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四章 道光二十二年:走向崩潰

第四章 道光二十二年:走向崩潰

早起,謄昨夜詩,盡改換大半。飯後,走何子敬處,欲與之談詩,凡有所作,輒自適意,由於讀書少,見理淺,故器小易盈,如是可恥之至!與子敬圍棋一局。前日服樹堂之規而戒之,今而背之,且由我倡議,全無心肝矣。歸,房闥大不敬,成一大惡。細思新民之事,實從此起。尤化始於閨門,除刑于外無政化,除用賢以外無經濟,此之不謹,何以謂之力行!吾自戒吃煙,將一月,今差定矣!以後余有三戒:一戒吃煙,二戒妄語,三房闥不敬。一日三省,慎之慎之!下半天悠忽將一時,可恨!夜,作詩一首,十二早已作十句,足成之。記本日、昨日事。不讀《易》,荒正業已五日矣,尚得為人乎?作地用莫如馬二章。
(11)要抄就抄爺爺的
但大家都在搞自我批評,自我否定,想從中脫穎而出,還真不是件太容易的事情。但自十二月十七日這一天,曾國藩突然一咬牙一發狠,祭出他的一枚大殺器,立即讓他成為了羊群里的駱駝,豬圈裡的河馬,十二項修身課程扔在這裏,從此京師不復做第二人之想。
他不是倭仁,斷無可能走倭仁之路。
問題比這更嚴重。中國的文革時期,大批的知識分子被強迫著天天寫檢查,反省自己的錯誤,結果反省來反省去,許多知識分子發現自己身上,真的存在著太多太多的缺陷。可是這些缺陷是人性帶來的,是人性的一部分,要消滅缺陷,就只能消滅他這個人,於是大量的知識分子紛紛消滅自己,自殺或是神經了。
比如說一個最純真的嬰兒,他沒有自我意識,當然也沒有是非善惡的觀念,但是他具有著喜譽惡毀之本能。你照嬰兒臉上踹一腳,嬰兒就會哇哇大哭——不信你可以拿自己的孩子試驗一下,不靈孩子算我的——你溫柔的愛撫嬰兒,嬰兒就會露出天使般的燦爛笑容。這個感受到痛苦就哭泣,感受到幸福就歡笑,就是嬰兒最基本的生物性的自我保護本能,也是人類的喜譽惡毀之源由。
這是哪兒跟哪兒啊,倭仁這輩子可沒少寫詩,哪個寫詩的,手邊不是備著李白杜甫的文集,把文字改巴改巴,拿出來說是自己寫的。大家不都是這麼搞嗎?連你曾國藩都說,你以前也是這麼搞的,可是你現在突然罵大家都剽竊……拜託,要不要這樣不講道理啊?要不要啊?
我們的人格就是這樣脆弱不堪,這樣的不完美,充滿了這樣那樣形形色|色的缺陷。但在這個人格之下的,是潛意識的原始荒原,是潛伏於人性深處的,千萬年以來所積淤的獸|性。一旦人格崩潰,帶來的決不是出現親民新人一類理想效果,而是人類原始獸|性的大爆發。
可是曾國藩現在被倭仁引誘逼迫,竟然要戒除自己的人性本能,這就好比水戒除流動,火戒除燃燒,地球戒除萬有引力,太陽戒除明麗的光線。分明是對自我存在的徹底性否定,這種違背自然規律的事情,是正常人乾的嗎?
這一次,曾國藩可是認真的,他甚至發了毒誓:誓永不再吃煙,如再食言,神明亟之!
倭仁的意思很明白,就是在說:千萬不要以為我在忽悠你,我沒有,真的沒有,不信你看我自己的日記,每天就是這麼個搞法。
可要命的是,這種話怎麼可以說出來?這種事,只能做,不能說,說出來就是十足十、百分百的假道學,讓人說什麼好呢?
妥當不妥當,這事暫且別說,單說倭仁看到這篇日記,鐵定是氣苦於心,欲哭無淚。
倭仁的這個指示,有點讓人琢磨不透,他好象是在說:做人就是要這樣罵娘罵祖宗,如果一點火氣也沒有,那還叫人嗎?
這篇日記中,曾國藩說:寫詩之人,不可以看別人寫的詩,最不能看的就是名家名詩,看了你就是抄襲,就是剽竊。
要說這位倭仁倭艮峰,他是真的心眼不太夠用。上一篇的日記都已經反省到夢裡去了,他這裏還要追詰曾國藩警勉工夫做得如何,如果這兩項功夫做得差,又怎麼可能警勉到夢裡去?
說過了,曾國藩這輩子最喜歡開玩笑,他這個玩笑可開大了,導致了倭仁幾天沒有批示下達。
史家的評論簡直是腦子灌水太多,也不說想一想,在遭遇到倭仁,無緣無故的自我否定之前,曾國藩始終是一個溫和的人。他照料弟弟妹妹,孝敬父親,善待朋友,每天都在讀自己喜歡的書,沒和一個人吵過架,沒和一個人紅過臉。現在經倭仁這麼一教導,居然把曾國藩教育到了肆口謾罵的程度上。
這句話,是曾國藩在告之大家:我老曾,可是個愛講笑話的人,你可千萬別拿我的話當真。
十二月十六日:談次,聞色而心艷羡,真禽獸矣。
這篇日記很有意思,倭仁再怎麼不明白,也看出來曾國藩是在惡搞他。但這位老人家並沒有生氣,畢竟是理學大師啊,亂生氣怎麼成?所以倭仁將曾國藩的日記批複送回來,捎帶腳的,也把自己的日記拿給曾國藩看。
養氣:氣藏丹田,無不可對人言之事。
