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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激烈交鋒

第十章 激烈交鋒

吵歸吵,代表們還得一路看下去,評議下去。等到了革命老區秦嶺市平西縣老溝村,秦西嶽心裏的火就不可遏制了。

4

秦西嶽就不行了。他這雙眼睛挑刺挑慣了,嘴巴更是無遮無攔說慣了,想閉也閉不住,不讓他看的,硬看;不讓他說的,偏說。結果,就惹得李副主任很不高興。幾次座談會上,李副主任都打斷他的話:「老秦你怎麼回事啊?老是跟大家唱反調?」
一個小時后,秦西嶽將電話打給張祥生,問他在哪兒。張祥生說還在江蘇,考察基層政權建設呢。
「凡啊,媽這心,快要爛掉了,不,已經爛掉了。你快來看,你爸給你找新媽了,很年輕,比你大不了幾歲。」
她再也不會跟任何男人要孩子了。
「這跟誰是聯繫人沒關係。你不也跟老奎有聯繫嗎?按這說法,還要懷疑你不成?」
秦西嶽震驚了!他沒法不震驚!
強偉至此才明白過來:齊默然不可能見他了——他想攤牌,可人家壓根兒不接招!
喬小川對此充滿信心。
這個夜晚,秦西嶽無眠,曉蘇無眠,老校長坐在星空下,也是一夜無眠。
「出了什麼事?」張祥生緊問。
他將目光從喬小川臉上收回,盯住照片看了一會兒,看著看著,心裏就清楚了。他再次抬起頭來,掃了喬小川一眼。這一眼掃的,喬小川不那麼自信了,慌亂中,就垂下頭去。
溫棚是拆掉村民的房子后搭起來的!
「是我先背叛了他,我不想求得他的原諒,更不敢奢望得到你們二老的原諒……」
那道「遮羞牆」就建在離縣城十公里處,一個叫高嶺墩的村子里。這是秦西嶽等人在嶺西要看的第一站,由市縣鄉三級領導陪同,介紹新農村建設經驗的是一位副縣長。他指著三百米的長牆說:「這是我們用文化佔領農村的一種新嘗試,由於嶺西經濟條件差,電視還不是太普及,農民的信息量很小,建這堵文化牆,一是改變村子的落後面貌,讓村民們以此為鏡,改掉生活陋習,特別是隨處堆糞土、隨處倒垃圾等不文明現象;重要的,還在於利用這堵牆,開辦宣傳欄、黑板報,向廣大農民及時宣傳中央文件和精神,宣傳黨的富民政策,宣傳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中湧現出的好人好事。」
宋銅官升一級,成了公安局經偵大隊大隊長。
「你也不敢回答是不?那好,我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這次下來,我最大的感受,就是一個字:假!我們不是灶王爺,不能幹那種上天言好事,回宮降吉祥的事;我們更不是說話的機器,我們是人!是人就得說人話,幹人事!這一路的所見所聞,我秦西嶽不會悶在肚子里,這次回去,我要上書中央,上書全國人大,我就不信,這欺上瞞下的官僚作風會禁不住,我更不相信,中央提出的新農村建設,會是這樣一種搞法!這可是在革命老區啊,同志們,難道我們有臉面對那些死去的革命先烈,有臉面對這一片曾被鮮血染紅的土地?現在,我正式向會議提出,我要離隊!」

2

第二天,她的主意又變了。這改變,是因為齊默然。
李副主任被他問住了,想不到秦西嶽會用這樣的言詞質問他。
「找他?他現在能聽你的?怕是連面都見不著。」張祥生說。
許艷容上一次宴請昌平的相關領導還有鎳礦公司幾位老總,誠心想幫強偉解難,後來卻讓強偉堅決拒絕了。這一次,為了說服王坤山,她再次設宴,請了昌平的相關人員,在他們的幫助下,王坤山終於道出了採購設備的真相。
秦嶺是本省最東面的一個市,地處山區,緊鄰革命根據地。這兒曾是星星之火點燃的地方,更是播撒過革命種子的地方,但因為山大溝深,這兒的經濟條件一直很差,老區的群眾至今還過著非常艱苦的日子。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秦嶺是重點,也是省上的示範區。但秦嶺的虛假之風,搞得比任何地方都嚴重。
「我們還是要相信人大,依靠人大,對這種政治生活中的不正常現象,代表們有責任站出來。要相信,代表的力量是巨大的,是不可輕視的!」
怎麼解釋呢?他的心病還是在瑞特的真實動機上,搞不清這點,他真是不敢貿然把合同簽了。一旦簽了合同,齊默然很可能會利用手中權力,將河化這口蓋子死死地捂起來,到那時,河化已成了瑞特的公司,他強偉想查都沒法插手。
為給彤彤治病,余書紅幾乎借遍了能借的地方。一開始她還挺有志氣,咬著牙關,不把女兒得病的消息告訴丈夫;後來山窮水盡了,實在想不出別的招了,這才向丈夫說了實情。可惜丈夫跟新妻子在深圳折騰了許多事,把積蓄全都折騰光了,要想救彤彤,只能賣房,但那女人堅決不同意。沒辦法,他只能背著那女人,東借西湊,弄來了六萬多。不出一月,錢又見了底。等腎源找到,醫院方面催著交款時,余書紅已連住院費都交不起了。這時候強偉去北京看她,得知情況,先拿隨身帶去的六萬元交了拖欠的住院費,然後又瞞著她,說是有急事,讓河陽方面緊急籌錢……等余書紅得知這件事,那已經是彤彤出院三個月以後了。
強權之下,焉能沒有受屈的冤魂?那些一心要剷除腐敗的人,有幾個最終不被腐敗所害的?這是一個腐敗縱生的年代,腐敗的滋生與泛濫令人深惡痛絕,但你真想站出來,做一個鬥士,又是那麼的艱難!
齊默然外表溫和,骨子裡卻十分毒辣。在他身邊工作了多年,余書紅對此深信不疑。
在平西縣城住了一宿,第二天上午十點,秦西嶽來到長途汽車站,想坐車回銀州。平西是座小縣城,四面環山,中間只有洗腳盆大的一點地兒,擠擠巴巴的,建了縣城。這兒交通極為不便,火車沒通,汽車先要穿過奇山峻岭,到達秦嶺市,然後再通往各地。車站上的人不是太多。進入冬季后,這兒的人便再也不想出門了,他們習慣了冬天守著南牆,抱著太陽喧謊(閑聊)的休閑日子,誰要是破壞他們這日子,他們是很不高興的。
有代表說:「這才叫壯觀呀!」等到近處,就發現,這牆剛剛建成,牆面還散發著濕漉漉的氣息。出乎秦西嶽意料,這牆雖是建在公路邊,卻離村莊有段距離。也就是說,它不是秦西嶽批判的那種「遮羞牆」。牆體後面,是一個挨一個的塑料大棚。據平西縣縣長講,建設這堵牆的目的,就是激發老區人民科學種田的信心。以前老區只種小麥和洋芋,產量很低,農民收入也很低,縣鄉經過廣泛調查,多方論證,于去年開春提出,要在老區引進大棚種植技術,徹底調整和改變老區農作物種植結構,充分利用本地光照時間長這一特點,將老溝村的作物種植比例進行了大幅調整。為此,他們特地從省農學院請來專家進行指導,縣鄉也設立了農技站,抽調土專家進村服務,給農民講授科學種田技術。經過一年的實驗,老溝這個終年吃不到新鮮蔬菜的地方,居然產出了自己的蔬菜。這是歷史性的一個跨越,也是新農村建設取得的一項標誌性成果。縣鄉打算,以老溝村為示範點,將大棚種植在全鄉全縣推廣,要把革命老區建成秦嶺的蔬菜基地。
「老秦,我冤啊。」喬國棟又說。
「我說你這人有完沒完?我說不給你錢了嗎?」
「那我去省委等!」
她抓起電話,就給自己的父親打,拉著哭聲,不,幾乎是扯著嗓子:「爸,我不活了!姓強的在外面養野女人,我沒法活了。」父親在那邊聽得糊裡糊塗,既不敢亂批評強偉,更不敢訓斥她,只能婉轉地說:「你到底說些啥瘋話?強偉不是對你很好嗎?」
「好吧,書記先生,既然沒啥異議,我們就擇日簽合同吧。」鮑爾將擬好的合同交到強偉手上。
喬小川這次是豁出去了。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居然沒查到強偉太多的把柄,若不是雇來的偵探拍的這些照片,只怕他這一次又要無功而返了。他只能借這些照片,還有那封杜撰的檢舉信,先把強偉搞臭。
宋老爺子這句話,儘管說得很刺耳,但還是觸動並說服了他。齊默然思來想去,決定要拔這根刺,咬著牙也得拔!
