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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水上聚會-2

第十四章 水上聚會-2

「挺好的,」她柔聲地說。
他變迷惑了。說話時總有迷惑的時候,可又不吐不快。不管你走哪條路,只要你是往前走,你就得衝破點什麼,衝出自己的路來。而理解、講話就是要衝破牢獄的大牆,就象分娩時的嬰兒奮力衝破母腹的牆一樣。如今,不打破舊的軀殼,不刻意通過追求知識尋找出路就不是什麼新的運動。
「你怎麼不幫他一把?」厄秀拉厲聲問。
說話間他一下子躍入水中。戈珍在船里劇烈地晃動著,翻滾著的水波中蕩漾著燈光,她知道那是月光,他死了,他很可能死了。一陣絕望感襲上心頭,令她失去了感覺和意識。她知道他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世界還照舊,可沒有他了。黑夜似乎很空曠。燈籠晃來晃去,人們在遊船上和小船上竊竊私語著。她聽見溫妮弗萊德在呻|吟:「哦,一定要找到她,傑拉德,找到她呀,」好象還有人在安慰她。戈珍划著船在湖上東搖西晃,毫無目標,這可怕、冷漠、無邊無際的湖水讓她感到說不出來的恐怖。他不會再回來了嗎?她感到她也應該跳進水中去,親身領略一下水中的恐怖。
「你沒穿鞋呀。」伯金說。
「我覺得這種顏色很好看。」厄秀拉說。
「往那兒划。」傑拉德平靜地對戈珍說。
他們在樹下沉默著走了一程,然後他似乎有些膽怯地說:「有一種屬於死的生,也有一種不屬於死的生。人對前一種生都厭煩了,我們的生即是這樣。只有天知道這種生是否已經結束了。我需要一種愛,它象睡眠,象再生,象一個剛剛降世的嬰兒。」
「哦,不,」厄秀拉說,「我不想毀了它。」
「是的。」
「就是太可怕了嘛!」她驚叫道。
「發生這事兒不會是老天註定的吧?」戈珍不無惡意地嘲弄道。可他壓根兒沒聽見她的話。戈珍回過頭看路。半明半暗的水面上流瀉著好看的燈光,遊船似乎離這裏不遠了,船上的燈光在水面上飄搖。戈珍儘力搖著櫓。可現在看起來事關重大了,為此她心裏沒把握,手也就跟著笨了,怎麼也划不快。她瞟了他的臉一眼,發現他警覺地凝視著夜色,那樣子很獨特。她的心一沉,似乎要死了。「其實呀,」她自語道,「不會有人淹死的,當然不會的。那也太聳人聽聞了。」可一看到他那張毫無表情的臉她的心就發涼,那樣子看上去似乎他天生就屬於死亡與災難,他又成為以前的那個他了。
「是的,」他應付道,「是很美。」
「我不需要什麼愛,」他說,「我並不想了解你。我想脫離自身,而你也要失去你的自我,我們的區別就在於此。當你疲憊、可憐不堪時,就不要說話。一個人要學哈姆雷特,那似乎是在說謊。只有當我表現出一點健康的驕傲和散淡時你再相信我,我厭惡我嚴肅的樣子。」
「你的手上有傷,你不能下水。」戈珍恐怖地說,忍不住大喘著氣。
「我不知道。那樣的話它就如同死亡一樣了——我是想以一死而告別這種生活的——這比生活更豐富,從而一個人就象一個赤|裸的嬰兒一樣被接生出母腹,故有的保護和原來的軀體都不存在了,他被一層新的空氣所包圍,他以前從來沒有呼吸過這種空氣。」
「可是沒有你別人也會找到他們的,你何必還呆在這兒呢?」
「還有希望,我的兒。」
「這太美了!」她輕柔、崇敬地說。
戈珍大胆地設想去安撫傑拉德。她編造著最好聽的話想去安慰他。她很是驚恐,但她對此毫不在乎,一個勁兒想著該怎麼在傑拉德面前表現得恰如其分:扮演自己的角色。這才是最令人驚恐的事——她如何扮演自己的角色。
湖面上有十來只船在划行,船上玫瑰色和月亮一樣白亮的燈籠貼近水面閃爍著,燈光倒映在水裡,恰似水中燃著一團團火苗兒。遠處,那條汽船嗚嗚駛過,汽輪捲起些兒水花,船過之處,但見水上亮起一串彩色燈光。時而船上鞭炮、羅馬焰火噴射,天上群星閃耀與燈光交相暉映,照得湖面一片火紅、明晃晃的,藉著亮光,可看到數只小船緩緩漂蕩著。然後又是一片黑暗,只有燈籠細微的光線柔和地眨動著眼睛,湖上只留下一片低緩的欸乃聲與悠悠的音樂聲。
