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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篇 門徒——文/景翔

科幻篇

門徒——文/景翔

不可能!于揚才過世一天,尚未發送訃告,具體情況只有院方清楚,可他們是如何得知的?周世錦咽下震驚:「你們是從哪裡收到的消息?」
等等!
「我知道,你的哥哥,於飛……」
他在做一個醫學實驗,而實驗的對象正是他本人!
沒錯,這次手術比任何一次都要完美,擁有的卻只是個完美的表象。手術的目的是治病救人,病人于揚卻沒有挺過去。也許是兩次手術間隔太短,也許是于揚的身體太過虛弱……可即使有100個理由,也改變不了事實。
周世錦看過郵包里的東西后,心情已不能僅用「驚愕」來形容。
可是,如果他如此盤算,為何又偏偏讓我周世錦來做受益人?這筆錢超過我將來幾十年的收入,也足夠彌補我的名聲損失。他就不怕我獨吞?
他覺得,這是他做的最艱難也最完美的手術,僅此一次,別無其他。
「你等等。」周世錦拿出於揚的手術方案,遞給梁衡。梁衡雖不是科班出身,不過耳濡目染,醫學素養比普通人強得多。
靠在椅背上的周世錦,猶如脫力一般。
「于先生生前在我處購買了一批藥材,當時沒有付全款,現在我們催您還款。」
「沒事,我看看這個。」于揚揚了揚手中的書。
聽筒里傳來翻閱資料的沙沙聲,「從三年前,于先生就開始投保。」
除了文字資料,裏面還有DV錄像帶。
還有那張金額不菲的藥單……
桌上還有個濕婆小雕像鎮紙。周世錦想起於揚說的話:毀滅與創造同在。可於揚死了……他的毀滅又孕育著什麼創造?
于揚為什麼要這樣做?也許對方能提供什麼信息。
于揚讓於飛接受醫院的常規治療,而自己不僅服用了實驗藥物,還拿出了手術方案……
周世錦心中有太多疑問,只能一點點解決:「等等,我想問一下,老於的投保時間是哪年?」
「老周,菜不合胃口就算了,別勉強。」結婚16年,梁衡了解丈夫的一切習慣,知道怎樣獲得答案。
隔著門,周世錦聽到女人小聲的哭泣。
「什麼病?」
不僅讓保險公司找不到拒賠的理由,讓生活不能自理的兄弟下輩子過得很好,還可以讓學術對手聲名掃地,一箭三雕,完美無缺。
「老周,任何一個醫學從業者看到我的手術方案,都會無法理解。如果能夠穿越時空,將它拿給五年前的我,我也會斥之為一派胡言。一切都要從上次的學術會議說起,你一定還記得我的問題:癌症究竟是什麼?當時你說,癌症是人類健康的殺手。可是為什麼往往癌症都是從衰老或者病變的器官上發展而來的?在我們的知識體系中,它是一種惡性病變,可是就像我之前所說的,毀滅孕育于創造之中——」
周世錦已無法掩蓋自己的震驚。
「你好,我就是。」周世錦按捺下情緒。
周世錦並不善於說謊,他抿起嘴唇,嚴肅地點了點頭。
一年後的一次學術會議。
已是深夜,周世錦卻毫無睡意。他沉穩而迅速地做完準備工作,切片、染色、製成玻片,每一個動作都一絲不苟。
打開于揚的胸腔,他發現情況比自己想象的更加嚴重。在於揚的雙肺之間,多了一塊暗紅的東西。
周世錦欣賞于揚為手足之情而作出的犧牲與努力,但這努力與犧牲或許是無望的,就像不停推著石頭,卻又始終不能將之推上山頂的西西弗斯。要和癌症對抗,于揚走到了哪一步?
這個問題,只有于揚能解答。
「周先生,您還在嗎?如果方便的話,麻煩您近日來一趟吳城。」
周世錦木然點頭。
「我要帶師父回吳城,明天就走。」
「周大夫,請你回去吧。徐平把事情都告訴我了,這兒不歡迎你。」
周世錦立馬有理有據地反駁。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了,癌症是正常細胞的變異,是奪取營養、自我壯大的毒瘤!說它是身體的自我調節,簡直荒謬無比!
