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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往事如煙,每每想起這些,陳天彪忍不住心雨如注。如果不是大姑,不是招弟,這輩子,他還不知在哪呢?
印刷廠總資產3620萬,總負債3100萬,所有者權益520萬,職工總數310人。每個職工按一萬元量化后,所有者權益剩210萬,從中切出30%用於離退休職工養老,還剩147萬。報告中看,資產凈值還有一大塊,可細一分析,僅土地資產就佔了總資產的67.7%,如果不算土地資產,印刷廠早就該破產了。
招弟故意說:「不舒服了?你肚量不是大得很嘛,這麼點氣你都受不了?花沒惹你,東西沒惹你,扔,我還捨不得呢!」
李木楠忙起身送客,心想總算是打發了。
半年後,城西那家浙江人辦的腐竹廠出人意料地紅火起來,不僅客戶到了他們手裡,連「麻大姑」這個牌子也成了他們的。
「拿走!」陳天彪一把將花打翻,胸腔里發出一陣猛烈的咳嗽。
那個下午不但沒能讓二丫體會到大丫鳥語里的那種瘋癲,更可氣的是慌亂中葉開將一大攤污物噴在了她平坦滑潤的小腹上。自此,二丫對男人所有的美妙幻覺都化成手紙里的污物,以至嫁給雷嘯很長的日子里,一看到雷嘯完事後用手紙擦那污物,便恨恨地生出將雷嘯一併扔進垃圾桶的衝動。直等到她跟蘇朋在浴盆里完完美美有過一次后,才將那髒兮兮的記憶徹底沖洗乾淨。
李木楠翻了幾頁,果真如林子強所言,空洞無味。他忽然想起林山,何不請他潤色一下?
墩子逮住三成的那個夜晚,招弟正在監獄往回走的路上,心裏黑黑的,滿是愧疚。她認定三成害陳天彪全是墩子惹的禍。望著日漸憔悴的陳天彪,恨不得自個跳進去代他坐牢。
陳天彪沒理招弟,撥通李木楠手機,半天沒人接,再撥,手機佔線,連撥幾次,來氣了,一把將手機扔床上,罵:「電話都不接,真是眉毛幹了,翅膀硬了。」誰知手機又突突叫起來,一看果真是李木楠,陳天彪喂了一聲,那邊說話的卻是辦公室張主任。
林子強一時聽不清楚,李木楠詳細說:整體買斷產權是職工一次性全部購買國有企業產權,使職工由無產者變成有產者,成為企業產權的所有者。整體買斷工齡是國家以國有凈資產給予補償的方法,買斷職工的國有身份,由國家職工變為企業股東。整體負擔養老是切出一塊國有凈資產,由企業無償使用,解決退休職工的養老費用,確保老有所養。整體安置職工是職工買斷工齡后,由企業全部負責安置,不得隨意推向社會。整體承擔債務是企業改制后仍然承擔原企業債務,今後逐年償還。
正在苦苦摸索國企改革路子的河陽高層討論了三天三夜,最後確定,將「五整一改」確立為河陽企業改革的新思路,並且提出了20條具體要求。
二丫不想讓田二小姐嫉妒,更不想造成什麼誤會。雷嘯需要田二,就像她需要這份工作。
大丫不說話,也不看車光輝,扔給他一個冰冷的脊背。
一開始,面對記者他總是滔滔不絕,大講特講改革的許多觀點,描繪河化的明天。慢慢地,聲音弱了、疲了、困了,人也不再激動,一種無法言說的心情開始困擾他。
陳天彪的話果然言中,「五整一改」像一枚炸彈,很快就在河陽炸響。河化分廠的改制還在進行中,市上就派出由體改委牽頭,五家單位組成的工作小組進駐河化,總結和完善「五個整體,一步改制」。市長夏鴻遠要求,一定要借河化改革的契機,將「五整一改」進一步深化,把它當成河陽國企改革的新創舉,總結完善,全力推廣出去。
「放下,誰說要跟你走?!」大丫扭過身子,想奪車光輝手裡的東西。車光輝猛地摟住她,一點都不給她反抗的機會。
車光輝沒停,他被瘋狂湧來的內疚還有更深的東西折磨著,這一刻他才明白,他欠下這女人的了。
「我得打個電話。」
「他敢!」正在撈飯的招弟突然介面道,「蘭蘭又是伺候老的,又是拉扯小的,圖啥?還不是圖他當個副廠長嘛。真那樣,天爺饒不了他!」
二丫輕輕翻個身,那一幕便翻了過去,往事如同一張發黃了的舊報紙,再也激不起什麼波瀾。她驚訝自己現在的心態,從金昌回來,她的身心有了質的變化。要是換以前,只要想起那一幕,身心立刻會被仇恨淹沒。她曾認定美好的一生就是在那個四月的下午被葉開和父親合著毀去的。那個下午之前,她的人生是多麼的充滿嚮往啊,自信像一把所向披靡的劍,可以砍向任何一個男人。二丫堅信,只要自己願意,再偉大再出色再不可一世的男人,也會在她嫵媚的一笑里軟軟倒下,如同挺拔偉岸的白楊總會在正午的陽光里垂頭一樣。二丫的這種自信在對葉開輕而易舉的征服中得到了空前的膨脹,如果以前僅僅限於幻想的話,對葉開,卻是一場實戰啊。
大姑忽然想,莫非……
「不是已經安排給辦公室了嗎?」
二女子黃二丫經過一段時間的調整,給人打工去了。雞窩一樣的頭髮第二天便收拾得整整齊齊,據說花了三百塊錢。黃風並沒問她給誰打工,打啥工。見她早出晚歸,就覺這爛鳥像個人了。現在讓他煩心的反倒成了小鳥丫兒,怎麼說呢,這鳥長大了,長大便讓黃風揪心。有天黃風裝作隨意地跟她問起一些事,小鳥丫兒支支吾吾,不說實話。這些日子索性家都不回了,好象攀了高枝,忘了他這個窮窩。黃風心裏有氣,嘴上卻從未露出來。女大十八變,越變越離心。說不定丫兒這鳥哪天也離他飛走,飛自己那片林里喳喳去了。
「放開我!」大丫喊了一聲。車光輝的舉止出乎她意料,一時反應不過來。「把東西放下!」她又叫了一聲,這一聲其實是叫給自己聽的。
李木楠要的就是這句話。
「還說年前哩,去年你們一共欠了一千八百萬,不行,這個月二百萬說啥也得交。」
「我……問旁人,親戚……不對,是……」招弟結結巴巴,不知該咋表述。
李木楠定睛望了蘇小玉一會,搖搖頭,拿出鑰匙開門。
大丫的淚再也忍不住,稀里嘩啦的,流成一條河,邊哭邊說:「這是我的命,我認,我認啊。」
招弟掏出二十塊錢,戰戰兢兢遞上。
一聽廢,招弟惡恨恨頂了醫生一句:「你咒誰哩,說話不能好聽點啊。」
把夢扔開,面對現實。這是蘇小玉最終做出的決定。她找李木楠,就是想警告他,河化不能這樣。你可以否定陳天彪,可以把陳天彪排擠到權力中心之外,但你不能為所欲為,將本來就危機重重的河化再次帶上不歸路。
「新鮮空氣?」黃風雙目洞開,跳出兩個巨大的問號,瞅了一眼矬個子老闆,瞬間就又合上。
李木楠跟林山接觸時間不長,但就在這短短的時間里,已被林山的才氣和個性折服。論年齡他們相差無幾,論經歷林山似乎也豐富不到哪裡,但林山身上有股味兒讓他不得不服。那是智慧的野味,是靈性,是大氣。
黃大丫後來發現半個身子偎在車光輝懷裡,著實迷怔了一陣。她太需要胸脯靠一靠了,單槍匹馬支撐著生活的她這時才發現,一個女人,沒有一副寬厚的胸膛做支撐,是多麼的悲哀多麼的凄情。她閉上眼,頭又往瓷實里靠了靠,那份感覺讓她踏實得想睡。
隊長二舅拿把菜刀,若不是墩子死攔,他真能一刀剁了這壞良心的。
雷嘯越發懵怔。
招弟見狀,恨恨地將尿盆摔了一下。李木楠這才說:「您休息吧,過兩天再來看您。」
不大會工夫,車光輝的車停在了路邊。「去哪兒?」上車後車光輝問。
「再開一瓶,咋樣?」李木楠有點頭暈,但他不服輸。林山見他到了量,勸:「夠了,酒這玩意,多了亂性,還是適可而止吧。」
聲音是從二丫房間傳出的。補償給他的這院子一共五間房,大丫、二丫、丫兒各佔一間,二丫的房間在最西邊,窗帘嚴嚴實實拉著,門也關得死緊,但那聲音就是關不住,硬往黃風耳朵里灌。黃風還沒到門邊,裏面便很誇張很尖厲地「呀」了一聲,是二丫。黃風定住了,再也走不動。二丫的嗓子很尖銳,像被鈍器刺穿似的,很誇張。緊跟著便是一連串的「啊」,一聽這聲音,黃風頓覺被擊中了,擊穿了,頭裡「嗡」一聲,潰然倒地。
墩子到小麗家,小麗說姑媽沒來。墩子納悶,這婆娘,跑哪去了?小麗要去找,墩子攔擋說:「你屋裡等著,她沒地方去的,指不定等會就來。」
「誰伺候出病來了?還成我的不是了,你伺候的好你伺候!」招弟一甩門,出去了。
「我也不知道。」大丫心裏一片亂,說不清為啥,這段時間一見車光輝她就發憷,很憷。
「錯!酒逢知己千杯少,你我之交,盡在酒中,喝!」
大姑和招弟跌跌撞撞從鄉下跑來,抓住墩子問,人呢?墩子甩一下空胳膊,說:「完了,人抓了,廠子封了,啥也沒了,還得抵命。」
見他鐵了心,毫無悔意,財務部長起身說:「那好,你改你的,我走我的,咱倆誰也甭勸誰。」
「志氣?你這就叫志氣?人家巴不得你氣出病哩。」招弟邊嘮叨,邊把鮮花擺床頭柜上。
羊肉吃多了還有一毛病,愛發騷。河陽女人罵男人尋花問柳,拿羊罵:「吃了羊肉跑騷呀——」可見羊肉對河陽男人有多重要。
「你……」蘇小玉被他的樣子驚住了,眼前這個男人讓她陌生,剛才她是怒著的,這陣,卻有些驚恐。
蘇小玉一邊走,一邊恨。心裏那個憋屈,真是沒法說。怕是誰也想不到,結婚到現在,她最見不得的,就是招弟。那個招弟,不管啥時來,都不拿她當主人。陰一句陽一句,有些話能把她氣個半死。剛結婚時,招弟稱她蘇家丫頭,到了她家,左一句蘇家丫頭右一句蘇家丫頭,蘇小玉糾正過,可人家狠狠地說:「這屋裡我只認大姑,其他,哪來的還得到哪去。」後來兩人還當面干起架來,蘇小玉罵招弟不要臉,招弟哈哈大笑:「我不要臉,我上了別人的床還是霸了別人的窩?」一句話嗆的蘇小玉很多個日子說不出話來。更讓她傷心的是,每每這種時候,陳天彪必站出來拿話訓她,沒有一次,陳天彪是向著她的,什麼都是招弟對,招弟說什麼都是理。
過幾天北門一家茶屋的老闆又來請他。
「不要跟我耍性子,打今天起,必須聽我安排!」
「年前不是全都交清了嗎,咋說沒交?」李木楠忽然想起十二月份陳天彪貸款交稅的事。
算了,愛去不去,都是些不成器的東西。
她怎麼一次都不來呢,一個電話也不打,心真就那麼狠?陳天彪忽然又想起蘇小玉來。兩天前律師來過,送來一封離婚協議,還跟陳天彪談了許多。律師口中陳天彪才明白,蘇小玉是鐵了心要離,為離婚,她什麼條件也不提,房子財產全不要,就一個條件,讓陳天彪痛痛快快簽字,還她自由身。
「不行,我得找他談談!」陳天彪猛地跳下床,恨不得立刻叫他來,當面理論一番。改革是大趨勢,是擋不住的洪流,也是國企解危脫困的唯一途徑,但陳天彪堅決不同意再讓工人集資入股。河陽前些年不是沒搞過集資入股,但結果怎樣?廠子破產時照破不誤,工人不但拿不到一分錢補償,入進去的錢都沒地方要。工人一年掙幾個,那都是血汗錢,養命錢呀!
