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三部 一九六三 黃花崗五十二年後

第三部 一九六三 黃花崗五十二年後

「士官長啊,別那麼悲觀。總有一天要回去的,大家還要見面的。」林排長安慰著。
「大學生又怎樣,每年畢業成千上萬,又怎樣?大學生太自私了。」
大家笑得更凶了。
林排長笑而不答。
祁德武點頭苦笑。
「那問題來了,」林排長說,「賴中尾如果當了將軍,他只能像張飛了。《三國演義》說刺客趁張飛夜裡睡覺去行刺的時候,看到他兩隻眼睛都是睜著的,嚇了一跳,不敢動手,後來發現他在打鼾,原來張飛睡覺時候還是睜著眼睛。換句話說,他一天二十四小時,除了眨眼,他的眼睛全是睜著的,並且我認為他甚至眨眼也不會,——因為他殺人不眨眼!」
「獨眼龍還做他們的元帥呢,那個劉伯承什麼的,不是獨眼龍嗎?不信問問排長看,人家是大學生。」李班長說,瞅著林排長。
大家聊天,談到「反攻大陸」。張永亭半開玩笑說:「反攻大陸后第一件事,就是回到老家,掘掉自己的祖墳。——祖墳風水不好,害得我一輩子倒了大霉。」我反問了一句:「如果回不去呢?」他說:「回不去嗎?那我退伍后,老得不能動了以後,我就脫掉褲子,跳河自殺。——自殺前我會向我媽說:『媽,我光著屁股來,現在光著屁股回去了!』」我聽了這話,想起《舊約》(約伯記)「我赤身出於母胎,也必赤身歸回」之語,深感張永亭對人生徹悟之深,頗有古趣。雖然這王八蛋從沒看過或聽過《舊約》。
「不給用。」
娛樂春花秋月 莫忘國恥家仇
「做賊又怎樣,只不過偷點牙膏。軍隊外面呢,他們偷得可多了,連國家都偷呢。」
大家笑起來。在連本部,由李師科士官長帶頭,擺起「龍門陣」來。「龍門陣」是四川人的「侃大山」。各省各地的人,流亡到台灣來,許多語言都通用了。什麼四川不四川啊,我們照用「龍門陣」,北京的「侃大山」啊,也照用,反正是南腔北調的聊天嘛、抬杠嘛。
林排長把紙遞過去:「就是這首鬼詩,你念念看。」
「騎馬跑?跑哪裡?」小兵問。
軍中演習時有美軍顧問來參觀,但常常被中國人騙。有一次部隊飛馳,攻下一山頭。未幾又遠遠望去,攻下第二山頭。老美大讚中國兵體力好。殊不知在兩山之間,看台上老美視力所不及之處,早埋伏下另一批伏兵接力。第一批部隊攻下第一山頭,就在山腳高卧,改由伏兵上陣。老美天真,不敵中國功夫也!
「張永亭有錢就花,沒錢就花別人的。」
「誰說會放槍才當上將軍的?」李班長說。「將軍要靠別人放槍,將軍自己,只要放屁就夠了。」
在受軍事訓練半年期間,就發生了是不是國民黨的麻煩。林光烈編在鳳山陸軍步兵學校第三總隊第二大隊第九中隊第五號,在頭髮剃光、穿上軍裝以後,就面臨了所有入伍訓練的折騰與折磨。首先是整理內務,把棉被疊成豆腐塊,有的同學為了清早起來,沒辦法把棉被快速摺出稜角,寧願不蓋棉被,凍著睡;有的同學洗澡時不願露小雞,竟不脫|內|褲穿著洗,怪態百出。這些怪態,表現在誰是國民黨,就更離奇了。
耳邊,小桃繼續說著。
「哪有身上刺了這麼多字的?『反共抗俄』,都爬到身上來了。為什麼要刺這麼多字?」
「老二壞倒沒怎麼壞,」林排長終於說了。「只是不怎麼好而已。撅起來,只能撅三個小時。」
「哦,原來這位小姐是『充軍』來的私窯子,那就慘了,整天挨肏,分不到一塊錢。」
「別人可以這麼說,士官長你不能這麼說。別忘了你被拉夫拉來前,在家鄉有個可愛小女兒!你李師科沒有斷子絕孫,斷子絕孫的是我們。」王排長說著,發現林排長偷偷向他縮著搖手,在提醒他。
他無人代辦後事,
張永亭是老兵,閱戰已多,自然受過傷,但有趣的是,他的傷,都在背上、後腿上,全身正面卻沒有。原來他逢戰必逃、走為上計,所以雖有受傷的光榮,無奈全在背後,因此大家常常笑他。有一次他連贏三次摔跤,林排長以他為本排增光,買雙喜煙重重賞他。他那天真開心,當眾大談從軍史,最後向阿兵哥們指著林排長說:「頭一次上戰場沒有不害怕的,我們的排長,你們平時看他張牙舞爪不可一世,可是他若上戰場,前面砰啪槍一響,他後面噗哧屎就來了!」由於他說話滑稽、表情生動,大家笑得直不起腰來,林排長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咳,我就肏過念過書的。在金門『軍中樂園』有個叫娟娟的,可是高中女生過來的,大家搶著買她的票呢!」
「活著,有一塊榻榻米;死了,連一塊榻榻米的地方都沒有了,一把火燒掉,這叫『死無葬身之地』。何況,有也不甘心啊,骨頭要埋也埋在家鄉啊,埋在這八竿子打不到的小島上幹什麼?我倒了八輩子的霉,做夢也做不到,竟在這小島上至今泡了十四年,並且十四年的主要口號是保護這小島,所謂『保衛大台灣』,我實在弄不明白,為什麼要背離自己的家鄉,跑來保護別人的家鄉?」
如有天孫錦,
雖然同屬殘花敗柳,但在殘敗之中,也有姿色上下可分。姑娘們的年紀有十五六七八歲的,也有三十多歲的,老大而姿色太差者,有時門庭也間或清淡。有一位太老了,在別房門口排隊喧嘩中,她半裸身體,獨倚房門,面無表情地在枯立著。
「士官長說得也對,」林排長結論,「錢嘛,不拿白不拿,反正小舅子的錢也不是好來的。不過,我老是奇怪,奇怪這些兇手裏面有一個或兩個或全部是『道德家』、是『聖人』,對人命,一個不饒;對鈔票,一介不取。」
老兵永遠不死,
下部隊后第二次師朝會,憲兵擁綁老兵一名,當場槍決。罪名是賭博行兇。行兇那天正好是三月二十九。槍決后就埋在「搜索集訓隊」廁所旁邊。
「我不借,因為借給你,你就忘了還。」
「士官長啊,時代變得太快了,我們大部分都跟不上了,可是,不管怎麼落伍,我們這些老幫子還得活,不是嗎?只是不能活得驚天動地了。」
「職業不怎麼樣,但是讀到了大學,也結了婚。總比在軍隊中鬼混好多了。可惜的是,他永遠變成了殘廢的人,永遠不敢正視為他贖身的左手。他對不起他左手。」
大家笑成一團。
大家笑成一團。
春光無限好 保密最重要
「你說的對,我要實地看一看,寫點什麼。」
「見面,在哪裡見面?在『忠烈祠』見我牌位?我進不了『忠烈祠』的,那是大人物的地方。我李師科算哪根蔥?」
林排長笑起來。「我的日記沒有秘密,因為指導員天天在我午睡時候看。」
所有的眼睛盯著張永亭。張永亭笑了一下,嘴巴巴嗒巴嗒兩下。「那要看排長是不是還活著。」
明暗日夜繼。
「匪諜呀!我們抓到一個匪諜了!」林排長笑著叫起來。「匪諜王宇剛才講的那兩句,不是抗戰勝利后流傳的口號嗎?