「你看過老於的方案?」周世錦決定花一分鐘擺平爭執。
對方報出了一個足以讓普通人昏厥的數額,就連周世錦聽了也不免瞠目。這筆保險賠償金不僅能完全填補海皇製藥的欠缺,還足夠讓一個普通家庭一輩子衣食無憂……于揚,你在做什麼?
「周世錦先生?」對面說話的語調一點都不客氣。
「老周,最後還是來麻煩你了,」于揚的聲音沙啞艱澀,他患的是肺癌,「我給你介紹下,他是徐平,我的徒弟,我想讓他跟你學學。」
周世錦推開一間卧室的門。相比客廳,這裏雜亂了很多,書柜上擺滿了醫學書籍。一定是于揚的居室,他生前翻看的資料還攤在桌上,好像還在等著主人下班后回來翻看。
于揚的死訊,會是一枚炸彈。
除非他一心想死。
「老於你的眼光還是那麼准,他的確是個好苗子。」客套幾句,周世錦將話題轉到于揚的病情上,「我收到吳城醫院寄來的病歷了,也準備了幾套手術方案,你就放心吧。」
「我知道于揚的性子,只要他認定的事情,天王老子都奈何不了。我琢磨著,這件事情不能明了說,只能先斬後奏。按照我的方案給老於做手術,等老於好了,我再回頭向他解釋。」
「可是……」
「抱歉,可能我沒有說清楚。投保的不是您,是一位叫于揚的先生,他的受益人一欄里填寫的是您的名字九_九_藏_書。」
周世錦已不記得多少次站在手術台上了,他的病人中有政要、顯貴、名人,早在醫學院的時候,教授就多次對他的鎮定表示讚賞,可站在於揚面前,他好像回到了青澀的校園時代,第一次拿起手術刀的時候。不管多麼才華橫溢,那都是他生命中最緊張的一刻。
她花了一點時間穩定情緒,然後提上準備好的飯盒,出門了。
畢業后,兩人去了不同的城市,還保持著緊密聯繫。周世錦還以為,他們的友誼會一直保持下去。直到一次學術會議的舉行……
原來是這樣……
重症監護病房的落地窗前,周世錦緩緩將窗帘拉開。
除了一種他認不出的藥物,其他的都是促進新陳代謝的。所以,于揚的癌瘤才會在一個月不到的時間里再度複發!難道他不清楚,加快新陳代謝對他來說意味著自殺嗎?
如果第一次手術沒有成功,只有以第二次手術來補救,這點于揚的方案中倒是考慮到了。周世錦很快擬定了第二次手術的方案,這次,他要徹底清除于揚體內的癌組織。
「老周,你怎麼不說話了?于揚找你有什麼事情?」梁衡將周世錦從回憶中拉出來。
「您好,請問這是于揚家嗎?我是于揚的同學,剛從周城來……」
不,也許是兩位。周世錦的視線停在微微顫動的雙手上。
「我在切除腫瘤,這是挽救老於的最好方案。」周世錦儘力控制情緒,這是一場生死攸關的手術,容不得半點閃失。他眉頭微皺,口吻充滿權威,希望藉此將徐平的質疑壓下去。
為了保險起見,周世錦又安排于揚做了一次全面的身體檢查。
「可於先生的擔保人寫的是您的名字。」
也許是對方急於收款,傳真很快發了過來。于揚的藥單有長長一串,最為昂貴的是一種叫Dust的藥物。周世錦對藥學也很了解,可對該藥品的名字卻十分陌生。可能是于揚委託開發的實驗藥物吧。
幸運的孩子在懂事後,就下定決心做一名醫生。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是由另一個孩子的毀滅所「創造」的。這種成就如此痛苦,他根本無法從中得到任何快樂。而現在,他終於有一個機會,利用自己的謝幕,給另一個人拉開序幕……
只是接了個電話,回來就失了魂似的,這副表情妻子梁衡只在許多年前見過一次,那時,周世錦正和幾個強手競爭周城第一人民醫院「頭把刀」的位置。
還沒等他說完,小窗啪地合上了。
可我該怎樣面對自己呢……
「別戴有色眼鏡看人啊。其實挺有意思的,上古巫醫不分,在他們的哲學思想里其實也包含了醫學的原理。知道印度的濕婆神嗎?他既司創造,也司毀滅。我以前不理解,兩種對立的情況如何會共存,可是後來才發現,它們只是同一個東西的不同狀態……」
支氣管、肺泡、動脈、靜脈,一應俱全……周世錦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果是別人遞給他這塊玻片,他一定會判斷出夾在兩塊薄玻璃之間的是一塊正常肺部組織切片,可這塊組織是他親手從於揚胸腔中取出的。
于揚費力地從被單下抽出一沓資料,交給周世錦。周世錦掃了一眼,眉頭就緊皺起來。他再也壓不住略顯粗重的嗓音:「你在開玩笑?」
從貓眼中,她看到周世錦低頭走進安全通道。
他把小雕像移開,鎮紙下面是翻開的病歷複印件。周世錦草草讀了一遍,病歷上描述的應該是于揚的病情:肺癌,中期。
「患病的是我的身體,對它,我比你更了解。為什麼你就不能聽我一次?」
「看來我這『一把破刀』還有點用處。」周世錦笑了,笑容是發自內心的,可為什麼覺得無比落寞?
