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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

溫朴匆匆忙忙趕回辦公室,一臉嚴肅地坐在沙發上,琢磨著李漢一愛人這樣急呵呵要見自己,究竟是為了什麼事呢?不大像是李漢一不行了,李漢一要是不行了,早有電話通知自己了。那會是什麼事呢?現在她情緒不穩定,找自己為李漢一躺進醫院大鬧一場也是說不定的事。溫朴心裏突突了一陣子,接下來就做了一些迎接挑戰的心理準備。
王慶河說,你看看,你看看,你溫局長頭一次來市裡玩,我這張婆娘嘴就讓你不輕鬆了,抱歉抱歉。這樣吧溫局長,我陪你去開發區轉轉,讓你熟悉熟悉我的戰略要地,中午咱們就在開發區小水鄉,吃吃本鄉本土的吊燒魚。
她搖搖頭,臉色固執,堅持站著說,溫朴也就不好再相勸了。
溫朴笑笑,王慶河也笑了。
溫朴說,我跟你不能比啊王市長,我現在可是處在水深火熱之中。
溫朴開竅了,琢磨著也是這麼回事,自己的灶膛,還得自己來燒,火旺火弱得靠自己的手添柴把握。
會議一散,他就打電話向蘇南彙報,蘇南鼓勵了他幾句后說,凡事能想到的都不是最精彩的;凡事能做到的都不是最完美的。
最後蘇南囑咐溫朴,要儘快從秘書的角色里走出來,現在做任何決策都要從宏觀和複雜性上著眼,一個沒有大局意識的領導,就不會有勝算全盤的視野。人到一方諸侯的位置,他的最大潛在對手就是自己,當領導的只有在困難中努力超越自己,才有可能在工作中少麻煩自己。
溫朴知道這不是討價還價的時候,只能說,那就這樣。
溫朴笑道,你別著急王市長,東升的鄉土風味,慢慢我都會品嘗到。
現在辦公室里安靜下來,這份難得的安靜,是溫朴來到東升上任后第一次遇到,他應該好好地享受一下,然而他現在卻是沒有享受這份安靜的心理,現在的這份安靜讓他感到陌生和拘謹,之後不久他又感到了彆扭,而且這彆扭很奇怪,勁勁地圍著他的心轉,轉得讓他心慌意亂,目光瞧什麼都不對勁,寫字檯、升降燈、書櫃、文件櫃、盆景、飲水機、沙發、茶几、名家字畫、壁掛、吊鐘、電話機……視野里的一切物體,這會兒在他看來都失去了原有的真實,他甚至覺得自己也是不真實的。
王慶河笑道,溫局長代表總局過來給東升市人民送溫暖,我就是再忙也得把這份溫暖接過來啊溫局長!現在正好有空,你過來吧溫局長。
知你命大,躲過一劫,還望保重。https://read.99csw.com
溫局長,這次漢一是死是活,全看他的造化了。至於說他活過來的話,能活成個什麼樣子,也得看他的造化了。我今天來,只想對你說,坍塌這件事,組織上該怎麼調查,就怎麼調查,我不會瞎摻和。再就是從我這裏需要向組織說明的是,俱樂部翻修工程,漢一確實給了他老家一個搞建築工程承包的親戚,那人叫李忠厚。但據我所知,漢一併沒有從中受賄,倒是讓李忠厚在大互市,給市長小舅子蓋了一幢別墅,因為當時大互市的工程進展不順利,漢一跑了幾次都是白忙活,沒辦法,他只能這樣五馬倒六羊地解決大互市工程進展問題。溫局長,我說這些,不是想替漢一洗刷什麼,現在外面傳言紛紛,說什麼的都有,作為妻子,我心裏不可能四平八穩,在坍塌事故上,有關漢一的過錯,我只能接受一就一,二就是二這樣的事實。