戈珍激動地大叫道:「太美了,啊,真是太美了!」
「回家,」伯金說。
「是嗎?」她緊張地問。
「吻我一下再走,好嗎?」他溫柔的聲音來自陰影中。
一陣沉寂,緊張但又真實的沉寂。伯金不明白自己的心何以跳得這樣沉重。傑拉德的手指緊緊掐入伯金的肩,似乎在表白什麼。
在她看來,他不是一個人,他是一種生命的化身。她看到他抹去臉上的水,看著自己手上的繃帶。她意識到這沒什麼好,她無法超越他,對她來說他是生命的終極。
真正讓她吃驚的是,路那邊堵滿了樹木的洞口嘩嘩湧出水流來,這嘩嘩的流水聲隨即變成怒吼,然後只聽得隆隆的水柱降落下來,沉重地砸下來。這巨大的水流充溢了整個黑夜,隆隆轟鳴著,一切都隨之沉沒、消失了。厄秀拉似乎在為自己的生命掙扎著。她用手捂住耳朵,眼睛卻看著高掛中天的一彎月亮。
「傑拉德!傑拉德!」溫妮弗萊德發瘋般地叫著。傑拉德沒有回答。遊船慢慢笨拙地繞了一個圈子然後悄然靠岸,隱入黑暗之中。輪機的旋轉聲減弱了。戈珍的小船一陣搖晃,她不由自主地把櫓插入水中以保持船身平衡。
「我並不怕死人,」他說,「既然死了就死了。最麻煩的是,他們纏著活人不放!」
他靠近她坐著,離她非常近九*九*藏*書,就坐在船尾,他的腿伸過來,腳碰到了她的腳。她搖著櫓,搖得很慢,很悠然自得,她啟望著他對她說幾句意味深長的話。可他卻一言不發。
「咱們可以走了嗎?」她沖站在台階上的伯金喊著,伯金正在那兒觀察水位下降的情況。他對此似乎著迷了。他看看厄秀拉點了點頭。
可是,對於戈珍和傑拉德流露出來的優越感她很反感。
星期天的早晨,整個礦區變得死一樣沉寂。人們似乎覺得這災難是直接發生在自己頭上的,說實在的,即便是他們自己的人遭了災難他們也不會這麼驚恐。肖特蘭茲發生了這麼悲慘的事兒,這礦區里的大戶人家出了這樣的事兒!他家的一位小姐非常任性,堅持要在遊船的屋頂上跳舞,同那年輕醫生一起落水淹死了!星期天的早上,礦工們都議論著這樁慘事,奔走相告著。星期天,人們飯桌上似乎糾纏著一個奇特的幽靈,似乎死亡的天使離人們很近了,天空中遊盪著某種超自然的感覺。男爺們兒們露出驚恐的臉色,女人們看上去很沉鬱,不少人都哭了。一開始,孩子們覺得這種驚恐場面極好玩兒,空氣中瀰漫著緊張感,幾乎有點魔力。人們都覺得這好玩兒嗎?都覺得這種刺|激好玩兒嗎?
「把船搖到碼頭去好嗎?」戈珍充滿渴望地問他。
「你說為什麼?」他反問。
伯金的心一沉。他討厭別人說他說話生動。
「不!我巴不得迪安娜。克里奇死。她活著是一個錯誤。至於那年輕小夥子,可憐的東西,他會儘快死去的。死挺好,沒比死更好的了。」
「兩個人就夠了。」她喃言道。
那孩子又高聲尖叫起來,這次的叫聲中帶著哭腔,有點不耐煩了。
「盧伯特,你要把我送回去。」傑拉德在黑暗中說。
「你不覺得奇怪嗎,」她突如其來地懷著摯愛的感情把手放到他的胳膊上,「我們怎麼總是這樣交談呢!我想我們的確相愛著。」
「有人下去救她嗎?」傑拉德厲聲問。
他轉而溫和地笑了,站在路當中轉身抱住了她。
姐妹二人的船相會了。
「給我點一盞,」她說。傑拉德無能為力地站在一旁。伯金點亮了她舉著的燈籠。她的心焦慮著等待看燈籠的風姿。這是一盞櫻花草色的燈籠,上面插著高高的花朵,花朵襯著墨綠色的葉子,蝴蝶在清純的燈光中圍著花兒盤旋。
「我覺得是在那兒,」那人不明確地說,「就是亮著紅綠燈的那條船。」
「你說的很對,」夜幕中傳來傑拉德柔和的聲音。
直到黎明時分,死者的屍體才找到。迪安娜雙臂緊抱著那年輕人的脖子把他憋死了。
「這不是太可怕了嗎!」
「你為什麼不嚴肅呢?」她問。
「不,我要把這件事做完,盧伯特。謝謝你,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沒什麼不舒服,咱們都沒什麼不舒服。」
「很好,這樣極好。」
汽船駛過,掀起的浪頭使得小船又晃起來。戈珍和厄秀拉一直在尋找傑拉德。
「傑拉德在哪兒?」戈珍問。
「對我來說很合適,」傑拉德說,「可是你行嗎?會划嗎?