只有曾國藩躲在被窩裡,偷偷的笑。如果他的十二項課程被爺爺曾玉屏看到,老爺子肯定會哈哈大笑起來:孫子,不帶這麼偷你爺爺的東西的!
但是倭仁老師對曾國藩的認知與了解,顯然不是那麼精確,所以此後的曾國藩,還得苦著臉,繼續寫他的檢討書。
曾國藩經過一日一夜的長考,得出來一個結論,此結論足以讓倭仁,立即就從樓上跳下去,一刻都不帶耽誤的:
早起,去雨三家會課,同人閑話甚久,已正尚未動筆。飯後,余逃課歸,走寄雲家談,因與圍棋一局。歸,剃髮。讀杜詩,涉獵。出門拜客三家。遇樹堂,見其靜整有進境,歸。燈后寫冊頁一開,臨貼二百五十字。是日會課,即宜守規敬事,乃閑談荒功,又溺情于奕。歸后數時,不一振刷,讀書修忽,自棄至矣。乃以初戒吃煙,如失乳旁徨,存一番自恕底意思。此一恕,天下無可為之事矣。急宜猛省,記本日事。
倭仁在曾國藩寫到不能靜坐,只好出門的地方,嚴肅的批示道:心不耐閑,是病。
這是因為,對付極端的手段,向來只有一種,那就是更極端。
暈起。日來,不能整頓一切,隨事有放鬆意思,遂爾精神散漫。讀《易中孚卦》,不入。擬作詩文壽樹堂,不成,僅得十句。飯後,作詩數刻,不獲。因翻《太白集》,細玩古詩五十九首數遍。繼又以繆刻無注,《樂府》多不可解。因取《樂府解題》校鈔。晡時,走小珊、竺虔處閑談。又是說話太多,幸無欺人語。歸,仍抄《題解》此所謂玩物喪志者也。因作詩而翻名人集,有剽竊底意思。《樂府題解》不細看全部,僅鈔李集題,又不求真知,有苟且急遽底毛病。《易》與《古文》俱未完,而忽遷業,有無恆底毛病。總由早晨精神散漫,不能讀《易》,遂生出種種毛病來。總要靜養,使精神常裕,方可說功夫也。
早在生命出現的八億年之前,地球上是一片海洋,裡邊是無盡其數的有機分子。這些有機分子是純粹的非生命物質,這是這些分子超級的喜愛追求名利,它們追求名利的方法也簡單,就是在有機分子的海洋竄來竄去,到處逮別的有機分子,逮到之後就掛在自己屁股後面,招搖過海,洋洋得意。
沒得法子,那就繼續改吧:
既然你倭仁倭艮峰,想看到我曾國藩每天痛哭流涕,不停的批判自己,不停的罵自己不是東西,這也不難,無非不過是每天多寫幾行字而已,絕不會讓你失望的。
也就是說,曾國藩把玄而又玄的理學修身,給具像化了,read.99csw•com系統化了,操作手冊化了。此前這門思想只有一個龐駁繁複的理論體系,誰都知道這東西好,可怎麼掌握它,怎麼開始如何進行,這種具體而微的明確指導沒有。
月無忘所能:每月作詩文數首,以驗積理之多寡,養氣之盛否,不可一味耽著,最易溺心喪志。
早,讀《晉卦》,頗融愜。罔孚,裕,無咎。裕,難矣。《中庸》明善誠身一節,其所謂裕者乎?飯後進城看房子,晤竹如,同謁唐先生,久坐。出城拜六七家。力懲簡慢之咎,已入于巧令矣。酉未歸,作字一百。燈后,又作一百。走岱雲處,商應酬事三端,言太多。歸,作詩十六句,未成。精神要常令有餘,予事則氣充而心不散漫。本日說話太多,吃煙太多,故致睏乏,都檢點過不出來,自治之疏甚矣!記本日事。
十月初三日,岱雲以諍言勸余。
這是曾國藩強迫倭仁,把兩人的關係轉為以曾國藩為主,他再寫戒煙日記,強求倭仁表態。
罵完了人,曾國藩心神氣爽,急忙寫日記批評自己不是個東西。倭仁閱后,批示說:自反極是。意思是說,你反省的很正確,做人就是要這樣。
你道學,我比你更道學。你說你淡泊名利,我連夢中都不羡慕別人賺錢。你說你不近女色,我在夢中都拒美女千里之外,你說遇到這種明擺著瞎扯的杠杠頭,你還能有什麼法子?
十一月初九日,以後當戒多言如戒吃煙。
所以此篇日記,領導無批示。
明白的是你,糊塗的是他,可是你卻必須要通過他的認可,才能夠獲得足夠的生存空間。這個又可以稱之為上司管理學,事實上曾國藩超級的喜歡管理有權勢的上級領導,他在後面的日記中,將不無得意的炫耀他對於慈禧太后的管理,這也可以作為曾國藩管理倭仁的佐證之一。
這篇日記,也是多家史家津津有味引介的,是說曾國藩在北京有個湖南老鄉,叫鄭敦謹,字叔厚,號小珊,道光十五年進士。鄭小珊精通醫術,經常為曾國藩家人診病,這一天曾國藩和鄭小珊兩名庶吉士相遇,一言不合,頓時翻了臉皮,相互肆口謾罵,忿戾不顧。
然後基因們又開始爭名逐利,先是披上了厚厚的蛋白質外殼,美容風潮流行於整個基因世界。再後來大家各自別出心栽,有的基因弄出來厚厚的甲殼,成為烏龜螃蟹一類的,有的弄出來尖牙利爪,成為猛獸一類的,有的弄出來翅膀,成為昆蟲飛禽一類的。但更邪門的基因,是弄出來一個奇怪的保護性外殼,這個外殼由一個圓形的、用來裝大腦的骨質容器,以及柔軟的四肢所組成。這個外殼就是人類。

