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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不用問,張素雲就知道是為嫂子跳舞的事。嫂子原來在食品廠上班,下崗后一直找不到合適的事干,無聊中竟迷上跳舞。河陽城有幾家舞廳,分別開著早場、午場和晚場。嫂子多一半跳的是午場,因為只有午場女士免票。跳久了才發現,跳舞的女士幾乎清一色是下崗工人,蹲在家裡實在太煩,跑到舞廳里散散心,下崗帶來的痛苦多少會減輕些。
林山會心一笑,他也有幸成為公示的一員,不過倒沒像同樣要被提拔的何主編那麼激動。他剛才說的話,其實是何主編的擔心,他自己,壓根就沒拿這當回事。
該怎麼跟他解釋?
上班時,李木楠裝作若無其事,在陳天彪面前那份不自在也被他很好地控制,反而表現得比以前更為大方更為鎮定。
次日一大早,陳天彪來到工商銀行。河化貸款的報告呈給工行差不多快一個月,遲遲得不到落實。他先後找過行里不少領導,這些人見了他,臉上千篇一律堆著笑,話語依舊充滿關切,免不了一如既往送他些奉承,可是一談到正題,一個比一個溜得快。
「不要說了!」李木楠打斷她,「我原以為你們是真心跟我合作,沒想到你們會採取這種……手段!」他把「卑鄙」兩個字省略了,因為他清楚地看到沈佳在抖,那張臉因他的話一點點變形,變得令人不忍目睹。他忽然換轉口氣,「算了,我何苦要跟你發火。」
「有這事?」陳天彪驚疑地揚起頭,河化一些分廠工資是單獨發放的,具體情況陳天彪並不是太清楚。
找准軟肋並能打出一張好牌,這便是陳珮玲成功的訣竅!
老曹紅赤著臉,道:「我們那邊——兩個月沒發工資了。」
這話有些惡毒。河陽城早有人說,李木楠把自己賣給了陳天彪,充其量不過是陳天彪的走狗,想不到沈佳也這麼看他。
「既然瀕臨死亡,你們何苦費這個心思?」
陳天彪三言兩語道明來意,王副行長先是聽,完了並不急於答覆,臉上是淺淺的笑,目光有點深不可測。
「我能瞞得了你?」車光輝頗有意味地一笑,一把拉過林山,「坐,坐,你別嚇著我。」
父親黃風的這句話徹底洗刷了二丫心頭將近十年的怨恨,也使她混亂了十年的思維漸漸明晰。躺在床上,冬日的寒冷從門窗縫裡灌進來,將屋子裡稀薄的熱氣洗掠一空。可她並不覺冷,反倒覺得心裏暖暖的。父親那句話熱氣包一樣溫暖著她的心,她奇怪一向嚴酷的父親怎麼會在今天突然仁慈親善,他冷漠如鐵的心腸難道也有深愛深藏?
王副行長仍舊是笑。
「什麼意思?」
包廂是封閉式的,暖色調,地毯很柔軟,腳踩上去有踩著雲朵的感覺。老闆刻意將燈光調得朦朧曖昧,然後別有意味地笑笑。這些都影響著李木楠的心情。很明顯,沈佳今天是特意打扮了一番的。在她脫去米色風衣的一瞬,李木楠的眼睛像被蜇了一下。沈佳笑笑,笑得很柔軟。李木楠想躲開她,目光卻不慎觸到她緊裹在黑色緊身毛衫下面的豐乳。沈佳身材極為妖嬈,曲線畢露,發育出奇完美,兩條修長的腿襯托得她更為高傲挺拔。
「啥工資?」陳天彪一時沒反應過來,盯住老曹問。
「行,我這就去買。」張素雲沒敢跟陳天彪打招呼。走出院門不遠,母親攆出來又安頓,買幾根黃瓜,還有油菜啥的,拌幾個冷盤。
「陣痛?你說得輕巧,那幾千號人咋辦?」李木楠的口氣有點像陳天彪。
窗外黃風掠地,輕沙漫揚。
算上王大虎家,陳天彪這是第二次走進這個被河陽人稱為貧民窟的地方。不知咋的,一到這兒,他的心裏就難受。
陳天彪一怔。他知道王副行長又要老話重提了,忙說:「你說的問題太大,我現在沒時間跟你扯。」
沈佳不情願,可也沒有辦法。等到了陌生的城市,沈佳就崩潰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朝她襲來,淹沒她撕扯她,要讓她瘋掉!
這是個五十多歲的禿頂男人,身材矮胖,腆著一個啤酒肚。一對小眼睛,左眼還稍稍有點斜視,說話時經常聳著鼻樑,日子久了,鼻樑上竟聳出一個肉樁樁。嘴唇有點厚,下嘴唇還朝外翻。
飯菜吃到中間,李木楠仍然嗅不出這頓宴請有啥異味。陳珮玲拿一些河陽城的軼聞當下菜的作料,裏面穿插幾個浙江同鄉在河陽城的艷遇。講到精彩處,先忍俊不禁笑出聲來,頰上飛過一道道淺紅。
飯後,陳珮玲請李木楠到浙江大廈坐坐。李木楠推辭,沈佳這時話多了,說:「莫非李總怕我們綁架不成?」李木楠笑笑,燈光下他忽然發現沈佳很迷人,明眸流盼中,生出南國佳麗獨有的風情。北方男人最經不住這風情的誘惑。沈佳似乎看出他的心思,軟軟一笑,輕語道:「難得有這麼好的機會,李總不去,就不怕遺憾?」
河陽是座文化古城,筆杆子歷來受寵,但一次提拔這麼多,河陽還是第一次。
李木楠強壓住內心的憤慨,瞪住沈佳的眼睛:「想不到你們這麼卑鄙!」
李木楠張了張嘴,有些訝異地盯住沈佳,可沈佳已動身買單。
河化的軟肋就是李木楠。
李木楠看了幾頁,心猛地提緊。剛才那股溫情陡然而逝,臉上掠過一道驚恐。他強壓住心頭的驚愕,屏聲斂氣地閱完報告。
李木楠想把這事忘掉,只當沒發生過。可很難。時不時地,浙江大廈兩位女老總的影子就會跳出來,在他心裏攪起一陣波瀾。往南方去的計劃已經破產,他跟南方那家公司早把態度表了,人家也已經物色到新人選。而浙大兩個字,又在他心裏活躍起來。他把這事前前後後反反覆復想了幾遍,儘管還沒有足夠的理由讓他相信河化真會讓陳珮玲收購,但陳珮玲給了他一個信號。
「你這個部長怎麼當的,這麼大的事為啥不及早彙報?」陳天彪有點火。他一直自信河化在工資發放上沒讓工人戳過脊梁骨,想不到在他眼皮底下還是發生了這事。
沈佳矛盾了很久,最終還是答應按陳珮玲說的做。她這樣做有她的理由,不只是陳珮玲需要李木楠,對她而言,更需要!