「這樣行嗎?」戈珍問傑拉德。
「爸爸!」他叫道。
「這次我可要把他送回家了。」伯金說。
「來,」伯金說,「讓我把燈籠掛在船上。」
「不,是真正的。」她回答,感到受到了傷害。
然後,她又聽到人們在喊,於是她知道他爬出了水面上了船。她坐等著與他取得聯繫。隔著水面上巨大的空間,她仍然認為她與他有聯繫。可她的心卻承擔著難以忍受的孤獨,任什麼也無法穿透這包圍著心的孤獨。
「我何以對你來說很重要?」伯金有點氣惱地問。他異常敏感地意識到傑拉德的手放在他的肩上,不過他並不想跟他吵,只想讓他擺脫目前這種痛苦狀態。
「爸爸,真對不起,對不起,這是我的錯兒。可無法挽回了,我已盡了最大努力。我還可以再潛下水,不過沒什麼用了。」
一時間大家都沉默了。伯金和厄秀拉提著晃來晃去的燈籠站在水邊的陰影中。整個世界象一個幻影一般。
一切都讓燈光照亮了。這邊,那邊,無論是在朦朧的水面上還是在湖的盡頭,都閃著燈光。湖水在白日的最後一縷光線照耀下呈現出奶白色,沒有一絲陰影,只有從看不見的船上流瀉出的孤獨、細弱的燈光。沒有槳聲,小船悄悄地從慘淡的光線下駛入叢林籠罩下的黑夜中去,船上的燈籠似乎要燃起大火來,紅朴朴、圓圓的,煞是可愛地懸挂在船頭。湖水中映出點點跳躍著的燈光。水面上,到處都倒映著這些無聲的流火。
「殘酷的記憶!」傑拉德重複道。然後他再一次很有感情地拍拍伯金的肩膀說,「你也說話太生動了,盧伯特,真是天曉得。」
伯金站起身。傑拉德和戈珍走上前來。沉靜中大家都開始吸煙,伯金為大家逐個兒點上煙,薄暮中亮起了火柴的火星,他們幾人靜靜地在水邊吸著煙。湖面變得暗淡下來,湖周圍的陸地罩上了夜的帷幕,湖上的亮光漸漸隱去了。周圍的空氣神秘莫測,不知何處傳來班卓琴一類的音樂聲。
「你怎麼還在這兒,盧伯特?」他說,「我們無法把他們撈上來,湖底的坡太陡了,兩個斜坡之間全是水,還有許多小水溝,天知道會把你衝到哪兒去,這可跟平底不一樣啊。隨著湖水往外排,你都弄不清你自己的位置。」
「什麼?沒事兒。」
戈珍只覺得自己身上的血都涼了。
「不,」他說,「我只想讓我們知道我們是怎麼一回事罷了。」
月亮斜落下去,最終沉沒read.99csw.com了。湖水只剩下四分之一了,陰涼的泥岸裸|露出來,散發著腐朽味兒。東邊的山後微微露出黎明的晨曦。湖水仍舊轟鳴著從水閘中瀉落。
「我們將把水排干,」父親說,「回家去安頓一下。盧伯特,幫助照看照看他。」他又不痛不癢地補了一句話。
一艘艘小船駛近了,人們擠到大路上的籬笆前好奇地觀望著。伯金和厄秀拉帶著鑰匙進屋去,不再觀望湖水了。厄秀拉走得很快,她不敢聽那水流落下時發出的可怕轟鳴聲。
戈珍沉默了一會兒說:「厄秀拉,你能要這個嚇人的東西嗎?」
「不,我們是開端,」她說,「開端是從末日開始的。」
「但是,」她嚴肅地說,「你是否說你需要某種不是愛的東西——某種超越愛的東西。」
「你是想按自己的方式去愛,是嗎?」她打趣說,「你是不會隨便接受別人的愛的。」
「在哪兒呢,哪兒呢?在那兒,對,是那兒。哪個?不,不,不。該死的東西,這兒,這兒——」數條小船從四面八方急匆匆向出事地點劃去,但見各色彩燈籠貼近水面搖曳著,留下一串串倒影在漣漪中起伏。汽船不知何故又鳴起了汽笛。
她把燈籠遞給他,然後把燈籠上的竹桿固定在船尾。他隨她上船,背衝著搖曳的燈籠站著,在四周投下重重的陰影。
「我想或許會有人找你。」
「我不會讓手疼的,」他壓低嗓音柔和地說,那聲音讓她感覺到一種難以形容的美。
說著他又瞟了一眼船櫓,船行得不太快。戈珍在如此緊張的情況下划船,感到無所適從了。她一直在盡最大努力。遠處仍舊傳來叫喊聲和回答聲。
「是的,」他說,「迪安娜。克里奇是死是活有什麼關係?」
「是不是有什麼人過來了?」她說。
「再往後靠靠,」傑拉德站在搖搖晃晃的船上說。「船不會翻的。」
這可怕的叫聲穿透黑夜傳了過來。