(2)被窩裡的刺猥

我們這樣評判倭仁與曾國藩的關係,不是沒有依據的。要知道倭仁是滿族知識分子中的精英,他一生勤于修德,以德服人。他的身份決定了他很容易做到這一點,因為朝廷決不忍心把他的思想理論付諸實踐,萬一在現實面前碰個稀哩嘩啦,這豈不是慘了?
十月二十九日,自戒煙以來心神彷徨。
為什麼倭仁弄不出來批示呢?
單看第一個批示,倭仁要不就從來不吃煙,要不就從來沒有戒過煙,他不知道戒煙的苦啊。戒煙之苦,六神無主,豈是心不耐閑能解釋得了的?
那麼,他的人生之路,到底應該怎麼走呢?

(9)將領導砸趴下

十月,向倭仁討教修身方法。
一早,心囂然不靜。辰正出門拜何子敬,語不誠。至岱雲處,會課一文一詩,謄真,燈初方完。僅能完卷,而心頗自得,何器小若是!與同人言多尖穎,故態全未改也。歸,接家信。岱雲來,久談,彼此相勸以善。予言皆已所未能而責人者。岱雲言余第一要戒慢字,謂我無處不著怠慢之氣,真切中膏盲盲也。又言予以朋友,每相恃過深,不知量而後入,隨處不留分寸,卒至小者齟齪,大者凶隙,不可不慎。又言我處事不患不精明,患太刻薄,須步步留心。此三言者皆藥石也。(天頭,直哉,岱雲克敦友誼)默坐,思此心須常有滿腔生意;雜念憧憧,將何以極力掃卻?勉之!復周明府樂清信。利心已萌,記本日事。
早起,心不靜。走邵蕙西處談,有驕氣。歸,蕙西來,久不見,甚覺親切,然彼此都不近里。讀《鼎卦》,不入。會客三次,總是多言,且氣浮囂。晚飯後,會二客,心簡慢而格外親切,言不誠。燈后客去。余亦出門,走岱雲處。不能靜坐,只好出門。(天頭:心不耐閑,是病)自戒煙以來,心神彷徨,幾若無主,遏欲之難,類如此矣!不挾破釜沉舟之勢,詎有濟哉(旁註:誠然)同岱雲走晤何家兄弟,詞氣驕浮,多不檢。歸,已夜深。記本日事。
這是貧窮所帶來的苦痛,曾國藩縱然是滿腦門子的智慧,可是朝廷卻硬是不肯多給他錢,害得他老婆生孩子都沒錢請醫生。而鄭小珊偏偏精通醫師,所以曾國藩求諸于鄭小珊的次數,一定是少不了。
所以曾國藩的日記記載,不過是一個姿態,就是要讓領導知道,他在遵從領導的指示辦理。但他真正要做的,是依據他自己的人生哲學,走他自己的路。
在這篇日記中,曾國藩已經把話說透了。
可是這種設身處地的智慧性思維,倭仁是缺乏興趣的。所以此文領導無批示。
但現在有了。

