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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色複寫紙/蕎麥

紅色複寫紙/蕎麥

我在初二那年跟媽媽去集市買東西時遇到了金老師,他已經退休了,眼神更加不好,頭髮花白,老得有點認不出來。我媽拉住我跟他打招呼,他看了看我,跟我媽說:「你家小孩還是很優秀的……」後面的話他沒有再說。我已經變成了一個十五歲的少女,靜靜站在旁邊,鎮定而沉默地看著他,彷彿什麼都不知道。
期末考試前,金老師給大家做了一次強有力的動員,他拿出一支嶄新的鋼筆,說會用它來獎勵這次數學考滿分的人。如果不止一個,那麼他就再去買幾支,但是,「這次是我出的卷子,很難,估計很難有人拿滿分。所以……」他拍了拍那支鋼筆,「可能這支鋼筆最後還是我的。」
「這個……不太可能啊。」他看著我的試卷說,修改有點生硬,但也不是那麼明顯。他是個老人家,一時的心軟讓他無法說出「你是不是自己改了答案」這種話。他咂摸著嘴,拿不定主意。教室里一片寂靜,同學們均迷惑不解,就在我們相持不下的時候,曉梅忽然舉手了。
金老師繼續表達著他的得意和遺憾:「可惜啊,有些同學,總是在關鍵的時候粗心了……」我知道他在說我,他透過老花鏡看過來的目光裏面什麼都沒有,沒有遺憾和安慰,好像一切本該如此。我看著那個答案:31。如果我寫的是32,那麼此時我正在接受他的表揚,接過他遞來的鋼筆,他或許會第一次嘗試用一種新的、有內容的目光看著我,併為他一直對我的忽視感到愧疚。
我激動難耐,不是為了那支鋼筆,而是覺得可以通過這次考試一舉扭轉他對我的態度。曉梅也說:「我覺得你肯定能拿滿分,期中考試你就是滿分。讓他看看你的厲害。」還有其他一些人,他們總是漫不經心,但帶著一種試探對我說:「你這次會拿到鋼筆吧?」我就說:「很難read•99csw.com說啊,我很粗心的。再說我也不想要他那支鋼筆。」但我知道,如果這個班上有人得滿分,那一定是我,我會讓他知道:我是這個班上最聰明的小孩。
隨著金老師走出去,整個教室里一片沸騰,男生們紛紛衝出去玩無聊的遊戲。曉梅問我要不要出去踢毽子,我搖搖頭,從書包里拿出了幾張紅色的複寫紙,像獻寶一樣給她看。藍色的複寫紙在鄉下已經算是稀少之物,更何況這是紅色的,是南京的叔叔回鄉下時給的,我甚至都沒捨得拿出來過。我把它墊在本子的兩張紙之間,在前一張紙上寫:曉梅。后一張紙上就印出兩個紅色的字:曉梅。她驚訝得像看著一個奇迹。然後我慷慨地遞過去給她:「送給你。」
下一課開始點評試卷,點評到我犯錯的那一條,金老師報出了正確答案:32,並講了解題過程。我或許渾身都在發抖,兩個念頭交替出現:放棄吧?試試吧?如果放棄的話,被人家看見我的答案是32又該如何解釋?改回去吧。但1改成2很容易,2改回1則太難了。幾乎在一種矛盾的衝動下,我舉起了手,說了人生中最愚蠢的一句謊話:「老師,你改錯試卷了。」
金老師又沉默了一會兒,一時間說不出話來。他轉身疲倦地走回了講台,背影像是一頭已經累壞了的牛。然後他在講台上了呆坐了一會兒,面無表情地宣布他改錯了試卷,我的成績是滿分,並且把那支鋼筆獎勵給了我。我走上去領那支鋼筆,他還是那樣眼神空洞地看著我。他是一個老人了,如果他年輕一點,一定不會任由事情這樣結束。
這次全班嘩然,我猛然抬頭看著金老師,他正震驚地看著曉梅。大家都喜歡的、有著奇特權威的女生,她為我作了偽證。
