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章

第二章

鄭彥章撇撇嘴,笑了笑,應道:「行,等齊了就等齊了吧,只要現場沒讓人動過就行。」
珍重。
「想跟我來橫的?你試試!我也告訴你,二十年了,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現場馬上靜了下來。
今天,夏志遠也帶了一封信來給黃江北,而且是一封寫得很長很長的信,詳細地敘說了他這次不可能替黃江北當這個「市長助理」的理由。他知道自己嘴巴上的功夫不如黃江北,便把事先想到的幾條理由,斟酌再三,寫了下來。說了歸齊,現在的問題根本不在我當不當這個「市長助理」上,而是你,黃江北,壓根兒就別回來當這個章台市長。眼下的這個章台市長,壓根兒就當不得,所以也就不存在我那個當不當「市長助理」的問題。章台目前的狀況太複雜,太微妙。咱們什麼都別說,光說董秀娟這檔子事,她死了這麼長時間連個自殺還是他殺都沒鬧清,鑒定自殺還是他殺,可以說是刑事偵查中最簡單的一個活兒了,可是在章台就愣是鬧不清,你說這裡有沒有名堂?從去年以來,上頭那幫子明細人,見了「章台」的事兒都恨不能躲得越遠越好。這幫子人平時一個個都特能耐,特想陞官;這會兒幹嗎不來當這章台市長?非得你來?他們聰明,都躲了!你好嘛,不僅不躲,還直撲著這堆大火翩翩而來。我說你就是傻!你以為你能耐大?你不用吃五穀雜糧?你以為你黃江北手裡攥著個清華北大的學位證書,就能包打天下了?你不就是個黃江北嗎?告訴你,別說一個黃江北,就是再加上黃江東、黃江南、黃江西,你也包打不了這個天下!你還真以為你在中國能改變什麼?傻!
鄭彥章不緊不慢地又追加了一句:「給吧給吧。」說著,滿不在乎地揮揮手,便向門外走去。出了大門,老頭悄悄地把大衣衣襟敞開一點兒。蘇群驚喜地瞧見,那裡還藏著一架相機。老頭怕小夥子聲張,忙把他又往遠處帶了帶,交代道:「我現在馬上去找林書記,讓他特批我們現在就進入現場,查清剛才發生的那檔子事,你在這兒給我盯著點兒。只要有人進出現場,就給我拍下來。別一根筋兒的,讓姓宋的再把這一架相機也給鬧走了!」
「不說清了,別想走。沒門兒!」
「我知道你老兄早就不想在我身邊幹了。我不勉強你。但你怎麼也得等工程干出個眉目來再說。」那天,黃江北沉著個臉,過好大一會兒才應道。
「走?你敢!」
就這麼鬧僵了。那一夜,從來不失眠的夏志遠整個兒度過了一個罕見的輾轉難眠長夜天。心裏難受!他知道,黃江北是捨不得他。這些年,別人只看到姓黃的噌噌噌的一個勁兒地往上走,以為特別順當,只有老夏清楚,黃江北這些年太難了,他太需要有一個了解、熟悉、體諒自己的人在身邊。他需要一個能聽他說說心裡話的人在自己身邊。他有心裡話要說,他還沒像有些當官的修行到那個份兒上,心裏根本沒自己的話可說了,只知道看上面的眼色,只知道吃喝、轉圈兒。他還沒這麼乾癟。這麼多年他倆一直同甘共苦,他們之間的同甘共苦從表面上看是以他服從他的形式存在的,但實際上,關起門來,只剩下他倆的時候,根本沒有誰服從誰的問題。他倆在精神上是平等的。只是一對老同學,沒有半點上下級的影子。他可以在黃江北面前說任何想說的話,可以跟他吵,拍桌子。也許正是因為有了這一點,他才能在他身邊安然地做了近二十年的助理,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助理。後來……後來……他和黃江北之間真產生了什麼「過節」?也就是黃江北要他「說說清楚」的東西。
「您的意見是……」
蘇群緊塞上一句:「董秀娟出事的那天,你們也這樣封鎖現場好幾個小時……」
屋外,大雨嘩嘩。
十九
黃江北說著,拉長了個大臉,一轉身就走了。
