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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怪篇 江東之女——文/原枕河

志怪篇

江東之女——文/原枕河

蘇小姐仰頭望著,靜默許久,問:「這便是南山了?」
不一會兒蘇小姐從牆后探出頭來,踩著胡昨日留下的椅子跳下來,三步並作兩步跑到胡的身邊:「公子果然信守諾言。」
胡也坐上車,驅動馬匹前行,笑著問:「小姐如此不信任小生?」
這天叫罵聲與馬蹄聲一直不停,讀書也讀不下去,好在初春的天氣溫暖怡人,胡在小院子里擺上一張椅子,躺在陽光下面,若有所思地看著這些叫罵的人與飛奔的馬。
蘇小姐自然高興:「那麼有勞公子了。」
「這有何難?」
胡微微苦笑,搖了搖頭:「蘇小姐的大名在江東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不信,也信。世間虛虛實實,真真假假,全憑一顆世俗之心分辨而已。小生信,不見得山上就真有狐妖;小生不信,不見得山上就沒有狐妖。」
胡沉默不語。
此時已經走到集市上,行人如織,兩邊叫賣的商販,有賣餛飩、湯圓、面具、布鞋的,有賣對子的,還有賣糖畫的。話說到此,本是為這些熱鬧而來的蘇小姐也沒了欣賞的心情。無趣地打量著從身邊走過的路人,他們臉上掛著莫名的笑容,好像體會不到人世間的疾苦似的,一直這樣歡樂,往後也會這樣歡樂下去。而體會到了的人,時時刻刻將憂愁鎖于眉間,即便想痛痛快快也很難笑出來。這漫長的一生,終究託付給了憂愁。
蘇小姐嘆了一聲,似是想起了難解的心事,細眉微垂,眉頭緊鎖:「實不相瞞,我所住的地方,房門前便是一處花園,我每日看得最多的便是窗外的景色。那些樹木在春天發芽開花,夏天花朵凋謝,綠葉成蔭,秋天的時候葉子也枯黃墜落,到了冬天已腐爛成泥,埋在冰雪之下。其實人不也正是如此?我們便好像是在春季降生,夏日成長,秋時衰老,到了冬天已是白骨一堆。公子,你覺得呢?」
「聽聞如此。」
「小生主意已定,小姐莫要再勸,還是抓緊時間上山吧,可不要讓小生在這裏久等。」
可是他誇張焦急的神態卻未能打動蘇小姐,說得好像是胡故意要陷害她似的,依她看來,還指不定是誰打著什麼鬼主意呢。
店小二先是愣住了,而後嚇得退了兩步,一時琢磨不透蘇小姐是有意戲弄還是玩笑之言:「小的是為姑娘好,姑娘若不信,上山遇見妖精可別怪小的沒有提醒。」說罷,他草草擦了下桌子,轉身快步走開了,因為走得太快,腿還撞到了椅子。
「從這裏上山便能見到摩迦之神?」
「我雖給父親大人留了書信,但是發現我不在了,他一定會派家丁出來尋找。要是他知道我葬身於此,難免要遷怒公子,所以如果我真的再也下不來,公子能走多遠就走多遠,再也不要回到江東了。」
胡公子微微錯愕。
胡被蘇小姐說得哈哈大笑:「小生真是萬分榮幸。」
胡點頭:「是的。」
蘇小姐抬頭直視明月,悠悠問道:「那麼公子,您想要的又是什麼?」
胡十分詫異,反問:「你聽誰說的?」
陽光晃得她一時看不清眼前,依稀記得胡公子昨晚照料自己到很晚,困極了就伏在茶案上睡去。用手遮擋了光,四下看去,未見到胡的身影。
蘇小姐嗤笑一聲:「那你怎知道他們還在山上?萬一他們早已經下山,就在這城裡,或者,就在你眼前呢?」說著她抬起眼,眸中故意含了抹媚笑,一笑傾城,風情萬種,似有頑皮的挑釁,也似有魅惑的引誘。
對方又說:「姑娘自山下而來,一定聽到狐妖的傳說。姑娘怎知道這山上所住的一定是摩迦,而不是狐妖?」
「有這種事?」蘇小姐甚是驚奇,這些人,連妖精也能拿來做文章騙人,實在了得,「那公子是不信的了?」
