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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這之後沒幾天,方國華果真是搖身一變,稀里糊塗就成了一個副局級京官,當上了部設備儲運局副局長,家眷年內有望進京。
是啊,能滿足他的地方,也只有北京了。馮仲摸著後腦勺說。
可是他已經正處了,咱們還能再給他什麼?去哪兒給他弄巧克力呢?鄒雲說,顯得無可奈何。
送走市移交領導小組一行人,鄒雲來到馮仲辦公室交換意見,兩個人三說兩說,就說到了方國華身上。
馮仲道,看來方處長在移交上,確實想法不少啊,不知你有沒有感覺?
順著這個不吉利的思路再往下一黜溜,馮仲的記憶功能就啟動了,他一下子想起來,去年底,方國華帶隊去東能公司搞例行資產核查時,曾單獨對著畢慶明的耳朵,說了一些很耐人尋味的話,像什麼背靠大樹好乖涼,你有我有全都有;機關里的官——琢磨人,基層的領導——撈錢忙,權錢一家,事事兩面開花。幾天後,老是抹不去心頭陰影的畢慶明,就精心設計了一個場子,把方國華約到能源國際飯店打麻將,三局下來,畢慶明輸給方國華一萬多……想到此,馮仲後背上,嗖一下就冒出了冷汗。
然而等方國華從北京回來,整個人,一下子就變得神神秘秘了,儘管他跟誰都不說部里為什麼事讓他進京,可他還是成了機關大樓里的閃亮人物,人們議論的內容,偏向于方國華有可能走鴻運。
幸福來得太突然了,方國華的老婆和女兒,高興得都有點暈頭轉向了,尤其是他老婆,幾天來左鄰右舍的到處尋找耳朵,告知家中的喜事,臉上的笑,夢裡都收不回去。而此時,方國華願意多想的卻是自己的這個好運氣,即將改變女兒的命運,自己這是給正在念高二的女兒日後讀大學創造出了有利條件,不然就女兒現在這個學習成績,將來考大學的事,還是他的一塊心病呢。
相比之下,方國華對老婆的那份快樂感覺,卻是沒有給予足夠的呼應,甚至還表現出了一些冷漠和厭煩,惹得老婆臉上埋怨,嘴裏怪話連篇,說這還沒進京呢,還沒有專車呢,就把小牛逼的架子,端出來了,想怎麼著啊,打算以舊換九-九-藏-書新是怎麼的?你可是個有幹頭的領導,走哪條道都不錯,就是千萬別走上陳世美同志那條短命路,聽得方國華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的確,伸手可觸的北京戶口,讓方國華正走在高考路上的女兒,把自己的未來感受得五彩繽紛,這個女孩子甚至站在上江市最低洼的地方,都看見了清華和北大的校門,歡喜得淚流滿面。
鄒雲理解了馮仲的意思,於是建議他往北京跑一趟,把這個難題,攤到部領導那兒,看看部領導有什麼說法,方國華要真是個走運的人,那也是他命中注定的事,早晚的事。
你說,鄒書記,咱們怎麼才能讓方處長那顆喝上江水長大的心,從上江城裡收回來呢?馮仲看著鄒雲的臉問。
在現階段,大河沒水,小河乾涸這個道理,他們是清清楚楚的,這就好比一個演員,一旦失去了舞台,失去了觀眾,失去了社會的矚目,你的藝術生命,也就隨之凋謝了,充其量身上還能保留一點自娛自樂的感覺。
鄒雲道,老兄,不為公,為私,你是不是也有必要,往北京跑一趟吶?
馮仲一改變思路,身影就跟鄒雲的身影,很自然地往一起貼了,彼此間就一些事通氣的時候,任何一種不祥的預感,或是危險的徵兆,都會成為他們認真交流的內容,部分心裏資源,暫時共享。
這是一封匿名信,告馮仲某年某月,拿著東能公司的錢,在香港吃喝嫖賭。
馮仲咧了一下嘴角,木訥地看著那個豆綠色的紙簍,一時無話可說。他在鄒雲的這個看似小菜一碟的舉動上,實實在在地領教了這個年輕人的應酬內功。等到把目光從紙簍里抽回來的時候,馮仲心裏又顫動了一下,這是因為他猛然意識到,有一個人對自己未來命運的潛在威脅是成立的,這個人就是管理能源局資產的方國華。儘管眼前的這封匿名信,未必就是方國華的傑作,可此時馮仲越琢磨方國華,越感覺這個人像一顆威力巨大的定時炸彈,將來能源局萬一有個風吹草動,出現對自己不利的局面時,這個方國華,說不定就會見風使舵,橫空伸來一隻腳,利用職務賦予九_九_藏_書他的便利和權力,在東能公司資產問題上顯示他的職業才華,笑呵呵地抓住你的脖子掐,掐出來的結果就是他痛痛快快地撈取上進的資本,最終把自己和畢慶明等人,統統送上斷頭台!