坐在沙發上,他感覺心在慢慢沉下去。
李木楠噎住了。沈佳的話的確挑不出毛病。相比之下,沈佳更像個職業經理人。
上了大廈,沈佳將李木楠帶進接待室,房間的裝修與陳設令李木楠瞠目結舌,恍若來到一座迷宮。陳珮玲借故頭暈,獨把沈佳留下來陪李木楠,說自己稍歇一會,請李總千萬不可多心。李木楠直覺得自己還在飄,陳珮玲說啥他根本沒聽進去。直到沈佳拿出酒,款款捧至他眼前,才覺自己來了一個不該來的地方。
「昨兒個我們樓上又有一對老兩口往上抬爐子,五樓呀,想想看,生爐子是多麼麻纏的事……」有人附和。
「我啥也沒說。」
光顧了發火,陳天彪竟把這個給疏忽了,財務部長說完,他才冷靜下來,覺得問題已很嚴重。
音樂響起來,低柔九*九*藏*書,舒緩,彷彿來自一個遙遠的地方。李木楠的思緒被音樂牽著,慢慢進入了狀態。
「李總是明白人,用不著我再明說吧。」沈佳依舊溫情脈脈,目光一爍一爍,李木楠頓然感到一股冷寒。
見張素雲領著客人進了家,婆媳二人的架立馬止住了。
「銀行方面呢,能不能再想想辦法?」
「這可能嗎,讓我出賣自己公司的利益?」
「那就從老廠這邊發。」陳天彪毫不猶豫地說。
「什麼粗野?那是陽剛。西北男人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就跟你們的手抓羊肉一樣,我倒是越來越喜歡了。」
這頓飯陳天彪吃得艱難極了。正吃飯的當兒,張素雲的父親回來了。他比陳天彪大不了多少歲,面相卻比陳天彪老出許多。他原先是河陽糖廠的工人,第一批下的崗,後來到處打工,現在工都沒處打了,無奈之下,就揀起了菜葉。剛揀時還有點抹不下臉,現在已相當老到了。可近來揀菜的人又添不少,菜販們也越來越小氣,菜沒那麼好揀了。
沈佳垂下頭,臉由紅變白,變紫,慢慢,沒有顏色了。半天後她張嘴辯解:「我知道你會生氣,可你想過沒有,你跟蘇小玉之間的事,陳董事長怎麼看,河化的職工怎麼看?說重點,你這是在玩火,拿你的前程,拿你一生的幸福玩火,你明白嗎……」
這是一份浙江大廈收購河化的方案概略。內容簡潔,句句鏗鏘。方案最後,赫然列著收購后新河化董事會的名單。李木楠被封為總經理!遞到李木楠手裡的,同時還有一份聘書,上面清楚地寫著,總經理年薪二十萬元。後面是一張二十萬元的支票。
這風簡直是往河陽人傷口上撒鹽,河陽人本來就對南方人恨之入骨,放眼四望,河陽城裡賣傢具的,開商場的,理髮洗頭的,賣精品時裝的,哪一行沒讓南方人佔了先?南方人賺了河陽人的票子,又要買河陽人的廠子,末了,再讓河陽人給他打工,憑什麼?