蘇小姐想到什麼,問:「公子以前住在江西的時候,可聽說過有人見到狐妖?」
蘇小姐在車中,看著胡的背影,微微笑了一下,低頭不語。
「你們要上南山?」店小二張大了眼睛看著她。
「那是自然,他們原本是山中猛獸,修鍊成妖不就是要到人世間享樂?」
見到胡態度堅決,蘇小姐反而鬆了口氣。她盯著胡的面龐,微微一笑,點了點頭,待胡轉身之後,她亦轉身,面向威嚴的大山,深吸一口氣,邁開步伐。
眼見店小二一瘸一拐回到后廚,蘇小姐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蘇小姐從車上跳下來,又是仰望良久:「真是讓人難以置信……」顯然這山的險峻與荒涼,遠超出她的想象。
「這……」胡有些遲疑,「可行?」
胡看著蘇小姐縱身越過院牆,又站了一會兒,感覺有些寒冷,想收了椅子回房準備睡下,又一想,將椅子留在了原地,獨自回房內。
胡有些不好意思,抿起嘴角微微笑了笑,問:「蘇小姐是要去集市?」
「呵呵,確有這種說法。」
「也許吧,小生當時的確想說一個的。小生想說:『如果你真的是神仙,就讓在下的父母活過來吧。』」
「你可真是要我好等!」胡埋怨一聲,后不禁笑問,「這副身體如何?」
「這樣……那好吧。」蘇小姐又是踟躕了一下,抬頭對胡說,「我最後有一個請求不知公子能否答應?」
胡依然點頭,卻不語。
江東蘇大老爺家中有一個女兒,是江東一帶出了名的美人。蘇大老爺雖然家財萬貫,到頭來也沒有個繼承家業的人,只好盼望能給女兒招個好夫婿,將這家業一併放心託付。
「那山上九九藏書真的有狐妖嗎?」
男子說:「摩迦之靈殿位於南山之巔,從這條道上山尚有百余里,路途遙遠,何況姑娘這樣三跪九拜,想要去山頂簡直是登天般,遙不可及。如今姑娘已磨傷了手腳,弄髒了衣衫,夜間有野獸出沒,姑娘還是知難而返方才明智。」
說這風沒來由不無道理,胡剛從集市上回來,行走一路,沒有一絲風吹草動。事後想想,彷彿是空氣中有一雙手,故意要撩開轎簾,讓胡看到坐在裏面的蘇小姐。
蘇小姐聽得入迷,追問:「那就是摩迦了嗎?」
「公子可別這樣恭維我,試想一個根本沒有人見過的人,她是怎樣的容貌和才情,又是怎樣的性子和德行,真正有幾個人了解?」
「沒有,」店小二搖頭,把水放下,回身跟蘇小姐說,「但是小的猜他可能是去上墳吧。他可是城裡遠近聞名的大孝子,不聲不響走了這麼久,回來肯定得去父母的墳上燒炷香吧。」
「呵,因為人心總有痴妄。」胡回答之後不理髮愣的店小二,自顧繞開上樓。
「你是說他們將會下山?」
胡仍是笑著,搖頭說:「小姐多心了,小生只是不想將見過神明的話掛在嘴邊,彷彿與那伙騙子為伍了一般。」
蘇小姐答他:「我是來見那名為摩迦的神明的。」
「我聽聞江西山水秀麗,猶如仙境,是真的嗎?」
被蘇小姐這樣一說,胡也覺得自己的話實在虛偽,一時尷尬無語。蘇小姐的目光越過他,看向他身後的院子:「公子住在這裏?」
「公子說的道理我自然懂得。」蘇小姐說,「而這世間有仙、佛、人、鬼、怪,何以仙佛鬼怪皆可長生不死,千般變化,人卻須經歷老死之劫難?我不求如神佛一般永生於世,也不求像精怪一樣作亂人間,我只要一張不老容顏,到自己將死之時也能如此刻一般風華正茂,難道算是過分?若修行之苦可達成這個心愿,我甘願虔心行拜。」
聽到「南山」兩個字蘇小姐更加疑惑了:「不是說好一起上山嗎,他怎麼自己先去了?」她是第一次離家遠行,一覺醒來突然沒了同行的人,難免感到恐慌,覺得周圍都不安全,越發焦慮起來。
胡像沒聽到似的,繼續茫然向前。