「幹嗎那麼凶,來,喝杯酒,算我向你賠情。」車光輝舉過酒杯,目光定定地望住黃大丫。他是有長遠計劃的,對付女人,車光輝向來不缺少辦法,不同的女人他會用不同的策略。所以不急著沖黃大丫下手,一是他覺得自己還沒思考好,黃大丫畢竟不同於那些文藝女青年,更不同於那些交際花,怎麼著也是名門之後,又是作家夫人,有品位的女人,不敢亂來。二則車光輝也一直在猶豫,男人泡女人有幾種想法,一種是即時泡,一|夜|情最好,到手便扔開,這叫品嘗型,二是短期擁有,可以嘗試一陣子,直到膩味,這叫短線投入。三嘛,就有點長遠的意思了。
李木楠懷疑的一點沒錯。儘管上上下下已將「五整一改」宣傳得熱火朝天,真正動起來的企業卻沒幾家,大多企業都持觀望態度,目光聚在河化身上,看河化到底怎麼運作。你成功了,我跟read.99csw.com進,你不成功,我走人。
周玲是浙江人派過來的姦細,起先是想偷技術,技術偷成后,又想讓廠子關門。三成這豬腦子,竟想跟周玲遠走高飛,結果讓周玲甩了。
這麼一想,一股孤獨襲來,黃風覺得周身發寒。他衝天空軟弱無力地「呔」了一聲,便又沉沉地垂下頭。
招弟嚇得渾身篩糠,一個勁說:「咋辦哩,這可咋辦哩?」
「沒啥,隨便問問。」陳天彪說得很輕鬆。
林子強眉頭暗暗一皺,但很快就又看不出什麼了。略一停頓,繼續保持著小心翼翼的姿態說:「那就只有動一動下面了……」
林山謙虛道:「應該我敬你呀,你是大老闆,豈敢讓你敬我?不敢當,不敢當。」說著將酒杯舉過頭頂,雙手捧杯,一彎腰,做出個畢恭畢敬的樣子。
大姑一聽心裏有了底,既然周玲這樣,就不會對三成真心,三成這種人,外頭哪能混下去?
當天,大姑和招弟到公安局報了案,說肯定有人想害陳天彪,眼紅哩,心口子不平,想這種喪天良的手段哩。
我不能給你!這是李木楠一輩子都忘不掉的話,以後很長的日子里,這句話總是冷不丁地響起,在某個突然的時候襲擊他,讓他傷讓他悲讓他絕望,更讓他崩潰。關於男人,關於女人,關於愛,李木楠似乎就停留在這句話上。
招弟默默拾起花,捧手裡,雙肩劇烈地抖顫。
那一刻有點美,也有點浪漫,更有點奢侈。
真是人精啊。陳天彪苦笑了一聲,說:「你們都來了……」
老城裡人黃風如今已是很少出門。冬季的嚴冷阻擋了他弔兒郎當的腳步,整日躺在貧民窟小院里,曬著稀薄的太陽,喝著女兒黃二丫從金昌帶來的毛峰茶,想著一些非常久遠的事情。他的眼睛時常是閉著的,如果沒有太大的響動他寧肯合著也不願隨意睜開。他對河陽的時事已失去熱心,自從元旦市委小廣場那一幕掃了他的興,他便對河陽的時事不聞不問。廣場茶屋的塌鼻樑男人專程來請過他。「您老不去茶客們寡味得很啊。」黃風將眼睛微微啟開一道縫,小縫裡塌鼻樑男人的鼻樑骨越來越塌了,背也駝下來,黃風慢悠悠說:「他們寡味關我何事?」
李木楠從沒見過這種敬法,誠惶誠恐地接過酒杯,連忙飲了。
林子強說:「你安心養病,廠子有李總,你應該放心。身體要緊,你要多保重,多保重啊……」
雷嘯搞不清黃二丫的真實想法,可他又實在想請二丫吃頓飯,一狠心就拿孩子做武器:「你可是我孩子的親媽……」
蘇小玉越想越氣,不自禁的,眼淚就下來了。這些年,為招弟這女人流的淚已經夠多。她發誓不再流,沒想今天還是流了。忽又想起招弟一定在醫院,蘇小玉走著的步子驀地停下。我幹嗎去,都要離婚了,幹嗎還要找不自在?
紙箱廠情況更糟,所有者權益居然是零,職工置換身份、離退休職工養老均無資產可量化,最後只能將欠河化老廠的180多萬從負債中剔除,用於職工安置。
墩子說:「我也這麼想,可想不出誰有這麼狠。」
陳天彪看著墩子,墩子向來不瞞他,更不會騙他。這麼多年,都是有啥說啥,肯定是墩子聽到什麼了。算了,醫院不是談這事的地方,還是等出去再說吧。
「你是老闆,我是打工者,你付給我工錢就行,沒必要吃飯。」
能讓車光輝動出長遠念頭的,絕非一般女人。這麼說吧,到目前為止,真正打動了他心的,還就眼前這黃大丫,不容易啊。可越是打動了心,下起手來就越難,真難!車光輝才發現,自己在女人面前,也不是想象中那麼所向披靡,甚至有幾分笨手笨腳。
李木楠倒吸一口冷氣,心說:「造假造到這份上,我這是何苦啊!」可一想市上限定的時間,不得不點了頭。
「沒啥,沒啥。廠里來人,我讓她把花扔了,她捨不得。」
陳天彪眉頭一皺,緊跟著就吼:「讓李木楠到醫院來,馬上!」
她們趕到沙鄉,薛蘭蘭一把鼻涕一把淚說,她也幾個月沒見人了,肯定是跟野女人跑了。
「不!」大丫頭搖得直響。一想上次發生的事,心就要跳出來。
三成投了案,公安局才開始抓周玲。周玲一直沒抓住,陳天彪又在牢里蹲了一年。直到招弟冒死一頭撞在省上來的一位領導的小車上,事情才算有人管了。
這天正吃晚飯,大丫來了。大丫很久沒來了,葉開病情咋樣,誰也不知道。黃風想問,但又張不開口。
病房裡有點冷。
吃完飯,陳天彪估摸著時候差不多了,和墩子騎車往廠里趕。路上墩子問了幾次,神神秘秘做啥哩?陳天彪說你別管,到時就知道了。到廠里已是夜裡十一點,陳天彪讓墩子等樓下,吩咐道:「聽見我叫你,你再上來。」他自個抬高腳步,悄悄到樓上。三成辦公室透出微弱的燈光,陳天彪屏住氣,聽了一會,突然放開嗓子:「三成,睡了沒,沒睡過來,說件事。」掏鑰匙開門的當兒,猛聽裏面一陣窸窣,還有女人受驚的聲音。陳天彪心裏立刻涼了半截,事情到這份上,他還能說什麼?他突然對自個的做法產生懷疑,甚至反感,覺得這種極不光明極不正道近乎于捉姦的行為真是荒唐。
他知道,從那個夜晚開始,他在內心裡開始珍視女人了。那是一種全新的感覺,那種感覺特別美好。
吃飯的時候,陳天彪突然問墩子:「哎,你看三成這人咋樣?」
隊長二舅扯直嗓子吼:「你們殺了他吧,快殺呀,我沒臉活人了。」
「問兒女還是問自己?」
那一年的河陽城,麻大姑幾乎成了家喻戶曉的人物,人們常常見她跪在水泥地面上,膝蓋血淋淋一片。
田二小姐並不認識黃二丫,更不知道眼前這位皮膚細潤,眉目里暗含萬種風情的少婦就是總經理雷嘯的原配。她瞅了一眼黃二丫,用當年那種不可一世的口氣說,總經理不在!
