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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它們惟「咕咕咕」地哀鳴。
秦漢不語,微微地搖頭。
我知道它們是要我上去。
這是什麼地方?
我在那石群間慢慢察看,鳥兒們簇擁在我身後。
再去告別了那座屬於依的古園:雪地上,一行年輕的腳印吸引著另一行年輕的腳印,從而,小樹林中埋藏下一個熾烈而危險的初吻……
離開丁一,逆時間而飛。我先去告別了娥的住所,告別那一處紅藍白的三色地:月色朦朧,樹影婆娑,別人看它是一間空屋,我卻看見赤誠的夢願仍在那兒上演……
謝謝啦我的朋友!謝謝啦,我的愛人們!
「什麼,不要它?」商周說。
「對,不要它!」
娥一直坐在遠處的山崖邊,出神地望著天空。這時她好像聽見了我的拜託,走過來拍拍那個木匣子,說道:「好吧,那就不要它。」
好像沒有什麼。石峰林立,並不見有什麼特別的東西。
兄弟,那丁用盡最後的力氣問我,莫非又是我錯了,夏娃她並不在娥中?/我說:不,夏娃她確實到過那兒,但說到底,夏娃是在亞當心中,是他的骨血,是他的一半,是他永遠的尋找。/你,還要去找她嗎?/當然。/為什麼?/因為,我,也是她的一半。/你真的認為她在嗎?/因為亞當的尋找,所以夏娃她必定是在的。因為就像那遷徙的鳥兒承諾著歸來,亞當和夏娃承諾了相互尋找……
秦漢和商周抬了丁一的遺體,走上一座山頂。謝謝了,謝謝你們啦秦漢和商周!我希望這就是我與丁一最初眺望的那一抹蒼翠的遠山。而飛霞仍在更遠的遠處,我願意帶著丁一的遺夢去繼續追尋她的光彩。
這兒,可有什麼值得多看的嗎?
「總不能九_九_藏_書不留個標記吧?」薩說:「否則,以後可怎麼來找他呢?」
「可那樣,」薩說:「就怕我們真的會忘記他在哪兒了!」
大家再把一隻通常叫作棺材的木匣子移近墳邊。喂喂各位,各位,拜託啦各位,千萬別讓這麼個醜陋的匣子碰我的丁一!扔掉它,扔掉它,請扔掉這個不堪入目的東西吧!我希望丁一能夠在另外的世界里無拘無束。我希望在未來的旅途上,仍能記取丁一的理想,或告慰他的夢願。
然後去告別秦漢的居處:在他心愛的磁帶、酒瓶和方便麵上親切地靠一靠。是呀老兄,這人間的戲劇哪有個結尾?所以你也別說沒有希望……
如同水在沙中嘶喊,或風自魂中吹拂,虛無縹緲間那一點心識——不死如我。輕輕地飄搖,浮遊,浪動,輕輕地漫展或玄想……忽然間,曾經那個揚揚浪浪、若虛若在的聲音漸似清晰:「只可能用生證明死,用在證明無,用有限證明無限,剩下的你自會明白……」我正待問其究竟,那聲音已杳然無蹤。
還有件事要交代。正當我要飛離「丹青島」時,忽見秦漢和呂薩慌慌地趕來。
