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光瞧著趙松，笑而不語。

袁坤走進203病房的一剎那，眼神不由得抖動了一下，目光嘭一下散碎在了蘇南消瘦的臉上。他想這才幾天沒見老領導啊，老領導怎麼會衰老成了這樣？稀發乾蒼蒼地搭在頭皮上，幾條抬頭紋像是為了誇張人生閱歷而修飾出來的，眼瞼烏青不說還皺出了明顯的條條橫橫，下巴上殘著白花花的短鬍子茬兒。尤其是蘇南左臉頰上的那道划痕，一下子讓袁坤幻想到了那場坍塌災難，心裏騰地翻了一個個兒，身上的血忽一下往上涌，頂到了他的大腦。

袁坤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他意識到蘇南這是跟自己說掏心窩子話了，公事公辦的話，老領導犯不著這樣開口，老領導這是帶著感情，把一次含有救贖意義的工作機會塞進了自己手裡。袁坤感到了愧疚，他的心已經很久沒有觸及到愧疚這兩個字了，此時他幡然醒悟，體會到愧疚原來也是生動溫暖的，愧疚就像一個回歸的問題少年，蹲在心的門口啜泣！

溫朴打算後天召開一次全局科處級幹部電話會議，就當前局勢及安全生產等事宜作一次動員講話。會議議題確定后，溫朴把主管安全的副局長，以及原一局二局幾個相關部門的領導請到了他辦公室，先搞個民主務虛會，聽聽大家對這個電話會議還有什麼好的建議或是想法，拿具體事兒，摸摸大家的現實心態。

袁坤道，好好。問你一下老弟，我要走的事，你跟蘇部長提過沒有？

白石光苦笑道，做別的做不好，也只能試著做個孝順兒子了趙經理。

蘇南掐著腰，直視著袁坤道，虛驚一場。坐吧，袁局長。

鹹鹹淡淡，說過遠去的擔保，說過眼前昏迷不醒的李漢一，說過與白石光沒什麼關係的新總局，趙松就沒話找話地問白石光，這陣子做什麼買賣呢，未來有什麼打算？

趙松無奈地笑笑，繼而又一臉投機地說，關係就是資源，溫局長到了這個位置，就算你不去找他，也還會有其他人去找他，因為一些工程和項目，他總是要交出去給人乾的。常言道花香在時，情濃在銷，事成在找，體制內有些事，在有些時候過了這個村，就沒了那個店，我說老弟你好好掂量掂量九九藏書。

從北京回來？蘇南問，知道我找你幹什麼嗎？

李漢一現在仍處在深度昏迷中，不能探視，袁坤只得把一個超大花籃擺放在重症監護室門口，然後象徵性地站了一會兒，對龔琨說聲謝謝，就急沖衝去了203病房。

袁坤聽出蘇南話裡有話，就沒應聲，吸了一大口煙。

蘇南點點頭，望著房頂嘆口氣。袁坤的喘息聲也挺重。

話到這，趙松才算是把招呼白石光來喝茶的真實用意甩了出來。

蘇南說，抽吧，也給我一支嘗嘗。

蘇南平靜地說，現在總局需要你，袁局長。

趙松摸起桌上的蘇煙，抻出一根點著了說，我覺得你要是不考慮你母親回老家，完全可以不去窪子淀發展，養殖這生意辛苦不說，風險也大，不如就在眼前琢磨琢磨。對了老弟，過去的溫秘書，現在可是大權在握的溫常局了，你好歹從他手上搞個工程或是項目做做，就比你去窪子淀辛苦強百倍。

蘇部長……袁坤舌頭打挺，說不下去了。

白石光道，秋天時，陪老娘回老家，我去淀上看過，污染正在治理中，水質比前些年強多了，聽說今年淀四周還要再清理一些污染源。

白石光是個闖蕩江湖的人，聽的見的多了，趙松的這點花花腸子，哪能纏得住他？他只是不想把一些話挑明罷了，所以說在過去的時間里，他一直在嘴上東躲西閃，甚至是在臉上裝傻充愣。

白石光說，在家閑著呢趙經理。

走進醫院的路上，白石光又提起了擔保那件事，並再次感謝趙松。等到各奔東西時，白石光又客氣了幾句，趙松直說沒什麼沒什麼，應該的應該的。分手后大概十幾分鐘吧，正在203病房裡的白石光，接到了趙松打來的電話，問他怎麼樣了？有時間嗎？有時間就出來坐坐。當時蘇南正在浴盆里泡中藥浴，白石光要說的話早就說完了，再也無話可說的白石光難受得不行，正琢磨著找什麼借口離開呢，趙松的電話就來了，他如釋重負，留下吉祥話，就緊著離開了203病房，一口氣奔到醫院大門口，趙松正在那兒等他。