她繼續說:「我證明……試捲髮下來的時候確實就是3https://read.99csw.com2,她還跟我討論了一下,說這個答案應該是對的,可能是老師批改的時候弄錯了。」
直到髮捲子時我都沒有改變這個想法。然而金老師卻在開始就遺憾地表示:「果然如我所料,沒有人拿滿分。」其他人都如釋重負,他們總是習慣於所有人都一樣,一樣沒出息。有人在偷偷看我,但直到此時,我依然覺得這不可能,一定是哪裡搞錯了。我面無表情地坐在那裡,等著奇迹發生。然後卷子發了下來,我拿了98分,一個微不足道到可笑的錯誤,一個低級到讓我悔意鑽心的錯誤就那樣擺在那裡。我一眼就看出來了。
我幾乎是自然而然地,就那樣拿起筆,把1改成了2。
三年後就聽說他生病去世,有不少鄉下的同學都去參加了葬禮。而我已經進了城裡的重點高中,當然不會因為這件事特地回去一趟。
小學畢業之後,媽媽擔心我跟曉梅這樣成績不好的小孩混在一起會耽誤前途,硬是把我轉學到了鄰近的鎮上去讀初中。我跟曉梅剛開始還在周末時偶爾見一面,後來就越來越見不到了。我們都認識了新朋友,有了新的青春期煩惱,並且再也沒有談論過那件事。她不負我媽的期望,慢慢變成了一個問題少女,傳說整天跟小流氓們混在一起,還被人看見和男生在草垛後面脫掉了上衣。這好像就是她的命運,一個過度輕信的、慷慨的、被幾張紅色複寫紙打動而作偽證的女孩,她天真地相信所有的感情都值得自己去獻身。我送她幾張紅色複寫紙,就換得了她的心,更別說那些在她放學路上沖她吹口哨,送她廉價禮物和大量讚美的男生。然後,命運一路往下,她初中畢業之後沒有再讀書,在工廠里做了幾年工,隨後就嫁給了一個有點錢但年齡很大的男人。她過了一段揮霍的日子,愛上了賭博。不九*九*藏*書久男人出了車禍,賠了一大筆錢,自己也受傷了,家裡很快沒落。又傳說她的情人半夜想從窗子爬進她的房間,結果卻被逮住打了一頓。再接著,她離婚了。不久,就有傳言說她開始吸毒。
當然,或許,在失望和絕望這件事情上,我們並沒有任何不同。
她更驚訝了:「你怎麼對我這麼好啊。」我沉著地回答:「因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如果她能看懂我眼神里的祈求……但她似乎對此視而不見,只是興奮地在複寫紙上寫起字來,於是兩頁紙上留下了一黑一紅的字:最好的朋友。
我的同桌是個殺豬人家的小孩,名叫曉梅,她成績不好,但對此毫不在意,有種聽天由命的樂觀。在二十年前的鄉下,並不是所有的父母都像我的父母一樣,期待孩子通過讀書來改變命運,他們中的大部分對於命運這件事早就安之若素,讓小孩讀書不過是因為大家都在讀罷了。那個時候,農村和城鎮之間隔著幾乎天涯海角的距離,人們普遍都覺得自己的小孩以後不過是在家種田,最多學門手藝,並不想作太多無謂的掙扎。曉梅家就是如此,她母親早就想好以後讓她去當一名裁縫。她父親是個殺豬好手,在很難吃上肉的時候,他們家顯然不缺肉吃,也相對富裕,加上她天真又大方,在班上有種大姐大的氣質。我們有次出去野餐,其他小孩不過帶點玉米,她卻帶了一些蹄筋,一種只有在宴席上才能吃到的東西。雖然最後因為根本沒人會做飯,誰也沒有吃到這道菜,但她的慷慨讓大家都折服了。