「不能讓他這麼幹下去,我要去找他,跟他當面理論。」秦西嶽很激動,他又回到了以前那個狀態。
是的,妖精。在胡玫眼裡,凡是跟別人搶男人的女人,都算得上妖精。
本來,秦西嶽就不想參加這次所謂的調研,因為時間不允許——馬上要過冬了,實驗點上那些還未成材的樹苗需要看護,沙漠所每年都要拿出一筆資金,僱人看管樹苗,以防它們在冬季凍死或被羊只踐踏掉。還有,他跟車樹聲私下聯繫了不少專家、學者、代表、委員,聯名給省委、省人大還有全國人大建言,要求儘快籌劃成立胡楊河流域綜合管理局,將原來聽起來很懸實際上卻不干事也沒辦法幹事的流域管理委員會撤銷,將胡楊河流域的管理納入政府管理序列,從根本上解決誰也想管誰也管不了的問題。這事還只做了一半,他想搶在下次人大會召開之前,將準備工作做好。但省人大點名讓他參加,他又不能不來,畢竟,監督和評議地方工作也是人大代表應該履行的職責。猶豫了一番,他還是來了。一開始,秦西嶽興緻勃勃,跟著代表團,不停地走,不停地看,不停地發表著自己的看法。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是黨在新的歷史時期提出的重大戰略決策,是切實解決「三農」問題,實現城鄉經濟社會協調發展的必然要求,作為一名長期關注「三農」問題的代表,秦西嶽對此熱情很高。可是看著看著,他的不滿就上來了。一來,人大這次組團下基層,名義上是評議和督促地方政府的工作,看地方政府在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中做了什麼,有哪些地方做得還不到位,可在實際上,這次組團卻演變成一次走馬觀花式的旅遊,所到之處,不僅前呼後擁,迎來送往,想看的看不到,不想看的,卻硬往你眼裡送;而且,就算你看到了問題,也不會讓你說。人大李副主任多次強調:這次下來,總的原則是多肯定,少批評,多給地方政府鼓勁,少給地方政府泄氣。這個原則下,大部分代表便閉起嘴巴來,有的甚至連眼睛也閉上了,見了問題裝看不見,看見了也只是不痛不癢說上兩句,敷衍了事。
許艷容驚道:「這怎麼行,你這不是……」許艷容一急,差點就說出「自投落網」四個字。她已知道強偉挪用四十萬安置費的事,只是還不知道具體原由。
秦西嶽這才說:「既然你們信任我,我也不隱瞞自己的觀點。這兩份材料,我得核實一番,如果確有其事,該往上送就一定得往上送。」
對強偉來說,比照片事件更難應付的,還是跟瑞特的合作。談判早已結束,就河陽方面提出的種種條件,瑞特公司一一答應,甚至出乎意料地答應了強偉提出的一個極為苛刻的條件:河化拖欠的職工養老保險還有大病醫療保險,總共兩千多萬元,均由瑞特公司在合同簽訂后十五日內一次交清。這本來是作為殺手鐧提出的,意在將談判拖延下來,沒想到,鮑爾竟然答應得非常痛快。
老校長怕秦西嶽把曉蘇帶走。
朱曉蘇驀然回首,見是秦西嶽,頓時怔住了。她做夢也不敢相信,秦西嶽竟會找到這兒!
這晚的空氣很冷,這一年的銀州,冷空氣來得比任何一年都早。強偉縮著身子回到家,還沒來得及倒一口熱水喝,胡玫就撲了過來……
至於廣州宏遠機械的幕後老闆是不是齊九*九*藏*書默然的兒子,王坤山也不得而知。他說,當年負責接待他的,是一位姓劉的老總。
這句話,立刻就讓曉蘇心裏那層僥倖崩潰了。起初她還想抵賴,不想很快就承認,哪知道,如也見她搖頭,竟猛地撲過來,一把撕住她的頭髮:「說!那個男人是誰?」被如也暴打一頓后,曉蘇知道抵賴已是毫無意義,便點頭承認,自己有了外遇。
村民說,一開始,老溝村的遮羞牆跟其他地方的一樣,也是為了遮擋住破房子,只是比別的地方稍長,有一半是在村子之外,沿著莊稼地建的。後來鄉上讓村裡搭溫棚,搭了一半,看上去不怎麼雅觀,因為村民的房子破壞了景緻。於是鄉上跟村上一合計,決定讓村民搬遷,騰出地方來搭溫棚,說只有這樣,才能讓牆發揮出作用來,也能讓溫棚更顯壯觀。村民們當然不樂意,搬房子哪有那麼容易?鄉上開了幾次會,同意給每戶補償一千元搬遷費,村民還是不搬,鄉上便來了個硬性拆除,強行將十二戶人家的房子扒了。
喬國棟跑到座談會現場,跟他發脾氣那次,他雖然沒多說什麼,心裏卻更是對這個人有了想法。一個老幹部,老領導,心胸怎麼就那麼狹隘?還有,在挫折和打擊面前,他的承受力哪裡去了?自我批評的精神,又到哪裡去了?一個人可以啥都丟,但就是不能丟掉自我批評的精神。人應該不斷地反省自己,檢點自己,這樣才能讓自己站得更高,走得更遠。
老校長是很想跟秦西嶽聊聊的。這深山老溝,難得來這麼一位客人,他在大山裡寂寞慣了,但寂寞得太久,他也會瘋,也想找個人宣洩一下。
說著說著,他的淚出來了。其實從昨晚到現在,他的淚就沒幹過。村民們每講一件事,他就要流一次淚。這陣兒,他實在控制不了,也不想再控制了,任淚水嘩嘩流著,繼續道:「這一路,我憋著,忍著。我想我秦西嶽可能真是一個過激的人,是一個心裏沒有陽光的人。但我現在還是要說,新農村建設,如果照這樣搞下去,不但會坑害廣大的農民群眾,更會損害我們黨的形象,損傷我們的黨群關係。這做法是錯誤的呀,同志們,我們不能再自欺欺人了!我們在座的各位,是專家,是人民代表。代表是什麼?是廣大的老百姓舉著拳頭選出來的放心人,他們把那神聖的一票投給我們,就意味著他們交付了我們責任,交付了我們希望。代表如果不為廣大群眾說話,一味地說官話,說假話,說昧著良心的話,還配當這個代表嗎?」
齊默然認為,對強偉,他已經給足了臉,也給足了機會,再給下去,就顯得他太過無能了。
秦西嶽先是震驚,緊接著是感到氣憤,後來又讓曉蘇的話說得安靜下來,心裏,竟替如也原諒了她。
「哦?」秦西嶽一驚。喬小川這番話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他幾乎下意識地,就從喬小川手裡接過材料,等打開一看,他的臉就綠了。
喬小川趕忙點頭:「秦伯伯,這事就麻煩你了。我爸現在的狀況,真是不便站出來說話。」
等,哪兒都要他等,哪方面都沒有他期望的那種速度!還有五天,他怎麼等!
「假的!爸,他是個偽君子,向來說一套做一套。以前我手裡沒證據,這下我有了。我要到河陽去,不,我找省委,這種人還能當書記,省委真是瞎了眼。」
齊默然發出了一陣蒼涼的苦笑。
「冤大了!老秦啊,我怎麼跟你說呢?他們先是懷疑老奎是我害死的,罷了我的職,還把我像犯人一樣看管起來。把我折騰夠了,忽然又說老奎的死亡另有原因。你說,這不是冤是什麼?」
這一夜,她想了很久,也想了很多。最後她決定,自己站出來,替強偉承擔責任。該撤職該受審,她都認了,但絕不能讓強偉背這口黑鍋!
「十天?我等不了!」
鮑爾甚至提出,如果河陽方面放心不下,瑞特公司可以先把三千萬打到河化賬上。強偉苦笑著說:「不必了,貴公司有如此誠意,我哪能不放心呢?」

3

她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啊。這幾年,她做夢都想著能掙到錢,替強偉把那筆賬還了。但錢從哪兒來?那幾個工資,除了維持正常生活,還要給彤彤支付後期治療費。她這一生,怕是永遠也還不了強偉那四十多萬了。強偉雖然沒跟她提過一次,但她知道,強偉的心也一直都被這筆錢壓迫著,畢竟,這是公款啊。
司機是個善談的人,見秦西嶽聽得認真,便興緻勃勃地講了起來。秦西嶽這才知道,早在一年多前,曉蘇就離開銀州,到華家嶺希望小學當了老師。這一年多里,她的事迹傳遍了這山山嶺嶺。在曉蘇來這兒之前,華家嶺這個極度貧困的地方,很少有公辦教師來,來了也都是待上三五個月,就又鳥一樣飛走了。曉蘇不但跟華家嶺小學簽了終身合同,還將自己的五萬塊錢拿出來,替二十多個孩子交了三年學費。
「那天原定帶隊去參加評議的,是喬國棟。但前一天晚上,喬國棟突然說老毛病又犯了,膽囊有點痛,要去醫院打吊針,便讓陳木船準備一下,參加第二天的評議會。你想想,你把這些聯繫起來,認真想想,難道就不覺得可疑?」
不料,如也卻一屁股癱在沙發上,臉色變得慘白,過了半天,才沉沉地問了一句:「你告訴我,是不是在那邊有了男人?」
如今,時間過去了一年多,這十二戶人家,還居住在離村子五里多的山下。房子扒了,一下兩下,蓋不起來,搬遷戶只好在山下挖窯洞。秦西嶽跟著村民來到山下,只見十二孔窯,一孔挨一孔,依次在眼前展開,窯前用泥巴和石塊圍個小院子,就成了臨時的家。問他們為什麼不蓋房子,有村民說,鄉上補了一千元,隨後又向每戶徵收五千元的溫棚搭建費,村民交不上,鄉上便讓村民跟信用社貸款。村民不貸,鄉上便來了個土政策,不管村民同意與否,凡是有溫棚的,鄉上負責貸款,將村民前三年的溫棚收入用來還貸。
徐守仁派往廣州方面的偵查小組被緊急召回,凡是跟徐守仁和許艷容有牽連的人,無一倖免地受到了周一粲的懲罰。
曉蘇想,如也那些瘋狂的舉動,可能跟這有關。
讓周一粲參与到談判中來,也是齊默然在上次會上定下的。他婉轉地批評強偉,企業的改革與發展,是政府的職能工作,市委只應負責把好大方向,不能越俎代庖,把啥事都包辦了。迫於無奈,齊默然走後,強偉主持會議,重新調整了談判小組,讓周一粲出任組長,曾副主任任副組長。哪知道,周一粲一參与進來,立刻就將曾副主任擠到了一邊,啥事都由她說了算,強偉想了解進度,都得找她。強偉很是清楚:齊默然讓周一粲參与進來,目的就是以最快速度將河化推到瑞特懷裡。
下周二,只有五天時間!