馮仲又下意識地瞄了一眼豆綠色的紙簍,情緒再次波動,他現在比剛才還要擔心東能公司的某些資產問題,那些問題一旦裝進方國華的眼睛里,事大事小的說法,可就不是自己的一口痰,可以隨便遮蓋的了。
合作勢在必行。
馮仲看完后,一句話也不說了。
鄒雲默默地點點頭,對馮仲的分析,表示沒有異議。
然而鄒雲,這時並不知馮仲心裏暖流奔騰,他還以為馮仲又要跟他玩什麼心眼呢,於是就從辦公桌的抽屜里,拿出一封信,遞給馮仲說,昨天收到的,還沒來得及給你。
鄒雲拿起匿名信,看也不看,哧哧啦啦幾把就撕爛了,扔進紙簍里。
方國華赴京上任前一天晚上,馮仲和鄒雲召集了幾個人,在能源國際飯店為方國華擺了一桌餞行宴。席間的氣氛一直不錯,大家都撿好聽的話說,沒多久就把方國華忽悠飄了,方國華嚷著要去夜總會,給敬愛的馮局長,敬愛的鄒書記,敬愛的能源局,獻歌一首,聽著像是那首《大花轎》,也有可能是《明天不想回家》,把大家逗得格格直樂。
鄒雲不等他話音落地,就毫不含糊地說,誰合適,還不都在你老兄的肚子里裝著?這件辛苦事,你老兄就兜著走吧。
等這一消息傳進方國華的耳朵,方國華不免憂心忡忡,吃不準部組織部,怎麼會叫一個基層處級幹部去北京談話,越發覺得這件事不附和常理,其中必有蹊蹺。另外再琢磨一下這個信息的傳送渠道,似乎也不大對勁,彎兒可是拐大了。
兩天後,部組織部打來電話,要方國華進京談話,具體內容,沒有透露。
馮仲把信放到辦公桌上,看著鄒雲,還是緘默不語。
鄒雲手頭上的爽快,臉上的信任,把馮仲鎮住了。
也不能這麼說,老兄。自從來到能源局,鄒雲這還是頭一次稱呼馮仲老兄。
落進雷助理肚子里的酒,也漫過了他理智的自製read•99csw.com線,紅頭脹臉也把自己的另一面,從頭至尾喝出來了。雷助理摟著一隻手結結實實插在褲腰裡,一隻手舉在半空中胡亂揮舞,身子無法保持平衡狀態,一門心思要綻放歌喉的方國華,一勁兒商量,等會兒去了夜總會,能不能跟他同台合唱,他也要給領導獻歌,還大著舌頭告訴大家,馮局長最愛聽的歌,就是他最拿手、唱遍祖國大江南北的那首主打歌,《愛江山更愛美人》。
說他的心沒在能源局吧,可咱們也沒在上江市裡,見到他的影子。鄒雲說,僅憑李越季請他吃頓飯……
鄒雲的這兩聲老兄,算是把馮仲心裏的一股不知打哪兒流來的暖流,叫奔騰了。
馮仲擺著手說,嗯,那哪行,你鄒書記,可是管著幹部呢。
就這個非常時期而言,在能源局這塊土地上,究竟播種什麼種子,馮仲和鄒雲之間可以出現分歧,甚至鬧到拍桌子瞪眼雞皮酸臉的程度,但是決不會容忍其他人來趁機育苗種樹,如果出現那種苗頭,他們勢必會暫時放下各自的立場,先聯起手來抵禦入侵者,家裡的賬,可以回頭再算。
馮仲的兩條腿,這就顯出了勤快。當晚,馮仲就從北京趕了回來,他在電話里跟鄒雲把下午彙報的情況說了一下。鄒雲從這個電話里獲得的信息是,部里對方國華這個人物在移交事件上的特殊角色,應該說是比較重視的。
馮仲也往要害上添話,哪得看咱們,能給他多大好處,跑的夏利住的經濟適用房,這些小意思,怕是穩不住他。在同一件事上,有人給他一塊水果糖,有人送他一塊巧克力,你說他的嘴,該朝哪頭張開呢,鄒書記?
現在馮仲想通了,這會兒進京給方國華跑官,原來就是給自己的明天跑平安上保險!然而身在官場,當權者又是那麼容易好犯顧此又不能失彼的毛病!這不,馮仲剛把一個問題想通,另一個即現實又敏感的顧慮就來了,那就是一旦送走方國華,誰來填補他空出來的那個搶眼位置?資產處處長這個角色,比一個平時手裡抓不到實事的副局長,還要有老爺子樣呢,鄒雲不會是為了控制這個關鍵位置,而故意拿移交做幌子,九九藏書用方國華的兩面性做誘餌,設計陷阱算計自己吧?官場勢力大小,關係網上明了。馮仲想,趁現在事還沒出上江,還在他嘴上挑著,有必要試探他一下。
歪打正著,方國華這個普普通通的女兒,這就等於與明天的美好前途,有了一個美好的預約,方國華為女兒的這個幸福之約而陶醉!
