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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他是田副省長的大公子!」
田衛東倉促追到電梯門口。電梯已經開了。他衝到樓梯口,等他大喘著氣跑下樓來,田曼芳的那輛馬自達已經開出賓館大院了。田衛東趕緊衝到自己的天霸車跟前,剛打開車門,還沒來得及上車,卻看見黃江北的車緩緩駛進了賓館大院。看來田曼芳沒能截住這位黃市長,他倆是「失之交臂」。他待自己稍稍喘定,用力關上車門,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著,匆匆向黃江北走去。
田衛明蔫了,呆了一會兒,才噝噝出了口氣問道:「那我得在這樓里待多久?」
「小小一個田衛明是怎麼從萬方把這一千四百萬公款搞走的?必定是通過一個龐大的關係網,這張網裡恐怕還不止已露頭的董秀娟和于也豐。」
「別繞圈子了。你今天找我來,到底要幹什麼?」
「我想也不至於啊。」
九十
「可以,當然可以。」
黃江北想了想,回答了兩點。一,關於你說的第二條,我看可以考慮。但萬方公司最後用不用這麼個鄉鎮企業的產品,這還得由公司方面做最後決定,別人不能包辦,也包辦不了。二,至於你說的第一條,田衛明挪用了一千多萬公款,這麼大一件事,我知道了,你要我不跟檢察院方面說,要我瞞著他們,這不是把我往火坑裡推嗎?至於將來怎麼處理,還處理不處理,可以商量,首先看這一千多萬的公款能追回多少。但這個問題最後也得由檢察院方面做決定,咱們不能以權代法。你說對不?
「不屑於告訴我們?」
「我還要告訴黃江北,就是你,田曼芳,唆使田衛明到萬方支錢。也是你,田曼芳,一次又一次到董秀娟那兒,說動了這個缺乏從政經驗的女勞模,讓她批條給田衛明,到萬方支錢。你現在又纏上了這位英俊瀟洒的新市長……」
「你他媽的,我們全家都要斷送在你手上了,你還有心想薩金卡呢?你再跟我提那小騷|貨一句,我立馬讓章台市檢察院那幫子人來修理你!你還不明白挪用一千萬元公款等於什麼嗎?還要叫個小學生來給你上一堂刑法課嗎?」
夏志遠異樣地瞟了昭兒一眼,那意思是:關於黨政領導人的私生活習性和心理變異,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一種黨內機密,也是不容隨便瞎傳的,特別是不允許我們這種長期在領導人身邊工作的人在外頭隨便亂說。田曼芳沒在機關待過,不知道這裏的利害關係,你在機關待過那麼長時間,怎麼也跟著瞎起鬨?
「這是田衛東親口對我說的!」
當然,這一天,讓田衛東最心煩的一件事,還在那兩位會計師那兒。他們用電腦查算田衛明在境內外所有資產賬,發現一些新問題。賬上好像還有幾百萬的缺口。「一千四百萬以外,還有缺口?」田衛東急問。「好像是這樣。」其中的一位會計師說道。「這就是說,他在一千四百萬之外,還拿了別的錢?他說全交清了!我找這個混球兒去!」「您先別冒泡,讓我們再算一遍再說。」
「替我再去找找蘇群……蘇群|交出的那個本子,是個空白本。真正的證據還在他手裡。鄭彥章昏迷了,如果真是很嚴重的腦溢血,即便搶救過來,也可能會失去記憶,或者說不了話寫不了字。嚴重的還可能成為一個植物人。因此,事發前他留下的這點證據很可能是目前解決問題的關鍵。千鈞繫於一發,保留在他個人手裡,是很危險的,也是非法的……」
「這倒還沒有……」
八十九
後來,田衛東又提出兩點。一,先不要把衛明的事捅給檢察院方面。一往那兒捅,事情的性質就變了,將來再要往回收,就難了。二,衛明在林中縣曲縣長的老家六道河鄉,還辦了個汽車煞車管廠,主要的機器設備都是進口的,還花了一大筆錢,購買了外國的工藝技術。原本這個廠生產的煞車管,就是想給萬方配套使用的,現在已經試投產了。「我想保留下這個廠子,用它的產品,來抵我哥哥所欠的部分債務。這樣,既替林中縣保留了一個企業,對萬方的早日投產也不無好處。」
