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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下塵/七堇年

燈下塵/七堇年

那天到家是晚上九點,累極了,一臉淚鹽,腌得麵皮緊繃發痛。什麼都沒說,洗洗睡了。爬上床的時候,掀開被子,打開床頭柜上的檯燈——在一束燈光下,才看到有那麼多灰塵。
為了開處方葯,去看醫生。醫生跟我說,我知道這病很難受,別人也體會不了。就像你得了肝病,你疼,別人知道你疼也幫不了你,只能自己治;抑鬱症是一樣的。別人可能還不相信你疼,更沒法幫你,你只能靠自己。
萬能青年旅店真牛啊,寫得出「是誰來自山川湖海,卻囿於晝夜、廚房與愛」這樣的詞兒——讓人忍不住要細細想,可又忍不住強迫自己,不要多想。
跟他在QQ上聊了很久,後來我問他,你那些編輯呢,去哪兒了?他說,去生活了。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沒低到塵埃里的種子,開不出花來。
哎,能逼死人的,流言也算一個。姑且只能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了。天天在網上刷啊刷,終於看到一個招聘消息。立馬把簡歷遞過去了。體制內的事兒,大都是拼爹。我沒爹,娘也沒得可拼,但還是象徵性地找了找,拐著彎兒地聯繫上那個書記。後來聽說,我媽媽一個朋友的朋友https://read•99csw•com的親戚的孩子,去年給硬塞進那個單位裏面去了。家裡是做房地產的,不差錢,花了二三十萬吧,小意思。那孩子,可是專門坐頭等艙飛去香港,就為了看一場3D《肉蒲團》的。
兩個人都哽在那兒,也不知道說什麼好。
別人聽說我要找工作,都問我,你還找工作?你找什麼工作?你不好好寫東西,你找什麼工作?
世上能逼死人的東西太多了,迷茫也算一個。一時間我找不到事做,什麼都找不到了。抑鬱症複發,重得……沒法跟別人說。每天專心致志地想死的事情,專心致志地想。沒人理解。我自己也不理解:沒缺胳膊少腿的又沒餓著凍著,抑什麼郁。比比非洲難民,好意思么。
那個瞬間我突然想,如果說寫作還有什麼意義的話,那就是,作品就像一盞燈,照亮了那一束你原本看不見的灰塵。它們都是活生生的人,都在活生生的生活中飛舞,包括你我。如果不是因為一篇文、一本書,你可能不會知道有這麼樣的一群人,生活在這麼樣的一個世界中。
我苦著臉說,他是誰啊,我要能是崔永元,我才不抑鬱呢。
只受得起九*九*藏*書普通的苦,就只要普通人的生活吧,於是我開始夢寐以求一份穩定工作。我覺得,找到了工作,就什麼都好了。
關上燈,睡吧。黑暗中塵埃仍在飛舞,你我卻幾近落定。
原來不光是選老婆,生活也是紅玫瑰白玫瑰:夢寐以求的,未必有想得那麼好——有了就知道了;從前看不起的不要的,未必有那麼差——沒了就知道了。
就這樣,我也打算去生活了。
死馬當活馬醫吧,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心裏又悲壯,又涼。我和我媽就拿著簡歷,花血本買了兩瓶酒,再商量半天,有點心疼地塞了個紅包在裏面,跑了四百公里長途,去攔那個書記。好不容易找到了,不吃不喝在書記家樓下等了一天,把他等出來了。我遠遠看著母親帶著巴結的表情過去,遞上我的簡歷和酒,書記不耐煩地揮揮手,不理會,沒說兩句就走了。
當天我們趕回老家,一路上走高速。老媽一路在後邊兒說我的風涼話,把我寫東西得來的那點點可憐的自信給踩得一無是處,總之很難聽很難聽那種。「出了你們那個圈兒,你就什麼都不是——說白了,就算在那個圈兒里,你也什麼都不是!別不知天高九*九*藏*書地厚了,一天到晚矯情的……」有時候,親人的狠話最傷人,我一路那個淚流滿面啊,小小年紀心如死灰的感覺居然都有了。
生活像一台榨汁機。沒時間寫作,沒時間思考,累得像條狗一樣爬回家的時候,安慰著自己,生活並不都是要麼激|情四射,要麼春花秋月的。有多少人和我一樣堵在上下班高峰,呼吸著汽車尾氣,連夢都累得沒法做了?要是人人都去喂馬劈柴,週遊世界,GDP誰來貢獻?