是的,無能!再給下去,怕是連周一粲等人,也要在這件事上笑話他。一個堂堂的省委副書記,一個大權在握的實力派人物,居然要屈從於一個下屬,真是笑談,笑談啊!
檢舉材料共兩份,一份是檢舉強偉跟許艷容亂搞男女關係,東城區法院其他領導幹部都因老奎一案受到處理,唯有許艷容卻被破格提拔。材料後面的署名是東城區法院幹部。另一份,是檢舉強偉利用職權,搞貪污腐敗,將九墩灘移民的二百多萬元安置款非法佔有,中飽私囊,嚴重敗壞了黨的形象,敗壞了黨群關係,給九墩灘移民的生活造成了無法挽回的損失。這份材料具了實名,下面密密麻麻寫了一長串名字,全是九墩鄉的移民,秦西嶽從中看見了王二水的名字。
他被檢票員擋住了,因為沒買車票,檢票員不讓他穿過鐵欄。這時候站台裏面已有一輛車發動了,憑直覺,秦西嶽斷定曉蘇上了那輛車。他有些急,就跟檢票員吵了起來:「我家曉蘇,我家曉蘇在裏面!」檢票員惡狠狠地說:「啥你家我家的,買票去!」
這時喬小川插話了:「秦伯伯,我爸是讓他們摧殘成了這樣,你別見怪。他最近老是絮絮叨叨,見誰都要訴苦。」喬小川說到這兒,拿眼瞪了一下父親,示意他坐下,別亂說話,然後從包里掏出一份材料,很有禮貌地說,「秦伯伯,我們今天來,主要是向你反映一件事。有人向我爸舉報,強書記在河陽胡作非為,我爸一直不敢將這事反映到上面,怕影響了團結。就在強書記整我爸期間,他也沒把這些材料拿出來。我爸問我,該不該把群眾舉報的材料交上去,我也吃不準。今天來,就是想徵求一下你的意見。」
消息傳到省城,秦西嶽跌坐在沙發上,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一周后,河陽市委作出決定:免去徐守仁公安局長職務,調河陽人大法制委工作。
強偉臉上掠過一絲驚異。
王坤山也是承受不住良心的譴責,或者說,做那件事,他也是被逼無奈,有著不得已的苦衷。
「還能出什麼事,他終於洗牌了。」
秦西嶽他們剛進入老溝村,就看見一堵無比壯觀的牆,足有五公里長,白色瓷磚貼面,金黃琉璃瓦鋪頂,建得十分漂亮。牆上也沒學其他地方搞什麼專欄,而是用金黃的瓷磚貼出「社會主義新農村老溝溫棚蔬菜示範區」和「解放思想,轉變觀念,積極響應中央、省市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的偉大號召」等幾行大字。這字十分耀眼,秦西嶽他們還在離牆幾公里處,就能清晰地看到牆上的字了。
這樣的事,生活中不是沒有。
思來想去,她決定不管了,她就是豁出這條命,也要跟這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搏上一搏,將他那身畫皮撕開,讓世人看一看,這個蛀蟲是怎樣一副嘴臉!
「老秦,不要再空抱幻想了,我們得正視現實。」張祥生其實比秦西嶽還急,可光急頂什麼用?事到如今,齊默然哪還在乎他一個秦西嶽?
這樣吼著,她又情急地往下看。照片的背景很模糊,看不出是在什麼地方拍的,但能確定一點,是在屋子裡。照片上的人,卻很清晰。男人是她的丈夫,女人,則是一個比她年輕比她漂亮也比她洋氣的小妖精。
不得了了!原來她是想,強偉只是跟周一粲不幹凈,沒想到,強偉懷裡還有比周一粲更年輕更漂亮的。
「我就是要跟長途車。」秦西嶽嫌司機多嘴,不滿地應了一句。
強逸凡一聽她又胡說,沒好氣地問:「媽,你能不能不用這種口氣說話啊?你老懷疑我爸,我爸哪點對不起你了?」
見攔擋不住,許艷容情急地道:「我跟你一道去。」
這一聲「爸」,直把秦西嶽心裏暖的,一路的疲乏,瞬間就沒了。真沒了。
齊默然將此絕密材料送給他,目的再也清楚不過:就是想跟他做交易,讓他住手!
聽見秦西嶽叫自己的名字,朱曉蘇完全傻在了那裡。夕照褪凈的時候,朱曉蘇剛剛送完放學的學生歸來。有兩個村子的學生放學要經過一條深溝,前些日子那兒發生了山體滑坡,差點將路過的一群羊埋在山下。老校長提出,往後放學,兩人分頭護送學生過深溝。她正低著頭往宿捨去,就聽見身後有個聲音在叫:「曉蘇。」
不過他沒有表露出來,仔細看完兩份材料,又從喬小川手裡接過一沓照片。喬小川解釋說,照片是最近寄到他家的,他一直不敢拿出來,生怕給河陽造成新的混亂。喬小川這句話有點多餘,有點畫蛇添足。秦西嶽心想,你一個開公司做生意的,居然首先想到的是河陽的混亂,是不是有點拔高自己了?
她愛孩子。
「你認識她?」秦西嶽越發九-九-藏-書驚訝了。華家嶺這地方他好像聽說過,但一時又想不起是在哪兒聽到的。
一場眼看著就要燃起來的大火讓周一粲這雙靈巧的手給撲滅了。
只怕在全國,你也找不出第二條這樣的街來。這兒賣的,都是從城裡收回來的舊貨,像淘汰的沙發、桌子、椅子和床等。就連城裡人扔掉的舊衣服、舊襪子、破褲頭之類,在這兒,竟也花花綠綠的掛了半條街。幾年前,秦西嶽就是因為在這兒看到了城裡女人的舊胸罩、開了洞的長筒襪,才緊急呼籲有關部門,取締這一舊貨市場的。但他的呼聲卻遭到嶺西方面的強烈反對:「我們也想賣新貨,可老百姓手裡得有錢啊。錢都供娃們念書了,穿的用的,就只能省了又省。」
屋子裡只剩下秦西嶽跟曉蘇兩個人了,空氣一下凝重起來,重得讓人喘不過氣。很多疑問埋在心頭,一時半會兒,秦西嶽竟無從問起。還是曉蘇善解人意,知道秦西嶽是為啥而來,到了這時候,她也不想再隱瞞什麼,語氣沉沉的,就將發生在兩年前的那個凄慘的故事講了出來。
那個瘸腿老人,就是華家嶺小學的毛校長,一輩子守在這山嶺嶺上,跟山裡的孩子作了幾十年的伴。他的那條腿,就是在暴雨中為救孩子摔斷的。
「你去幹什麼?胡鬧!」強偉呵斥了一聲,丟下許艷容,毅然朝樓下走去。
本來,紀委請示的時候,他是打算要批准的——與其讓強偉這麼不痛不癢地牽著,不如讓紀委先把他查掉算了。反正那四十萬,強偉是真拿了,而且他也知道強偉用在了哪裡,他只是佯裝不知罷了。後來又一想,拿掉一個強偉容易,但要想把河化那兩團火撲滅,還真有一定難度,弄不好,會適得其反。莫不如先給他一次機會,讓他自己去選擇。如果強偉能順順噹噹把河化那兩團已經燃起的火滅掉,不再跟他叫板,就讓他繼續干。但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姓強的再在河陽幹了。齊默然已為他想好去處,將他跟余書紅一道打發到檔案局去。他們不是很要好嗎?不是都愛折騰別人的舊事兒嗎?那麼去檔案局真是再適合不過了。一個做局長,一個先委屈一下,做副局長。
河化購買的,真是一套即將淘汰的舊設備,只不過廣州人聰明,能將舊設備弄得跟新的一模一樣。王坤山說,這設備按實際價值算,最多也就五十萬元,河化當時是按該設備的最新價格採購的。
幾天後,左威走出看守所,長長地舒了口氣。前來接他的是小舅子宋銅。
秦西嶽「哦」了一聲,目光並沒理會這一對父子,而是掠過他們的頭頂,伸向窗外。
他想告訴秦西嶽,這所學校是一位老紅軍捐資修建的。老紅軍原本就是華家嶺人,早年參加革命,爬過雪山,過過草地,後來跟著王震將軍,躍過黃河,一路打到了新疆。新疆解放后,又響應中央號召,脫下軍裝,投身到邊疆建設中。那年他回到老家,見家鄉還是老樣子,居然沒有一所像樣的學校,幾十個孩子趴在窯洞里上課,回去后便將自己的積蓄還有寫回憶錄得的稿費捐給了家鄉,建起了這座學校。但學校建成至今,卻沒哪個年輕人願意到這山溝溝里任教。老校長奔走過,盡自己弱小的力量呼籲過,時至今日,除了朱曉蘇,還沒有第二個人能把自己交給這窮山惡嶺。
一聽腎移植,余書紅心頭殘存的那絲希望就徹底破滅了。甭說合適的腎源找尋起來艱難,單是那巨額的醫療費,她一個女人如何承擔得了?
