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行。」李木楠爽快地應了。既然是玩,就玩個痛快,反正現在他也不怕哪個。林子強隱隱感覺到李木楠的辣,還有狠,不簡單啊。心裏似乎有點不舒服,幾年前他就知道,對他來說,河化真正的對手不是陳天彪,是李木楠。沒承想,兩人的交鋒這麼快就開始。
林子強反倒不想走了,站那裡又說:「江上月的母親跟老婆孩子還在公安局招待所住著,廠里是不是該關照一下?」
市委副書記接過夏市長的話,語重心長地說:「職工接二連三地上訪,說明我們的思想工作做得很不夠。這很危險啊!企業無論改到哪一步,黨委的作用都不能削弱,這個教訓很值得我們深思。」
我的天呀我的天呀
陳天彪是讓市長的車拉到市委招待所的。剛進會議室,就被夏鴻遠劈頭蓋臉訓了一通。
江上月少時喪父,母親寡婦拉娃娃,賣盡家當供他讀完大學,又給他娶了一個賢惠的媳婦,誰想卻是這麼個下場!
一出樓口,陰冷的西北風刀子一樣朝她刺來,她拽拽衣領,讓裸|露出的脖子盡量藏在衣服里。然後推起一輛嶄新的自行車,朝市委方向走去。這輛自行車是信訪辦主任掏錢給她買的,她在城西洗頭一條街閑逛時無意中發現這個老男人從一家新開的「追憶似水年華」的舞廳里走出,上計程車的一瞬,她清楚地看見一位二十多歲的少婦也鑽了進去,為了追上他們,她讓自行車飛出了汽車的速度,最後在一家私人招待所堵住這對狗男女。自行車卻不翼而飛,定是讓剛剛打完野食的大煙鬼順手牽了羊。大煙鬼沒敢拿她的道具,否則,小喇叭和錄音機也早換成了新的。
天黑時分,上訪的工人都已散盡。幾輛警車仍在街上叫來叫去,給平靜的街道灑下幾分不安。
林子強的腳步稍一遲疑,馬上就又淡定,朗聲道:「還行。酒廠搞了個新品牌,老婆還挺忙的。哎,對了,啥時喝你們的喜酒?小汪這次可跟著我受罪了,你要好好補償補償她。」
李木楠隨後就召開總經理辦公會,參加會議的除高層領導外,還擴大了財務部牛部長,企改辦汪小麗等幾個中層。會上大家都在看李木楠臉色,聽他的口風。這事最後表態定了下來。李木楠對做記錄的辦公室主任說,把記錄做好。
李木楠已經有些日子沒來醫院探望陳天彪了,陳天彪的信息越來閉塞,到現在,有關河化的一切,近乎聽不到。病床上的他又氣又急,氣的是自己一住院,那些前呼後擁的下屬像是躲瘟神似的躲他。急的是李木楠再這麼折騰下去,河化怕是真保不住了。出讓和變賣河化子公司,這是步死棋啊。現在需要的是硬挺,只要咬牙渡過這難關,河化一定有救。一旦變賣公司,形象立馬就垮。如同一座大壩,一處決口等於毀了大堤。李木楠怎麼連這個道理也不明白?
警察的線線斷掉了
宴后,陳珮玲推說有事,再次將沈佳單獨留下,還特意叮囑要好好陪李總。她的用心再清楚不過了。
有河化做後台,糖廠的工人們自然理直氣壯。他們一隊兒排開,靜坐在政府門口的馬路上,東大街的交通立時給堵了。啥快也不如邸玉蘭的腿快,糖廠的工人剛坐穩,邸玉蘭的聲音就響起來。這次她一改往日直白調,居然用了河陽民間《哭五更》的小調。
會議最後宣布,鑒於董事長陳天彪同志因病住院,河化集團的工作由李木楠副總全面主持。
浙江女人陳珮玲在浙江大酒店設宴,慶賀李木楠初戰大捷。陳珮玲舉起酒杯,恭喜道:「李總果然名不虛傳,一出手就是大手筆。這個包袱河化背了幾年沒甩掉,你上任幾天就甩了,佩服,佩服。」
林子強頓了頓,緩緩說:「他們放的是高利貸……」
中午,河化不少中層湊到一起,在一家新開張的酒樓為林子強接風。已被免職閑居在家等著領買斷金的幾個分廠廠長也聞聲趕來,郭春海握住林子強的手久久不肯丟開,長噓一聲說:「盼你啊——」林子強笑笑。大凡主動來給他接風的人他都一視同仁地說聲「謝謝」,然後舉起酒杯跟大家一一碰杯。林子強喝了不少酒,但自始至終把握得很好,席間他很少說話,眉宇間始終露著和善和親切。他用微笑回敬了大家,用不停地敬酒跟大夥做著感情上的交流。後來郭春海喝醉了,一激動便大罵陳天彪大罵李木楠,將酒桌上溫和的氣氛攪得變了味。林子強眉毛微微一動,便有人將郭春海架了出去。
老葛是河化老廠的職工,是河化資格最老的機修工,河化兼并這些分廠后,老葛幾乎一個分廠半年,挨著維修設備,還帶出一大把徒弟。本來河化改制怎麼也改不到老葛頭上,但老葛的兒子小葛在印刷廠,分流方案剛出台,老葛找到集團人勞部,提出跟兒子對換,小葛給照顧到了老廠,這才有了今天老葛買斷的命運。
郭春海見老葛話雖硬,神色卻發生質的動搖,當下心裏便有了主意。等李木楠跟浙江女人沈佳在酒吧門口約會時,郭春海則領著老葛站在馬路的對面。那天他花了半月工資,請老葛到酒吧見了回世面,回來后老葛的脾氣就給抖翻過了。
工人們原還巴望著李木楠的上台會給他們帶來一線新的希望,沒想他上任的三把火把把燒到了工人眉毛上。免掉分廠廠長后緊跟著將所有分廠的車間、庫房,甚至大門全都封起來,而且在《河陽日報》公開打出了拍賣廠房、設備的公告。第三步棋便是在集團公司廠務公開欄里公示了買斷者的名字、買斷金,而且要求工人限期到集團公司辦理手續。
江上月在上市小組負責財務,也就是每一筆資金的具體支出。如果非要有人跳樓自殺,他不跳誰跳?