「我下次會告訴你的。」傑拉德哄他道。
「我一看我這第二盞燈籠就氣得要死,」戈珍聲音刺耳地叫道,那腔調似乎要把大家都嚇跑。
「厄秀拉!」
「如果我們是末日,我們就不會是開端,」他說。
傑拉德坐起來,戈珍害怕地看著他。
「迪,哦,迪,哦,迪,迪——!」
一時間大家都沉默了,似乎有什麼不祥的徵兆。
他們向黑乎乎的路上掃視過去,然後又回頭向貝多弗走去。為了向他表明她不是淺薄、假裝正經的女人,她停住腳步抱住他,緊緊地抱住他,滿懷激|情地在他臉上布下一個個狠命的重吻。他顧不得什麼另一個自我,只覺得滿腔的熱血沸騰起來。
「是迪安娜,就是她,」傑拉德嘟噥著,「這個小猴子,她真會耍把戲。」
伯金朝旁邊看看,走過去為厄秀拉點燃第二盞燈籠里的蠟燭。這盞燈籠底部是淺紅的,繪著螃蟹和海草的圖案,燈光照耀著螃蟹和海草在透明的海水中緩緩蠕動,似乎要上到熊熊的紅色光焰中來。
「你既有了天,又有了海水。」伯金對她說。
厄秀拉現在愛伯金愛得極深,很有激|情,但她又是個對什麼都無能為力的人。對於湖上的事件,別人怎麼議論她都無動於衷,那冷漠的態度真讓人不舒服。她只會一個人干坐著,渴望見到伯金。她想要他來家裡,除此之外她沒有別的辦法,他必須馬上就來。她在等他,整天都在屋裡徘徊,等他來敲門。每隔一分鐘她都會機械地朝窗戶望去。他會出現在那兒的。
聽到有人說「他在那兒」,她不禁一驚。她看到他象一隻水老鼠一樣在水中游著,就不由自主地向他那邊劃過去。儘管他這時離一艘大船很近了,但她仍然向他劃過去,她一定要靠近他。她看到他了,他就象一頭海豹。他象海豹一樣抓住了船眩。濕漉漉的頭髮從頭上披下來,他的臉看上去很柔和。她可以聽到他在大口地喘息。
於是他們就默默地任船兒漂流。他需要純粹的安寧,可她卻很不安,想說點什麼、想得到點什麼保證從而不再擔心。
他們說著話穿過公路向家中走去。
他里忖了一會兒才陰鬱地說:「我不知道。」然後他默默前行。有點話不投機。他感到迷惘。
他穿上另一隻鞋。他渾身顫抖著,說話時牙齒都打顫了。
「有人落水了,」他氣憤、絕望地說。然後他警覺地掃視著夜幕籠罩下的水面問:「你能劃過去嗎?」
「什麼都有,就是沒有大地。」她望著他照管燈火的手說。
「對的。」他聲音柔和地說。
「為什麼不行呢?」戈珍說,「我拽你跟拽厄秀拉是一樣的。」
「他的鞋在這兒呢!」戈珍在碼頭下面說,邊說邊加快速度劃過來。
他沉默了一下,然後他用一種嚇人的聲調說:「我願意結束這一切,死了算。」
傑拉德看看他,然後充滿感情地拍拍伯金的肩膀說:「別管我,盧伯特。如果說有誰的健康需要關心,那就是你的,而不是我的。你感覺如何?」
戈珍停下櫓,朝四周觀望了一下。獨木舟隨著潮水湧來微微起伏。傑拉德的膝蓋離她很近。
「真的嗎?」她吃驚地說。
這時傳來一個女孩子的尖叫聲:「迪,迪,迪,迪,哦,迪,哦,迪!」
傑拉德又笑道:「跟厄秀拉換換,換那隻螃蟹的。」
「把她弄出來!噢,迪,親愛的!噢,把她弄出來,噢,爸爸!爸爸!」孩子發瘋般地呻|吟著。有人抓著救生圈跳進水中。兩條小船划近了,船上的燈照來照去一點都不管用。其餘的船也圍上來了。
「噢,不!」傑拉德急切地說,「他們還在水中,我們怎九*九*藏*書麼能回家呢?往回划,我要找到他們。」女人們讓他的聲音嚇壞了,那語調太專橫、可怕,幾乎是瘋狂的聲音,讓你無法反駁。
「克里奇先生!」船長恐怖地叫道,「迪安娜小姐落水了。」
「很好,可你,你是在毀你自己的生命,是在浪費你自己。」
「把燈熄了,這樣反倒看得更清楚些。」他的聲音突兀、生硬、那是一個男人的聲音。她簡直難以相信有一個什麼男性世界。她斜過身子,把燈熄滅了,這些燈籠是很難熄滅的。除了遊船兩側的彩色燈影以外,別處的燈火全消失了。藍灰色的夜漸漸瀰漫開來,月上中天,到處都有船影在晃動。
