,成功本不容易,黃克強事前給同志的信,一再提到『絕筆』,似乎他心裡有數。所以,最後仍要『赴死』,看來悲壯的成分多過別的。這就是革命,好像在跑接力賽,你以為你跑的是最後一棒,事實卻跑的是起步的、中間的一段,成功不必在你,可是最後的成功中,一定有最前面的你。這就是革命,你必須一次又一次悲壯的奔向失敗,因為這次失敗,才是下次成功的一部分。以黃克強的偉大,他一定有這種心理準備,至於別人有沒有,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某些『革命狂』們一定沒有。這種人以革命做幌子,一輩子革個沒完,奇怪的是,這種『革命狂』只是以革命革命整人,他們自己,卻逍遙革命之外呢。」
「啊,你這位小兄弟真不愧是學歷史的,什麼事的來龍去脈,統統知道。」
「哎呀,快來看,又有一副莫紀彭的對聯。」
「這就是黃花索隱中的一條索隱啊。」
事敗垂成原鼠子,
「他冒險犯難、建立民國。革命成功后卻出局了、又被大家遺忘了。」
「下面就是主題,年輕人,我告訴你,人生要做出大事,必須排除阻力,阻力最大的是敵人,還有一個次大的,是朋友、是同志、是自己人。說是次大的,還太客氣了,有時候,朋友、同志、自己人也是最大的阻力,甚至比敵人還拖得久,我們的弱點是不願承認這一事實、命人倒胃的事實,因而會苦惱,明著苦惱或暗中苦惱。倒是一位革命家說得很乾脆,他說:『一個不可靠的朋友就是敵人。』 一刀切了,切出了敵人不止在你正面,敵人有時在四面八方,尤其在你身邊、在你背後。最令人難過的,是他在你上方,他是你的領袖!竟是你的領袖!說他背叛革命,太嚴重了,至少他背叛了你,但你並沒背叛革命,多弔詭啊。說到這裏,你會怪我說得太玄了吧,你會奇怪這老人家說了一大堆,說的是什麼主題呀。主題出來了,就是『為而不有』,你做你認為對的事,最後,你被犧牲了、被忽視了、你出局了。你不好過、不甘心,因為你的標準是『為而有之』,你該有收穫、該有地位、該有這個那個,你錯了,作為真的革命黨,他沒有報酬,革命本身便是報酬、革命動作本身便是回饋,你一定要有這種懷抱,才能活到我這年紀、七十五歲。你若反過來要公道,你就痛苦了、你就自尋煩惱了。他們對你的忘恩負義、對你的冷落與現實,是當然的。如果你當年死了,他們會對你告朔餼羊,每年三月二十九一次,就是最大的安慰了,蓋出『忠烈祠』,如他們黨報所描寫的,大意我都背得出來,我背給你聽:
神秘的年輕人點點頭。
「他真不幸,後半生竟和『中華民國』沾黏在一起。他『一生負氣走山林』,卻又走進滿洲國,他真不幸。」
「派我找到您,並且向您請教。」
「起初彼此都不知道對方身份。談到後來,他遞了名片給我,我沒給他,他仍不知我是誰。後來他臨走時,才在墓園管理處那邊聽說是我,他留下一個小香爐,和一張紙,上面寫著:
「憲兵可以抓什麼呢?抓個『民族救星』吧?」
「我也聽到他們的對話,小朋友說的,句句真言;他爸爸回答的,句句機鋒。真有趣。」
「您老先生真幽默,」年輕人也笑著,「您說得對,我真想念那個畜牧獸醫系呢,可是我爸爸勸我說,說真話有時要靠文字,野獸比較文盲,想寫出真話,還是念歷史系吧,所以我就念了歷史系。不過念了以後,很不方便,因為別人都玩假的,我一個人玩真的,鬧得曲真和寡。幸虧我有點找史料的本領,所以能夠靠不寫歷史專找史料賺點外快。現在外面成立了一個什麼『中華民國開國五十年文獻編纂委員會』,由老師介紹,我到這會裡做臨時僱員,每月一千塊錢,所以就來了。到這會裡有個好處,由於會方開給我的證明,我可以有機會看到一些資料、偶爾也幸會一些人。」
「不對,」林光烈堅決的說,「即使有千分之三,也是在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招牌之下,沒有『中華民國』了,統一不在話下了,秦朝的統一史、宋朝的統一史、清朝的統一史,都在在佐證了這一點,在歷史書法上,已經沒有『中華民國』了。儘管台灣島上不明歷史的人可以負隅頑抗,但是沒有用了。」