一更里來月兒升
「到外面走走吧?」見沈佳不高興,李木楠提議,他也不想在這種場合單獨跟沈佳相處。
一聽邸玉蘭要給他們過年,信訪主任領著小科員,轉身逃也似的朝里走去。那兩人正是給邸玉蘭買了車和踹了邸玉蘭女兒的,他們跑進去,沒敢再出來。後來,一位更老一點的科長走出來,繞過邸玉蘭,站到河化職工面前。
李木楠順水推舟說:「要不你給工會安排一下,讓他們照你的意思去辦就是了。」
沈佳突然沉默,說不清為什麼,她心裏有種堵,很堵。她腦子裡反覆琢磨陳珮玲最後叮囑的那句話,越琢磨越不是滋味。在陳珮玲手下干這麼多年,她的秘密沈佳再清楚不過。為了擺平各種關係,陳珮玲網羅到一批跟自己一樣年輕貌美又有較高學歷的女孩。她們平日在毫不起眼的工作崗位上,有些甚至不在河陽,關鍵時候卻往往被賦予某種特殊使命。剛才陳珮玲一番話,忽然讓沈佳覺得,今晚,自己扮演的就是那種角色。
幾乎所有的領導都對陳天彪或明或暗批評了一番,會議才算告一段落。接下來討論如何答覆工人,儘快平息事態。
「我們要求見市長!」
老葛一出馬,情勢立刻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老葛是工人們心中的一面旗,他說「整」,沒有誰再會心慈手軟。這場轟轟烈烈的上訪就給發動起來了。
事實上是郭春海在做老葛工作的同時,跟糖廠的蘇連泉暗中聯繫了幾次,商議好今天一同上訪。要鬧就往大里鬧,這是他們的共識。
《河陽晚報》兩版篇幅發了《大集團裂變,小巨人重生》的長篇專題。
陳珮玲道:「這次買斷,李總可是名聲大噪,聽說省報也馬上要採訪。怎麼樣,名人感覺是不是很好?」
招弟見他又犯老毛病,氣急敗壞說:「不佔茅坑不拉屎。你少操點閑心,愛賣賣去,愛借借去,廠子是大家的,身子可是你自個的。不是我說你,看你一輩子用的人,哪個有良心?你風光時恨不得管你叫爹,你一病,搶權的,奪利的,哪個不是你信得過的人?從三成到李木楠,你瞅准誰了……」
「哎喲!李總倒是心疼上了,我這個當姐的成了外人。佳佳呀,你得提防著點,小心中了李總圈套。」
一句話說得兩人勾下頭,目光卻暗暗往對方臉上去。最近一段時間,兩人彼此心裏都是朦朦朧朧,見面越來越頻繁,似乎都有所期待。這陣四目相對,兩張臉都是一片飛紅。
《河陽日報》頭版頭條刊發了名記林山的署名文章《甩掉包袱輕裝上陣,龍頭企業再顯活力》。
「我們要與河化共存亡!」
老葛是那種一竿子插到底打死回不過頭的人,脾氣一抖翻,九頭牛都拉不回來。
二更里來西北風吹
目光相對的一瞬,兩個人都想從對方臉上捕捉到些什麼,可惜都未如願。時光賦予他們很多智慧,讓他們在這種場合變得從容、變得圓滑。
會議室氣氛低沉,隱隱透出一份臨戰前的緊張。陳天彪本想解釋幾句,一看四周全是冷冰冰的臉,垂下頭,啞巴似的站著挨訓。
陳天彪清楚,副書記的話是指向他的。一年前市上對河化這樣的大企業提出一種思路,意為董事長跟黨委書記不再一人挑。林子強作為黨委書記的候選人被提到黨代會上,結果表決時比陳天彪少了六票,未能當選。副書記對此耿耿於懷,今天借題發揮,也在情理之中。
卧軌事件結束后,糖廠的工人原以為會有個說法,結果等到現在,屁個說法也沒。有人懷疑是蘇連泉和王春壽出賣了他們,跑去找兩人鬧事。王春壽發毒誓說,誰出賣了誰讓車撞死。蘇連泉恨不得掏出自個的心讓大夥看,發誓說砸鍋賣鐵也要上省上上北京,替大夥把工資討回來。事完沒幾天蘇連泉的兒子蘇朋就給判了,兒媳婦黃二丫緊跟著又離了婚。這個打read.99csw•com擊對蘇連泉來說是致命的,人們這才確信兩個人沒出賣他們。後來蘇連泉果真去省上上訪,得到的答覆是河陽市正在處理此事,要他回去耐心等,這一等就等到了現在。
老城裡人黃風覺得自己是在看戲。從早起到現在,他一邊品著茶,一邊靜觀事態的發展。今天這場戲,早在他的預想之中。想買河化,哪有那麼容易?
看見他們鬼頭鬼腦的樣子,邸玉蘭扭起小步兒,手裡抖著紅綢兒,更加賣力地唱:兩個小冤家呀快點走過來呀
老城裡人黃風從這片謾罵里嗅到一股氣息,一股爛白菜倒大街上的腐爛味兒。他站在離人群五六米處,眼裡是一片迷惑。這個上午河陽城接二連三發生的怪事讓他失去了鎮靜。腦子裡反覆琢磨這些事,試圖琢磨出個頭頭道道。不料這些事反在腦子裡團成個疙瘩,把他琢磨的路給徹底堵住了。
「這樣啊。」李木楠結巴半天,說,「沒人說要變你的工作,如果不休息,就繼續到企改辦上班吧,很多事還等著你處理呢。」
墩子走時讓招弟留下侍候陳天彪,招弟搶白道:「我不侍候誰侍候,還指望那個妖精?」陳天彪聽了,心裏更不是滋味。他已讓律師把離婚協議給了蘇小玉,具體怎麼離,就讓律師幫他打理吧,他是沒精力也沒心情理這事了。一場錯誤的婚姻讓他疲憊不堪,蘇小玉當然不會痛痛快快跟他離,好戲還在後面呢,但他已做好破釜沉舟的準備。有些事是錯不得的,人生一步路錯了,有可能一生都錯。現在悔這些已經晚了,他只求蘇小玉能放過他,少點曲折,多點寬容。他已囑咐律師,自己所有財產,包括樓房包括存款,只要蘇小玉提出,都歸她。
汪小麗急著問病情,陳天彪支吾說沒事,一點輕傷,養幾天就好。招弟一旁不高興,說:「輕傷?都下不了床,還輕傷!」說著,抹起了淚。汪小麗就急著跑去問大夫,不大工夫,又走進病房說:「他們怎麼能這樣啊,恩將仇報。」
「你看你,還是這脾氣。說說廠子的事,磚銷路好不?」
陳天彪一住院,河陽四大名人「神娃娃」就放出話,陳天彪煞氣太重,建大廈壓著了河陽城的土地爺,土地爺怒了,要滅陳天彪哩!又說河化建在女人雙腿間,女人吸盡了陳天彪的陽氣,陳天彪怕是自身難保……
李木楠窘紅了臉,似乎這段時間,他對沈佳,心裏也多了那麼一種東西,忙說:「陳總就別難為她了,我喝了便是。」說著一仰脖子飲了下去。
一條更令分廠工人吃驚的消息是河化老廠的工資往上調了百分之三十。怪不得老廠的工人這些日子上班總是趾高氣揚,神氣勁兒能氣死人。這一招十二分的惡毒,老廠的工人覺得這幾年工資漲不上去並不怪廠里,而是兼并進來的分廠搶奪了他們的利益,因此他們舉雙手擁護改革,一旦聽到分廠工人說出不利於改革的話,便會不由自主站出來維護改革。老廠和分廠的差別到這時才十分清楚地顯露出來。
黃風看到這兒,恨恨地「呔」一聲,憤怒使他無法坐下去,一跺腳起身離開,走出很遠,心裏仍是一大片的失望。河化完了,徹底沒救了。烏合之眾,真正的烏合之眾!他徒生悲哀,說不清是為河化,還是為自己。
汪小麗嚇得噤了聲。本來她還有其他話要跟陳天彪說呢,一看姑姑那惡相,不敢言聲了。
「談何容易呀,以前沒跑過銀行,不知道銀行的門檻有多高,難啊,比想象難十倍,百倍。」李木楠臉上湧上愁容。
河化的改革邁出了最為關鍵的一步,河陽所有的媒體都對這一重大事件做了主題鮮明的報道。
「沒有就好,我夏鴻遠做事可是光明磊落的喲。」夏鴻遠邊說邊起身,在屋子裡踱步,踱著踱著,突然一隻手搭在了沈佳肩膀上。
「出事了!」
工人們見只有一個科長出來接待,心裏的火更大,有人呼起了口號,更多的人在響應,場面一時更亂。
「太高了吧,不能……往低談?」這時候,李木楠已經在冒險。一個聲音阻擋著他,馬上打住,不能就這話題往下說。另一個聲音蠱惑他,能不能成功,興許就在這一搏。
分廠廠長在郭春海家裡碰了一次頭,都說這口氣實在沒法咽。不把陳天彪整個稀巴爛絕不甘心。郭春海望著大夥,心裏的氣比誰的都大,但他忍著,陰狠狠問:「咋個整法?」
江上月的屍體被四個警察抬上警車,更多的警察則護著哭喊的家屬。江母的嗓子已經啞了,頭上碰出了血。江上月的妻子一陣一陣昏過去,醒來后又詛天咒地。那場面令在場群眾傷心悲憤,不少人已跟著落淚。江母見兒子被警車拉走,瘋了似的掙開警察的手,連碰頭帶抓臉,使出全身力氣,吶喊一聲「我的兒呀——」就一頭撞在樓上,昏死過去。殷紅的血從額頭上汩汩流淌出來,將她花白的頭髮染成一片血紅。江上月妻子的兩條胳膊讓一男一女兩個警察架在脖子上,整個身子像柔弱的白紙飄在風中,她的嗓子已經哭啞,只見嘴皮動,卻聽不到聲音。她十歲的女兒兩隻小手揉著紅腫的眼睛,弄不清爸爸死了是多大的災難,但一看奶奶在樓上碰破了頭,哭聲猛一下撕裂開來……
不讓我好活,你也別自在!他開始悄悄聯繫各分廠廠長。分廠廠長們有氣沒處撒,正窩在家裡生悶氣哩。廠子再不景氣,自己大小還是個頭,好歹還有幾百人供自己使喚。這下全讓陳天彪給砸了,一夜之間啥都不是了,這不讓人折壽嗎?郭春海一鼓動,分廠廠長們二話沒說,干!豁上老命也得讓陳天彪滾下台!