那廠子是以小情人名義註冊的。本來他也想通了,分流就分流,好賴自己還折騰了個小實體,這幾年打著河化的旗號,小實體發展得不錯。但他做夢也沒想到,小情人在他眼皮底下又養了個小白臉,兩人一唱一和,想把他擠走。他這才慌了手腳,死活不同意分流。
「那你就甘心情願把自己出賣給別人,做一輩子替身?」
屋子不大,兩間。裏面一間從中間隔開,外面一間算是客廳,牆邊卻支了張床,用蚊帳罩著。有個磚頭壘起來的小院子,院里搭一個小棚,算廚房。
率先站出來反對的,是印刷廠廠長郭春海。
這個下午,失蹤一個多月的黃二丫回來了。她穿一件暖紅色羊毛絨大衣,腿上很是張揚地穿了一條黑皮褲,脖子里圍一條長長的羊絨圍巾。頭髮焗成了棕色,還燙了幾個大|波浪。看上去既時尚又前衛,一點也看不出她是貧民窟走出去的女人。
李木楠喝白酒不怕,抵擋一桌人不成問題,喝紅酒卻愁眉。白酒雖烈,喝多了也只是酒醉心裏明,紅酒軟綿綿的,喝多了會叫人失去知覺。以前他吃過幾次紅酒的虧,見了紅酒便心虛。兩位女士提出喝紅酒,他又不能不從,敬來敬去,頭就開始暈。他提醒自個,千萬別貪杯,今天這丑說啥也不能出。
自從當上河化董事長,他還從未踏進過這樣的家庭。眼前的這個家,深深刺痛他的眼睛。面對一家人的熱情,他覺得自己的表情是冰涼的,硬擠出的笑更是蒼白無力。從張素雲嫂子手中接過水杯時,他感到了自己雙手的抖顫。
其實這些都是小生意人,真正代表南方人實力的,首當推河陽浙江商會會長、浙江大廈老闆娘陳珮玲。
兩人哈哈一笑,腦子裡同時閃出一個人來。
陳天彪忙掩飾道:「我平日喝的就是開水,你別太麻煩。」
「我們需要你的幫助。」她說。
沈佳並沒反駁,臉上的笑容漸漸隱去,顯出本真的表情來。
「好你個老謀深算的傢伙,竟敢瞞我!」林山跳起來。
十二月初,河陽市按慣例公示了一批擬提拔的領導幹部。公示一出,人們便沸沸揚揚,河陽城的一幫筆杆子居然榜上有名。
王副行長似乎已經知道什麼,迫於無奈,他只好實話實說。
那是大風前一個月,大約七月初的一個早晨,陳天彪剛走進辦公室,張素雲他們就跟了進來。兩位老工人陳天彪都認得,一個是老劉頭,一年前讓機子壓壞了右手,傷好后干起了門衛;另一個是車間的老曹,三個人一字兒排開站到陳天彪眼前,囁嚅著不說話。
「怎麼打算,我收了,廠子咋辦?一萬人哪,老兄……」
「哎,我說你能不能換個思維想想?」王副行長輕嘆一聲,目光從陳天彪臉上挪開。
「我急等著用呀。」陳天彪焦躁起來。
陳天彪思索片刻,狠下心說:「先把工資發了吧。」
「這邊的錢還不夠開這邊的工資,這個月利潤又降了不少。」
他霍地起身:「對不起,我該告辭了。」
「那你得給我說個頭頭道道,不能打發叫花子似的,說攆就給攆了。」
「有那麼嚴重?」陳天彪一聽老曹把事情誇張得很邪乎,臉上露出不悅。
「有份報告想請李總過目。」沈佳柔情四射地盯住李木楠,將報告款款遞過來。
沈佳倒是殷勤周到,說總經理交代了,不能不照顧好李總。小嘴一抿,自個先飲了,然後雙目流盼地看著他,李木楠焉能不飲?
兩次聯想起來,陳天彪就覺張素雲真是有啥難言之隱。
這個張素雲,曾到過他辦公室一次,或許那一次就有話跟他說,只怪自己太過粗心。
「……有啥做啥吧,反正也擺不起闊。」張素雲這才覺得自個太冒失了。但既然來了,索性就讓他實打實地看看吧。
元旦前夕,河陽城突然傳出風聲,幾家大企業要賣給南方人。
「可你別忘了奇迹都是人創造出來的。河化雖大,卻是死水一潭。浙江大廈是小,卻充滿活力。一個有旺盛生命力的企業吃掉一個瀕臨死亡的巨人,應該不算是奇迹。李總是企業管理方面的專家,這一點想必不會否認吧?」
沈佳得體而又不失曖昧地拉過李木楠的手,將他又請回到沙發。「我們的意思已經很明白,接下來就要看李總怎麼選擇。」
「這些我們正在做……」
二丫早已換上以前穿的衣服,規規矩矩像個乖巧孝順的女兒。只是沒想到雞窩頭會出賣她,一時窘得臉都不敢抬。見父親陰著臉,她的心撲撲直跳,耳朵機靈地豎起來,隨時準備她爸甩碟子摜碗。
黃風並沒像二丫預期的那樣做出什麼舉動,他只是默默地咀嚼著飯菜,從爛鳥二丫精心烹炒的一道道菜里,他咀嚼出另一種味道。這味道讓他慢慢化解開積鬱在心中的怨氣,臉隨之也略略舒展一些。吃完飯,他目光瓷實地瞥了一眼二丫,如同石磨里碾壓出一般,沉沉地道了一聲:「他要死了,你該去看看……」
九-九-藏-書郭春海沒詞了,兩眼發直,不服氣地瞪著陳天彪。
唯有李木楠清楚,市上是在為浙江人清理包袱。浙江人真正收購的,是河化的核心主業,等河化自己把包袱甩盡后,浙江人也就粉墨登場了。
陳珮玲還覺不放心,第二天,她讓沈佳出差,離開了河陽。
「這下你們滿意了,用河化幾千號人的下崗換取你們的利益,你們真做得出啊!」
陳天彪顯得很興奮,立刻組織河化中層以上領導幹部進行討論,如何正確貫徹市上的精神,將河化改革步伐加快。中層們疲疲沓沓,無精打采,並沒表現出陳天彪期望的那種熱情。這怪不得他們,大的變革面前,每一個人的命運都會發生難以想象的改變,誰都在思考同一個問題,改制分流后,自己的位置到底在哪。
沈佳無話了,想好的話居然派不上一點用場。而且,自己確實沒理由替他操心啊。她仰起白晳的脖頸,微微閉上眼睛,痛苦染了她一臉。良久,她垂下頭,目光緩緩移過來,像兩股清涼的泉水,瀉在李木楠臉上。
他們在一家浙江人開的酒吧里見了面。沈佳長發飄飄,穿一件米色風衣,頎長的身材更顯飄逸。李木楠不自禁地脫口誇讚:「沈助理今天真漂亮,有一種魔幻感覺。」
看著這兩個老實本分的人,他想這話是真的。陳天彪把目光擱他們身上,片刻后又緩緩挪開。
王副行長斂起笑,一本正經說:「我認為這很重要,你想過沒,為啥現在國有企業這麼難,難道都是經營上出了問題?」
小洋樓里,車光輝神色怡然,聽完林山一席話,他笑著說:「別聽他們胡說八道,這是市上的決定,我一介草民,哪有說話的份。」
陳珮玲長得並不十分好看,眼睛有點小,鼻樑有點塌,碎眉碎眼的,還不及河陽名媛徐虹一半好看。單憑這姿色,她是掙不下那麼多錢的。但陳珮玲又的的確確掙了很多錢。所以河陽人挖空心思猜她,絞盡腦汁打聽她,還沒等河陽人思謀出個所以然,浙江女人陳珮玲的驚人之舉又到了。
「你是說……」
有誰理解沈佳此時的心情呢?陳珮玲交代這個任務時,她曾委婉地拒絕過。對李木楠,沈佳不想採取這種方法。可陳珮玲固執己見,說對李木楠這樣有才氣,有抱負的男人,必須先徹底打碎他在河化的幻想,否則,他是不肯輕易倒戈的。沈佳渴盼過跟李木楠合作,但她又多麼不願用這種方式。以前就有一家公司,採取不正當手段,將合作對象一家國企老總的私生活偷|拍下來,迫其就範。這種事沈佳向來不齒,可沒想到,有一天同樣的事情降臨到她頭上。
「不就有人說我外頭開了個廠子嗎?這事誰能拿出證據?你能拿出來?」郭春海目光很兇,口氣更是硬。
沈佳是陳珮玲的一張牌。陳珮玲從動河化腦子那天起就在尋找這樣一張牌,尋來尋去,始終找不到。後來她把目光對在沈佳臉上,天呀,我還上哪找,這不就在身邊嗎!