蘇小姐說:「公子住在我家的後面,這些日子往來提親的媒人使者想必也是見了不少。這些人沒有一個人見過我,他們光是聽說蘇家的大小姐如何美貌便提著重金前來提親。不論最終父親大人將我許配給誰,這場婚事也不過是一個用金錢買美貌的交易。現在將我娶回了家倒還是可以看,若我以後老了呢?待我衰老,我那相公豈不是要覺得自己白白送出金銀珠寶,換一個人老珠黃?到時候還會有人看重我?怎還會有現在這般熱鬧?難保我不會在一個寂寞的庭院里,獨自寂寞地死去吧?」
「胡公子有事出去了,他臨走之前吩咐小的照顧姑娘。他走的時候姑娘還在睡,小的也不好打擾,就在下面掐算著時間,估計姑娘這個時候該醒了,這不,就順道把水給姑娘帶上來了。姑娘回房先洗一洗,然後再下樓吃些東西,吃完估計他就能回來了。」
一群打鬧的孩子突然衝過來,呼嘯著過去了。蘇小姐回頭望一眼,無奈地笑,又看向好像心事重重的胡:「公子?」
她臉上未露出嫌惡的表情,反問:「真的有人見到狐妖?」
依照胡的安排,他們晚上剛好行到江邊,找了一家客棧,要了兩間上房。舟車勞頓,兩人互道晚安后各自入睡,一夜無夢。第二日雨停,他們搭船過江,又是一天的行程。江上風大浪急,蘇小姐被搖得昏頭暈腦,嘔吐不止,下船的時候已經渾身無力,兩腿發軟,還是胡背著她下船,找了一家客棧暫時住下。
「不清楚,說也說不清楚。」蘇小姐搖搖頭,似是嘆息,「我總覺得公子不甚真實呢。」
「說來倒也不難,南山的北邊方向有一條崎嶇小路,真心想拜見神明的人從這條路上山,每三步一跪,至九步一拜,登至山頂。摩迦感其虔誠之心,便會現身為其達成心愿。」
店小二說著往蘇小姐的客房裡走,蘇小姐跟了上去,問:「他可有說是做什麼去了?」
「小的怎麼敢拿這事欺騙姑娘,這城裡的人誰不知道南山兇險?姑娘既然聽說了狐妖被困住的傳說,想必也知道兩隻狐妖每十年都要蛻皮換骨一次的說法吧?姑娘想想,他們蛻皮換骨,蛻的是什麼皮,換的是什麼骨?就是人的皮囊和骨頭啊!」
蘇小姐疑惑地盯著他,等了一會兒,又說:「仙與妖本是縹緲虛幻的形態,人所見之,何以區分哪個是妖,哪個是仙?也許他們見到的狐妖就是摩迦之神,也許公子口中的神明就是狐狸修鍊成的妖精吧?我不知道他們是怎樣見到了妖精,也不知道公子所說的能見到神明的方法從何而來。我不是不信任公子,只是心中的疑惑無法解除,望公子不要見怪。」
沉默了許久,胡只是輕嘆一聲,訥訥重複道:「是啊,人終究是要蒼老衰亡的。」
胡笑了笑,卻沒有回答。
「不,當然要。」蘇小姐斷然回答道,「既然已經來這裏了,哪有退縮的道理。」雖然是這樣說著,她還是猶豫了一會兒,問胡:「公子不與我一起上去嗎?」
她坐起來,將空蕩蕩的房間看了一遍,確定胡不在這裏,心中不免驚慌。她下床推開房門,走到胡的房門前read.99csw.com,猶豫再三,抬手輕輕地敲了敲門。
胡又點頭:「小生走到近前才看清那光正是一位穿著白衣之人身上發出的,但卻看不清他的模樣,只聽到他問小生為何在山下久跪,小生說是跪在父母的墳前,他說那又是要做什麼呢?難道跪著死去的人就可以復生嗎?小生說不能。之後他笑起來,他說小生是第一個見到他的人,他可以實現小生的一個心愿。小生說尚沒有心愿,他又笑,便告訴了小生再去尋找他的方法,說如果以後有了心愿,便可以用這方法去找他。」
「公子?」
胡笑了,說:「自然聽過,雖然還有很多傳說,但當地人偏偏對狐妖十分熱衷。每年都會有四五個人聲稱見到狐妖,有的說狐妖吃人,說得繪聲繪色,有的說沾了仙氣,藉此招搖撞騙。」
「怎個請求?」胡有些疑惑。
男子稍退一步,上下打量她一番,淺笑道:「姑娘想要不老之身,又打算用什麼作為交換?」蘇小姐遲疑,不知如何作答,又聽男子說道:「佛家有雲既得必有失,我現在有方法可達成姑娘的心愿,姑娘又以何回報?」
蘇小姐服下郎中開的葯后便一覺睡到天明,最終醒在從窗外照耀進來的陽光里。