四年級時,我已經變成了一個過分心事重重的小孩。這一年我們換了一個新的數學老師,是個大概五十多歲的老人,姓金,個子矮小,一口標準的普通話,表情嚴肅,充滿了很少見的尊嚴。他是因為年齡大了身體不好,從城裡退到老家我們這所鄉read.99csw.com村小學的。說到底,我們已經受夠了那些嬉皮笑臉滿口鄉音的業餘鄉村教師了。每個人都企圖獲得他的歡心,這種競爭性的討好令班上呈現出一種奇異的氛圍。我比所有的小孩都小一歲,成績不錯,愛好表現,一向很受老師的喜歡,自以為這次也不會例外,卻大失所望:他似乎對我這個優等生毫無好感,表揚時總是相當平淡且漫不經心,批評起來倒不遺餘力。他很少讓我站起來回答問題,不管我把手舉得多高。一種故意為之的冷淡,敏感的小孩子卻全都意識到了。這讓我處於一種微妙的狀態中:從前的羡慕和嫉妒正漸漸轉化為輕視和幸災樂禍。
放學之後,我沒有等曉梅,獨自走回家,在路上把那支鋼筆扔進了河裡。
然後,這麼多年過去了。我讀了大學,找了工作,徹底離開了那個鄉村,變成了城市人。我跟父母的關係不出所料地並不親近;我談了不少戀愛,最終不過是各種並不美好的分離;我換過幾次工作,升了幾次職,薪水一直在漲,與別人之間互相背叛、利用的經驗也在增長。很多人都說看不出我是鄉下長大的孩子,他們完全看不出我曾經在破舊漏風的冰冷教室里流著鼻涕讀了六年小學,其中有間教室在下課時塌掉了,幸好只砸傷了一個人。從那裡到這裏,我走了一段很遠的路,而或許一切都該歸功於我那冷漠的冒險精神。這些年來,從農村到城市不再那麼遙遠,每個農村的小孩都在認真讀書,他們甚至很少像我們當時一樣在路上打打鬧鬧,爬樹下河。純真時代過去了,包括那些不純真的時代。而我終於還是長成了一個很難開心起來的人。現在我三十多歲了,越來越搞不清楚自己該為什麼樣的東西開心,也搞不清楚究竟什麼能讓我開心。我在人生中不止作過一次弊,那不過是很小的一次,一張四年級的期末考試試卷而read•99csw•com已,然而就在那個時候,有種東西已然註定了:我開始涉足一種危險,到後來,恐懼和害怕都漸漸不再有了。我們變成了很善於這樣做的成年人。而那些不那麼擅長的人,比如像曉梅這樣的女孩子,她們就任由那該死的命運主宰自己,並且為生活給予的一點點危險的甜頭高興不已,然後奮不顧身,最終幾乎毫無懸念地走向自毀或者湮滅在人群中。她們肯定很容易開心,很容易歡笑,然後又很容易充滿了失望和絕望。
我們是好朋友,雖然我媽對此相當不滿,她覺得我應該跟成績好的女生做朋友,但她怎麼會知道成績好的女生之間除了微妙的競爭根本不存在友誼的可能呢。曉梅對我有一種敬畏和保護,她甚至也感覺到了金老師對我莫名其妙的不喜歡,她覺得:「金老師討厭極了。」她可能是班上唯一不想去討好金老師的人,僅僅因為他不喜歡自己的朋友。
「怎麼了?」金老師問她。
我想,在看到我試卷的那一刻,他理所當然地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他用一種意味深長又相當意外的表情看著我,彷彿不相信我竟然真的這麼做了,又彷彿發生這一切早在他意料之中。而我則用一種僥倖的表情看著他,並且表現得相當鎮定。
曉梅此時正好扭過頭來,她或許看見了,或許沒有。下課鈴響了,休息,下一課點評試卷。
就在那一刻,所有人都羡慕地看著我,但我卻忽然覺得自己可能再也不會快樂起來了。滿分不會讓我快樂,鋼筆也不會,金老師虛假的表揚也不會,以後再好的成績都不會了。此後,我就永遠是一個作弊的小孩。我拿著鋼筆走下去,曉梅正笑著為我鼓掌。
她看都沒有看我,只是說:「金老師,我作證。」有誰的鉛筆盒掉在了地上,有人短暫地叫了一聲,寒風從打碎的玻璃窗一角吹進來。我死死地盯著試卷。時間好像已經過去了一整年那麼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