「因為銀行在大陸,支票在台灣,所以,寧波人的支票必須等到五年才行。不料,空頭支票最後的『五年成功』日期,是一九五五年,也過去了。三年四年過去了、五年也過去了。蔣介石把寧波人的臉丟光了,有很長一段日子,不敢再明定時間表,直拖到一九五九年五月十九日,也就是來台灣十年以後,他又開第五張支票了。他說:
「憑什麼你這麼說?」
「『中華民國』不是帝王統治?」
「那我還是做警察吧。」
「還有,你做『活先烈』,永遠是一顆眼中釘,釘在浙江人前面。」
「你變來變去的,到底要做什麼呢?」
老先生驚異起來。「你的意思是,黃花崗與我有關?」
「表面上不是,實際上一應俱全,什麼『中華民國』,它有正統局面、有非正統局面、有僭偽局面,只是打著『中華民國』年號而已。至於在『忠烈祠』中動手腳,移入假貨,只是被竊取的『中華民國』招牌下的假戲之一而已。總之,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只要人間有你這種小兄弟在,歷史真相就不會落在他們手裡。」
蔣介石這段話是一九五九年說的,一九五九年說『再過十年』,當是一九六九年。在這裏他明確的說,到了一九六九年,『還不能反攻復國的話,那就任何希望都要破滅了。』一九六九年距離現在只有八年了,我們就等第五張支票兌現吧。」
「哈哈!」
「證據還在那首詩上:『時有落花隨我行』。」
「鄭孝胥五十歲前在前清做官,民國成立后在上海賣字,後來追隨末代皇帝,反民國、搞復辟,末代皇帝跑到東北做滿洲國皇帝,他做國務總理呢,是漢奸哪。」
「你剛才說什麼『中華民國開國五十年……』什麼會?」
「可憐的莫先生,鄭孝胥做了漢奸,但他寫了一手好字,使他名傳千古。這位莫先生,做了『中華民國』的締造者,但他字寫不過漢奸,所以什麼都留不下來了。」
「問題看來已不限於在『忠烈祠』方面了,問題是整個的『中華民國』出了問題,好像出了大竊案。」
「我們還是來談談溫生才。老先生,您怎麼定位這位烈士?」
老先生心頭一震。他半晌無語,望著天外,又低了頭,最後,用打量的眼神,低聲問道:「你這位小兄弟,你似乎知道太多太多的革命逸史、知道我們革命黨的一些秘密。」
「你的大名倒很夠資格寫革命史。」
老先生又仔細看了年輕人一眼。
莫紀彭遲鈍的點點頭,又搖搖頭。「又能怎樣呢?」
九九藏書「這樣說來,您贊成男人革命、反對女人革命?」
「似乎。」林光烈壓低了聲音答。
「不敢、不敢。只是我在學校里碰巧念到了一個講真話的系。」
「張鳴歧。」
這副對聯可寫得別有懷抱。」
「你每年過生日,做『壽星』就好了。『民族救星』還是給蔣總統的兒子來做比較好。」
「哦!還有她!」老先生失聲而出。「來,我們到前面亭子里講話。」他拉著小兄弟,一言不發,走到亭子里,小兄弟扶著他,坐了下來。
「打斷兩隻指頭,總比那位『八指頭陀』務實啊。八指頭陀為了信佛,燒掉了兩隻指頭,雖然精神可嘉,但比起黃克強用指頭來革命殺敵,就差得太遠了。」
「『中華民國開國五十年文獻編纂委員會』。」
「老先生過獎了.」
老先生更驚異了。
「所以呀,我們才這樣重視您,黃花崗五十年後,您莫紀彭化為個體了、少數了,但您是唯一的魯殿靈光、唯一的見證人、唯一的『活口』,也是唯一的『諷刺』,使那些人因您的沒死,而覺得難堪。這就是莫紀彭長壽的作用,他使鼠竊狗偷們覺得難堪。不過,對您本人而言,您是不是太消極了?」
「談談你對陳意映知道多少?」
「救星怎麼會死呢?他死了,誰來做救星呢?」
「哦,又一個保皇黨,他是帝王師呢,但宣統搞滿洲國時,他不肯附逆,八十八歲老死林泉,他們滿清遺老亡了國,卻很有品呢。」
「哦,陳寶琛的。」
「啊,小兄弟,謝謝你。」
「死了?該叫林死貓吧?」
月靈誕慶雲祉開祥
老先生仔細看了年輕人一眼,彷彿說:「你小兄弟也會說話吧?你好像話裡有話?」
