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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夏志遠指著黃江北的鼻子說:「領導幹部,一千七百八又怎麼了?還有一萬七千八、十萬七千八的哩!你逛過高檔商城沒有?」
二十四
車飛快地馳出了省城。黃江北裹著那件舊大衣,神情一直板正得令人費解。
這時,突然來了個急剎車。黃江北猝不及防,差一點撞在車玻璃上。他責備司機道:「你怎麼開的車!」
夏志遠急了:「喂,你到底要不要?老田在裡頭等你哩。」
二十一
黃江北啊黃江北,你幹嗎非得要拽著我?幹嗎非得要為難我?
早已看不見碼頭街背後的那個小教堂了。但我能想象那主教大人的法衣里穿著一件從響水灣鹹水灣買來的牙買加真皮背心。也許我迷糊了。
二十五
一件高檔的女羊絨大衣。本是夏志遠特意帶給單昭兒的。
「黃江北……黃江北又怎麼了?這時候你跟我扯什麼黃江北!」
二十二
黃江北還有點想不通:「一件大衣一千七百八?」
黃江北好像被火燙了一下似的:「一千七百八十八?喂喂喂,一件大衣一千七百八?」
「又是我怎麼了?不該來給您這位局長大人提兩毛錢意見?」你隨便,我更加隨便。
「他有客人跟我什麼關係?」
夏志遠一把摁住衣服:「黃大市長,你這麼說就不地道了,別以為我在黑你,我這兒還揣著發票哩,我可沒強迫你要這件大衣。你要不嫌丟人,就提溜著你那三十五元一雙的中學生皮鞋進去,我決不勉強你。」
那件衣服他猶豫再三,最後也沒拿得出手。他看到了比他先來的那些人送給小田和那位俄羅斯女孩的禮物,覺得自己只帶這麼一件羊絨大衣,實在……實在是太寒磣了。稍舉小例試加說明,比如小田的一個朋友、自稱是省交銀集團駐香港總代理,送的是一套女裝皮貨,從皮帽皮靴皮包到皮手套皮大衣皮圍脖……光其中一件北極狐皮大衣,就值港幣十二萬,合人民幣也要十萬多元。還有一個傢伙是省東方工業公司副總經理,給小田和那個俄羅斯女孩送了一把鑰匙。絕不絕?一把很普通的鑰匙。實際上,這傢伙為他倆回國同居,在四星級的麗都皇家飯店租了一套房間,一天的租金就是三百美金,一下就付了兩個月的定金,整合人民幣二十萬。這把鑰匙,借用這位副總的原話來說,就是:開啟那套豪華套間,通往「如膠似漆的夜晚和顛鸞倒鳳之幽境」用的;除此以外,還給他倆包租了一輛賓士六〇〇,一個月光租車的錢就是一兩萬。這一幫傢伙太厲害了……而且還都相當年輕,一個個都只有三十來歲、四十齣點頭,有的簡直還只有二十七八歲,都那麼自信,那麼富有成就感,一個個臉上都好像寫著「我不當家誰當家,我不進天堂誰進天堂?」
「哎呀……江北……黃江北啊。你怎麼了?」
章台市遠郊山裡有個挺窮挺窮的大縣叫林中縣。林中縣有個歷史挺久遠的大鎮叫窯上鎮。窯上鎮上有個遠近聞名的中學叫窯上鎮中學。林中縣不出金銀不出鐵,不出木材不出糧,就出了這麼一所好中學。有一幫響噹噹的名牌教員,窮死苦死不出林中縣,鉚足了勁兒年年給本縣教出一批名牌學生,組隊「北伐南下」,考入北京天津上海南京廣州……各名牌大學。八九十年了,幾乎年年如此。這不僅在章台一市四縣幾十所中學里是獨一無二的,就是在全省,那幾所直屬省教委領導的重點中學,多年來能一直保持如此成功的高考率的,也屬罕見。是奇迹,絕對是奇迹。窯中年年往外送學生,年年只見有走的不見有回的。成了的不回,敗了的也不回。有人說當年在北洋政府總理衙門行走的就有自窯中畢業的學生。