長達六小時的手術抽幹了周世錦的最後一絲精力。手術很成功,從院方領導到助理,無不對周世錦精湛的手術技藝表示欽佩,就連徐平,望向他的神情也多了一絲崇敬。
周世錦快瘋了。
手機鈴聲響起。
「啥也別說了,我知道,你信我。」
下一種藥物卻讓周世錦變了臉色——甲狀腺激素,它能促進某些方面的新陳代謝。
眼前的人與于揚沒有一點相似,他消瘦、乾枯,唯一讓周世錦熟悉的是那雙眼睛,飛揚而靈動,彷彿在提醒旁人——它的主人還是個活物。
「沒事,我已經吃完了。你的飯菜我繼續熱在鍋里,想吃就吃。來,跟我說說于揚的事兒。」梁衡向前傾了傾身子。
很多年前,一對雙胞胎孩子病了。當時,家裡已負擔不起兩個孩子的醫療費。有一個孩子幸運地住進了醫院,很快就康復了。另一個孩子卻發了幾夜的高燒,雖然僥倖活下來,智力卻永遠停在了當年。
桌子下面,還有一個未封口的郵包。
「如果那時候告訴你,你還是會看成是夢話吧?我們都是一類人,堅持自己的信仰,毫不動搖。請你原諒,我想過很多方式,最終才覺得,唯有親眼所見的事實才是說服你的唯一方式。」
「如果我挺不下去了,你就把我的病灶切下來,給其他人研究,算是我為醫學做的最後一點貢獻。」
因為于揚一番話,心結好像解開了不少。二人說說笑笑,轉眼已是黃昏。周世錦指指手錶,示意該回家了。
「我的答案是創造——回到母體里,所有器官產生的初始時刻。不是讓九-九-藏-書人回爐重造,而是利用現在的基因技術進行導向,模擬在子宮中器官第一次發育的場景,很快你就能看到孕育在毀滅中的創造——『癌細胞』像胎兒般貪婪地吸收人體的營養,本身開始發展壯大。然而,因為基因藥物的導向作用,它會向著我們預期的方向發展。這就是我委託海皇製藥開發的藥物,我叫它『達斯特』,寫成英文就是Dust——塵埃。『塵歸塵,土歸土』,讓『癌細胞』與惡性組織分道揚鑣,很貼切吧?」
周世錦記憶中的于揚,瘦削又精神奕奕,一雙眼睛極有神采。
「拿我的命開玩笑?」于揚劇烈咳嗽起來,「老周,相信我,這個手術只有你能做,也只有你敢做!」
徐平嘴上還在支持于揚,眼神卻躲躲閃閃。是的,他也不相信。周世錦心中沒有憤怒,有的只是憐憫。有時候,情感會超越理智,讓人失去判斷力。這不是壞事,至少在這位未來的醫生心中,始終會保持一份良知。
在人體臟器中,肺髒的再生功能不算強,摘除一塊少一塊。肺臟不可能再生,那隻可能是癌細胞!出現這種情況,可能是沒有完全摘除病灶。
「不好意思,請多給我一張椅子。」
對癌症病人來說,代謝快並不是好事,代謝速度越快,癌細胞擴散的速度也越快。所以老年癌症患者,拖了十幾年的也不在少數,而青壯年一旦發病,就難以控制。
臨出門前,于揚叫住了他:「老周,你有沒有想過,我從吳城過來,是為了什麼?」
周世錦垂下眼帘。他已接受于揚的理論,可是代價呢?一位傑出的醫生,一位良師益友……
每個人的思維都存在盲點,周世錦也一樣。在現有的醫療條件下,周世錦近乎完美的醫療方式也不能挽救于揚的生命,所以從反向推斷,于揚的方案有可能是正確的!