「忠烈祠」是相當傳統的政治符號,並且非常動人,因為它的建築太堂皇了、堂皇而肅穆,它不只是一面徽章、也不只是一面旗幟、也不只是一張匾、也不只是一片馨香、也不只是一篇《國史館立傳》,它是一組建築群,龐然大物立在那兒,對人有壓迫感、令人敬畏有加。為了政治需要,它會改名字,以追上時代。「中華民國」元年,就由陸軍部出面,通令各省湘軍、楚軍、淮軍的「昭忠祠」一律改名,改為「大漢忠烈祠」。隨著「在袁大總統世凱」的推動下,就頒行「民國禮制七種」,包括祭祀老天爺的「祀天通禮」、祭祀孔夫子的「祀孔典禮」、祭祀關公岳飛的「關岳合祀典禮」、祭祀忠烈們的「忠烈祠祭禮」等等,可見蔣介石在台灣小島上搞大忠烈祠,是非常袁世凱的。袁世凱被當成北洋軍閥祖師爺,國民黨搞國民革命,要打倒北洋軍閥,但國民黨也未嘗不軍閥,甚至比軍閥更軍閥。因為軍閥腦筋簡單,不會辦中央黨部、不會辦中央軍校、不會辦中央銀行、不會辦《中央日報》、不會辦「中央通訊社」,軍閥統治中國的力量與技巧都不夠,所以,老百姓還能偷生、還能喘口氣。但是,當南方的新軍閥崛起以後,一切就走樣了,人民越來越無力了、縮小了,但「忠烈祠」卻變大了。就這樣,圓山「忠烈祠」,變成了中國最大的「忠烈祠」。一九四九年,亡國的「中華民國」三十八年,兵敗山倒的國民黨涌人中國千分之三的島上,湧入了逃官、湧入了遺民、湧入了故宮的寶物、也湧入了「忠烈祠」的群鬼。不錯,群鬼沒說要來台灣,但國民黨「招魂」了他們、牌位了他們,不由得你不來。圓山「忠烈祠」胃納百川,裹脅了一切。那是漫漫的長夜,沒有閃爍的鬼火,眾鬼默默,鬼也沒火了。
「你知道我莫紀彭多少?」
年輕人神秘一笑,點點頭。「剛才我已經向您透露了,我是『中華民國開國五十年文獻編纂委員會』的臨時僱員,這麼早就貼近您身邊,來意不說自明。」
自孚琦誅后,虜吏未嘗不加意防閑,且亦稍知風聲。然吾等不能不及期而發者,一則二標將於四月退伍,虜吏不告以期,而但云初幾以內(大抵張鳴岐與蔣伯器之手段),二標同志最多,久經訓練,若退去則難發起。二則用款幸於此時無大絀,倘久之,可望來之款無定,事又有半天吊之虞。三則選鋒各人,多密布入內,久之則不保秘密。為此三因,則必定發於本月月底,至遲至四月初二,方能避害而圖功。此次集合全黨之財力為之固無論矣,人才之共事亦為大多數,其間多懷決拚之心,即稍有不甚乾淨之人,亦為大義所挾持。天下無必成之事,以此吾人之心志,精神所到,或可補物力之不充。背城借一,無所用其躊躇。若不捷者,以廣州城為巨塚,而葬許多甚正當之革命黨于內,后之繼者,仍不患其無也。
「我看什麼都別留了,還是練毛筆字吧。」
除了一個人,他是例外,上午九點鐘,他就佇立在那裡,佇立在「忠烈祠」的拱門之下。雄偉的大門開處,他已佇立在那裡,他挺直胸膛,首先走進去,與人不同的是,隨後的人,他們群體開進「忠烈祠」;而他呢,卻孤單走進那裡,那裡對他說來,彷彿是一座墳場,有精靈在茲、有鬼神在茲,沒人知道他是誰,除了遠遠的一個年輕人,在偷窺著他。
「老先生可以談談溫生才嗎?他們想多知道一點有關溫生才的事。溫生才是三月十日行刺孚琦的,七天後,三月十七日,就被砍頭在他行刺的現場。民國成立后,在檔案堆里,我們找到當時兩廣總督張鳴岐與北京中央政府的來往電文,有些問題,想請教莫老先生。『開國五十年文獻編纂委員會』找工讀生經手這件事,找到了我,我四處打聽莫老先生,聽說今天三月二十九日早上您會來『忠烈祠』,所以我就趕來了。」
「故宮那麼多國寶都流來了,何況一個小香爐。」
「愛情層次?你指有人在同性戀?」
「這個答案,讓我們先到他們牌位前面再說吧。他們都在『開國先烈』那一區,在那一區里,有您老先生要的一切答案。」
他信了佛,顯然要消除這一夙孽。我想他在三月二十九那天清早,到七十二烈士墳頭上來,情緒就很複雜,等到跟我大聊一陣,又發現我是誰后,情緒就更複雜了。「
「不是先死給林覺民看嗎?你林覺民受傷了、被捕了,我林文義不獨生,先你而死了。」說到這裏,老先生停了一下,試探性的低聲說:「這該是第二理由吧?」