隨「張南皮」(張之洞)出國跟各列強辦交涉的幾位譯員里,有一位就是當年窯中最早一屆的畢業生。幾十年來,林中縣的人窮死了,再沒別的路往外走,把孩子「送進窯中」,幾乎成了林中縣所有家庭九九藏書期望于未來的唯一寄託,唯一奔頭,唯一曙光,唯一的唯一,所以,在林中縣,誰要是向人介紹自己是「窯中」的教員,對方絕對能把你當縣委委員一樣隆重看待,甚至超過那什麼委員。您不信?我給您舉個例,比如說在「文化大革命」中吧,誰把縣委委員當個人?但你敢這麼對待窯中的教員嗎?反了!有一夥北京來的愣頭青(紅什麼兵吧),不知深淺,一腳踏進窯中,見此處依然跟個世外桃源資本主義堡壘似的,一再地書聲琅琅,一再地人影憧憧。於是無名之火衝天而起,衝進教務長室一邊發布停課令,一邊抓起教務室里正在開會的幾個教員就往外走(其實他們真誤會了,在教務室里的那幾位教員正在研究窯中是不是也該跟著全國形勢停課鬧一回革命的問題)。還沒走出校門,就被窯中的學生攔住了。幾十分鐘后,鎮上無組織的居民蜂擁而至,直求那一幫紅什麼兵放人。幾個小時后,有人要抓窯中教員的消息傳遍林中縣,有馬車的趕著馬車往窯上鎮趕,有拖拉機的開起拖拉機往那兒趕。自行車隊跟個螞蟻群似的漫過坡地,擁向窯上鎮。不到吃中午飯時分,便把窯中圍了個水泄不通風吹不進。到晚半晌,步行大軍匆匆趕到,有人說林中縣三十萬人那天起碼去了二十八萬七千六。當然是誇大了。但我說去了二十八萬七千五是確實的。沒有人敢跟偉大首都的紅什麼兵吵架,更不敢跟他們辯論(辯得過嗎)。我們真心擁護黨中央真心擁護偉大領袖毛主席真心擁護偉大的「文化大革命」。「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萬歲萬萬歲。」我們全縣都是造反派,不信,您瞧,縣長打倒了,縣委書記也打倒了。您還要打倒誰,儘管說。今天沒打倒,我們明兒個一早就去打倒。但只求小將高抬貴手,把教員給我們留下。窯中的教員你們不能帶走啊……七天七夜,整整圍了七天七夜,林中縣的老百姓就是不走。就是這一句話,請你們把教員給我們留下。事後,窯中的全體教職員工,抱頭痛哭,一起發誓,今生今世不為林中縣的百姓嘔盡最後一滴血誓不為人。
黃江北和夏志遠坐直了身子,向車外看去,只見車外有一老一少兩漢子,扒著車窗,一邊向里張望著,一邊問道:「請問,黃市長在車上嗎?」那老的臉上腿上都還帶著新傷,好像在哪兒剛摔了一大跤,衣服上還有蹭破的口子。暮色中,一眼之下,黃江北只覺得那老者臉熟,但卻怎麼也想不起來到底在哪兒見過。他當然想不到這位上了一點年紀、個子又不大的人,正是剛被市委林書記撤了反貪局局長職務的鄭彥章。
黃江北尷尬地一笑:「這件大衣……你是準備送給單昭兒的吧?」
「你瞧你還不信!在省委組織部幹部調配處工作的那個老同學剛打來電話,告訴的這個消息。正式任命已經下達。上頭給咱們市新調的市長,就是黃江北!」
「事實?你們還要什麼樣的事實。請走出機關大門,到貧下中農身邊來瞧一瞧,我的公僕大人。梨樹溝就是一個鐵的事實!幾十個孩子大冬天在露天忍受著西北風的肆虐,這樣的事實還不夠?要不要把你們局機關領導的孩子也請上幾位到我們梨樹溝小學去享受享受這樣的事實?」
「謝恩師,帶什麼貢品了沒有?」夏志遠好一會兒沒吱聲了,看著車開進那一片被越發稠密的林木掩映的住宅區,在那幽靜的林陰|道上繞行著,這才不冷不熱地給了一句。
完全不是屈從黃江北的問題,他和他之間完全沒有誰屈從誰的問題,現在是該不該再跟著黃江北乾的問題。黃江北說他老夏這半年有大的變化。他哪裡知道他自己這兩年也發生了某種讓老夏擔憂的變化。這種變化一直在困擾著夏志遠,一種朦朧的感覺。