夏志遠調回章台,便在市政府機關工作。今兒個一大早,他還在床上哩,市政府值班員的電話鈴聲愣把他從夢鄉中驚醒,告訴他,黃江北同志請你立即到省一招會面。放下電話,他傻坐在床上,當時就覺得事情不妙。這兩天,章台市內流言滿天飛,眾多的流言之一,就是省委可能要調黃江北回章台來當市長。有人對此說法嗤之以鼻,認為絕對不可能。章台雖說是個地級市,而且還不是個省轄市,但在該省地位歷來特殊。從大的方面講,原因有二:一,該省許多老同志出自章台地區。(章台市所轄四縣是典型的窮山區,也是當年的革命老區,多年來出了許多幹部,分佈全國,留下的那部分,便多數到了省上當領導。)從積極方面說,這給章台市的領導增加了許多便利。省里有那麼多「章台籍」的領導關照,出差錯的可能就會小一些;物質上經濟上缺點什麼,伸伸手開開口,在指標之外多少總能得到一些照顧。面子嘛,難免。但也有難辦的。「章台籍」的頭頭腦腦不管怎麼注意組織原則,有時總也免不了做些一竿子插到底的事。他們太了解自己家鄉的事了,總有人往他們家跑嘛。別人不跑,還有親戚老鄉嘛,隨便一read•99csw•com開口,說到某縣某鄉某村的某個幹部應該怎麼使用怎麼調配,某件事怎麼處理;他說他不代表組織,只是個人意見,你說你聽還是不聽?下面哪個鄉長村長不高興了,隨便拿起電話或托哪個卡車司機捎個話,都能在省里某個頭頭面前把狀告上了。隨後就有話發下來,怎麼怎麼辦怎麼怎麼處理,處理完了請給我回個話。他也一再聲明這隻是個人意見,不代表組織。你說你聽還是不聽?二,自從有了「萬方」,在經濟上,章台的地位和知名度也陡升。國家投資好幾個億的合資大廠,本省第一個特大型汽車聯合企業,辦得怎麼樣,的確具有經濟政治雙重的特殊意義,所以在章台做市委書記市長就得特別有點功力功底。黃江北?黃江北有什麼功力功底?人們不信省里會派他來主政。夏志遠也不信。他不信,不是不相信江北的能力,而是不願相信這是事實。老夏不希望江北回章台來坐這個「蠟」。回章台的半年,使他太清楚章台的複雜,難纏。在這兒當主政官,要承擔的責任太不一般了。除此以外,他還有一點私心,就是一旦江北回來主政,跑不了又要拉上他這個老同學。已經給江北當了一二十年助理的他,實在不想再替他當這個助理了。半年前,黃江北就不太願意他離開他,是他跟黃江北愣「吵」了一架,才脫身的。他無法再「忍受」這個黃江北。這傢伙太不安分了,太玩命了,絕對沒明沒黑地死干。在他身邊,太累。特彆氣人的是,他把你使得團團亂轉,累得你東倒西歪沒點兒人樣兒,而同樣在乾著的他,卻跟個沒事兒人似的,照吃照干照逗樂,美滋滋地照舊雄赳赳氣昂昂。那精氣神兒,就像是一天吃一盒蟲草人蔘蜂王漿似的,愣讓你沒脾氣。夏志遠知道他是裝的。其實他也累。能不累?更累。但他能裝得出來。你裝個試試?讓你帶一個龐大的車隊,上千里之外的富拉爾基重型機器廠拉巨型催化罐,一路來回折騰十五晝夜,回工地,上澡堂子里嘩嘩啦啦地沖一陣,緊著再扒拉兩口飯,那頭又催著你去參加某項工程論證會了。這邊論證報告剛起草完,那邊電腦打字室的人已經在等著了。兩個小時后,拿著剛複印出來的還帶著複印機「體溫」的備份文件,又得走了,得上北京找建行領導要指標外的外匯額度啊……如此這般,長年累月,他總拽著你同行。這種助理,誰受得了?更讓人心理不平衡的是,同樣折騰這一二十年,自己把什麼都耽誤了,最想搞的業務沒搞成,最想娶的女人沒娶上,可黃江北,可以說折騰得更厲害,卻什麼也沒耽誤,大學上了,碩士學位也拿了,官當了,老婆還娶了,連閨女都有了。真可說是滿把滿掐一個全活兒!特別要提到黃江北這個閨女,的確是他的一大驕傲,特懂事、特可人心兒,長得還特像黃江北,都十五六了,還老纏著她這個「老爸」撒嬌,實在讓孤身一人的老夏饞死。後來黃江北就說,別饞了,讓我閨女給你當乾女兒吧。可乾女兒頂啥子事兒嘛!逛商場能挽著乾爸的胳膊、貼著乾爸的耳朵根說悄悄話嗎?