「現在歷史教科書中,把蔣介石的革命史,寫得神氣活現,蔣介石是浙江人,他為什麼不參加黃花崗,甚至後來的武昌起義,他也沒參加?」
「那愛情什麼?誰愛上誰啊?」
「沒人知道。」
「林覺民?林覺民死與不死,對您有特別意義嗎?」
「大家看呀,剛才我們談到莫紀彭,現在他就出現了。看這副:
「一點沒錯,只有孫中山、蔣介石幹得出來。」
「我相信在歷史上有過『中華民國』。不過,今天要稱『中華民國』,就好像『故林小貓烈士之靈位』一樣,得在頭頂上加個『故』字,『故中華民國之靈位』才妥當。」
「後來呢?」
老先生抬起頭來,兩眼泛出淚光。他站起來,仰望天外,長嘆一聲。「太精彩了。歷史家的本領在老吏斷獄、曲得實情,小兄弟啊,小兄弟,你真的得到了實情。」
年輕人點點頭。
「沒人知道。」
「說得也是。只是一開始還不會這樣大胆。記得那是一九三零年的事。一九三零年成立了這個『黨史史料編纂委員會』,那是國民黨北伐后在南京乾的事,眼看打到天下了,就一網兜收了。」
「他們偷走了我們的革命、偷走了我們的『中華民國』,並且把偷走的,又給弄丟了。」
蔣介石這種你打我,我就立刻反攻、立刻在三個月後反攻;你不打我,我就不立刻反攻、要一年後再反攻的說法,是根本不通的。因為力能反攻,就該反攻,和敵人來不來侵,又有什麼牽連關係?從三個月展期到一年,用這種『待敵之不來』的立論,決定反不反攻,是與古今中外任何兵法都不合的,真難怪蔣介石要吃敗仗!這個三月反攻論,是第三張支票。但緊接著,他把三月反攻論又轉為二年反攻論,所謂『一年準備,二年反攻,三年掃蕩,五年成功』,這是第四張支票。」
「浙江人蔣介石。」
「但是,側面突然冒出官兵來,林覺民受傷被捕了。」
做爸爸的搖了搖頭,低聲說:「小貓老貓都一樣,反正是烈士就對了。」
「先烈都埋在黑暗裡了,這段歷史可不怎麼好寫。」
其實,寫這篇報導的人不知道,『只寫先烈姓名,而無半點事迹』,其目的,正在使人『朦朧無知』,以便夾帶假先烈入境,若個個都給弄得一清二楚,則一切穿幫了,又先什麼烈來哉?不過,小兄弟啊,聽清楚,對我說來,至少左殿『開國』中那個先烈事迹,我卻一清二楚,光憑牌位上一個個名字,我就清楚那些事迹,所以呀,對我說來,小兄弟,『忠烈祠』中這一區塊是真實的,是特別對我有感應的。即使蔣介石玩出這些花樣來,又有什麼不好,又有什麼可拒絕的,因為對我不是花樣,對我是真的碧血黃花啊。就他的鍋,下我的面,這就是我這老革命黨的周旋之道啊,難道你要我自己去蓋一座『忠烈祠』嗎?並且,附帶告訴你一聲,這『忠烈祠』的舊址,原是日本人的神社啊,改頭換面成中國人的,也不錯啊,中間攙有假貨如戴笠之流,又算得了什麼呢?」說著,老先生伸手過來,拍了林光烈的肩膀。
「共產黨倒乾脆,根本推翻了民國,另成立中華人民共和國了。」
「多好啊,做憲兵比做警察好。」
「弄擰了,可別那麼說。革命先烈既有赤血史詩、又有紅顏故事,也不錯啊。」
「不是吧?第二理由沒那麼簡單吧?如果這是第二理由,它的層次,是革命的層次、同志的層次、友誼的層次。但我覺得,林文之死,應該另有層次。」
「從整體布局來猜想,你覺得林文的整體布局是什麼?」
「好啦,別說了,別弄擰了革命先烈。」
「信也白信,民國只剩千分之三了。」
「像文天祥?」
「這位收藏家貴姓?」
多年以後,古董之肆,舉辦了聯合清倉活動,大量的古董湧入市場。在預展中,「中國文物學會」舉辦了觀摩會,從幾百件古董中,大家圍著鋪上白色桌布的平台,交換意見。在一件件古董流轉中,一個不起眼的小香爐在傳觀著。
「很慚愧,當時我沒戰死、也沒被俘、也沒被砍頭。」
「我嘛,我會挪用你寫我的『第七十三烈士』來定位他。」
上題『七十二烈士李文甫遺墨八字,郭有道碑語,朱執信先烈集成語為十六言楹聯』、下題『從兩先烈黃花崗大流血后餘生者紀彭』,最後蓋上同樣的那個大方印:
「老先生不是一個演員,老先生是劫後餘生的參与者。老先生是被演員演的啊。」