張永亭是一個「兵油子」。部隊中有「兵油子」被送到「頑固隊」管訓的,但張永亭絕對不會,他雖然「油」,卻屬「良性」。他的「油」,只限於「拖死狗」的層次,緩慢、邋遢、懶惰、嗜賭、借錢不還、出操時偷溜回營房睡覺,等等等等。他並不發生嚴重的抗命行為,也不欺負充員。他做七五炮組長,卻頗有獨來獨往的味道,大而化之,一切由班長和阿兵哥去搞,他有點無為而治,像林排長一樣。由於他不大管事,又呈「拖死狗」的局面,所以人人都不怕他,並且還沒大沒小的開他玩笑。大家最吃不消的,是他的一雙大腳,奇臭無比,老兵們都說生物中,死人最臭,而張永亭的大腳,就是死人的腳。因為他是一組之長,所以睡在門邊第一張床,這下子可好了,清風自門而來,臭氣由門而起,而他又貪睡,睡必脫鞋,鞋一脫下,與腳對臭,全連都當其沖。好在終日奔波,大家的腳也未嘗不臭,無從計較,只是張永亭的,以一當十而已。
「你們別雞|巴扯了了,別扯那麼遠了。今朝有酒今朝醉、今晚有屄今晚肏,就好了。」
營區酷熱,蒼蠅之多,生平僅見。在不過八席大的一間房裡,我用五張蒼蠅紙去黏蒼蠅,一抓就是一兩百隻。用水也極不方便,用老百姓的井水,又遠、又不幹凈。臭蟲多、蚊子多、廁所遠、吃飯要蹲著……窮鄉僻壤的風土人情,全套而來。我很高興有機會遠離學院、面對縱貫線外的中國民間,所以就隨時留心,酌記一些大小事件,以廣見聞也。
「現在他們終於放我走了。給了我一頂舊蚊帳、一床破軍毯,沒給一分錢,放我走了。」李師科說。「做了十多年士官長,我存了一點點錢,可以撐一陣,我還不到四十歲,還可以賣一陣子苦力,生活沒有問題。排長,你是我認識的唯一一位社會人士,我誰也不認識。但是認識了排長,我就三生有幸,總覺得有個靠。說不定有朝一日,排長會為我吐這口怨氣。人多時聊天,很多話不方便說,現在只你我兩人,讓我把最後的心愿告訴你,我絕不死在『榮民之家』里,我今後去賣苦力一二十年,最後賣不下去,我就死在別的地方,我不要死在他們賞給我的一塊榻榻米上。」
「我們的林排長真行,他沒有大學生的架子,他跟我們講一樣的粗話,他滿口說的,是我們的話。」
踐履慎輕置,
處處不養爺,
「在老百姓的牢里,我看未必吃得開,但在『軍中樂園』里,一定吃得開,『娛樂時勿忘反共抗俄』這種規則,本來寫在牆上的,可是祁德武寫在身上了。可惜『軍中樂園』不打折扣,否則祁德武去了,應該比我們少兩塊呢。」
「士官長啊,還是張永亭一點吧,不要太想過去了。」
士官長的話,說到大家心坎里,大家笑起來了。
「但台灣像個睾丸,總掛在外面,離我們山東老家、老雞|巴遠了一點。」曹班長說。
「你搞什麼?你搞你自己,你打手銃。」
「反攻大陸后,說不定還做第三次呢。」
「都是中國人哪,別這麼說,什麼自己的、別人的。」
在雨中演習,我在狹路上吃飯,頭上是雨,飯盒蓋住一半,邊吃邊流入雨水。飯後躲到三角茅棚,脫衣扭干,兩手白皺像死人的。這時張永亭出現了,原來他竟偷偷違反軍令,冒雨溜回營房,自動替我取來干內衣來換。——一個自己背心經常穿一周而不換洗的傢伙,居然對排長如此細心照料,真有他一手。
「不好,一身是病,老得不成樣子。但她也算好運氣,她有了一個男朋友,就是你們第五十團的一個士官長,叫老劉。老劉很照顧我姑姑,把每月的餉幾乎都給了我姑姑。」
「『軍中暴行』算什麼?要拚命,要玩個大的。」李師科說。
李師科笑起來了。
也無心回首前塵,
「不是車禍等意外的斷指,是深思熟慮后買通軍醫的斷指,這種斷指,是截然不同的心境,是所謂大時代的小悲劇。」
話題引開了,李師科聽得笑起來。「張永亭和我大同鄉,他說的擦屁股方法,正是我們的方法。鄉下人嘛,太苦了。看來這好像是被抓來當兵的唯一好處,政府德政,擦大便有粗草紙發了。」
「但關餉后沒幾天,張永亭就來伸手借錢了。」
處處儘是春天 人人皆有歡樂
「我不忘。我一面『毋忘再舉』、一面『毋忘舉債』,我向你舉債了十元,我終生不忘。即使我死了,也把我的一雙新襪九_九_藏_書子給你,還有三支保險套。」
「你姑姑還好嗎?」
「別七嘴八舌了,」王排長笑著說:「我們的結論只是一個:林排長不是別人,只是不是國民黨的你和我。」
大家會心笑起來。
「我被國軍俘虜回去后,開到長春,幫著守長春。長春被匪軍團團包圍,我們最後沒東西吃了,把馬都殺了,吃起馬肉。最後餓死了幾十萬人,國軍投降了。」
「我們是什麼?我們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倒霉得不能再倒霉的,我們是倒霉的小人物,一連兩代,都被人踩在腳底下、被人按在木板床上。什麼『主義、領袖、國家、責任、榮譽』,這裏軍中所說的『五大信念』,對我們沒有任河意義,也輪不到我們來加入說話,我們教人愛國嗎?教人信主義、信領袖、盡責任嗎?哈,人家笑我們呢,整天光著身子賣肉的女人,又有什麼榮譽呢?我們是倒霉的小人物,『中華民國』不要我們,只要我們的肉。『中華民國』是個屠宰場,除了肉外,不要我們,我們也不要這個國家,對我們說來,任何國家都一樣,我們連身份證都沒有,給搶走、給扣留、給集中保管了,我們只是黑戶人口,我們無法脫離這每天五十次的苦命。我們唯一能乞求老天爺的,只不要每次只分我五塊錢吧,多給五塊吧、多給三塊也好。管它是什麼國家的、管它是信什麼主義的,只要每次多給我五塊錢,我就愛這個國、信這個主義,他信他的『三民主義』,我信我的『三塊主義』。我愛什麼國呢?也許我的命,比我的姑姑『大桃姐』好,我的姑姑十七歲,年紀輕輕的,走在街上,被日本人抓去做慰安婦,每天五十次,給日本大兵白嫖,一分錢也不給;現在是『中華民國』,對自己同胞不白嫖,給五塊錢,我要喊:『中華民國萬歲!』問題是,如是當年日本人給十三塊,我不知道我姑姑怎麼辦,要愛哪個國。問我呢?我愛哪個國,我只能說,日本人中國人都給十三塊的時候,我愛我的同胞。別笑我唯利是圖吧。在我人被強迫留在一個充滿臭氣的隔間里,沒有自由選擇的時候,我只能在能不能多給三塊錢五塊錢上做夢想。別說我不愛國了吧,這國家根本無需我來愛,開國五十年的『中華民國』,難道有面子接受一個每天接客五十次的披頭散髮的妓|女跑出來愛它嗎?」
林排長很少苦笑,他這回苦笑了。
「於是我又變成了匪軍了。」
「得就得,『該死卵朝天。』」
到這裏來,是受軍事訓練,整天訓練、訓練、訓練,訓練一個大學畢業生如何丟掉筆桿、拿起槍桿。這叫「預備軍官制度」,這制度把大學畢業生訓練半年後,下插到軍隊里,搖身一變,變成眾目睽睽的少尉軍官。少尉軍官的處境,有點尷尬,長官和同儕都是行伍出身的,所受教育有限,屬下呢,少數幾個老兵,多數都是島上征來的農民,所受教育也有限。你站在那裡,自然成了目標,你是大學畢業生,他們仰頭看你,眼珠又發綠又發紅。但林光烈有心理準備,半年受訓完畢,提了一個小包包,我來了。我一定跟你們相處得很好,我來了。
「有一次有個充員要寫『愛情信』、寫情書,找上林排長幫忙,還要林排長帶上幾句英文。其實寫信的收信的雙方都不懂英文,幹嘛這樣折騰林排長呀?」
「小女兒嗎?永遠不要長大吧。她在我心裏,永遠不會長大。」
「『軍中樂園』有好多家呢,你不能只看一家喲。」
假日高歌須縱樂 勝利結伴好還鄉
王排長用肘頂了他一下。「說呀。」
「我不知道張組長回大陸以後幹什麼,」李班長插了嘴,「我回去,第一件事就是把那龜兒子保長殺掉。如果那時候他不在了,我就殺他兒子,兒子不在了,就殺孫子。」
「高中女生為什麼淪落到『軍中樂園』了?」
踐履慎輕置,
唯有以夢替。
「那我就代他說了。」王排長站起來。「報告各位長官,小弟祁德武,山東即墨人士,一九二七年生,跟王排長王宇、李士官長李師科同歲。一九二七年是什麼年?一九二七是民國十六年,這一年,正好是國民黨定都南京那一年,也就是國民黨天下正式開始那一年,也就是男兒立志報國當兵開始那一年。當然我和王排長、李士官長還不能當兵,因為我們才一歲。到了我十八歲,我從家鄉走到青島,決心要當兵,結果當錯了兵,我看青島有船,我就跑去加入海軍,沒想到那海軍是日本人製造的漢奸偽政權的偽海軍,那時抗戰剛勝利,偽海軍還沒來得及變成國軍海軍,所以我一當兵,就當了漢奸……」
「本來接客一次,分到一個百分比。但是往往分不到,都給中飽了。至於『充軍』來的,就更慘了。」