(4)為何會獸|性大發

更何況,曾國藩只是逢場作戲,卻就把自己弄到了這種地步。所以現代教育倡導的是激勵性教育,而非是毀滅性的否定教育。一句話,不要挑戰人性,那會讓你付出極慘極慘的代價。
丑初起,至午門外迎送聖駕。在朝房不能振刷出拜。楊朴庵論《四書》文有誕言。至會館敬神,飯周華甫處,言不由中。拜倭艮峰前輩,先生言研幾工夫最要緊,顏子之有不善,未償不知,是研幾也。周子曰:幾善惡。《中庸》曰:潛雖伏矣,亦孔之照。劉念台先生曰:卜動念以知幾。皆謂此也。失此不察,則心放而難收矣。又雲:人心善惡之幾,與國家治亂之幾相通。又教予寫日課,當即寫,不宜再因循。出城拜客五家,酉正歸寓。燈下臨貼五字。
首先,目前的日記是曾國藩寫給倭仁的作業,倭仁在每篇日記上,都寫下了領導批閱,比如說曾國藩寫日記痛悔自己不努力,發誓刻苦勤奮,倭仁就愉快的批示:力踐斯言,方是實學。又比如後面有條日記,曾國藩反省自己頑皮不用功,發狠咬牙立志,倭仁謙虛的批示道:我輩既知此學,便須努力向前,守養精神,將一切閑思維、閑應酬、閑言語掃除盡凈,專心一意,鑽進裡邊安身立命。務要另換一個人出來,方是功夫進步,願共勉之。
這個指示有點太殘忍,倭仁分明是在說,我更欣賞的是陳源袞,曾國藩啊,你好要繼續努力哦,總得改掉你的怠慢習性才好。
十二月初九日,夜深歸。違夜不出門之戒,都是空言欺人。歸,讀史十葉。
再次,倭仁名成天下,弟子無數,可是除了曾國藩,再也無人把他的研幾搞出名堂來,這說明了什麼?
倭仁鼓兩隻眼珠子看這篇日記,硬是一個字的批示也寫不出來。
曾國藩肯定是這麼想的,因為他真的這麼做了。
十月初一日,倭艮峰前輩言研幾工夫。
日記里,他反省說:昨夜,我做了一個夢,夢到別人賺錢,我在夢裡非常羡慕。這真是太不象話了,太卑鄙了,我羡慕別人賺錢,都羡慕到了做夢的程度……
他老人家又最愛講笑話,講得大家read.99csw.com脖子都笑疼了,個個東倒西倒的。他自家偏一些不笑,以五個指頭作把,只管捋須,穆然端坐,若無其事,教人笑又不敢笑,止又不能止,這真被他擺布苦了。
所以曾麟書老人警示兒子,要想辦法扭轉人生的頹勢,不能再任人宰割了,宰割到最後,鐵定是把你宰割零碎了,最終失去的是你的未來。
以曾國藩的聖賢修為,即使是他的人格動搖,也不會走到獸|性大發的極端狀態去。但是倭仁卻揪住他人性的缺陷之處下死手,最終成功的將曾國藩從聖賢的修為打落到販夫走卒的凡塵,可見人性真是觸碰不得。
說得這麼懸,那麼這個課程十二項,有何了不起之外呢?
先說一下,什麼叫房闥不敬吧。
明擺著,倭仁的教育方法,有問題。曾國藩非但沒有進步,反而一退千里,從一個溫和的讀書士子,退到了光腳板的販夫走卒的狀態之中。要是教育的最終結果是這個,那曾國藩壓根沒必要讀書,他只需要拄著鋤頭,光腳板站在家門口,打老婆罵孩子,這就夠了。要達到這個目的,根本不需要倭仁煞費心血。
三十二初度。同年十人在寓中會課。絕早客來,燈後方散。出題太難,又以生辰,同人皆不完卷,余亦不作,無恆!主人氣先散漫,故眾亦懶散,說話又多戲謔。是日,酒食較豐,而大人壽辰反菲,顛倒錯謬,總由不靜故。應酬稍繁之時,便漫無紀律。戲作自壽詩,限三講全韻,以已之能病人,淺露極矣!(天頭:壽字易,警勉等字如何?艮峰)客散后,走何子貞處。夜已深,尚不在家靜養,何浮躁也!與子敬久談后,子貞歸。后,兄弟立次予自壽詩韻,欣羡其才,何為人鶩外之見如此其重,而為已之志如此不堅也。真濁物也!歸已三更。今日精力疲乏,明日讀書,必不入。記本日事。
倭仁的這個批複,是有典故的。說是戰國年間,兩個人談論義士魯仲連,一個人說魯仲連一生待人真誠,是個難得的正直人。第二個人反對,說魯仲連是強迫自己這樣做,所以他不算正直人。第一個人又說:如果一個人終其一生強迫自己正直,那麼他就已經是最真正的了。
晏起,可恨!點詩一卷。至杜蘭溪家拜壽,說話諧謔,無嚴肅意,中有一語謔而為虐矣。謹記大惡。拜客兩處,微近巧言。未正至竹如處,談至黃昏時,竹如有弟之喪,故就之談以破寂,所言多血氣用事。竹如輒范我于義理,竹如之忠於為友,固不似我之躁而淺也。歸,接到艮峰前輩見示日課冊,併為我批此冊,讀之悚然汗下,教我掃除一切,須另換一個人。安得此藥石之言!細閱先生日課,無時不有戒懼意思,迥不似我疏散,漫不警畏也。不敢加批,但就其極感予心處著圈而已。夜深,點詩一卷。
證明曾國藩這篇日記是惡搞,是在逗倭仁的,是他在第二天的日記,以及他的為人性格:
十一月初十日,余忽思構巨篇以震炫舉世,可丑!
你要什麼,就給你什麼。你想看到什麼樣子的曾國藩,我就讓你看個夠。但曾國藩就是曾國藩,決不會因為你的愚蠢而改變。
而曾國藩的研究方向只有一個,他要做官,要從別人那裡獲取生存資源,所以他的研究領域,應該是組織管理學。而這又是一門當時並不存在的複雜學科,但無論如何,除此之外的任何研幾,于曾國藩而言,都是毫無意義的。
這些有機分子,持續這種遊戲好多億年,誰的後面掛的俘虜最多,誰就最牛氣,大家爭名逐利,都想掛更多的有機分子當自己的跟班,導致了有機分子鏈越來越長,越來越長,長到了突破人力想象的極限。於是基因就出現了。
要知道曾國藩為什麼必須要忽悠倭仁,就先得知道倭仁在朝廷中的影響及地位。
次日的日記,領導還是不知道如何批示:
恰恰說明了曾國藩比倭仁更明白。
第二個批示在不挾破釜沉舟之勢,詎有濟哉處,批示只有兩個字:誠然。
讓人驚訝的是,許多史家還據此認為,倭仁的教育方法硬是要得,你看曾國藩這番的自我批評,多麼的誠懇。如果不是倭仁這樣修理他,曾國藩豈會有如此深刻的反省?
日記停筆八個月後,曾國藩的家境恢復正常。於是他好了傷疤忘了疼,故態萌發,再次執筆,開寫專用於忽悠領導的彙報性日記。
那麼,倭仁的教育,到底出了什麼問題呢?
大人壽辰,辰正陪客,至申時方散。酒食太菲,平日自奉不儉,至親前反不至隆,何不加察也?客散后,料俗事數件。晡時,走小珊處。小珊前與予有隙,細思皆我之不是。苟我素以忠信待人,何至人不見信?苟我素能禮人以敬,何至人有慢言?且即令人有不是,何至肆口漫罵,忿戾不顧?幾於忘身及親若此!此事余有三大過:平日不信不敬,相恃太深,一也;比時一語不合,忿恨無禮,二也;齟齪之後,人反平易,我反悍然不近人情,三也。惡言不出於口,忿言不反於身,此之不之,遑問其它?謹記於此,以為切戒。(天頭,自反極是)與小珊、竺虔談甚久,總是說話太多。兩日全未看書,且處處不自檢點,雖應酬稍繁,實由自新之志不痛切,故不覺放鬆耳。記本日事。
讀書不二:一書未點完,世不看他書。東翻西閱。徒徇外為人。每日以十葉為率。
倭仁果然被弄慘了,是日領導無批示。