田衛東回到那幢鄉村別墅,把情況跟衛明一說,衛明高興壞了,狂喜地大叫道:「他到底還是收下那些港幣了。黃江北啊黃江北,你狗日的跟我田衛明也沒什麼兩樣。從現在起,我可以自由行動了……」田衛東卻說:「誰說的?」田衛明說:「他已經收了東西,還怕什麼?」田衛東說:「頭腦放清醒點,那幾十萬港幣的事,我總覺得不那麼簡單……」「簡單不簡單,他收了我四十多萬港幣,就是我的人!」「住嘴!」田衛東喝住了田衛明,默默地想了想,突然回過頭來問邊上那個叫「楊子」的大漢:「楊哥,章台銀行系統里有熟人嗎?」「楊哥」歉疚地說:「特鐵的沒有。」田衛東說:「有說得上話的嗎?」楊哥想了想:「那樣的還有幾個吧。」田衛東便把黃江北交他的那張小紙片交給楊子,紙片上寫有黃江北的那個銀行賬號。田衛東讓楊子馬上去查查,搞清楚這個銀行賬號究竟是屬於哪個單位的。田衛明在一邊兒聽得都不耐煩了,說:「你也真夠『苕』的!還查什麼查,給他把錢轉過去不就齊了?那黑鍋就算讓他黃江北背上了!」田衛東不客氣地回了他一句:「你懂九-九-藏-書什麼!」
「我怎麼了?」
「好吧。咱們以後再談。」
「好!你開始涉及問題的要害了……」
「所以你就採取了明哲保身的做法,寧可屈從田家人,而不願冒任何風險去保護這個小本子?」
「告訴你們,他值得我們著急的地方不在這兒。他絕不是區區幾十萬、幾百萬就能打倒的人。他絕不會為了一點錢、一點利,丟了自己的政治前程。他要的不是這種東西。如果他說他要收那份錢,也一定另有安排,有好戲。告訴你,田衛東鬥不過他。在這一方面,你們放一百個心……」
「我可沒這麼說……」
老式的木殼立地鍾敲十二點的時候,有人給田衛東和黃江北房間里又送去了兩小碗粟米百寶羹,取走了那兩隻咖啡杯。而田衛明在他的房間里,已經抱著電話機,睡著了。等他一覺醒來,已是第二天的早晨了,慌慌地去找衛東。田衛東趿著拖鞋,正疲憊地向樓下走來。「你跟黃江北說了些什麼?」他問。「我把該說的都說了。」「你把什麼都告訴他了?」「他是你瞞得了的那種人嗎?他總有一天會從萬方那邊搞清楚這一千四百多萬資金的去向的。與其被他查出來,還不如主動跟他說清了,能求得他的幫助。」「求他幫什麼?」「暫且別追究你的刑事責任,容我們一點時間,把這一千多萬的虧空補上……」「補上這虧空,他就能不追究我的刑事責任了?」「判死緩也比立即執行強吧?」「他怎麼說?」「他說他要考慮考慮……」「什麼時候能給個答覆?」「興許今天晚上,興許明天上午。」「要不要我出面再去跟他談談。我自己的事,興許我去說,會更有效一些……」「你?」田衛東冷冷地瞟了衛明一眼,「您老就給我歇著吧。」說完就向樓下走去。田衛明忙追過去叫道:「衛東……」田衛東停下來,補充說:「還有件事,你聽著,從現在開始,到事情得到徹底解決為止,不許你下樓,不許你見任何人,不許你往外打任何電話,更不許你接觸你那些狐群狗黨……這是昨晚,我和黃江北達成的唯一的協議。」田衛明的臉一下漲紫了:「你們要軟禁我!」田衛東說:「軟禁是客氣的。」田衛明吼叫著撲過去:「田衛東!你把我當啥了?」田衛東指著田衛明嚴正地說:「聽著,要不想在這樓里待著,就上市局拘留所待著去。你現在只有這兩條路可走!懂嗎?這是黃江北昨晚臨走時最後丟下的話,要我轉告你。而且是沒有任何討價還價的餘地。你給個痛快話,到底想待在哪兒,是這兒,還是市局拘留所?」
田衛東不再說話了。他心裏挺不服氣,心想,你收了我四十多萬港幣,還說那種面面俱到的漂亮話。做婊子,還立牌坊,操!但事已如此,氣兒再大,也只能掖著藏著,踩在腳底下,千萬不能當面戧戧。這點場面上的「規則」,田衛東還是很懂的。他只是有些懷疑,懷疑這位黃先生難道真的只是一個高智商的「混蛋」?