洗漱過後蘇小姐下了樓,店小二已經安排好了一張桌子,引著她過去,然後才招呼上菜。早晨客棧里的人不多,不一會兒菜就上全了,蘇小姐一個人對著滿桌菜肴也提不起興緻,夾了兩棵青菜后就放下了筷子。
一陣夜風吹過,胡問蘇小姐:「冷嗎?」
蘇小姐笑而不答,徑直走上馬車。
「似也沒錯。」胡微微皺眉,細聽著蘇小姐繼續說。
「不必了,我還不餓,不想吃東西。」
「是。」
「姑娘一定要見到摩迦才肯罷休?」
胡回頭看向蘇小姐:「怎麼?」
似是有些驚訝,男子微微一愣,而後搖頭,略帶嘲笑:「姑娘的心愿實在是狂妄,殊不知春去秋來,晝夜更替,世間萬物隨時之流逝生老病死,以輪迴之道享人間喜樂悲苦。此乃不可逆轉之理,姑娘又何苦苦自身而違天理?」
胡將椅子收進房子里,晚上天氣轉涼,他取了棉披風給蘇小姐披上,而後兩人同行。蘇小姐看他穿得單薄,本有推辭之意,但在胡的堅持下還是將棉披風披在肩膀上,于胸前打了一個結。她走在胡的身邊,微微落後于胡,不時地抬眼從後面打量,看他白凈秀氣的臉龐,不知怎的,覺得這披風真是暖和。
「公子就好像是神仙派來,帶我去實現心愿的使者。」
胡點頭:「明日小生一定備好車馬,待小姐出來之後我們即刻起程。」
「既然小姐執意要完成這個心愿,小生願意奉陪。只是從此去江西南山需要三日路程,況且小姐家家規甚嚴,恐怕難以成行呀!」
「小姐殊不知,山北一邊乃是緩坡,是上山道路之中最長最遠的一條。道路不平,山中棲息著野獸,可謂是兇險萬分,不知多少為見真神之人在半路成了野獸的餐飯,丟了性命,化作白骨一堆。」
「我真怕待我醒來,出門一看,外面的人都說沒有公子這個人呢。」
胡看著店小二,微微苦笑說道:「你放心吧,南山山路崎嶇,地勢險峻,山上又叢林密布,危機四伏,想必她見到了就會知難而退了。現在即便是在下,也無法勸阻她,不妨讓山來告訴她吧。」
胡愣了一下,想不到蘇小姐會問到這個:「小姐是從哪裡聽說的?」
蘇小姐點頭:「聽家裡的僕人說城裡來了大戲班,想去看看呢。父親大人不準,我只好偷偷翻牆出來。想不到在這裏見到公子,真是失了體統,公子莫要見怪。」
山上的道路卻是如胡所說,十分崎嶇,泥土也就罷了,地面上還儘是稜角分明的小石子,即便蘇小姐盡量每行三步尋找平坦的地面跪下叩拜,不出百步也是錦衣染血,膝痛難忍。再加上天氣陰冷,風吹得她全身冰涼,彷彿身體里的血液都被凍住了似的。
只是忽然想到家鄉那山上狐妖的傳說,恐怕就算狐妖,也沒有這般鬼魅迷人吧。
「怎會,我就住在小姐家的後面啊。」
大概是因為勞累了一天,失去了早晨時候的精力,隊伍里的每個人都木訥著一張臉,沒精打採的,好像人回來了,魂魄卻不知道丟在哪裡了。這樣龐大的隊伍卻悄無聲息的,走到哪裡,哪裡也靜默下來。
見胡答應了,蘇小姐的眼珠一轉,說:「公子不必擔心,明日又是我家去寺廟祭拜的日子,我跟父親說身體不甚舒服,在家休息,待他帶著家丁離開之後我就可以去找公子了。」
「哦……」蘇小姐應了一聲,還想繼續問,但見店小二已經躬身退下了,便沒開口。
胡搖頭:「旁人不好在場,神明怪責下來,恐怕連小姐也不願見了。」
「但是,」胡略有為難,繼續說道,「這個方法實在是艱苦,怕小姐千金之軀,難以承受。」
「再美的花也終有凋謝的一天,那個時候還有誰記得它曾經的美呢?要是我啊,寧願做那山頂的狐妖,忍受蛻皮換骨的苦楚,也不想有一天零落成任人踩踏的泥土。」說著她又長嘆了一聲,笑容略帶苦澀,看向胡,問,「公子是否覺得小女子不著邊際,痴心妄想?」
「是啊,親眼見過。」胡點頭,當日的情景又浮現眼前,「說來話長,當時小生在山下安葬了父母,在他們的墓前一直跪到天黑。小生沒有兄弟,兩位老read•99csw•com人雙雙仙逝,便覺得世間好像空蕩蕩的,連一分挂念都沒有了。不知道過了多久,小生抬起頭,看到半山腰的地方有一團白光,不知道是什麼,也沒覺得害怕,莫名地朝著那團光走過去了。」