十二月初七日,立課程十二項。
再比較一下曾國藩的十二項課程:敬、靜坐、早起、讀書不二,讀史、謹言、養氣、保身、日知所亡,月無忘所能,作字,夜不出門。
他自己的哲學思想,是整合了傳統的儒學教義,融入了時代所最需要的經世之論,這是發展之中的儒學,比理學高出了一個層次還不止。雖然曾國藩對此並沒有明確的把握,但是他知道,如果他按照倭仁的要求走下去的話,非但達不到倭仁的人生成就,反而會落人譏諷,被人刺為假道學。
十一月二十七日,余欲另換一個人,又怕人說我假道學。
人性也是這樣,善也是它,惡也是它,善與惡是同一枚硬幣的兩面,你不可能將硬幣砍去一面,只留下另一面。孔孟之道,聖賢之說,都是建立在對至真至善的孜孜以求上。你弄清楚了什麼叫仁,你就成為了孔子,你弄清楚了什麼叫義,你就成為了孟子。你弄清楚了什麼叫美德,你就是蘇格拉底。你弄清楚了什麼叫良知,那麼你就是王陽明。如果你現在還是你自己,而不是孔子孟子,不是蘇格拉底更不是王陽明,那麼,你鐵定還沒有弄明白上述問題。如果你硬說自己懂,那麼你無非不過是在欺騙自己,以維持自己那脆弱的人格保持正常。
一旦有求於人,智慧往往就派不上用場,這時候起決定性作用的,是勢,局勢情勢或形勢。就好比你面對一盤已經輸掉的棋,饒你是天下獨一無二的國手,也是有心無力,無技可施的。
曾國藩一生最愛講笑話,而且他把每次講笑話的過程,都視為一次笑話,讓身邊的人慾哭無淚。他最得意的弟子李鴻章曾經回憶說:
不信治不服你!
理學這東西,是很要命的,你聽起來頭頭是道,可實際上卻忽略了問題的另一個方面。理學是希望通過研幾式自我反省,盡最大可能的滅除人性中的缺陷與不足,讓人呈現出一個全新的精神狀態。正所謂《大學》開篇所云: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這裏說到的在親民,就是要讓自己成為另一個人,煥發出人性的光輝。
十月二十三日
九_九_藏_書早起,讀《兌卦》,馮樹堂來,邀同至岱雲家拜年伯母壽,吃面。席間一語,使人不能答,知其不能無怨。言之不慎,尤悔叢集,可不戒哉!散后,宜速歸,乃于竺虔同走何家。與人圍棋一局,又看人一局,不覺耽誤一時。急抽身回家,仍讀《兌卦》。申刻,走岱雲家晚飯,席前後氣浮語多。與海秋談詩文,多夸誕語,更初散。又與海秋同至何家,觀子貞、海秋圍棋,歸已亥正。凡往日遊戲隨和之處,不能遽立崖岸,惟當往還漸稀,相見必敬,漸改徵逐之習;平日辨論夸誕之人,不能遽變聾啞,惟當談論漸低卑,開口必誠,力去狂妄之習。此二習痼弊于吾心已深(天頭:要緊,要緊!)前日雲,除謹言靜坐,無下手處,今忘之耶?以後戒多言如戒吃煙。如再妄語,明神殛之!並求不棄我者,時時以此相責。
這問題就出在,倭仁不知道,他的這種教育方法,實際上是在有效的摧毀曾國藩的人格,在在有計劃的著手毀滅曾國藩的自我。自我人格一旦被毀滅,曾國藩的下場只會有三種可能:一是因心理崩潰而自殺;二是精神失常,精神病發作;三是人格分裂,成為一個說一套做一套的假道學,真騙子。
有什麼理由,可以證明曾國藩是在忽悠倭仁呢?
總之大家很鬱悶,不明白曾國藩怎麼會搞出這麼一套怪東西。
哪八個字?考,寶,早,掃,書,疏,魚,豬。
這篇日記很有意思,堪稱典型的檢討書了。這是因為倭仁此日登門,專誠來拜訪曾國藩。曾國藩明顯有些興奮,所以急忙寫了這篇日記,把自己罵到慘得不能再慘,提交倭仁老師,看老倭是什麼態度。
這篇日記中,曾國藩揚言,自己要戒掉三大惡習,曰吃煙,曰妄語,曰房闥不敬。前兩個倒還罷了,畢竟是吃煙有害健康,妄語讓人神傷,戒掉就戒掉吧,倭仁舉四腳贊成。可是曾國藩還怎麼弄出來個房闥不敬呢?
當這篇戒煙決心書出籠之時,倭仁已經習慣於曾國藩的戒煙,所以他在此二習痼弊于吾心已深之處,批上了要緊,要緊四個字,表示事情非常重要,事態非常危急。
在這篇日記中,曾國藩最好的朋友陳源袞,就明顯的被扎到了。他指控曾國藩有怠慢之氣。這個指控倒是合乎情理,可是曾國藩也有自己的難處,他的思想深度有點超前,把陳源袞等人甩得有點遠。大家聚在一起時,聽他們談話,就好比大學生聽小學生說事,思想高下的懸殊,讓曾國藩想不怠慢也難。
在自我否定的第九天,曾國藩終於崩潰了。
曾麟書的信中寫道:普通人之間發生矛盾,是因為這些人總是認為自己都是對的,別人都是錯的,所以老覺得自己處處受委屈,所以要鬧出矛盾來。但是兒子曾國藩,與老鄉鄭敦謹鄭小珊發生激烈的爭吵,情況卻不是這樣。
自打倭仁倭艮峰將自己的修身日記拿給曾國藩看后,他就不再批複曾國藩的日記。這倒不是倭仁對曾國藩有什麼看法,而是他的弟子門人比較的多,確信那一年裡,翰林院中,庶吉士們都被卷進了這場莫名其妙的鬥私批修之風,人人咬住筆頭,光著腳板,蹲在桌邊挖空心思的寫日記批判自己。然後這些日記大家相互傳看,從自我批評過渡到相互批評,評點誰罵自己罵得最有學問,罵得最優秀之人,自然也就脫穎而出。
朝廷斷不敢讓倭仁的理論與實踐硬碰硬,只能是把這個老學者當寶貝,用高官厚祿養起來,以此來感召滿族中的青年人。而這個結果卻恰恰是倭仁的人生實踐,實踐證明,君子謀道不謀食,祿在其中矣。倭仁潛心修德,果然一切應有盡有,所以他決不會懷疑自己的理論有毛病,有毛病他的人生怎麼會如此輝煌?
所以我們知道,被史家視為珍寶的以下相關資料,實際上不過是曾國藩無奈的掩飾妥協。
靜坐:每日不拘何時,靜坐半時。體驗來複之仁心,正位凝命,如鼎之鎮。
十一月十六日,余須戒:吃煙,妄語,房闥不敬。
有才華的人,就如同一隻刺猥,放進誰的被窩裡,都會扎到人的。
如果說,面對這篇無法批示的日記,倭仁還以流淚的話,那麼下一篇,卻是讓他大張嘴巴,欲待驚呼而無聲了:
當然,于倭仁本意,並非是戒除曾國藩的人性,把他弄成一個怪物。他只是寄望于曾國藩能夠無限的接近於理的本身。但倭仁不懂教育啊,幹這種事無異於玩火,是在徹底的摧毀曾國藩的人格,最終暴露出來的,是更可怕的原始本能。
早起:黎明即起,醒后勿粘戀。
(10)假裝做個假道學
房闥不敬,就是在安全的私室內,和自己的老婆,又或是女朋友或情人,在一起的時候,不是嚴肅認真的學習領導講話,不是充滿激|情的向領導表忠心,而是說些領導自己超喜歡說,但卻最恨群眾也跟著亂說的閑話:諸如:老婆老婆我愛你,讓我摸摸小咪|咪……類似這種話,領導說說就算了,群眾就不要跟著瞎起鬨了,趕緊扛起鋤頭替領導幹活去吧。
要知道,理學大師倭仁,一生中最渴望的,就是推出來自己的價值性思想,讓後人世世代代,景仰自己。可是曾國藩突然向他吼叫起來:思構巨篇以震炫舉世,可丑!試想倭仁的心裏,該有多麼的窩火。