「知道,我那個小廠,好管理。你安心養傷,別整天就知道把廠子掛心上,誰念你的情呢。」
李木楠一聽他將自己比做法律,鄙夷地笑了,腦子裡迅速轉出一個計謀,他要把這人惹翻,讓這位副檢察長心裏存下對河化的恨。
到底「神娃娃」說過沒有,傳的人卻添油加醋,越傳越邪乎。招弟真想去問問「神娃娃」,可到了「神娃娃」家門口,腿又僵住了。
李木楠沒想到他會提汪小麗,一時語塞,訕訕地笑道:「我跟她……算了,不說了,你是大忙人,別耽誤了時間。」
「百分之十,而且是提前扣除。」
「狗娘養的,老子們辛辛苦苦賣了一輩子命,給幾個葯錢就打發了。他們倒好,裡通外國,當賣國賊。」
「我們要見書記!」
瞧瞧人家,大企業就是大企業,上訪都是大氣派!
……
經過農貿市場時,一顆明晃晃的腦袋耀入她的眼帘。她急捏手閘飛身下車,丁萬壽露著燦爛的笑容已來到她面前。她握住丁萬壽伸過來的手,另一隻手友好地在他比西瓜亮比電燈泡暗的光頭上撫摸了一把。丁萬壽咧開嘴,憨憨地笑了笑,模樣兒就像傻孩子見了娘,想撒嬌又撒不出來。他們站在馬路邊,親熱地寒暄起來,舉手投足甚至透出一份初涉愛河的少男少女青澀的嬌羞。那神神秘秘的親熱勁一下子讓河陽城的空氣暖起來。市場門口幾個乞丐遠遠地望著這一對冤家,口水都流了出來。早起的攤販們齊齊把目光聚過來,盯住這對河陽城的寶貝,兩大名人的會晤一下拉開他們的想象,他們猜不透今兒個河陽城又要出些啥事。
「他狗日還有臉來,早成了搗死在洞里的老鼠。」
他想不出有啥好辦法能幫自個逃過此難。為此他很傷心,也很惱火。
「好,你現在馬上去做工作,我們等你的消息。」夏鴻遠不耐煩地打斷他,將他第一個推到工人面前。
他們分頭髮動職工時,碰到一個非常尷尬的難題。昨天還服服帖帖指東不敢西的工人立馬翻臉不認人,做出一副驚詫的樣子,陰陽怪氣問:「你現在還當廠長啊?」
「回來就好。」李木楠明顯有幾分尷尬,搜腸刮肚在找詞,末了卻說,「要不要休息幾天?」
護士聽見吵鬧,走進來問:「你是患者什麼人,醫院不許大聲喧嘩。」
「這工作我沒法做,你們還是另請高明吧。」
會議很快形成兩種意見,一是以夏市長為代表的強硬派,要把這次上訪定性為聚眾鬧事,破壞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面。有人甚至要求公安介入,嚴肅查處。另一種是以副書記和副市長劉振先為代表的穩妥派,提議市上立即組織力量,深入到上訪工人當中,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讓他們體諒政府的難處,有問題按組織程序解決。
「什麼名人?不要成為千古罪人就行,還不知那些工人怎麼罵我呢。」
工人們這才意識到,捲鋪蓋走人已成鐵定的事實。所有分廠幾千號工人居然沒有一個站出來再次鼓動大家上訪或是鬧點別的,有消息說張幹頭和他的幾個狐朋狗友已被正式拘留。公安正在全力搜集他們平日雞零狗碎做過的壞事,打算新賬老賬一起清算。更有確切消息說,已經免了職的分廠廠長們陸陸續續被傳喚到公安局,具體談話內容不得而知。
邸玉蘭嘹亮的歌聲中,信訪辦主任和一個小科員戰戰兢兢走過來。一碰見邸玉蘭鋒利的目光,兩個人的頭齊齊縮進脖子里,腳步僵在離大門四五米處,怯生生朝這邊張望。
汪小麗也出來了,李木楠沒去接她。想去,又怕。自從分手后,李木楠再也不敢主動接近汪小麗。工作上的事迫不得已,硬著頭皮也得在一起。輪到私下,李木楠則是能避就避。這輩子他是欠下她的了,永遠也還不起,無法還。每每想起這些,李木楠就痛悔不已。
「什麼工人,良心叫狗吃了。」
「沒,沒,我哪敢那麼想。」沈佳顯得慌張。
陳天九-九-藏-書彪沖護士擺擺手,護士忍住不滿退出去。招弟就蹲床邊哭開了,哭了好一陣子,止住淚:「小妖精哩?吃香喝辣時有她,人躺醫院里就沒她了……醫生咋說,要緊不要緊?」
拖兒帶女來上訪
貪官和警察比誰臟……
沈佳搖搖頭,片刻后說:「我想回去。」
李木楠抹了把頭上的冷汗,上氣不接下氣說:「郭春海領著下面幾個廠子上千號工人去市委鬧事,我阻止不住,董事長您趕快走,去遲就來不及了。」
說曹操曹操就到,李木楠還沒徹底鎮靜下來,汪小麗又敲門進來了。
招弟不聽勸,越罵越起勁,邊罵邊摸陳天彪的頭、腰、腿,摸一處問一句:「疼不?」陳天彪渾身腫得不能動彈,招弟手一重,痛得他嗷嗷叫。招弟又罵:「是人嗎?下手這麼重,出門叫車撞死,讓雷劈死。」
汪小麗半天才明白過,臉一紅,背過臉去。
半小時后,江上月的老母親、媳婦和十歲的女兒哭天搶地從人堆里撲過來,想衝破武警的防線,往江上月屍首上撲。陳天彪不忍看這悲絕的一幕,在副檢察長的陪同下上了樓。
李木楠平靜的臉上泛起波瀾,他聽不慣這種訓人的口氣,最煩這些當官的動不動拿官腔壓人。平日里拿官腔壓人倒也罷了,出了人命,還這麼有理!心裏立刻生出一股逆反來:「江上月的死因沒查清以前,河化是不會做家屬工作的。而且,你們最好也給我們一個說法。」
陳天彪猛地彈起身,冒著嗓子被魚刺劃破的危險,激動地說:「我主動時,你在哪裡?現在出了人命,你讓我咋主動?」
「謝謝李總,我先告辭了。」
警察道,我線斷了
自……由……了——
口碑是企業的無價之寶。李木楠要毀的,正是這來之不易的口碑啊!口碑一倒,人心必散。人心一散,你拿什麼讓企業起死回生?