「滑頭!」
「是的。我不懂。我也不想懂。」
黃江北也從沙發上跳起來:「聽著,今天你不想聽也得聽!」
嚴格地來說,不是田衛東約的黃江北,而是黃江北約的田衛東到這兒來見面,為的是那套紅木傢具,田衛東對田曼芳說:「待一會兒,我跟黃江北談話的時候,您先上裏面迴避一下,先在裡頭聽一會兒……」田曼芳警覺地問:「你又想設什麼圈套?」田衛東笑笑:「什麼叫又設圈套?好像我這一生給人設過多少圈套似的。我今天只不過是要讓您曼姐看看,黃江北跟我一樣,也是個吃五穀、拉臭屎的凡夫俗子!不是我要毀你這個心愛的男人,但事實就是如此。」接下來,田衛東告訴田曼芳,黃江北突然收下那套紅木傢具了。「他不僅收下了,還收得非常高明,鄭重其事地提出兩點要求。一,先把這套傢具從他家拉走。二,再由我親自替他把這套傢具賣了,換成現金交給他。絕對不許由我以外的任何人插手這件事……聰明啊。周到啊。的確不愧是清華北大的高才生,玩什麼,都滴水不漏。」田衛東冷笑道,「其實我原來對他也是寄予很大希望的。在這一點上,甚至不比您曼姐差到哪兒去。」田曼芳根本不信,淡然一笑道:「瞎掰!」田衛東聲色不動地說:「這些都是他今天一早打電話通知我的。實話對您說,我當時在電話里都呆住了,好一會兒都不知跟他說什麼好。一會兒他上這兒來,就是要跟我談這件事。我的話您可以不信,但如果我誆您,怎麼敢把您叫到這兒來當面聽證?」
「你是說……通過這就能澄清董、於二案?」
黃江北在夏志遠家最終未能說服自己的這位老助手為他再去找一下蘇群,只得走了。他不想把事搞僵,留點餘地,待明後天再來做工作。再者,田衛東那兒也在等著他,容不得他在這兒逗留太多的時間。他悻悻地走了出去,夏志遠臉色很難看地留在房間里,竟然沒出來送。這幾乎是他們交往幾十年間從來沒有過的事。剛才夏志遠曾勸黃江北:「我心平氣和地不帶一點情緒地說句心裡話,江北,你也別幹了。你不覺得你……」
那天黃江北走進老城區的古文物市場https://read•99csw.com,恰好是上午九點來鍾光景。狹窄的小街兩旁,經營古董的小店一家挨著一家,黃江北歷來對這些古玩不感興趣,他覺得刨去史學價值,這些東西一文不值。中國人太好收藏,一旦發跡,手中稍有些余錢,便趕緊地往古董店跑,以為這便是風雅這便是高尚。太多的人把太多的精力和錢財花費在這些「舊物」上,卻不把功夫繼續下在更新改善自己周邊的生存環境上,比如……先不去說大的方面,只說那些大衣櫃熱水瓶桌椅板凳鍋碗瓢勺等的樣式功能,都是幾十年上百年以至幾百上千年一貫制地因襲著沿用著忍受著,實在是我們這個古老民族的一個「能耐」,但也可說是「弊病」。一個民族如果總是沉湎在自己往日的陳跡之中,並以玩弄這些陳跡為樂,且樂此不疲樂而忘返,無論如何也是民族的一個悲哀。
「我可沒這麼說。」
「田曼芳,你只要敢在黃江北到來之前,踏出這門檻一步,我立即打電話告訴你所有的熟人,你,田曼芳,到底是個什麼玩意兒。你,不光跟我哥,還跟我那個老爹,都睡過覺!」