(1)如何管理你的上司

(5)逗領導玩玩

十一月二十六日,讀艮峰為我批之冊不禁悚然汗下
本章所涉曾國藩事件年譜:
這是因為,倭仁的成功,更多的得益於他的社會背景,缺少了這個,對倭仁成功的評價就會失去意義。而曾國藩,有他自己的社會背景,他只能由此出發,斷無別的選擇。
夜不出門:曠功疲神,切戒切戒。
此後的曾國藩,真的按照倭仁大師的指點,每天在日記中惡搞自己。研究學者據此斷定,曾國藩受到了倭仁的影響。
但實際上,曾國藩不過是忽悠了倭仁而已。而後世的研究者,沒人忽悠他們,是他們自己找忽悠。
繼去年戒煙成功而後,曾國藩在與倭仁持續的文字遊戲之間,忽然之間想干一點正事,於是宣布第二次戒煙。
曾國藩為了湊出十二這個雙六之數,竟然挖空心思的拿自己當豬養,夜晚早早關入圈中,可是人的生活現狀,和豬羅是有著明顯區別的。結果這個十二項課程出台的第三天,他就頓足嘆息,說自己無法做到夜不出門:
早起,讀《萃卦》,心頗入,總有浮氣。飯後,讀《升卦》,未畢。走宴同甫處拜壽,便拜黎樾喬前輩,渠今日請客,因被留住談詩。又是說話太多,舉止亦絕無瑟間之意。燈后歸,接家信,大人教以保身三要:曰節慾、節勞、節飲食。又言凡人交友,只見得友不是而我是,所以今日管鮑,明日秦越,謂我與小珊有隙,是盡人歡竭人忠之過,宜速改過。走小珊處,當面自認不是。又雲使氣亦非保身體之道。小子讀之悚然。小子一喜一怒,勞逸痾癢,無刻不縈于大人之懷也。若不敬身,其禽獸矣。仍讀《易》數刻,記昨日、今日事。翻閱杜詩,涉獵無所得。
倭仁的人生成就,是在特定的歷史政治環境下的產物。可作為反證的就是孔子門下最得意的弟子顏回,他同樣是修德,德性比任何人都高,連孔子都嘆服,可顏回最終貧餓而死,為什麼會這樣?因為顏回不是倭仁,沒有一個森嚴的權力體系照顧著他,所以他的德性再高,也逃難厄運。
早,讀明夷卦,無所得。飯後,辦公禮送海秋家,煩瑣。出門,謝壽數處,至海秋九九藏書家赴飲。渠女子是日納采。座間,聞人得別敬,心為之動。昨夜,夢人得利,甚覺艷羡,醒后痛自懲責,謂好利之心至形諸夢寐,何以卑鄙若此!方欲痛自湔洗,而本日聞言尚怦然欲動,真可謂下流矣!與人言語不由中,講到學問,總有自文淺陋之意。席散后閑談,皆游言。見人圍棋,躍躍欲試,不僅如見獵之喜,口說自新,心中實全不真切。歸,查數,久不寫帳,遂茫不清晰,每查一次,勞神曠工,凡事之須逐日檢點者,一日姑待後來補救,則難矣!況進德修業之事乎?是日席間,海秋言人處德我者不足觀心術,處相怨者而能平情,必君子乎。此余所不能也。記本日事。
敬:整齊嚴肅,無時不懼。無事時心在腔子里,應事時專一不雜。如日之升。
課程
作字:早飯後作字半時,凡筆墨應酬,當作自己課程,凡事不可待明白,愈積愈難清。
世上熙熙,皆為利來,世人攘攘,皆為利往。名利之心這個東西,比人類歷史更久遠,甚至比之於生命還要早上八億個年頭。
此時的曾國藩,終於成功的把自己繞進了套子里,把自己封進了局子里。不是說他不應該戒除喜譽惡毀之心,也不是他的理論分析不對。可問題是,喜譽毀惡,正是人性的本身,是生命體還處於卵細胞時的應激反應,是人類形成自我意識的一個過程。
早起,讀《中孚卦》,心頗入。飯後,走唐詩甫處拜其年伯冥壽,無禮之應酬,勉強從人,蓋一半仍從毀譽心起,怕人說我不好也。艮峰前輩教我掃除閑應酬,殆謂此矣。張雨農邀同至廠肆買書,又說話太多。黃茀卿兄弟到京,便去看。與岱雲同至小珊處,渠留晚飯,有援止而止底意思。又說話太多,且議人短。細思日日過惡。總是多言,其所以致多言者,都從毀譽心起。欲另換一個人,怕人說我假道學,此好名之根株也。嘗與樹堂說及,樹堂已克去此心矣,我何不自克耶?記二十四、五、六、七四日事。
十月初四日,與吳竹如長談,彼此考驗身心。
力挽狂瀾,保住了清室愛新覺羅氏的江山,如此功業,曾國藩所享受到的待遇,最多不過是與倭仁平級。此後曾國藩二度入京,七見西太后,再次參加廷臣宴,他的座次卻往後直挪了五排,而倭仁依然在最前面。
難得啊,在那樣的年代里,居然還有這種事,真是難得。
這十二項課程,豐富而全面,函蓋了修身思想的全部,別人再怎麼鬧,都跑不出他的十二項課程,自然也就輸與了他。