看著合同,強偉真是心急如焚。他沒理由再拖下去,一切都是按雙方議定的程序談的,再拖,他就是故意在刁難了。
「不能再拖了,對方完全是按雙方協定的工作預案開展工作的,我們沒有理由一拖再拖。」周一粲說。
如也那天真是瘋了,聽曉蘇的描述,如也其實本來就有瘋狂的一面。只不過,多數時候,他用沉默或別的方式掩蓋了這一面。在他們不太長但也不算太短的婚姻生活中,如也有過幾次瘋狂的表現,比如他喝了酒,藉著酒興,要在曉蘇身上作畫,曉蘇如果不從,他就歇斯底里地撲過來,要將她扒光,轟出門去。還有,如也會在夜深人靜曉蘇已經入眠的時候,神不知鬼不覺地溜下床,檢查曉蘇的挎包、手機,甚至衣櫃。曉蘇不知道,自己所以會有外遇,是否跟這些有關?事後她也沒這麼想過,總之,是她背叛了如也,給他戴了綠帽子。
「只有這一個辦法了,我必須得試!」說完,強偉帶上齊默然給他的那封信,還有許艷容剛剛交給他的調查資料,打電話讓司機在樓下等他。
秦西嶽說了句「停車」。司機瞅瞅前面,又瞅瞅秦西嶽,忽然問:「你不會是沖她來的吧?」見秦西嶽不做聲,又問:「你是她父親?」
令他遺憾的是,這些照片太一般了,說穿了就是幾張坐著談話的照片,拍照的那傢伙竟連一個擁抱的鏡頭都沒抓到。他原先的期望值是,一定要搞到床上的鏡頭,最好都是赤身裸體的,可惜拍這樣的照片實在太難,再等下去,又怕坐失良機,只好先將這些拋出來,能否達到預期效果,就完全看人們的想象力了。
半個小時后,他將電話打給兒子。強逸凡在那邊說:「爸,你別老是催啊。這事調查起來真是很費勁的。我剛剛問過,最快也得在十天以後才能有消息。」
車子很快駛出河陽。路上他跟齊默然的秘書通了電話,說自己有急事要跟齊副書記彙報,請秘書替他安排一下。秘書說齊副書記很忙,能不能安排見面,他還不能做主,得請示后才能答覆。然後,讓他等電話。快到省城時,秘書打來電話,告訴他見面的時間定在晚上九點,地點在銀州賓館二號樓貴賓室。強偉說了幾句感謝的話,將電話掛了。到省城后他沒敢回家,知道胡玫正揣著一肚子火等他呢,他想等跟齊默然談完之後,再回家跟胡玫解釋。
齊默然的確不想見強偉。秘書請示的時候,他隨便應了一聲,讓秘書安排。等秘書走了,處理完手頭的事,他才問自己:為什麼要見他?還有這個必要嗎?
秦西嶽登時轉過臉來,目光直逼住李副主任:「你今天休想阻止我!我這代表是人民選出來的,不是哪個官老爺封給我的。我秦西嶽哪怕掉腦袋,也要把憋在心裏的話說出來。李副主任,請你如實回答我,人大組織這次評議和調研,真實目的到底是什麼?如果單是為了說好話,為了給某些人臉上貼金,我秦西嶽現在就離隊!」
「荒唐,荒唐至極!」秦西嶽再也忍不住了。天下哪有如此荒唐的事!為搞形象工程,面子工程,竟把老百姓趕出村子,攆到窯洞里。寒冬已至,西北風吼兒吼兒的,卷著塵土,裹著寒意,從遠處吹來。村民們瑟縮著身子,往太陽底下躲。望著破衣爛衫、萎靡不振的村民,秦西嶽心想,他們怎麼過冬啊?
她承認自己是不道德的,如也為這個家,為了家人,的確作出了不少努力,可她卻偏偏不知珍惜。
她對秦西嶽說,正是因為這份負罪感,她才不敢去見他們,只能偷偷跑到醫院,跑到通往醫院的路上,遠遠瞧他們一眼。
彤彤換腎的錢是強偉出的。一共四十六萬。
他這才承認,強偉當時的懷疑沒錯,指責也沒錯。對強偉而言,有些話是不好跟喬國棟明講的,只能講到他面前,只能把火發到他秦西嶽頭上。
「媽,到底什麼事?你慢慢說,不要哭好不?」
這天他開了小差,沒跟著代表團回鄉上,而是偷偷摸摸鑽進了離牆幾裡外的村子。結果,秦西嶽發現了一個彌天大謊:老溝村不但欺騙了縣上,也欺騙了這一車的代表,更欺騙了老實巴交的老區群眾!
「誰讓你替我省錢了?讓你跟你就跟,嗦什麼?」
怎麼辦?她不能眼睜睜看著強偉出事,並因此斷送前程。他是一個好人,更是一個好官,好人就應該有好報,好官就應該有好的位子、好的舞台。除了強偉的前途以外,更加讓她憂慮的是:強偉一出事,齊默然一夥就可以高枕無憂,越發肆無忌憚了。
秦西嶽那天讓車樹聲說得沒了詞。後來他反覆地想,越想越覺老奎這件事可疑。聯想到他跟老奎接觸的前前後後,為老奎奔走的一些個細節,心裏忽然就明白了:老奎的死,喬國棟還真脫不了干係。
要說強偉別的方面有問題,秦西嶽不敢說,但作風方面,他堅信強偉不會有問題。人跟人不同,有些人出事,往往是在作風上,有些人呢,作風和其他一起出,越是官大,越是出得多,但強偉不,秦西嶽在這點上還是很信任強偉的。畢竟,他對強偉的了解,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加上兩家孩子的關係,相互了解的程度就比別人更深一點。況且那「女方」是許艷容,對許艷容,秦西嶽更是放心。他對許艷容的了解不多,前後也就接觸過那麼幾次,一次是因小奎的案子找過她,另外一次,是沙漠所去年跟外地一家苗圃公司發生糾紛,案子就是許艷容辦的。然而這幾次加起來,許艷容卻給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現在喬家父子要把這盆污水扣到許艷容頭上,秦西嶽心裏,先就不痛快了。
徐守仁傻眼了,許艷容驚呆了,就連喬國棟,也震驚得說不出話來。下午,喬國棟家來了兩個人,將他帶走。
曉蘇沒告訴他。曉蘇知道,這件事是萬萬不能說出口的,哪怕至死,她也要替如也把這個秘密藏起來。
秦西嶽笑笑:「老喬你別激動。誰也沒跟我說什麼,我只是隨便問問。畢竟,老奎是你的聯繫人。」
秦西嶽看到照片的同時,強偉的妻子胡玫也在看這些照片。照片是用快件發來的。胡玫看了還沒三張,聲音就扯直了:「強偉,你個挨天刀的,這次我看你咋說!」
秦西嶽等人這次來的地方,是本省東部地區。他們從省城出發,一站一站往東走,跟市委組織部胡浩月他們走的方向正好相反。東部地區是本省欠發達地區,山大溝深,乾旱缺水,是典型的黃土高坡地帶。初冬時節,莊稼早已收割,本來就光禿禿的群山更顯蒼白,滿目荒涼,滿心枯萎。走在起伏不平的黃土地上,人的心情沒法不沉重。他們先是到全國著名的「狀元縣」嶺西縣,在那兒調研了一周。嶺西是全國十八個乾旱縣之一,也是全國十二個特困縣之一。這裏人煙稠密,草木稀少,人畜飲水問題到現在還沒徹底解決。當地農民吃的全是窯水。這些年持續乾旱,天上降的雨雪水越來越少,吃水就越發成了問題。十年前,省上曾上馬黃河提灌工程,想把滔滔黃河水引到嶺西,但工程搞到一半時,因為綿延起伏的群山地質情況複雜,穿山渡糟施工難度相當大,加上黃土層的滲漏問題無法有效解決,工程被迫下馬。幾年前省上又搞過「大地母親水窖工程」,想為當地農民建水窖,可惜這工程後來也因施工方偷工減料,加上工程負責部門大量侵吞工程款,引發了農民的強烈不滿,工程不告而終,這「大地母親」成了老百姓心中一塊痛。也許是太苦焦了,這兒的老百姓就一個心思:供娃們上學,寧肯住著窯洞,一輩子不蓋房,也要供出個大學生來。嶺西的高考升學率連續十五年位居全省第一,清華、北大等名校每年都能收到來自西北最貧困地區嶺西的學子,嶺西因此而出名,成了全國聞名的「狀元縣」。秦西嶽剛當上人大代表那年,曾經到過嶺西,是教育廳組織他們來嶺西考察九年義務教育的。秦西嶽當時的感受是,嶺西的教育是讓窮逼出來的,是苦樹上結出的酸甜果子。但九*九*藏*書有一點,卻深深打動了他,那就是嶺西人提出的「再窮不能窮教育,再旱不能旱孩子」的口號。當時他還撰文,將此稱為「嶺西精神」。一晃五六年過去了,嶺西還是原來那樣子,看不出有什麼變化,唯一不同的,是街上的人力車變成了「地老鼠」(一種簡易的機動車輛,當地人用來做計程車)。坐在「地老鼠」上,秦西嶽眼裡,儘是灰濛濛的臉,土坷垃似的腦袋。那道曾經震撼過他眼球的風景——舊貨一條街又再次出現。
他幾乎是在跟齊默然賭啊。
曉蘇近乎懺悔的回憶中,秦西嶽聽到的是一個如同天方夜譚的故事。原來,在如也到深圳打拚的那些年,曉蘇因為寂寞,因為得不到丈夫的關懷與陪伴,跟自己的校長,一個大她許多歲的男人有了愛慕之情,發展到後來,兩人竟越過底線,有了床笫關係。曉蘇離開銀州前往深圳投奔如也時,身上已懷了校長的孩子。一開始她想瞞過如也,這是天底下女人最笨的想法,以為肚子里的事,男人不會了解得那麼清楚。她想反正之前如也也來過銀州,前後也就那麼一兩個星期。哪知道,一見她嘔吐,如也馬上問:「你是不是懷孕了?」曉蘇紅著臉,輕輕點了點頭,還以為如也會欣喜若狂,把她一下子抱起來呢——他們結婚已有多年,曉蘇一直沒懷孕,她想如也一定跟她一樣,在心裏盼著這個孩子。
司機也是個性情中人,在得知秦西嶽的身份后,就說啥也不肯收一分錢了,反倒把秦西嶽弄得很尷尬。
「你馬上回來,速度要快!」
如也跟曉蘇的婚姻早有裂縫,而且,那個孩子竟不是如也的!