「你說田衛明是妨礙章台發展的關鍵?」
「我了解江北。」
田衛東拿過那個筆記本,從頭翻了一遍,果然看不出一點字跡。他收起那幾件東西,對那兩個大漢說:「別的那些哥們兒呢?」「都在樓下門廳里等著哩。」其中的一位答道。田衛東說:「走吧。」田衛明忙問:「你要幹嗎?」田衛東說:「你回你的房間去。」田衛明說:「他們是我的人。你想幹嗎?」田衛東說:「你要真替這些哥們兒著想,就別再把他們往泥坑裡拽了!」轉身問那個大漢:「蘇群放了嗎?」大漢答道:「放了。」田衛明又急了:「筆記本的事兒還沒鬧清怎麼能放人?」田衛東說:「衛明呀衛明,你以為你是什麼人?就可以在章台隨便抓人隨便審人?昨晚,黃江北已經明確提出,再不許在章台市隨便抓人。他可不是說著玩的。我們現在需要他幫忙,不能再惹他,要給他一點面子!」「黃江北算個倭瓜!」田衛明叫道。田衛東說:「你給我閉嘴!」回頭問那個大漢:「給你的這新差事明白了嗎?」那個大漢有些為難地:「這……」田衛東鼓勵地拍了拍他肩:「還這什麼這?就按我說的辦!」田衛明疑惑地:「你又叫楊子他們幹什麼?」田衛東說:「幹什麼?讓他們看著你!」說著,便往樓下走去。田衛明一下撲過去:「田衛東,你他媽的還來真格兒的了!田衛東……田衛東……有種的你別走啊……」卻被那大漢死死抱住,半點也掙脫不得,只能跺腳暴跳亂罵。
「大實話。」
應該說,單昭兒昨晚的感覺是準確的。田曼芳那樣的女子要自殺,絕不會只是因為在車庫裡受到的那「一點兒」屈辱。如果她脆弱到那等地步,那麼她早就死過十次了。但她沒死,說明她不是那種脆弱女子,她能忍受。在必要的時候,她能說服自己,她能等待,能東山再起,能一步步地「再塑自我」。在一個擁有悠久歷史和強大文化傳統的天地間,忍是一個精妙的必需機制。忍者龜啊。忍,就能長壽。忍才能從容,忍便是那刀槍不入的自我保護的「硬殼」,一座絕對溫暖自戀的小屋。昨天晚間田曼芳是實在忍不了了。田衛東的那一巴掌,勾起了她一生所受過的全部屈辱記憶,想起了自己做過的種種「壞事」,勾起了她對自己的深惡痛絕。一個人只有在徹底痛恨自己又無法對抗對別人的痛恨時才會陷入人生的絕望中。昨天晚間那一刻,她是真絕望了。
單昭兒不高興了:「瞧你,跟曼姐還賣什麼關子呀!她這不也是在關心您那位老同學嗎?」
在打了田曼芳后,田衛東著實地後悔了一晚上。聽著鄉村別墅里那個巨大的老式木殼立地鍾嗒嗒的走動聲,聽著小花園林中空地上沙沙的雨聲,聽著廚房裡自動打火的燃氣灶上咖啡壺突突的沸騰聲,如果不是因為急於要跟黃江北談這些有關田家身家性命的大事,他絕對會去找曼姐認錯。他會懇求曼姐照著他臉上,也這麼打一巴掌,或者打十巴掌、一百巴掌,只要曼姐能原諒他這一次(頭一次)的粗野和荒唐就行。
「你是說……這一千四百萬和田副省長有關?」
而黃江北急於要找的人,當然便是夏志遠。
一千四百萬以外還有暗賬?這個不要命的哥哥。你到底想幹什麼?