「這就是我們服他的原因。」
大家笑起來。
「聽你講話,你小桃很有見解,值得誇獎。你不要那麼悲觀,你還年輕,這段不幸的生涯熬過去后,將來說不定也有光明的前途,人間的事太不可知了,你也要想得開。」
「我沒用。」
「我看,」林排長說,「會拍馬屁還不夠,還得會騎馬跑才成。」
王排長從床上坐起來。「什麼真好假好啊?你這大學生排長。媽的,一有空,你就搖頭晃腦用起功來了。倒要看看你念的是什麼鬼詩。」說著,就下了自己的上鋪,爬上對面的上鋪。「媽的,讓我這沒念過幾天學校的王排長看看,你叫好的,是什麼鬼詩。」
「還有個好心腸的我們的林排長。」
「他們拿那麼多錢幹什麼,也『毋忘在莒』嗎?」
「朝天也不好看啊,國軍第十七師第四十九團七五炮組長張永亭死了,但撅起個爛雞|巴。你好意思嗎?」林排長關心的問。
「反正,」張永亭說,「你這排長得多借二十元給我,還得讓我用牙膏。你要可憐我是你的組長、七五炮組長,炮都能打炮呢,人怎麼反倒不能。你排長這樣不幫忙,一定思想有問題。」轉向幹事:「幹事啊,請記他一筆,排長思想有問題。我反共,他不支持我反共,他就是『反反共』。」
「後來呢?」
「閉嘴!」王排長笑著叫著。「你這死大學生!居然到軍隊里找共匪了。共匪還不要我們哪!我們跟著國民黨上山下海,是反動分子喲,投八路,八路還不要我們哪!」
幹事笑起來。「說了你也不懂,立法委員領乾薪不辦事,但他們代表法統。沒他們幾百個人,『中華民國』飄到台灣了、就沒根了。所以法統很重要,我們要花錢供著他們。他們是老先生老太太。」
「今天花到林排長明天的錢,更賺到了。」土官長補了一句。
「兩塊錢代表什麼?」
「但我們有『軍中樂園』的姑娘。」
「有一次,我看到指導員一邊看一邊打呵欠。」士官長笑著補充說。「他招手叫幹事來,替他看。」
家貧錦難求,
「所以呀,」曹班長補上一句,「下次,如果還有下次的話,如果我又被俘虜了,至少我會投八路了。」
「王排長啊,蔣介石是你叫的?」幹事語含提醒。
「可是,總覺得你排長與眾不同。」
「為什麼?」
「還沒有。」
「這次我不借,」張永亭結論說:「這是排長打手銃打來的錢,來得太辛苦錢留著他自己買衛生紙吧。」
「不過這次晚的不是我祁德武,是我的長官的長官的長官的長官,我只是一名國軍啊。」
「林排長永遠嘻皮笑臉,」王排長說,「他沒有思想問題,指導員和手下的幹事,報上去也沒用,大家不認真的,『光棍不打笑臉人』,林排長是笑臉人。」
「跟他平輩的黨國大老呢?像于右任,可以叫嗎?」王排長反問。
「我愛蔣介石!」王排長忽然振臂握拳。「蔣總統叫蔣介石。名字里就有個『介』字。」
大家笑起來。
「顯配有學問呀,對方可能喜歡你呀,就好像你排隊去肏高中女生一樣啊。」
「當時舉國一致,抗美援朝,我就到了朝鮮打老美了。」
所謂「軍中樂園」,就是軍中妓院,也就是營妓。營妓在中外歷史上雖然間或出現,但像國民黨這樣三民主義統一妓院了的,卻是古今所無。國民黨在大陸潰敗之時,裹脅幾十萬中國壯丁,這些壯丁在戰場上幸未成為炮灰,卻倒霉的在台灣、澎湖、金門、馬祖等島,成了蔣介石禍國殃民的籌碼。扣住這些人,說要反攻反攻反攻大陸去,不準退伍,他們白天只好打野外;不準成家,他們晚上只好打野炮。打野炮就是解決大兵的性|欲問題,大兵們太窮,逛普通民間的窯子是逛不起的;並且軍民不分,也易滋紛擾。於是就搞起敗軍之兵專用的妓院來。令下之日,舉凡駐軍之地,就有「軍中樂園」隨侍在側,王排長帶林排長實地看的這一家,就是其中之一。
「士官長別這麼說,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活法。」林排長鼓勵他說。「總歸年紀大了,越心平氣和,越對自己健康好。看你身體這麼好,士官長就是士官長,第一就是第一。」
「共匪怎麼老是看中了你?」
「林排長啊,你發了!」
「是誰叫的?」
「不過,」王排長以右掌垂直遮嘴,神秘的說:「不過,林排長,你在偷偷寫日記。」
「多動人的故事啊。斷指求生、斷指求生。」
問題還不在你是不是大學畢業生,問題在你是不是國民黨。
祁德武仍不吭氣。
「你們大學生可以交到女朋友,當然不要干那種事。」
「我女朋友離開我了,去了美國。我下了部隊。他們在天上飛,我卻在地上爬。但我只在地上爬,不朝女人身上爬。」
「喂,林排長,你年紀輕輕的,難道真是老二壞了?」
「不過,祁德武如果不在部隊,而在老百姓的牢里,他一定吃得開,那種牢里,黑社會老大都渾身刺青,你刺青龍我刺白虎,大家一看就怕他三分。祁德武雖然身上沒有青龍白虎,但有『反共抗俄』,應該一樣管用。」
「我們也倒霉,比姑娘們還倒霉。姑娘們倒霉,總有個完了,一天變成老屄,非退休不可,沒人要了。而我們老兵呢?我們老雞|巴就不如老屄,要干到老雞|巴老得只能做小便用,才放我們生路。」
「不是伙夫班長能結婚嗎?」
林排長大笑起來,「發也沒用,張永亭借走了。」
四、(八)不得同官兵照相。
張永亭低下頭來,想了一下。「不好意思,還是戴套子吧。」他抬起頭來。「那保險套我只送你兩支好了,我自己留一支。」
「對了,林排長從不打炮。」
「軍中樂園」在上班時間生意較淡,有當街拉客的。有一次連長路過,一個妓|女從旁竄出,抓走他的帽子就往裡跑,他追進去,該妓|女把他衝到床上,在他身上一陣功夫,最後講評說:「連長,你看,你的雞|巴硬了,打一炮吧!」連長就只好打一炮。
「還以為壯烈成仁呢,結果投降了,與其如此,何必當初,要投降早投啊。」
「林排長大概不知道,在你到部隊來以前,我們四十九團駐守過很多地方,其中一個就是『忠烈祠』,我們見過的先烈太多了。」士官長嘆了一口氣。「先烈、先烈,他們活的時候在外面,死了以後都進來了;老兵、老兵,我們活的時候在裡邊,死了以後都出來了。」
按照牆上掛的「特約茶室官兵入室娛樂程序表」,全部程序是這樣的:
「那我就用你的牙膏。」
「接著國民黨來接收了,陸軍缺額,糊裡糊塗又把我調到陸軍來,所以我做了國軍。後來跟共匪作戰,九*九*藏*書我被俘了。共產黨要我加入他們軍隊,我就當了匪軍。前後三年內,當了三種大頭兵,偽軍、國軍、匪軍,一應俱全。」
他沒有今天夜裡,
「林排長有辦法,他可不是普通的大學畢業生。」
「人家是『毋忘在莒』,我也是毋忘再舉,舉起來的『舉』, 一次完了,再一次舉起我的老二來。」
「好在有排長救你,他給了你十元,你可以打下次關餉前最後一炮。」
林排長日記:
「哦,報告大家一個消息,我們的林排長,已變成『軍中樂園』專家了。」王排長當眾宣布。「林排長剛到第四連報到的時候,我向他提到『軍中樂園』,結果他真的研究起來了,研究結果,他變成專家了。他不肏姑娘,卻肏起『軍中樂園』來了。」
(十)不得與官兵談情說愛。
第六連發生了「軍中暴行」。一個老兵跟副連長衝突,到了半夜,老兵用他私存的子彈上了膛,把副連長、指導員等等,都打死了。
「我是女人、我是賣肉的女人、我是小人物,我不能改變出了這扇門以外的任何事。我生下來就被人欺負,我唯一的命運就是跪著求人可憐,我改變不了我的命運。改變命運是大人物的事,不是我,也不是我們。我們都是小人物,又在互相折磨、甚至互相欺負,男的要慢,女的要快。啊,可以慢啊,給小費兩元吧。你林排長最好,一買買兩張票,全送給我,只聊聊天,不要我身子,還給小費二十元,你真好。所以呀,你問東問西的,我也全告訴你了。其實,我也未嘗不恨你,別人進到這房來,只是辦事,我麻木了;你來了,問東問西,反倒引出了我的痛苦,你真不好。唉,這就是我的歹命、我們的歹命、我們兩代的歹命。當年我姑姑大桃姐被迫做慰安婦;十年以後,輪到我了。」
盡情娛樂 勿忘軍譽
「投了八路至少留在大陸啊,不會離鄉背井來台灣了。」
因為每天接客次數有下限規定,接客太少的妓|女便要遭到責罰。林排長一天在另一家「軍中樂園」抄寫規則,一位雛妓走過來,偷偷拉他的袖子,低聲說:「排長,無論如何請買一張票,幫幫忙。」林排長聲明他只做調查、不搞女人的,拒絕了。雛妓問:「排長為什麼不買票?」林排長為了省事,遇到這種情形,應付方法是指著褲襠,笑笑說:「排長的卵叫壞了。」可是這位雛妓繼續糾纏不肯離開。她說:「排長,我給你看一樣東西。」說著就撩起裙子,露出大腿,大腿上面赫然幾條紫痕。她說:「我接的客人不夠,要挨打。排長,無論如何請買一張票,幫幫忙。」怵目驚心之下,林排長非常不忍,就買了一張票送給她。她接過了票,眼淚流了下來。但林排長轉身走的時候,雛妓又拉住他,低聲說:「排長還是到屋裡坐一下。不然他們看到了,會以為我得罪了客人。」林排長同意了。遂在小房間里和她聊了一陣,才假裝整容而出。
