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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去經年/顏茹玉

此去經年/顏茹玉

今天講一個關於媽媽的故事吧。其實和媽媽也沒有特別大關係。
我那個時候已經懂點事了。他總是說你們隨便點,但每次我都只選擇最便宜的菜。我不想看到他結賬的時候,有點窘迫又裝作格外豪氣的樣子,我知道他是怕紀瞧不起。實際上呢,小紀也是瞧不起他,但女人嘛,利用這種喜歡,享受一點指揮別人的特權,也沒什麼不對的是不是?
小紀和芬芬阿姨簡單寒暄了一下就拉著我要走,我當時站在旁邊說不上來是什麼感覺,就是一直哭一直哭。她出來的時候像是鬆了一口氣似的跟我說,真是一秒鐘也多待不下去啦,看著好恐怖啊。
現在想起來,其實挺不容易的,他只是公安系統里最最底層的那一環。可因為他總是拍著胸脯說在硚口區沒有他搞不定的事,我當時也就沒太把這人情記在心上。
當時我聽著心裏就特別難受,但什麼也沒有說。當時我就想啊,你看你把每個月的工資都用在這個女人身上。你想盡一切辦法討她歡心,給她發肉麻的簡訊。你有空就來找她幫她跑腿。現在你躺在床上。你什麼意識都沒有了,你甚至分不清誰是誰,她read.99csw.com最多來看你一眼,還被嚇走了。你圖個什麼呢?你天天罵你的妻子,和她吵架,她甚至沒有吃過牛排。如果你現在可以睜開眼,會不會覺得自己以前很可笑呢?
你知道什麼叫愛人嗎?你以為你拼了命追逐的那東西是愛情嗎?
只求你好好的。只求你好好的。
再後來等我上大學的時候,他發了腦溢血。知道這事的時候正好是十一假期,他愛人打電話給小紀,說想借點錢,說過完年等房子拆遷補助下來了就還。小紀答應了。出於禮貌她還決定去趟醫院,我就要她帶我一起去了。
芬芬阿姨站在病床旁邊,不停地幫他按摩,捏捏手捏捏腿,拿濕棉球給他擦嘴。因為喉嚨里還插著導管,所以她要時不時用抽吸管抽出喉嚨里的積液。
今天要講的就是其中一個。
說這話時她抬頭看了我一眼說,你看啊,現在真的要每天喂到他嘴裏了。
故事就是這樣了。我上個星期去看他的時候,他已經能說簡單的句子了,但意思總表達不出來。只有芬芬阿姨知道他想說什麼。他伸出兩根手指頭就是要抽煙;手捏捏拳頭就是要九_九_藏_書撓痒痒。她總是自言自語一般對著空氣問問題,然後不等他反應又自說自話地替他回答了。她像哄孩子一樣哄著他,說你想要這個,這個不能吃呀。
漢橋叔叔是我們的鄰居,原來住在居民區。我們買了整個頂層,打通了他所住的四樓左邊最小的那一戶。那個時候他還很健壯,是警局的緝毒卧底還是線人什麼的,反正黑白兩道走,掙著點玩命的錢。他愛人是個很樸素的武漢女人,我叫她芬芬阿姨。她不好看,個子瘦瘦小小的,但總是很和氣的樣子。他們常吵架,整棟樓都能聽見。他們有一個兒子,比我大不了兩歲。爸爸看他們家可憐,後來聽說他兒子畢業了找工作沒著落,就讓他來我們家當司機,這樣兩家聯繫就密切了起來。
臨走時她開心地跟我說:我們的拆遷新房馬上裝修好了,到時候叫上你媽媽一起來做客啊。我連聲說好。