「河陽城又出名人了,叫啥李木楠,搞了個『污蒸一騙』,又要挖工人們腰包哩。多的一萬,少的五千,說是不讓當工人,讓當股東哩。茶客們想聽聽您老咋說?」
林山搖頭道:「人在江湖,哪能不難。說難便是你不難,等你難也不覺得有了,你也就出道了。」
黃風耳朵動了一下,嘴唇微微啟開,想說句啥,使了半天勁卻只嘆出兩個字,然後在矬個子老闆的期待里嚴嚴實實合上了嘴。
街上轉一圈,夜很黑了,墩子往回走。快到醫院時,瞅見前面不遠有個人影像招弟,緊趕幾步追上去,果真是她。
「你就住這兒?」車光輝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您老關屋裡不憋悶呀,出去走走,吸點新鮮空氣。」
兩人說了幾句,陳天彪問:「最近你那邊情況怎麼樣?」
吼完,掛了電話,忽然間有些難受。合上眼睛,半天不再吭氣。
一場不為人知的造假開始了。
「你也理解理解我們,每家企業都這麼拖,你讓我們怎麼干工作?」坐在老李邊上的小王科長剛說了一句,就讓老李狠狠剜了一眼。李木楠裝沒看見,心裏卻有了底,說:「二位領導別急,喝茶,喝茶,工作是相互支持的,等緩過氣,我們……」說著又沖朱部長使個眼色,朱部長笑吟吟道:「我們給局裡的同志搞了些福利,李主任,你看啥時方便,我們送過去。」
「我這不正想辦法嗎?」李木楠給朱部長使個眼色,朱部長介面道:「等下個月貨款一到,我們全部交清。」
一步改制就是將企業原有的機制一步轉換為股份合作制。通過改制,職工既是生產者又是產權所有者。
搶了就搶了,大姑沒時間跟他理論,陳天彪還在監獄,她整日忙著喊冤哩。
「她使個啥氣?你看這人,咋能使氣哩?」墩子一邊數落,一邊收拾剛才被招弟弄亂的房間。
「是我。」大丫最終還是說話了,車光輝好像正在吃飯,電話里傳來亂鬨哄的猜拳聲。
「我說嘛,伺候個病人,還伺候出病來了。」墩子拉過凳子,坐下。
老先生先放到遠處端詳半天,又對到眼鏡底下望了一陣,一字一句說:「這字是神娃娃賜的?」
李木楠沒想到事情會讓一個小小的財務部長難住,他找來林子強,商量解決的辦法。這其間,李木楠跟林子強的關係已經很好,甚至稱得上親密,之前的懷疑還有擔心已被他忘到腦後,感覺林子強才是真正支持他改革的人。
飯後,黃風支走二丫,問:「沒盼頭了?」大丫說:「沒了。」「他們家大人呢,就不往前走走?」大丫強忍著難過:「閑的,到哪都一樣,晚期了。」黃風長嘆一口氣:「你也別壓力太大,打起精神來,沒啥過不去的橋。你把自己操心好,日子還長著呢。」
財務部長說:「董事長,你應該找市上反映反映,不能讓他們再這麼幹下去了。」
李木楠驚訝:「這麼快?」
「你說吧,咋辦?」大姑火都發不出來了,木木地丟過去一句。
是啊,三成咋就變了呢?
車剛停巷口,黃大丫就後悔了。
李木楠有點絕望,還以為林山這樣的記者是真心看好他呢,現在看來,所有的高潮都是偽高潮。而且,就他最近的觀察,發現所謂轟轟烈烈的「五整一改」,不過一場聲勢浩大的遊戲。不少企業都在觀望,實際上並沒動作。表面上喊著學河化,其實,人家在關門做自己的事。
墩子捂住招弟嘴:「胡說啥哩,人家是副廠長,能幹這事?」
他能熬過去嗎?兩口子蹲在大街上,誰也回答不了。夜晚的寒風抽打著他們的身體,透骨的冷寒刺進心窩,兩人誰也不說話,像是自己遇到了大難……
黃二丫打聽雷嘯的同時,捎帶著把田大小姐田二小姐姐妹倆也打聽了個清楚。田大小姐本名田蔓芳,父親原是河陽公路段設在北部騰格里沙漠縣城一個道班的小頭頭,八十年代中期,騰格里沙漠的這座縣城因為大板瓜子在全國享有盛名,不少江浙一帶的商人長期駐紮在縣城,做著大板瓜子的生意。田蔓芳的父親因此認識了一個外號叫陳扁頭的浙江老闆,還跟他成了朋友。當年不到二十歲的田蔓芳早已厭倦學校生活,纏著父親硬給陳扁頭做起了收購員。田蔓芳自此走上一條河陽人看來非常輝煌非常了不起的人生道路,她幸運地成為河陽第一代二奶,並因此聲名大振。給陳扁頭生下一個兒子后,河陽開始放開搞活,田蔓芳想離開騰格里沙漠到河陽城大幹一場,兒子連同五年的青春向陳扁頭清算了一百萬,隻身回到河陽,創辦了河陽歷史上第一家廣告公司。包括陳天彪車光輝在內的河陽人還不知道廣告是啥玩意的那個年代,田蔓芳卻從南方帶來了霓虹燈技術,單調乏味的河陽城因她一下流彩奪目,她將一張化妝品廣告噴到樓頂的鋼筋箍架上,那艷麗性感的女人幾乎讓河陽城發生地震。等本地企業知道大打廣告時,她已開著私家車,享受著河陽第一代豪宅,領著河陽城第一代白領男生,招搖于河陽人的視線里。人們驚嘆她的傳奇人生時,漸漸忘了她名字,習慣性地稱她田大小姐。此時妹妹田蔓麗以更讓河陽人吃驚的膽略在河陽城開起了第一家歌廳,從西南一次性招來二十多個漂亮小姐,著實令河陽男人開了眼。田二小姐的名號也一下響起來。歌廳賺錢后,又擴大規模,開了酒店,幾年下來也買了豪宅,但畢竟比不了田大小姐,至今還沒開過私家車。直接原因是她和一個外號叫「棒棒」的調音師有了感情,「棒棒」不爭氣,白白凈凈的小伙居然抽起了「白粉」,差點將田二小姐的老本抽光。田二小姐這才怕了,將酒店歌廳變賣,躲在一個「棒棒」找不到的地方,直等「棒棒」銷聲匿跡,才回到河陽城。這時她已無力東山再起,迫不得已進了田大小姐的廣告公司,想混口飯吃。誰知田大小姐很快就將廣告公司低價賣給雷嘯,作為附帶條件,她也被讓利銷售了。
「唉——」老先生悵嘆一聲,雙目微啟,說:「這字初看是一人壓住一座城,說明這人非等閑之輩,必受眾人抬舉。細一看又不盡然。」老先生又不往下說了,斜眼窺招弟,仔細觀察招弟神情,良久,才又道:「人入方框為囚,此人必有牢獄之災。」
墩子把大致情況說一遍,大姑一聽腐竹里化驗出了老鼠藥,腦里一閃,問:「會不會九九藏書有人使壞?」
「幹嗎非要躲我?」雷嘯很不理解,記憶中的二丫不是這樣的。「難道你忘了……」他一臉深情,這麼些年,他居然對二丫沒恨。
下午六點,李木楠約了林山,去吃羊肉。
「我可擔當不起,只要車大老闆別拿我當要飯的就行。」
一問,三成果然來過這廠,幹了一月又走了。廠長聽完經過,說:「沒承想他會是這種人,他要再來,我一定給你送回去。」吃飯時廠長又說:「那周玲也不是好貨,幹了沒幾天,差點跟我的技術員搞到一起。」
河化的改革眼看就要中途夭折,李木楠終於拿出一個整體出售的方案。
黃大丫說了地方,車光輝讓她別走開,馬上來接她。
肚子里有了羊肉,喝酒便膽大,沒幾下一瓶波寶沒了。第二瓶打開后,林山面露怪色,輕聲道:「這玩意厲害,可不能讓它害了。」李木楠笑說:「大男人死都不怕,還怕它。」隨後便喝。
張主任像個木偶,聽他們這樣說話,臉上白一陣紅一陣,表情甚是難看。
大丫這才坐下,剛端起碗,黃風問:「好點了沒?」大丫說:「怕是好不下了。」一家人便悶聲吃飯,屋子裡響起面片滑進嘴裏的吸溜聲。
「為啥躲著我?」蘇小玉穿一身牛仔服,看上去還是那麼年輕,性感。只是,她的眼裡多了滄桑,看李木楠的眼神,除了恨怨,還有一種陌生。是的,李木楠越來越成為風雲人物,相比之下,她這個居家女人不但顯得落魄,更顯得與時代格格不入。想當年,她可是取笑過李木楠的。笑他刻板,笑他不懂這個時代。
「不好就是不好,沒有緣由。」
河化試點的步子終於邁開。
說來奇怪,對葉開,二丫原本不屑一顧的,甚至暗暗嘲笑大丫,有什麼顯擺的呀,不就一爛磚頭。忽然的一天,她不再這麼想。每每看見這個會擺弄文字的瘦黑男人對大丫做出親昵的動作時,她身體的某一個部位開始不舒服,吃飯或是喝水,嗓子便跟她作對,很香的飯菜一到那兒便難以下咽,而且沒有味道,抵達胃部的儘是白開水般的寡淡。因此飯桌上她的表情總是爛白菜一樣死青,不像大丫那麼神采飛揚,下巴的顏色都如粉色內衣般充滿了肉感。後來她無意偷看到大丫洗澡的情景,她的胸又高又大,完完全全變成了兩座山峰。再看自己,那兒簡直就像懶惰的農人隨手鏟的兩個干土堆,既無形也無狀,水分更是少得可憐。
這天小麗走時,悄悄把一張報紙放下。陳天彪一看,是前一天的省報,整個二版全讓河化佔了。
資產重新評估後進行處置時,財務部部長站出來反對,說處置國有資產必須徵得董事長同意,不見董事長的親筆簽字財務不予辦理手續。李木楠強調,這是董事會的決議,而且經市上批准了的。牛部長固執己見,一口咬定董事長是法人代表,不能沒有他的簽字。