余書紅不能眼睜睜望著齊默然的陰謀得逞,對這個男人,她了解得比誰都多,也比誰都透,她之所以長時間下不了決心,站出來揭發他,還是內心裡存有太多的恐懼。她畢竟力量有限,如果扳不倒他,反遭報復,彤彤怎麼辦?
他是為「遮羞牆」發火的。
那是省紀委的一份請示報告,要求對他採取雙規措施,原因就是他涉嫌貪污和非法侵佔移民安置款,後面附著檢舉材料。
面對突然變局,余書紅驚得目瞪口呆。儘管她有足夠的思想準備,但變局真的發生時,她還是被殘酷的現實震驚了。
如也最終還是選擇了繪畫,至此,父子倆之間的疙瘩便徹底結下了。如也上大學那幾年,秦西嶽一次也沒過問過他的學習,更沒問他將來有什麼打算。能有什麼打算?靠一支筆,就算能畫出個天,又能咋樣?尤其是看到兒子留著一頭亂糟糟的長發,人不人鬼不鬼地穿行在大街上,他的心都要氣炸了。他認定兒子是誤入歧途,不,簡直是走火入魔了!隨著如也走入社會,在很多事情上,他跟如也的觀念都不能調和,矛盾也越來越深。父子倆原有的那點兒交流徹底沒了,親人變成了路人。如也所以會離開大西北,去深圳發展,不能不說有逃開這個家庭的因素在裏面,可他呢,非但不去耐心地說服兒子,還揚言要跟如也斷絕關係。如果不是後來有了曉蘇,緩和了這個家的矛盾,只怕他跟兒子如也,真就斷絕掉關係了。
五天一晃而過,除了許艷容這邊有新的突破外,其他幾條線,都在原地踏步。強偉被逼到了懸崖邊上。
強偉,別怪我齊默然狠,是你太不識抬舉,太不知天高地厚!我如果不把你拔了,等你把河化的蓋子揭開,坐牢的就不是你強偉,而是我齊默然啊。
「老喬啊,你能不能告訴我,對老奎的死,你到底該不該承擔責任?」
換在往常,秦西嶽一定會驚訝,一定會拍案而起,說不定還會拿起電話,當下就跟強偉問個青紅皂白。但這一天,他表現得非常冷靜。如果單是第二份檢舉材料,秦西嶽說不定也就信了,因為之前他耳朵里也聽到過類似的傳聞,是周一粲跟他提起的,說安置款由強偉一個人掌握,具體花了多少,怎麼花的,誰也無權過問。但偏是有第一份檢舉信,而且還刻意放在了上面,秦西嶽心裏,就疑惑了。
「眾人的嘴?」許艷容一時沒理解他的意思,疑惑地問了一句。
「孩子,你受罪了。」秦西嶽哽咽著。站在曉蘇面前,這位飽經人生患難的老人,一時間竟不知該咋辦才好了。朱曉蘇的身子顫動著,晚風將她吹得一晃一晃,好像隨時都有可能倒下去。這一天的黃昏里,朱曉蘇似乎只有流淚,才能把自己的情感表達出來,也彷彿只有流淚,才能把兩年多的思念傾瀉出來。
「這不是懷疑不懷疑的問題。我是說,出了事,我們先要從自己身上找原因。你把責任全推給他們,也不大公平吧?」
說完,她垂下頭,很平靜地,等待著秦西嶽對她作評判。
強偉忍不住打了個寒噤。一想檢舉材料上寫的事實,他的心便不寒而慄:紀委那雙大手,隨時都會伸向他啊。他有些後悔,後悔當初不該那麼草率,不該……
趕到河陽后,強偉並沒見著齊默然,等待他的,是紀委的三個同志,還有省高檢反貪局局長。
山路越來越崎嶇,視線也漸漸變得空蕩,除了滿目的荒涼與貧瘠,你在冬日的陽光下幾乎看不到別的。這便是著名的黃土塬,山嶺交錯,山脈縱橫,公路像是山體的血管,蜿蜒曲折,在夾縫中一步步向前延伸。路上除了零星的車輛,連一隻鳥也望不見。人更是稀少,走了將近一小時,秦西嶽眼裡,才冒進一個人來,是個羊倌,手裡揚著鞭子,正「啪啪」地甩著。那聲響,像是山體發出的嘶鳴,格外的脆,也格外的野。尋著聲音望上去,半山腰處,秦西嶽望見了棉花朵般撲兒撲兒動彈的羊只。
「爸,我理解你,但商業組織做事有商業組織的規則,不是你我說了算,你就再等等吧。」
「她可是個好人啊,在我們華家嶺,誰都誇她。」司機又說。
大約是走這樣的路,司機也有些寂寞,有些睏乏,沒話找話的,跟秦西嶽呱嗒起來。秦西嶽這陣兒已不那麼急躁了,曉蘇一直在他的視線里,她跑不掉,便也放心地跟司機喧談起來。
秦西嶽細問下去,才知道,所謂的溫棚,並不像縣鄉彙報的那樣是村民自發搭建的。鄉上為了爭全縣第一,硬性搞攤派,只要責任田在路邊的,一律建溫棚,每個溫棚投資一萬多元,鄉上負責補貼三千,其餘部分由村民承擔。交不了現錢的,一律由信用社發放貸款,誰家敢違抗,輕者不讓孩子上學,重者由派出所按治安處罰條例處罰。老區的村民膽小,一見開來了警車,乖乖的,都在合同上籤了字。
一路看下去,秦西嶽才發現:所謂的新農村建設,一半落到了實處,另一半,卻讓下面應了景兒。特別是文化牆,多得近乎泛濫,幾乎每隔一個縣,就能看到這種牆。牆的叫法不同,有叫文化牆的,有叫世紀牆的,也有叫宣傳牆的,但目的卻都是為了遮住村子的本來面貌,讓路過的車輛一眼看到新牆。牆的建法也有所不同,有專門建一堵牆的,也有將農民的舊院牆扒了,用磚砌成新牆的,但共同的特點是,這些牆都是建在公路沿線,建在明顯的地段。秦西嶽憤憤地稱它為「遮羞牆」。他在會上說:「如果我們的新農村建設照這個方向搞下去,就會變成一場遊戲,一場惡作劇。」人大李副主任批評他,說他講話不嚴肅。秦西嶽憤怒地站起身,沖李副主任發火道:「花國家的錢,建幾堵遮羞牆,這叫嚴肅?」李副主任無奈地嘆氣道:「老秦你這人思想太右!怎麼到哪兒也看不到成績呢?照你這說法,下面的同志都沒幹工作,都在玩遊戲?」秦西嶽道:「如果這也叫工作,寧可不幹!」
這一天的河陽,真是鬧了一場大地震。就在人們陷在強偉被神秘帶走的驚駭中沒法醒來時,更大的地震發生了。
然而不幸並沒就此結束,災難像是跟定了她。就在跟丈夫離婚後不久,第二年四月,女兒彤彤上學時突然暈倒。校方將她送進醫院,起初也沒診斷出是啥毛病,常規治療了一下就讓她回家了。三天後女兒再次發熱,燒得一塌糊塗,並伴有嘔吐現象。她連夜將女兒送進醫院。這一次,醫院懷疑女兒的腎臟有問題。余書紅一聽,嚇壞了,忙問大夫,要緊不。大夫沒急著下結論,說住院觀察一段時間。這一觀察,就將余書紅母女徹底打進了地獄。
這一次她要去京城,直接找中紀委!
就在他返身走向售票處的當兒,車裡有個影子晃了晃。秦西嶽清清楚楚看見了曉蘇的臉。是曉蘇,曉蘇上了那輛車!