「問題在明天世界還沒末日時,該怎麼辦?」
「算哪根蔥?」王排長又來了。「算你自己那根蔥。你自己就是一根怪蔥,說不定你自己有一個小廟,自己住進自己的『忠烈祠』。大人物的地方不要你,有什麼關係?『此地不養爺,自有養爺處。』……」
每人只限娛樂一次,每次不得超過四十分鐘,逾時侍應生可以拒絕之。
「就是要逼你回不了大陸、只能來台灣呀。」
「娛樂」過程中,阿兵哥戲以軍中術語作為「切口」。如稱性|交曰:「打炮」;「軍中樂園」曰「炮陣地」;床曰「炮台」;未觸即射|精者曰「空炸」;早泄者曰「瞬發」;可持久者曰「延期」。「娛樂」程序中的糾紛,都在「瞬發」或「延期」上面。
「我認識一個士官,姓屠,不是老士官而是小士官,他十二歲時候,在家鄉沒飯吃,就混到軍隊里做小小兵,因為聰明伶俐,認識了不少字,又混進了國防部總政治部的文職單位,三十齣頭后,實在忍不住了,想退伍,買通軍醫想辦法,軍醫暗中幫他動手術,切掉左手兩個指頭,以車禍傷殘報告上去,才得以退伍,多麼凄慘啊。我每次看到他那紅紅的掌上斷痕,就很難過。古代的詩人寫人民為了逃避兵役,偷偷弄斷胳臂自殘;現代人進步了,只要切下手指就行了。」
「還剩十元,打一炮而已。」
「什麼『反反共』?你哪裡學來的?」
是一連人的編製,鐵皮屋內劃分成四塊,每個排分一塊,每一塊幾十個床、上下鋪的床,最後面上鋪是林光烈排長的床,隔著狹窄的走道,與王宇王排長的床遙遙相對。
娛樂時勿忘反共抗俄
「台灣也是中國的一部分啊!」
「後來呢,你怎麼今天又做了國軍呢?」
「大學畢業又怎樣?大學又不能當飯吃。」林排長說。
是假日,除了營房門口的衛兵外,阿兵哥都出去了。
「什麼原因,怕染上性病?」
王排長噗嗤一笑。「士官長啊,你李師科不服氣是不是?」
林排長日記:
「先別這麼說,等活到了壽星老年紀再說吧。那時候砒霜給別人吃,自己長壽起來了。」
「沒錯,『軍中樂園』人口茂盛,才真正是務實的所在。你林排長剛來部隊,還沒見識過『軍中樂園』吧?」
「問他理由,林排長總是笑嘻嘻的說,他雞|巴壞了。」
只有著滿身彈痕。
小房的布置大同小異,一張簡陋的床,鋪著花床單。床邊有小化妝台,燈光昏暗。軍人進門后,門就關起,門一關起,門邊就有紅燈亮起來,表示「營業中」。按照「仁武特約茶室遊憩娛樂規則」第十四條:
「有點不服氣。我和先烈們一樣愛國,為了愛這個國,也不知死了多少次了。怪的是就是死不了。本來死就死了,『該死卵朝天』。但就是卵不能朝天,並且啊,這傳宗接代的工具,最後卻斷子絕孫,一輩子在軍隊里,不準結婚也不能結婚,斷子絕孫了。」
「他們兩個排長都是滑頭分子,」士官長說,「只是一個愛去『軍中樂園』,一個愛打手銃而已。」
憐惜枕邊紅粉 記取故國佳人
「有又怎樣?你玩得起嗎?你一個月軍餉才幾個錢,去一次軍中樂園要十元。你呀,舉老二也白舉,一個月玩不上幾回。」
「在身上又怎樣,一樣吃不開,搞不好還被另眼相待。祁德武可做過兩次匪軍哪。」
「用四川話來答覆你吧,」林排長笑著說:「本排長『鎚子』壞了。」
「你他媽的也不算什麼人,你只算條可以發洩一下的狗。而在你下面的,連母狗都不算。母狗至少沒有老鴇和流氓盯住它,非讓人肏不可。」
「跟你學?偷人老婆?哪來那麼多老婆給我們偷啊?」
「講得好!王排長。」林排長也笑苦。
「本來可以玩幾回的,但張永亭好賭,所以一下子都輸光了。」
林光烈下了部隊,一直派在十七師四十九團。一到即派往四二炮連做副排長。不久又自四二炮連調到團部連做搜索排排長,再調到第四連做兵器排排長。
「唯一的一點機會,是不等到那麼老才離開軍隊,如能早一點退伍,在外面混,也許有點機會。」
李師科有點不好意思了。「塞點錢給姑娘,也是應該的。別忘了姑娘和我們老兵,都是弱者。人家姑娘也是爹娘養出來的,只是人生最倒霉的被她們碰到了,我們不得已,玩了人家,玩完了,總有點抱歉。」
「但是,」小兵問,「張飛若生在現代,兩眼全睜著,不是跟賴中尾一樣,打靶時不也瞄不成准么?將軍學不會放槍,能當上將軍嗎?」
「祁德武是老實人,別為難他。」林排長說。
「那要問張永亭。張永亭,明天世界末日沒來,你還活著,怎麼辦?」
「我等於斷了雞|巴啊,斷子絕孫了,有雞|巴何用。雞|巴的真正功能,除了小便以外,就是傳宗接代,可是我們不準退伍也不準結婚,等於絕了后。」
在第四連里,認識了王排長,他叫王宇,他太特殊了,林光烈永遠忘不了。
「這麼簡單?」
祁德武一瞼苦笑,不吭氣。
「我還會喊『民族救星』。」
有一天在去高雄的車上,林排長碰到張永亭和他的女朋友,嚇人一跳!那女人長得黑胖結實,粗眉大眼,還有鬍子,比魁梧厚實的張永亭至少還重一倍以上,煞是嚇人,天下竟有長得這樣的女人啊!第二天林排長跟張永亭說:「你好容易贏了幾個錢,為什麼不逛逛『軍中樂園』,何必還跟有夫之婦亂扯,又多花錢,又划不來?」他答道:「我沒錢時,她跟我來,不要錢;現在有錢了,就不理人家,怎麼好意思?」這就是張永亭的男女倫理。最後,全部第四連都知道了,都知道張組長有情有義。這次大家擺龍門陣,張永亭一談到女人的事,人人都笑起來。
「但士官長能攢一點錢,林排長不能。」
「也『毋忘在莒』,但你比他們多兩項,第一、你還會『毋忘再舉』,舉起來的舉;第二,你還會倒過來舉,你『毋忘舉債』。你真行。媽的,張永亭,你真行、你他媽的真行。」
「我姑姑跟我說,老劉十七歲就出來當兵、打日本人,他最恨日本人。老劉知道姑姑做慰安婦,年紀輕輕的,被日本大兵摧殘了那麼多年,但老劉絕口不提,老劉身上有許多傷疤,正面背面都有,老劉說:『一半一半,正面的疤是日本人打的,背面的疤是中國人打中國人時打的。』姑姑說,她看到老劉一身是疤就佩服老劉,絕不因為老劉是外省人,就覺得有什麼不同,老劉是大好人,可是力量太小了。唉,力量大的是排長你們大學生呀。」
「才不是呢,一定林排長嫌『軍中樂園』的姑娘程度不夠,林排長是大學畢業生,要肏姑娘,可要找念過書的。」
「不是『借』東西那個『借』字,」林排長解釋,「是『介紹人』那個『介』字。介,就是蚌殼,古人沒有本領做銅板,就到海邊撈蚌殼當銅板來用,一半的蚌殼叫一介,一介不取,就是連小到一片蚌殼我都不拿,表示我不愛錢。」
「不行,晚跑就被打死了,做了先烈了。看看『忠烈祠』吧,到處是死人牌位,每個牌位一個先烈。」
李師科退伍前夜,林排長特別做東,給他單獨餞行。所謂餞行,是軍中福利社一盤滷味三杯老酒而已。為什麼單獨餞行,是李師科自己要求的,他要兩人單獨談談。
「張永亭的人生觀,其實比我們都實際。我們活著,都相信有明天,明天好不好都不知道,但不能不想到明天,甚至想到老了怎麼辦。但張永亭永遠不想明天,明天天邊有蔣總統,眼前有林排長。」王排長說。
「那我偷著用。」
大家笑起來。七嘴八舌起來:
林排長笑著。「別亂說吧,本排長『鎚子』壞了。」
「你被抓來當兵時,小女兒幾歲?」
「的確變化大了一點。可是還沒完。後來『朝鮮戰爭』打起來了……」
「人道主義,總先多了解一點吧,我帶你去『軍中樂園』,你先見識見識。說不定你會記錄出『人肉市場』的真相呢。這也是歷史呀,也是你們歷史家該面對的呀。」
林排長試著安慰她,可是說不出道理來。林排長心裏想著:一個可憐的女孩子,淪落到每天接客五六十次,什麼他媽的「中華民國」、「三民主義」、「國家民族」……對她都全無意義!如果我是她,如果不能逃脫老鴇龜公的魔掌、如果不能免於接客的命運,但求能少接幾次,也是好的。所以,如果我是她,如果共產黨統治,能使read•99csw.com我少接十個客人,我就歡迎共產黨;如果日本人統治,能使我少接二十個客人,我就歡迎日本人,甘願做亡國奴。什麼「主義、領袖、國家、責任、榮譽」,都他媽的騙人的、都是太遙遠的,對苦難的弱者說來,都是狗屁、狗屁、臭狗屁!鬼才要相信它們呢!