墩子眉頭一皺,擱下筷子:「咋問這個?」
李木楠再次將目光擱她臉上,她比前段時間更憔悴,一雙曾經水汪汪的眼,接近枯乾,再也看不到當年搖曳的風情。眼圈四周,密密地開出一道道皺紋。她是什麼時候有了皺紋的呢?李木楠感覺時間過得真快,過得也很恍惚。彷彿昨天,他們還在一起,牽著手,在河邊漫步。月光下他攬過她的肩,深情地看著她,心裏一遍遍說,嫁給我吧,我會讓你幸福一輩子。後來,他們擁在了一起,她迷濛地抬起眼,不知是羞澀還是多情,細白的臉上泛出一層紅暈。他幸福極了,情不自禁地,低頭吻住了她,吻住嚮往已久的唇。
「好好好,算我沒說,我道歉。」見黃大丫臉色不好看,車光輝趕忙賠笑。
「跟他們說,甭喝茶了,干點正事。」
車光輝閉了下眼,狠狠甩了甩頭,半天,伸出手來,撫住黃大丫的頭髮,將她的臉貼在自己胸前,任她濕熱的淚水滾在自己胸上。決不能說車光輝是一個沒有人性的人,那一刻,他真是被這女人的脆弱擊倒,彷彿淹沒在痛苦裏的不是黃大丫,而是他自己。他的手慢慢用力,摟緊她,感覺自己跟這女人,融進某種共同的情緒里去了。
那天活該她出醜,本來心情就不好,婆婆給她的氣還窩在肚子里,車光輝又拿話氣她。見面就說:「稀客啊,我還以為大小姐再不理我了?」
車子在街上毫無目的地打轉,車光輝一句話也不說,他在耐心等。轉了一個多小時,黃大丫終於忍不住說:「別亂轉了,到我那兒去吧。」
有時候,女人要的只是一句話,一句能把自己心暖住的話。女人為了一句話,往往就付出一生。大丫是性情中人,車光輝就這麼一句,她便稀里嘩啦崩潰了。
「沒。」
他對林子強說,將分公司整體買斷產權,整體買斷工齡,整體負擔養老,整體安置職工,整體承擔債務,一步轉換機制,簡單說就是「五整一改」。
正想著,財務部新上任的朱部長領著稅務局的人進來了。李木楠忙起身迎接,一陣寒暄過後,話題落到稅款上。
「回答我,為什麼要躲著我?」蘇小玉一步跨過來,擋住李木楠的身體。
想想也是。李木楠吩咐道:「你去安排一下,簽字儀式搞隆重點,新聞界的朋友要安排專人去請,每人準備份禮物,也該讓他們出出力了。」
河化的運作也不十分順利,完全不是記者們寫的一路凱歌。最大的難點還在職工入股。工人拿不出錢,改革就沒法往下進行。市上卻急了,省報將河化經驗宣傳后,在全省引起較大反響,鄰近幾個兄弟地市已決定前來參觀學習,取一份真經回去。市上要求河化務必加快步伐,春節前搞出兩個試點,讓兄弟地市參觀學習。
現在葉開要死了。經歷了葉開經歷了雷嘯經歷了蘇朋經歷了三兒的二丫,突然對男人有了另一種看法,這世上,男人是需要好女人去疼的,他們個個都是傷痕纍纍。
打完電話,他安下心來看兩個廠的改制材料,看著看著,頭就大了。
他跑來見陳天彪,不再是堂而皇之坐到椅子上,一點也沒了當年理直氣壯的樣子。進門后巴望半天,「哧溜」蹲到了門邊,圪蹴著身子顫抖著嘴唇跟陳天彪說:「三成變了。」
河陽城接連發生幾起食物中毒事件,一查,禍首竟是腐竹。有關部門很快查封腐竹廠,一化驗,陳天彪的腐竹果真有毒!
本來她是鐵了心不想再見車光輝的,可沒辦法,葉開要化療,一天接近一千元的治療費,老公公給的一萬塊很快便沒了,她借了幾處,人們總是以這樣那樣的理由拒絕,這年頭,借錢比借人家老婆還難。更可氣的是,婆婆老懷疑她把錢私藏起來,居然跑醫院里對賬。她跟婆婆吵了一架,實在沒辦法時她想到車光輝,跟他電話里說了借錢的事,車光輝讓她到小洋樓去取。
她想不到自己真會睡著,興許真是酒精的作用吧,後來她回想過多次,卻什麼也想不起來。只記得睜開眼時,已是半夜,朦朦朧朧中發現睡在床上,身上穿著柔軟的睡袍。床下,竟坐著傻傻的車光輝!
「高潮過後是疲軟,高潮這還沒來嘛。李老總挺住啊,我還指望你多上幾次頭條呢!」林山丟下這麼一句,甩手而去。他在李木楠這裏,遠不如車光輝那邊痛快。
林子強說:「到時市上所有改制企業都要派代表參加,經驗材料得提前準備。」
「呆死爛賬有多少?」陳天彪的心又扯到墩子的磚廠上,如今不管大小,是企業,就不好乾。
一股暖流湧上來,大丫頓覺心情好出許多。她並不是跑來訴苦,對葉開的病情抑或死亡她早已做好心理準備。她盡心了,也儘力了,為給葉開治病,她已借了好幾萬的債,包工頭子車光輝的錢她都借了,還能咋?醫院是個無底洞,填進多少都聽不見響聲。葉開一天比一天瘦弱,皮包骨頭,那個遭罪勁,誰望了不掉淚?她來是求二丫,葉開不知犯哪門子神經,突然提出要見見二丫,她把這事跟父親說了,黃風登時變了臉,半晌沒有言聲。
三成跟薛蘭蘭鬧離婚的第二年,腐竹廠出了事。
那是四月的一個下午。那年黃風還在上班,那個下午他突然坐立不安,辦公室里走出走進,總覺什麼東西不是落家裡就丟街上了。細心一想,又覺什麼也沒有。可心裡頭還是一個勁地急,那份急,急得叫人想上弔。後來他走出辦公室,穿過亂鬨哄的街道,不由自主就到了自家院門前。那時黃風一家住在西關街的平房裡,房子是城建局落實政策補償的。站在院門前,他似乎想了想,該不該開門進去。黃風一向做事光明磊落,從不幹偷偷摸摸的事。那天卻突然生出很陰暗很狹隘的心理,謹慎至極地打開院門,沒讓粗重笨拙的門軸發出一點兒響。穿過一丈深的門洞時,他的心快要跳出來,害怕極了,他分明已聽到一種聲響,很急,很迫切,又很惶亂。老城裡人黃風想停下來,當時他真這麼想過,他怕,怕啊。但是,他堅持住了,他知道自己想要證實什麼,更知道一旦證實了,後果將是多麼嚴重。可他沒法讓自己半途而廢,其實,這可怕的一天,早就藏在他心裏了。
這一巴掌把兩個人都摑愣怔了,摑得他們都看不清對方是誰,更看不清自己是誰。
夜裡,陳天彪機械地盯住屋頂,跟有些疲倦的大姑說:「三成變了。」
在這塊土地上,羊肉是百吃不厭的大餐。
來醫院探望他的人越來越少,有時一連好幾天,都聽不到廠里一點信兒。小麗倒是天天來,但招弟看得很緊,不讓提廠里一個字。
不管車光輝說的是不是真話,但這話著實傷著了黃大丫。大丫再也不控制自己,一頭歪車光輝懷裡,藉著酒勁,哭開了。
李木楠點了二斤黃燜,兩隻羊頭,四個冷盤。小姐問要啥酒,李木楠說你們這兒啥酒賣得最火?小姐臉一紅,說是波寶。李木楠瞅一眼林山,見林山沒反對,說來一瓶。
「借就借,不借算我沒張口,誰是你的大小姐?!」
招弟遲疑半天,哆哆嗦嗦將那個字遞給老先生。
招弟點點頭,心裏對老先生肅然起敬。
她把這一切都歸罪於葉開,是他的勤勞拉開了兩人的差距。這麼一想,她看葉開的目光便變了。
「凡事想開點,別太難為自己。」連著幾杯下去,車光輝才開口說話。
工作組在充分聽取李木楠、林子強彙報后,深入群眾,聽取職工對「五整一改」的心聲。有消息說被列為試點單位的幾家分廠職工這次沒對工作組發任何牢騷,不說好也不說不好。也有消息說跟工作組談話的並不是分廠職工,林子強巧施調包計,將老廠職工冒名頂替進去。總之,工作組沒聽到反對意見,他們將河化的經驗高度凝練,反覆推敲,提交到河陽最高會議上。
還是招弟眼尖,她從浙江人的玻璃板下發現了周玲的照片,當時沒吭聲,出了門才把這事說給大姑。
黃風等著她表態,她一沉默,黃風就來氣:「你倒是吭個聲呀,去還是不去?」
那是頭一年三月,因為三成得到提拔,河陽城傳出陳天彪求賢若渴,吸納人才的佳話,一些念了書又一時沒地方上班的年輕人找到腐竹廠,求陳天彪給他們一份工作。陳天彪先後留了幾位。後來,有個叫周玲的城裡姑娘找到陳天彪,也想要份工作。陳天彪看了一眼,這姑娘太洋氣,穿著也時髦,往他面前一站,陳天彪立馬呼吸緊張,說了沒幾句就渾身不自在起來。恰好三成找他問事,順手把姑娘打發給了三成。陳天彪原本不想留她,這姑娘太招眼,感覺是一種是非。可過幾天問三成,三成說周玲已上班,還誇讚幹得不錯。陳天彪怪怪地看了三成一眼,沒吭氣。隊長二舅跟薛蘭蘭說三成變了以後,陳天彪細心留意過,發現三成跟這個周玲就是不一般,比別人親、近,偶爾幾次,兩人還一道進城買東西,親親熱熱,蜜得很。看來這事兒已不是一天兩天。
李木楠捂著臉,他被自己嚇壞了,也被蘇小玉嚇壞了。我剛才說什麼了,我怎麼能說出那樣的話?
孫得旺並不著急,有一句沒一句的跟李木楠扯,直把李木楠扯急了。要是天天這樣,工作還干不幹?