一看父子倆的來勢,秦西嶽就知道,他們是沖強偉來的。這些日子,秦西嶽雖不在河陽,但河陽的消息,還是通過各種渠道源源不斷傳到他耳里。對強偉,對喬國棟,秦西嶽現在有了跟以前完全不同的看法。他承認,過去對強偉,是有些偏激。這也怪強偉,一直沒把真實想法跟他講清楚,比如河化集團的改制,如果強偉早一點告訴他,周鐵山是想拆了廠房建住宅區,他心裏或許就能支持強偉。再比如九墩灘開發區,如果強偉一開始就告訴他,這開發區不是他強偉硬要搞的,說穿了還是省委的意思,是高波書記的決策,他或許就不會用那種眼光看他了。人就是這麼怪,老按自己的意志去判斷別人、評價別人,卻很少能設身處地為別人著想。秦西嶽後來看過關於九墩灘開發區的原始材料,從當初的歷史條件看,這動機沒錯,主觀願望也很好,可惜後來的運作中,出現了意想不到的變化。這變化,一半來自於山區農民的觀念,秦西嶽這次到老區走了一趟,這種感受越發深刻。是啊,扶貧不扶懶,救濟不救貪,農民自身的局限性,已成為改變農村面貌最大的威脅。這變化的另一半,則來自於胡楊河流域生態的突然惡化,將開發區建設前後的資料對比起來一分析,就能發現,胡楊河流域水位的迅速下降,自然條件的急劇惡化,也是近年來的事。當然,秦西嶽不是幫強偉開脫。主觀上講,強偉是有問題,省委高波書記在這點上,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但問題既然發生了,就不能老是抱著算賬的態度一味地揭老底、往後看,而是要積極地去面對,尋求解決的辦法。這個轉變,秦西嶽也是才有的,以前真是過於固執,過於糾纏在歷史中走不出來了。要說,還是強偉的行動改變了他的思維,讓他也能以發展的眼光來對待歷史遺留問題。強偉能提出那樣的方案,就證明,他一直在努力,一直在尋求辦法,那麼,他秦西嶽還有什麼理由揪住他不放呢?人無完人,誰都有衝動的時候,誰都有犯錯的時候,官員如此,專家如此,老百姓更是如此。
許艷容也是受市公安局長徐守仁之命,參与到河陽腐敗案的偵查中來的。這些日子,她幾乎把精力全用在了這上面。這次她算是不負厚望,找到了最關鍵的一個證人:當時負責到廣州宏遠公司考察設備的原河化設備改造辦公室主任王坤山。此人以前在河化很吃得開,他是老牌子大學生,設備上很有一套,河化老總付國仁很器重他,在河化重大的設備投資上,都由他拿主意,但自從河化從宏遠公司購了那套價值三千多萬的設備后,他突然變得消沉了,還沒等設備全部安裝完,便以身體有病為由,提前辦了內退。這次調查,一開始他也被列入重點偵察對象,可惜他離開河陽已有三年之久,沒人知道這些年他在哪兒。許艷容費盡周折,終於從他當時的助手嘴裏問得他的地址。其實他並沒走多遠,就在昌平市。王坤山辦了內退後,將河陽的九_九_藏_書房子賣了,又在昌平買了一套,然後啥也沒幹,整天躲在避風塘里,潛心研究起八卦來。聽說他的卦術現在很是了得,已在昌平有了「香山居士」的美名。
「我跟大家唱反調?是大家跟我唱反調吧?」秦西嶽豎起脖子,頗為不滿地望著李副主任。李副主任跟他爭論過兩次,後來,不爭了,想了一個辦法,到一個地方,單獨讓人陪著秦西嶽,想看啥看啥,想說啥只管說,只要說不到會上就行。
秦西嶽沒有吭聲。喬國棟的樣子是有些可憐,全然沒了以前當主任時那份官派,更沒了他最見不得的那種居高臨下的氣勢。從外表看,喬國棟真像是被人整垮了,精神不振,舉止猥瑣,很值得人同情。但在這份可憐的背後,卻藏著一種不易覺察的陰毒。聯想到這次去嶺西期間,強偉電話里跟他說的一些事,包括喬國棟最近在河陽的表現,秦西嶽相信,喬國棟隨時都在準備著反撲,一旦時機成熟,他很有可能又變得趾高氣揚起來。
余書紅的女兒彤彤十九歲,正是花季少女,本應青春飛揚地活躍在大學校園裡,但幾年前一場飛來橫禍,差點讓女兒離她而去。想想,余書紅的這一生,真是不幸得很:少時喪父,母親含辛茹苦將她撫養大。大學畢業后,本想情況能好一點,但因姿色欠佳,加上少言寡語,過分內向,個人問題上又遭遇困境。後來經過一些波折,總算嫁了人,有了女兒,情況這才慢慢好轉。因為工作上的出色表現,她在仕途上也還算順利,先後被提拔為農業廳幹部科長,副處長,處長。後來全省公開招考副廳級幹部,余書紅又以全省第一的優異成績考進了省委大院,成了統戰部副廳級調研員,一年後升任組織部副部長,給齊默然做助手,然後又被調到了省委秘書處,兼任辦公廳主任。
儘管如此,秦西嶽還是把炮放到了會上。
司機挨了嗆,一踩油門,跟了上去,心裏嘀咕道:這人不像是公安,也不像個有錢人,幹嗎做這事?想了一會兒,不放心地說:「說好了,到時可得按計價器付錢。」
是車樹聲告訴他實情的。車樹聲又是聽毛西副院長講的。至於毛西從哪兒聽到,秦西嶽就管不著了,但毛西講得很有道理。老奎揣著炸藥包去炸法院,的確有人在後面慫恿。老奎對法院有很大的情緒,說恨也不為過,但這情緒被別人利用了。車樹聲說:「老秦你想想,法院搞評議,這種事老奎怎麼知道?而且時間掌握得那麼准。還有,他揣著炸藥包上樓,難道就沒一個人看見?法院畢竟不是廣場啊,況且老奎上訪了那麼多年,在法院都成了名人,他以前進法院,大門都進不了,就讓門衛給阻攔了,那天那麼重大的會議,他怎麼就暢通無阻給進去了?還有……」車樹聲忍了幾忍,終究還是沒能忍住,將另一個秘密說了出來。
強逸凡這鬆了一口氣,知道老兩口又鬧矛盾了,便道:「媽,我爸又怎麼惹你了?」
毛校長是個挺識眼色的人,一聽秦西嶽跟曉蘇的關係,驚詫了一聲,說:「不容易啊,這麼僻背的地方,你能自個兒找來。」說完,借口燒水,鑽廚房去了。
「坐吧,坐下慢慢說。」秦西嶽的口氣很淡,表情也是冷冰冰的。
「惹我?凡啊,媽不活了,活不成了。媽辛辛苦苦,伺候了小的伺候老的,把你們都伺候得有出息了,媽卻沒人要了。」
如也有病。
打發走司機,秦西嶽並沒急著去學校。他在離學校不遠處的一塊山坡上坐下,點了支煙,慢悠悠地抽上了。司機的話,讓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曉蘇在躲他們。她所以選擇這樣一個地方隱居起來,目的就是想躲開一切熟悉她的人,包括曾經的公婆。司機還告訴他,如今的朱曉蘇已不叫朱曉蘇了,她在這兒的名字叫朱曉曉。秦西嶽是個理性的人,儘管心裏是那樣急著想見曉蘇,那樣想當面喚她一聲「曉蘇」,但他怕貿然闖進曉蘇的生活,打亂她的寧靜,甚至給她再次帶來傷害。
想想大都市的繁華,想想城裡人的奢侈與浪費,再看看這兒的凄涼景緻,秦西嶽的心裏,就像灌滿了黃沙般沉重。也就在這一天,他看到了更為刺眼的一幕。
她在統戰部工作的那一年,在大學任教的丈夫突然有了外遇,跟自己的研究生發生了戀情,拋下她跟彤彤,帶著小情人遠走高飛了。余書紅吞下了這杯苦酒,沒吵,也沒鬧,很大度地跟丈夫離了婚。她知道,她跟丈夫能將婚姻維持到今天,就已是奇迹——一個既沒有姿色又沒有情調的女人,在如今這個社會,想籠絡住丈夫的心是很難的,況且她骨子裡也從沒想過要籠絡他。他們的婚姻可謂毫無生趣,至少缺乏現代婚姻必備的很多要素。比如余書紅從不逛商場,從不使用化妝品,不買新潮內衣,也不懂得點根蠟燭、倒杯紅酒、在朦朦朧朧的光影下偎在丈夫懷裡柔情蜜語。她像是生活在上個世紀的人,每天除了工作,就是看書。生活單調得讓丈夫一見到她就感覺是走進了古墓,是在跟殭屍過日子。丈夫有外遇,她能理解,男人嘛,一碗飯吃久了,便沒了味口,換碗飯再吃是很正常的。
陳木船收到了,宋老爺子收到了,周一粲收到了,就連公安局長徐守仁,也收到了。
這光禿禿的山上,羊啃著地皮居然也能活,秦西嶽心裏湧上一層嘆服。要叫他說,這天不愛地不疼的苦焦地兒,能活人,真是奇迹。
「你怎麼知道?」秦西嶽猛地盯住司機,那目光有點嚇人。司機笑笑:「我就尋思著,莫名其妙你打什麼車嗎?這下我清楚了,你一定是找她來的,對不?」
秦西嶽「嗯」了一聲,他想聽司機說下去。
省委組織部胡浩月帶著一干人,在省人大李副主任的陪同下,一併來到河陽。很快,河陽縣級以上幹部大會召開,胡浩月宣讀了省委對河陽班子調整的重大決定。
怎麼辦,簽還是不簽?