「好著哩,最近燒的都拉給車灰灰了,現款。」
「回來了。」汪小麗倒是顯得平靜。那場死去的愛情,不管給汪小麗留下怎樣的傷痛,表面上,她卻從未有過受傷的樣子。生活給不同的人不同的感受,不同的風雨留在不同心上的印跡是不同的。汪小麗一開始是痛苦的,死的心都有。後來明白自己不過是給別人做了幾年替身,忽然就通達了。她失去的不是愛,贖回的卻是自己。
陳天彪腦子頓時亂成一鍋粥,拚命讓自個先冷靜下來,憑直覺他斷定自殺的絕不是林子強,也不可能是汪小麗,一定是財務部副部長江上月。趕到出事地點,果真見江上月俯卧在地上,右臉貼住水泥地面,嘴裏、鼻孔里、耳朵里全往外冒著黑乎乎的血,半個腦袋已經破碎,腦漿迸濺在四周。陳天彪望了一眼,忍不住嘔吐起來。
「要不要我出面給夏市長說說,讓他通融通融?」陳珮玲表示出極大的同情,末了委婉地問道。
這天的上訪是那樣不走運,彷彿尋親的人不遠萬里衝破一切艱難險阻懷著激動難耐的心情叩響親人的門,期待著與久別的親人緊緊擁抱,卻被告知他朝思暮想急切想見的親人有事出了遠門,熱情頓時化作冰涼,多日的渴盼反倒演變成一股莫名的憤怒,恨不得一腳將拒絕他的門扉踢個稀巴爛。
斷掉了——
河陽工人忙下崗
林子強出來了。
李木楠動心了,一千萬啊,足能救急。不過他還是佯裝做不了主地問:「你的意見呢?」
「破爛兒來了——」
黃風並不完全清楚二丫醒悟的真正原因,有些話二丫沒說,說了怕父親永遠不原諒她。生活中的種種遭遇真的讓她醒悟了,她真想再活回自己。
李木楠心裏騰一聲,半天,忍不住問:「利息多少?」
幾個廠長几乎同時想到了老葛。這種時候,他們再發號施令已形同放屁,要把工人煽動起來,就得抬出一個工人們服的人,老葛擔此重任再合適不過。
「家屬!」招弟的勁兒能吃人,見護士盯著她,越發不滿,「我心裏難受,不興發發火呀。」
李木楠正在考慮要不要主動給林子強開個歡迎會什麼的,畢竟現在是他主持工作,不熱鬧一下似乎說不過去。沒想林子強很快就找來了。
河化幾個分廠的地理位置都很優越,出售公告登報后,前來諮詢的人倒是不少,但一聽必須是現款支付,而且一次付清,問津者全都嘆息而回。李木楠這邊急等用錢,不停地催促林子強加把勁。林子強一邊訴苦一邊解釋說:「河陽這些年出售企業從沒一次性付過款,有些甚至簽了五十年付清的合同,行情都讓小企業弄壞了,這步棋看來走不通。」李木楠說:「再弄不來錢分廠的工人要造反了,你說咋整?」林子強說:「辦法倒是有一個,不知能不能幹?」李木楠情急地問:「啥辦法,快說。」林子強說:「我認識一家投資公司的老闆,現在正好有一筆錢閑著,我們可以借來救急。」李木楠埋怨道:「有這事咋不早吭聲,我都讓錢逼瘋了。」李木楠真是讓錢逼瘋了,每天追屁股後面要錢的各路人馬有好幾撥,再搞不來錢,他連廠子里都不敢來了。
郭春海在河陽城可是臭名昭著。
這天晚上,夏鴻遠跟陳珮玲仔細商談了關於河化收購的事。儘管之前方案就擺到了夏鴻遠桌上,夏鴻遠還讓有關部門修改了幾次。但在這樣一個晚上,夏鴻遠還是覺得應該跟陳珮玲深入地談一談。談到後來,夏鴻遠的注意力還有目光就集中到沈佳身上不動了。沈佳也感覺到夏鴻遠目光有些邪,想提前走,被夏鴻遠阻止了。
「恐怕作用不大,我就是夏市長打完電話才去找他們的,他們未必給市長這個面子。」
線斷你就自由了
「姓陳的你滾開,你把老子們的飯碗砸了還跑來當好人。」人群里爆出一聲惡罵。罵這話的人是張幹頭,紙箱廠的裝卸工,三十來歲,身子很橫實,長得凶神惡煞,紙箱廠沒兼并前打群架傷了人,蹲過幾年監獄。這些年仗著這點資本,在河化混成了個人物。見陳天彪望他,張幹頭怒了,黑臉道:「敢望我?你滾不滾,不滾休怪我不客氣。」
百姓住的塌塌房
「車到山前必有路,來,幹了這杯,讓我們共同為河化祝福。」陳珮玲舉起酒杯,一掃臉上的同情,轉成幸福的微笑。她的舉止里再次透出成功女人所向披靡的風采,令李木楠不得不佩服。
「幾個分廠的廠長都在。」
「公安局呢,人抓了沒?他要不抓,我鬧他個底朝天。」
江上月跳樓自殺,李木楠竟奇怪地生出一層興奮感。第一反應是檢察院這次倒霉了,偵查期間涉案嫌疑人自殺,檢察院有十張嘴也說不清,這樣他林子強還能出來?陳天彪走後,李木楠並沒急著上樓,而是來到樓下,站在遠處。這樣做一來是不讓別人發現他,二來也不想讓江上月家人撕心裂肺的哭嚎鑽進耳朵里。
「你別亂來,這事不怨工人,怨我。」陳天彪忙勸墩子。
「這話咋說哩,有你這號當幹部的嗎?」老葛顯然對老科長的話感了興趣。
郭春海趁人不注意,貓腰溜出人群,不見了。
「敢耍我女兒,狗日的雜種。」邸玉蘭罵著小科員,手腳麻利地拾掇她的道具。這個時候她並不知道接下來的一天河陽城會發生那麼多的大事,否則,她會靜下心來思考一會兒,好讓自己有個輕重緩急,也不至於在新年的頭一天就累出病來。
「好我的老哥哥哩,你就讓我說一回實話吧。」老科長索性平坐在地上,一點也沒了幹部的架子,「你知道貧民窟吧,那些人從河陽上訪到省上,還不甘心,聽說又要跑北京。可那樓修了沒有?沒有!為啥?你把你的訪上,我把我的事忙。」
老葛瞪他一眼,沒心思跟他搭話。老科長並不介意,自顧自地說:「不瞞你老哥說,我也是快退休的人了。幹了一輩子,這臨退時腦子裡卻犯糊塗了。你說這河陽城,咋就這麼多人喜歡上訪哩?你不來他來,東家不來西家來,反正天天有人上訪。這不,連你老哥也來了不是,還帶了這麼多的人,這在河陽城呀,可算是熱鬧的一次了。」他嘆口氣,揶揄地笑了笑,突然伸直目光,問老葛:「可你說這上訪到底能頂多大用?」
會議認真分析了河化目前的形勢,提出堅定不移地走好改革的路子,要求中層以上領導幹部務必保持清醒的頭腦,以堅定的信念和飽滿的熱情迎接挑戰,推進改革。
夏鴻遠接到最後一個電話,告訴他事態已徹底平息。他打發秘書回了家,自個從前樓消消停停走下來,朝院子後面的211室走去。
這時,郭春海領著五六百號人浩浩蕩蕩朝市委那邊走去。
為籌措買斷金,李木楠先後跑了幾家銀行,沒想他這個主持全面工作的副總在人家眼裡連個財務部長都不如。一聽說貸款支付工人買斷金,銀行不但不貸,反催著要他還款。尤其工行王副行長,張口閉口說讓你們董事長來談,好像他李木楠是個假冒偽劣副總,一想起那人盛氣凌人的樣子,李木楠就像受到莫大侮辱似的,心理極不平衡。
沒等陳天彪說完,張幹頭沖他就是一拳。這一拳正好打在陳天彪臉上,他捂拄臉,眼冒金花,鼻臉在手指間腫脹起來。張幹頭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喊了聲:「打這破爛兒!」拳頭便像雨點似的朝陳天彪頭上砸去。老葛一看動了手,撲上前護住陳天彪,罵張幹頭:「你耍哪門子二貨,給我滾回去。」張幹頭沖老葛又是一拳,「敢罵老子二貨,老子連你一起打。」
李木楠大腦一片空白。這兩個人,一前一後給他上了兩堂課啊。
樓上的人飛身趕來時,她脊背里還直https://read•99csw•com冒冷汗,前心貼在後心上,身子忍不住地打哆嗦。當幾輛警車先後「吼啊」著停她身邊時,她立馬明白髮生了什麼,很快把自行車推馬路中間,選好一寬敞地帶,支車、取錄音機、接線……一切收拾停當后,樓底下的警察也剛剛用繩子把現場圍好。
陳天彪悵嘆一聲,對這個最信任、最欣賞的副手已是無能為力。他醫院都不肯來,眼裡哪還有他這個董事長?