先是未卜先知般投了巨額保險,三年後,因為癌症轉院到周城就醫,死在頂尖專家的手術台上……
馬不停蹄地趕回周城,周世錦連家都沒回,他直奔實驗室,研究于揚留下的癌瘤標本。
空蕩的病房裡,又只剩下他和于揚。
窗外,絳紅的晚霞低垂,病房中的事物宛若油畫。
除了書以外,就是藥品。他認出了促進新陳代謝的激素類藥物,還有兩種雖不認識,卻和他在於揚病房抽屜里找到的一樣:Dust。不知在於揚的字典里,它又有什麼含義?
周世錦伸了伸腿,他踢到了什麼東西。
「可你的手術方案,也實在太……不可思議了!」周世錦生生把「荒謬」二字吞了回去。
于揚是他大學最要好的朋友,兩人一時並稱瑜亮。當時正流行古龍的小說,他倆有個諢號叫「絕代雙驕」。提起他們,學院教授無不讚賞有加。
「這就是你的理論,我聽懂了。下一步是讓這些無序的細胞回歸秩序……你怎樣才能做到?」
周世錦這才注意到緊靠著擔架的年輕人。他穿著白大褂,緊抿嘴唇,眼神有些閃爍,不像于揚一般引人注目。剛開始,他還以為徐平是醫院新來的畢業生,又好像看到學生時代的自己。他有些困惑,自己和于揚分屬不同學派,持不同意見,如此安排,未免給人以偷師之嫌。
「您是?」
「你是不是打錯電話了,我沒有在吳城投過保險。」
「吳城海皇製藥,請問于先生是不是今天過世了?」
手機鈴聲再度響起,來電是個陌生的號碼,區號屬於吳城。
于揚啊于揚,你是怎麼做到的?
周世錦總算明白了,于揚生前買了一批藥材,根據對方的言辭,這批藥材價值不菲。他還偽造了自己的簽名,把自己變成了擔保人……
「為什麼要去一趟吳城?」
癌細胞也是細胞,但它是一種失序惡性組織,呈現的應該是無序和混亂,那為什麼于揚癌瘤的組織切片,會和正常器官一樣?
20天後,周世錦對於揚進行了複查。做完CT掃描后,陰霾重新回到了周世錦的臉上。CT影像上顯示著于揚的雙肺之間又多了一小塊東西。雖然看起來與肺臟無異,但周世錦的心像石頭一樣沉下去。
迴避式語句,他到底是個嫩苗子。「聽我說,我們的出發點一致,都是想挽救病人的生命。爭論兩套方案里哪套更好,只會耽誤時間,何況老於的身體狀況超出了手術預計。老於讓我教把手,這就是我給你上的第一課:總有意料之外,只能隨機應變。」
「這是于揚寫的?」看完方案后,梁衡一臉驚愕,「手術一共要進行兩次,第一次切除左肺,第二次切除右肺,留下病灶……這是救人,還是殺人?」
「沒有什麼可是!一起完成手術,或者去等候,你選一個吧!」周世錦偏過頭,讓助手擦乾額上的細汗。他的威嚴終於讓徐平住嘴。爭執平息,手術才能繼續。
「不是菜不好吃,」嘴上這麼說,周世錦卻索性放下了筷子,十指交錯,「是于揚。」
周世錦臉上浮出不快的表情,看得出,他和于揚上次「論戰」很不愉快。
「吃飯時間,不討論這個。」
「那你能不能信我一次?」
不知過了多久,周世錦發現自己坐在一片黑暗之中。銀幕早已熄滅,于揚的投影也消失無蹤。
他無法說服於揚,只能選擇說服自己。
他拍了拍徐平的肩膀,「現在說什麼都晚了,給我一點read•99csw.com時間,讓我和老同學道個別。」
「想想我們的先驅——哈維醫生第一次進行人體解剖的時候,在當時的人看來,不是也很不合常規?」
「別失望,老周,沒有毀滅,就沒有創造。但我還有一件事情要託付你,沒有完全驗證過的理論始終是設想,還有最後一步……」
「可……」
周世錦嘴裏細細嚼著菜,手中的筷子卻像生了根。
如果真是如此,我就是兇手。我看似在用手術救人,實際上卻害死了于揚!