「接下來呢?」
李木楠哪裡知曉,沈佳盯他盯了好久。
「有啥只管說,我又不吃你們,怕啥?」
人得打有準備之仗啊。
河化分流的步子終於在磕磕絆絆中邁開。儘管市上明確表態,不同意此方案。但陳天彪鐵了心,李木楠也鐵了心。
婆婆恍然醒過神,嘴裏嗯著,臉上擠出一絲僵硬的笑,鑽廚房裡去了。
陳天彪走進張素雲家時,張素雲的嫂子正跟婆婆吵架。
林山似乎早有準備,道:「按計劃行事,先出書,不妨炒作一把。」見車光輝皺眉,解釋道:「這事你放心,我們會做得不顯山不露水。當然了,」他話鋒一轉,真就給車光輝指點起迷津來,「你還得干幾件實事,貧民窟的工程最好動工,不能讓老百姓老對你老有意見。再者,要把廣場的文章做好做大……」
黃風的仇恨還來自大丫二丫那兩隻鳥。破鳥大丫的男人不久前被醫院判了死刑,沒得救了,手術都沒法做。年紀輕輕得這種病,不是作孽是什麼?一想那狗屁作家干下的傷天害理之事,黃風就阻止不住心頭的詛咒。破鳥大丫先是哭鬧了一陣,接下來竟變得若無其事,好像要死的不是她男人。也好,死了倒也乾淨。爛鳥二丫更讓他無地自容。她像是欠男人似的,跟那個名叫三兒的碎鳥亂蹬了一陣腿,居然沒了影蹤。一個多月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人雖是走了出來,心,卻亂了。不可否認,兩個浙江女人拋給他的「繡球」實在太大了——二十萬年薪,總經理位置。李木楠睡不著了,徹夜難眠,有幾個人能抵擋住這樣的誘惑呢?早上一上班,他想把這事告訴陳天彪。敲門的一瞬,猛又猶豫了。
車光輝不僅瞞了林山,而且瞞住了河陽的廣大消費者。河酒集團走下坡路后,原有的產品銷路堵塞,市場佔有率急劇下跌,產品大量堆積,資金回籠不力。接連開發幾個新產品,均遭本地幾大酒類營銷商的抵制。車光輝細細研究一番,發現是河酒產品價格體系存有嚴重缺陷,產品還未暢銷,價格便出現倒掛,經銷商前腳吃貨,後腳價格便下跌,賠得叫苦連天,哪還敢再經營新產品?
末了,陳珮玲莞爾一笑:「早知道李總是個性情中人。」
車光輝跟胡萬坤是朋友,這是河陽城眾人皆知的秘密。朋友有了困難,他焉能不幫?這次河酒上新項目,車光輝到現在還沒拿到一分錢,無意中他跟胡萬坤談起開發保健酒的事,兩人的想法不謀而合。保健酒必將引領未來酒類消費新時尚,產品開發成功,車光輝提出獨家買斷銷售權,款項用於充頂工程款。胡萬坤也正在探索一條新的營銷路子,這事便秘密議定。為了監督河酒,車光輝將自己的人派進河酒,專門負責出入庫控制。
張素雲嫂子站他對面,尷尬地說:「不好意思……湊巧茶葉沒了……您先喝杯開水,我這就去買。」
「今年的貸款額度已經用完,再爭取怕也得等上一陣子。」
坐在邊上的沈佳不停地給李木楠夾菜,臉上始終笑吟吟的。她很少插話,彷彿今天跟著陳珮玲,中心任務就是給李木楠夾菜。
接下來發生的事果然不出李木楠所料,市上出其不意把封壓了幾個月的河化分流職工的方案給批了,而且專門開了一場會。會議要求河化加大改革力度,把虧損企業統統推向市場,該淘汰的淘汰,該關門的關門,一切按市場經濟規律去辦。
裏面不少人談論著暖氣的話題。因為交不起暖氣費,大片大片的居民樓至今還沒供暖。就連北關老城巷的家屬樓也沒供暖,那裡面住的多一半可是河陽的老幹部啊!