黃江北無可奈何地:「行行行……一千七……一千七……媽爺子!一件大九_九_藏_書衣一千七!王母娘娘的頭髮絲編的?」
「哦,老天……老……老天……」達人一時間竟然也結巴起來了。
但是,那一天,窯上鎮中學卻出事了。當嚴謹地、安順地、堂而皇之地響了幾十年的上課鈴,像往常一樣準時準點地響起來以後,所有的人卻都覺出,窯上鎮中學出事了。訓練有素的全體學生們雖然像往常一樣,不差絲毫地踏著清脆的鈴聲跑進教室,像往常一樣畢恭畢敬地做好了一切上課前的準備,操場上、水房裡、動植物標本室里、女生娛樂角……那一切供學生課餘活動的場所立馬空了。但一分鐘、兩分鐘,甚至過了三分鐘,不見一個教員進教室。從來不在上課鈴響過以後在教室里交頭接耳的窯中學生,那天交頭接耳起來。從來不在背後議論老師的窯中學生,那天忍不住議論起來。但他們依然在等待,依然畢恭畢敬。又過了一分鐘、兩分鐘,甚至又過了三分鐘,還是不見有一個教員走出辦公室。後來有兩位中老年教員覺得這麼做實在有些過分了,怕事情鬧大了沒法收拾,便打熬不住地拿起教案本,想去教室上課,但還沒等他們走到辦公室門口,卻被一些青年教師擋了回去。這時,學生才開始騷動起來。
司機惶惶地解釋道:「有人截車……」
黃江北苦笑笑,從大衣里掏出一包東西。
「談工作就不要帶貢品了?哈哈,您別天真了。」
她又哪裡知道這裏的複雜呢?
「胡嘞!」
二十三
夏志遠一愣:「喂,老兄,你沒捨得送?我說……我說你這個人真夠可以的!」
黃江北苦笑著搖了搖頭。幾小時前,他進了田副省長家,就沒想到會在那小樓里遇見那麼多本省的名流。一些部門首長不說,單單本省各大企業各大公司的首腦人物,起碼就有一二十,甚至還有一些軍分區的人。外省駐本省辦事處的負責官員幾乎全部到齊。使他意外的還有省歌舞團省梆子劇團省電聲樂團省新時代音像公司的一些著名演員簽約歌手、不著名但長得特別漂亮的演員歌手、不著名也不漂亮但特別會來事兒特別會出洋相的那些演員歌手,也幾乎都到齊了。他這個新任章台市市長,在門廳里站了足足有十來分鐘,居然沒人理會。到處是開啟香檳酒時發出的乒乓聲。高檔發燒音響里播放的是俄羅斯當代紅歌手布加喬娃的激光唱盤。田副省長非常喜歡俄羅斯歌曲,也非常熟悉布加喬娃這個名字。他知道普希金曾在一篇著名的小說里寫到過這位農民起義的領袖(是《上尉的女兒》?他覺得是)。由此,他對今天的這位「布加喬娃」自然有幾分本能的親切。對大兒子帶回來的這位俄羅斯姑娘也一見如故。所有的人都沒把穿著普通、神情拘謹的黃江北當一回事。後來還是一位頭髮花白已經退下來的章台籍老同志下樓來傳達田副省長的什麼話(好像是希望樓下把音響放得稍稍的輕一點,或者改放一盤《紅莓花兒開》一類的俄羅斯抒情歌曲是否更好一些等等等等),走過來問了一句,這才慌忙地把他引見給田副省長。幾分鐘之內,「章台市新任市長也來了」的消息居然不脛而走,像火焰般跳動的嘹亮的歌聲突然消沉。人們交頭接耳,紛紛把目光投向二樓,許多要人都找出種種借口來和黃江北打招呼。這又一次使得黃江北感到意外。憑他這些年從政的經驗,在這樣的場合,這樣規格的聚會中,像他這樣一個「代理市長」,按說不應該得到如此「青睞」。人們注目章台,為什麼?也許所有在場的人想到的是剛死去的那位女市長和接著又死的公安局局長,是章台未來的膠結和他個人前程的未知。也許人們只是想瞧一瞧是什麼樣的愣頭青傻小子,居然敢在這節骨眼兒上去接章台的爛攤子。豈不應了北方山裡人的一句俗話:「傻小子睡涼炕,全憑火力壯。」