我的天呀我的天呀
郭春海親自上門做老葛的工作。沒想到工作做得相當艱難。當了大半輩子勞模的老葛最瞧不起背地裡整人的人。「這缺德事我做不來。」他一口回絕郭春海,半點商量的餘地都沒有。郭春海走進卧室,殷勤地在老葛久病的老婆床前坐下來,問寒問暖。直問得老葛鼻子發了酸,才告辭出來。
這一天,若不是王大虎從外面豁上命地撲進來,沒準陳天彪就讓眾人踩死了。王大虎一陣猛撲,將張幹頭放翻在地,幾個狗痞一看王大虎豁了命,嚇得住了手。等事態平息后,陳天彪已奄奄一息。
林子強大大方方坐下,並不為李木楠所迷惑。這世界,能迷惑他的東西越來越少,尤其這次經歷后。他的態度很端正,拿請示的口吻道:「我來問問,我的工作怎麼安排?」
副檢察長剛開始還很有耐心,慢慢就浮躁了。他沒想到李木楠居然比陳天彪還難說話,這個斯斯文文的年輕人竟然不給他面子,甚至有意要讓檢察院出醜。他本想教訓他一頓,但一想事情比較棘手,還是忍住了。
這世道叫人說不清
李木楠好不掃興,送走沈佳,他獨自來到街上,機械地邁著步子,腦子裡再次想起籌款的事。大街上的熱鬧與喧囂這時都與他無關。自從全面主持河化工作后,他開始被一件接一件的事困擾著。他找不到以前幻想中的那份感覺,當大權真正落到手裡時,才發現愁是唯一的感覺。
郭春海坐在會議室最後一排的牆旮旯里,頭始終垂在襠里,重得抬不起來。
糖廠的工人真的坐在了市政府門前。
老葛從他的話語里隱隱聽出些什麼,揚起眉毛反問:「你說頂啥用?」
「要叫我說呀,啥用都不頂。」老科長吸口煙,一絲不漏地全咽進肚裏,神色出奇的平靜。
街巷裡擦洗牆壁的人立馬停住了手,扔掉水桶、臉盆,圍過來看熱鬧。
「誰是烏合之眾?」張幹頭存心挑釁滋事,跳到陳天彪面前,指著陳天彪鼻子,惡聲質問。
百姓有苦難上訪
第二天,墩子也從鄉下趕來了,甩著一隻空胳膊,一進門就問誰下的毒手。陳天彪怕他惹事,沒往細里說。墩子蹲地上,眼睛里兩股火直冒:「狗日的雜種,不想活了。」
自打元旦那天僥倖逃過警察的視線,郭春海就害了恐懼症,一聽見警車叫,頭不由得就往襠里鑽。這些日子他躲在家裡,整日提心弔膽,大氣都不敢出一聲。夜裡他把卧室門牢牢鎖上,蹲在床上不敢睡。腦子裡老是想起自個踢陳天彪的那一腳,想著想著身上就冒出一層冷汗。那一腳偏偏讓張幹頭看見了。腳踹向陳天彪襠里的一瞬,他清晰地捕捉到張幹頭驚愕的目光。狗日的張幹頭,咋就偏偏讓他看見了呢?他擔心張幹頭把他供出來,他的手腕冰了又熱,熱了又冰,臆想中已讓警察戴過無數次手銬。
貸款的事遲遲沒有著落,買斷金仍然無法支付,改革逼迫停頓。班子會上,林子強建議,應該抓緊落實幾個分廠的出售,拿這筆錢支付買斷金。李木楠將這項工作分工到林子強頭上,叮囑道:「出售的目的是妥善安置職工,一定要做到現款出售,不能再來個十年八年分期付款。」
查了你就傻逼了
新一年的第一縷曙光灑向河陽城的時候,河陽四大名人邸玉蘭正在檢查家裡的暖氣。手剛觸到暖氣片上,她便燙得嗷嗷亂叫。這是她冬天每個早晨都要例行的一件公事,如果暖氣片不能燙得她在家裡哇哇亂叫,她就要跑到市政府去叫了。
「你這董事長是吃乾飯的,上千號工人上訪,你竟然一點消息都不知道!」
這是一個讓人無法不悲痛的上午,整個河陽城瀰漫著濃烈的悲愴氣氛。李木楠後來被請到頂樓那間臨時辦公室,檢察院、公安局和廠里就家屬的問題開始扯皮,公檢兩家一致認為家屬應該由河化集團負責,李木楠卻說江上月不是死在工作崗位上,河化沒這個義務,再說家屬也不答應呀。
老科長的一席話慢慢把老葛僵住的心給說活泛了。見老葛神色有了轉機,老科長不溫不火勸道:「聽我一句話,回去吧,回去早點尋思著自己幹個啥,日子得自己過,難處得自己克服,誰的話都靠不住……」
林子強觀察他好久,道:「這是最低線,我談了幾次,才談到這個數上。不過,一次能借到一千萬……」
跳樓了,摔死了
她給小喇叭換了三節電池,對在嘴上試了試效果,又把罵陳世美的那盤賢孝帶裝進錄音機。一切收拾停當,隔著卧室門望了望仍在熟睡的女兒,便踏上了替女兒復讎的征程。
老城裡人黃風換了個姿勢,盡量讓自己躺得舒服點。日頭已經西斜,冬日的陽光曬多久也不見熱,一旦遮擋住身子便冷起來。他的面前又圍了不少人,是從鄉下趕來看熱鬧的農民。農民們七嘴八舌,說出一些讓黃風吃驚的話。
「銀行不是答應貸款嗎,怎麼?還沒落實?」陳珮玲問。
陳天彪心想這陣去也晚了。既然成心謀算著要鬧,索性就讓他鬧吧。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陳天彪已經無能為力了。到這時,陳天彪才真真切切感觸到啥叫雪上添霜了。一股莫名的傷悲襲來,他覺得自己被無邊的黑浪包圍著,隨時都有可能被吞沒,被撕裂。他把這邊的事給李木楠交代幾句,坐上車回到了廠里。
三更里來月正中
是啊,我瞅准誰了?
林子強笑笑:「這事還是你做主。」
辦公室主任抬頭問:「這話記不記了?」
「你是替李總敬,還是替我敬?」陳珮玲笑得越發嫵媚。
陳天彪此時正在辦公室里。河化職工新年放假,市上讓立即集合3000人的隊伍,去刷主要街道西大街。他正在打電話叫人時,公安局又打來電話,讓他立即趕到老工行大樓,說檢察院收審的河化職工跳樓自殺了!
人群騷亂起來,工人們有的護老葛,有的護張幹頭。張幹頭瘋了似的朝人群亂砸拳頭,幾個狗痞也乘勢起鬨,郭春海趁亂瞅准陳天彪的襠,猛踹一腳。那一腳,是能要掉人的命的呀!陳天彪一聲尖叫,倒下去。騷亂的人群從他身上踩來踩去,場面完全失去控制。
河陽領導忙賣廠
制售假證者實在可惡,一夜工夫,居然把河陽城的四街八巷給貼滿了。更可氣的是,這次的廣告不是即時貼,是一種高科技不沾水彩色紙,粘到牆上就跟印上去一樣,怎麼洗也洗不下來。批發市場的個體老闆們趁機拿來積壓幾年的各色刷子,最後選中一種鋼刷。矬個子老闆見天賜良機,一口氣將平日只賣一塊還銷不動的鋼刷漲到了二塊五,買就買,不買拉倒。負責人沒辦法,牙一咬,買吧!