保險公司只是例行公事,雖然拿到一筆豐厚的賠償金,周世錦卻沒有得到其他有用的信息。
「你沒有按師父的方案去做,師父是你害死的!」
醫學界失去了一位人才。
翻開於飛的病歷,周世錦發現,於飛服用的都是常見抗癌藥物,在他的藥單里,沒有于揚吃的兩種藥物:Dust和另一種撕掉標籤的藥物。
一個心思縝密到極點的人,絕對不會犯下如此明顯的錯誤。周世錦決定去一趟吳城,不光是為了保險,他想挖掘出於揚隱藏的全部秘密。
離開於家之時,周世錦沒有忘記帶上本應寄到他手上的郵包。那箱資料就在手邊。
原來是于揚的安排。「請問有何貴幹?」
僅僅是這樣嗎?
郵包里裝的是于揚的研究資料和私人日記。從日記中,周世錦第一次真正了解了老同學。
停了半晌,他說:「真不知道老於是怎麼想的,真想把他腦袋敲開,看看裏面長了什麼。」
「于揚?他又來找你論戰了?」
「可是于老師的意思是……」
「謝謝,」周世錦握了一下妻子的手,故作輕鬆地說,「我得去找點資料補補課,這位老同學可不好糊弄啊。」
心煩意亂之時,徐平闖了進來。
禮節性的掌聲之中,周世錦走上主席台。他手中是厚厚一沓的發言稿,封面上,印著學生時代和于揚的合照。
一次友好的學術交流會議,成了兩人論戰的舞台。會後,于揚還給周世錦打了電話,邀他當面再談,但周世錦拒絕了。于揚會上的發言好比當面讓一位文豪重新回去學小學語文!難道于揚不知道他在國內外權威醫學雜誌上發表過數十篇影響深遠的論文,是蜚聲全國的癌症學專家?
于揚安靜地躺在病床上,沒有粗粗細細纏繞的管子,也不會再經受病痛折磨的煎熬,他看起來格外寧靜。
于揚住在一棟位於河畔的高層建築頂樓,想必可將吳城勝景收于眼底。
「印度神話?老於啊,你什麼時候喜歡這種神神鬼鬼的書了?」
所以,于揚才會吃促進新陳代謝的藥物,讓自己比於飛先發病,還投了巨額保金,不僅能保證兄弟下半輩子的生活,也足夠墊付醫療費用。
大學時于揚就有一把備用鑰匙,總是藏在消防櫃里。他的習慣沒變,周世錦很快找到那把鑰匙。
黑暗的安全通道中,周世錦目送於家保姆走進電梯。他又回到於家門口,打開消防櫃門,在消防栓后摸索起來。
于揚的影像投射在大屏幕上,音容宛在,影像不息。周世錦彷彿在和這位老同學、老對手、老夥伴隔著陰陽對話——
「對不起,我和貴公司沒有任何交易往來……」
那個孩子就是我。現在,我要不惜一切代價,讓哥哥活下來。
郵包上寫著周世錦的地址。
在別人看來,我從醫學院畢業后,就已經青雲直上了。可在我心裏,卻有一個不為人知的故事。
「接下來,我們小組要根據具體情況修訂手術方案。不過,手術成不成功,一半看我,一半可要看你,你就放下學術,好好休息幾天吧。」
老於,這就是你的目的嗎?周世錦頹然苦笑。
于揚很快轉到了周城。
所以,于揚才會提出如此難以理解的方案:第一次手術,摘除左肺,在胸腔中為這第三塊「肺臟」騰出空間,同時以右肺維持人的生命體征。等它生長到下一個階段,可以完全替代雙肺功能時,進行第二次手術,摘除殘餘的肺臟……
周世錦回想起,還有一條被忽略的線索——
「那好,我會鄭重研究,根據你的意見,拿出一個萬無一失的方案。」周世錦鄭重地收好於揚的方案,在他心裏,卻早已打定了主意。
「還有一件事兒。」