「啊!你這位小兄弟,你什麼都知道!黃花崗三月二十九的籌備工作,方君瑛是大功臣,她不死於滿清之手,卻死於自己之手,死時不到四十歲。她的青春都在玩炸彈,生龍活虎;可是『中華民國』成立后,國事蜩螗,她反倒活不下去了,最後自殺了,這才是消極。我莫紀彭,一不出家、二不自殺,我消極嗎?」
「我不報明牌,我只報出七個字,老先生就該知道我大伯父是誰。」
「別管什麼莫紀彭、彭紀莫了吧,別研究這個索隱了吧,什麼都不必再知道啦,只知道又一副對聯要送給『黨史會』了吧!」
「你有證據?」
「因為有敵人逼你,非用可怕的方法不可。」
「他打斷了兩隻指頭,剩下八隻指頭。」
「那為什麼叫廣州?」
「他現在還活著嗎?」
最後,話多的父子二人,他們終於走開了。
「『我』是住在東京公寓裡邊好友林覺民的太太陳意映!」
林光烈輕輕搖搖頭、又大幅度的搖搖頭。
老先生睜大眼睛,一眨也不眨,看著年輕人。「你說的,有一定的道理。但你沒注意到,先烈的名字、包括七十二烈士的名字,落到蔣介石手裡,名字是什麼?是『名器』,不客氣的說,蔣介石偷走了『名器』,我們到『忠烈祠』來,其實是維護這一『名器』。另一方面,小兄弟啊,你也別忘了,人生總要有點寄託,正如韓愈那兩句詩:
老先生沉思了一下,低聲自言自語:「希望那是真的。」
「我可以做『民族救星』嗎?」
「哦,好巧,我在十二年前,也就是黃花崗三十八年後碰到他,好死不死,就在七十二烈士的墳上。」
「鄭孝胥活了七十八歲,他一輩子就不信你們『中華民國』。」
氣直吞狂虜。
「您老先生的情緒呢?您碰到這死對頭,這三二九的劊子手,也有一番情緒吧?」
「哦,為什麼要把門檻做這麼高?」
「為什麼不大聲喊?」
「恕我直言,老先生,怎麼可以相信『忠烈祠』呢?這不是真的地方,這是一座雖然雄偉但卻虛偽的假貨,被蔣介石用來包山包海一網兜收的假貨、假建築,蔣介石他們偷走了你們的革命,壓住你們不能動了;也偷走了我們的反革命,壓住我們也不能動了,『萬馬齊喑』,多可悲呀,他搞出個非驢非馬的『忠烈祠』,可以信它嗎?看看在這裏立了牌位的,有多少假貨?就便是按照蔣介石自己訂的入祀標準,也是假貨。蔣介石推出所謂國民革命忠烈祠入祀條件,嚴格限於『作戰陣亡』與『被俘不屈殉難』二者。凡合乎這個要件,雖軍階再低,如二等兵,亦得入祀;不合這個要件,雖貴為一級上將,亦不得入祀。所以,金門古寧頭大戰與八二三炮戰殉職的官兵,因均系在戰陣上殞命,故雖為一名列兵,仍具有入祀資格;反之,曾任金門防衛司令官的將軍們,其生前雖戰功彪炳,然而最後系積勞病故,並非陣亡,故雖貴為一級上將,亦不能人祀。這個標準未嘗不言之成理。可是,一碰到蔣介石的私暱,就不靈了。蔣介石的特務頭子戴笠,他居然也進了『忠烈祠』,我們看看戴笠入祀,合標準嗎?據一九四六年六月十一日的『國民政府命』,戴笠之死,是『航機失事,竟以身殉』,是明明指出這位大璫頭是飛機失事死的,這飛機之飛也,既未『作戰』,自不屬『作戰陣亡』;亦未『被俘』,自亦不屬『不屈殉難』,自然都不合『作戰陣亡』與『被俘不屈殉難』的標準了,那麼戴笠竟能入祀,冒充忠烈,這不是笑話嗎?戴笠之死,只不過是死於單純的九-九-藏-書飛機出事,飛機出事的人,死了也可比照『作戰陣亡』或『被俘不屈殉難』銓敘,說這是有史以來最具諷刺性的烈士靈位,說錯了嗎?這麼一個假忠烈充斥的鬼地方,您老先生卻還信它,老先生啊,您是不是一生處處設防,臨老卻上了蔣介石的當了?既然明明知道『忠烈祠』是蔣介石的把戲,為什麼還要來呢?既然明明知道他搭一戲台向我們演戲,為什麼還要入戲呢?您是革命家,該革它一下這『忠烈祠』的命吧?這話說來有點失敬,請老先生不要介意。」
「你可以叫警察來。」
「香爐怎麼會流到台灣來?」
老實說再過十年,超過了『十年生聚,十年教訓』的期限,還不能反攻復國的話,那就任何希望都要破滅了。
「我反對女人被抓到。」
「不會的,讓我先看看也好。」莫紀彭說著,伸出手來。
「你幾歲?」
「你這位小兄弟,話里總是帶點什麼。」