黃江北猶豫了一下:「有必要送這麼貴重的東read•99csw•com西嗎?我犯得上跟那麼個小女孩擺譜嗎?把我那個手提箱遞給我。」黃江北打開自己的那個手提箱,手提箱里有幾件他買給夫人和女兒的東西。但那都是些對於中國女同胞來說比較實用的衣物,比如說,一雙中檔的皮鞋,一條白色的加長圍巾,一頂天藍色的絨線滑雪帽等等,都是只值三四十元的東西,又未加精美包裝。翻了一下,黃江北自己也覺得難以拿出手去。
公路兩旁很快出現了緩緩起伏的山地,遠村,暮色越發地濃重,偶爾才有一輛晚歸的馬車,馱著高高的乾草,沉沉地走在歸途上,並稀稀落落地撒下一路乾草。
「你沒聽說,田副省長的大兒子從獨聯體回來了。這位小田嗅上了一個俄羅斯小蜜。你看門前這車那車的陣勢,很可能是在為這個未來的洋媳婦開家庭派對,把她介紹給這兒上層社會中的達官貴人名流士紳。這種場合,老的小的跟前,你可以擺出一副挺革命的樣子,不去伺候,人家一時半會兒也奈何不了你。可在這位洋小妞面前,你要一點表示都沒有,人家可就要說你不懂事了。拿著!」說著,從自己的旅行包里取出一包東西,遞給黃江北。
夏志遠把裝大衣的塑料提兜重新整理好,說道:「那你就別管了。」
夏志遠故意說:「那你就記記清楚,這件羊絨大衣,明碼標價,一千七百八十八元八毛整。這叫『一起發發發』。」
雨在一個多小時前就完全不下了,但天色卻沉沉地在灰暗下來。不大一會兒工夫,便越發地濃重。黃江北拿著那件羊絨大衣進田家大門,也已經有好幾個小時。小樓所有的窗戶里都亮起了燈光,明黃明黃地輝煌,但又十分柔和。送黃江北去章台的那輛白色桑塔納,幾個小時來一直靜靜地停在馬路對面一個很少有人使用的公用電話亭邊上。車裡,車載收音機正輕輕地播放著舒曼的《萊茵交響樂》,司機已經睡著了。夏志遠沉湎在華麗而富有濃郁北歐地方情調的樂曲聲中,耐心地等待著。上車前,對那個當不當助理的問題,他並沒有最後表態。當時情況緊急,容不得他說什麼就跟著一起上了車。看樣子,江北這一回死活都不會放過他。跟他再干一回嗎?推得過去嗎?黃江北面對著五個省委常委他無法推諉,自己面對一個黃江北就推諉不了?單昭兒老說自己沒出息,沒有足夠的男子漢陽剛氣,可是……
但怎麼跟他說呢?我……我的這些看法,真的很準確很到位很有把握而又恰如其分?我想得很清楚了?
這邊華隨隨寸土不讓地正向那位做了局長的老校友發起強大攻勢,把老校長急得不知所措的時候,一個姓白的中年教員匆匆跑了來,把邵達人叫到校長室外頭,悄悄地告訴他一個剛從「路透社」得到的特大消息:黃江北要回章台來主政了。白教員說得氣喘吁吁。
說清了,也許會太傷害黃江北了……
難啊……
街道兩邊的商店漸漸稀少,樹木漸漸高大,路面也漸漸整潔。他們正在向城內一個高級住宅區馳去。
這就是林中縣。
白色的桑塔納穩穩地馳出省委招待所大門,雨已經明顯地小了下來,但云層還在增厚。車沒走經二路。按常規,去章台,該走經二路。出了經二路,就上了直達章台的三七八國道,一趟平泱,大道通天。車也沒走緯二路,那是三七八國道修起來以前,人們來往章台與省城之間必走的一條老路。過老城區酒仙橋、蘄春堂、民生館,繞過西公園後門,出宋家集,直奔章台。但黃江北今天也沒這麼走。出省招,到第一個十字路口,他就讓車往東南方向拐了去。這方向跟章台所在的方位,滿擰。