「老於,來了就好。」周世錦事先準備了許多話,到頭來只說了最平常的一句。他心中產生了一種感覺:在死亡陰影籠罩之下,以前的芥蒂變得不重要了。
「在去周城之前,于揚先生已和我們約定,他在世之時,每天都會定時給我們發三條消息。可是,昨天和今天我們都沒有收到簡訊。」
細心剝離異常的組織,周世錦判斷:雖然和一般的癌瘤不太一樣,但它就是禍害於揚的禍首。它像一顆暗紅色的醜陋果實,奪取了滋養其他器官的營養。它能騙過醫學儀器,卻騙不過專家的眼睛。
10天後,周世錦的手術小組再次打開了于揚的胸腔。殘缺的雙肺之間,那一小塊醜惡的組織,像一張染血的面孔,對他展露惡魔般的微笑。
一個癌症學專家死於另一個癌症學專家的手術台上,而兩人偏偏還有過學術爭論。無論如何,周世錦都要接受學術界的指指點點。
「有把握?」
「又不動筷子?于揚那邊出了什麼岔子?」梁衡早早吃完了,周世錦的碗里卻沒划拉幾下。
「是的,我們的器官會衰老,九_九_藏_書會失去功能,這時候我們的身體會發出警示,並且開始自我修復。但這種修復是失控的,好比將病毒安裝到正常的電腦系統中。失控的結果是這些細胞瘋狂地掠奪養分,卻又無法生成正常的組織,最後將整個人體摧毀,這就是我們所說的癌症。」
「周大夫,您是在……」手術刀即將碰到腫瘤,徐平卻突然發難。
那時二人都已在癌症學領域建樹頗豐,周世錦本想在會議之後和這位老同學好好聯絡下感情,誰知會中,于揚卻當著兩百多人的面,打斷了周世錦的發言,還放話讓他「重新認識癌症」。
「于揚要轉來周城第一醫院。能醫不自醫,聽說他現在的情況不太好。」面對敏感話題,周世錦也小心地措辭。
在眾人的驚愕之中,周世錦搬來了另一張椅子,他將一本書放在椅面上。那是于揚生前在病房中翻閱的那本神話。
近在咫尺,天人永隔。
「這不一樣!老於,我不是在跟你爭論,更不是在跟你慪氣。既然你信得過我周世錦,我就要對你負責!」
「我知道,於飛。」周世錦知道,于揚沒有結婚,父母也早就過世了,唯一的親人是痴獃的哥哥於飛,「退一萬步講,還有我們這些老同學呢。」
徐平突然衝過來,揪住周世錦的衣領。
難道說,於飛也得了癌症?
梁衡長時間地看著周世錦。丈夫年過不惑,溫文爾雅,很少如此嚴肅。「不管怎麼說,最後他還是信你。」她柔聲說,既是肯定,又是鼓勵。
他的心平靜如夜晚的湖面。沒有開燈,緩步走到窗前,透過窗外如墨的夜色,周世錦彷彿看到了最美的霞光。
「肺癌中期,不過淋巴系統還沒發現轉移的癌細胞。老於,再晚一點就麻煩了。」
我還是那個單純而熱忱的醫者嗎?我還有那份勇氣與決心嗎?
周世錦依然不解,「按照你的說法,癌症難道是一種自療反應?」
「不,現在我是真的服了。老於,為什麼你一開始不告訴我呢?」
「所以,至少我的理論是可行的,我也證明給你看了。不知道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的。」
「對不起,請問是周世錦先生嗎?」手機里傳來的女聲禮貌又冰冷,不是他聽膩了的海皇製藥廠工作人員。
「他帶了學生,還執意要做?那你怎麼答覆他?」
他連吃飯都省了,趕往下一個地點:于揚的寓所。
于揚同是癌症學專家,周世錦也省下醫生對病人式的安慰,他直截了當地闡述了幾個手術方案,于揚都一一搖頭。
可他再也無法回應周世錦了。
他越來越捉摸不透,這位老同學究竟在盤算什麼?