「你剛才不是點破了嗎?『落花』是林文、『我』是意映啊。」
「這小香爐好精緻!」
「整體布局有兩個,第一,三二九成功了,不但抓到了張鳴岐,並且同志們沒有什麼死傷;第二,三二九失敗了,可是既然失敗了,能撤退出來的,要盡量撤出來,林文似乎要由他擋在林覺民前面,他不死,就成功了;他死了,林覺民他們就趕緊撤退。」
「相傳周朝時候,有五個仙人,每人手中執穗,乘羊而來、騰空而去。因此廣州就叫羊城、也叫五羊城、也叫穗城。」
「他們派你來找我的?」
「劊子手怎麼信了佛?造起香爐來?」
老先生一笑。「那一定是畜牧獸醫系,你對野獸講話,講假的它聽不懂。」老先生笑出聲來。
群籟雖參差,
「當然,大伯父兄弟很多,我是老么的老么。我生在台灣。」
「我相信七十二烈士中,一定有人有第二個理由。」
「後來聽說有族人照顧。方聲濤做福建省代理主席時,還由公家特別照料了先烈遺族。《良友畫報》還登過一張照片,標題『黃花崗七十二先烈遺族之一部』,圖上幾位老太太,但認不出來有沒有意映。」
「會不會像我父親他們一樣,最後流落到海峽對岸的地方呢?」
「黃克強呢?他後來寫《蝶戀花》那首詞,說:
「現在的莫紀彭,似乎沒有了;當年的莫紀彭,卻似乎有。」
年輕人凄楚一笑。「讓我們走到他牌位前面,我再指給您看他是誰吧。」
年輕人笑起來,放開了老先生。兩人相對,又會心一笑。
「你老兄真會做索隱。這副對聯,就叫黃花索隱聯吧。」
下面這個大方印,印文是:
「還有,」小朋友補了一句,「蔣總統還沒死,他可以來這裏嗎?」
「我越來越對這位莫先生感到興趣了。」
「不是別人偷走了它,而是取代了它。」
「如果我死了、小魚死了,活貓會來吃我嗎?」
「『中華民國』開國五十年,『中華民國』哪來五十年呢?」
「什麼是『先烈』?」
「憤憤不平是一種正義感,是好的,但請了解,在群體大方向前進的時候,一部分人倒霉、一部分人被犧牲,甚至在奇冤異慘下被犧牲,毋寧說是必然的、不可避免的,絕不是說這一部分人該被犧牲,而是說,被犧牲是不可避免的,並非說是應該的。這一現象,有人用奇怪的哲理加以解釋,就是命,命是有好壞、有吉凶的,用個人命的吉凶好壞,使自己因知命信命而認命由命,而平靜下來。不過,信命是一種自欺欺人的『大眾哲學』,真正的智者不信這一套,智者只相信在群體大方向前進的時候,一部分人的不幸不可避免,但並不視為當然,而認為有避免、紓解、或改善的空間,這就是聖人層面的『知其不可而為之』的信念。『知其不可而為之』,是孔子的信念。老子的信念是『為而不有』,誰說老子是消極的,在這一點上,老子比孔子積極多了。」
「是檔案中那句『鳴等提犯親訊無異』,表示說,我張鳴岐將犯人提出來親自問過了,我手下官吏的查證屬實。但是,張鳴岐親審溫生才,還有一些別的對話,在檔案里都一筆帶過、按下不表了。您聽過別的對話嗎?」
北京軍機處鈞鑒:午,兼署將軍滿洲副部統孚琦,被匪槍傷出缺。獲犯溫生才,供訊大概情形,于初十日會同電奏。十三日欽奉電傳諭旨,切實研究,務得實情,嚴行懲辦等因。欽此,遵即督飭緝捕總局司道,提犯覆訊。該犯溫生才供:『年四十二歲,實系嘉應州丙村人,素充長隨,因出洋學習工藝,投入孫文革命黨。回華后,專持暗殺主義,本月初十日在燕塘看演飛機,聞知將軍亦到觀看,獨自一人在東門外道旁,拔槍向轎,連擊四響,不知中傷何處,當即被獲。』不諱。詰以革黨內容,據稱:『孫文革命如何布置,伊實茫然無所知。惟自在南洋聞其演說革命宗旨,甚為信服,情願犧牲性命,並非與將軍挾有私仇,亦非有人主使,及另有知情同謀之人。』等語,鳴等提犯親訊無異。查現行律載,部民謀殺本屬知府、知州、知縣,已被殺者,絞;其非本屬者,依凡人謀殺論;又謀殺人造意者,絞監候等語。部民謀殺非所屬府州縣以上官,律無治罪明文。惟查同治十年兩江總督馬新貽,被漏網髮匪張文祥刺死,當將該犯張文祥比照大逆問擬、凌遲處死、摘心致祭在案。該犯溫生才身充革黨,戕毅現任將軍,與張文祥情罪相同。但現行律凌遲等刑,業經刪改,本案欽奉諭旨嚴行懲辦,相應請旨,將該犯溫生才即行正法,以昭炯戒。除將本案供招另行咨達查外,謹請代奏。鳴岐謹肅覆。