胡是一介貧寒書生,家住在蘇府的後面,與氣派的大宅院相比,他的家簡直像草房那樣簡陋。他是后遷至此,原本住在江西那邊,父母雙逝,他變賣家產,葬了二老,獨自來到江東,尋了一間房屋便住下,平日為周圍鄰居寫個書信,換幾個銅錢聊以為生。他人生得秀氣,待人也客氣,禮數周到又不顯生分,大家都喜歡與他相處。
「為何?」
「真的?」蘇小姐臉上有了神采,雙手攥著胡的胳膊激動地問。
「我聽那傳說了,兩隻狐妖,被天神困在山頂,永生永世不能下山。」
「人?」
蘇小姐不忍:「公子……」
轎簾掀開的那一瞬間,蘇小姐的側臉就烙印在了胡的腦海里,當日他輾轉反側,終不能眠,一合上眼睛便能看到坐在轎子里的蘇小姐。倒不是因為這一眼埋下了情種,他自然想過蘇小姐早晚有一天是要嫁人的,可自己這般家境,索性懶得再去多想。
中午時分胡才從外面回來,見他進門店小二先圍過去:「公子,聽說你要上南山?」他急急地問,對這件事還是念念不忘,耿耿於懷。
有腳步聲走上樓,店小二端著一盆熱水,見到蘇小姐咧嘴一笑:「姑娘醒了?」
枯黃的雜草搖搖擺擺,無風自己擺動起來。他詫異地望著,看見從裏面站起個人,是蘇府家丁的打扮,穿著棕黃色的褂子,裏面是草黃色的短衫,大概是翻牆出來掉進草堆里,衣衫不整的,還有些地方掛著雜草。
「因為小生想,」胡輕輕嘆氣,「即便他們再次活過來,終有一天還是會再次死去。小生怎麼能用自己的心愿,使他們承受兩次死亡的痛苦呢。」
「為什麼不說?」
蘇小姐抬頭看著男子,鄭重其事地說:「不求長生,只願不老。」
「又是何願?」
醒過神,胡應聲:「嗯?」
蘇小姐趕忙解釋:「是我實在不敢相信,真的有一天,會有人帶我去見神仙,實現我的願望。不瞞公子,昨夜我回到家中,整晚都不敢合上眼睛,生怕醒來發現是夢一場,一切都煙消雲散,公子也不知去處。」
「小姐家的僕人也見聞甚廣啊。」
看到了胡,那人張口說:「請問,去集市要走哪個方向?」是女子的聲音,好像銀鈴似的,叮叮噹噹撞得人心一顫。
蘇小姐抬頭,已經有些不耐煩:「怎麼?」
不知走了多遠,蘇小姐想回頭望一望胡是否還在山下等待著,又恐被神明窺見,責怪其心意不誠,只好捺住性子一步一步艱難前行。周圍怪石嶙峋,樹木光禿,此時日頭已經落山,天昏地暗。蘇小姐倚坐在岩石上,看自己磨破皮的手掌,滿是泥土的衣衫,污漬之上還有猩紅血跡,觸目驚心。頭髮散亂了,想必妝容也是花得不能看了。她的身體又累又疼,就這樣停歇下來。
「怎樣的心愿都可以嗎?」
夜深,月明星稀,胡坐在馬車上,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他回頭,見蘇小姐走下來,衣冠整齊,鬢插金釵,金釵上面的小珠子搖搖擺擺,發出輕輕的碰撞聲。蘇小姐面帶笑容,緩步移到他的面前。
又是一愣,胡詫異地看向蘇小姐,看她眼含期盼,覺察出蘇小姐的疑問並不是無心之語,便問:「小姐怎會這樣說?」
「這是真的嗎?」
「若我想如神仙一般長生不老,也可以?」
在他轉身的時候突然傳來一聲響動,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掉進草堆里發出簌簌的聲音。他感到詫異,回頭去看,隔著一條小路就是蘇府的院牆,失去葉子的樹枝從裏面伸出來,牆根下的草有齊腰那麼高,與樹枝一起遮擋了大半的風景,將院牆之下的風景擋得十分陰沉。
下午的天氣實在暖和,他在不知不覺間睡去,到傍晚時分感覺到一絲涼意才醒過來,看一眼落下去的太陽,準備回房。