「兩塊錢代表尊敬『兵神』、兩塊錢代表士官長李師科的厚道,並且,兩塊錢代表『軍中樂園』姑娘的愛不愛『中華民國』。」林排長說。
「張永亭一點,也沒妨礙啊,張永亭老是說:人嘛,總要有點寄託,我的寄託就是哈幾根爛煙、喝幾口劣酒。好煙好酒哪喝得起喲,每月關餉那麼點錢,爛煙劣酒就幹掉一半,另外一半到『軍中樂園』日姑娘,那麼點錢,一下子就干光了。然後到有鬍子胖女人那邊白玩一下,只是別碰到人家丈夫。至於牙膏肥皂不花錢?用別人的,花什麼錢?大便擦屁股呢?擦屁股?我從小就在毛坑附近解決,有門框,用屁股沿著門框上下蹭。門框上有別人蹭過的干屎啊,正好,就在干屎上蹭。沒門框怎麼辦?沒門框?地上有石頭啊,撿塊石頭擦下屁股眼,不就完了?跟門框一樣好。擦得乾淨嗎?擦那麼乾淨幹嘛?哎呀,臟死了!臟?這是你們城裡人的標準。你們城裡人矯生慣養的,我們鄉下人窮得連嘴都照顧不了了,誰還管屁股眼?」
「那也不能白玩啊,」張永亭解釋著,「也要送點禮啊。送禮也要花錢啊。那大塊頭的好處是,你沒錢時候她可以通融,不像『軍中樂園』得買票,欠一次都不成。」
「什麼大的?你要向皇上開槍?」
「你在軍隊里做賊啊?」
「王排長這話不對。」曹班長插|進話來。曹班長是矮胖型的老兵,總是笑嘻嘻的,總喜歡戴著軍帽,因為有個癩痢頭。「我們有一次被共匪俘虜,女匪幹熱烈招待,勸我們留下來一起打國民黨,我們不肯。她們就放我們回來,臨走讓我們大吃大喝,還送路費。最後說:『你們回去后,國民黨還是會把你們抓來當兵。下次在戰場上見到我們,在瞄準時候,請瞄高一點。』」
大家笑起來。
「我們也老啊,我們是老兵、老戰士。也該供著啊。」
他一生水來火去,
願為君鋪地。
「你也是笑臉人。」
蔣介石的手下盤算是:設立「軍中樂園」,解決大兵的性|欲問題。但堅持只有性|欲問題,沒有別的,也不準有別的。試看「仁武特約茶室」牆上十七師政戰官的布告,便可明白:
簡陋的鐵皮屋,臨時的軍營。
「於是——」
此地不養爺,
大家笑起來。
「我到部隊半年,處處看到老粗,可是你卻例外,你這老小子猜對了,這首詩,是從洋詩翻譯過來的,並且是現代的洋詩。寫這首詩的洋人叫葉慈,一九三九年才死,那時候,一九三五年生的我才四歲;那時候,你這老小子才十二歲。這就是說,寫這詩的愛爾蘭詩人,在我們生了以後才死。」
陸軍第一六零一部隊仁武特約茶室娛樂規定:
大家笑起來。
「什麼『朝鮮戰爭』?」
「很窩囊的活著。」
「于右任說在台灣,只有蔣總統可以寫日記。于右任只會用毛筆寫大字『民族救星』,誰都不許直接叫『蔣介石』了,只能叫『民族救星』。」
「而母狗也不會得到士官長李師科的外賞兩元。」
「退伍多麼難哪,管兵役的是『狗屄衙門』,有進無出的,抓你當上兵,就不會輕易讓你出來。」
一般國民黨員只是「門神黨員」,門神,貼在大門上,開門時候你在裏面、關門時候你在外面,是國民黨不算什麼,因為你不過是門神,但不是國民黨就算什麼了,一張黨證,「有之不必然,無之必不然。」我沒有這張黨證,就被另眼看待、另眼防範了。我的長官和同儕、我的屬下,他們要開黨的小組會議了,會委婉的對我說:「林排長,自己到福利社吃碗面吧。」大家會心一笑,林排長自動放了兩個小時的假,爽斃了!
「皇上總是前呼後擁的,沒有機會。我們家鄉話說:『皇上的二大爺,也不讓你下北京。』你惹了我,哪怕你是皇親國戚,我也拼上一命。把皇上的伯伯叔叔幹掉,倒有機會。」
「哈,你太頑皮了,你斷指沒人信,你得斷雞|巴才行。」
輪不到一抔土墳。
「排長啊,我的小女兒對我永遠不是過去。」
「可是,你炮打了,但買牙膏的錢都沒了。」
「真的沒有。」
單調的軍中生涯里,有了一個變化,士官長李師科居然獲准退伍了。獲准理由是生了病,生了什麼病不重要,重要的是軍醫批不批准,沒人知道什麼原因,居然批准了。
「哈,就是那有鬍子的大塊頭女人啊。」
「我不要穿著襪子洗腳。」
「未來變化還多著哩,士官長,別把話說絕吧。」
「林排長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笑臉人。」
「那龜兒子保長自己有三個小龜兒子都抽不到,不去當兵,而我那時只有十六歲,就抽來當兵,太不公平。就因為保長貪贓枉法有了錢,就可以在抽籤上搞鬼,而我家裡窮,就活該當兵,一當一二十年,倒霉倒到台灣來了。這個仇,非報不可。反正啊,保長沒有一個是好東西。我們四川巴縣還有一個保中,一戶窮人家,三個兒子都抽去當兵,三個兒子都已娶親了,結果老大老二打死了,老三打瞎一隻眼睛,回來了。回來后第三天,保長連獨眼龍也好,半夜帶人敲門來抓壯丁,老三從家裡後面的土牆上逃出去,繞到保長家,把保長爸爸、老婆、兒子、女兒都給殺了,然後乾脆去投八路了,打什麼共產黨呢,留下這一隻眼睛打你們國民黨吧!」
「軍中樂園」的妓|女,最令人有「人肉市場」之感的,是在接客次數的有下限而無上限。在軍中發餉日子或國定假日日子,每位妓|女每天賣三四十次,是很普遍的事。三四十次還不算本領,如果賣到五十次以上,便有獎勵。那拔林「軍中樂園」甚至舉行過大比賽,賣得又快又多的、當然都是五六十次以上的,甚至放鞭炮慶祝,聽來真不知人間何世!能想象嗎?一個人,每天洗五六十次手都吃不消,何況五六十次性|交?可是台灣在國民黨德政下的「人肉市場」,竟然如此!