袁坤低著頭，一言不發。他明白已經沒有退路了，再哼哼哈哈地和稀泥，那就是不識好九九藏書歹了，最終結果只能是不吃敬酒吃罰酒。

袁坤感到從心裏往外熱，本能地提了提襯衣領子。

白石光說，以後打算去窪子淀，租一片水域，搞介於家鴨與野鴨之間的白頭鴨養殖，可能的話，再搞一些水生態旅遊項目開發。

溫朴說，提過。

袁坤一本正經地說，談話，蘇部長。

蘇南吐出嘴裏的煙，咂了咂嘴說，你真打算一走了之嗎袁局長？

袁坤掏出煙，看了看又揣回去了。

蘇南把半截煙擰滅在煙灰缸里，盯著袁坤說，你有這樣的認識，那我今天還真得好好勸勸你留下來袁局長，不然的話，可就是眼睜睜地看著你走錯路了。

蘇部長——袁坤哽澀地叫了一聲。

袁坤道，好好，那我心裏就有數了，你先忙吧。

袁坤心裏震顫，後背上也涼了一下。有關自己能不能順利離開東升，袁坤不是沒想過，而想到的結果，不外乎是組織讓自己順利走，自己就能輕鬆離開，反之就是一場麻煩。他下意識地瞟了蘇南一眼，感覺到了蘇南的厲害，不是一般的厲害，一把就抓到了自己的軟肋上。

袁坤不大情願地說，抽煙有害，算了蘇部長，我不抽了，你也別抽了。

趙松笑著說，不會吧白老弟？外面的世界如此精彩，我說你老弟能在家裡在呆得住？

溫朴一聽他這麼叫，也不知怎麼的就來了氣，同時也感到委屈，沒好氣地給了袁坤一句，你少跟我扯蛋——

昔日趙松給白石光擔保時，並不知道白石光走的是蘇南的路子，兩局改制重組協調領導小組進駐他公司招待所期間，他也不知擔保真相，不然的話，他就會千方百計拿著擔保這件事去貼溫朴了。

溫朴說，那等你見過蘇部長，再跟我聯繫。

袁坤避開蘇南的目光說，我已經考慮好了，蘇部長。

白石光道，謝謝趙經理，等過幾天，我再跟你聯繫吧。

蘇南意味深長地說，人吃五穀雜糧，人有七情六慾，所以說人在工作和生活中，就免不了要出一些毛病或是問題什麼的。袁局長，不管你過去多吃了什麼，多佔了什麼，我想那些都是過去的事了，一個人穿金戴金但不可能天天吞金，只要你今後把心思都放到工作上，堂堂正正地處理事read.99csw.com情，盡心竭力地維護總局的利益，過去的一些毛病，甚至是問題，我想都會給你的新業績覆蓋。功大於過，求得這樣一個結局，你日後才好給自己的工作生涯，畫上一個不鬧心的句號。

現在趙松把這場茶話，從皮毛說到了骨頭上，白石光就覺得今天這個茶，喝得差不多了，該散場子了，那會兒在蘇南病房裡應他出來，也就是把他當跳板踩一下離開203病房，僅此而已。

東升冬日的午後，難得有這麼好的陽光，融融地灑在寒冷的大地上，空氣里彷彿有了一絲回春的味道。

袁坤摸著後腦勺道，過去我在很多地方，都對不起領導和廣大職工，我還有什麼臉再回來，我想我還是離開了好，蘇部長。

趙松續了水，放下電磁爐說，其實有些小事，到時我也可以替你解決，只要我腦袋上的烏紗帽，還在我腦袋上的話。

蘇南拍拍袁坤的肩膀，站起來說，有人雞飛蛋打活該，但有人雞飛蛋打就可惜了，袁局長。

蘇南口氣沉重地說，你這一次復出的機遇里，染著李漢一同志的鮮血，以及十幾萬職工家屬的期盼，你要珍惜自己將再次得到的權力。

蘇南伸來手說，這次撿了一條命，我得讓這條命過過煙癮。

白石光呷了一口茶說，我老娘在淀邊上出生，人老了，就想回故鄉，而我也在城裡呆夠了，打算陪老娘去葉落歸根。

直到不久前的一天，趙松去參加三公司經理兒子的婚禮，在酒桌上意外聽說白石光的父親，曾是蘇南的老戰友，而且還在一次事故搶險中救過蘇南的命，於是恍然大悟，撥動心裏的小九九，繼而推算出，當時為了擔保這件事，蘇南是不會直接找李漢一開口的，必有一個二傳手從中操辦具體事宜，而有資格充當蘇南二傳手的人，除了溫朴還是溫朴，其他任何人都沒戲。要說推算出首長秘書這麼一個二傳手來，對趙松來說沒多大意義，首長秘書在北京，他看得見，但夠不著，可是讓他意想不到的是，這個首長秘書一抬腿，就跨出了北京，來到東升當上了新總局的常務副局長兼黨委副書記，這樣一來趙松的想法就多了，覺得今後有必要跟白石光套套近乎，他認為如果能跟hｔtｐs://ｒｅａｄ•99ｃｓw•coｍ白石光把關係整明白了，那麼貼近溫朴的機遇，想來也就不難找到了。新總局各二級單位領導班子還沒開始調整，到時自己是官居原位還是被踢出東升，抑或是給打入冷宮，這些都還是未知數，所以趙松覺得儘快貼上溫朴，對自己未來的命運走向很關鍵。今天這是意外碰上了白石光，就算今天碰不上，趙松還琢磨著哪天約白石光出來坐坐呢。