你要我辦的事,我全給辦了。滿意了吧?
「志遠,我這說的全是真心話;我只要你再給我當一年的助理,一年後,我保證放你,徹底放。也保證給你一個好的安排。這麼跟你說吧,到時候,你想去哪兒我都能滿足你。你知道那年我在中央黨校學習過一年,我那兒的同班同學,現在分佈全國,都是市長市委書記那一類的角色,還有提了副省部級的。你說你想去哪兒吧。」
宋品三心裏一格愣。但表面上還是若無其事地敷衍道:「鄭局長,您要這麼說,我們刑偵隊就沒一點兒活路了。好像我們刑偵隊經常在偽造現場?這罪名可真不輕啊。」
但隔著門扇,那小客廳里,此時卻死一般寂靜。
蘇群一愣。
這時,蘇群突然拔腿向屋后跑去。同時在場的那幾位,鬧不清發生了什麼,愣怔了一下之後,也跟著向樓后跑去。
宋品三笑笑:「小夥子,別激動。我不明白,這腳印為什麼一定是剛才這會兒留下的?為什麼不可能是昨天,甚至是十天以前或更久以前留下的?」
宋品三板起臉給了小蘇一句:「當時封鎖董家現場,也是市裡的命令。怎麼,我們刑偵隊不該執行市委的指示?」
蘇群還想反駁,鄭彥章卻聽到小客廳里好像有什麼響動,忙對蘇群做了個很激烈的動作,讓他立即閉嘴,別出聲兒,而後一下衝到小客廳門前,回身問宋品三:「小客廳里有人?」
「對不起對不起,林書記剛打來電話,要我們立即封鎖案發現場,說是要等新來的黃代市長和省廳、公安部派出的專家,到齊了一塊兒看現場。」
「我這兒正忙著,不管什麼電話,都過半小時后再接過來。」
「你看你,說著說著嘴裏就又沒邊兒了。」
他說得非常客氣。雖然說起來,他這刑偵大隊大隊長和市檢察院反貪局局長是平級的,但是,鄭彥章當年曾到「黃埔一期」給他們講過課,怎麼說也是老師輩兒的。這公安系統的人也read•99csw.com怪了,特別講究這情分和資歷。對於同行中年長的,都特別尊敬,別說是老師輩兒的,就是比自己早一天穿警服的,感覺上也會有所不同。再者,鄭彥章最近連著辦了肖長海、董秀娟兩個大案,上上下下的影響力劇增,這一點絕對不是鬧著玩的。雖然老頭的年齡已經到杠杠了,按有關規定,他已然不可能再有所升遷,但還是得罪不起的。最後一點也不是不重要:老頭的脾氣特別「各色」,也容不得他宋品三稍有怠慢。誰要敢怠慢他鄭彥章,甭管您是誰,老頭都敢當面弄得你下不來台。這樣的事已經不止發生過一次了。
您說這人跟人,怎麼就那麼不一樣呢?
鄭彥章一路往這兒趕的時候,一直在擔心現場是不是得到了最好的保護,更擔心會不會又讓人做了手腳。他這種擔心並非是平白無故杞人憂天式的多慮。上一回董秀娟的死亡現場,他就覺得被人做了手腳。明明是一起畏罪自殺的案子,硬要往他殺案上引,搞得至今不能定性。今天的情況,一開始就更蹊蹺。最高方面早就明文規定,像這樣有可能涉及經濟問題的案子,公安刑偵方面必須會同反貪局的人一起去現場勘察,但事實上,卻在案發後過了這麼長的時間,這種通知和邀請才姍姍到來。為什麼?