滿屋子大笑起來。
「排長啊,我們是什麼?我們是玻璃窗戶上的蒼蠅,前途光明,沒有出路。不但我們『軍中樂園』的姑娘是,進這門來、髒兮兮的,爬到我們身上的也是,大家都是蒼蠅,前途光明是政工官的口號,但政工官衣服一扒,也是蒼蠅。誰能掙扎著飛出去呢?看來看去,只有你排長吧?」
「說得也是呀,誰知道呀,結果生平第一次當兵,就不小心當了偽海軍、偽軍。」
「後來我又被國軍俘虜回去了,又當了國軍。」
八路就是八路軍共產黨啊!」
「本來可分到多少錢呢?」
王排長盤著雙腿,也搖頭晃腦起來了:「讓我來念念:
訓練的活動不全是武的,也有文的,例如講演比賽等等。講演比賽,當然林光烈講得最好,但是內容思想有問題一籮筐,當然沒上名。同學們要給他第一名,可是指導員卻揚言要禁這個壞東西的足。事後得知,隊長跟他們黨員說:「這個壞東西當然說得對呀,可是這是軍隊呀!」
「別怪張永亭了。張永亭的人生觀也沒有錯。他的人生觀只管今天。明天是什麼,誰知道呢?『該死卵朝天』,不要想明天吧、不要管明天吧。今天花完自己的錢,就實惠了;今天花到明天自己的錢,就賺到了。」王排長說。
「在這島上,除了洋人,沒人可以叫『蔣介石』。」
「傳宗接代看來是沒希望了,只能解決解決問題。聽說有『軍中樂園』。」
如有天孫錦,
也沒有明天早晨,
「林排長,誰能玩得過他呢?他把你賣了,帶你去數錢,你都不知道。」
「加發一倍!」
媽的,我猜啊,這首詩,看來像中國古詩,但是感覺卻很洋味呢!」
「看看你班上的祁德武吧,你曹班長也許就不那麼說了。」
「還會發獎金給林排長。」
「大概我老是被他們俘虜到。」
士官長神秘一笑,低聲說:「幹事說,我們的林排長每次打手銃都登記,次數太多了。」
連中第一次長行軍,兩天走九十二里,從高雄縣的仁武,直走到台南縣的那拔林。第一天由五點二十分走起,走到午間,大家都走累了,我這書生,比起他們來,當然更累。突然張永亭走過來,端著由民家討來的一盆熱洗腳水,要我洗腳,老兵徐菊生在水中放了些鹽,兩人的行為,使我深為感動。我剛派到連上不過十三天,就能帶兵帶得如此成功,連長都看得讚美不置。
「後來呢?」
老兵
士官長嘆了一口氣,低下頭來,再抬起頭來時候,眼圈紅了。「就算有吧,今天也不知道怎麼樣了。」
鑲金復鑲銀,
「共產黨也要獨眼龍?」一個小兵問。
爺去投八路。
「林排長大學畢業。」
驗票入內是第三程序,也就是進門程序。走進這道門以後,左邊有所謂「保健室」,是形式上的醫療室。右邊就是「大茶壺席」,即所謂「龜公席」。龜公都不外是流氓之類,當然是看住妓|女以防逃跑的。再往裡走,就是赫然兩排對稱的編號小房間,每排五間,一共十間。盡頭左轉,越過「老鴇席」后,又是十間同樣的小房。
「他死的時候,我們還活著。」
「這可說來話長呢,別說了吧。」
「不能少打一炮嗎?非借錢打不可嗎?」
八月十四日:「張永亭夜來央我幫其贖手錶(求我向行政官說項,准其借錢),並說此後一定不賭了。我說『羊忘不了吃草,殉改不了吃屎』。你能不賭么?他媽的不要再啰唆,這個忙不幫,這二十元拿去,算我送你的,拿去明天吃杯老酒,在河邊打自己幾個嘴巴子,死了這顆心罷!(後來他走了,還連說明天再找我來贖表呢。不會放過我的。)」八月十五日:「晚飯後永亭笑嘻嘻來,竟拿我送他的二十元做老本,又把手錶贏回來了,這小子真爛污!」八月十六日:「張永亭他媽的手錶又輸掉了。」
「舉老二幹什麼?我們又沒有老婆。」
「來,」王排長向祁德武招手,祁德武過來了。「祁德武,說說你從『抗美援朝』到做『反共義士』的經過。」
「排長在說笑吧?長壽對我沒有意義,除非有朝一日我回到山東老家,看到我小女兒。」
「啊,女匪幹真會說話!」
「什麼原因?」
男色問題也有所聞,「筒屁股」(雞|奸)一詞且成日常用語。下山打靶,第六連偷走我們的機槍靶,我越河索回,他們一個排長老羞成怒,破口大罵:「筒你們第四連的屁股!」我的排附是老士官,挺身和他理論,我笑著說:「第四連的屁股這麼多,你筒不完。」大家大笑。軍中有好男色的軍官士官,阿兵哥就大倒其霉。第五連一個軍官最好此道:理論是「三扁不如一圓,肏屁股等於過年」。「扁」者指女人生殖器、「圓」」者指男人屁|眼也。有一次他向我抱怨:「以前步兵排兩個傳令兵,現在只有一個了。」我打趣他說:「屁股不夠用了。」
「聽說我們士官長每次肏完了姑娘都另賞點錢呢!有這事吧?」
「當時軍中硬性規定:自大陸隨軍來台的戰士即所謂老兵,不準退伍,也形同不準結婚。所謂形同不準結婚,是指你要結也沒錢結。整個連中,只有一個人有錢討老婆,就是伙夫班長。因為伙房油https://read.99csw.com水最多,可以揩油致『富』。你有點錢,專案報上去,上面也許會特別批准你結婚。」
「是人道的原因。」
「襄陽演習」時我在第一線,與敵軍對抗。忽然師長汪敬煦坐吉普車馳至,站在車上,厲聲對敵軍喊話說:「我是十七師師長,現在要你們投降!」我大吃一驚,現在戰術中,豈可用古人一馬當先方式由大將單挑?一師之長,豈可如此暴露在第一線?師長是一表人才,可惜這次太《三國演義》了。
「有她的照片嗎?」
同學中很多是國民黨,可是無法辨別誰是誰不是。入伍不久量衣服,未幾宣布有些人的衣服要重量,特報出學號,帶隊而出。林光烈為人警覺,他們一走,就鐵口斷定這些人都是黨員,後來證之果然。
「保險套?你上『軍中樂園』不用嗎?」
「不過,臭大便問題解決了,臭腳問題還存在,至少張永亭的還存在。他媽的他怎麼生了這雙臭腳?比死人還臭的臭腳。天下最臭的是死了三天五天的死屍,他比死屍還臭十倍。一夜裡我被他臭腳熏得睡不著,睡著了又被熏得做噩夢,最後總算醒了,不是睡醒了,而是被熏醒了。」
「我們看到林排長去軍中樂園,他只是抄來寫去,從不打炮。」
「『民族救星』!『民族救星』!『民族救星』!」王排長振臂握拳,連呼三聲。「幹事你他媽的聽到了,我連喊三聲『民族救星』,你要報上去。」
「投降以後呢?」
「我這一生、我這一天二十四小時,只有爬在窯姐兒身上,才感到他媽的我算人。」
王排長還側過頭來問祁德武:「祁德武,說得對不對?」
「哈哈,要當漢奸早當啊!怎麼抗戰勝利后反倒當起漢奸來?」
也丟掉所有親人。
「祁德武這一輩子,從南打到北,從北打到南。十多年來,轉戰南北,都是小兵,但小兵不死、大難不死,他不論是做偽軍、做國軍、做匪軍、做國軍、做匪軍、做志願軍、做國軍,槍林彈雨、出生入死,卻一路毫髮無傷,命雖然苦,但命很大。他一輩子只有兩件倒霉的事,一、沒有老婆;二、當了『反共義士』,渾身給刺了字。你當兵,你的『反共抗俄』在嘴上;人家當兵,『反共抗俄』在身上。」
「但他有別人老婆可免費玩呀。」
大家注意到林排長。林排長拉開袖口,伸高左右手,果然連個表都沒有。
「跑後方、向後方跑啊,先逃命啊。」
「怎麼,要幹掉皇親國戚嗎?」林排長說,「也沒那麼容易喲。皇親國戚在美國納福哪,您老要幹掉皇親國戚,得先到美國才成。要干,得趁早,趁他們沒去美國之前下手。記得新疆王盛世才嗎?大陸丟掉前,他的小舅子全家都給殺了,最妙的是小舅子全家一具具屍體躺在那兒,可是家裡的金銀財寶美金現鈔卻文風不動,全部留在那兒。什麼意思?兇手告訴全世界,殺你全家,就是仇殺,報仇是正義的,拿錢走就太癟三了,我們兇手不是要你的錢才來殺你的,要你的命才是正義、我們的正義。」
「政府整天養著你,不就是供著你嗎?只是錢少一點而已,比老先生老太太少一點,哦,少很多。」
「尹俊師長如果不調走,下一次師朝會時,一定拿出林排長的日記本,大喊:『衛生啊衛生!』」
「你把原因看得太小了。」
大太陽下看到幾個老兵排成一隊,魚貫跑步。江排長告訴我:「這些人現在正列入『頑固隊』受訓,因為他們不聽話。」