李木楠深感疲憊,想象中的老總不應該是他這樣子,想象中的輝煌也不是這樣子。面對現實,他越來越感到無力。年輕的心裏升騰起對自己的不滿https://read.99csw.com,還有現實的無奈。這天他推掉所有應酬,只想回家睡覺。他感覺到從未有過的累,還有茫然。腳步剛到門口,就讓蘇小玉堵住了。
《河陽日報》以重題新聞刊發了記者林山采寫的報道:《「五整一改」指明方向,企業改革再奏凱歌》。記者林山的這篇文章被譽為是扛鼎之作,掀開了河陽歷史新的一頁。
「破花有啥稀罕的,這女人,人老了,心倒是年輕了。」
陽光從窗戶瀉進來,打在地板上。冬日的陽光,顯得那麼稀薄,那麼慘淡。
墩子攆兩步沒追上,進門說:「你看這婆娘慣的,好賴不叫人說。」
招弟猛一拍大腿:「準是三成,挨千刀的,為婊子的事記恨著哩。」
「這個月你們又欠了二百多萬,李總,這樣下去,實在不好交代呀。」稅務局老李說。
二丫盛了飯,將碗擱茶几上,瞅都沒瞅大丫一眼,繼續吃她的飯。黃風「啪」地將筷子摜碗上,罵二丫:「把你餓死了,慢點吃別人能搶你的碗?」又沖大丫說,「還站著做啥,讓我請你哩?」
沒等陳天彪弄清原委,河陽城一位老烈屬又中毒死了,他家的腐竹可是陳天彪親自送的。這下完了,陳天彪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
誰也沒想到,幾個還沒領買斷金的分廠很快統一意見,強烈要求按「五整一改」方案進行改制。李木楠自然高興,既不用為出售分廠發愁,更不為買斷金四處求人,而且還能多少收回一點資金,他的心輕鬆許多。
可轉念又一想,不能不去啊,有些情,遲早是要還的,有些結,終歸是要打開的啊,不能讓他帶到土裡去!
「不關你的事,坐吧。」陳天彪緩了口氣說。
葉開和二丫幾乎是赤條條奔出來的,黃風倒地的聲音似晴天霹靂,一下將他們從雲層擊回到地獄……
跑了?!大姑一跺腳,你就是跑到天盡頭,我麻大姑也要把你抓回來!
招弟罵:「放屁,牢是你家的,想換就能換出來?」
陳天彪心裏明了,悶聲吃飯。
陳天彪凄笑一聲:「你以為上面不清楚?沒準這『五整一改』還能讓市上樹典型呢,不管是省里還是市裡,都喜歡這些。如果我判斷的不錯,這將是河陽國企改革的又一創新。」
「不必了,謝謝你們的好意。這稅嘛,還是積極點,要不我可真要停你們的發票。」老李口氣緩下來,人也和藹不少。
「李木楠,你太無恥了!」蘇小玉猛地跳起來,沒等李木楠看清,一個巴掌摑過去,重重摑在李木楠臉上。
黃風不滿地瞥一眼大丫:「啥命不命的,一遇事就怪命,自個的命自個握著,我黃風的姑娘,不興這麼沒用!」
「往後你別叫我,叫我也不進來。」她說。
此刻,黃風剛剛跟二丫談完大丫和葉開,轉告了葉開想見她一面的意願。二丫坐沙發上,久長的沉默,臉埋在手掌里,身子一陣緊過一陣地打戰。
天啊,三成這個沒腦子的,竟往廠里引狼。
接下來是薛蘭蘭。
二丫放下碗,到廚房去盛飯,臉上卻是一層冰霜。黃風挪了挪屁股,給大丫騰出個坐的地方。大丫猶豫著,到底坐還是不坐。
林山哈哈大笑:「你有迷津?不會吧。連你都犯糊塗,河陽的改革可就難說了。」說完要走人,李木楠硬拉住他,看來他是真的犯惑了。
「李木楠,真沒想到,你會……」蘇小玉大張著嘴巴,卻不能將無恥兩個字說出來。
她有種莫名的后怕,快快跳下車,也不管車光輝,一個人惶惶朝巷子深處走去。車光輝又被她弄傻了,想不明白她到底怎麼想。那晚他的確什麼也沒做,但他看到了她的全部,不然,睡袍是換不到她身上的。面對曾激發起他無限幻想的女人的裸體,車光輝那晚是有強烈衝動的,有那麼一刻,甚至想不顧一切撲上去,狠狠地壓住那美麗的身子。真是美麗啊,儘管已不年輕,但那身子一點都沒褪色。相反,朦朧的燈光下,那身子發出金黃色的光芒。那光兒一弦一弦的,就把他的眼睛給弦暈。她的腿那麼修長,那麼富有彈性,飽滿處飽滿,勻稱處勻稱。肌膚細嫩、光滑,有玉的質感。車光輝想,要是把手放上去,輕輕一摁,肯定能摁出水來。可他沒敢,就那麼傻站著,呼吸一陣比一陣緊,心跳迅速加快,血液也在沸騰。後來他看到了乳,那是怎樣的一對乳啊,車光輝將目光擱上去,再移開,再擱上去,又迅疾移開。就那麼反覆折騰著自己,終沒敢將蠢蠢欲動的雙手輕擱在上面。現在,車光輝又想起那個夜晚,那個夜晚他有點傻,有點不像男人,可,那個夜晚他很幸福。
「我實在是沒有辦法,家裡一大攤子撂著,這邊又收不著賬,你說咋整?」孫得旺說。
離開貧民窟,黃大丫並沒回醫院,在一家公用電話廳撥通車光輝手機,片刻后,她聽到車光輝的聲音。大丫一時語塞,想好的話瞬間全忘了,抱著話筒發愣。
「看報哩不看,要電話做啥?」招弟正在掃地,停下問。來醫院第二天,她便將陳天彪電話沒收了。
他對「五整一改」不敢妄加評論,但對打著改革旗號再掏工人腰包的做法卻深惡痛絕。現在河陽一窩蜂搞「五整一改」,但落腳點最後都集中到工人入多少股。河化幾個分廠制定出每人入股一萬元的硬杠杠,不入股者不得重新上崗,這讓他不得不對「五整一改」產生懷疑。
田大小姐和田二小姐都已三十好幾,但從未嫁人。她們的財富和經歷使她們榮登河陽四大寡婦榜首,壓過了後來的河陽名艷徐虹和河陽美容業皇后吳美人。
墩子嘆氣道:「嘿,提不成,真成楊白老的天下了,你去收賬,請吃請喝不說,還得送禮。」墩子忿忿的,一提收賬的事,氣就不打一處來。
大丫哪有閒情逸緻,錢是能毀滅掉很多東西的,它能讓擁有者變得惡俗,更能讓欠缺者心貧如洗。大丫早已是心力交瘁,什麼也不敢奢望不敢抱幻想,此刻盼的,就是儘快拿錢走人。車光輝偏是要折磨她,閉口不提錢的事,等著她把那杯紅酒喝下去。
兩個試點定在紙箱廠和印刷廠,具體工作由林子強負責。不幾日,林子強便彙報,準備工作就緒,選個日子簽合同吧。
三成辦公室就在陳天彪隔壁,按說陳天彪完全有理由喊來三成問個明白,可他沒問,而是暗地裡留意三成,他想憑自己的眼光判定三成到底是咋樣一個人。
話說到這兒,陳天彪心裏的怕便被證實,腦子裡再次閃出個人來。
黃風穩穩地躺竹椅上,表情漠然。
「給誰打,不說清楚不給。」
「廠里實在太緊,這不,稅務局的人剛走。我現在是手裡沒刀殺不了人,乾急無奈何。」李木楠接過孫得旺敬上的煙,一副苦相,口氣聽上去比孫得旺還可憐。
酒菜上齊,李木楠舉起酒杯:「來,先敬大記者一杯。」
「過分?你現在跑來跟我說過分?蘇小玉,你是我什麼人,你有什麼資格跑來教訓我?我告訴你,他在醫院,需要你的愛,需要你去陪。剛才那番話,你去跟他講吧!」
她為什麼這樣?陳天彪真是搞不清蘇小玉心裏到底怎麼想,如果蘇小玉貪點,甚至獅子大張口,陳天彪還好解決,現在她來了個什麼也不要,凈身出戶,陳天彪反而為難的不知該怎麼辦了。招弟不在,正好是個機會,陳天彪想跟墩子嘮一嘮。沒想話剛出口,墩子就說:「那女人的心思,鬼才知道,你還是別想這事,養好病出去了再說。」
「嫌了你走,別髒了你的鞋。」大丫的自尊受到傷害,她已聽不出車光輝是在心疼她,還是在挖苦或譏笑她。
「你是不是嫌田二?要不我把她辭了?」
「辦公室的材料我看了,太一般化,高度不夠,內部用用還行,作為典型材料,拿不出手。」林子強說著把材料遞給李木楠。
招弟正悶聲走路,墩子嚇她一跳。「死鬼,嚇死人了。」她嗔怒一聲。墩子見招弟神色恍惚,「咋了,臉色這麼難看?」
從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一躍成為河陽城的焦點,李木楠真是經歷了一場人生洗禮。大報小報的記者接連採訪他,大有將他宣傳成第二個陳天彪的勢頭。
蘇小玉並不是繡花枕頭,如果誰那樣想,就大錯特錯。當年她絕不是只憑藉青春和美色征服了陳天彪,她的聰穎她的智慧是征服陳天彪的另一把劍。嫁給陳天彪的這些年,耳濡目染,對河化對河陽的國有企業,蘇小玉是有至深至痛的感受的。她所以表現得平庸,有兩個關鍵原因,一是陳天彪堅決反對她「參政議政」,吹枕頭風,所以她只能表現的傻。二是嫁過去不久,她便開始懷疑婚姻,懷疑自己的人生,這種懷疑是很致命的。一個女人連正確的婚姻都選擇不了,還能選擇什麼?蘇小玉對自己失望,很有點破罐子破摔的味道。
爛鳥二丫並沒去給別人打工,她徑直找到雷嘯公司里,沖化妝品一樣擺在總經理門口的田二小姐說,我要見雷嘯。雷嘯跟二丫離婚後,一怒之下辭去公職到田大小姐開辦的藍鳥廣告公司打工。黃二丫嫁給蘇朋享受人生的幾年裡,他整天屁顛屁顛跟在經理田大小姐後面,夾個黑皮包包,跑遍了河陽城大大小小經理的辦公室,終於成功地將田大小姐趕出了廣告界,還用六十多萬買下了田大小姐的廣告公司,田大小姐的妹妹田二小姐卻繼續給公司公關。
「測字還是問卦?」老先生陰森森問。
李木楠講了半天,林子強說:「你的意思不就是連廠房帶工人全推出去嘛。」李木楠失望地搖搖頭:「你怎麼能這樣理解?」林子強自知失言,忙說:「這樣吧,技術問題你處理,工人工作我來做。」
是啊,她是黃大丫,黃風的長女,葉開葉作家的老婆,憑什麼要受這罪?!