當然,除了以上所說的這兩點有關兒女私情的理由,老夏執意不再跟黃江北當助理,執意要回章台,還有更深一層的原因。對於這一點,老夏不否認,黃江北也有所察覺。甚至可以這麼說,黃江北比老夏本人更敏感、更計較這方面原因的產生和發展。但這個原因具體到底是什麼,夏志遠自己說不太清楚。黃江北是猜到了卻又不願說破。
蘇群怎麼肯交?
二十
真好說?
「你去做?你還能替我去結婚?」
「我的大領導,別說這種話了,行不行?我到底是因為什麼才要求走的,別人不清楚,您還不清楚?單昭兒跟我之間的這場彆扭,已經白熱化地鬧了兩年零七個月。我要再不回去就著她一點,這事兒就肯定沒救了。你能忍心看我就這麼打一輩子光棍?我比你還大兩歲,你的小冰都上中學了,可我……連個蛤蟆蛋還沒撿著半個哩!夠慘的了!你也讓我滋潤一回……」
蘇群估計剛才在現場發出聲響的那個不速之客,是越窗跑了。追到樓后,也不見人影,但是在小客廳的後窗台上卻發現了那傢伙越窗時留下的腳印,腳印的腳尖衝著窗外。蘇群指著腳印問宋品三:「對這個剛出現的腳印,你怎麼解釋?腳尖沖外,說明那傢伙的確是從屋裡跳窗時留下來的。現場已經封鎖了,屋裡怎麼還會有人?」
「我想去哪兒?我想回我老家去喝棒子麵粥!」夏志遠突地一下站了起來。
「嗨,說你胖,還真喘上了。我走定了,看你能把我怎麼的!」
宋品三繼續哈哈一笑:「我要證據!」
「嗨嗨嗨,在臭我呢?」夏志遠不客氣地打斷了黃江北剛剛發動的「糖衣」攻勢。
「董秀娟一案,我們院領導也有責任……」張檢察長誠懇地說道。
十六
但我要對你說,你錯了,錯定了。
鄭彥章仍不甘心地打量著室內的陳設。
十七
十八
還能說什麼呢?
天要落雨,娘要嫁。我還能怎麼樣?
鄭彥章嘆了口氣對蘇群說:「把相機交給宋隊長。」
鄭彥章再次側耳傾聽。
正愁著沒法跟這小愣頭青掰扯,小傢伙提到的那個頭兒、市刑偵大隊的大隊長宋品三聞訊趕來了。
如果現場再一次讓人動過了,那麼已然撲朔迷離了的章台,會變得更加迷離撲朔。
「把鄭彥章從反貪局請出去!沒有張屠夫,不吃活毛豬嘛!」
宋品三立即轉過身來,嚴厲地看著鄭彥章,等著鄭彥章作答。
「什麼話?有什麼話?你瞎上什麼綱連什麼線?」
「我一個大草人,還能有什麼原因?就是要回章台討好那位單小姐!」
林書記因為血壓、心臟、神經衰弱等方面的原因,長期住院。宋品三打過電話來的時候,他正和市檢察院的張檢察長在談鄭彥章的問題。接了宋品三的電話,他更加生氣了,指著電話機對張檢察長說:「你那個鄭彥章馬上就殺到這兒。我說了等那個黃代市長和上面派來的專家來了一起看現場,他就是不聽,非要帶著他的人,先進現場勘察。怎麼回事嘛?從董秀娟出事以後,我已經跟你說過多少次了,這個鄭彥章不能用。你們要採取措施嘛。小董這檔子事,就是砸在他手裡了嘛。小董到底什麼問題?沒鬧清楚嘛。不能定案嘛。就算他鄭彥章手裡拿到了什麼證據,也應該跟我們市領導打個招呼嘛。好,他逞能,一下子捅了出去,捅到省里,捅到中紀委,就差沒捅到聯合國。小董這麼個女同志,二十多年的勞模,沒經歷過這種場面嘛,怎麼受得了?她一死,我們就非常被動,給上上下下造成這麼種印象,好像章台這地方沒個好人了,就是洪洞縣了。搞得上下左右都人心惶惶,是非不分。這到底是拆台還是補台?我一再跟你們強調,在政法戰線上工作的同志,就是給黨把大門的。可以能力不強,也可以經驗不read•99csw•com足,但黨性一定要強。一定要聽招呼。黨性不強不聽招呼的人,就是再能幹,資格再老,也堅決不能用!這是有過許多教訓的!你們要聽話嘛!」
半年前,夏志遠提出不幹,讓黃江北老大不高興。