白色的鳥群,或有黑色的翅膀,如同送葬的隊列。
「是。他說要讓寂靜,甚至是忘記,去讀那詩句。」
大家便把丁一直接放進泥土。
我在史鐵生中醒來。
瞬間便飛臨其上:藍色在大海圍裹著一塊紅褐色的土地,鑲了銀邊的海浪一涌一落一涌一落,似為它嘆息,為它排遣傷痛,或為它梳理鬱結在心中的疑難……
然後去告別阿春的童話劇,和阿秋的舞房;告別了泠泠的家門;告別丁一與世界初次相見時的那條小街,以及我初來丁一時的那https://read•99csw.com個小院、那間小屋……臨了甚至沒忘了去隔壁,向那對身魂牴牾的小夫妻說一聲保重……
於是秦漢的疑問便在那些拘謹的面龐上呈現。於是依的憂慮便在那些恐懼的表情中浮出。於是秦漢的思慮回落到巨石群中,而依的經歷跟隨那群白色的鳥兒(或有黑色的翅膀),在「丹青島」上空哀歌似的盤繞,飛翔……
一度生機盎然的丁一如今已是一片死寂。凶花惡蔓妄尊自大,攀爬纏繞為所欲為,在吸幹了丁一之後也已是氣力耗盡,蔫萎枯蒿,如一處遠古城邦的殘跡。
但是慢慢我看出了一點蹊蹺:所有的面目皆呈困惑,焦慮,拘謹,甚至是恐懼狀,而所有的形體卻都似放浪不羈,盡情地揮舞,炫耀,誇張,乃至於暴露……怎會是這樣?為什麼要這樣?什麼意思?僅僅是即興?可即興,難道會如此不謀而合?想想吧,閉起眼睛想想吧:若非如此又當怎樣?若非如此又能怎樣?睜開眼睛再看看吧:唯其如此,那面目與形體才都美麗!設若顛倒,比如說形體困惑、拘謹而面目放浪、張揚,豈不醜惡?
對了,詹曾經說過:在那樣的時候,我總是不能靠語言來表達感情。對此,娥曾問道:「不靠語言,那他靠什麼?」而後娥毫不遲疑地回答:「靠身體,靠袒露,靠動作,靠那種白天不可以言的言,平素不可以說的說!」記得那時我在丁一曾喜不自禁:「是的是的,要靠那話——語音和文字之外的話語,交流或溝通的另一種可能,素常言詞之難於企及的心向或意指……」
然後我橫向於時間飛翔,去尋找「丹青島」。
娥再俯身看看丁一,理理他的頭髮,撣去他衣袖上九九藏書的塵灰,說:「就讓他這麼去吧,他一生都渴望敞開。」
所以思慮陷於疑難。
謝謝啦,謝謝了你們所有的人……
「啥意思?」呂薩問。
傳說中那個遙遠的海島,或那遙遠海島上的奇異傳說,其實就在時間的近旁。
娥再次仰望天空,那兒正有一隻白色的大鳥悠然飛過。眾人便都抬頭,只見那鳥兒如夢如幻,雙翅一收一展,好優雅好飄逸,好似漂游在水面上的靈……
所以拒白晝于閉目,寄夢願于無衣,拘心流以默想,乘黑夜而遊魂。
隨即一聲餘音蕩蕩的鐘鳴。漸漸地,顯現出亮白的窗紙、暗襯的窗欞、遊動的光斑和樹影,顯現著四壁、屋頂、吊燈,以及一座古舊的時鐘……
思想快于光陰。
秦漢說:「『輕輕地我走了,正如我輕輕地來』——他說過,作為墓志銘這真是再好不過。」