再就是漢一出事後,我給他老家的親戚李忠厚打電話,讓他過來看看漢一,他支支吾吾說事情多,沒工夫,走不開,後來我再打電話,他那個手機號就變成了空號,你說說溫局長,這種人還有人情味嗎?所以我請求組織認真調查坍塌事件,通過法律手段,嚴懲事故責任人,我無條件配合。萬一漢一不行了,屬於他的罪過,我讓他帶走,但不屬於他的罪過,我也不能稀里糊塗地讓他帶到骨灰盒裡。行了溫局長,我今天就說這些,謝謝你在漢一傷情上操的心,給你添麻煩了,實在不好意思,請溫局長諒解。
李漢一愛人道,不是肺癌,漢一是得了一種罕見的胃病,肌硬損性胃粘膜脫落,沒有特效藥可以治,破壞胃吸收消化功能,慢慢耗死人的一種病。
溫朴的心,揪得厲害,腦子裡嗡嗡轟響,像是鑽進來一群爭食的蜜蜂,眼前的東西搖搖晃晃。
王慶河說,巴書記可不像你溫局長這麼悲觀,他躺在病床上,還跟我感慨你們職工醫院比市裡醫院條件好呢,說是能住上幾天是他的福氣。
王慶河說,你別忘了溫局長,我們巴書記,現在可是打入你們內部了,情報及時可靠。
王慶河看了溫朴一眼說,唉,不瞞你說溫局長,這下我的損失可大了,我開發區里二次創業的一個項目,意向上與袁局長談成了投資控股協議,省里對這個項目也很重視,省領導就等著來東升剪綵呢,現在袁局長拍屁股一走,我這不是眼瞅著要抓瞎嘛溫局長。
地級政府九九藏書官員的辦公室,溫朴並不眼生,過去隨蘇南走南闖北見多了,南北方這一級別政府官員辦公室的格式大同小異。
溫朴聯繫上了王慶河,問他這會兒忙不忙,不忙他就過去坐坐。
那您多保重蘇部長。溫朴說,打開信息一看,留言人是白石光。
王慶河道,溫局長,這吊燒魚,也像馬家裡的砂鍋一樣,都是地道的鄉土風味,我說你以前沒吃過吧?
王慶河道,那我就不留你了溫局長,這頓吊燒魚,我先欠你。溫局長,你那邊如果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千萬別客氣,隨時打個電話就行。等會兒你見了李局長愛人,替我問候一下。
溫朴道,把巴書記也砸傷了,真是不好意思啊王市長。
吊燒魚沒在溫朴心裏遊動,倒是一個玩字,讓溫朴更加覺得王慶河不僅有心計,而且拿捏場面關係的技巧也很到家,不由得就重溫到了去年在馬家裡初次見到他時,心裏產生的那種不知打哪兒來的寒冷的感覺。
溫朴回復,謝謝,你也保重。
說過坍塌的事,王慶河點了一根煙,抽了兩口就沒頭沒腦地說,有意思,我越想越有意思,這是偶爾巧合?還是歷史降大任於斯人也?
溫朴在此感受到了王慶河的機智與幽默,話說得飄飄忽忽,意思卻是一針到底,正好扎到你的錢包上,於是感嘆袁坤過去沒看走眼,王慶河這人,確實富有心計,意識清醒,懂得周旋,官場經驗夠用。
王慶河嘆口氣說,天災人禍,誰能想得到呢?
我現在清醒過來了溫局長,憑良心說,眼前發生的這一切,不怪天,不怨地,也不關命運好壞,漢一走到這一步,是他應得的報應,但是有些事情,我還是想好好跟你談談溫局長。
王慶河哈哈一笑道,我就說嘛,我市裡這麼多梧桐樹,怎麼就招不來金鳳凰呢?這回好了,今後只要你溫局長關照,我們東升的經濟還愁啥騰飛啊,市裡的好項目好夢想多著呢,熱烈歡迎溫局長過來一把抓呀!