蘇群繼續微微一笑:「我陪鄭局長進這院子,特地繞到這後窗外來看了一下,那時這窗台上還根本沒這腳印!」
「單昭兒那裡的工作,我去做……」
兩人正談到這兒,電話鈴響了。黃江北不想讓任何人打斷他和志遠這一刻的談話。拿起電話,很有點不耐煩,對接線員小姐說道:
「所以你不想再往下幹了嘛。」
3208載著鄭彥章、蘇群趕到于也豐家,那兒已是人山人海了。不僅有早來的幾十輛警車,還有附近「傾巢」出動的居民,裡外三層地把於家小樓圍了個水泄不通。也許是因為公安局長家出了事,雖然是人山人海,但人群中,卻沒一個大聲喧嘩,沒一個隨意起鬨,甚至沒一個敢胡亂走動的。一種怪異的沉默,緊張地籠罩著,好像是一大片剛過了火的黑森林,靜靜地遊盪著一股濃煙。
案發現場在於家的小客廳。於家的這座小樓蓋得很怪,房間奇多,樓道奇窄,彎彎曲曲地顯得特別的長。在二層和三層之間還有個夾層,在一層和二層之間也有個夾層。夾層的房門都包著鐵皮,鐵皮上釘著一排排大拇指大的鐵釘。所有的房間開間都特別小,包括客廳在內,一個個都跟極精緻的木製鳥籠似的,讓人在有限的空間里,享受那制約下的儘可能多的舒適。但客廳里的吊燈絕對是深圳中外合資的。于也豐這會兒仍斜躺在那張中外合資的義大利豪華型黑真皮大沙發里,通過誇張的臉部表情和背弓扭曲的身姿,顯現出臨死前因深度中毒所造成的種種痛苦。有人用一塊白布把他蓋了起來,但不知為什麼,卻又偏偏暴露出了他那張肯定會讓所有的人都感到恐怖的臉。
有嗎?
接線員小姐細聲柔氣地說:「對不起,黃市長,是省委孫書記要跟您說話。」
今後,有什麼要我辦的,只管開口。只要我辦得到,我將一如既往地為你老兄去辦。這樣做,絕不是為了報答你這麼些年來對我的支持。對待你的那些支持,是絕對不能使用「報答」這樣的概念的,否則,對你對我都會是一種巨大的曲解和侮辱。
現在黃江北果然要回章台當代理市長,夏志遠當然不用黃江北說也明白,他要找他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要他再給他當助理。章台市市長助理。
當然不幹。這次要乾的話,半年前又何必要鬧那一場呢?
蘇群忙接過相機,說道:「放心吧,吃一塹,長一智,傻駱駝還長仨心眼兒哩!」
宋品三哈哈一笑:「證據!」
蘇群微微一笑:「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您大隊長,幾十分鐘前,這窗台上還光溜溜的,一無所有哩!」
「別說這種沒良心的話。我怎麼不想在你身邊幹了?我幹得還少嗎?你說我都替你幹了多少年了?」
看完志遠的這封信,江北真的沉默了好大一會兒。信里寫到的,其實他都想到了,也都考慮了。現在的問題很簡單,省委五個常委坐在你面前,我能說不幹?我說得出口嗎?我該這麼說嗎?當然,不否認,市長這個職務對我來說確實具有極大的誘惑力。我確實想當一個市長。一個城市,深刻悠遠的文化背景,強大活躍的經濟槓桿,眾多複雜的生存意味,一種濃縮,一種強化,一種升華,一個全方位的超越,甚至再生。歸根結底,面臨一個人生的歷史的社會的和新浪潮到來瞬間的挑戰……當然還要提到那個被許多人嘲笑的字眼兒:「責任」。那年我們在北京,和國務院政策研究中心的一幫子年輕人討論法國人讓?施賴貝爾寫的那本書《世界面臨挑戰》。書的最後,就有這麼一段話。它說:這個世界今後必定還會存在種種狂熱、偏激、腐敗和痛苦,但是,我們不能因此就說,我們不再相信、不再希望通過我們自己的努力,讓這個世界擺脫幾千年來蒙昧和落後的史前狀態……我們都為此激動過。