她將彤彤託付給她姑姑,帶上早就收集好的證據,上路了。
又走了兩小時,走得秦西嶽心裏都要冒煙了,長途車才在前面一個山埡口停了下來,下車的正好是曉蘇。跟她一道下車的,是個老頭兒,年歲跟秦西嶽差不多,不同的是,老頭兒的腿瘸著,行動很不方便。
那些日子,她幾乎天天掙扎在死亡線上。被丈夫遺棄,女兒又遭此厄運,無論擱在誰身上,也都難以承受。余書紅最終還是挺了過來,卻不料竟因此連累了強偉。
老校長更想通過秦西嶽,為山裡的孩子們作一番呼籲。山裡的孩子也是孩子呀,不能讓他們目不識丁,一代代地成為文盲。
「太快了吧?」他收回遐思,目光轉向周一粲。
婚後第三年,他偷偷去醫院作過檢查。他患有先天不育症。
第二天一早,強偉接到省委辦公廳電話,要他火速回河陽,說齊副書記在河陽等他。
這晚,胡玫沒合眼。她沒法合眼,只要一閉上眼睛,許艷容的影子就跳出來,可勁兒地折磨她。如果換成是周一粲,她或許還能接受,畢竟,這些年她一直在懷疑周一粲,至少心裏還算有個準備,可現在出現的是一個更年輕更有姿色的女人,她怎能受得了?
「那是長途車啊,是去鄉下的。」司機懷疑地盯住他。
周一粲別有意味地看了他一眼,什麼也沒說,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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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書紅這些日子沒去上班,在家裡陪女兒。女兒是上周從她爸那兒回來的,護送女兒回家的,是丈夫的妹妹,她以前的小姑子。
秦西嶽這天真是讓曉蘇的話刺|激得昏了頭,竟把一個重要的情節給忽略了:如也怎麼就那麼肯定孩子不是他的呢?
強偉也沒合眼。
「跑長途很貴的,要不我拉你過去,上那輛車?」司機一片好心地說。
必須先把問題查清,然後再考慮簽還是不簽。這是強偉跟徐守仁商定的意見。這些日子,他跟徐守仁深談了幾次,對這個公安局長,強偉總算有了全面認識。還是余書紅說得對啊,他不該對誰都抱以懷疑。徐守仁是位信得過的同志,也是位有正義感的同志,隨著河化問題調查的深入,徐守仁的態度越來越堅定,跟他一樣,哪怕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辭。但最大的難點在於,如此重大的案件,不是一天兩天就能查得清的,強偉需要時間,可齊默然會給他時間嗎?
付國仁聽完,冷冷地道:「強書記,你做得太過了吧?」沒等強偉這邊作出反應,他已掛了電話。
秦西嶽終於跟代表團鬧翻了。
強偉知道,這時間是齊默然定的,齊默然等於是給他下了最後通牒!
坐在山坡上,秦西嶽心裏瀰漫著厚厚一層傷感。這傷感,一半來自於如也跟曉蘇,一半來自於他自己。秦西嶽承認:他不是一個好丈夫,也不是一個好父親,對兩個孩子,總是要求大於關懷,多於關懷。過去的日子里,他很少有空跟孩子們交流,對女兒思思還好一點,對如也,他真是沒盡到一個父親的責任。當年如也一心想學繪畫,想搞藝術,秦西嶽從一開始就強烈反對,後來見如也主意已決,絕不放棄,秦西嶽竟暴跳如雷,大罵如也是在毀自己:「放著那麼多專業不選擇,為什麼偏要選一個毫無意義的專業?」在他心裏,男人應該把理想寄托在自然科學上,應該選擇那些能造福於人類的專業,這樣的一生,才不算虛度。至於繪畫啊吟詩啊這些所謂藝術的東西,秦西嶽頑固地稱之為墮落的專業,認為搞這些名堂的人是在拿一生去奢侈地浪費。他在家裡,從不看電視劇,更不看娛樂節目,對當下的流行元素,一個也不知道,也不允許孩子們提這些。思思不止一次罵他是個老妖怪,他呢,反倒振振有詞:「老妖怪就老妖怪。總之,不容許你們搞那些烏七八糟的東西。」
好在,這是一個不缺乏想象力的年代。
誰都是在挫折和失敗中成長起來的啊,挫折和失敗,又總是伴隨著你的一生。可惜,這些道理喬國棟悟不到,他怕是現在還在恨著別人,認為是別人把他推到了這一步。
秦西嶽哪有心思再聽老校長說這些啊。天還沒亮透,他就起身走了。臨走,他留給曉蘇一句話:「孩子,不管你跟如也將來會咋樣,爸和媽,永遠盼著你回家。」走了幾步,他又掉過頭,熱淚滿面地說:「你媽她……想你啊!」
齊默然也在電話里三番五次問他:談得怎樣?合同到底啥時能簽?強偉支吾著,不好跟齊默然解釋。
「我就知道,你個沒良心的,跟你爸穿的一條褲子,放的屁都一樣臭。我白拉扯你了,你跟你爸過去吧,反正有我沒我,你們都不在乎。」說著,一賭氣掛了電話。
「老秦你——」喬國棟似乎從秦西嶽話里聽出了什麼,突然就不說話了。
秦西嶽看見,牆上確實辟有專欄,全文貼出了中央一號文件,還有省市的黨報以及建設新農村的相關活動通知。在代表們的一片叫好聲中,秦西嶽沿著文化牆看了一圈兒,發現這堵牆建得特別有意思:它順公路而建,巧妙地藉助牆體,遮住了高嶺墩村破爛不堪的面貌。三百米的文化長牆,用材是講究的,中間二百米還貼了瓷磚,牆頂用金黃色的琉璃瓦鋪成,看上去很有幾分氣派。而後面,則倒滿了生活垃圾,豬糞狗屎如山般堆著。離牆不遠處,就是村民們低矮的房屋。這面牆與村民們的房屋比起來,真是新舊兩重天。礙於是第一次看到這面牆,秦西嶽沒說什麼,但心裏卻在犯嘀咕:這就是新農村建設?
思思回來的那些天,也多次問起過哥哥如也,問起過嫂嫂,秦西嶽真是沒法回答。他不敢把如九_九_藏_書也離婚的消息告訴思思,更不敢跟思思說曉蘇下落不明了,她藏在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正在寂寞與痛苦中咀嚼著生活的苦果。思思是個沒心的孩子,並沒在這事上糾纏他,也沒刨根問底,但從她的神情中,秦西嶽相信她已感覺到什麼。思思回去后,他給如也打過兩次電話,一次沒打通,一次通了,但聊得很不痛快。如也還是以前那樣子,心情很壞,說話的口氣也很壞,好像他的生活變成這樣,都是秦西嶽造成的。秦西嶽跟他聊了沒幾句,氣乎乎就將電話掛了。他受不了孩子們這種沒心沒肺蠻不講理的樣子,但他卻偏偏攤上了這麼一個兒子。
在窯洞里住了一夜,秦西嶽趕到鄉上,一頭闖進會場。鄉長正在向代表們彙報經驗,秦西嶽厲聲打斷他,指著他鼻子質問:「你還有臉作報告?你還好意思總結經驗?我問你,那十二戶人家的房子呢?」鄉長被秦西嶽的舉動嚇壞了,一時張口結舌。秦西嶽搶過話筒道:「不敢回答是不?那好,我替你回答。」他頓了頓,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用近乎悲壯的聲音說,「我們口口聲聲講,要一切為民,要堅持群眾利益這個根本,可我們的做法呢?同志們,我請大家再去老溝村看看,看看那十二戶人家,他們的房子被鄉政府扒了,因為蓋不起新房,只能住在山下的破窯洞里。去年冬天,十二戶人家沒一戶生過爐子,為啥?買不起煤!為了完成鄉上下達的溫棚搭建任務,他們都借了債。有兩戶人家,甚至提前將十六歲的女兒許給了人家,就為了收幾個彩禮。老區的群眾是觀念陳舊,他們害怕貸款,認為貸了款,就低人一等,就成倒欠戶了。為此他們節衣縮食,一家人一年只花幾百元錢。自己經營溫棚,卻捨不得吃一棵新鮮蔬菜。我們的鄉幹部呢,從溫棚搭建到現在,每次下去,都要村民殺雞宰羊,買酒招待。我真是不敢想,那羊你能吃得下,那酒你能喝得下?你們哪是在喝酒,是在喝老百姓的血啊……」
沒想到,這晚他在銀州賓館二號樓等到十二點多鍾,還是沒能見到齊默然。秘書手機關了,死活打不通。齊默然的倒是通了,他打了兩次,都沒人接。
曉蘇這天等於是把自己重新扒光了一次,從靈魂到肉體,血淋淋的,呈現在了秦西嶽面前。她的語句里絲毫沒有乞求原諒的意思,更沒有流露出重新回到如也身邊的想法。她說,經歷了這場情感上的變故,她似乎變得無所渴求了,只希望後半生能安安靜靜生活在山區,跟孩子們在一起。
姓強的,你真是太狠心了!怪不得你不回來,原來你是……
正當兩人被這突然的見面弄得手足無措的時候,老校長打校外走進來,驚乍乍就叫:「來客人了呀,朱老師?」曉蘇這才凄凄然抬起頭,抹了把熱淚道:「爸,進屋吧。」
在省城醫院作了一段時間的透析治療,醫生又建議她轉院,並作好腎移植準備。醫生說單是透析和常規治療起不了多大作用,彤彤腎臟功能恢復的可能性很小,要想保住生命,最好做腎移植。
女兒患的是急性腎衰竭,屬腎小球腎炎引發的急症,很危險。這是一種很少見的腎衰竭癥狀,卻偏偏讓女兒遇上了。
余書紅不敢想,真是不敢想。這些事一旦從腦子裡翻騰出來,她就覺得自己要被生活壓得趴下了。
「正視?怎麼正視?他這樣做,分明是……」秦西嶽說到一半,突然泄了氣。他承認張祥生說得對,現在去找齊默然,無濟於事。
一番豪言壯語后,代表們走進大棚,實地查看。大棚里確實種出了西紅柿、茄子、黃瓜等新鮮蔬菜,種植戶臉上也確實洋溢著甜蜜的笑。然而,秦西嶽就是感到哪兒不對勁兒。他的腦子裡死磕著一個問題:這麼豪華的牆,要花多少鈔票?這些鈔票要是用到實處,能給農村辦多少實事兒……
那封信又「唰」地跳到眼前,就是齊默然臨走時送給他的那份「禮物」。
司機見他真火了,沒再多嘴,一門心思開起車來。
夜很黑,很濃,黑得像墨,濃得難以化開。
這工夫,曉蘇已跟老校長離開公路,拐上了一條山道。司機問要不要把車開過去,秦西嶽搖頭,他想從司機嘴裏多了解一些情況。
電話里突然沒了聲音,張祥生被這個消息噎住了。
她哭了一通,不但沒從父親這兒討到什麼主意,反把心緒哭得更亂。一看茶几上的照片,心更亂了,感覺整個天都要塌下來了。這可咋辦,這可咋辦呀?