溫朴望了王慶河一眼說,好好,我這就去醫院。
溫朴一臉為難地說,還是坐下來說吧,從出事到現在,你也沒有好好休息。
李漢一愛人沒再說什麼,紅著眼圈離開了。
按常理講,總局第一次常委會,應該就總局下一步幹部變動、人事調整,以及東北兩個億扶貧工程如何具體落實等大事,定出整體框架和運作基調,但由於發生了坍塌這一意外事故,今天的常委會主題,也就沒辦法涉及上述問題了,只能研九九藏書究穩定當下局面和坍塌事故善後處理等相關事宜。
溫朴不明白他這話從何說起,就歪著頭瞅了他一眼。
溫朴用心記著蘇南的這兩句話。
溫朴讓她坐下來說話,她擺了一下手說,不坐了溫局長,就幾句話,說完我就走,不耽誤你更多時間。
見面握手寒暄,節制微笑。
溫朴笑道,巴書記這人的性格就是開朗。
她攏了一下散在額頭前的頭髮說,歷來官家多風雨,悲歡離合流淚妻。原以為漢一這條命會終結在肺上,沒想到卻是……
溫朴感到身上一陣陣發冷。
溫朴道,我現在市裡,李局長他……
溫朴一聲短嘆后問,李局長得了肺……
上午九點,溫朴主持召開了他暫時全面負責總局工作的第一次局常委會,除去躺在醫院里的李漢一,其他常委無一缺席。
溫朴畢竟是第一天上任,頭頂上除了壓著一個總局的全部重量,肩頭還得挑著坍塌災難帶來的一系列麻煩,所以說他此時感到不適應也是正常的,再說從秘書身份轉換成常務副局長,那也不是說轉換就能徹底轉換過來的,何況人的本能好固守習慣性思維,不像手機從震動改成鈴聲那麼容易,一個人想從習慣性思維里跳出來,需要一定的時間和穩定的心態來保證。
溫朴說,是李局長愛人,要見我。
這個問題溫朴不好貿然回答,就沒有接話茬兒。
溫朴笑道,難怪袁局長佩服王市長,王市長果然是才華橫溢啊!
會後回到辦公室,掐掐跳跳一聽會議錄音,溫朴對自己在會上的總體言論基本滿意,要是會議前半段說話的語氣及節奏再能自然一些,那他有可能給自己的這一次表現評個良好。
李局長愛人吧?王慶河問。
人在災難面前,不是倒下就是重生!溫朴從李漢一愛人身上,體會到了散文大家張立勤曾說過的這句名言。
溫局長你好,我是漢一的愛人,我想跟你見個面,你現在有時間嗎溫局長?
蘇南道,不說了小溫,你先忙吧。
不過話說回來,這一點點遺憾,僅僅是美中不足,溫朴在總局初次常委會上的發揮還算是不錯的,會議氣氛與議題始終在他的掌控之中,常委會開得比較順利,眼前急等處理和需要儘快解決的事情都落到了實處,後來常委們按各自的日常工作分工,也都有具體進入角色的想法或是打算,溫朴鬆口氣。
溫朴安慰道,你不要想這麼多,等李局長蘇醒過來,有些讓你擔心的事情,自然也就化解了,你現在只管照九_九_藏_書顧好李局長,有什麼困難,隨時跟我說。小虹也需要你照顧,你不容易啊!
溫朴聽了這話多少有些震動,他一下想起了去年袁坤在北京吃飯時說李漢一吐血的事。事實上,溫朴自那次袁坤說李漢一吐血后,曾留心過李漢一臉上的氣色,尤其是有幾次面對李漢一咳嗽時,他總是下意識地往肺癌上聯想。
王慶河站起來說,那好那好,那就從吊燒魚開始吧。
溫朴說,好的王市長,沒問題。不好意思,等穩定下來,我請你喝酒。
或許是意識到這時說這樣的話,有些不大合適,蘇南就咳嗽了一聲,換了話題詼諧起來,說,若是把你比做新郎官的話,你這也算是順利入洞房了。
溫朴正想找借口躲閃邀請,身上的手機就響了,於是也站起來,掏出手機說,我先看看再說吧王市長。
溫朴意識到這時不能讓自己無休止地鬧心,得想辦法讓自己忙碌起來,始終在工作狀態中呼息,不然大腦就缺氧了。他想到了蘇南的那個提醒,覺得這時有必要放下總局的大小包袱,精精神神去市裡轉轉。主意打定,他想讓局辦跟市裡先聯繫一下,但轉念一想這個環節多餘,不如自己直接打王慶河的手機。
溫朴一想,可不就是這麼回事嘛,這個王慶河,市裡局裡看得很透徹啊!