當然,你現在可以嗤之以鼻地說這是一種陳舊的激|情,可笑幼稚的羅曼蒂克。但我要說,這是一種召喚。我對這種召喚,不能無動於衷。我做不到。它對我的確有巨大的吸引力,巨大的誘惑,無法抗拒的誘惑。是一種生命力的誘惑,生命的張揚。志遠,只可惜這次對我的任命,只是個「代理」市長。這個「代理」二字,實在太微妙了,含義實在太多了。一旦干不好,也許就會失去我已經得到的一切,一落千丈。所以我比任何時候都更需要一個頭腦十分冷靜、而又十分了解我弱點的人,在我身邊。他能在我遇到種種困難的時候,刻意維護我;又能在我頭腦發熱的時候,敢於大聲對我說一個「不」字,讓我保持必需的清醒。你知道我這個人好冒泡好衝動。你說我回章台後,上哪兒去找一個敢對我說一個「不」字的人?現在還有誰會對一個現任市長當面說「不」字?就是有,一時半會兒也難以找到。但我必須馬上和這樣的同志一起開始工作。只有你能做到這一點,沒有九_九_藏_書人比你更了解我的弱點,沒有人比你更清楚我缺什麼。你正直、熱情……又特別能吃苦,思考問題特別周密細緻……
他決定第二天一大早再找江北好好地說一說,推心置腹地說一說。他怕江北起早就讓人叫走了,就早早地上他宿舍堵被窩去了。沒想鐵將軍把門,江北天不亮就去機場趕航班,上了廣州。更出乎他意料的是,一夜過後,江北已經同意放他了,並連夜把工地上的幾位老總的工作都做通了。而後,又把人事處的同志從被窩裡叫了起來,辦各種各樣的調動手續。他怕一旦自己去了廣州,別的老總又有變卦,就趕緊地在去機場前,讓人把所有的手續都辦好。既然狠下心放老同學,就得保證他走成。自己手裡不是還有這點權嗎?那就保證他走得順當,走得舒服,走得毫無掛礙,甚至把送志遠回章台的車都跟車隊定妥了,才回宿舍休息,而這時已經離天亮只有半個多小時了。回到宿舍里,他根本沒睡。已經沒這可能了。他只是給自己煮了一小壺咖啡,(他不喝速溶的,喜歡自己煮來喝。他覺得面對著酒精燈那飄忽的藍色火苗,聽著小壺裡輕微的翻滾聲,聞著壺嘴裏散發出來的哥倫比亞咖啡豆的濃香,那樣更有情趣,更是一種休息,一種消遣,一种放松,一種難得的思考。)小口小口地抿著咖啡,把幾件在外換洗用的內衣內褲塞進那個很舊的旅行包,又給志遠在紙上留了幾句話。
「我覺得……你還有什麼原因……」
宋品三故意反問道:「人呢,鄭老前輩?」
蘇群說:「我們當然有證據……」說著就拍了拍身上的照相機。蘇群沒想到,他這個舉動,實在是捅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婁子。上一回勘察董秀娟現場時,鄭彥章和反貪局的那些同志是最早進入現場的,因為沒想到董秀娟會出那樣的事,就沒帶相機,沒留下現場最原始的照片。等他們再度進入現場發現現場被人「再造」過了,卻又拿不出有力的原始證據來比照揭示,做了一回啞巴吃黃連的窩囊事。這一回鄭彥章留了一份心,從反貪局辦公室往外跑時,就讓蘇群帶了個專業用的相機。但這件事不能這麼公開進行,因為市裡有指示,要等新來的黃代市長和省、部兩級的專家到齊了再勘察現場,那麼,在此之前的一切勘察舉動,包括拍照之類的,當屬違反規定。宋品三就有權,也有這個責任加以制止。果不其然,宋品三立即要沒收蘇群手裡的照相機。
下面的這些話也許是多餘的,但我覺得還是要說:不管怎麼樣,我永遠感謝你這麼些年來對我的支持和合作。老同學,你永遠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這一點,不管到什麼時候,我都不會發生任何動搖。
干不幹?