「除非什麼?」
沈佳目不轉睛地盯住李木楠,熱切的目光充滿期待。李木楠極力避開她目光,心境突然複雜起來。沈佳他以前接觸過,多次開會,他們就坐在一起。沈佳表面上是陳珮玲的助理,其實在浙江大廈內部,許可權很大。那次九*九*藏*書災后重建會上,她代表陳珮玲,當場表態捐出二百萬,讓李木楠刮目相看。這女人年齡並不大,應該比李木楠還要小几歲,但在商場上,已叱吒風雲好些年。李木楠每每見到她,必要感嘆一番。南方人就是南方人,天生就是干生意的料。
「是嗎?」沈佳笑笑,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調皮地眨幾下眼睛,又說,「你看上去還是那麼沉重,像個思想家。思想家不好,我們要想辦法讓李總輕鬆輕鬆。」
「是我把你們當外人?這是你們自個把自個當外人!你們憑良心說說,這些年,老廠虧待過你們沒有?可你們呢,又給老廠做了些什麼!」一提這事,陳天彪窩在心裏的火就翻騰起來。
李木楠沒有回絕,熱情地答應了。
「該咋辦咋辦,人不是靠同情能活下去的,得靠他們自己。」
沈佳苦笑,忽然說:「我們回去吧。」
王副行長突然不語了。他無不傷感地盯住陳天彪,心說你總是認為自己是救世主,誰離了你都不行。可你知不知道,他們正在算計你呢。他嘆口長氣:「好吧,既然你一心要這麼做,我也不好說啥了。錢的問題,你得給我時間。」
這天兩人沒喝酒。車光輝找林山來,是有要緊事兒商量。
老城裡人黃風還沒走到院門前,就已聞見一股香噴噴的味兒。他驚奇地推開院門,瞅見做飯的正是不知死活的爛鳥二丫。那股香味立刻化成一口悶氣,壓在了心上。他咳嗽一聲,算是跟爛鳥打過招呼。二丫望見父親,臉上彆扭地綻出兩道子笑,忙將飯菜端茶几上。接過碗的當兒,黃風斜望了一眼二丫,那雞窩似的頭立刻讓他聯想到廣場里整天亂轉的雞。他恨恨收回目光,心頭掠過一層近乎絕望的悲涼。茶几上一下擺了八個碟子,還端端正正擺放著一條中華煙,兩罐黃山毛峰。
沈佳也起身,並不驚訝,嫣然一笑:「想不到李總這點挑戰都面對不了。」
「沒事你回去吧,安心上班,工資的事再不用操心。」
「我不正在改革嘛,這款就是分流職工用的。」
這天李木楠再次接到沈佳電話,邀他到外面坐坐。
等陳天彪發完火,財務部長才彙報,幾個兼并過來的分廠由於虧損嚴重,已經沒錢發工資了。
黃風冷冷一笑,還暖氣哩,再過些日子,連電帶水都給你停了,看你還敢不敢住樓!
沈佳仔細地捕捉李木楠的每一個表情,她今天的目的很明確,就是讓李木楠表態。這點,陳珮玲跟她交代得很清楚。
「其實我們也在尋求一種雙贏,希望李總能考慮我們之間的合作。」
「你呢,你有啥事?」陳天彪見她不走,又不說話,順口問了一句,語氣里有種不耐煩。
「我們可沒簽過字,憑啥光攆我們,老廠的人咋一個也不分流,明顯是一個鍋里煮兩樣飯,拿我們當外人看。」跟來的人接著嚷嚷,辦公室里一下子亂起來。
「這是陣痛,我們每個人都必須承受。」
聽陳天彪一說,老曹才抬起頭,吭哧半天,說:「我們……來問問工資。」
陳天彪本來是生著氣的,聽張素雲這麼一說,心裏一下像打翻五味瓶。他最怕的,就是工人們跟他說這個。
人們七嘴八舌,亂嚷一陣,發泄夠了,留下一大串威脅話,走了。陳天彪抬起頭,見張素雲還在,忽然想剛才她一句話也沒說,便問:「你還留著幹什麼?有火就發,用不著怕。」
「哪敢。」陳珮玲舉起酒杯,「來,李總,論年齡我該是你大姐,大姐敬你一杯。咱們今天飯桌上不談正事,如果有緣,吃完飯我們談。如果沒緣,權當大姐耽擱了你一頓飯工夫。」說完一碰杯,自個先飲了。
見著陳天彪,他只是禮節性地點了點頭,並沒搭話,端著碗蹲院落里吃去了。陳天彪很想跟他說幾句話,可他明顯仇視著陳天彪。陳天彪只好打消這個念頭。
這張牌是專門打給李木楠的。
「還嚴重哩,家裡兒子媳婦全下崗,就靠著我那幾個救命錢過日子。老劉頭家也是,都一個月沒吃肉了,不信你問他。」
「說吧,下一步你們作何打算?」李木楠突然覺得,空嘆已毫無意義,索性實打實地問。
「資金從哪來?」車光輝腦子裡迅速算著賬,一啟動陽光工程,他的資金就顯得吃緊,廣場無力可及。
「怎麼,有難度?」陳天彪耐不住性子問。
「李總還是請坐,何必這麼焦急呢?」
「不生爐子咋辦,他們硬是不供,錢都交了三個月,還沒見過暖氣。夜裡凍得下巴響,你說這冬咋過?」
「誰說你開廠子了?分流是分流,跟你說的是兩回事。」陳天彪料定會有人找他鬧,心裏早已做好準備。
李木楠心中藏著疑惑,見飯桌上氣氛很融洽,遂問:「陳總今天約我,到底有何指教?」
「……動用董事長基金。」
「那你當初幹啥來著?當初你要不兼并我們,說不定我們還落不到這地步。」
「幹嗎總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河化的問題不僅僅是經營上的,更大的在於體制,在於它生長的環境……」
「還用得著我告訴你嗎?你自己應該比誰都清楚。」陳天彪回敬著郭春海,眼睛卻盯在張素雲身上。
「除非……」財務部長欲言又止。
「紙箱廠和油氈原紙廠也沒發。」
「不信,您可以到我家看看……」張素雲的聲音更弱了。
街上霓虹閃爍,搖曳的燈影下,沈佳顯得格外動人,飄逸的長發,動感的身材,一笑一顰,就把南國佳人的那種味兒給活脫脫演繹出來了。李木楠是真心想拒絕,卻又拒絕不開。正在猶豫間,沈佳輕輕挽住他:「走吧,李總,還猶豫啥呢?」