「不是這個樣,不是這樣。」他喃喃自語著。她把他拉過去時,激|情立時充溢了他的四肢,他漲紅了臉,隨之他進入了一種完美的溫柔與睡眠的狀態。他變成了一團火,對她充滿了激|情和慾望。可在這烈火的中心,卻有一個不屈、憤怒的東西。現在,就連這東西也失落了,他只是需要她,這極端的慾望就象死亡一樣不可避免、無可置疑。
「我或許沒什麼,可我敢說你在這兒胡言亂語一定是病了。」說完伯金走了。
他們抬起獨木舟放到水中,戈珍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好,傑拉德撐船離了岸。
「那你拿那隻螃蟹的換這一盞行嗎?你真地不介意嗎?」
「可你並不想死。」她逗他說。
清晨,鳥兒發出第一聲鳴囀,荒蕪湖畔上的山巒籠罩在霧靄中時,一隊散亂的人群開始向肖特蘭茲走去。人們用擔架抬著死者的屍體,傑拉德走在一旁,兩位花白鬍子父親默默地跟在後面。家裡的人都坐在屋裡等待著。母親坐在自己屋裡,自會有人稟報她。那位醫生還偷偷地巴望著兒子回來呢,兒子沒等回來,人早就疲憊不堪了。
「在哪兒呢?」
她的心確實陶醉在美之中了,她高興得無法自己。傑拉德傾斜過身子,探進燈光中來,似乎是要看燈籠。他靠近她,挨著她,同她一起觀賞著燈籠。她的臉轉向他,燈光暉映著他們肩並肩站在一起,為他們的身影罩上了一層光圈,別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傑拉德等別人把鞋帶過來。戈珍把鞋遞給他,他接過穿上了。
「溫妮,你最好上床去睡吧。」傑拉德自言自語道。
她對這話著實吃了一驚。
「不,我不想回去,」她說,「你放心好了。」
「那你說,要是碰觸到什麼東西怎麼辦?」她沉靜、不無親昵地說。
戈珍毫無知覺地搖著槳。傑拉德可以看到前面不遠處厄秀拉的綠燈籠和玫瑰紅燈籠相挨著搖曳,伯金在搖船,那彩虹色的尾光轉眼即逝。他同樣可以意識到,他自己船上微弱的燈光也在他身後撒下一片溫柔的影子。
「如果我無法直線劃過去你就提醒我。」她仍舊緊張、恐懼地說。
「我看怕不行,不知道他們在哪兒。怎麼也找不到他們。
「去睡?天啊,天啊,你認為我應該去睡嗎?找不到他們我哪兒也不去。」
夜色呈現出銀灰,若沒有一陣陣焦慮的喊聲,這夜晚該是十分安寧的。銀灰色的月光灑在湖面上,影影綽綽的船隻在一片欸乃聲中漂動。可厄秀拉的頭腦卻僵住了,她覺得什麼都不那麼重要,都不真實。
「去哪兒?到碼頭嗎?」戈珍緊張地問。
可怕的叫喊聲和響聲仍舊穿過夜幕從水面上傳過來。
她幾乎是興高采烈地笑了。
「可我覺得我是,」厄秀拉說,「我覺得我是幸福的玫瑰。」
「我們救不了他們了。」他說。
他滿足了但也粉碎了,充實了但也被毀滅了,離開她,向家中走去,在黑夜中行,又投入了激|情之火中。遠方,在遠方,黑暗中似乎有一絲小小的悲愁之情。可這又有什麼了不起呢?除了這至高無上,凱旋般的肉體激|情以外——它象生活的新咒語一樣在燃燒——還有什麼別的更重要的呢?「我現在變成了一個會說話的行屍走肉,僅此而已,」他極為蔑視他的另一個自我,可他的另一個自我卻遠處在遊盪著。
伯金抓住水門的鐵把手,用力扭起來。齒輪開始慢慢鬆動了。他扭啊扭,象個奴隸在勞作,白色的身影變得明晰起來。厄秀拉扭頭向旁邊看去。她不忍心看著他沉重地扭動,又彎腰又直腰地象個奴隸一樣扭動鐵把手。
她傾聽著,要弄明白他的意思。她知道,他也知道,語言本身並不能表達什麼意思,語言不過是我們打出的手勢,就象其它啞劇一樣。她似乎是通過自己的血液來領會他的手勢,儘管她有撲向前面的慾望但她還是後退了。
「是戈珍嗎?」厄秀拉問。
「你划船手不疼嗎?」她關切地問,「其實我劃得也很好。」