溫朴聽得心裏一竄一竄的,臉也紅了,感覺再這麼一口氣聽下去,兩片肺葉沒準就憋炸了。
王慶河說,誰說不是呢,都五十好幾的人了,腦門子上還見不到幾條抬頭紋。唉,對了溫局長,聽說蘇部長沒走,蘇部長沒什麼事吧?
溫朴道,王市長你消息挺靈通啊。
溫朴搖搖頭,感傷地說,昏迷不醒,還沒有脫離危險。
王慶河一笑道,我的意思是說,中直地方,現在是兩個常務,分別在自己的地盤上主持為人民服務的大事小情。
可以說,溫朴對自己主持的第一次常委會,用心用到了所有能想到的細節上,比如穿什麼色調的西服、扎什麼顏色的領帶、配什麼式樣的皮鞋,以及掐在什麼鐘點上走進會議室、坐下後用怎樣的語言跟大家打招呼、開會時手機是放到會議桌上還是揣在口袋裡、插在襯衣兜里的筆式採訪錄音機,一定要在進入會議室前打開……他打算錄音,有兩層意思,一是留個聲音紀念,再就是下來及時回放,聽聽會上自己哪些話說得不到位或是有問題,順便也感覺一下其他人的言辭是不是也存在毛病。
落座后,王慶河的寬臉上,布滿同情地問,李九*九*藏*書局長現在怎麼樣?
王慶河借題發揮道,你們總局兵強馬壯,財大氣粗,你們一件芝麻大的事,擱在我們市裡就是一件天大的事,反過來我們市裡一件天大的事,一旦拿到你們總局,你溫局長揮揮手,好歹也就打發了,家底不一樣,起跑線不一樣,說話底氣也不一樣啊,我說溫局長。
時間不長,李漢一的愛人到了,溫朴一看她臉上的氣色,雖說還是憔悴,但眼神卻不像李漢一剛出事時那麼紛亂遊離了,更是看不到了絕望的東西,懸著的心不由得沉穩下來。
溫朴搓著手,機械地來到窗前,望著樓下的花壇,花壇里沒有花影,一圈抗寒的矮冬松,這時也沒抗出像樣的綠意來,蔫巴巴沒個活氣,一股風就能連根拔起的樣子。
對方道,方便的話,還是去你辦公室談吧溫局長,十五分鐘后我到。
溫朴本打算讓蘇南來主持這次不尋常的常委會,所以他一大早就給蘇南打了電話,把請老領導主持局常委會的意思說了出來,蘇南想了想,沒答應,說不合適,沒有這樣的先例,這個相,就得你自己亮,這個家,就得你來當,並提醒溫朴,初次登台亮相,對他今後在東升開展工作至關重要,千萬不能馬虎,但也不必謹慎過度,把握住會議中心議題,心裏的數就不會亂了。
溫朴道,蘇部長……這時手機上有簡訊息。
自己落足東升,與市裡談經濟論合作搞開發是早晚要涉及到的事,這個溫朴心裏有準備,只是他沒有想到王慶河的舌頭會這麼橫掃,三言兩語就扯到了市局間的經濟合作問題,他今天過來,並沒打算真刀真槍地跟王慶河干點什麼,無非就是藉著坍塌事故走動走動,與他王慶河在情感上推動推動,純屬那種串門意義上的往來。現在王慶河一腳踩到了投資控股上,儘管溫朴能意識到他這一腳踩得很象徵,意義多半在於拿他過去與袁坤的合作,搭橋鋪路,拓展與自己未來交往的空間,但溫朴還是覺得不好招架,覺得話說淺了不疼不癢,話講深了自己心裏沒底,迴避呢又不是那麼回事,於是只能話裡有話地說,市局之間是唇齒關係啊王市長,以後你們市裡有什麼好事要是不想著我們總局,那我們總局就主動伸手過來抓一把。
王慶河收了臉上的笑容,吐出嘴裏的煙說,過去我跟袁局長的合作,一向順利愉快,這次袁局長怎麼就下去了呢?
溫朴一看來電號碼,居然是李漢一的手機號,眼睛剎時瞪圓溜了,心跳突然加快,王慶河溜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