老科長不再說下去,他的目光飛向遠處,彷彿在為自個的明天打算。老葛牛反芻一樣咀嚼著他的話,開始明白自個讓人當槍使了。如果接下來河陽城再不出啥事,說不定老科長的工作就做成了。可偏巧這個時候,人群里嗡嗡傳來話,糖廠的工人坐到了市政府門口,發誓要絕食。
市委門口,已被人圍得水泄不通。
第二次去時郭春海帶著大夥的一點心意,將五百塊錢遞到老葛手上。人窮志短,老葛早已家徒四壁,親戚朋友四下里都借得路斷人稀。錢的事上早已直不起腰來。正好小葛談起了浙江人要買河化的事,郭春海在邊上煽風點火,說這都是陳天彪一手搞的陰謀,明著搞改革,暗中搞打劫。老葛不信,說:「我不信他會幹這號缺德事。」老葛的老婆原先是鏈條廠的工人,鏈條廠賣給浙江人後,她到商貿城做起了服裝生意。半年賠進去幾萬塊錢不說,還把工作也給丟了,一口氣緩不過,躺在了病床上。
糖廠的工人去呀去呀么去卧軌
「管!咋個不管,可能管過來嗎?就說這下崗,現如今有多少,上頭能管多少。唉……靠上頭頂啥用,歸根結底還是靠自個,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還希望你能主動配合,把這事處理好。」
東邊有個貪官,西邊有個警察
一曲秧歌扭完,圍觀的人更多了,邸玉蘭又換一首《便衣警察》的曲子,隨口唱道:跳樓了,摔死了摔死別忘記功勞
河陽電視台追蹤採訪了李木楠。李木楠面對全河陽的觀眾,信心十足地說:改革必將會使河化這艘巨輪跑得更快,有理由相信,三到五年的時間里,河化定會重振雄風。
「談得正好,幹嗎要走?沈小姐莫不是認為我跟你們陳總之間有什麼秘密吧?」
副檢察長的臉仍舊躲在灰暗後面,心裏因曾經故意躲陳天彪,今天不得不求他,彆扭得有點拐不過彎兒,不過畢竟是老江湖了,面不改色心不跳,臉厚話軟這點基本功還是有的。他調整一下心態,說:「家屬的工作,我想還是由你們來做。至於案子嘛,今天我就表態,這案結了。」
市長夏鴻遠把目光挪向陳天彪,徵求他的意見。
市委修樓建廣場
「怎麼,不舒服?」李木楠忽然關心起沈佳來。
汪小麗很擔心,將這事說給了陳天彪。陳天彪聽得一愣一愣,等汪小麗說完,嘆道:「他膽子真大啊……」遂感慨萬千地閉上眼。招弟訓斥小麗:「以後廠里那些破事少往這裏帶,還九_九_藏_書想不想讓他好了?」
工人的血汗錢沒了音
「那……上頭就不管?」老葛驚詫地問。
四更里來起烏雲
果然,陳天彪進去沒多久,上訪者便發生一陣騷亂。他黑住臉,厲聲讓郭春海帶人回去。郭春海陰笑著:「你算老幾?」陳天彪見沒人聽他的,脾氣越發大,衝上訪的工人說:「有本事你們鬧,能鬧出飯碗來我背你們回去。」
李木楠啊李木楠,原以為你聰明、能幹、有魄力、有膽略,哪想到你會這樣!你真是聰明反比聰明誤,別以為你讀的書多,理論一套接一套,辦企業有時候需要的是最簡單、最樸素的理啊!
一看張幹頭也摻和在裏面,陳天彪的火氣更大,再次沖職工喊:「都給我回去,聽烏合之眾的話,你們有沒有頭腦?」
我給你們來過年呀
他也只有這樣來彌補她了。
王大虎背起陳天彪,拼上力氣往外跑。
他白了、胖了,精神得就像剛從國外回來。他邊上樓邊沖聞聲趕來迎接的每一位同志拱手作揖,在大家的一片熱情里走進自己辦公室。辦公室立刻一片忙亂,抹桌子的,拖地的,沏茶的,不多時,便窗明几淨,一片鮮亮。早晨的陽光柔和地灑進來,照得室內暖融融一片,不知何人已從花店購來幾束鮮花,擺放在窗台上,屋內的活氣更足。
陳珮玲不敢明著拒絕,只好站起來,笑吟吟望著夏鴻遠說:「市長這邊人才那麼多,還跟我挖牆腳?晚上我們還有點事,不再打擾市長休息了,我跟小沈告辭了。」
「這你又外行了,現今賣個廠子算啥?人家大城市連地都賣了。要叫我說,早賣比遲賣好,賣了興許還有救,糖廠的例子在前頭放著呢,到了那一步,一分錢拿不上,你還不得照樣下崗。靠不住呀,老哥……」
她的市教委上班的女兒仍在睡覺,大約嫌屋裡熱,居然把被子蹬到床下。她替女兒蓋好被子,又靜靜端詳了一陣女兒酣睡中的臉。1999年的最後一天,她的女兒失戀了。勾引她女兒戀愛,又差點弄大女兒肚子,最後又狠毒地將她女兒一腳踹開的臭男人,是市信訪辦的一個小科員。女兒正是在他不厭其煩上門來落實暖氣燙不燙手,下水道堵沒堵塞,對面樓上有沒有偷窺狂之類問題時被這個臭男人迷惑的。邸玉蘭絕對不會放過這個欺辱她女兒的小角色。她結結實實吃了頓早餐。進入冬季后,她的早餐改在家裡吃,街上的小吃攤太冷,再說全河陽城數她吃早餐的時間最早,這陣所有的早點攤還沒擺出來哩。
「你討價還價,這事是討價還價的嗎?」
身經百戰的邸玉蘭讓這突如其來的事件嚇蒙了。雙腿僵在地上,手木然地扶著自行車,眼睛大睜著半天反應不過來眼前出了啥事。
招弟去接汪小麗,陪她洗完澡,又上街買了套衣服。招弟迷信,說那種地方穿過的,不能再穿,要扔掉。過日子一向精打細算,節儉了再節儉的招弟,這次表現得非常大方,不容分說就把汪小麗身上衣服扒下來,果斷地扔進垃圾桶,還衝垃圾桶呸了幾口,說霉氣再也不跟著小麗了。
市上在河化召開緊急會議,參加的除河化中層以上領導外,還有市國資局,市體改委、經貿委的主要領導,副市長劉振先主持會議。
「還沒事,打死才算有事?一輩子這個脾氣,改不掉,吃虧的還不是你自己。」招弟一邊抱怨一邊往整齊里收拾病房。
「正打算給你接風呢,看來氣色不錯嘛,好,回來就好,回來我就有主心骨了。」
沈佳臉一紅,舉了酒杯:「我敬二位老總一杯。」
這個老總,真是不好當啊。不當家不知油鹽貴,李木楠忽然理解起陳天彪來。
貪官說,你別查了
陳天彪腦子裡轟一聲,像提前埋好的雷管正點爆響一般,眼前炸出一片黑。李木楠趕忙伸手扶他,說:「不要緊吧?」陳天彪閉目微養一會,睜開眼問:「領頭的還有誰?」
汪小麗來醫院看陳天彪,陳天彪掙扎著坐起,笑說:「你再不出來,你姑媽都急出病來了。」
今天是元旦呀
糖廠的工人去卧軌