「你看你,人家有事,快拿來。」
二丫抬頭白了黃風一眼,一拔腿跑裡間去了。腳步聲砸在黃風心上,黃風無限悲傷地搖搖頭。這麼些年,他早已讓這些鳥們折騰得沒了脾氣。若不是大丫苦著臉求他,才懶得跟二丫這鳥提呢。
黃二丫猛然淚如雨下,豆大的淚珠子滾了一臉。
塌鼻樑男人氣得鼻子要出血,不喝茶他掙誰的錢?
「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在乎這個職務?」牛部長盯住他,一臉陌生,「聽我一句勸,現在就去見董事長,你應該多聽聽他的意見。」
李木楠是初次喝這酒,林山的話他並沒當真,猜拳又贏不了林山,不知不覺間竟喝了兩瓶多。
招弟只覺體內「嗵」一聲裂響,險些軟倒地上,雙手艱難地扶住桌子,臉色慘白,嘴唇血紫。
現在她不能不考慮經濟因素。
進來的是江蘇老闆孫得旺,四十多歲,留個寸頭。這些年一直給河化供包裝物,是河化最大的供應商,也是河化最大的債主。早上剛上班,李木楠便接到市裡一領導的電話,讓酌情給孫老闆解決一下,想不到這麼快他就找上門來。
反身進屋,目光卻奇奇凝住沙發不動。剛才孫得旺坐過的地方,多出一包東西。李木楠打開一看,人立刻呆了。
「不好!」老先生突然摘下眼鏡,凝視望字,半天不語。
俗話說,吃啥補啥。羊肉吃多了,人身上便多了羊性,味兒也是羊的,就連河陽這座城,也有了羊的風骨、羊的耐性、羊的膻味。
此後一段日子,李木楠被這段話折磨著,苦惱著。他不時地問自己,難道我從來沒敬重過他,沒拿他當恩人,當兄長?還是因為蘇小玉,因為失去的愛,改變了對他的態度?
這夜,黃風和二丫幾乎同時憶起多年前的那一幕。
躺在床上,二丫腦子裡儘是支離破碎的碎片,每一個碎片都跟男人有關,但她無法將它們串聯起來。彷彿每個碎片都是不經意中扔棄的一片手紙,這陣卻以異常堅硬的方式刺痛她。她的心快要痛得出血了,她聽到自己哭泣的聲音,那是一個女人痛悔自己一生的聲音,有懺悔、羞怒、怨恨……更有深深的期盼,焦灼的等待。
「我們之間就沒別的?」
那個夜晚到底發生過什麼,車光輝不說,黃大丫自己也不知道。有時她想,那晚什麼也沒發生。可有時……
「這種事,越快越好,怕的就是拖泥帶水。」
多麼凄心的日子啊……
墩子扒拉了幾嘴,邊嚼邊琢磨三成,咽下飯說:「三成學陳世美哩,說不定早就安下這心,念的書多,肚子里蛐多。蘭蘭遭罪事小,娃娃們難大了九-九-藏-書。」
「算了,不說了,你安心睡吧。」他又沖那屋喊了一聲,悻悻下了樓。
孫得旺皮笑肉不笑地望住他,望了半天,說:「我相信李總是個說話算數的人,不打擾你了,我先告辭,改天有時間,一塊出去坐坐。」
李木楠出名了,河化出名了,河陽城跟著也出了大名。
李木楠胡思亂想一通,又把話題回到孫老闆身上。說:「要不你再等幾天吧,這些日子我們正在全力催收貨款,想法給你湊一點。」
林子強訕訕一笑:「我是指工作方面。」說完又解釋,「當然,牛部長這也是堅持原則嘛。」
李木楠同時也覺得,林山對他保持著距離,不近,也不遠。隱隱的,他有點遺憾。李木楠邊吃邊把事情說了,林山嘴裏啃著骨頭,骨頭縫裡吐出一個「行」,便又大吃。斯文人無斯文相,這便是林山。
「你們說了多少個下個月,誰見你們補交過一分?」老李不滿了,今年稅收缺口大,市上催得又緊,他們也有難處。
「好了,我知道你問啥人了。寫個字吧。」老先生收回目光,遞過來一張紙。
老先生又道:「此人為城所困,出城方可求得一片安寧。若為男人,事業中途受挫,若為女人,必將半道守寡呀。」
「我……測字。」招弟顫驚驚答。
財務部長已經四十多歲,最初是同董事長陳天彪一起創過業的,在河化,算是元老級人物。被免職后,也沒發什麼牢騷,提出自己也要買斷走人。李木楠這時才有點怕,畢竟她是河化的財政大臣呀,萬一將來陳天彪怪罪下來,自己豈不是有改朝換代之嫌?
「是你……你在哪兒?」
生活從來不會給你回頭的機會,一步錯,滿盤錯。這是蘇小玉最近才想明白的。原來她還天真地想,離開陳天彪,再跟李木楠重溫舊情,照樣可以獲得完美的人生。笑話,怎麼可能呢?連著幾次在李木楠這裏碰壁后,蘇小玉清醒了,夢是不能持續去做的。人可以毀在一個夢上,但不能接二連三去做夢。
孫得旺留下的,是一沓用報紙包著的百元大鈔!
見李木楠生氣,林子強委婉勸道:「要不你親自徵求一下董事長的意見,你也別發火,牛部長跟董事長多年,他們有感情。」
我怎麼能帶他到這兒?
「要不,去我那兒?」車光輝徵求道。
正在這時,墩子甩著一條空胳膊進來了,一看病房裡的架勢,還以為陳天彪跟招弟生氣,嘿嘿一笑,問:「咋了,兩個人吹鬍子瞪眼的?」
再喝,李木楠就真醉了,抓住林山的手:「不瞞你老兄說,我這日子,難啊……」
「跟我走!」車光輝利落地將東西收拾停當,一把拽起大丫,就要往門外拉。他的火氣十分大,收拾東西時弄出的聲音更大。他是在跟自己生氣。這麼長時間,居然不知道她住這種地方。
田二小姐一定把她當成靠關係跑來混飯吃的角,每每看見雷嘯叫她,總是驚恐不安地伸直目光,像沙漠里突然遭受侵擾的兔子,惶恐至極。等她出來,那目光便成了熨斗,在她臉上、身上細緻地熨,直熨得她起一身雞皮疙瘩。
「還說呢,快把我愁死了。」招弟一屁股蹲地上,說,「我去測字了,你猜咋著,唉,他的命咋就這麼硬呢?」
招弟瞅了他一眼,低頭復又掃地。陳天彪說:「給不給?不給我到外面打去。」說著就要出門。招弟急了,扔掉笤帚,跑過來說:「我給還不行嘛,跟誰賭氣呢,身子骨還沒徹底好呢,就憋不住氣了?」
河陽這塊土地,又是那麼適宜羊生長,它是羊的基地,羊的溫床……
李木楠跟孫老闆並不太熟,以前分管改制和企管,跟供應商打的交道不是太多,主持工作后,孫得旺找過他幾次,都被他躲開了。這陣見了孫得旺,有點尷尬。
車光輝咽口唾沫,緊跟幾步追上去。巷子太黑,腳下磕磕絆絆,車光輝追得疾,差點絆倒。
「感情?」李木楠揚起眉毛。
吃法有多種。開鍋手抓吃的是原汁原味,只需將羊肉剁成拳頭大的塊,開水裡煮熟,放鮮姜、花椒,撒點鹽,雙手一抓啃著吃。爆炒黃燜吃的是加工味,羊肉塊要小一些,核桃那麼大剛好,加姜、蔥、蒜等作料,猛火爆炒。吃時香味撲鼻,鮮嫩可口。這些年又多了紅燜羊肉,涮羊肉,烤全羊等多種吃法。
月光羞了,河水羞了,他們呢喃著,發出夢囈般的聲音。他的一雙手粗暴而又柔情地在她身上動著,忽而上,忽而又下。忽而觸到那對高聳如峰的酥|胸,忽而又撫摸到緊繃繃的大腿。一切是那麼的惶亂,亂得沒一點章法,一切又是那麼的讓人熱血沸騰。李木楠快要窒息,懷中的蘇小玉掙扎著,抵抗著,卻又以更猛烈的方式回應著他,激勵著他。就在他不顧一切想徹底打開她時,一雙手卻適時而又果決地阻止了他:「不,我不能給你!」
大姑把家扔給招弟,跟墩子去了四川。三成在外邊沒啥熟人,能去的,也只有以前學習過的那家廠子。
往前走的過程相當漫長,老城裡人黃風每挪一步,都要使出渾身的力,不,不只是渾身,簡直把一生的力都用上了。腳步落了地,心仍懸在半空,放不下呀,天下哪個父親能放下這心。黃風高一腳低一腳,一丈深的門洞差點沒把他的命要掉。
這也算是自我救贖吧。蘇小玉現在越來越覺得,李木楠在借刀殺人,拿著公事泄私憤。這私憤,因她而起。如果不是她,李木楠跟陳天彪之間,不會有這麼多七拐八彎的事。
李木楠的大幅照片登在上面,照片上的他年輕、英俊,眉宇間透出超常自信。陳天彪一字一句往下看,慢慢,眉頭就皺緊了。
離開李木楠家,蘇小玉徑直去了醫院。她發誓不去醫院的,陳天彪剛住院時,她動搖過,也擔憂過,可是最後還是選擇不去。不想去!他不是有招弟嗎?那女人定會第一時間趕去陪他,伺候他照顧他,還要她做什麼?還有,人家上訪關你什麼事,河化不是你一個人的,它是國家的,是河陽政府的,不是你陳天彪的,你逞什麼能?紅臉你唱,黑臉你唱,白臉黃臉你也唱,還真把你自己當成神了!