戲台上的精彩表演似就是那麼一下子,還未盡興就已經結束了,但蘇小姐為明日的計劃已是激動萬分,甚至有些迫不及待了。
「一言為定。」
蘇小姐雙手扶著院牆,低頭看他一眼:「那公子明天可要在這裏等我。」
「為了完成自己心中的願望。」
胡看了看蘇小姐,搖搖頭,長嘆一聲:「既然小姐是真心想見那摩迦之神,小生倒是知道一個辦法……」
「怎麼個艱苦法?」
沉默一陣,胡說:「小姐若是不想實現那個願望了,我們現在就乘車回去吧。」
蘇小姐疑惑地問:「公子在想什麼?」
一直在旁忙活的店小二見了,問:「姑娘怎麼不吃了?要是菜不合胃口您直說,小的讓廚房再給您換一桌。」
「好,」蘇小姐一邊上車一邊說,「我昨夜回到家裡還想著,要是今天出來見不到公子可怎麼辦,或是公子突然說不去了……」
蘇小姐思量再三,搖頭婉拒:「謝公子好意,但是摩迦我是一定要見的。正如公子所說,我已經磨傷了手腳,弄髒了衣衫,即便是為了自己所經受的艱苦磨難,我也一定要登上山頂。」
「不會,公子的披風暖和著呢。」蘇小姐搖頭,看胡笑起來,又轉過頭繼續往前走,她也想問胡冷不冷,但是卻問不出口。
蘇小姐終於到了出閣的年齡,於是招婿的事情張羅開來。城裡的媒婆隔三差五地登門,九九藏書王家大公子才情了得,李家小兒子聰明非凡,西城趙家富可敵國,東城張家門當戶對……柬帖如雪花一般紛至沓來,蘇府上下一時好不熱鬧。
胡牽著馬,笑道:「既然答應了小姐,小生怎敢食言,我們路上再說吧。」
忽然沒來由地吹起一陣風,吹動了天上的浮雲,吹斷了脆弱的樹枝,枯萎的荒草隨風搖擺,發出沙沙的聲音。正是人們生火做飯的時候,滾滾白煙瀰漫到空氣里,模糊了視線。
沉吟一會兒,胡說:「聽小姐一席話,小生也覺得人生實在是短暫,若能長生不老自然是好,但是光想一想就能如神仙一般,世間哪有這般便宜的事?這殘酷的人世間,無論想要達成怎樣的心愿,可都是要付出代價的啊。即便是傳說中的狐妖,想要有如人生一般短暫的快樂,也付出了千年修鍊,且天地不容的代價。」
蘇小姐皺著眉頭,悶悶不樂地瞟了一瞟店小二,低聲嘟囔:「他倒是都交代好了,偏不交代自己何時回來。」
「公子當時怎麼不說一個心愿呢,隨便說一個也好啊,也許他真的幫公子實現了呢。」
「我們終究是要老去的吧,不論是絕世姿容,還是奇醜無比,最後總在衰老中慢慢死去,是吧?」蘇小姐抬眼望向胡,在燈火的映照下,她的臉龐柔和俏麗,眉似遠山,眼如星辰,嬌艷的紅唇好似夏天裡新鮮的櫻桃,色澤動人,美輪美奐。
蘇小姐心說:我還就是有要事一定要去南山呢。她往旁邊挪了挪,避開貼過來的店小二,問:「怎麼去不得?」
蘇小姐的容顏自是不負盛名,她低著頭坐在轎子里,微微垂著眼,儀態靜好,風華萬千。胡是定當不會忘記這陣詭異的風帶給他的驚心動魄。站在院里愣了好久,直到隊伍走出很遠,周圍重歸寂靜的時候,他倏然醒神,被驚得出了一身冷汗。
「雖然眾說紛紜,但我心只信一人。」蘇小姐堅定道。
「想要上山見到摩迦,還有好多苦頭在等著小姐呢。」胡說笑似的,露出一個笑容。
蘇小姐在房中等候已久,胡先向她道了歉,而後解釋自己先去南山下祭拜父母的原因。他的父母葬在南山東面,而他們此行的目的地是南山北面,要走兩條路,而且距離甚遠,他想蘇小姐舟車勞頓,與其再陪他在山中繞路,不如留在客棧好好休息。
因為蘇府大小姐的婚事,他們這些住在後面的小戶人家也不得安生。往來提親的使者在府上遭遇白眼,當場不敢發作,只好跑到後面來叫罵一番。還有騎著快馬飛奔而來的,捲起滾滾塵土,剛剛晾出去的衣服轉眼就落上灰塵。
「從此刻起,請公子背過身去,不要回頭看,在我下山回來之前都不要轉過身。如果我天黑還沒有下來,公子就這樣駕車回去吧。待到明天這個時候再來,若是還不見我的蹤影,公子也不要回去,就乘著馬車去別的地方。」