(7)第二次成功戒煙

對於基因來說,人類不過是其智能型的保護外殼。這個外殼超級的兇猛,幾乎殺光了地球上所有的動物,也殺死了無計其數的同類。可是忽然有一天,有個叫曾國藩的智能型外殼說:不對,大家這麼個搞法不對,不要再追逐名利啦,追逐名利不妥當。
早起,讀《咸卦》,較前日略入,心仍不靜。飯後往何家拜壽,拜客五家。歸,吳竹如來,長談,彼此考驗身心,真畏友也。艮峰先生來,對二君,心頗收攝,竹如言敬字最好,予謂須添一和字,則所謂敬者方不是勉強把持,即禮樂不可斯須去身之意。(天頭,敬自和樂,勉強固不是敬,能常勉強亦好。艮峰。)躬行無一,而言之不怍,豈不愧煞!黎月喬前輩來,示以近作詩。讚歎有不由中語,談詩妄作深語,已所不逮者萬萬。丁誦生來,應酬言太多。酉正走何子貞處,唱清音,若自收攝,猶甚馳放,幸少說話。酒後,與子貞談字,亦言之不怍。一日之間,三犯此病,改過之意安在?歸,作字一百,心愈拘迫,愈浮雜。記本日事,又酒時忽動名心,為人戒之。
正所謂知子莫如父,這世上,最了解曾國藩的,就是父親曾麟書。在給兒子的家書中,父親著重提醒了兒子,他是如何的優秀,如何的與眾不同。
很明顯的是,曾國藩肯定是對自己突然暴露出販夫本相大為震駭,他仔細的反省這件事:不對呀,這事不對頭呀,我好端端的一個人,講文明懂禮貌,不打人不罵人,對人親切和氣,愛護婦女兒童,怎麼突然間瘋子一樣,胡亂罵起人來了呢?到底是什麼原因,讓我心性大變呢?
七月,《南京條約》簽訂,曾國藩表示擁護,大加稱讚。
最後一點,曾國藩本人的思想知識體系,比之於倭仁更成熟,更富有學術價值,這已經構成了歷史的本身。事實上,正是因為曾國藩的不凡功業,倭仁才沾光屢次三番的被拖出來登台亮相,僅此一點就足夠了。
此後的京師庶吉士們,一邊來借曾國藩的日記,將這十二項課程抄過去,一邊在心裏嘀咕:這個曾國藩,他怎麼就這麼沒品呢?那麼複雜的理論他都能給明確化具體化,這人誰呀?他憑什麼啊?
十月初九日,反省待小珊之過。
再接下來,曾國藩讓領導繼續陪他戒煙:
曾國藩此後將會有個幕僚,叫趙文烈,他也學曾國藩,寫了本《能靜居士日記》,記載他在曾國藩身邊戰鬥的日子。日記中有一則提到說,曾國藩平滅了洪秀全的太平天國后,被朝廷封爵,於是趙文烈趕來祝賀,並開玩笑說:你現在是候爵了,此後我們應該稱你中堂,還是稱呼候爺?曾國藩平靜的回答:叫什麼都行呀,就是可千萬別叫我猴子。
謹言:刻刻留心,是功夫第一。

(8)曾國藩戒煙進行時

怎麼會有這麼嚴重呢?
怎麼可以這樣對領導說話呢?不能這樣對待領導啊。名利心是比生命更久遠的本能,你卻扭勁不讓領導思構巨篇,這豈不是瞎扯嗎?
到了初八日,曾國藩打譜要戒掉自己的喜譽惡毀之心。並大聲疾呼:
十月二十二日,家父教余保身三要及交友三道。
曾國藩之所以與朋友發生矛盾,是因為他太過於上心思,所謂盡人歡竭人忠是也。就是事事處處以對方為中心,生怕對方有一點不滿意,但你越是這樣做,對方就越是不滿。因為這種不平等的朋友關係,會扭曲朋友之間正常的感情,會導致朋友對你的索求視為理所應當,並且索求越來越多,直到這種索求突破你的能力極限,這時候關係就要破裂了。最終你付出了許多,卻只落得個被朋友破口大罵,說你不是個玩藝兒。
讀史:丙申購二十三史。大人曰:爾借錢買書,吾不憚極力為爾彌縫。爾能圈點一遍,則不負我矣。嗣後每日點十葉,間斷不孝。
象往常一樣,一旦曾國藩認了真,倭仁就困惑了,因為他沒辦法理解曾國藩,所以也就無從批示。因此這又是一篇沒有領導批示的日記。
十月二十一日:見岱雲頗惜光陰而自責余玩世不振。
其次,就倭仁的理論體系而言,研幾是沒錯的,但這個沒錯只是形而上的理論,缺乏下面的腿。事實上,研幾的腿就是現在科學體系,比如說你要追求數字的精微道理,就去研究數學。你要追究養生的精微道理,就去研究醫學,你要探析人性的奧妙,就得去琢磨心理學。這其中任何一門學科,都會讓你花費一輩子的心血,走到專業人士的歧途上去。
很顯然,陳源袞的指控,也正是倭仁對曾國藩的感覺。所以倭仁急忙在日記上批閱道:直哉,岱雲克敦友誼。
倭仁這個批示,並沒有別的意思。他當然希望曾國藩能有出息,任何一個學生有出息,老師臉上都有光彩。這不,就因為對曾國藩的祟敬,搞到這個倭仁老是趴在這裏頻頻露臉,說起來這也算是倭仁的人生大成功。
這次曾國藩終於把倭仁繞進來了,通篇是講九九藏書修身,這事不表態不行啊。遇到修身不表個態,那倭仁還算什麼理學大師?
凡喜譽惡毀之心,即鄙夫患得患失之心心也。於此關打不破,則一切學問才智,適足以欺世盜名為已矣。謹記於此。
眼見得倭仁還不死心,又想將曾國藩拖入理學的樊籠。曾國藩大怒,連續拋出三篇猛文,讓倭仁目瞪口呆,無話可說,無指示可以批複。
奉行同樣的觀念,做同樣的事情,倭仁就會功成名就,成為天下人人景仰的理學大師。而他曾國藩,步其後塵,卻只能是灰頭土臉,一無所獲且謗名加身。
曾玉屏,曾氏家族中一個比較神秘的人物。他少年時頑劣不堪,騎馬赴湘潭淪為惡少,加入了黑社會,每天帶一幫小兄弟跟其它江湖幫派在鬧市街頭彼此攻殺,場景有點象現在常見的電視劇。忽然有一天有個神秘人出現在他身邊,不知對他說了些什麼,從此曾玉屏賣了馬匹,徒步回家,洗心革面,重新作人,將提出了八個字的治家政策,再度將曾氏門楣光大,並成功的培養齣兒子曾麟書,孫子曾國藩來。
二十七年後,曾國藩平安洪秀全之太平天國並捻匪之亂,入京覲見,並赴乾清宮廷臣宴。曾國藩班列漢官之首,大學士倭仁班列滿臣之首,這是曾國藩一生中所享受到的最高榮譽。
這就是倭仁,他是滿人中的高級知識分子,天生就比曾國藩高出幾個等級。試想這樣的領導,你不忽悠他怎麼行?
要不,咱們不妨高舉倭仁的招牌,就走爺爺那條路好不好?
這是一則超猛的日記,是曾國藩特意為倭仁上的一付眼藥,逗倭仁開心的。
你不表態是不是?你非要以你倭仁為中心,堅決不肯以我曾國藩為中心是為是?那咱們再換個形式,這次標題說戒煙,內容卻是扯修身,看你倭仁還表態不表態。
晨醒,貪睡晏起,一無所為,可恥。飯後,讀《易》僅兩頁,竺虔來,久談。接九弟信,喜已到省,而一路千辛萬苦,讀之深為駭悸。又接郭雲仙信並詩,兩信各一二千字,讀之又讀,兄弟友朋之情,一時湊集。未正出門,為辦公禮事,拜客三家,歸。飯後,岱雲來,談至三更,說話太多,神倦,心頗有驕氣。斗筲之量,真可丑也。岱雲每日功夫甚多而嚴,可謂惜分陰者,予則玩世不振。客去后,念每日昏錮,由於多吃煙,因立毀折煙袋,誓永不再吃煙,如再食言,明神殛之!
而現在,曾國藩不無驚訝的發現,爺爺硬是有一套,要想在京師混明白了,還得用爺爺的那八個字。
自初四日倭仁的批示而後,曾國藩繼續每天在日記中貶斥自己,進行殘酷的自我批評。初五日他批評自己昏濁,並聲稱:高誦養氣章似有所體會。初六日他終於入局了,越自我批評,就越覺得自己一無是處,通過否定之否定,最終徹底的否定了自己。到了初七日這一天,他批評自己說話太多,吃煙太多——還記得嗎?去年他成功的發布過戒煙宣言,現在他又開始跟自己過不去了。
但是理學的研究者及倡導者,卻忽略了這樣一個問題:譬如水是生命之源,但偏偏有許多人溺死在水中。譬如火是人類文明的開端,但偏偏有許多人燒死在火中。溺死人的水,就是水的缺陷與不足了,可是你能讓水消除這個缺陷嗎?燒死人的火,就是火的缺陷與不足,可你能讓火去除這個缺陷嗎?
他在這一年的年底,如人所願的將自己鎖定在假道學的形象上,聽說哪個女生很漂亮,他的心裏砰的跳動一下,這都成了他譴責自己的理由。事情走到這一步,就有點太離譜了,幸好聖上英明,沒有把這一套推而廣之,要求廣大人民群眾來學習,要是這樣的話,那就未免太恐怖了。
是年終結,庶吉士們的彼此惡搞戛然而止,此後曾國藩的日記,恢復了言之無物的正常人生狀態。
同樣的道理,倭仁修德,撈得盆滿缽滿,肚皮肥圓。而曾國藩修德的結果,卻是妻子生產時連接生婆都請不起,自己接生自己咬臍帶。曾國藩再缺心眼,也知道自己不是倭仁,斷無可能傻到走倭仁的路。
老倭在中間的部位批示:敬自和樂,勉強固不是敬,能常勉強亦好。艮峰。
道光二十二年,公元1842年,曾國藩32歲。