接下來的一切便有點戲劇性。警車呼嘯著從大什字方向開過來,毫不遲疑地衝進人群,十多個全副武裝的防暴警察跳下車,獅子一樣撲向張幹頭。張幹頭還在愣神,胳膊已被警察反扭到後頭,警察的手勁一點不比他差。他聽到胳膊「咔嚓」一聲,就再也不能動彈了。他看見郭春海把頭埋在褲襠里,藏得很露骨。心想這雜種是逃過去了,腦子裡非常清晰地閃出郭春海踢向陳天彪的那一腳,他感到襠里猛地一痛,忙閉上了眼睛。
「我說老哥哥呀,這大冷天的不在家暖著,幹嗎也來湊這份熱鬧?」
「怕啥,又不是我們做了虧心事。大天白日的,上千號人圍著打你,王法呢?咋就沒個人替你說句公道話?有本事去找上面的鬧啊,打自個的廠長算啥能耐?」
李木楠謙虛道:「哪裡,還不是承蒙陳老闆鼎力相助,我該敬你才對。」說著舉起酒杯,硬要敬陳珮玲一杯。
李木楠自然知道林子強是跑來做什麼的,乾笑兩聲,謙和地說:「董事長住了院,廠里一下沒了領頭羊。很多事又火燒眉毛,耽擱不得。你來真是太好了,你是副董事長,你說吧,咋都成。」其實昨晚他就林子強的分工苦想了半晚上,打定主意絕不讓林子強沾手改革的事,最好去抓抓黨務或者工會什麼的,離生產經營越遠越好。
陳天彪當上董事長的第二年,墩子便開始辦磚廠,現在也算個人物,好歹不說也管理著上百號人呢,見自己最尊敬的人被打,哪能咽下這口氣。
哪裡需要我,就到哪裡去。這是河陽四大名人邸玉蘭的座右銘。人們剛才還見她在老工行樓下振臂聲討,這陣又見她在市委門前擺好自行車,手拿小喇叭,清脆的女高音隨之響起:說河陽,道河陽河陽是個爛地方
後來招弟又跟他說起上訪的事,陳天彪很是納悶,這次上訪背後肯定有陰謀,可陰謀的製造者是誰?動機是啥,想達到啥目的?想著想著,陳天彪猛地想起了郭春海。
早晨一上班,工人們看見一輛黑色高級小轎車很顯眼地停到辦公樓前,林子強走下車,沖早晨的太陽微微笑了笑,美美地呼吸了幾大口新鮮空氣,然後在幾位領導的簇擁下走進辦公樓。
密謀是在十天前開始的。市上開完會,廠里又接著開會,緊跟著河化的改制工作大刀闊斧搞了起來。這次不是分流,市上在河化一步到位搞買斷改革。每人年均一千元的買斷金,買斷後解除勞動合同,勞資關係全部進入人才交流中心或再就業中心。郭春海這才意識到刀已經架在脖子上。
林子強走後,李木楠從抽屜里取出一張紙巾,邊擦頭上的汗邊詛咒自己,說是不怕,還是被他搞亂了。現在是你主持工作,而不是他林子強,為啥讓人家三言兩語就問得亂了方寸?怪來怪去,才明白,搞亂他的不是林子強,而是汪小麗。
他看見浙江女人陣珮玲正等在211門口,身邊還立著一個裊裊婷婷的女子。他知道那女子的名字,沈佳。他微笑著走過去,握住陳珮玲細軟的手。
簽合同時,對方提出到期不能還本,以河化集團氰銨公司的產權做抵押。林子強吃不準,跑來請示。李木楠說:「抵押就抵押,我不信到時候還不了款。」
「我們一個職工不明不白死在你們手裡,難道我們連過問的權利都沒有?」他語氣堅硬的質疑立刻激起副檢察長更大的不滿,兩個人在辦公室里幾乎吵了起來。幸虧公安局一位負責同志在,不然,副檢察長的臉面全讓他給撕破了。
李木楠起身,客氣地請林子強坐。
我的天呀我的天呀
「我們要誓死保衛河化!」聲浪一浪高過一浪。老葛再想站起來制止,已有點遲了。
說完他扔下副檢察長,恨恨地下了樓。他本來是想到樓下把江上月的老母親和媳婦孩子勸到廠里,冷月寒天的,別把老人家再鬧出啥事,不料剛到樓下,便碰上慌慌張張的李木楠。
老科長是個極有耐心也極能沉得住氣的人,幹了一輩子信訪,啥棘手的事都遇過。他的目光掠過幾個分廠廠長,掠過郭春海,盯在老葛臉上不動了。憑經驗他斷定這將近一千號上訪者今日只有這一顆腦袋,這是多年處理類似事件修鍊成的。他走過去,在老葛對面坐下,慢悠悠地掏出一盒煙,給老葛遞上一根。老葛橫眉冷眼,說:「不抽!」老科長笑笑,自個點上抽了,一邊吸煙一邊跟老葛嘮上了。
李木楠這天也是成心,臉皮遲早是要撕破的,這一層他看得很透,林子強快出門時,他突然問了句:「家裡都好吧?」
聽到陳天彪挨打的消息,招弟風風火火從鄉下趕來,一進病房就說:「沒明沒夜替他們操心,操出一頓打來,不操了,不幹了,圖啥啊,跟我回鄉下去,我養活你……」
「我們要求見書記!」
「話是對著哩,理也是這個理。可他們要把廠子往外賣啊。」老葛的聲里拉了長腔,看來對廠子,老葛還是很有感情的。
告別丁萬壽,重新騎上自行車,邸玉蘭哼起了「妹妹你坐船頭,哥哥我岸上走」的流行小調。正哼得帶勁,猛覺眼前一片紅紅綠綠,河陽城在她眼裡不像了。她放慢車速,朝那些紅紅綠綠騎去,才發現樓上貼滿了廣告。媽喲,幾乎街道兩旁所有的樓面都貼滿這玩意,一下子讓街道染上了某種色彩。
大小企業都賣光
黃風今兒個心境好,從他舊禮帽遮擋下的臉上便能看出來。昨晚爛鳥二丫終於畢恭畢敬坐他面前,承認自己錯了。二丫說她本打算這輩子就這麼糊裡糊塗過下去,可現https://read.99csw.com在她醒悟了。說這話時爛鳥二丫臉上掛著悔恨的淚,晶瑩的淚珠子就像春天的雨打在黃風乾裂的心上。等爛鳥二丫懺悔完自己的人生,黃風的心也讓雨水給濕潤了過來。他開始理解二丫,覺得這丫頭其實苦著哩。他甚至有點怨悔自個對二丫過於狠,過於苛刻,沒有及時醫好她的心,讓她走了這麼多的彎路。幸好,這丫頭自己撞南牆撞醒了。浪子回頭金不換,黃風遞給二丫一片紙巾,示意她把臉上的淚擦乾。薄薄的一片紙巾彷彿載了一顆父親重重的心,二丫接過的一瞬,「哇」一聲捂臉大哭,那哭聲載著太多太多的內容,也終於把裂了縫的父女情哭愈合了。
李木楠惱怒至極,問辦公室主任:「水平太高了吧你?」
「不休息了。」汪小麗平靜得出奇,好像跟李木楠從未有過什麼關係,「我來請示工作。」
陳天彪睜大眼睛,啥叫見好就收?這時他才明白,看來真是有吹簫的就有捏眼的。熬到關鍵人證跳樓,這案就結鐵實了。拿一個無辜者的性命去熄滅一場火,這就是所謂的立案偵查?
回到家他連腳都懶得洗,和衣躺在床上就想死睡。電話一遍接一遍叫,他懶得去接,更害怕是找他要賬的。主持工作沒幾天,他已接待不少催款的客戶。那些人一聽河化搞「買斷」,齊齊趕到他辦公室,一坐就是一整天。任憑他磨破嘴皮,就是不走。
這話說的,真是讓林子強有些吃驚,印象中李木楠好像不是這樣。才幾天工夫,怎麼感覺變了個人?