馮仲嘻嘻一笑,老弟,你就拿你老兄,當原油提煉吧!
鄒雲一語雙關說,可是你馮局長,管著鄒書記啊。
能不能讓方國華,不在移交這件事上腳踩兩隻船呢?鄒雲的問話,直指問題的要害處。
馮仲的心,在鄒雲往紙簍里扔爛匿名信的一剎那,劇烈地哆嗦了一下。
這個事,往大說,是顧全能源局的利益,往小處講,是便於咱倆好開展工作,我想老兄,能明白這一點。鄒雲說。
唉,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啊老弟!馮仲也換了稱呼,那我就聽老弟的勸,公事私事都帶上,下午跑一趟北京。不過……一旦部里,把方國華的去向問題解決了,問起咱們接替他人選的事,到時……
我去給他跑官?馮仲反應過來,不情願地指著自己的鼻子問。
要了一輛桑塔納,方國華提心弔膽去了北京。由於一夜沒睡好覺,他的兩個眼泡都發起來了,眼裡的血絲縱橫交錯,織成了網,很清晰。
在過去的這些天里,馮仲從眼前滑過去的種種跡象上悟出,當初盤算拿移交單練鄒雲一個人,現在恐怕練不出多少對自己有用的東西了,一是鄒雲不是獨頭蒜,剝開了就可以隨便搗;二是在這樣的大事上退讓太遠了,手中權力有可能失去支配或是左右什麼的效應;三是可容躲藏的空間,也是越來越小了,甚至在某些事上和某些場合,根本就沒有藏身的餘地。面對這樣的現狀,要想平安度過移交這件事,避免馬失前蹄,兩敗俱傷,最可行也是最實際的上上策,就是馬上跟鄒雲手拉手,共唱一曲。
也許人家高,就高明在這裏。馮仲說。
從上江一步邁到北京,類似這樣的意外收穫,方國華今後興許還會遇上,不過不會太多。因為,意外來的東西里,往往潛藏著麻煩,這是個普遍規律。
馮仲直勾勾地看著鄒雲,九-九-藏-書顯然是被鄒雲的這一聲老兄,喊轉向了。
在那勞神的一個多鐘頭里,方國華來來回回不停地走動,反覆問自己,部里打算收拾自己的話,那會是為什麼事呢?是有人舉報了自己?在哪件事上舉報的呢?他心裏嗵嗵一陣亂跳。等控制住情緒后,他又回過味來,心說假定就是給人舉報了,可是這類臭烘烘的事,應該由部紀檢委來受理,怎麼會輪到組織部插手呢?看來自己還不像是要倒霉,可又會有什麼好事,能不明不白地落到自己頭上來?那豈不是做夢離婚——想美事(如今在上江市境內,做夢娶媳婦這句話,已經過時了,說做夢離婚時髦,時尚色彩也濃重)。都想到了這個份上,方國華也沒把腦子動到移交這件事上去,因為在移交這件事上,他至今還沒有跟哪個人大搞損公肥私,心驚肉跳的地下交易,所以他自然想不到那裡去。
那會兒,局組織部部長親自來到方國華辦公室,把部組織部的電話內容,一五一十傳達給他,話說得一點兒也不拖泥帶水,臉上也沒有什麼雜色,交待清楚就走了,連句試探性的玩笑話都沒有,方國華當時就滿臉疑雲。而且,到現在,馮仲和鄒雲的影子,也還沒有觸摸到這件事,好像這也是不應該的,因為部里找自己去談話,不論是沒收你什麼,還是給予你什麼,從程序上講,都不可能背著他們倆,這就好比爺爺想見小孫子,通常情況下,是先要跟兒子打招呼的。
今天倆人談事,舌頭幾乎不打彎兒,嘴巴前也都沒有什麼遮掩物,這種透明度在他倆以前的交流中是很少有的。也難怪,不確定的生存環境和動態利益的誘引,時常可以導致親人變仇人,對頭成朋友。事到如今,在對待移交這件錯綜複雜的事上,馮仲的心態有所轉變,就是不準備做一個裝聾作啞的旁觀者了,該往裡參与的時候,多少得說幾句。
那天下班后,方國華沒急著回家,有意在辦公室里多呆了一個多鐘頭,他想看看有沒有哪個局領導給他打電話,或是親自到他辦公室來,跟他說點什麼。然而,滿懷希望的方國華,那天什麼也沒有等來,電話倒是響過兩次,但都不是渴望接聽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