(6)千萬不要當真

上一篇日記說思構巨篇可丑,倭仁還沒有反應過來,曾國藩又來了個更損的,而且是損到家了。
十月初七日,力懲余簡慢之咎。
以曾國藩待人處事的能力,不應該犯這種低級錯誤,但他還是犯了,為什麼呢?
十月初一日的這篇日記,是每本研究曾國藩的資料中務必提及的,不提這事就顯得不太專業。而且所有的研究者都在相互之間抄來抄去,解釋說倭仁指導曾國藩的,是研幾。研者窮究也,就是把問題一追到底。幾是宋儒從《易經》中盜用來的專業名詞,原指事物發端之隱微,所謂風起於萍末是也。而幾字在理學體系中,是用來專指人性善惡與人心之隱微。
總之,領導批複很給力,只是有點不著調。
這事肯定讓倭仁很上火,你說這個曾國藩,你戒你的煙,關我屁事,非要寫給我看。沒看見,堅決不表態。
(12)本章事件補
十月初十日,夢人得利甚覺艷羡,醒后痛自懲責。
這一找,發現問題出在倭仁這裏。於是曾國藩就有點明白了,專門寫了這麼一篇堪稱登峰造極之極端的日記,故意逗倭仁開心。
保身:十月二十日奉大人手諭曰:節勞,節慾,節飲食。時時當作養病。
這就是曾國藩。
曾國藩在這裏所表示的,就是這個意思。
晏起。看《浮邱子》五十葉。未初走蕙西處,談片刻。歸,剃頭。申初海秋來久談,言不誠。酉初出門拜客,飯岱雲處。同走子貞處,商壽文。與子敬談,多言。岱雲之勤,子貞之直,對之有愧。歸,讀史十葉。寢不寐,有游思,殆夜氣不足以存矣。何以遂至於是!不聖則狂,不上達則下達,危矣哉!自十月朔立志自新以來,兩月餘漸漸疏散,不嚴肅,不謹言,不改過,仍故我矣。樹堂于昨初一重立功課,新換一個人,何我遂甘墮落耶?從此謹立課程,新換為人,毋為禽獸。
十一月十二日,因神散遂生出剽竊、急遽,無恆之毛病。
日知所亡:每日記《茶餘偶談》二則。有求深意是徇人。
實際上,曾國藩是將他的一生視為一個大笑話,因為他的智商太高,如果大眾不肯接受他是一個喜歡講笑話的人的現實,那也好,他就跟你板起臉來,你不就是想看到一張呆板嚴肅的後娘臉嗎?好,給你看給你看,看夠了沒有?
晏起。讀《渙卦》。樹堂來,渠本日三十初度。飯後,讀《節卦》。倚壁寐半時,申刻,記《饋貧糧》。旋出門拜客五家,在樹堂處看渠日課,多采芻言,躬行無一,真愧煞矣!今早,名心大動,忽思構一巨篇以震炫舉世之耳目,盜賊心術,可丑!燈初,歸,記昨日,今日事,點古文二卷半。今早,樹堂教我戒下棋,謹當默從。
十月十一日,自省是日淺露浮躁。
這篇日記是在夢人賺錢羡慕的後面,倭仁老兄總算是逮到一篇可以批示的了,急忙在日記的天頭上寫道:壽字易,警勉等字如何?艮峰。
此後曾國藩的日記繼續在京城庶吉士們之中傳來傳去,為了滿足別人雞蛋裡挑骨頭,凡事務可苛求于極端的要求,他的日記越寫越邪乎,越寫越離譜:
倭仁真的是差太遠,他沒有注意到,曾國藩這篇日記中有一句話:……說話又多戲謔。

(3)讓地球戒除萬有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