「好吧,你表態了,我這就去辦。」
「沒事,緩幾天就好了。」陳天彪硬撐著說。
李木楠靜靜地坐在小二樓里,目光盯在紙上一動不動。很久,才撥通辦公樓那邊的電話,電話里一片嘈雜,他什麼也沒說,就那麼拿著電話,良久,復又慢慢掛上電話。
人們傻傻地坐著,像一群無處覓草的羊,等牧羊人拿鞭子來趕。
分廠工人們蔫了。他們就像後娘養的孩子一樣縮著脖子,灰溜溜地到臨時設立的「買斷辦」簽字領錢,然後在一份表格上籤上「同意」二字。
這世道叫人說呀說呀么說不清
一間臨時改成辦公室的客房裡,副檢察長神情暗淡地對陳天彪說:「原打算過完節就放人,沒承想弄成這樣。」
林子強倒是很大度地說:「我這次進去,廠里上上下下肯定有不少議論,過幾天檢察院要來做些說明。這樣吧,要不我先熟悉熟悉,你想好了隨時通知我。」
警車呼嘯著開走了,聲音有點張揚,有點示威,更有點賣弄的味道。
邸玉蘭的唱聲里,河陽城的領導和警察一點也不敢輕鬆。此時,他們已分佈在各主要街道,指揮著一批一批緊急調集來的學生、工人、幹部,抓緊清洗樓上的廣告。
陳天彪掙扎著抬了抬身子,說:「你別瞎說了,讓人聽見多不好。」
邸玉蘭的神經立時興奮起來。她推著自行車,劉姥姥走進大觀園一樣東停停,西望望,嘴裏已換成「大河向東流,天上的星星參北斗……」的調兒。行至老工行大樓前,她似乎聞見了什麼味兒,奇奇怪怪抬頭朝上張望,全街道上獨獨這幢樓沒貼。心裏納悶,憑啥這幢樓不貼哩?正張望著就見頂樓一扇窗戶的玻璃猛地碎下來,緊跟著一個黑黑的影子從窗戶飛出來,晃晃悠悠朝她頭頂飛來,她「媽呀」一聲,嚇得慌忙閃開。耳朵里嘭的一聲巨響,就見一個人像碎了的雞蛋一樣癱在了她剛才站的地方。鮮紅的血從那人頭上流出,迅疾染紅一大片街道。鮮紅在她的視線里慢慢變黑,黏黏糊糊的腥味瀰漫開來……
陳天彪哪能受下這等侮辱,厲聲道:「你這害群之馬,給我走開!」
「影響倒不會,只是大半買斷金還沒著落,我都快愁出病了。」李木楠實話實說。通過這段時間的接觸,李木楠感覺陳珮玲並沒那麼可怕,相反,很多事她還能幫著出主意。李木楠本來就對南方老闆有濃厚興趣,現在對陳珮玲還有沈佳,更是有了依賴,真是不打不成交。
陳天彪掃掃會場,用徵詢的口氣說:「能不能先做做工作?工人們的要求也不是沒有道理。」
李木楠一看見他,就驚乍乍地說。從他臉上陳天彪看出事不小,壓低聲音問:「慢慢說,慌啥,又是什麼事?」
三家商談最終破裂。沒辦法,公安局只好先管了起來。
我的天呀我的天呀
護士走後,兩人都是滿頭大汗,招弟用毛巾細細地抹去陳天彪頭上的汗,心疼道:「疼壞了吧,這陣好點沒?」陳天彪努力著笑了笑,「你也擦擦汗吧,看你,比我還疼。」
會上竟然沒提上訪一個字!好像這事壓根沒發生過一樣。這讓他大為振奮,會一完他的頭立馬又昂了起來,胸挺得高高的。他想或許張幹頭根本沒看見,是自己看花了眼,也或許張幹頭早就放了出來,屁事沒有。不就一個破爛兒嗎?現在河化的大權都落在了李木楠手裡,他還能奈何得了我!這麼一想他立馬精神抖擻,重又威風起來。
「你可得謹慎點,別再學了我。」陳天彪嘆氣道。
這一幕曾在他腦子裡閃現過,記不清是啥時候,大約是檢察院帶走人不久。非常清晰,非常準確。當時只當是夢境,沒怎麼在意,想不到現在竟活生生擺在了眼前。
「工人罵頂啥用?再說,他們總算拿到一筆買斷金。要是學了糖廠,一分錢拿不到還不照樣失業。這方面李總還是少考慮,免得影響你的決心。」
「我們要見市長!」
「市長……」沈佳慌忙站起,滿臉潮|紅,神色甚是不安。
工人的死活誰關心
通知開會時,他著實嚇了一跳,心想這下完蛋了,一定是想把他騙到廠里,然後抓他。後來腦子裡又「萬一」了一下,才戰戰兢兢地來開會。
「你……回來了……」他慢慢從椅子上站起,聲音打著趔趄。
郭春海找到他時,蘇連泉正在籌措路費準備上北京上訪。經郭春海再三勸說,才推遲了去北京的時間,挨家挨戶通知元旦上訪的事。
副檢察長的臉刷地變黑,怒氣從眼圈四周往外擴散,從沒有哪個企業的廠長經理敢這樣跟他說話,猛地一拍桌子:「你想要什麼說法,這是辦案場所,不是你們河化集團,容不得你在法律面前撒野!」
李木楠主持河化全面工作后做的第一件事,是把參与了元旦上訪的所有分廠廠長全都免了職。儘管分廠都在搞買斷,有職無職已無多大實際意義,但這一招還是鎮住了工人。
陳天彪斜瞪住副檢察長,覺得他那哭喪著的臉極為做作,有一種欲蓋彌彰的虛偽。自從林子強事件發生后,他們之間就斷了聯繫,過去的友誼早已成為一堵冰冷的牆,此時橫在中間。陳天彪想說話,卻覺有根魚刺卡在喉嚨里,嘴動了動,但發不出聲。
「不說這個,不說這個,沒見你姑媽生氣嘛。」
意見不統一,會議出現了短暫的僵持。
財務部牛部長問:「借一千萬到賬只有九百萬,賬怎麼記?」李木楠說,「還用我教你嗎?你是老財務了,技術處理應該懂吧?」
這話說的,滴水不漏啊。
林子強裝做什麼也沒發生,繼續跟大夥猜拳行令……
新年的第一個早晨就這樣開始。當太陽升起的時候,老工行樓的四周讓人圍得水泄不通。邸玉蘭早已忘卻替女兒報仇的私事,她在人堆里扭著秧歌,嘴裏唱一首新編的順口溜:我們河陽好地方警察貪官結成幫
「整!整死這幫賣鎖子鐵的!」
「哈哈哈哈,我說陳總,你這沈小姐可是個人才啊。怎麼樣,如果捨得,我可要挖牆腳了。」說話間,手並沒有移開。
「破爛兒哩,破爛兒咋還不來?」
「沒事。」沈佳心裏很溫暖,李木楠這句話,讓她心頭的陰鬱淡去了一些,可是她決定不再陪李木楠了。一則怕自己心情影響到李木楠,再則,她也不想讓陳珮玲那麼去想。任何時候,她都是靠能力吃飯的,而不是靠出賣姿色,哪怕在李木楠面前。於是她果決地說:「我們回去吧,謝謝李總。」
「……」
邸玉蘭的五更哭得腸斷肝裂,聲淚俱下。彷彿一個蒙受不白之冤的冤魂對天痛訴心中的悲憤。天有了感應,地有了感應,一股沉沉的怨氣彌散在河陽城裡,久久不能散開。
招弟不提還罷,一提,陳天彪又讓滾滾往事淹沒了。
今天這日子咋了?!
他們繞過北關十字,排成四路縱隊,每張臉都染著似喜實悲的莊嚴。街上的人起初以為是來洗刷標語的,還在心裏說河化畢竟是河化,連洗標語這樣的事都做得有聲有色。等他們到市委門口,突然四下散開,盤腿坐在新建成的市委小廣場時,人們才知道河化工人也終於上訪了。
人群「嘩」一陣騷動。黃風暗暗一驚,想不到陳天彪真是個木頭鬼,今天這事,你躲還來不及哩,硬往火堆里跳,找哪門子死啊。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我可早把你當自家人了。你說呢,佳佳?」陳珮玲把目光挪向沈佳,別有意味地說。
「我才懶得生氣呢,我是氣自個。」招弟說著擦了淚,張羅著給陳天彪換藥。護士很快被叫來,汪小麗要幫忙,招弟打開她的手:「一邊去,誰家女孩干這個?」
林子強上班后,並沒像李木楠擔憂的那樣製造什麼麻煩,相反,他事事站在李木楠一邊,主動維護李木楠的權威。李木楠幾乎要感動,偶爾也會問自己,是不是受陳天彪影響太重,誤解了林子強?
工人的血汗錢沒呀沒呀么沒了音
「市長呢,他咋還不出來。」有人哈哈笑著說。
工人的死活誰呀誰呀么誰關心
「好,好!」夏鴻遠倒也大度,並沒太難為陳珮玲,不過心裏,卻是牢牢記住了沈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