「也不盡然吧,」年輕人笑著,「知道真相的老先生也有說真話的時候。」
「好了,我們來看下一件吧。下一件是誰的?」
「哦,你這位小兄弟,你全知道。」
「她哀怨什麼呢?」
「他們說有,我說沒有。我只是找史料的,有沒有對我不算什麼。」
老先生低頭沉思著,又輕輕搖了頭。最後,抬起頭來,兩眼閃著淚光。「他們地下的話,我替他們說了,但又說給誰聽呢?除了你,這位小兄弟。我的聲音太微弱了,微弱得別人聽不到,也沒人要聽、沒人會聽。多少年來,他們地下長無語,我在地上,又何曾有言?我們為中國人爭取自由人權,但我們就是被抹殺、被遺忘的一代。噢,每年三月二十九,會被紀念一下。但那算什麼紀念,那是『告朔餼羊』。古禮以活的羊祭于廟,行告朔禮。從魯文公開始,流於形式,成為虛應故事。每年三月二十九這天,對黃花崗烈士而言,就是如此,不過,有一點更逼真的是,廣州又叫羊城,『回首羊城三月暮』,羊城、羊城,告朔餼羊起來,更對頭了。哦,廣州為什麼叫羊城,我不懂。」
大家觀賞完了鄭孝胥,打開了另一副對聯。
英雄地下長無語。
「最能表現這種心情的,除了黃克強他們外,有一個人,最令人懷念,他是李文甫。李文甫帶隊五十人,攻石馬槽,他們得到延期的指令,五十人解散了,接著又來了三月二十九起義的指令,李文甫乃隻身赴難、殉戰而死,我想他的心情,一定更複雜。『知其不可而為之』,就一個人去吧。」
「浙江人?」
「我只聽到不止一人為意映著迷,姓甚名誰,並不清楚。」
老先生接過了副本,最後三段是:
黃花崗之役第三隊選鋒隊長
「林則徐和我大伯父同鄉,也和我同鄉,但他活在廣東廣州,做過兩廣總督,死在廣東潮州,他跟廣東關係太深了。我大伯父跟林則徐有一點一樣,福建人,為了愛國,死在廣東。」
「哦,這真是怪事。饒輔廷死的時候三十一歲,死後不久,他太太也殉情了,他有一個兒子,叫饒蘭芳,留學日本,下落不明了。饒輔廷只比其他烈士晚死五天,不可能埋在一起嗎?」
「好吧,我就去做憲兵了,又可以操槍表演,又可以抓警察。」
克兄(黃克強)以廿五日發,伯兄(趙聲)由間道入。臨時之舉事,則以伯為總指揮,克兄副之。伯任殺李准;克任殺張鳴岐;毅(胡毅生)以其人與陳炯明之眾,堵截旗界;姚雨平任破小北門,延入新軍;莫紀彭、徐為(維)揚任取督練公所;黃俠毅與其姐夫(梁起)掃滅中協等衙門;李文甫結東莞之豪,取石馬槽旗人軍械;周醒黃取西槐二巷旗人砲營;毅生與炯明之兵,同時佔據大北門與歸德之城樓。此攻取之大略也。弟與仲實(黎仲實)、壁君(陳璧君)、君瑛(方君瑛)及其嫂(曾醒)、又李應生之小姑(李佩書),擇地于虜兵必由之道,踞高屋而轟以炸彈……
「很動人。哀怨而動人。」
「我叫林光烈。雙木林,使先烈發光的光烈。」
「做憲兵可以每天到『忠烈祠』操槍表演呢。」
「這樣才可以絆倒我」
「啊,正是黃花崗七十二烈士的年紀。」
另一處幽靈之地是「忠烈祠」。比起「招魂塚」來,它氣派多了。照中國傳統的說法,「忠烈祠」是總昭忠祠,而「招魂塚」呢,只是專祠,是為單一事件設立的忠烈祠,單一事件具體而微,比總昭忠祠細膩,所以,在「招魂塚」上有專碑、有石刻名單,而在「忠烈祠」這邊,就只是一個牌位,在中國文字學上,牌位的造型來自「且」字、「且」的造型來自「祖」字。「且」就是男性生殖器,「祖」字就是崇拜男性生殖器,是祖先崇拜,也是生殖器崇拜。不過,中國文字學上的慎終追遠是令人發窘的,所以,人們就有意不深究這個牌位的造型了。
「那你就做憲兵吧。」