氣氛稍稍緩和了一些,蘇小姐笑笑,快走兩步與胡比肩而行:「是我家中有僕人來自江西,見我平日沉悶,便講一些民間的奇聞異事給我聽。他說江西的南山上有兩隻狐妖,修鍊千年,得道成仙。奈何天神不容,派神將下凡與之大戰百回,將兩妖重傷,困在南山之上,往後每十年都要受蛻皮換骨之苦,除非他們自願被打回原形,不然這痛苦將伴隨他們永生永世。」
又行了一會兒,終歸是要說點什麼,蘇小姐左思右想,喚了一聲:「公子……」
店小二更壓低了聲音,輕聲說:「那山上有狐妖。」
「可行可行!」蘇小姐連連點頭,「我離開之前會給父親大人留一封書信,請他不要擔心,我幾日之後便會回來。等到回來之後再跟他解釋這一趟行程,到那時啊……到那時……」蘇小姐瞟了一眼胡,含羞低頭,不往下說了,「總之,到那時就好說了。」
回到蘇家後院,院子里寂靜無聲,想必是蘇小姐偷出大宅的事迹還未暴露。胡從家中拿出椅子,讓蘇小姐踩在上面翻過牆去。他仰頭對蘇小姐說:「蘇小姐一定也是天底下最會翻牆的大小姐了。」他笑,月光照亮了他的臉龐,彷彿白玉雕刻的五官展現在蘇小姐面前,夜色也沾了光,變得剔透起來。
胡一眼就認出那正是蘇家大小姐,即便她改了不合身的男人裝扮,也還是能認出來。蘇小姐臉上掛著淺淺的笑容,臉色相比于胡的記憶要紅潤許多,眉目如畫,顧盼生輝。她走近了,看胡發著愣,又問了一遍。
「從江西來的?」蘇小姐的視線收回來,上上下下重新打量了他一遍,「我連這城裡的集市都沒去過,想不到公子從江西就來到我眼前了,真是有緣分。」
「咦?公子怎認得我?」蘇小姐很是驚詫,睜大了眼睛,「我還以為沒人會認得我呢。」
說著實在是悲涼,胡不免要同情這樣的富貴小姐,年華終究是要逝去的啊,到時候她還能剩下什麼呢?誰也不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麼,正因如此,恐懼才會存在啊。
果不其然,天剛剛擦黑就看見蘇府如長龍一般的僕人隊伍浩浩蕩蕩地歸來。回想起來,當時的天色十分詭異,是透著藍的灰色,雲很重似的,貼著遠方的地平線,動也不動。冬天的寒冷還殘留著,一到晚上就悄無聲息地蔓延開來作威作福。小路兩旁的樹都掉光了葉子,枝丫猙獰地張牙舞爪,像一雙雙手,伸向路邊走過的人們。
店小二聽到笑起來,一邊擦桌子一邊說:「姑娘別著急,他父母葬九*九*藏*書在南山腳下,出城再回來,怎麼也得小半天。」
蘇小姐低下頭,思量了一會兒,下定了決心似的對胡說:「既然人總有一死,我寧願為了自己這個心愿而死,也不想在這世上虛度年華,最後蒼涼而終。」
胡未得要領,只好暫時點頭應了:「那好吧。」
「這又是為何?」
蘇小姐疑惑地看他,聽他的語氣好像是在等自己醒來似的。
「這……」胡欲言又止。蘇小姐看出其中必有緣由,便抓緊機會問:「公子,可是有什麼說法?」
蘇府距離集市不算遠,但是略顯偏僻,人煙稀少。天色漸漸暗下去,遠方的天空呈現墨藍色,將天底之下的茅屋瓦房都映成漆黑的顏色,彷彿剪影似的,只有微微燈火搖曳,稍稍點亮了夜的寧靜。吃過晚飯的人大概都去集市上湊熱鬧了,他們一路上並未見到幾張面孔,顯得有些沉悶。
離她不遠處的道邊有一座巨岩,不知何時一白衣男子手持紙扇站在其上,面容清俊,翩然若仙。他看到蘇小姐坐在地上容顏凄慘,走到她的面前問:「姑娘一個人來這裏做什麼?」
「何以如此堅決?」
卻聽蘇小姐的聲音從馬車上飄來:「胡公子,你現在可想好,要許什麼願望?」
他是被蘇小姐的美驚到,同時也恐懼於她這般絕世的美貌。這般的美是不應當屬於人間的,它的靈性超越生命本身,彷彿自成一體,已無拘無束,肆無忌憚,凡人又怎能鎮得住這上天入地的美。