「我……我……沒事。」張素雲越發緊張,紅著臉吞吞吐吐道。
李木楠臉一紅,忙自嘲道:「我一個西北佬,哪稱得上性情中人,性情兩個字都讓你們南方人占完了。我們身上,只剩下粗野了……」
果然,聽完沈佳的彙報,陳珮玲暗自一笑,她知道李木楠動心了,不動心才怪。但她不露聲色,說:「暫時先不要接觸,他這個人,反覆無常,得留點時間給他自己。」
「這支票我先替你保管,不過,我相信我們會合作愉快的。別忘了,河化也是你的夢想啊……」見李木楠懷疑地看著她,沈佳似是有點心虛,不過臉上表情依舊豐富,話也說得意味深長。好在李木楠這陣已從幻覺中醒過神,腦袋裡繃緊著一根弦,無言地瞥了沈佳一眼,離開了浙江大廈。
沈佳看上去對他的心思瞭若指掌,不急不惱說:「李總笑我們痴人說夢?」
他靜靜端詳張素雲半天,忽然把目光移開,毫無目標地探向窗外。
車光輝知道,該是下血本的時候了。
與佳人共飲,李木楠先有幾分陶醉。沈佳的美在燈光下恣意擴展,美輪美奐。恍然中有青春女人的芳香飄來,李木楠心旌搖曳。
「還有一個因素李總別忘了,目前招商引資是河陽的重頭戲,只要有資本進入,政府是不會拒絕的。https://read•99csw.com
送林山走時,車光輝拿出兩件「波寶」。林山大喜,說正有人沖他索要這酒呢。車光輝笑笑,說:「這酒生產量小,你還是留著自己喝吧。」林山大怒,說:「我還用得著它?!」
元旦前的氣氛照樣淡而無味。河陽城冰冷如鐵。冬日的陽光癟癟地灑下來,很快被凜冽的西北風洗劫一空。
老城裡人黃風穿著他那件過時的軍綠色呢子大衣,戴一頂咖啡色禮帽,躺在冬日的竹椅上。目光冰涼,臉色如鐵。身邊的茶館里密密匝匝聚了很多人。寒冷將廣場里閑散的人驅進了茶館,茶館的空氣更加污濁。黃風躺在門口,時不時被濃烈的旱煙味或腳臭味熏得發嘔,只好一次次往外挪竹椅。
李木楠沒料到,浙江老闆收購河化的傳言居然是真的。更令他驚魂不定的,是浙江女人陳珮玲竟給他拋出個「繡球」!
「你說呢?」李木楠反問一句。這時他才清楚陳珮玲給他擺了一場鴻門宴,不過他腦子裡想的卻是,陳珮玲也太過幼稚,河化是擁有十億資產的大型企業,這麼容易就能買走?
車光輝摒棄河酒慣用的先鋪天蓋地大打廣告,藉助廣告攻勢遍地鋪貨再輔以酒店促銷的傳統銷售方式,而是在一種極為神秘的背景里將「波寶酒」作為禮品巧妙地送出去,讓高消費階層先秘密品嘗起來,等產生一定的口碑效應后再小批量投放市場,始終造成一種產品緊缺的假象。
今天他要找的是王副行長。王副行長跟他的關係,已非一天兩天。早在王副行長當信貸科科長的時候,兩人就已非常熟絡。從信貸科科長往副行長位子上努力的過程中,兩人更是建立了非同尋常的關係。陳天彪看好王副行長的前程,甚至將王副行長的前景跟河化的未來聯繫在一起。辦企業,在銀行沒有鐵杆子朋友不行,單從正常渠道弄來的那點貸款,塞牙縫都嫌少。河化需要大規模貸款,沒銀行的支持,你就是有天大本事,也難把企業玩轉。如今,王副行長如願以償,坐上了夢寐以求的位子。為避嫌,陳天彪一直沒找過他,這步棋他留著,不到迫不得已,他是不會走的。
「誰給他們的權力?我一再強調,哪怕砸鍋賣鐵,也要給工人按時發放工資,你們工作咋乾的?」
到了外邊,母親嘀咕道:「你爸揀菜去了,這陣肯定回不來,你身上有錢沒?要不,去買只雞|吧,總不能拿白開水招待人家吧?」
他說不清為啥要跟張素雲來,但目的絕不是為了查證她說的話。他似乎從張素雲的目光里看到一種東西,是什麼呢,一時他也說不清楚。
「那就好,那就好。」老曹跟老劉頭忙哈腰點頭,臉上滿是感激的笑。唯有張素雲呆立著,怯怯的,不敢正眼望陳天彪。
「你們口氣也太大了,收購河化,虧你們能開起這樣的玩笑。」
「資本重組。河化的癥結在於體制,在於管理。這兩個瓶頸要是衝破,再加上資本的活力,河化依然是旺盛的。」
第一批公布的名單,清一色是兼并廠子的員工,紙箱廠和印刷廠廠長也在分流之中。
她下了車,手提兩個大包,裏面鼓鼓的。在人們驚訝的目光里,趾高氣揚走進老城裡人黃風的家。
陳珮玲在河陽城裡算個傳奇人物,她十九歲來河陽城創業,靠裝潢起家,短短十年聚積的財富對河陽人來說,簡直是天文數字。河陽金融系統的裝潢業務,一直由她壟斷。河陽招商引資,陳珮玲變戲法似的從浙江引來幾個大股東,短短八個月的時間,奇迹般地建起了河陽最大的商城「浙江大廈」。
「還有哪幾個廠子拖欠?」
「挑戰?你這話什麼意思?」
李木楠漸漸平靜下來,似乎意識到了自己的過激,輕聲說:「對不起,我的話重了。」
「你是說……」
想動河化這樣一個龐然大物,必得先找它的軟肋,這是陳珮玲一貫的行事原則。
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了很久,停下腳步時驚異地發現,自己竟立在河化大廈下面。夜風中,大廈像個巨人似的思考著,那冷漠,那孤獨,不是每一個人都能體味到的。他默默將目光移上去,又緩緩落下,再移上去,落下……慢慢,他成了大廈的一分子,感受著大廈的痛,體味著大廈的苦……
張素雲這才大著膽子,抬起頭跟陳天彪說:「我們家就剩我一個上班的了,爸、媽、哥哥、嫂子全下了崗,我要是再沒工作……家裡連菜都吃不起了……」話沒說完,眼角已滾出幾滴晶瑩的淚。
哪個女人不懷春?沈佳盯李木楠的同時,也把自己盯了進去!