傑拉德又遊了過來,伯金彎下身拉他上了船。戈珍又看到他往船上爬了,可這一次他顯得遲緩、沉重,象一頭水陸兩棲動物那樣笨拙地爬了上來。月光朦朧地灑在他白皙濕淋淋的身體上,照耀著他彎曲的背和健壯的腰臀。可這具肉體現在看上去卻是一副慘敗相兒:他爬上來,緩緩地、笨重地倒了下去。他象一頭痛苦的動物那樣喘著粗氣。他癱坐在船里,紋絲不動,他的頭象海豹那樣僵硬地挺著,他整個兒看上去不成人樣,令人無法理解。戈珍不由自主地划船跟在他們那隻船後面,一個勁兒打寒顫。伯金一言不發地把船划向碼頭。
「為什麼愛要象睡眠一樣呢?」她沮喪地問。
伯金沒回答,直朝岸邊劃去。傑拉德沉默地坐在船上,象一頭聾啞動物喘著粗氣,牙齒打顫,胳膊僵住了,頭象海豹的頭一樣僵直。
「看不清,先生。大家都在找,可眼下什https://read.99csw.com麼也看不見。」
「那你還在這兒做什麼?」伯金說。「去睡覺不是更好嗎?」
他來到管水員的屋裡,要來水閘的鑰匙。然後他們穿過路旁的一座小門來到水站的水頭,下面是一個蓄水的石坑,還有一條台階路直通向水底。石級頭上的門就是水閘。
「可是我們是在水上,不能有什麼變動呀。」她的話給了他神奇、微妙的慰藉,顯得很憐惜他似的。
她凝視了他好一會兒。然後她傾過身體,長久、富有韻味地吻了他,雙唇在他的唇上逗留了好一陣子。在他仍然神魂顛倒、渾身各個骨節都燃著火的時候,她從他手中拿過了燈籠。
隨著一陣擊水聲他又潛入水底中。戈珍心煩意亂地坐著,面對寬廣、凝重、死靜的水域,她心裏著實怕,她跟腳下這平緩、毫無生氣的水在一起,感到很孤獨。這還不是什麼孤單的問題,這是一種可怕的分離、可怕、冷酷的懸念。她就高懸在可惡的現實之上,直到她也沉入底層為止。
說著她舉起燈籠,燈光驚動了一群鸛,群起飛離黑魆魆的大地,飛掠過深藍色的天空。
她思忖著。
「你憑什麼干涉我的事?」傑拉德仇視地問。
說著他和厄秀拉就向大船移過去。
「哦,我的兒。回家去,換換衣服吧。」
「如果你死去的話,」他說,「死了就算了。幹嗎又要活過來?水下有藏身的地方,可以容幾千人呢。」
伯金走過去點燃這隻燈籠。它塗著可愛的深藍色,底座是紅色的,一條白色的大墨魚正捲起細小的白色浪花兒來。墨魚正從燭光中神情專註地漠視外面。
「你覺得這樣沒什麼嗎?」
天上金色的光芒褪去了,明月升上來了,似乎微綻著笑靨。對岸黛色的林子隱入黑夜中去了。黑夜中,時而流曳著幾道光線。湖面上,遠遠地閃爍著魔幻般的幾縷光芒,象蒼白的珠光,淡綠、淡紅、淡黃三色兼而有之。隨著遊船駛進巨大的陰影中,隨著燈火的閃動,光芒四射的船上奏出的樂曲聲,遠遠飄過來。
「他又跳進水裡去了。」厄秀拉抱怨說,「我覺得,他的手傷成那樣,就不該下水。」
他回來時,人們仍在排放湖中的水。他站在岸上,聽到傑拉德的說話聲。水聲仍舊隆隆作響,月光銀白,遠方的山巒神秘莫測。湖水在下降,晚上的空氣中散發著湖岸上陰冷的氣息。
他微微一笑。
他掙掉夾克衫,把它扔到腳下。現在,他光著頭,全身都穿著白衣服。他用手摸摸腰帶。他們現在靠近碼頭了,碼頭影影綽綽聳立著,碼頭上五光十色的燈在陰影籠罩下的黑色水面上投下一片片紅、綠、黃的色塊,既可愛、又醜陋。
在肖特蘭茲,窗口中透著燈光,似乎沒有人入睡。碼頭上站著那位老醫生,他兒子失蹤了,他就這麼默立著等兒子回來。伯金也站在這裏觀察著,這時傑拉德划著一條船過來了。
他們又沉默了。遊船鳴著汽笛,船上有人在唱歌兒。突然一聲大叫劃破了夜空,隨之水面上一片混亂,傳來輪機倒轉、劇烈攪動湖水的可怕聲音。
「跟我走吧,我要你來。」伯金說。
「離開這兒,到我那兒去,好嗎?」他象催促一個醉漢一樣催他。
「是的,」他說,「也許是吧,可奇怪的是,那兒的藏身之地太大了,那是一個大世界。那兒象地獄一樣陰冷,你在那兒孤立無援,好象你的頭被人砍掉了一樣。」他顫抖得太厲害,幾乎說不出話來。「你可知道,我們家有個特點,」他繼續說:「一旦什麼事出了差錯就再也無法矯正過來了。我這一生一直注意著這一點——一旦什麼事出了差錯,你就無法糾正它了。」
