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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多倫多與本地治里 第一章

第一部 多倫多與本地治里

第一章

那麼它怎麼生存呢,也許你會問。
我仍然因為這次受冷落而感到有點兒難過。當你在生活中經歷了很多痛苦折磨之後,每一次新的痛苦都既令人無法忍受又讓人感到微不足道。我的生命就像歐洲藝術中使人想到死亡的繪畫:我身邊總有一隻齜牙咧嘴的骷髏,提醒我人類的野心是多麼愚蠢。我嘲笑這隻骷髏。我看著它,說:「你找錯人了。也許你不相信生命,而我卻不相信死亡。走開!」骷髏竊笑一聲,靠得更近了。但這並不讓我感到驚訝。死亡如此緊緊地跟隨著生命,並不是因為生理需要,而是因為嫉妒。生命太美了,死亡愛上了它,這是一種充滿了嫉妒心和佔有慾的愛,它緊緊抓住所能抓到的一切。但是生命輕盈地躍過死亡,只失去了一兩樣不重要的東西。沮喪只是雲朵飄過時投下的陰影,很快便消失了。那個面色紅潤的小夥子也得到了羅茲獎學金評選委員會的首肯。我愛他,我希望他在牛津能有豐富的經歷。如果財富女神吉祥天女有一天對我大加垂青,那麼牛津是我轉到來世之前想去的第五座城市,前四座是麥加、瓦拉納西、耶路撒冷和巴黎。
幾天後我就能站read•99csw.com起來了,甚至能走上兩三步,儘管我仍感到噁心、頭暈、渾身乏力。驗血結果表明我貧血,鈉水平非常高,而鉀水平卻很低。我的體內有積液,腿腫得厲害。我看上去就像被移植了一雙大象腿。我的小便是接近棕色的很深的暗黃色。大約一個星期以後,我能正常走動了,而且還能穿上鞋,如果不系鞋帶的話。我皮膚上的傷痊癒了,但肩上和背上還有疤。
痛苦令我優傷又沮喪。
就靠行動遲緩而生存。它總是睡意朦朧,懶懶散散,這使它遠離傷害,躲開美洲豹、豹貓、熱帶大雕和森蚺的注意。樹懶的毛下面寄生著藻類,乾季是棕色的,濕季是綠色的,因此它與周圍環境中的苔蘚和樹葉融為一體,看上去像一窩白蟻或一窩松鼠,或者就像樹的一部分。
我第一次去加拿大的一家印度餐館,是用手指拿東西吃。侍者用批評的眼光看著我說:「你是剛下船的吧?」我的臉色變得蒼白。一秒鐘之前我的手指還是先於嘴巴品嘗食物的味蕾,現在在他的注視下卻變得骯髒,像罪犯被逮個正著一樣僵住了。我不敢去舔手指。我帶著負罪感在餐巾上擦了擦手。他不知道這句話傷我有多深。一個個字就像一枚枚釘子釘進我的肉里。我拿起刀叉。我以前幾乎從來沒有用過這些器具。我的雙手在顫抖。濃味小九九藏書扁豆肉湯變得索然無味。
理查德·帕克仍然和我在一起。我一直沒有忘記他。我敢說自己想他嗎?我敢這麼說。我想他。我仍然在夢裡見到他。大多是歷夢,但卻是帶著愛的氣息的噩夢。這就是人心的奇怪之處。我仍然無法理解他怎麼能如此隨便地拋下我,不用任何方式說再見,甚至不回頭看一眼。那種痛就像一把利斧在砍我的心。
樹懶有兩趾的也有三趾的,究竟是哪一種情況要取決於它們的前爪,因為所有樹懶的后爪都有三趾。有一年夏天,我非常幸運,有機會在巴西的赤道叢林里研究生活在原產地的三趾樹懶。這是一種非常令人感興趣的動物。它惟一真正的習慣就是懶散。它平均每天睡眠或休息20個小時。我們小組研究了五隻野生三趾樹懶的睡眠習慣。傍晚,它們入睡后,我們在它們的頭頂放上鮮紅色的塑料盤子,盤子里盛滿了水。第二天上午,盤子仍在原處,水裡擠滿了昆蟲。日落時分是樹懶最忙碌的時候,這裏的「忙碌」是一種最輕鬆的意義上的忙碌。它以每小時400米的速度,以特有的頭朝下的姿勢在樹榦上移動。在地面上,受到刺|激時,它會以每小時250米的速度爬向旁邊一棵樹,這比獵豹受刺|激時的奔跑速度慢440倍。在沒有刺|激的情況下,它每小時只能挪動4至5米。