「就算剩下國土的千分之三,就可以號稱不亡國嗎?就算有千分之三沒被中央政府統一到,『中華民國』就不算亡嗎?歷史上可沒這樣寬大解釋的。歷史上記秦滅六國,滅韓、滅趙、滅燕、滅魏、滅楚、滅齊,『六王畢,四海一』,于公元前二二一年統一了中國,但實際上,有個六國以外的小國衛國,卻沒滅到,變成漏網之魚,這個小國,直到秦始皇死了,才由他兒子秦二世滅掉,那是公元前二一零年,已是公元前二二一年秦始皇統一中國后十一年的事了。可是,歷史絕不因為有個衛國沒滅掉,就說秦始皇沒在公元前二二一年統一中國,因為你衛國早晚逃不掉,統一中國的年代,絕不因為你衛國逍遙在外就等你改期,這是常識;再看宋朝,歷史上記宋朝開國,宋太祖于公元九六零年統一中國,但實際上,卻有吳越沒統一到,直到宋太祖死了,才由他弟弟宋太宗統一到,那是公元九七八年,已是公元九六零年宋太祖統一中國后十八年的事了。可是,歷史絕不因為有個吳越沒滅掉,就說宋太祖沒在公元九六零年統一中國,因為你吳越早晚逃不掉,統一中國的年代,絕不因為你吳越逍遙在外就等你改期,這是常識;再看清朝,歷史上記清朝開國,清世祖于公元一六四四年統一中國,但實際上,卻有南明沒被統一到,直到清世祖死了,才由他兒子清聖祖統一到,那是公元一六六一年,已是公元一六四四年清世祖統一中國后十七年的事了。可是,歷史絕不因為有個南明沒滅掉,就說清世祖沒在公元一六四四年統一中國,因為你南明早晚逃不掉,統一中國的年代絕不因為你南明逍遙在外就等你改期,這是常識。結論是,蔣介石即使統治了中國千分之三的領土,仍不能證明自己沒有亡國,中華人民共和國必然不會等到收復這千分之三才叫統一,中華人民共和國絕對已在一九四九年統一了中國。秦朝不會等衛國十一年才宣布統一、宋朝不會等吳越十八年才宣布統一、清朝不會等南明十七年才宣布統一,同理,中華人民共和國不會等你台灣了,毛澤東曾說願給台灣時間,一百年都可以等。但等歸等,歷史怎麼寫,早就明定了。怨我直言,老先生、『中華民國』的締造者,難道您真的相信:七十二烈士會相信還有個千分之三的『中華民國』存在於世嗎?七十二烈士殉國的時候,殉的對象,是整個中國大陸,他們英靈不滅,不會把自己締造的『中華民國』,搬到台灣來吧?」
「意映住在東京,後來呢?」
「我有嗎?」
「我哪擔待得起。」
「其實,您老先生不死也有不死的意義,您見證了死的歷史,也見證了活的歷史,您諷刺了革命的篡奪者們,有您這活骷髏,他們才不能篡奪一切,至少不能篡奪歷史。」
「滿清遺老趕不上民國遺老肉麻吧?」
「也正是您老先生在黃花崗時代的年紀。」
「這名字太陌生了。」
「後來就不清楚了,只有傳言。傳言說抗戰時,有遺族餓死了,但也有傳言說,有些遺族流落在外了。」
「剛才你這小兄弟特別點出浙江人沒一個參加三二九,我倒沒注意到,經你一提醒,我才發現真是這麼回事。一般的觀感,大家都注意湖北人。湖北人太奸,所謂『天上九頭鳥,地下湖北佬』。但湖北人中又可細分,分出更細的地區特色和人文特色,湖北人中黃陂人、孝感人,漢川人,都是奸中之尤者,但段數又有不同。所謂『奸黃陂,狡孝感,又奸又狡是漢川』。可見大同中有小異,細分之下,九頭的鳥相,固有不同。湖北人以外,浙江人也是一樣。一般的觀感,浙江人也奸。但奸中也可細分。靠北部的浙江人,接近江蘇的江南,比較奸得溫文;但靠東部沿海的,就奸得邪門兒了。東部沿海最有名的是寧波人。寧波從明朝以來就是有名的商埠,這裏人精於做生意,在上海尤有惡勢力。所謂『無寧不成埠』是也。但是雖精於做生意,卻往往逆取不能順守,做到頭來,經常賺到金玉滿堂后又賠個掃地出門,最後吃個迴香(回鄉)豆,完蛋大吉。蔣介石是浙江人,籍屬奉化縣,但奉化縣從明朝清朝以來就屬寧波府,所以他道地是寧波人。他雖冒充是周公之後,其實根本是奸商世家,並且是專賣生意。蔣介石從小在寧波府城西河沿的箭金學堂讀書,後來在上海靠寧波幫做買空賣空的股票經紀,透過姨太太與浙江財閥搭線,搞上奇貨可居式的政治,最後儼然成為中國領袖。這種過程,是全盤的寧波商賈逆取的生意,逆取以後,下場卻是老子所預言的『金玉滿堂,莫之能守』。最後被他通吃了的中國大陸又被他通吐了出來,不能順守,掃地出門,最後連迴香豆都不得吃,完蛋到孤島台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