胡搖頭:「若小姐真有個三長兩短,小生也推脫不了責任。小生依小姐之言,現在背過身去等待小姐下山,晚上也不會離去。小生會在這裏等三天,如果到時小姐還沒有下山,小生自會去蘇府向蘇大老爺請罪。」
而後蘇小姐不說話了,坐在那裡靜靜地看著胡,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過了很久也沒有人開門,胡肯定是不在裏面,但她還是站在門前,似乎一定要等到這扇門被打開似的。
天有些陰,雲沉沉地擦著山巔懶慢地移動,小道如蛇一般盤旋卧于山體之上。從下向上望去,大山面色陰沉,威嚴之勢不言而喻。忽有一聲不知是何動物的長鳴,驚動一片飛鳥從樹林里鑽出來,黑壓壓地往天邊飛去。
「不會不會,」胡連聲說道,沉默一下,最終還是鼓起勇氣說,「此處去往集市路途不算遙遠,如果蘇小姐不介意,就讓小生為小姐帶路吧。」
店小二猶豫:「可是她為何一定要去南山?」
「倒是確實有此傳聞,但是山上究竟有沒有狐妖,誰也說不清楚。」胡搖搖頭,「江西城鄰山而建,關於那山的傳說眾多。小生還聽說南山之上住的其實是一位名叫摩迦的神仙,神通廣大,法力無邊,只要虔心朝拜,即可達成心愿呢。」
店小二突然變得鬼鬼祟祟,湊到蘇小姐跟前說:「看姑娘的樣子不像是本地人,不知道本地的忌諱。那南山邪得很,姑娘要是想翻過山到後面的縣城,小的勸姑娘還是繞道走。若沒有要緊的事,還是回去好,不是嚇姑娘,南山真去不得。」
「公子親眼見過?」
「為何?」
「那公子憑什麼說按照公子的方法就能見到神明呢?」
「昨日跟你一起住店的姑娘啊,公子你是本地人,知道山上那些事情,可不能害了她啊。」
「那可不是傳說,是千真萬確的事情。這些年來不信邪上山之人,十個裡面有九個是回不來的,回來了也是瘋瘋癲癲,每天都嚷著說見到了狐妖。胡公子本應是知道這些的啊,怎麼還能把姑娘往山上帶呢?」店小二不知是急的還是氣的,直跺腳。
蘇小姐堅定道:「若這是一生一世的期待,對於我來講,付出怎樣的代價都是值得的。」
胡不解地問道:「小姐為何認定自己最後會蒼涼而終呢?」降生在蘇府,已經註定了此後榮華富貴的一生,他實在很難理解為何蘇小姐會是這樣悲觀的態度。
「皮骨都是肉身,痛也痛在肉身之上,所以他們只要在十年期限之前拋棄原本的肉體,將元神轉入另一副肉體中,所要承受的痛苦就會大大地減輕。據說每十年狐妖就會在山上施下海市蜃樓一般的法術吸引過路的旅人上山。如此過去千百年,他們依然在山上修鍊,若是讓他們修成之時得到適合的肉身,恐怕天神的法術也不能再約束他們。」
蘇小姐嘆一口氣,轉過身,看著自家的院牆接著說道:「那是我家,四周都用高牆築起來,我看不到外面,外面也看不到我。平日父親大人又不准我出門。所以我想,也許這裏的人也沒有一個人認得我吧。他們光知道這個院子里有一個大小姐,可是她長什麼樣他們都不知道。」
清晨醒來,胡出門去集市上借了一輛馬車,回來時正見蘇大老爺的隊伍浩浩蕩蕩走過他家門前。果然如蘇小姐所說的一般,隊伍中只有一頂轎子。
蘇家大小姐他只見過一次,還是三個月前他剛剛搬到這裏來時的事情。那天見到蘇府的人興師動眾,排成長隊出門去,中間有兩頂轎子。問鄰居他們是做什麼去,隔壁鄰居告訴他,這是蘇府去廟裡上香,每三個月一次,早上去,當天晚上回來。
「那可不行,胡公子走的時候都交代了。姑娘坐船顛簸一天,昨天晚上來就沒吃東西,今天早上再不吃哪裡行?」
「小生三個月前剛剛從江西搬到此處。」
下午他們動身,乘馬車前往南山之北。馬車走了半天,終於到了南山腳下。
胡詫異地問:「蘇大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