車光輝看著林山,不緊不慢道:「那酒我已買斷,等於是我的品牌。」
過了一會,林山突然說:「河酒最近出的那個波寶酒,火啊,你可得小心,要是讓河酒坐了頭把交椅,弟兄們的心血可就白費了。」
這句話觸到了李木楠的痛處。他早已料到,收購河化很可能是一種政府行為。只要有政府這隻大手在,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河陽目前提出的口號是「招商活市,引資興企」,政府在中小企業上做了幾年的文章,收效甚微,很有可能拿大企業示範。這樣的話,外界的傳言就很有可能成為一種事實。
陳珮玲打電話請他吃飯時,李木楠腦子裡曾閃過一些疑惑,但絕沒往這上面想。即便換上一個想象力較他豐富十倍、百倍的人,也不可能想到這方面。他跟陳珮玲並無多少來往,無緣無故請他吃飯為何?
李木楠這才發現,跟董事長陳天彪之間,再不像以前那麼從容坦蕩,已經很難再開誠布公。從哪天開始的呢,李木楠感覺心的某個地方,已長了雜草。
三個人走後,陳天彪叫來財務部長,一問,果真兩個月沒給發過工資。
張素雲的媽卻不這麼想,兒子下崗后,一天到晚蹬個三輪車,給建材市場送貨,那份苦力錢掙得多不容易呀。媳婦卻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往舞廳跑,一分錢不掙,飯也不做,她能不氣嗎?三天兩頭,婆媳二人總要吵上一架。
「好吧,我問問看,如果真拖了你們的,公司會儘快給你們想辦法。」
「譬如河化滑坡的原因,我是說深層次的。」
李木楠似乎吐的是肺腑之言,一想到幾千號工人面臨下崗,他這個當副總的還是感到悲哀。
陳珮玲暗嘆這是天意。
「我現在急火攻心,成不成,你給句話。」
那是跟他一樣的痛啊……
車光輝清楚,這與河酒大量以酒抵頂有關。工程款、廣告費,還有包裝物款,河酒都以酒抵頂,為了變現,他們不得不低價傾銷,河酒的價格體系焉能不崩潰?
「別人會借力,難道你不會?」
「不瞞你說,行里已開了會,對你的貸款,怕是要凍結。」
「你說得輕鬆,一萬號人跟我要飯哩,你來試試。」
陳天彪瞥她一眼,覺得有些不對勁,問:「是不是有啥話要說?」
「可它是在我手上滑坡的,我不能撒手不管。」
張素雲怯怯地抬起頭,臉上紅一陣白read.99csw.com一陣,兩隻手機械地捋著衣角,怔了半天,才說:「能不能不讓我分流?」
「我不懂你們的意思。」李木楠強壓住心頭的震驚,將文件、聘書還有支票一併遞給沈佳。
張素雲有些尷尬地向家人介紹陳天彪。一聽來人是素雲的董事長,大名鼎鼎的陳天彪,婆媳二人顯得很吃驚,不相信地盯住陳天彪望半天。還是媳婦眼尖,她在電視上見過陳天彪,確定無疑后,倏地收起臉上的不悅,換了一副燦爛的笑容,張羅著給陳天彪讓座。見婆婆還僵在那裡,忙伸手拉一下婆婆的衣襟,使個眼色,訕笑道:「媽,快做飯呀!」
她的聲音很輕,蚊子叫似的。目光始終盯住自己的腳,樣子看上去怪可憐。
財務部長低下頭,這事她給副總李木楠彙報過,是李副總點的頭。董事長訓她,又不敢把李木楠供出來,只好硬著頭皮挨訓。
他抬起頭,目光困頓地盯住那座龐然大物。樓頂的那團粉紅早已不見,黃風已記不清它消逝的確切日子。望不見粉紅物,黃風頓然覺得那樓沒瞭望頭。
「我還知道,你跟董事長夫人之間的私情。」沈佳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吐出來的,她用的是私情,而不是愛情。她的目光無所顧忌地盯在李木楠臉上。李木楠的臉因為吃驚而抽搐,肌肉在劇烈痙攣。她狠狠心,接著說:「你們不能自拔,但你們沒有未來。」
「難道不是嗎?」
董事長基金是專門用於董事長解決企業意外危機的,多少年來,陳天彪一直沒動用過這筆資金,不到萬不得已,他是不會動的。
一進冬日,黃風對眼前的這座破城生出刀子般的仇恨,看啥都覺憋氣。他無比傷感地憶起少時的河陽城,憶起祖上那座古色古香四進頭的院子。那是多麼愜意的一種生活啊,白日讀書寫字,夜裡專程請文老先生說書。祖上給他留了總也讀不完的書,他沉醉在浩如煙海的詩書里,每一天都有嶄新收穫。哪像現在,不得不靠曬太陽打發日子。
「你別忘了,討論方案的時候,你是簽過字的。」
凡事沒動真格之前,興不起什麼風浪。一旦真動作起來,風浪立刻就大。
「就沒有別的辦法?」他放緩語氣,徵詢道。