黃江北遲疑地問:「志遠,我……我……到底怎麼了?」
田衛東把他算賬的情況又細說了一遍,表示要盡最大的努力多追回些款子,讓萬方少受些損失。「反正請您放心,除了給我哥留下身上一條小褲衩,我什麼也不給他留。他自己也明白,不管是我爸,還是您黃叔叔,這麼做,都是為了救他一條命。」
「一千四百萬不是一百四十萬,更不是十四萬、一萬四……」
「不僅僅如此。董、于為什麼會跟著田衛明轉?怎麼會膽大包天到那麼一種地步,把一千四百萬公款挪給一個什麼也不是的田衛明?」
「我想鄭彥章很可能已經找到了這裏的關鍵證據。也就是說,他掌握了這一千四百萬是怎麼出溜到田大公子手裡去的重要證據……」
聽黃江北這九-九-藏-書麼說,夏志遠才冷靜了下來,雖然一時仍沒作任何表示,只是疑詢地打量了江北一眼,但可以看得出,他開始關注黃江北的話了,並一心等著他繼續往下說。
兩人又稍稍沉默了一會兒。
「無可奉告。」
田曼芳火了,陡地站起:「他從田家人手裡收下那四十多萬元港幣,後果是什麼,你不清楚?」「放心放心,他不會收的。他是誰?他是黃江北!」「黃江北又怎麼了?比黃江北還黃江北的人我都見過,結果怎麼樣?不照樣身敗名裂!」
「他要保護的就是他那個身居重位的父親?」
樓上,田衛明大聲叫道:「田衛東,你他媽的有什麼資格打發我的人……你這時候放過蘇群,就等於是由著他們來栽贓陷害我……你應該明白,他們要搞我,最終還是為了要搞垮我們的老爸。事情已經干到這一步了,已經容不得我們退讓,是死是活,必須把蘇群手裡的那批東西搞到手……要不然,你就是補上那一千多萬的虧空,也還是脫不了一場致命的官司!你救不了我,也救不了老爸!」田衛東不想再跟田衛明辯嘴,還不到三十歲的他已經非常明白,這個世界上有許多事許多人,都不是靠嘴能打發調理得清楚的。他只向那兩個大漢使了個眼色,大漢們立即圍上去抱住瘋了似的田衛明,用最溫和的言詞勸說,同時不管他怎麼地蹦跳,努力把他「搬」回到樓上去,鎖了起來。
「你真的不覺得,這些年,你……也有了很多的變化嗎?」
這時,有兩個大漢匆匆走來。他們昨晚找了個地方,「審訊」了蘇群,發現所得到的那包東西,完全沒用,上當了。那包里,除了一隻穿舊了的女鞋,一把老式的刮鬍子刀架,就只有一本完全空白的筆記本。完全讓蘇群這小子耍了一回嘛!「怎麼可能是空白的?鄭彥章和蘇群費那麼大勁跟我們周旋,能是為了一本空白本兒?」田衛明不信。
田曼芳衝進單昭兒房裡,拿起電話就往市府機關各辦公室里打。打一圈也沒找見黃江北。最後,還是單昭兒出了個好點子:「找找老夏啊。他是他的助理,只有他知道他去友誼賓館前那一段時間,會去哪兒。」田曼芳一下高興得抱起昭兒直轉圈。單昭兒輕輕地拍著田曼芳潮|紅的臉,說道:「嗨,人家可是有老婆的人,那身份地位……也不允許他拈花惹草,別耽誤人家遠大政治前程。」田曼芳一開始還沒聽出那話里的味兒來,後來愣了一下,忽然推開單昭兒,呆站了一會兒,沉著臉走了。
九十一
田曼芳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她竭力裝得平靜,問:「幹嗎要讓我知道這件事?想有一天,讓我到法庭上去為你作旁證?」田衛東苦笑了笑說道:「我真要找個證人栽黃江北一下,也不會找您啊。您曼姐會為了我去作證傷害黃江北?你恨我們田家的人,這一點我比誰都清楚。所以,我今天找你來一起看看這場戲,絲毫沒有害誰的意思。我只是心裏憋得慌,我想找個人說說話。我跟你一樣,打心眼兒里佩服這個黃江北,敬重這個黃江北。多少年來,我實際上想做到的,就是要像這個黃江北曾經做到的那樣,清華,北大,工程師,政策研究室,最後走上市長寶座……閃光燈,麥克風,指揮千軍萬馬,掌握億萬經費。但最後又絕對瀟瀟洒灑、清清白白留一世英名,撒手而去……可我沒能做到,我對所有真正能做到這一點的人,不管他是什麼樣的,都願意三跪九叩頭地叫他一聲爺……可沒想到這個我最敬重的爺,也頂不住幾十萬港幣的誘惑。曼姐,你說,人這個東西,他媽的到底是個什麼玩意兒!啊?你說,人心裏還有沒有真東西?啊?」說到這裏,他的臉漲得通紅,好像一口氣灌了一大瓶六十度的二鍋頭似的。