宋品三不屑地一笑:「鬼哦。」
黃江北從來沒有在他面前稱大倨傲過。他也從沒背著江北做過對不起他的事。但,二十年前的他和他,跟二十年後的他和他,真的一點變化都沒有?他執意要離開黃江北,執意不願再替他當這個助理,真的只是為了單昭兒?為了四十歲后的自己去得一份以前所沒有過的平淡安逸?
「今天只跟你談鄭彥章的問題。該下決心的事就不能拖,不能由著這個老鄭把事情往大里鬧。不能再讓局面失控了。」
二十五分鐘前才有人告訴鄭彥章,于也豐死了。他的第一個反應是,直著嗓門問道:「什麼時間發現的?誰發現的?」對方支吾,就是不肯說出具體時間和具體人名。他接著又吼出了他那句幾乎為全章台市人民都熟悉的口頭禪「玩你個哩格隆去吧!」就撂下電話機,「嗵嗵嗵」向樓下跑去。他那個年輕的助手蘇群正在辦公室里擺弄照相機,他嗵的一下捅開辦公室的門,沖蘇群吼了一句:「別哩格隆了!」沒等蘇群反應過來,他已經下到二樓,把交通科的門捅開了,吼了一句:「出車!3208。」上面給反貪局一共才配備了兩輛破車。3208是其中的一輛。然後他捅開經濟一科的門,吼了聲:「有關材料,送秘書科。」然後捅開秘書科的門:「匯總有關材料,一式三份。」然後去他那個小儲藏室取了個什麼東西大步向院門外走去。他從不在院里等車,他讓車來追他。出了反貪局大門六七十米有一個十字路口,有一回,他已經走過了那十字路口,追上來的車沒找見他究竟往哪條岔路上去了。繞半天,還比他晚了幾分鐘到現場,他回來以後,就這麼一句話「你們玩什麼哩格隆呢?」把司機和交通科長一起給撤了。反貪局的人沒一個不怕他,一多半的人還多少有些恨他。他對此現象說:「當頭兒的不遭人怕、不遭人恨,那趕緊回家哄老婆玩去。搞什麼哩格隆!」大概也正因為如此,都五十好幾、小六十了,「哩格隆」了這麼些年,才奔了這麼個小小不言的反貪局局長(正科級)「寶座」。對此,他也有一個聞名遐邇的說法:「別瞧著我這窩小(反貪局統共才七八個人、三四間辦公室),通章台還就我能坐得了反貪局長這把交椅!」這話傳出去,讓市委林書記把他叫去好一通訓斥。林書記問他:「就你坐得住?我呢?我也不成?」他笑笑九-九-藏-書道:「成,怎麼不成,那咱倆就換換,您來當反貪局局長,我去當市委書記。成不成?」一句話,又把林書記噎得夠嗆。所以他也只能在「正科級」寶座上待著甭動了。所以有人叫他「老小孩」,有人叫他「老屎橛子」。有人問他對此「美譽」有何看法,他冷笑笑:「哼,老小孩……哼哼哼,屎橛子……只要你不犯在我手裡,什麼都好說!聽明白了?」
宋品三比鄭彥章要小二十歲。鄭彥章在五公區當派出所所長那會兒,宋品三的脖子上絕對還掛著紅領巾,或者還沒掛上,並正為此大傷著腦筋哩。以往,章台的公安幹警基本上都是復轉軍人。現在,復轉軍人仍然是公安幹警的主要來源,但宋品三是學生出身,沒當過兵,他是章台公安系統從學生中直接招考、自己培養訓練的第一批。當年辦了個短訓隊,人稱「黃埔一期」。他就是這個「黃埔一期」的。後來這個短訓隊又不定期地辦過幾回,後來便演變成了正規的警校。到剛才那個小傢伙畢業的時候,已經是「黃埔十三四期」了。章台市各區縣公安局的領導班子里有不少人都是當年的「一期」生,就連警校的三位副校長,有兩位都是那「一期」的。而宋品三被老少校友們譽為最有可能進入市局領導班子的「後備力量」,雖然他現在還只是個刑偵大隊的大隊長。這小子行,腦袋瓜子來得快,不僅眼裡嘴裏有活兒,身上手上,哪兒都有活兒。說得幹得,催得緊了,真還能來兩筆,也就是人說的那種「文武全才」,很得幾層領導器重。在這崗位上,最要命的一條得聽話,讓怎麼干就怎麼干,還必須是絕對的。這小子,就能做到這一條。