袁坤還想和稀泥，訕笑道，蘇部長，說心裡話，我是真打算走。就我這兩把刷子，掉毛掉得也差不多了，留下來還能刷出什麼？

趙松把半截煙架到煙灰缸上，側身從電磁爐上取下水壺，卻是不急著添水，而是瞧著白石光說，細節決定質量，感情決定成敗。

蘇部長……袁坤的嗓子眼還是不通暢。

在飲客居茶樓的靜味坊包間里，趙松與白石光正在享用鐵觀音。他們為了說話方便，沒有留用伺茶女，熟門熟路的趙松，親自動手泡茶。

下午兩點多鍾，按理說兩點多鍾這個鐘點，不是探視病人的鐘點，但捧著大花籃的趙松與手提水果的白石光，卻是意外地在職工醫院大門口邂逅相遇，趙松說他來探視李漢一，白石光講他過來看看蘇南。

袁坤坐下道，看過了。

蘇南話纏話地說，你要是回來代理局長，溫朴的工作局面，我想就更容易打開了。

趙松接著說，就算天上掉燕窩，我們還要張張嘴。老弟啊，不是我這人好管閑事，我這人對朋友的事，總是熱情加熱心腸，要不這樣吧，等過了這陣子，你出面約約溫常局，咱們仨坐坐，有些話呢，到時我可以替你說說，溫常局這人，我覺得好接觸。

蘇南往後靠了一下，話往刀刃上使勁了，說，袁局長，你說你能一拍屁股，說走就走？一個局級幹部的離任審計結果，可不是三天兩天就能出來的，其中的複雜程序，你應該明白袁局長。再就是，結果出來了，能不能令人滿意，也還是很難說的事情。去年河南局的常局，在離任審計時出的事，我想你不會忘記吧袁局長？

袁坤舔了一下嘴唇道，蘇部長，溫局長的工作能力，在那兒擺著呢，溫局長會打開工作局面的。

趙松把玩著聞香杯說，我聽說窪子淀污染得夠嗆啊，九*九*藏*書你可得考慮好了，別往淀裡頭白扔錢。

袁坤道，好好好，我不扯你蛋，咱自己有蛋，咱扯自己的蛋行了吧？我這是先跟你通個氣老弟，下來我就直接去醫院了。

袁坤問，溫常局，蘇部長在醫院吧？

白石光看著那根斷指，有一搭無一搭地說，這年頭，到處是陷阱和暗溝，我哪還好意思再給親朋好友添麻煩呀，你說是吧趙經理。

袁坤一聽這話，嘴上就安靜了，抽出一支煙遞給蘇南，然後又給點著。蘇南過去是抽煙的，他是在當了部級領導后才把煙戒掉的。

趙松也喝一口茶，看著白石光說，沒看出來，老弟還是個大孝子啊！

他問袁坤知不知道東升都發生了什麼，袁坤沉吟了一會兒，說他一清二楚，溫朴說蘇部長找你都找上火了。

蘇南一笑道，談工作。

趙松的話，說得越發露骨了，這讓白石光心裏反感，但嘴上卻說，烏紗帽雖說不好往上戴，但戴上了也是不好往下摘的呀趙經理。

蘇南點點頭，瞅著煙頭說，命運這東西，說是掌握在自己手裡，可有時未必是這麼回事，咱就說說眼前的李局長吧，他想這個樣子嗎？

蘇南問，去看過漢一了？

白石光不以為然地說，別人找是別人的事，我不去找是我的事，這是兩碼事趙經理。

蘇南又道，你現在不缺房子不缺地，也不愁車子票子，你現在唯一缺的，就是一心一意奉獻才華為東升職工謀福利的機會。袁局長，這次組織上用你，是要用你身上陽光的東西，正直的東西，還有你的那些好智慧和好經驗。

白石光儘管不迷信，但他從趙松的長相上，還是解讀出了圓滑與勢利眼，當初因擔保認識他時，白石光就有了這種感覺，此類有奶便是娘的牆頭草人物，他在走南闖北的歲月里沒少接觸，他對付這種人的辦法很簡單，那就是少跟這些人扯蛋！

趙松一指白石光，多深交情似搖頭笑起來。

趙松點點頭問，你老家在淀一帶？

務虛會剛開始，溫朴的一句話說到半截，就接到了袁坤打來的電話，說是他正在返回的高速公路上。溫朴掃了一眼大家，覺得當著這麼多人跟袁坤說話不方便，就進了辦公室的小套間。

半小時之後，袁坤出現在職工醫院，由龔琨陪著去看李漢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