「排長啊,我是大老粗,不能跟你比,有朝一日,你準是大人物,是一輩子會驚天動地的人,我們不是。不過,也許有那麼一天,我們這種小人物也會幹上一票,也說不定,那時候,請排長務必記得,我們老兵也不全是窩囊廢,也有拔尖的,就像排長在大學畢業后做預備軍官是拔尖的一樣,只是我們是小人物,太矮了,只是矮子裏面挑大個兒,再拔尖,也不過是個笑話而已。」
「排長設想得真周到,」小兵說,「但對第三排的賴中尾說來,恐怕就不行了。我們耕田的都很笨,但是賴中尾更笨,笨到兩隻眼睛不能一隻睜一隻閉,我們每個人都可以左眼睜右眼閉、右眼睜左眼閉,可是賴中尾卻不成,要睜全睜、要閉全閉,結果打野外時,他端著步槍,根本不能瞄準,右眼瞄準,左眼卻睜著,哪能瞄出准來?氣得邵班長找來一塊膠布,啪的一下貼在賴中尾的左眼上,這下子睜不開了,右眼才能瞄準。邵班長貼好膠布后,給了賴中尾一巴掌,問:『懂了嗎?』賴中尾說:『懂了。』邵班長說:『懂了?懂你媽媽偷和尚』哈哈!」
「你瘋了?你幹嘛?」張組長斜過頭問。
大家笑起來,一齊看著林排長。林排長也笑著:「反正閑著也閑著,蔣院長日理萬機,我日理一雞,雞|巴的雞。」
「我還活著,而你沒死,那是我的世界末日。」林排長雙手一攤。
他住進營房、住進一排矮屋,鐵皮浪板搭的矮屋,屋頂用的是石棉瓦,那是不適合做建材的,行家知道它們有毒,老兵們不知道,知道了又怎麼樣,還不是照住,難道還有選擇?「領袖」一說再說「以軍為家」,這就是可避風雨的「家」,睡過戰壕的人,這裏就算安樂窩了。進了鐵皮屋,看到上下鋪,乍看起來,像進了納粹的集中營,只是比囚犯吃得飽一點,用草綠色代替了黑白格子而已。
「那我打完了炮,一塊錢都沒了,你還得多借我十元。」
「不是生路,是死路一條。」
「你為什麼不用?」
「我沒有為難老兵,把高調唱在老兵頭上。我只是告訴你,我個人的人道主義,我可以不搞女人。」
這就是林排長。他不要苦上加苦了,他要攪掉你的悲憤。
有個老婆、有個家的感覺多麼重要,即使那是短暫的幻覺與錯覺。
「林排長有什麼錢,他窮得連一支手錶都沒有。」
「我堅守原則,所以我存在。」林光烈偷偷跟自己說。「因堅守原則被下放到回防颱灣的野戰部隊折騰,我依然存在。」
由於軍中生活單調,人又無知乏味,有關「軍中樂園」的種種,也就自然成為談話重心。有一位周排附,他就最好此道,整天所談,不出下體範圍。他常常背誦什麼地方的「軍中樂園」哪幾號姑娘皮肉如何如何、陰|毛長得如何如何、屄長得如何如何,如數家珍。他說妓|女有的為怕生病,每在屄中裝有暗套。戴暗套他是不答應的,他會突然打壓妓|女小腹,暗套就會脫出。他說他每月的軍餉都花在妓|女身上,別人打炮一次十元,他則需要十六元到十八元,因為要預先吃藥並且塗藥。他說他年輕時一夜要性|交六七次,並在大陸當兵時強|奸過女人。這種「兵油子」,聽他們講話,真令人又驚心、又厭惡。還有一位周排長,他也酷好此道,一切單位都以打炮次數計之。軍餉加薪后,他笑著說:「這回又加了六『炮』!」然後顧下體而樂之。諸如此類的談話重心,甚至還見諸高階層軍官之口。由於「軍中樂園」房舍簡陋,不但在排隊時喧嘩,甚至設法爭相從門縫中看活春宮。這事被團長江百祿知道了,在朝會中破口大罵,說你們看了活春宮,將來在戰場上不得好死,甚至不久要被汽車壓死呀。
「翻得真好!真好!」林光烈又低聲朗誦了一遍。
「不先跑,晚一點跑不行嗎?」
明暗日夜繼。
「就因為都是中國人哪!打個什麼?老蔣你有本領統一,我們沒話說,跟你;但你沒這本領,你輸了,輸到台灣來,我們為什麼不跟八路?八路也是中國人哪,人家贏了。但你老蔣沒斷子絕孫,他還有個小崽子小蔣接他的班呢,可是他把我們扣在台灣,我們都斷子絕孫了,這算什麼?人不是不犧牲、也不是不愛國,但犧牲到今天,愛了一輩子,總該愛一下自己吧?可是,一輩子下來,自己有什麼可愛了,最後老了死了燒了,卻沒法埋了,這一關想不透,總覺得這把老骨頭該埋在自己親人的旁邊,可是親人自己呢?親人還在家鄉嗎?我什麼都不知道了。」
小桃磨練出一套「妓|女哲學」。
他輸光全部歷史,
林排長心裏想,在軍隊中扯這些共產黨的元帥幹什麼,太敏感了,還是沖淡一下吧,於是說:「英國的海軍元帥納爾遜就是獨眼龍,以色列的戴陽將軍也是獨眼龍,獨眼龍做將軍的大有人在,不管是不是共產黨。問題是那老三打瞎一隻眼睛,瞎的是左眼還是右眼。左眼還好,右眼就不能放槍瞄準了。」
這家「軍中樂園」全名叫「仁武特約茶室」,大兵們戲稱「動物園」。乍聽之下,實在不舒服,但是了解過後,發現這種戲稱,實在也有他們的根據。「軍中樂園」是一座簡陋的平房,門在中央,進門后左右都是彈子房,全是阿兵哥們在打彈子,煙霧瀰漫,人聲嘈雜,空氣十分污濁,但更糟的還在後頭。彈子房正面牆上掛了一排放大照片,一般是六寸的,每張照片都單獨裝框,框上有號碼,供人仰望。放大照片中一個個都是有號碼沒名字的姑娘,面貌有的尚姣好,但打扮卻不無土氣,照相時當然也多作態。她們大都來自鄉間和山地,也偶有外省籍的,格於環境,化妝水平自然不過如此。照片編號約有一二十個,有的框下加條,上寫「請假」,表示該號姑娘正在月經期間,暫停接客。
「共產黨又看中了我。」
「就是這邊叫的『韓戰』。」
「士官長真是好心腸。」
「是的,謝謝排長。」
林排長說完,大家讚賞起來,一個個點著頭。士官長慢慢點了頭,又把頭一轉,慢慢搖起來。他開口了:「排長有學問,什麼都知道。小舅子也該殺,全家殺得好。但是,這些兇手頭腦太冬烘了一點,人都殺了、仇也報了,金銀財寶美金現鈔又有什麼不好拿?羊既然在那兒,並且是不義之財,順手牽一下,又有什麼不好嘛,錢放著不拿,太拘謹了。」
「好啦!好啦!我的牙膏讓你用就是了。」林排長說。
「我更服他。」張永亭大聲說,「因為全世界只剩下他可以借我錢。」
他是一個苦神。
「李班長說得還不夠。將軍除了放屁、放狗屁外,還得會拍馬屁。」張組長右手做成拍著的動作。
為什麼不準照相也不準談情說愛呢?原因無他,只是國民黨一廂情願的要僅限於解決性|欲問題,除此之外,不準還有別的。政治挂帥的宣傳,又是緊隨不舍的,性|欲以外,顯然夾帶了別的、噁心人的,看他們的處處標語吧:
大家笑起來。
「你這個政工兒子,明知故問。你知道『他們』是誰,所以才向我『噓』一下。」
唯有以夢替。
「我招誰惹誰了?」林排長笑。「我比起張永亭來,多關不了幾塊餉,老被他扒著,我招誰惹誰了?」林排長說。
「因為大家會跑來向他借錢,尤其是爛污分子張永亭張組長。」
在半年受訓期間,國民黨千方百計,拉同學入黨,最後,使出撒手鐧,說不入黨的會被分發到金門前線,而那時的金門是「八三二炮戰」后的極危險地帶。在這種撒手鐧的威脅利誘下,僅有的少數非黨員同學,也大都入黨了,可是林光烈不為所動。指導員對他說:「你不怕去金門?」林光烈說:「我不怕。」指導員說:「你很優秀,我們國民黨沒拉到你,很可惜。」林光烈說:「你們拉到一個貪生怕死、為了怕去金門而入黨的,才真可惜呢!」指導員說:「你不入黨,你在台灣活下去,會永遠不方便。」林光烈說:「我準九_九_藏_書備死在金門,沒什麼不方便了。」指導員聽了,搖頭而去。好玩的是,最後,林光烈竟沒有給分發到金門,反倒是一些臨時搭入黨巴士的同學給分發到金門。他們得知后,氣得跑去質問指導員,指導員說:「前線需要忠貞的人,把那個壞東西送到前線,他會影響民心士氣,所以還是你們去好一點。」有人氣得把黨證都給撕了。
「娛樂」完畢后,就是「洗滌」。小房內是沒有水的,總是房門開處,妓|女只戴胸罩、穿內褲而出,手執舊鋁製臉盆,出來盛水。盛過後,再端回來給嫖她的人洗生殖器。這一盛水過程,可有分教。在門口排隊的其他候嫖者,立刻呼嘯不絕,有的毛手毛腳、乘機撈上一把;有的妓|女也打情罵俏隨之,反正已是殘花敗柳,一切也就無所謂了。至於她們不把衣服穿好再出來的原因,是由於連番接客,無暇穿穿脫脫了。由此看來,妓|女們的處境實與在「動物園」中無異,甚至還不如「動物園」,根本是「人肉市場」也!