丹青島

「喂喂,你們咋才來呢?」

標題釋義

那惡毒的花株,或因不斷地沐浴了憂哀與怨恨,終於盛開。兇險的枝藤葉蔓分分秒秒都在壯大,瘋狂開拓,野蠻佔領,終至贏得了對生命之供給與防衛的壓倒性優勢。我不得不離開丁一了。
上去,上去,上去……呵,這下看清楚了:那巨石朝天的部分竟是一面浮雕!四下望去:原來所有岩石的頂部都有浮雕或圖畫——面面形態各異,一幅幅色彩紛然!
秦漢再吹一吹那字跡上的灰塵,久久端詳。
再去告別了曾與薩在那兒長談的草地:野花點點,芳草依依,別人只說那丁憨蠻多情,我卻知這情種不僅心存狹隘,而且詭計多端……
我慢慢降落,海島慢慢擴大。
回歸那蒼茫之水,回歸那空瞑之在。
謝謝九-九-藏-書你了娥,謝謝你啦了不起的娥!
它們忽不作聲,仰天俯地,神色黯然。
我知道它們是要我跟隨。
大家便一齊動手,在一棵大樹下為丁一挖了個墳。謝謝你們了,謝謝啦我的朋友!我希望這就是屬於某個小姐姐的那棵大欒樹,屬於阿春與阿秋的那棵海棠樹,屬於泠泠的桂花樹,屬於依的老柏樹,屬於娥窗前的那棵「月光樹」和薩的那片草地周圍的「星辰樹」吧,還有姑父的鐵樹,那丁院子里的石榴樹,以及那史出生之地的老棗樹……
「是她,」秦漢說:「是歐青的筆跡。」
所以面目倒是靠不住的。
只見他們在那群岩石中間走走停停,指指點點,尋尋覓覓……終於,好像發現了什麼,他們在一塊不能說最小但肯定不引人注意的岩石前駐足,細細察看,時而交頭低語,時而仰面無言。我悄悄落在他們身旁,卻見那石頭上有一句不知是誰匆忙刻下的留言:一切都是可能的,但我在這兒。
唉唉,是呀,沒有了丁一,他們聽不見。
或不如說我從某丁之夢,醒進了某史之實。——所謂「丁一」不過是一種可能;一種可能,于「寫作之夜」的實現。所謂「丁一之旅」不過是一種話語;一種可能的話語在黑夜中徜徉吟唱,又在拘謹的白晝中驚醒。這麼說吧:丁一與史鐵生並無時間的傳承關係,最多是空間的巧遇,或思緒的重疊。
懸浮其上,或徘徊其周邊,我久久不忍離去。
鳥兒便又都飛起來,在一塊巨大的岩石頂上飛起飛落留連不去。
是我該回去的時候了。
「不,」依說:「我記得他還說,就連這樣的話也不要有。是嗎,娥?」
2002年10月至2005年7月
所以望白雲之飛掠,聽九九藏書海浪之拍擊,沐日月之輝耀,盼天路之可期!
正如詩人所說:「一切話語,都被白晝之王所廢。」那便是心魂回歸黑夜,重新去鍛造一種語言或一條道路的時候。
回歸那不是鍾錶的時間,或「寫作之夜」。
所雕所畫皆是凡人之面目、尋常之人體……刀砍斧刻並不求其細膩,走筆落色亦不仿效真實,似乎一切都是即興而發,單為宣洩一腔思願與情懷,或只是為著勞作之歡愉,行為之流暢,呼吸之自由……錛鑿揮灑,只期圖生命的舒展,與四周的雲行風走、浪起潮平合為一曲天籟……
可這,又是因為什麼呢?
再去告別姑父的花園:在當年那個敵人的家裡,那些花草居然也長得枝繁葉茂……
「那怎麼辦?」薩問。

告別丁一

我夾在它們中間,飛過樹叢,山丘,荒地,飛過沙灘和海浪……繞著那海島像似行一個儀式,或是要我看遍詩人與畫家曾寄望於斯的每一寸土地……然後它們落下來,像飄灑一地的紙花,散落在海邊一處嶙峋兀傲的岩石群中。

補遺

然後去告別問問的卧室:祝福你問問!未來無論正常還是獨具,請別忘記那一曲《童年時光》……
只聞海浪轟鳴而不見其波濤之時,我才知道,這海島其實也真不能算小。白色的海鳥在頭頂上飛舞,歡叫。我跟它們打個招呼:「喂!這可是丹——青——島嗎?」它們便一群群精靈似的飛下來,但不落地,只是擦著樹梢或貼近地面緩緩盤旋,嘹亮的歡叫聲隨即凄長,沉鬱,變作哀歌……而後,不知是怎樣一個信號,所有的鳥兒同時轉身,匯成一群,朝同一個方向飛去。
丁一慢慢閉上了眼睛。
「她說她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