我很小的時候就發現了一個規律,你周圍的人對待你朋友的態度,其實完全取決於你對他的態度。這道理在任何時候,對什麼婆媳關係啊,同事關係啊統統適用。小紀總是使喚他,於是我也狐假虎威地沒閑著九九藏書。有一次朋友的摩托車被收進了交管所,無牌無照。我打電話要他幫忙。我記得那是七八月份的夏天,特別熱。他頂著大太陽從漢口坐公交車到武昌,到處找領導批條子,去對序列號,找合格證,反正是折騰了三天,最後還花了兩百塊才把車子取了出來。
不是,那是你的慾望、你的憧憬和你的貪婪。
他應該算是喜歡小紀的男人里最殷勤的了,因為沒什麼錢,所以總是鞍前馬後圍著小紀轉。我高三的時候,父母分居了。小紀陪我住到了學校對面租的房子里。漢橋叔叔幾乎每天都過來,買很多我喜歡吃的菜,來了就直接進廚房。他做的孜然脆骨超級好吃,媽媽看我喜歡吃,也就沒有拒絕他的好意。
儘管我知道腦溢血是很嚴重的病,可進病房的時候我還是嚇得差點叫出聲來。漢橋叔叔還昏迷在病床上,全身都插滿了輸液導管和檢測儀器的線,頭蓋骨取了一塊,為了方便日後的手術,沒有還原就縫合了。整個人骨瘦如柴,面如土灰,偶爾抽筋的時候還會翻白眼。
每次案子破了線人都會有一筆酬勞,說多也不多。他拿了錢總是第一時間跟我打電話,說九*九*藏*書要去最好的餐廳請我們吃飯。他知道從我下手小紀才不會推辭,也知道從吃的下手我才不會推辭。
芬芬阿姨在一邊看著,說這個我也沒看懂啊。但她笑了笑又說,不過能這樣已經很好很好了,至少老天爺把人留下了不是?那一刻陽光從廚房透進來,打在她身上。我覺得她特別美,真的特別美。
而最後留下的,才是愛情。
即使到現在我想到這句話,都會呆在鍵盤面前,很久不知道該說什麼。
漢橋叔叔見到我時已經叫不出名字了。我陪他坐了一下午,他一直想說點什麼,可又說不明白。總是咿咿呀呀的,最後再長長地嘆一口氣。後來我終於零零星星地聽到幾個詞。他說,摩托,沒事,然後又拍拍自己的胸。我一瞬間明白了,他是想說,摩托車再出事了也沒關係,他能搞定。
我想這才是夫妻吧。雖然你脾氣很壞,沒有給過我什麼好的生活,還總是跟我吵架,但如果需要你付出這樣大的代價來彌補,我一萬個寧願受苦的人是我。多久都沒有關係。
後來寒假住在爸爸家,聽說他醒了,就買了點禮物去醫院看他。他還是沒有什麼好轉,只是會哼哼和用唯一能動read.99csw.com的右手到處抓。我陪著芬芬阿姨給他按摩,阿姨不知道我們之間其實很熟悉,我也裝作一副只是出於同情心才來幫忙的樣子。就在那幾天里,我想的比我這輩子領悟到的事情還要多。
芬芬阿姨告訴我,漢橋叔叔脾氣可暴了,腦溢血發作的時候他們正在為誰去添飯的事情鬧冷戰,冷戰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難不成你還要我喂到你口裡?
她當時拉著我的手說,要是還能回到那一天啊,我真寧願以後的二十年,我天天都把飯菜喂到他嘴裏吃。
等她關上門,我下到三樓的時候就忍不住坐在台階上,開始失聲大哭。
我看到桌上的保溫瓶里,每天都是不一樣的湯和飯菜。她每天五點就起床準備一天的飯,用研磨機攪拌成糊狀,再用針筒一點點地打到通往胃的軟管里。
媽媽姓紀,大家都叫她小紀。小紀特別美,反正從小到大,人家見到我們母女都說,這媽媽比女兒漂亮多啦。除了好看,小紀身上還有種特別的爽朗,也很能幹。我從小身邊就有好多叔叔,明裡暗裡地喜歡她。
她居然為此覺得愧疚,把造成這不幸的責任都攬到自己身上,覺得都是自己一句話咒得他真的成了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