「待多久?待到這個世界上所有恨你的那些人,都把你忘了為止。」
「我看此推理成立。」
黃江北在交際處的那場「交易」進行得十分乾脆,前後加起來沒超過十分鐘,一切都談妥了。黃江北今天一早給田衛東的電話里是這樣談的,紅木傢具他要了,但不要東西,要現金。先把傢具拉走,換成現金交給他。田衛東問他:「錢怎麼交?是交現金還是交存摺?」黃江北說,這事得見面再談。見面后,黃江北交給田衛東一張紙片:「我不經手現金,請如數轉到這個賬號里。」田衛東揶揄了一句:「黃叔叔,真沒想到,您在這方面也……也挺精通的……」黃江北笑笑,就沒再說什麼,只問了問田衛明的情況,隨口問了一句:「那一千四百萬,你估計最後能追回來多少?」
九十二
田曼芳臉色變得十分難看,一時間不知該做些什麼才好。「得阻止黃江北上這兒來。不能讓他被這幾十萬港幣毀了。人總有一時的糊塗一時的軟弱,但他不該有。得想辦法……得想辦法……」她暗自想道,緊張得直冒冷汗。首先得想辦法離開這兒,攔住黃江北,別讓他上這兒來。「假招子!誰鬧得清你們兄弟倆是咋回子事……」田曼芳一邊說,一邊拿起小皮包,就向外走去。
她倆找到夏志遠,夏志遠卻慢條斯理地勸田曼芳不用著急。
夏志遠立即從床上跳起來:「我不想聽!」
黃江北走了。他走得很沉重。走著走著,便https://read.99csw.com在樓梯上站了下來。他一直是很相信夏志遠的感覺的。夏志遠不如他聰明,沒有那些必要的機敏、熱情和行政能力,但他的確很正直,心很善,心很細,願意在幕後奔走,尤其能對他說真話說直白的話。黃江北這些年並不是沒有覺出自己也在變,但他自信是在向好的方向變,變得老練、沉穩,是向成熟的路上走。怎麼可能變得讓這個老同學擔心起來,以致擔心到都不願跟他一起再幹下去了?可能嗎?究竟發生什麼了?黃江北想著想著,決然地又轉過身來,進了夏志遠的房間。
「但是,你的這種『明智』,使真正掌握證據的人,再也不敢把證據交給你!再也不敢信任你!」
下一步,田衛東急於要找的人就是田曼芳了。
夏志遠一時語塞。
二十分鐘后,田曼芳跟田衛東來到交際處老樓。這交際處是五十年代市內唯一的一個接待外賓的場所。當年它既神秘又顯赫,不經特別的介紹,根本進不了它的大門。這些年,它正式對外營業,原先的地位也早已為後起的星級賓館代替。但一些習慣懷舊,或身份特殊的人,卻還是喜歡上這兒來「飲上一杯」。在一定的圈子裡,仍把約上幾個朋友到這兒來小聚一頓,當作高檔次的雅興。這一刻,粉紅色的西餐自助餐廳里,由於不到用餐時間,幾乎還沒什麼客人。但背景音樂卻一直在放著,柔曼得很。那是一首流傳很久了的美國著名愛情歌曲《ONLYYOU》,用中文說,就是《只有你》。田衛東把田曼芳帶到一側半敞式的包廂里,田曼芳問:「人呢?」田衛東微笑道:「跟你說實話,今天我只是想請你吃頓飯,彌補一下我那天的過失……」田曼芳立馬掉下臉來,站起就走。田衛東忙拉住她:「您瞧您瞧……隨便開個玩笑,就急成這樣。見,肯定讓你見個人。他一會兒就到。」田曼芳仍不肯坐下:「誰?說清楚。」田衛東打了個盹,慢慢說道:「黃江北,滿意了吧?」田曼芳一下掙脫田衛東的手,向外走去:「無聊。」田衛東攔住她,並低聲威脅道:「曼姐,別逼我在這兒撕破臉。我沒想耍你。我的確約了黃江北,我要讓你看看真實的黃江北,一個讓我為之大失所望的黃江北,一個並不值得你暗自鍾情的黃江北。」