自有養爺處。
一屋子人,焦點在李師科身上。
「這位先生退下來,找到好職業了嗎?」
更沒有勳章可掛,
「我們林排長是大學生,一定要肏娟娟那種念過高中的才成。」
「打手銃也是解決方法啊。」
「什麼愛不愛『中華民國』?」
「這——」王排長神秘一笑。「這和做漢奸一樣,有時候拿捏不準,晚了一點。」
「你這樣不穩定,國軍還要你嗎?」
「你會得性病。」
「祁德武的確例外。」
「本排長是窮排長,念過大學又怎樣,一樣窮兮兮苦哈哈,每月只靠關餉兩百五十元來過。」
「我在朝鮮戰場上被俘了。我們是以志願軍身份,在一九五零年十月二十五日進軍朝鮮的,把老美打得落花流水,當然雙方也互相俘虜了對方的軍人。我與一萬四千個同袍被俘了。當時美國人控制戰俘營,攙進大量由台灣這邊混進來的人,集體搞刺字,表示不選擇回大陸,改到台灣來。」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笑著。祁德武苦笑著。
「你們他媽的給我閉嘴!」張永亭組長大暍一聲。「你們只會找『軍中樂園』的,難道不能跟我學學嗎?」
林排長又苦笑了。
林排長察訪「軍中樂園」,問到了小桃。
家貧錦難求,
黃花崗五十二年後、蔣政權流亡台灣十四年後,一九六三,歲暮時分,林光烈在台灣鳳山陸軍步兵學校。
「軍中樂園」引起的性病問題很嚴重。十七師中流傳一個笑話,老長官尹俊一天晚上私行查哨,正好碰到一個哨兵在「打手銃」,被抓到后,哨兵嚇得半死。尹俊說,明天開朝會時我叫你名字,你就給我站出來。第二天開朝會,尹俊喊哨兵名字,啃兵硬著頭皮,應聲而出,以為必受嚴罰。不期尹俊當眾頒發獎金給哨兵,說:「這哨兵不逛『軍中樂園』,而以『打手銃』代替,這樣才衛生、衛生啊衛生,應該嘉獎!」頓時台上台下,哄成一片,咸謂大老粗尹俊真是快人快語、妙人妙事。
意思是說,四十分鐘,實在包括「娛樂程序表」中「娛樂」、「洗滌」、「整容」、「離室」四程序。所謂「娛樂」,包括脫衣和限射|精一次的性|交,但是常起糾紛。糾紛的標準格式是:妓|女不願軍人在她身上進出過久,每每在一插入,她就大搖特搖,她們都是行家,三搖兩搖之下,軍人就不支而射,於是「每人只限娛樂一次」就大功告成。剩下時間,妓|女往往要偷時間、賣黑市。按妓|女與老鴇等關係,是按每四十分鐘接客一次抽成的,既然妓|女肯多接,自然皆大歡喜,只是趴在身上的軍人不歡喜耳!蓋軍人花十塊錢,錢賺得不容易,總想主動多進出幾下,以為享受。如今主動不成,反在妓|女大搖特搖之下,被動狼狽射|精,當然不快。往往男方要求勿搖,女方不肯,於是爭執起焉。有的「兵油子」心有未甘,下次來時,買來「廣嗣露」等春|葯,塗在陰|莖上,久戰不泄,使妓|女無法偷時間、賣黑市,不論身心都深以為苦。還有的「兵油子」,甚至偷懷紅豆冰棒一根,趁妓|女不備,猛然插入陰|部以為報復者。總之,種種糾紛,常常層出不窮就是了。可見程序表中,以「娛樂」這段程序,最為麻煩。
張永亭不但摔跤第一、腳臭第一,槍法也是第一。他的槍法,全連無出其右,但在射擊訓練時,卻每每相左——他並不好好放槍。他懶洋洋的,拿起機槍,在一尺距離內,朝土堆集中射擊,然後挖開土堆,清出彈頭,包在一起,到外面當廢鐵賣。——你政府抓老子來當兵,給老子這麼可憐的軍餉,卻捨得花大錢去造槍炮子彈,老子就給你浪費一下,變成廢鐵吧!這就是他的心理。這種靠賣廢鐵賺外快的,也不止軍人,射擊訓練時,前面靶場遠處,就有不少窮苦的老百姓等在那邊,炮聲一停、槍聲一歇,他們就蜂擁而上,去挖彈頭,因而誤炸誤傷之事,時有所聞。尤其許多窮苦的小孩子,因無知敲廢彈而發生的慘劇,更復不少。
「不管悲不悲劇,能退伍下來就好。你講這位屠先生的斷指故事,是暗示我也這樣斷一下嗎?」
閱讀遊室規則——購票(娛樂票)(茶票)——驗票入內——選擇侍應生——閱讀娛樂須知——娛樂——洗滌——整容——離室
勿談風月,勿論軍情
「你要肏姑娘,我帶你去。」
鐵皮屋內只剩下兩個排長。
在掛照片的牆上,有一道門,門旁有規則須知、有售票處,阿兵哥購票時選定照片上號碼,繳了錢,就可買到該號姑娘的票。國民黨為了給帶兵的軍官留點「身價」,「軍中樂園」都粗分兩部分,就是「軍官部」,也叫「官長部」,和「戰士部」,也叫「士兵部」。當時「軍官部」每張票二十五元、「戰士部」每張票十元。約當軍人月餉的十分之一,收入有限,不能常來的。
「來,說說看。」王排長催他。
「投了八路更好嗎?」
「我更窩囊,流亡到台灣,孤家寡人,無依無靠,混進了行伍、最後混進了這十七師、混上了少尉排長,不像你們預備軍官,大學畢業受訓半年,統統變成排長,服務一年還可退伍。前後做軍人,一共一年半就放生了,我們呢?一國兩制,行伍、永遠的行伍,不準退伍。直到有一天,老得拿不動槍了,才放我們走,把我們丟在『榮家』,他媽的『榮家』、『榮民之家』,『榮民』的意思是『榮譽公民』,其實榮個屁呀、榮你媽的呀,躺在一個榻榻米大小的木板床上,和現在一樣啊。唯一不一樣的是老了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或五十年。變成老王八了。」王排長說得有點氣。
「她是台北的高級應|召女郎,得罪了警察,被當成私娼法辦,『充軍』到金門『軍中樂園』來,大家從沒肏過有學問的屄,於是就排起隊來了。」
林光烈靠在枕邊的肥皂箱上,拿著一張紙,搖頭晃腦,低聲朗誦:
「林排長也不容易呀,他不是國民黨黨員,卻整天活在國民黨里,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都是本黨同志,他也不容易混啊。」
張永亭到處講他光著屁股找他媽的事。
「那天路過中山室,進去遛遛,幹事拿了一本《中華雜誌》,搖頭晃腦的邊看邊說:這些立法委員辦雜誌,就會發明新名詞,叫什麼『反反共』。我湊過去看,幹事一把把我推開,說你是老粗、是丘八、不認識幾個字,你不懂什麼叫『反反共』,你走開。真巧,我走開前就看到那篇文章作者的名字,叫胡什麼原,哦,記起來了,叫什麼『胡秋原』。是立法委員呢。幹事,立法委員乾的什麼事?」
「張永亭自己的餉呢,他花得快,花完了。」
從雛妓到老兵,他們千千萬萬,是另一個族群,他們一生,受盡了屈辱與迫害,外國人的屈辱與迫害、本國人的屈辱與迫害。他們麻木得什麼都不計較了,只計較如何偷生、苟且偷生。偷生的生涯是渾噩的,但也充滿了計算。對一個無法逃離她悲慘命運的「軍中樂園」妓|女而言,少接一次客,少接五次、十次客,對她的一個上午、一個下午、一個晚上就是恩典,多賺一塊錢,少換流氓毆打、老鴇擰肉,月經在下讓她儘早休息、老兵在上讓她儘快爬起,這就是上帝。相對的,爬到她身上的滿身臭汗的雄性動物也並非強者,也是弱者,在奉「中華民國」之名、奉反共抗俄之名的奴役下,他們不過是一條條有軍人制服的「喪家之犬」,他們只在脫掉制服的四十分鐘里,才能真正的耀武揚威,變成四十分鐘的強梁,來凌虐另一個生理不同的弱者。在冷眼一點的觀察里,那不是相悅,那是相殘,一個要快、一個要慢,一個唯恐不快點脫身、一個唯恐不慢慢戀棧,那是兩個弱者相殘下的肉搏,但也有邪門兒的例外:雖然規則明定「射|精后迅速拔出切勿貪戀」,但是老兵另外準備了兩塊錢算是有條件的「貪戀」,條件是:「你要喊我一聲『老公』,因為在耳根上他是丈夫了、他有家了。」
吾夢不堪碎!
大家笑起來,張永亭也笑起來。
「天啊,看他祁德武。前後四年,他已經當過五種兵了。偽軍、國軍、匪軍、國軍、匪軍。」
「我看到幹事後來在士官長耳邊嘀嘀咕咕了一陣,然後都笑起來。」王排長補充說。「幹事看了日記后,到底跟土官長說了些什麼?」
「我不要干那種事。」
大家笑成一團。
「我們是鄉下農民,沒有機會照相。我只能想像小女兒的模樣。」李師科凄楚的說。「尤其在睡眠中,我什麼都不怕,就怕半夜醒來。」
「王排長的消息正確,我們的林排長,一有空就跑『軍中樂園』,但他從來只是抄抄寫寫,從來不買票。什麼原因啊,林排長?」
大家笑起來。
「唉!」士官長苦笑了一下。「身體好是好,但有時候會覺得太老可不太好。有時候『壽星老吃砒霜——活得不耐煩』了。」
「什麼一『借』不取?借了東西不拿嗎?」小兵問。
「不是我不穩定,是他們不穩定。他們不要我也不成,壯丁缺額、壯丁值錢啊。」
「其實呀,祁德武比我們每一個老兵都神氣。」林排長說。「日本鬼子崇拜『軍神』乃木將軍,『軍神』不夠看。祁德武是我們的『兵神』。他面對過不同的敵人,國民黨、共匪、國民黨、共匪、美國人、共匪、國民黨。他簡直比諸葛亮『七擒孟獲』還神通廣大了。」
「我警覺,所以我存在。」林光烈偷偷跟自己說。「我又粗獷又狡猾、又『一切以玩笑出之』,所以我快樂的存在。」林光烈半開玩笑的當眾聲稱:「大丈夫要能軟能硬、軟中帶硬、軟硬兼施、能屈能伸、粗中有細,方能在軍中混。而這種特質,正好就是雞|巴的特質。」為了加深這一特質,併為了展示入伍訓練帶給自己的好身體,以及對人袒裎相見的三國人物的坦白,洗澡時,林光烈特別讓有照相機的同學照了一張全身正面裸|照,任人傳觀,大家笑成一團。
願為君鋪地。
林排長日記:
「對這些千千萬萬被國民黨裹脅到台灣的老兵說來,不準成家也無力成家,每個人都『不能人道』了、絕子絕孫了,人道問題,對他們太高調了。對老兵說來,只剩下雄性動物的性|欲問題,老兵離鄉背井,已經很可憐了,別再以人道問題為難他們了。」
鑲金復鑲銀,
「噓!小聲點。你亂說什麼?你指『他們』,『他們』是誰啊?」幹事插嘴進來。
「但你開支少。你不打炮。」
吾夢不堪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