「讓遊船靠港吧。讓它停在那兒一點用也沒有。準備好纜繩拉船。」傳來了決定性的命令聲。
「沒人記掛你嗎?」她急切地要同他交流思想。
「我也是這麼想,」戈珍說,「可是,你能把它甩到你船上去嗎?你不想立即毀掉它嗎?」
「記掛我?」他重複道,「不會的!為什麼?」
戈珍說著上前來交換。
湖裡還有一股刺骨的寒流。「
「她害死了他。」傑拉德說。
「可是有距離,有距離啊。」他說。
厄秀拉聽著他說話,一邊認真聽一邊試圖不把他的話往心裏去。她似乎剛剛抓住一點他話中的線索就迴避了。她想聽他的話,可又不想介入。他想讓她屈就他,但她很不情願,不願意接受這種身份。
他正在傾聽附近細小的聲音:水花兒從槳上滴落,身後的燈籠相互碰撞著發出聲響,還有時不時戈珍的長裙發出的窸窸窣窣聲,真象另一個世界里的聲音。他的意識在下沉,有生以來第一次失神落魂,對外界的事物全神貫注起來。以前他總能夠集中精力,不讓自己失態。可現在他卻放鬆了自己的意志。不知不覺中與外界溶為一體了。這真象一場純粹的睡眠,是他生命中第一次偉大的睡眠。他一生中太固執又太警覺了。可是現在,卻有了這樣的休眠、安寧與完美的放鬆。
說著他帶著一種細膩的幸福感、緩緩地、輕柔地吻她的臉和眉毛,這讓她吃驚不小,一時手足無措了。這是些溫柔但盲目的吻,吻得很實在,美妙極了。可她卻躲著他的吻。這吻真象一些奇怪的蛀蟲,非常柔和、安寧地落在她的臉上,她在冥冥中承受著它們。她感到不安、躲開了。
「別做這事兒了,好嗎?你強迫自己干這些可怕的事,給自己留下殘酷的記憶,走吧。」
「你覺得他們死了嗎?」她大聲問。
伯金奉命打開水閘把湖裡的水放乾淨。威利湖在大路附近設了一個水閘,從而它就成了https://read.99csw.com一個水庫,在急需的情況下為遠處的礦區供水。「跟我來,」他對厄秀拉說,「等我做完這件事我陪你一起步行回家。」
「不,」傑拉德摟著伯金的肩哄他的。「謝謝你,盧伯特。明天我會去的,行嗎?你明白,不是嗎?我想把這件事幹完。不過,我明天一定會去的。哦,我最喜歡跟你聊天了,它比我做什麼事都更有趣兒。會的,我會去的。你對我來說很重要,盧伯特,你對此也許沒有意識到。
「是啊,」她說,「死並沒什麼,不是嗎?」
「好可愛呀,」戈珍附和道。她也想優美地打起一盞燈籠。
「他們為什麼要找我呢?」說完他又想起對她應該有禮貌,於是又說:「或許,你想回去了吧?」
「你怕嗎?」她問他。
「哪兒都行,」他說,「任它漂吧。」
「真是太可怕了!」戈珍害怕地大叫起來。她身邊的傑拉德忍不住輕聲笑了。
他們來到了碼頭。傑拉德渾身水濕,象個裸體人一樣沿台階往上走。他父親就立在那兒。
「不介意,」厄秀拉說著就讓出了自己的燈籠,換回了那隻繪有墨魚的。
伯金從大船上取來幾隻燈籠,四個人湊上去點亮它們。厄秀拉打起第一盞燈籠,伯金划亮火柴,從紅色的燈籠口探進去,點亮了底部的蠟燭。燈籠亮了,大家都後退一步,觀看從厄秀拉的手邊垂下的綠色的燈籠,象一盞綠色的月亮在閃光,燈光輝映著她的面龐。燈光搖曳著,伯金彎腰湊到燈籠口去察看,燈光映得他的臉象幻影一樣,沒有意識,象魔鬼的臉。厄秀拉暗淡的身影靠近了伯金。
他並不在意她的話。他們走上山去,遠離這嘈雜的聲音。
「你往哪兒划?」傑拉德如夢初醒般地突然問。
「你喜歡這樣嗎?」她溫柔關切地問他。
「把她救出來,傑拉德,哦,救出她來,」那孩子焦急地叫著。但他並不在意。
從她的語調中他聽得出來,她想坐獨木舟,在獨木舟里她就可以獨自佔有他了,人和船都得聽她指揮。他莫名其妙地順從了戈珍。
他爬進船艙。噢,他往船上爬時,腰部的肌肉在用力,白皙皙地閃著光,真美呀,她看到這腰真想去死、去死。閃光、美好的腰臀,他的肩背渾圓又柔韌,啊,這景象對她來說可太刺|激了,太美妙了。她知道,這是對她命運的宣判。可怕的,無援無助的命運,多美呀,這麼美!