黃江北當然有很多的想不通:「這些年,咱們在工地上累死累活,一口乾饅頭一口涼白開地乾著。風裡雨里,為了一點外匯指標,能跟項目經理吵得眼睛冒火嗓子眼兒滴血。可他們,為一個非法同居的俄羅斯女孩,隨便那九九藏書麼一掏腰包就是幾十上百萬港幣。憑什麼?他們憑什麼一夜之間就成了駐香港總代理,憑什麼一夜之間成了什麼開發公司總裁副總裁,憑什麼?我們工地上哪一個老大學生老研究生老博士生,不比他們強?你夏志遠幹了這麼多年,你摸過十二萬港幣一件的皮大衣嗎?十二萬,還是港幣!媽爺子……」
夏志遠微笑著再次把羊絨大衣遞了過去。
說不清……
「不可能。再高檔那也要不了一千七百八!你真把我當土包子耍呢?一件大衣一千七百八……哈哈……」
司機以為是自己一時瞌睡誤了黃市長什麼事,忐忑著,忙啟動了車。
「還有怎麼辦的?快告訴同志們,不跟老校長扯了。進教室上課,一切等江北到任后再說。事情有希望了!」
黃江北猶豫了一下:「行,就算你替我買的,咱們回去再算賬。」
「是嗎?邪性?」夏志遠冷笑道。
這就是窯上鎮。
黃江北上車時,神色板正,好像遭遇了很大的不愉快似的。
黃江北咬咬牙:「好吧好吧。一千七百八就一千七百八……王炳乾一個月才給我開支幾個錢,你狗日的夏志遠這麼宰我……」
老校長是個好人,最受人敬重的省政協委員,得票最多的市人大代表。他當然不知道這筆錢弄哪兒去了。他還從未經歷過今天這樣的事。窯中的教員還從未用停課來「威脅」過人。就像能進窯中讀書是每一個林中縣學生的光榮一樣,能被選中到窯中來教書,也是林中縣所有教師的最高榮譽。窯中的教員從來都看重這個榮譽,用自己的勤謹刻苦和畢生的敬業,回報這份榮譽。「你們……你們……有什麼樣的要求、什麼樣的意見都可以提嘛,不能停課不上,不能誤人子弟!」老校長緊張得嘴唇發白,渾身打戰,說話都結巴了,也把不住分寸了。「咱們窯……窯中自打建校這八……八九十年,從來……從來都沒停過課,連日本人在的時候都沒停過課……」
「江北?什麼江北?」心還惦記著校長室裡頭那攤兒事的邵達人,一時半會兒竟然沒反應過來。
但話又得說回來,就算江北不這麼死乞白賴地拽我跟他一起干,這一兩年來在我心中產生的對他的這些帶根本性的看法,這些帶根本性的重大感覺,就永遠包藏在肚子里,不跟他亮了?我這麼做,能算是真正的好朋友的做法?不愧對這二十來年我們之間珠玉般絕對坦誠清澈的交情?
而這時,幾位教員代表,在邵達人老師、華隨隨老師的帶領下,正在校長辦公室和老校長辦著交涉。華隨隨原先是這兒的教師,去年調往離窯上鎮五華里的梨樹溝小學當校長。梨樹溝小學一共有學生二十三名,她這名校長兼教務主任,兼總務主任,兼科任教師,兼班主任,還兼了必不可少的總務員。可惜她還沒參加組織,否則她還得兼個校支書之類的職務。其實在對她的正式委任書上寫的只是「負責老師」。但梨樹溝的鄉親們卻依照他們幾十年來的老習慣,把每一個願意到他們這個窮得不能再窮的小山村裡來教他們的娃兒們的教員,統稱作「校長」。這是百姓的「任命」。這就像這兒早十幾年就解散了人民公社,把大隊改成了村,但他們卻至今依舊喜歡把村址稱作「大隊部」,稱村支書為「大隊支書」。那是一種習慣。習慣了,不好改。這就是中國。
「怎麼了,黃大市長,還在心疼那一千七百八?瞧你這摳門樣兒。得了得了,不要你利息,分十年償還,行了吧?」夏志遠打趣道。
「你真覥著個臉,就這麼空著雙手往裡走?」夏志遠一把拉住已然伸腿要跨出車門去的黃江北。「你沒看見這樓里有客人……」
不一會兒,夏志遠看見大門裡出來一個人,定睛一看,是黃江北,便忙推推司機。司機趕緊坐了起來。
黃江北冷冷地哼了一下:「她敢那麼干,我劈了她。」