工作近一年半,每天一粒帕羅西汀,抑鬱症漸漸好了。又開始覺得日子少了些什麼,忍不住想想,如果當初就由著性子不工作,是不是現在很清閑?春花秋月,杏花下喝酒?週遊世界?哪像現在這樣,忙得四腳朝天。
南方的冬天本來就陰灰,我酸得淚都快掉了。
做什麼好呢?就這麼漂著嗎?漂泊之所以讓人羡慕,那是因為你只見到漂上去了的,沒見過沉下去了的——後者才是大多數。什麼事兒都是聽上去很美,到了實處,要拿膽子來說話——心裏掂了掂分量,這膽子我還真沒有。
而有時候,知道有另一些人和你過著一樣的生活,經歷著一樣的辛苦,抑或和你過著完全不同的生九-九-藏-書活,經歷著完全不同的辛苦——都是安慰。邱妙津說:「儘管人是這麼地讓人失望,但人還是這麼地需要人。」
後來,那份工作的事兒,反正也找不到後門,就從前門走吧:硬著頭皮面試,問什麼答什麼,講了半小時。神使鬼差地,他們說我英文很好,錄用了。
老媽看出來什麼,小心翼翼拿崔永元的事迹鼓勵我,說,你看人家崔老師抑鬱了,就休息,出來做《我的抗戰》。一個人走走長征路,你看不也挺好的嗎?
老媽說,你這麼想就不對了啊,別人還會說呢,他要是你,他才不抑鬱呢。
那天跟一個做獨立電子雜誌的朋友聊天。過去幫忙的全是他朋友,憑一份興趣做雜誌,不問報酬,也沒有報酬。五年下來,斷斷續續,走的走,如今只剩下他一個人。
閑得發慌的日子,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該做什麼。想過做雜誌,但做雜誌的太多了,全都同質化,再做也沒有意義;純寫東西吧,那會兒不知怎的,可能青黃不接吧,年少時什麼都敢寫的勁兒過了,該成熟的又沒熟透,所謂瓶頸期吧,沒法寫。
微博上有人發了一條:「你苦戰通宵時,布里斯班的燈魚已劃過珊瑚叢;你趕場招聘會https://read.99csw.com時,蒙巴薩的小蟹剛溜出漁夫的掌心;你寫程序代碼時,布拉格的電車正晃過金色夕陽……有些人聽了,嘆息一聲繼續做宅女;有些人則立刻出發,卻不知道怎麼回到正常世界。其實,親愛的,穿著高跟鞋走好每一步,你才能知道換上跑鞋的時候,要去哪裡。」我留了個言:「在布里斯班的人也要鏖戰通宵。蒙巴薩人或許還期待當地能有招聘會。布拉格也有寫代碼的程序員。旅行就是離開自己待膩了的地方,去別人待膩了的地方看看。」
2010年我在香港畢業。出了新書,完了被拉去全國簽售一圈。那種累不是身體的累,心累。感覺像被人牽著當戲看。心像個想飛的熱氣球,吊籃里卻掛了太多沙袋,怎麼都飛不起來。脹得快要破掉了,一看,還在原地。那年底,回到老家,宅著。天天手腳冰冷,冷得發抖——我真是覺得,從來沒有那麼冷的冬天。我可是在北方下雪的時候都只穿單褲出門的人。那會兒生活空蕩蕩的,喊一聲都有迴音。大雪天一個人騎車去游泳,泳池浮著薄冰,咬著牙扎進去,那滋味兒,真痛快。
黑暗中,灰塵什麼的,沒人看得見。打亮了一束燈光,你才看得到,原來有這麼多灰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