「是的,就算這些都是我做的,那又怎麼樣?我就是要讓你們田家垮台,就是要看著你們田家所有的人最後都一個個的沒有好下場!我就是要把你們全送進監獄去!全送進去,全送進去!」田曼芳的臉色頓時變得跟紙一樣的蒼白,渾身哆嗦著,拿起小皮包,猛地推開田衛東,跑了出去。
幾乎在這同時,田衛東突然闖進水上大酒家後院的田曼芳房間。幾近於半裸的田曼芳正在換去剛才沖洗汽車時穿的那套衣服,見田衛東闖進,忙拿起一件外衣遮住自己身子,讓他「立即滾出去!」田衛東忙背過身去道歉。卻「死皮賴臉」地不肯走,只說要「帶她去見個人。一個你特別想見的人。」一邊說,一邊便拉開大衣櫃的門,把衣服一件一件地扔給田曼芳。田曼芳叫道:「強盜!」田衛東嬉笑道:「對對對,我就是個強盜。快穿,你要再不|穿,可就別怪我非禮了。您老那麼半裸著,就是聖賢老頭兒也頂不住。我早就想非禮你一回,這一點你應該是十分清楚的!好了快穿吧。今兒個我是完全為了您才來的。如果您還算有良心的話,應該承認我田衛東從來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您曼姐的事。過去,現在,以至將來,我都不會做任何對不起您的事。我寧可對不起我自己,也不會對不起您曼姐。這是實話嗎?如果您承認這是句實話,那麼就請快跟我走。」
「為什麼一定要我去找他?讓我去坐蠟?他現在不可能再信任我們這些人。那個筆記本甭管是空白的還是不空白,總是從我們手裡交出去的!這讓他太失望了,也讓我太失望了!」
「那你說我怎麼變了?」
「我變貪了?我變饞了?我自我膨脹,我好色好利,我獨斷專橫,欺上瞞下,無法無天?」
單昭兒忙推開那對鑽戒:「你又想怎麼了?又想跟我玩吃安眠藥遊戲?曼姐,你一直是特別自信的人。你一直教導我,做個女人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要自己相信自己,要學會咬著牙齒對人,咬著牙齒過日子。你這牙齒咬不下去了?我知道你這些年過得特別不容易。可是,你要相信章台的問題一定能得到最後解決的。你也一定能找到一個好的歸宿的……」田曼芳低下頭又沉默了一會兒,嘆道:「昭兒,你想哪去了。歸宿不歸宿,對於我已經沒什麼大的意思了,我也不會再吞安眠藥的。我真的只是想走得遠遠的休息一段日子……真的,我要歇著去了……真正的歇著去了……」
「志遠,我的同志哥,你想一想,想一想哪,這說明什麼?說明徹底解決章台市問題的關鍵時刻到來了。」
「志遠,昨天田衛東親口告訴我,這兩年,他那位兄長田衛明,從萬方挪用了將近一千四百多萬公款……」
「因此,田衛明才那麼迫不及待地不顧一切地要對付鄭彥章和蘇群,就是為了保住他背後的那個人。只要他背後的那個人不倒,他就不會出大問題,就是出點問題,也不會有大的妨礙……」
「沒九*九*藏*書有拿到確鑿證據前,我們不能採取公開和田家人對抗的做法,他們有那種特殊身份。不考慮這一點,在我們這塊土地上同樣是不明智的!」
「一千四百萬一億四千萬,跟我夏某人沒有任何關係!」
田曼芳掙扎:「我要回公司去……」
僵持了。
夏志遠懇切地:「江北,不說那些了。我們過去是好朋友,今後還是好朋友。不管你怎麼樣,我相信,你會永遠是從前的那個黃江北。我們之間的友誼永遠不會貶值,我會永遠珍惜我們之間曾有過的一切,永遠……但請你為了這一切,放我走。我真的不能適應正在發生的這一切。如果你這麼死活拽著我不放,我真不知道在你我之間還會發生些什麼。我很怕再發生這些,我不願意發生這些,但你要硬留我,就很難避免。你願意看到我倆有一天真的變得非常非常陌生和對立?讓我們在還留有真誠和美好的時候分手,是最明智的……」
樓下門廳里,田衛明帶來的那些人都有些拘謹地坐著。田衛東抱起拳,對他們作了個揖,說道:「這兩天,各位幫了我哥不少的忙,耽誤了各位不少時間。現在這兒的事辦得差不多了,就不再耽誤各位了……」