他非常強大地看著蘇小玉,看著這個曾經背棄了他的女人。
車光輝心裏酸死了,不容分說就收拾東西。大丫吃驚地瞪住他:「你……你想做啥?」
「不多,不像你們國有企業,個人這點錢,時時操心著哩。」墩子說了句寬心話。
「辭不得,她是你的搖錢樹哩。」黃二丫說的是實話,田二自從被雷嘯收留,工作當中一點沒當年的那份張狂,賣力得如同一匹騍馬。特別是為公司利益勇敢「獻身」的精神,令全公司員工感動。黃二丫又說:「你要辭田二,我馬上走人。」
矬個子老闆在冬日的太陽底下站了一個鐘頭,仔細地回嚼著剛才黃風嘴唇一張一合吐出的兩個字,可是回嚼了半天,仍是捉摸不透他到底說啥呢?
楊東升望著大姑:「啥叫你的名字,你到工商局問問,這名字到底是誰的?」
說到這膻味,可真是不好聞,那是整座城的膻,一年到頭的膻。為壓住這股味兒,河陽人種出了全國最有名的大蒜。吃了大蒜,膻味是聞不到了,嘴裏卻多股臭。嘴臭便成了河陽人一大特色,罵起人來直梗梗的,無遮無攔。河陽有個臭文人,寫了本《河陽語考》,裏面搜盡了河陽罵語,可謂五彩繽紛,色彩斑斕。一位語言學教授看了卻說,河陽罵語雖雜,但徒有其聲,卻無其骨。言下之意,河陽人嘴硬骨頭軟,嘴硬得似狼,骨頭卻是羊的。
大丫只覺得身子一軟,心一酸,然後就找不到自己。
猶豫再三,李木楠決計採用緩兵之計,先將財務部長穩住,等改革告一段落,重新聘她到中層崗位。
陳天彪笑道:「你別管她,她是刀子嘴,豆腐心。本來給我使氣呢,叫你給趕上了。」
公安查了一月,竟查不出個線索,最後把責任全算在陳天彪頭上。陳天彪判了刑,十年!廠子查收,人要蹲十年!
黃二丫就這樣給雷嘯打起了工,具體工作是啥到現在也沒弄清楚,雷嘯不給她安排,她也懶得問。雷嘯請她吃飯,她毫不客氣給拒絕了。
原本她們是一模一樣的啊!
墩子聽得沒頭沒腦,等問清原委,自個心裏也跟著一片冰涼。
「我不想忘,也忘不了。」雷嘯猛地抓住二丫手,臉色血紅。
她挑陳天彪回家的日子走進大姑養滿豬的院落,身後還跟著兩個碎娃。如同驚訝隊長二舅一樣,陳天彪驚訝薛蘭蘭的變化。娃娃相的臉上生了一層厚厚的鐵鏽,不但不見光澤反而讓密密麻麻的雀斑吸盡了水分。這倒也罷,誰的臉都有個難看的時候,關鍵是她還挺著個大肚子,瘦弱的身子像是壓根無力負擔起這份沉,不得不學隊長二舅一樣佝僂下腰。她立在豬圈門上的樣子看上去十二分的孱弱,隨時都可能倒下去,因此她伸手扶住了不太高的豬圈牆,藉以支撐瘦弱而又笨拙的身子。她的眼睛乾癟癟的,不見柔情,也不見羞澀,有的儘是無可奈何的悲戚。她望了一眼歡叫著吃食的豬,又望了一眼因忙著照料豬而無暇跟她打招呼的大姑,才把目光擱陳天彪臉上。但只是短暫的一瞥,很快就挪開,盯住腳下剛剛起出來的豬糞說:「三成變了。」
他得不到答案。他認定自己不是那樣的人,他相信那天自己是氣瘋了,氣糊塗了,衝動中說出那些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話。
大姑攆到門上,質問浙江老闆楊東升:「為啥搶了我的名?」
陳天彪放下心來。這段日子招弟一直在醫院照顧他,那邊成了墩子一個人,家裡廠里的事,全落他身上,陳天彪實在過意不去。幾次都讓招弟回去,招弟罵他:「嫌了,還是丟你人?」弄得他東也不是西也不是。不過也真虧有招弟,不然,這段日子真有他受的。自打他住院,蘇小玉一天也沒來過。她爹蘇萬財倒是來過兩次,不是來探望他的,是來要錢的。不知啥時,蘇萬財又跟河化做了幾筆土特產生意,只付了一半錢,聽說河化由李木楠主持工作,蘇萬財急了,生怕錢要不到,硬逼著讓陳天彪給李木楠打電話,讓招弟罵了出去。
三成果然招出了周玲,是周玲乘人不備投的毒。
三成跟周玲的事最終還是嚷了出去,墩子看不慣,把薛蘭蘭叫來,當場捉了奸。萬沒想到,薛蘭蘭一頭撞牆上,差點出了人命。
「你少管,貓哭耗子,發什麼善心?」大丫有點失態,內心裡翻滾著許多東西,她從沒想到,有一天自己會淪落到如此程度。曾經她是多麼的趾高氣揚啊,哪能將車光輝這種暴發戶看在眼裡。可現在……她甩了下頭髮,頭一昂,正視住車光輝:「說吧,你想怎樣?」
這不,這陣他就有點笨了。
大姑擰把鼻子,問墩子:「公家怎麼說?」
這天他對《河陽日報》記者林山說:「『五整一改』是不是對所有企業都適用?」林山做出一副吃驚狀:「你怎麼能懷疑?」李木楠笑笑,「我不是懷疑,我只是覺得有些問題考慮得不是太清楚,想請你指點迷津。」
「跑哪去了,一天不見你的影。」
門外響起田二清脆的咳嗽。
招弟的心快要跳出來了,臉色驟然變暗,忍不住問:「咋個不好?」
在河陽,羊是最值錢也最不值錢的動物,它值錢是河陽人可以一輩子不吃魚不吃蝦,但不能不吃羊肉。時間久了不吃它,渾身痒痒得難受,骨頭都出了毛病。河陽的幹部出差回來,頭一頓必是拿手抓解饞。它不值錢,是說它命賤。羊是這片土地上最沒個性,最沒筋骨,最軟弱的動物,任人宰割,從不知逃避或反抗,面對屠刀,它連吼的力量都沒,只能軟綿綿地「咩」上幾聲,流幾滴清淚,伸長脖子等刀。
大姑一問才知道,「麻大姑」三個字,早讓浙江人註冊了。大姑說啥也不明白,自個的名字還能叫別人註冊,她和陳天彪咋就不知道註冊呢?
李木楠忽然昂起頭。似乎這是他第一次在蘇小玉面前昂起頭,這一刻,他突然感到輕鬆了,這是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很長的日子里,不管是在蘇小玉面前還是陳天彪面前,李木楠都有一種壓抑,一種自卑,無法理直氣壯。沒想到,今天他找回了這種感覺。
大丫一發狠,端起酒杯就灌。車光輝也不攔她,笑吟吟看著大丫喝完,又斟給她一杯。
李木楠臉一沉,他現在是越來越聽不進反對九*九*藏*書意見,尤其聽不得給他潑涼水的話。他說:「我做的事我自己負責,你以為河化不改就沒問題?不改是等死,改是找死,我寧肯找死,也不會讓河化坐失良機。即使改死,我也無怨無悔。」
「你有點志氣沒?」
李木楠聽得懵懵懂懂,話未嚼透,卻嚼出一身燥熱,驚道:「我不行了……」
三人前腳走,陳天彪後腳就沖招弟發火:「把花給我扔出去,把東西全扔了!」
老先生說完,捻著鬍鬚,閉目沉思。招弟強撐出笑臉跟老先生說了聲謝,踉踉蹌蹌往外走,就聽老先生在後面叮嚀:「大貴之人必有大劫,大劫之後方顯大貴。他要是熬過這劫,將來必有大為啊。」
三成說:「我去坐牢,把陳大哥換出來。」
女人的心其實也是善變的。
雖是絞盡腦汁,李木楠還是想不出解決矛盾的辦法。林子強建議道,索性將職工集資這一塊往低壓,先把牌子翻過來再說。李木楠顧慮重重,方案已經公布出去,萬一上面來查,賬上沒那麼多錢咋辦?林子強就勢引導:「我們可以做兩手準備,一是讓工人打欠條做賬,二是把老廠的資金先挪過去一部分,應付檢查。」
他們就又回到河陽,墩子開始狗一樣守在隊長二舅家,不信等不著三成。大姑天天跪公安局大門口,頭上頂個「冤」字,為陳天彪喊冤。
兩人之間的談話是在李木楠辦公室進行的,面對淡定而又沉著的牛部長,李木楠談得很吃勁。
蘇小玉絕望了。她找李木楠,並不是敘舊情,更不是在他身上再寄託什麼希望。不可能了,某天開始,蘇小玉就明白,一切已經失去,再也不可能回到起點。李木楠是愛過她,她也痴情地愛過這個男人。但是她選擇了陳天彪,選擇了財富和成熟。對此選擇,蘇小玉後悔過,認為自己當年真傻,竟能生出那種夢想,將自己的青春年華錯誤地寄托在一個可以做她父親的人身上。她搞不清當年陳天彪拿什麼征服了她,只記得那個時候她對他很著迷,在她眼裡,這個成熟男人一切都是新鮮的,是未知,是神秘。對,神秘。她可能就輸在神秘上。直到今天,蘇小玉才發現,自己對神秘兩個字有一種與生俱來的痴迷,凡事只要迷惑住她,只要讓她產生興趣,她定會弄個明白。當年正是這份衝動,才一步步陷進去,掉進一個中年男人的成熟和成功里。等發現到手的一切跟她真正需要的不是一回事時,生活已成了另一番樣子,再想回頭,就來不及。
「我電話呢,拿來。」陳天彪沖招弟說。
大姑轉了個身,像是嘮叨自己的豬一樣說:「那不是個好貨。」後來大姑睡著了,睡得很踏實。打著均勻的鼾,胸脯一起一伏,陳天彪不忍破壞大姑甜美的夢,睜著眼睛冥想:三成咋就變了呢?
「廠子現在窮得叮噹響,拿啥交?通融通融,緩一個月。」李木楠又是敬煙,又是沏茶,臉上笑堆得比肉厚。
人是放出來了,可廠子卻完了。不僅廠子沒了,家也空徒四壁。
一個巨大的問號突然閃出來,這些早該破產的企業為什麼一個也破不了,難道真有一雙神奇之手讓他們起死回生?