「把話說清了,我就讓你走。」
因為連日連夜地忙碌,此刻他眼睛裡布滿了血絲,疲憊的表情里甚至還顯出某種暫時的憔悴。也許因為意識到自己有可能進入市局班子,這些日子以來,他特別地勤奮,也特別地謹慎。他知道,這一兩年對於自己的一生來說,很可能是關鍵。他已經破過幾個大案了,現在對自己來說最重要的是不出婁子。在穩重中,繼續穩重穩重再穩重。機遇好的話,再破兩個(不,一個也足夠了)大案或特大案,那就齊活兒,真是想什麼有什麼了。
客廳里沒人,只有死了的于也豐。但是,沙發跟前那盞低低的從天花板上垂掛下來的提拉燈,卻在長長的燈線上微微地晃動,後窗戶上的窗帘也在微微地晃動,打開著的百葉窗同樣在微微地晃動。它們確乎都像是剛被人觸碰過。但屋裡又確乎不見半點兒人影。
你沒把話給我說清楚,這筆賬我還是要跟你算的。你別拿單昭兒來跟我玩什麼障眼法。我直說了,最近這兩年,你對我產生了某種成見。正是因為這種成見,你才不想再在我這兒幹下去了。
我不想勉強你。也不能勉強你。你畢竟不是別人。我不能對你施加那種我本可以施加的行政制約權。那樣做,就太沒意思了。
絕對?
身材矮小、貌似瘦弱的鄭彥章稍一遲疑之後,突然以誰也想不到的那種敏捷和果斷,推開了把門的那個小傢伙,擰開了客廳的門。
宋品三笑笑:「鄭老前輩,您跟我們這樣的無名鼠輩開這玩笑,我們可受不了。」
「事情都到這份兒上了,你還叫我怎麼個有邊法?放我走吧。」
志遠:
你先別急於否認。
3208馳到離於家大門幾十米處,就沒法再往前挪動了。他們只得下車步行,由一個持槍的法警開道,推推搡搡磨磨蹭蹭好不容易進了於家大門,來到小客廳門口,又被市刑偵隊的一個年輕小隊員攔住了。大概是剛從警校畢業,初來乍到的還不認識人,又挺欽羡老刑偵隊員身上那點絕對與眾不同的洒脫勁,氣兒特盛地滿不凜地用力推了鄭彥章一把,唬道:「嗨,哥們兒,往哪兒溜達呢?」那位持槍的法警趕緊上前去說明情況。小傢伙稍收斂了一點,但還是不認賬,把著門說:「市裡剛下了通知,要我們封鎖現場,不讓任何人進。」蘇群笑著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哥們兒,上面說的『任何人』,是指咱哥們兒以外的主兒。」那小傢伙瞪起眼:「跟我這兒起什麼膩,有事找我們頭兒說去。」
鄭彥章忙擺擺手:「開個玩笑,開個玩笑……」
他倆當然不知道,他們剛一出於家大門,宋品三就派人盯上他們了。不等鄭局長發動著車,把車倒出衚衕口,宋品三已經把電話打到林書記那兒去了。
「黃江北,這可是二十年了。這一回我這麼跟你說吧,你說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反正我走定了。」
鄭彥章激烈地指著小客廳的門:「你聽!」並且又很用力地做了個大強度的手勢,讓所有在場的人都別做聲。
還要說什麼呢?
黃江北忙改了神色。幾分鐘后,黃江北放下電話,神色顯得有些蒼白,緊張。他告訴夏志遠,今天一早發現,章台市公安局局長於也豐死在他自己家裡,死因不明,他殺自殺難定。省公安廳和國家公安部派出的刑偵專家已經出發,省委要求黃江北天黑前一定趕到章台,會同省、部來的同志,一起聽取章台市有關方面關於董、于兩案的案情彙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