「你再跟同志們商量商量,盡量把準備工作做充足點。」強偉只能這麼說。
面的很快駛出縣城,跟著長途車,上了山道。秦西嶽心想,這一次,他一定要搞清楚曉蘇跟如也之間發生了什麼,為什麼她一直迴避著,不肯見他們。
他被雙規了!
果然,這一天的河陽,但凡有頭有臉的人,都收到了一封信,信封里裝的,除了強偉跟許艷容幽會的照片,就是那份強偉貪污安置款的揭發材料。
司機停好車,點了根煙,邊抽邊對秦西嶽說:「我也是華家嶺的。嶺上太窮了,養不起家,才跑到縣城開出租。朱老師是去年來的,她還坐過我的車呢。早知道你是為她來的,就用不著這麼費事了——我超過去,把朱老師跟老校長一同拉上豈不更好?」司機有點遺憾。看得出,前面下車的兩個人,在他心目中地位很高。
那個不屬於她跟如也的孩子,在一次爭吵中,不幸流產了。
不管怎樣,案件總算是有了新進展,而且有了王坤山的證詞,河化負責人借採購設備之名,非法轉移國有資產的罪名就能成立。強偉沒敢猶豫,抓起電話,就打給付國仁。他是想借付國仁這張牌,阻止河化跟瑞特的簽約。
與此同時,東城區也作出決定:撤銷許艷容公安局長職務,暫不安排工作。周濤等人也被一一革職。
強偉思考良久,終於作出一個大胆的決定:他要親自面見齊默然,跟他攤牌!
這晚,強偉坐在銀州賓館二號樓大廳里等他的時候,他就在銀州賓館二號樓,不過不在強偉等的那一層,而在強偉的上面,五樓。他在這裏召開了緊急會議,討論河陽班子調整的事。強偉等到夜深人靜,不見希望,悵然下樓時,他們的會議剛剛結束。齊默然讓別人先走,將紀委的人留下,進一步討論對強偉採取措施的事。
「簽約時間定在下周二,你看怎樣?」周一粲問。
一進客廳,喬國棟就抓住秦西嶽的手:「老秦,你得幫我申冤啊!這次,他們可把我冤大了!」
喬國棟沒坐,他兒子喬小川倒是一屁股坐下了。
李副主任坐不住了。這哪像是開總結會嘛,簡直讓秦西嶽弄成控訴會了。他怒沖沖站起來,沖秦西嶽喝了一聲:「老秦!」
隨後,兩輛車離開河陽,帶著太多的未知,消失了。沒有人知道強偉被帶到了哪裡。
余書紅到達京城的第三天,張祥生也到了京城。他跟秦西嶽商定,他火速進京,向全國人大反映銀州及河陽出現的不正常情況,請求全國人大出面干預。秦西嶽呢,還是發揮他的強項,找代表聯名寫建言書。
「清白是你我說的,若要面對眾人的嘴,你能證明得了自己的清白?」
秦西嶽這天終是沒忍住去見曉蘇的衝動。太陽緩緩滑過西邊山頂,往下墜落的那一刻,他站起身,踩著夕陽的碎影,往半山腰的學校走去。
買票的當兒,秦西嶽眼前突然閃過一個影子。「曉蘇!」他喊了一聲,忙將伸進購票口的手縮了回來,掉頭就往外攆。窗口裡面的售票員不滿地問道:「你這人咋回事?到底買還是不買?」秦西嶽哪還顧得上跟她解釋,腳步倉皇地就往車站裡面追。他剛才看見了曉蘇,真是曉蘇!秦西嶽確信,這次沒看錯,那個一閃而過、手裡拎著黑色提包、肩上還挎著背包的女子,定是曉蘇!她怎麼會在這兒?她跑這種地方來幹什麼?秦西嶽腦子裡跳出一連串的疑問。他真是沒想到,會在這偏僻之地看見自己家的曉蘇。
買站台票的時候,秦西嶽腦子裡忽然跳出一個想法,幾步躥出候車室,伸手攔了一輛面的。司機問他去哪兒?秦西嶽說:「跟著前面那輛長途車,它去哪兒,你就去哪兒。」
沒想到,強偉不但不領情,不但不悔過自新,反而越發變本加厲。從齊默然回來到現在,河陽那邊的電話就沒斷過,周一粲天天訴苦,說強偉表面上老實,背地裡仍在動手動腳,動得比以前更狠。宋老爺子也是一天一個電話,問他為什麼要順著強偉,為什麼不把強偉這根刺給拔了。他硬著頭皮說,再耐幾天吧,等他把河化收購的事了結掉,再拔也不遲。宋老爺子嘲笑他:「不遲?笑話!再耐下去,拔刺的就不是你,而是姓強的了!」
兩個人這才坐下來,耐心地想辦法。
回到家沒兩天,秦西嶽還沒完全從曉蘇那個悲傷的故事中喘過氣來,喬國棟父子突然找上門來。
「一個溫棚,就把我們打到債窩裡了,這輩子怕都還不清了。」有村民哽著嗓子說。
在余書紅作出決定的同時,張祥生正與秦西嶽激烈地爭論著。回到銀州,張祥生第一個便來找秦西嶽。他在回來的路上就已經聽說,人大這邊也不平靜,李副主任已公然站了出來,開始全面主持工作,省人大已成為齊默然手裡掌控的一張牌。
窗外茫茫蒼蒼,冬日的銀州,很有幾分肅殺凝在裏面。
還有一件事,對秦西嶽衝擊很大。就是老奎炸法院后,強偉曾懷疑過他,指責過他。當時秦西嶽想不通,認為強偉是在推卸責任,是在找替罪羊。後來他聽到一件事,忽然就明白了:強偉那樣做,並沒錯。錯在他自己。
陳木船這一次也美夢成真,終於成了河陽市委常委,市人大主任。
「我承擔責任?我憑什麼承擔責任?老秦,一定是他們跟你說了壞話,你可千萬不能信啊。」
強偉笑了一下:「你就等著瞧吧,不出一個小時,河陽就沸騰了。」
那他住,還是不住?
說完,他扔下話筒,大步走出了會場。身後傳來一片「老秦老秦」的叫聲,秦西嶽像是耳朵背了,再也聽不到。
余書紅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照片的事他比誰知道得都早,喬小川也算是有創意,居然第一個就將照片發給了他。他拿著照片,呆愣了幾秒鐘,然後就跟自己說:你的麻煩事兒來了。果然,還沒隔上五分鐘,許艷容就打來電話,問:「你收到了沒?」他說:「收到了。」許艷容問:「怎麼辦?」他說:「還能怎麼辦,既然讓人家抓住了,就如實承認唄。」許艷容嘆了一聲:「承認什麼啊?我們清清白白,想承認也沒啥可承認的。」
周一粲如願以償,被任命為市委書記兼市長。
「曉蘇,爸終於找到你了,你這孩子……」秦西嶽說不下去了。黃昏里,晚風中,他瞅見一股子淚打曉蘇眼裡奔出來,決堤一般,狂瀉不止。
想著想著,她抓起電話,就給兒子打。連打幾遍,兒子終於接了電話,還沒等強逸凡問上一句,她就「哇」一聲哭開了。強逸凡以為家裡出了什麼事,嚇得半天不敢出聲。她哭了一陣兒,一抹鼻子道:「凡,你要給媽做主。」
偏偏,有人將這事揭發了,也由不得她不想了。強偉眼下這處境,都是因為她啊。
哦,曉蘇。坐在山坡上,秦西嶽忍不住又在心裏呼喚曉蘇。
老奎炸法院,真的是喬國棟在後面唆使或慫恿嗎?秦西嶽一直不敢下這個結論,但從此以後,對喬國棟,他的看法全變了。
「怎麼冤你了?」秦西嶽問。
周一粲又來了,拿著重新修訂過的合同,請示什麼時候簽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