學術研究和堅https://read.99csw.com持不懈、全心全意的宗教修行漸漸使我恢復了生氣。某些人可能會認為我的宗教行為很古怪,但我一直在堅持。上了一年高中以後,我進了多倫多大學,拿到了雙學士學位。我學的專業是宗教學和動物學。我的宗教學畢業論文與伊薩克·盧里亞的宇宙起源理論的幾個方面有關,盧里亞是16世紀薩法德偉大的猶太教神秘哲學家。我的動物學畢業論文寫的是對三趾樹懶的甲狀腺功能的分析。我決定寫樹懶是因為它鎮定自若,溫文爾雅,喜歡自省——這樣的行為撫慰了心煩意亂的我。
我愛加拿大。我想念印度炎熱的天氣,那裡的食物,牆上的四腳蛇,銀幕上的音樂劇,大街上閑逛的牛群,呱呱叫的烏鴉,甚至關於鬥蟋蟀的閑話,但是我愛加拿大。這是一個偉大的國家,這裏太冷了,讓人無法擁有良好的判斷力,住在這裏的人富有同情心,頭腦聰明,留著糟糕的髮式。不管怎樣,本地治里已經沒有什麼可以讓我回家的東西了。
我和我的科學家同行之間從來沒有什麼問題。科學家是一群待人友善,不信神靈,工作努力,愛喝啤酒的人,他們的腦子不在想著科學的時候,就想著性、國際象棋和棒球。
我是一個出色的學生,如果我可以自己這麼說的話。我在聖邁克爾學院連續4年名列前茅。我在動物學系拿到了所有學生九-九-藏-書獎。我在宗教學系沒有拿到獎,這隻是因為這個系不設學生獎(我們都知道宗教研究的獎賞不掌握在凡人手裡)。要不是因為―個脖子粗得像樹榦,脾氣好得讓人受不了,因為吃牛肉而面色紅潤的小夥子,我就拿到總督學術獎章了,這是多倫多大學頒給本科生的最高獎,很多傑出的加拿大人都得過這個獎。
三趾樹懶是素食主義者,生活和平,與環境十分和諧。「它嘴上總是掛著和善的微笑。」蒂勒報告說我親眼看見了那種微笑。我不喜歡將人類的特徵和感情投射到動物身上,但是在巴西的那一個月里,有很多次,當我抬頭看著憩息的樹懶時,感到自己面對的是頭朝下陷人深深沉思的瑜伽修行者,或是虔心祈禱的隱士,這些智者充滿想像的生活是我無法通過科學探索所能了解的。
三趾樹懶對外部世界的了解不多。用標有2到10九個分值的量表(2代表極端遲鈍,10代表極度敏銳)衡量樹懶的官能,畢比(1926)給它的味覺、觸覺、視覺和聽覺打2分,嗅覺打3分。如果你在野外看見一隻熟睡的三趾樹懶,輕輕推它兩三下就能把它弄醒;然後,它會睡眼惺忪地四處張望,但就是不朝你望。為什麼它會四處張望,這一點我還不能確定,因為在樹懶眼裡,就像在高度近視卻又沒戴眼鏡的人眼裡一樣,一切都一片模糊。至於聽覺,樹懶並九-九-藏-書不聾,只是它對聲音不感興趣。根據畢比的報告,在正在睡覺或吃東西的樹懶身邊開槍也不會引起它什麼反應。樹懶的嗅覺稍微靈敏一些,但也不能過高估計。據說它們能夠聞出腐朽的樹榦在哪裡並避開,但是根據布洛克的報告(1986),樹懶「常常」因為抓住腐朽的樹榦而掉到地上。
我第一次擰開水龍頭的時候,嘩嘩嘩噴涌而出的大量的水讓我嚇了一大跳,我變得慌亂起來,兩腿一軟,暈在了護士懷裡。
墨西哥醫院里的醫生護士們對我好極了。病人也是。癌症病人或是因車禍受傷的人一旦聽說我的故事,就一瘸一拐地走過來,或是搖著輪椅過來看我,他們的家人也來了,儘管他們都不會說英語,而我也不會說西班牙語。他們對我笑,握我的手,拍我的頭,把送給我的食物和衣服放在我床上。他們令我感動得無法控制自己,爆發出一陣陣大笑,一陣陣大哭。
對於我的上班生活,我沒什麼好說的,我只想說領帶就是一個套索,雖然是倒過來的,但還是能弔死人,如果他不小心的話。
有時候我把兩個專業混淆起來了。我的幾個宗教學專業的同學——那些本末倒置的不可知論者,他們被理性所束縛,而在這些聰明人眼裡有著黃金般價值的理性其實只是黃鐵礦——讓我想起了三趾樹懶;而三趾樹懶,這一生命奇迹的如此出色的例證,讓我想起了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