「少說兩句!撈飯你不撈,瞎摻和啥?男人們說話,女人少插嘴。」墩子剜一眼招弟,他也只是心裏瞎猜,沒憑沒據,萬一讓薛蘭蘭聽見,了得!
矬個子男人不依不饒,軟法兒泡他。
招弟望住他,沒吱聲,提上暖瓶打水去了。陽光悄然地退出房間,留下一層朦朦的暗。大約過了一小時,李木楠才姍姍而來。一同來的還有林子強和辦公室張主任。林子強手捧鮮花,張主任懷抱一大堆禮品。
林山笑笑,半天不語。李木楠一把拉了他,說:「快找個降溫的地方。」
想起來,那是多麼漫長多麼污濁的一段記憶啊。
三個人誰也沒坐,李木楠說:「董事長有什麼要求,儘管提,廠里太忙,對您照顧不周,您多批評。」
陳天彪啞然,目光依次掠過三人臉,然後沉沉閉上。他心裏那個氣喲,恨不得把誰從窗戶扔下去!
「我看這人有些燒,盡幹些沒名堂的事。」墩子心實口直,不會拐彎兒。
「喲嘿,脾氣蠻大的嘛。作家夫人就是不一樣,在河陽,還沒哪個人跟我甩臉子呢。」車光輝聽似是玩笑,卻也在話里透出某種氣息。換以前,黃大丫壓根不拿這話當話,現在不一樣了,人窮志短,她算是嘗到了這種滋味。
「您老不去,這河陽城的茶喝起來就少了味道,茶客們心裏堵啊……」
但是現在,蘇小玉想振作起來,不是要救河化,憑她的能耐,救不了這樣一家企業,更救不了一萬多名職工。但她想阻止李木楠,阻止林子強。
蘇小玉恨恨一跺腳,轉身朝樓下跑去。
「說話啊,啞巴了還是咋的,為什麼要躲著我?」蘇小玉的聲音越來越高。李木楠無不厭惡地說:「我忙,沒空。」
李木楠心裏明白,跟這些人硬不得。這些人在河陽城做生意做久了,盤根錯結,關係複雜得很。說他們在河陽上能通天能入地一點不過分。南方人到西北,為啥能把事兒做大,人家著眼點一開始絕不在生意上,而是結交朋友!等上上下下、行行道道有了關係,這事兒做起來,可就順手多了。比如陳珮玲,起步時頂多也就有個四五十萬,人家能瞅准目標,一次性投出去,就搞來八百多萬貨款。有了這八百萬,地皮很快拿到了手,又以地皮做抵押,在另一家銀行貸了八百萬,項目一批,工程還未開工,馬上向河陽人預售攤位。黃金地段,黃金市場,再加上河陽方方面面的鼓動與支持,個體戶的錢便到了她手裡。啥叫借雞下蛋,人家這才叫借雞下蛋!河陽搞了多少招商引資項目,商是招了不少,資誰見過?還不全是河陽銀行的錢!這點上不服南方人不行,他們有腦子,有膽略,敢幹!陳珮玲買河化,靠啥?浙江大廈一抵押,啥問題不都解決了!如此循環,周而復始……
招弟還想說,讓大姑擋住了。
「憑什麼?」大丫使出渾身的勁,想掙開這男人,可是,可是掙扎幾下,竟掙扎不動了。因為她聽見車光輝更猛地喊出一聲:「就憑你是黃大丫,不該受這樣的罪!」
「你不是不愛他嗎,不是口口聲聲嚷著要跟他離婚嗎?怎麼,現在心疼了?替他鳴不平了?」一種惡惡的慣性指使著李木楠,他自己都想不到,會說出這樣一番話。
集團公司召開董事會,會上,李木楠提出人事變動的議題,林子強毫不猶豫地站在了他這邊,一番爭論后,包括牛部長、汪小麗在內的幾個對改革持不同意見者被免職,新提拔了一批年輕幹部。
李木楠不服氣地說:「現在是誰全面主持河化工作,這是市上的決定,不是我李木楠個人爭的權。」
老李他們剛走,要賬的客戶又到。
那陣子,天冷,風連續地刮,雪還沒來得及下。陳天彪似乎已覺察出些什麼,這天他早早回了家,臨走還特意跟三成打了招呼,要他夜裡多操點心。叮囑完,他跟墩子一道回到村裡,沒讓大姑知道。招弟手底下利落,天剛黑飯就熟了,轉百刀面,豬肉燉粉條,蒜拌茄子,墩子又宰了只雞。院子里飄蕩著一股子香,兩個娃娃老早就守在鍋頭前,鼻子一緊一緊的,使勁往鼻孔里吸香氣。
「大夥惦著您哪。」塌鼻樑男人越發彎了腰說。
聽他這麼懇切,林山笑道:「行啊,李老總目前是紅人,跟紅人吃飯,當然樂意。」
進了屋,車光輝傻眼了。大丫租的是不到十平米的小屋,破爛不堪,這冷的天,竟連爐火也沒生。車光輝剛進屋,就被冷氣逼得連打幾個冷戰。
「這次調整也是迫於上面的壓力,你是老同志了,也是我的老大姐,希望你能顧全大局,改革一結束,我保證第一個恢復你的職務。」
這話,這話是在安慰病人嗎?陳天彪的臉成了紫色。
從小洋樓搬出來后,大丫在東大街紅星巷租了一間房,這是河陽城老早的一片民房,據說已賣給一位姓張的包工頭,還沒來得及拆。低矮的民房散發著年代久遠的氣息,一到這裏,便讓人生出一片懷舊情緒。黃大丫住在這,一是圖便宜,二是離醫院近。
二丫在公司本本分分上班,幹些力所能及的活,實在沒事幹就拿本書看。那些廣告書簡直跟天書一樣,什麼創意呀,文本呀,策劃呀全在她腦子裡變成瞌睡蟲,讓她覺得廣告是件百無聊賴的事。雷嘯怎麼就能靠這東西賺錢呢?
「五整一改」一經推出,便獲得極大成功。省報很快組織力量,深入河陽調查研究。李木楠一時成為新聞媒體關注的熱點人物,他的名字和事迹頻頻見報,被譽為強硬的改革派代表。
不能讓他們沆瀣一氣,把河化毀了!
最先跟陳天彪說這話的是三成的親爹隊長二舅。是在莊稼收了場打碾了麥子、苞谷全入了倉,庄稼人終於可以歇緩上一口氣的一個後晌,隊長二舅佝僂著身子拄根拐杖邁著艱難的步子一步一步來到廠里。
一輛警車呼嘯著開進腐竹廠,帶走了陳天彪。
等到天黑還不見招弟回來,陳天彪心急了,跟墩子說:「你去小麗那兒看看,是不是娘倆又喧上了。」
三成變了。
黃二丫毫不理會這個遠看一朵花,近看豆腐渣的處理貨,徑直往裡闖,被心生嫉恨的田二小姐野蠻地擋住。爭吵聲驚動了雷嘯,開門一看是黃二丫,雷嘯以為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不過很快便鎮靜,將二丫請進辦公室。
陳天彪頭上的傷愈合得差不多了,眼角已經拆線,襠里卻遲遲消不了腫。他急著要出院,讓醫生訓了一頓。「跌打損傷一百天,何況這傷在要命處,要是不怕廢,你這就走。」
當天,財務部長就來到醫院,把「五整一改」跟陳天彪做了詳細彙報。陳天彪並沒有發火,更沒怪李木楠趁他住院時清理異己,玩洗牌遊戲,而是就眼下談得火熱的「五整一改」談了看法:「這等於還是吃大鍋飯。表面上人人有其股,說穿了最終人人啥也沒有。股合制?這能叫股合制?」
車光輝在那邊不耐煩,口氣很壞地問:「誰呀,說話!」
兩個人找三成,哪還有三成的影?隊長二舅家冷清極了,薛蘭蘭領著兩個碎娃回了娘家,大的兩個扔給了隊長二舅。隊長二舅一個人拉扯兩個娃,飢一頓飽一頓,屋裡冷灰死灶,坐的地方都沒。問三成,隊長二舅半天才從胸腔子里掏出兩個字:「死了。」
事實上二丫從未動過從大丫手中爭搶葉開的腦子,她和葉開上床完全是大丫無意中漏了嘴說出一句讓她怦然心動的鳥語,大丫是在跟葉開完事後意猶未盡地跟她耳語:「他在床上那個瘋喲……」臉上像夕陽塗抹上去的紅霞,久久不肯褪去。二丫傻傻地站在大丫床頭,當下心便成了一片汪洋。很多個日子里,她被大丫這句鳥語折騰得夜不能寐。等那個下午黃風和大丫上班后,她忽地憶起那句鳥語,臉頰滾燙一片,一股無法遏制的衝動讓她騎車就去找葉開,等她跟葉開關起門來喘粗氣時,她的五臟六腑都讓大丫那句鳥語掏空了……
車光輝忽然扭過目光,似乎大丫這樣,他有點於心不忍。屋子裡來回踱了幾步,重新來到大丫面前:「人這一輩子,誰沒個溝溝坎坎,忍,再就是放開了哭。不瞞你說,我也哭過啊……」
原來,陳天彪住院后,招弟心裏惶惶,偷偷去見了「神娃娃」,替陳天彪問回一個字,「人」字下面一方框。招弟一直藏心裏,解不開。今天藉機從醫院出來,跑到北關去測這個字。北關公園門口有家測字問卦取名的店,店主是位五十多歲的老先生,白髮、灰鬍鬚、戴老式花鏡,目光從花鏡上面探過來,能穿透人的五臟六腑。
「忙?賣廠,搶權,撈自己的政治資本,這就是你忙的事?李木楠,曾以為你是有理想有抱負的,我愛過你的才華,也被你的奮鬥目標所激勵,但我萬萬沒想到,你會寡情薄義,你會急不可待,你會不擇手段。李木楠,你不覺得這樣做太過分了嗎?!」
她想不通,也懶得問。平日她很少進雷嘯辦公室,她覺得那兒離她很遠,很陌生。
「我啥也不記得,你最好也忘掉。」
等林子強走後,李木楠撥通林山電話,說中午一塊吃個飯。林山推辭說,中午實在有事,跟人家約好了。李木楠緊追不放,問:「下午呢?下午大記者別答應別人,我請大記者單獨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