郭春海徑直闖進陳天彪辦公室,氣勢洶洶地問:「憑啥讓我走人?」他後面還跟著五六個人,都是些印刷廠的小頭頭。有個女工陳天彪挺熟,叫張素雲,平日里跟汪小麗走得近,這陣竟也摻和在裏面。
「你以為你救得了它?」王副行長端起臉,語氣沉沉地說,「聽我一句勸,不要再冥頑不化了。」
老劉頭趕忙低下頭,害怕陳天彪真的問他。
浙江大廈地處河陽最繁華的大什字西側,那兒原是部隊的訓練場,是一塊讓很多開發商眼紅的黃金地盤。圍繞這塊地皮的爭奪,河陽城曾上演過一連串觸目驚心的「好戲」。一番明爭暗鬥后,最終獲勝的竟是浙江女人陳珮玲,就連車光輝這樣的河陽大腕,也不得不扼腕惜敗,望地興嘆。
「李總是小瞧我們的實力還是小瞧我們的能量?」
張素雲家原先不在城裡,在一個叫四十里堡的鄉下,沒本事弄到農轉非指標的父親硬是咬著牙將一家人的戶口全買進了河陽城,後來才發現這是一個天大的錯誤。河陽只管賣戶口,卻不管安排就業。父親憑自己給糖廠幹了半輩子,好說歹說將兒子弄進糖廠。輪到女兒張素雲時,他一點辦法都沒了,正好印刷廠集資招工,東借西湊拼了一萬塊,張素雲才當上印刷廠的工人。
印刷廠是河陽城為數不多的幾家老廠之一,河化兼并時,郭春海已當了八年廠長。設備落後,工人蔘差不齊。河化兼并后,投入一百多萬,更新了部分設備,廠子一度很有起色。近兩年卻一天不如一天,人閑著,設備也閑著,就是攬不到活干。後來陳天彪聽人說,郭春海在外頭養個情人,張羅著給開了一家小型印刷廠,活全跑到小情人那兒去了。一次會上陳天彪提出撤換郭春海,林子強堅決不同意。郭春海弟弟在市經貿委當副主任,河化上市也有用得著他的地方。人沒撤換掉,廠子卻癱瘓了。
人們怨聲如潮,發泄心中的不平。
張素雲就立在邊上,臉上白一陣紅一陣。家裡一年來就沒喝過茶,陳天彪的話分明是在替她們遮掩。她敏感的心這一刻是那樣的脆弱,生活的窘迫讓她青春的臉上總有一層抹不掉的陰雲。
林山依然誇張地說:「諒你也不敢!」
「今天只說貸款,不說別的,你別扯題。」
「你們還了解什麼,對我還知道多少?」李木楠顯然受了打擊,語氣已不如剛才那麼鎮定。
王副行長打斷他:「你不要迴避,有些事你看得比我明白,有些卻未必。我想勸你一句,見好就收,為自個的將來打算打算。」
李木楠有點氣緊。
「廣場是河陽上下關注的焦點,如果真能建一個現代化的廣場,而且不讓市民集資,這功勞可就大了。」
……
從張素雲家出來,天已黑盡,夜色吞沒了貧民窟,也吞沒了整個河陽城。躊躇于河陽街頭,陳天彪心裏一片墨黑,白日的各種煩惱退潮似的漸漸隱去,唯有張素雲一家人的表情在腦子裡亮著,他被這家人的無奈感染著,揪扯著,腳步不由得變沉變重。
人在牽扯到自身利益的時候,未必都見得能講道理,未必都憑良心做人。
這個冬天,老城裡人黃風常常被一些爛事糾纏,讓他無法輕鬆自在。他的腦子裡經常冒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這些想法大都跟河陽城有關。尤其夜深人靜,他會清晰地聽到一種斷裂的聲響。貧民窟的人找他商議上訪之事,黃風推說身子骨不舒服,硬是把人家打發走了。想起此事,多多少少覺得有點對不住人家。貧民窟有多少人家這個冬天連爐火都無法生起,他們為上訪花光了家裡僅有的錢,不得不靠大夥的救濟生存著。黃風覺得貧民窟快要被凍死了,河陽城也快要被凍死了。
「你這素雲,來這麼大領導咋也不提前吭一聲,你叫我咋做飯哩。」母親壓低聲音惶恐不安地說。
「沒辦法,一隻老鼠害一鍋湯。」一位老幹部模樣的人發著牢騷,把怨恨發泄在死皮賴臉不交暖氣費的住戶身上。
「你看你,我說董事長不知道吧,你還硬說知道。這不,讓我說准了不是。」老曹美美搗了一下老劉頭,緊皺的臉一下綻放開。見老劉頭拿眼瞪他,忙扭過臉跟陳天彪說:「咋敢哄你哩,月月就等著那幾個工資,再不發,家裡都斷鍋哩。」
話說一半,陳天彪便怒不可遏。「什麼?!」
這招果然很靈,目前「波寶酒」已成為市場上非常神秘非常搶手的高檔禮品,每瓶價格已炒到一百二十八元,而車光輝的買斷價是十六元。
「幹嗎那麼急,天又塌不下來。」
陳珮玲在前引路,沈佳跟李木楠隨後,看上去就像一對甜美的戀人。大約喝了點酒,沈佳將頭半依在李木楠胸前,李木楠頓時有種虛虛飄飄的暈眩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