車在田副省長家門前停下了。這是一幢五六十年代蓋起來九九藏書的小樓,質樸而又典雅大方,獨門獨戶還帶著一個老大不小的院子。小樓的清水紅磚牆上攀滿了粗壯的常青藤,入秋後,碩大的葉片一起醬紅了起來,齊刷刷地裝扮出一面面醒目高大的軟雕塑作品。而那幾十棵比樓頂還要高出多半截去的大樹,又明顯地給這裏的一切增加了少見的田園風情。漆成深棕色的大木門前,已經停放著好幾輛高級轎車了,甚至還有兩輛明文規定只准省部級幹部乘坐的奧迪二點六。在另一邊的圍牆跟前,則還斜斜地依靠著不少輛鈴木、本田摩托車,給人的感覺,彷彿是挺進了一個機械化特種部隊。
夏志遠接過一看,竟還是那件羊絨大衣,原封沒動。
「什麼玩意兒?」黃江北一邊問,一邊拆開了那包東西精美的外包裝。
「跟章台籍的老領導就不要拉拉關係了?你沒聽說過,現在在理論界有這麼一種新提法:關係也是生產力,而且是真正的第一生產力。」
「志遠,你……你這傢伙回章台這半年,怎麼滿腦門子的歪門邪道。怎麼回事啊?邪性!」
「你還泛什麼酸。你現在大小也成了個市長了。往後,你那寶貝閨女也會一夜間成了章台市駐港總代理什麼的,拽啊拽的,給你拽個幾百萬港幣回來,擱在你那老式的床頭櫃里。」
可是……
我只有把您這件羊絨大衣悄悄地帶了回來。
「提意見可以,但說話要注意影響,提意見要講證據。你們口口聲聲說有人挪用了專項教育基金,有根據沒有?挪用教育專項基金這樣的話,是能隨便放在嘴巴上亂說的?」
「貢什麼品!去談工作……」
「他回來當市長了!」
離開省招的時候,黃江北突然接到省政府辦公廳主任的一個電話,說是田副省長要見他,請他務必在去章台報到前,去田家一次。據說,調黃江北去章台,是田副省長力薦的結果。前面講過,有相當數量的章台籍的老同志在本省任職,這位田副省長便是其中之一。
「你說怎麼辦?」
林中縣已經有好幾個月沒給教員們發工資了。梨樹溝小學還有個特殊的問題,校舍嚴重失修。去年冬天就沒敢在教室里上課,一直到現在為止,孩子們都在露天地里上著課。冬天,在大山溝里,露天上課,刀似的西北風,可以想象。今年頭一場霜已經下了,滿山遍野的柿子和山裡紅都已經紅透。頭一場霜後跟著便可能有頭一場雪,難道還要孩子們在露天地里承受?教員們聽說,省里撥了一筆款子下來,專給修繕校舍的,可那錢呢?弄哪兒去了?不得問問清楚!別地方的教員老實,林中縣的教員自古以來就被當地的老百姓「慣壞」了,養成一個打破沙鍋問到底的傳統。你攔不住。
先不說也罷。
「日本人佔領時期沒停課,您還以為是個光榮?」心直口快的華隨隨一點不留情面地堵了他一句。老實巴交的老校長臉立馬紅漲起來,但身子卻不顫了。
不一會兒,市教育局局長方少傑聞訊,帶了幾個辦事員,匆匆趕來。「華隨隨,又是你!」他一進門,就衝著隨隨嚷了一句。窯中是章台市的驕傲,當然更是市教育局的「掌上明珠」,方少傑自然不能容忍這兒有稍許的變故。方少傑、邵達人,還有那位比他們要年輕許多的華隨隨,和夏志遠、黃江北一樣,都是先後從五公區第三中學畢業的校友、師兄妹,所以方少傑對華隨隨說起話來很隨便。
「田副省長也是咱章台人,老家好像就在林中縣西馬鄉上八里村。作為常務副省長、省委常委,他又分管著章台那一片地市縣的工作,召見一個要去自己家鄉工作的年輕同志,難道還要……」
「你要捨不得就算了!」
但不說,又怎麼跟江北表這個態呢?能拖一天、兩天……十天八天……還能拖過一月兩月?黃江北這麼個火急火燎的人,怎容你拖著不表態?
志遠,真對不起您啊……
「哈哈,哈哈哈……到時候還不知道誰劈誰哩!」夏志遠仰天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