他光著腳在木製地板上走了幾步,踩到了什麼尖東西。
「可我離你很近啊。」她愉悅地說。
「為什麼?」她問。
「有燈光照著,沒事。」他說。
「他在那兒呢!」厄秀拉的眼尖,看到了他。傑拉德在水下並沒呆多久。伯金把船向他劃過去,戈珍也划船跟上。傑拉德慢慢游過來用傷手扒住船舷,手一滑,人又落下水去。
「你這人很可怕。」厄秀拉喃言道。
「咱們當中隔著一個空間,」他低沉、默默地說,似乎不是他在說話,而是他身上什麼東西在說。她似乎憑著什麼魔力感覺得出,他和她是若即若離地坐在獨木舟上。她理解他,為此很高興,神魂顛倒。
「保持船身平穩。」他說。獨木舟徑直朝前駛去。
「是在它之後,而不是從它本身產生。是在我們之後,而不是從我們本身產生。」
「天生的嗎?」他嘲弄地問。
說著他彎下腰去解鞋帶,脫掉鞋,然後把頭上的軟帽摘下甩到船底。
戈珍的獨木舟也加快了速度,船燈在傑拉德身後飄搖著。
「不,」伯金說,「你不能去了。」他的話中流露出強迫的意思。傑拉德沉默了,心裏在鬥爭著。似乎他要殺了伯金才算拉倒。可伯金依舊平緩地划著船,並不回答他的話,心裏自有自己的招術。
傑拉德沉默了一會兒說:「浪費?不這樣我能怎樣呢?」
「是的。」他說。
「年輕的布林德爾醫生下去了,先生。」
「你是個魔鬼。你知道,真的。」她說,「你要毀滅我們的希望。你想要我們都死。」
「你可知道,一下了水,那兒是何等陰冷,跟水面上大不一樣,深不見底。你可以想想,咱們怎麼沒死,上到岸上來了。這就走嗎?我送送你,好嗎?那,再見,謝謝你,太謝謝你了。」
她心中高興,沉默了一陣子才回答,聲音又細又尖。
「你不同戈珍一起划獨木舟嗎?」伯金說,「那更有意思。」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拽我?「
「真美。」她說。
「是的,」他說,「很愛。」
「她在哪兒落水的?」
「沒關係,為什麼要這麼舉足輕重呢?她最好是死,那才更真實些。在死亡中她是個實在的人,而在生活中她是個沒用的東西。」
她看看他,他身子正向後面微微閃光的燈籠靠去。儘管他的臉只露出一個輪廓,但她能看得清這張臉,它被夜光籠罩著。她心中對他充滿了激|情,他那麼象男子漢般地沉穩、神秘,這給他憑添了幾分英氣。他身上洋溢著一股子陽剛之氣,那剛柔兼備的身軀側影散發著這種氣韻,那完美的身姿令她興奮、激動、陶醉。她喜歡這樣看他。現在她還不想撫摸他,還不想認識他那活生生的血肉之軀,還不想從他的實體中獲得進一步的滿足。他實在難以捉摸,可他又近在咫尺。戈珍的手漠然地搭在槳上,她一個心眼兒要看他,他象一個透明的影子,她要觸到他的實際存在。
「嘿,在那兒——羅克利!嘿,在那兒!」
兩個姑娘又等了一會兒看是否還有希望。一輪皎潔的明月掛在空中,亮得出奇,水面上聚集著小船,各種各樣的聲音匯在一起,有人在壓低嗓門兒喊話,都是些沒用的話。伯金一回來,戈珍就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