于揚兩兄弟都沒結婚,女人在於家做了多年保姆,和兩兄弟的感情都很深厚。
你還是死了,死在我的手術刀之下。我可以面對領導的指責、學界的質疑,我甚至能對你拍著胸脯說無愧於心……
打開門,簡約時尚的北歐風格裝修映入眼帘。
「連你都看出問題了,」周世錦呼了一口悶氣,「都說好壞不分的處理方式是把孩子跟洗澡水一起倒掉,于揚的建議是倒掉孩子,留下洗澡水。別說是癌症學專家,就連他帶來的那個學生也不會設計如此荒謬的手術方案。」
于揚目光炯炯,凝視了他好久。一瞬間,周世錦覺得,他的眼神似乎不屬於一個病人。那是一種純凈而富有希望的眼神,像單純的孩子一樣。與于揚的眼神比起來,他的隱瞞顯得污穢不堪。
「老於的方案能說服你?」周世錦沒有推開徐平。
周世錦敲了敲防盜門,不一會兒,門上的小窗搖下來了。門裡的女人50上下,臉上寫滿狐疑。
你的方案不過是一派胡言,可我的方案是從成百上千次手術中總結出來的。這次我不會輸給你,我會做一個讓學界注目的手術,讓他們看到我的成就!
問得好,于揚!周世錦又想起那次不快的學術會議。為什麼你就不能聽我一次,哪怕已經轉院來周城,你還是要跟我對著干?在他心中,卻湧起了另一個念頭——
「這樣吧,請貴公司先發個傳真過來,讓我看看藥品清單。其他事宜,請聯繫我的律師。」
「嗯,接下來,還有最難的一步,縫合神經和血管。這是個極為精細的活兒,一般人做不了,我想了想,自己好像也沒這本事!」屏幕上的于揚,笑得很燦爛。
也許,在他的居所能找到答案。
「那你有沒有看過我的方案?以你的醫學素養,如果兩份方案擺在眼前,你會選哪個?」周世錦的聲音沉穩又不容置疑。
「你根本不知道癌症是什麼,它是一種身體的自我調節!」周世錦還記得於揚的表情,他在其中讀出了嘲諷。
聽完陳述,于揚的表情沒什麼變化,倒是徐平鬆了口氣。
「所以在你的胸腔之中,第三個肺正在醞釀。而在其他醫者看來,這東西只是一塊經過偽裝的癌組織,是欲除之而後快的病灶。你讓我分別用兩次手術清除病變的肺部,給新的器官騰出生長空間……」周世錦若有所思。
他摘除的不是癌瘤,而是于揚身體里的正常組織。雖然它位於兩肺之間,擠壓到于揚的胸腔器官,看起來像一塊腫瘤,但它具有肺髒的所有功能!難怪連機器也難以分辨,因為它就是另一個肺臟!
周世錦拉開于揚病房的抽屜,找到了幾瓶撕掉標籤的葯。他聞了聞,臉色更加難看了九九藏書
是啊,他周世錦是個盡職的醫生,從業許多年,目睹無數黑幕,還保持著一份理想與操守。它們是甲胄與刀劍,支持他一路披荊斬棘。在於揚死後,他卻覺得信心動搖了——
「是……」
於飛和于揚是同卵雙胞胎,他們在遺傳學上十分相似,國內外有不少同卵雙胞胎相繼在幾小時內去世的報道。而癌症很大程度上決定於遺傳,因此兩兄弟先後患上肺癌,也就不奇怪了。
帶著憎惡,周世錦小心地摘下它,按照于揚的意見,術後會將它做成標本研究。
前面是催款單,現在是保險,接下來還有什麼東西?