黃江北不緊不慢地補了一句:「再給留一件上衣,留一雙鞋子。天冷了,還得留一頂帽子。」
「你覺得我的智商有那麼低嗎?」
「章台的老百姓章台的幹部都是相當出色能幹的,事情壞就壞在那一小部分人手上。他們濫用手中的權力,搞得大傢伙沒心在這塊土地上好好乾,現在是揪出這些蟑螂臭蟲的時候了……」
看來情報是準確的。黃江北走進文物街不遠,就看到夏志遠正在一家專營古瓷器的小店裡,百無聊賴地把玩著一個小口廣肚的青花瓶,裝模作樣似乎很懂、很專心。黃江北走到他身後了,都沒知覺,一直到從他手裡奪過那隻青花瓶,才驚覺。夏志遠剛想表示一點「抗議」,黃江北不分青紅皂白,便把他拽出小街,並推上了車。司機一邊笑著,一邊忙按早安排好的計劃,發動了車。夏志遠當然要繼續表示抗議,繼續發表「強硬聲明」:「我現在歇病假,你幹什麼?」黃江北只是微笑,不一會兒,車已經到了夏志遠家門前。上樓,進房間,夏志遠撒開了叫:「黃江北,我倆的緣分已經到頭,你聽到沒有?你別再跟我說什麼!」黃江北笑道:「吼,吼得好!我今天就是來聽你吼叫的。」夏志遠卻往床上一躺閉上眼睛,不出聲了。
「對不起,無可奉告。」
「流氓,流氓,去說,去說呀,有種的上廣播電台去說,上電視台去說呀!」
看來,這事不像在騙她。
田衛東忙上前一步攔住田曼芳:「上哪兒去?……想去給黃江北通個訊兒?想趕我頭裡去做好人?想踩著我田衛東的肩膀去顯擺你自己?」
田曼芳出交際處大門時,心裏太慌張,沒有留心黃江北的車正往門裡開。這一錯過,她當然就不可能再找到他了。找了一大圈,只得趕回水上大酒家。衝進後院,從小皮包里掏出鑰匙串,由於太急,連使了幾把,都沒能把門打開。最後一使勁,又把鑰匙別斷在鎖眼兒里了。她急得直跺腳,正在沒辦法的時候,單昭兒走了過來。她一下衝過去拉住她:「快,開你的房門。」單昭兒說:「又哪兒著火了?」田曼芳直跺腳:「別貧,快開門。」
「黃先生,中國有十二億人,願意跟著您這位當市長的去升官發財的主兒千千萬,您發發善心放了我,行不?」
田衛東頭都不回一下地走了。
「那薩金卡……薩金卡咋辦呢?」
單昭兒懂那眼色的意思,便乖乖地不做聲了。田曼芳更是一個聰明人,也知趣地不再問了。過了一會兒,田曼芳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走到窗前呆站了一會兒,忽然轉過身來說:「夏志遠,我有件事想單獨跟昭兒商量一下,能請您上外頭稍稍待一會兒嗎?」夏志遠忙說:
「那你說,他還有什麼地方需要我們為他擔心的?」
黃江北說:「好,你不說了,現在我說。」
黃江北意外的是,一向以來跟他一樣對這種「舊貨」不感興趣的夏志遠,這些天,卻也整日價地泡在這文物一條街上了。黃江北是在尋找他多日後,才得到這個「情報」的。
「當時我需要穩住田家的人。我手裡沒掌握任何證據,我還不能和他們把關係搞僵了……」
夏志遠走後,田曼芳卻好長時間沒說話。單昭兒好奇地看著這位總是能做出許多讓人感到意外的事情來的表姐,耐心地等待著。又過了好大一會兒,田曼芳才嘆了一口氣,忽然說:「沒意思……真沒意思……昭兒,我要走了,要離開萬方,離開章台。我太累了,干不動了,我想找個地方,去好好地休息一段日子。你願意不願意把這個酒家全部接過手去徹底地管起來?」單昭兒一怔:「喂,老表姐,又想跟我們玩什麼新招?」田曼芳低下頭沉默了一會兒,笑笑道:「沒有任何陰謀。只要你願意接,我會到公證處去辦妥一切過戶手續,一切都無償移交。」說著從皮包里拿出一個極精美的首飾盒子,盒子里放著一對極昂貴的鑽石戒指:「這是給你和夏志遠的……」
「志遠,我已經說過了,事情並不像我們早先想的那麼簡單!」
這是實話。
田曼芳不做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