「老於,這你讓我怎麼辦?」
徐平不會不了解于揚的情況,但聽了我的判斷才能定下心來。還是有些信心不足,沒有他的師父老辣,周世錦心想。
一位有影響力的專家死在周城第一醫院,院方也會對他質疑。
「實在不好意思,但敝公司十分重視於揚先生的保險業務,請您務必抽出時間……」
于揚的手術雖然複雜耗時,但在難度上並不算太高,就算是吳城醫院,能完成這樣手術的大夫也不在少數,于揚完全可以在吳城就醫,還能減少路途顛簸之苦。
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于揚的情況介於臨界點,如果及時摘除病灶,不複發的情況下,他還可以活五年、十年,甚至更久。
低沉的男聲在禮堂回蕩,聽來仿若有另一個人相和。
「你是?」
「周先生,敝處是吳城泰達保險公司,我們有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通知您……」
「現在有請周世錦教授發言。」
所有人都停止了動作,看周世錦會作出什麼回應。
處理完畢后,周世錦又仔細地切除了其他的病變部分,清洗,縫合……他像一台精密無比的機器,準確地做完每個動作。多虧了術前充足的準備,不然只憑藉一套方案,難以應付手術中的突髮狀況。
于揚,你是要用自己的病體,與我一決高下?所以你還帶來了徒弟?
周世錦的腦中像過電影一樣,反覆回放著當天手術的場景。是遺漏了什麼?不可能,所有的突發|情況都在他擬下的幾個手術方案中考慮周全了。是自己太過自信,以至於草率了事?更不可能,那天他甚至有些緊張。難道自己的潛意識裡希望于揚死去?太可怕了,他不敢去想。
所謂病灶,就是發生病變的部位。具體到于揚身上,就是已經檢查出癌細胞的肺臟。
周世錦坐下來,仔細地看了遍病歷,於飛的病情與于揚十分類似,但他比于揚早一年發病。
「信我一次吧,一次就好。要是沒成功——我不是懷疑你,我是說如果我挺不下去了,你別把我整個拉去火葬場。把我的肺部切下來,給其他人研究,算是我為醫學做的最後一點貢獻。」
周世錦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對立與共存?他和于揚的爭論是不是也像這樣,因為是好友,所以才對彼此的言語格外在意。也因為有對立,他對於揚才會格外負責。
為什麼漏掉了這塊,沒有檢查出來?周世錦滿腦疑惑,手上的動作卻沒有停滯。他小心地避開其他組織和血管,準備將它整個剝離下來。
「說過多少次了,簽名是偽造的,有事找律師!」不論是誰,面對一天幾十上百個電話都難以保持風度。一定是那家狗屁製藥廠打來的,周世錦已屏蔽了不知道多少個號碼,可那邊還是像聞到血的蒼蠅一樣揮之不去。
不過,還有一種可能:于揚想藉此宣告二人的徹底和解。到底是哪一種,現在還揣測不出來。他握了握徐平的手,觸到了對方手上的老繭——不管成就如何,至少這位年輕人足夠勤奮。
晚霞燒得正烈,病房中一片金黃。上次一起沉浸在霞光中,他們還是醫學院的學生,坐在學校的人工湖邊,端著飯盒暢談理想。此刻,周世錦在心中默念,「別怪我,老於,我是為你好。」
學界、媒體、領導……壓力像海嘯雪崩,一個星期里,他承擔的壓力比上半輩子加起來還多。
輕輕點頭致意后,周世錦攤開發言稿,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風暴——風暴一般的質疑,或者風暴一般的掌聲。
唯獨周世錦覺得有什麼不對——
于揚就喜歡簡單直接的東西,他有什麼無法和自己明說的東西,非要選擇兜一個大圈子?
會後,周世錦沒有片刻耽擱,立馬回到周城,二人闊別後的第一次重逢竟是如此收場。後來,除了過節客套而冷漠的寒暄,兩人再無任何交集……
三年前?正是那次學術會議后不久!難道在那時,于揚就已經打定了主意?
於飛!
「沒完全的把握,」周世錦食指關節磕了磕于揚的手術方案,「不過至少比它強。」
周世錦沉默了一會兒:「癌症。」
周世錦望了一眼觀眾席,輪椅上坐著的人痴痴笑著,五官與于揚酷似,輪椅背後,是緊抿嘴唇的妻子梁衡和徐平。
切除臟器,留下癌組織……周世錦心中一片冰涼。事到如今,他不是不願相信于揚,只是這違背了癌症學的常識。如果於揚的假設才是真理,那麼癌症學的基礎都將會被顛覆,那個假設將會成為一個嶄新的學科。
他死了。
合上病歷,他下意識地掃了一眼封皮上的名字,眉毛立刻挑了起來。
他忐忑不安地坐在顯微鏡前,手上的玻片只有三毫米厚,四克重,卻可能是于揚用整個生命詮釋的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