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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 我的「第一次」醒來

chapter 1

我的「第一次」醒來

我注意到他說話時使用的時態——「一直在」——這麼說,這也是個我記不起來的人?
「嘿。」手機里說,「克麗絲?請問是克麗絲·盧卡斯嗎?」
「什麼辦法?」我說。
我看著面前的冊子:「所以我寫了這個?」
「然後我同意了……」
「我愛你,克麗絲。」他說,「永遠不要忘記這一點。」
會是誰呢?誰還會知道我在這兒、知道我是誰?我意識到對方可能是任何一個人。我感覺驚恐湧上了心頭,手指在那個可以結束通話的按鈕上游移。
「記憶是很複雜的。」他說,「人類有一種短期記憶,可以將事實和信息存儲一分鐘左右,還有一種長期記憶,其中可以存儲大量的信息,並將其保留一段似乎是無限長的時間。現在我們知道這兩個功能似乎由大腦的不同部位分管,中間由某些神經連接起來。大腦中還有一部分似乎負責記錄短期、瞬間的記憶,將它們轉化成長期記憶,以便在很久以後回憶。」
「沒有別的進展了?」
但我從來沒有見過你。我想說。你可能是任何人。
正在這時,我聽見身後傳來一陣斷斷續續的呼吸聲,才發現屋子裡還有別人。我扭過頭,只看見一大片裸|露的皮膚,一頭黑髮里還散落著星星點點的斑白色。那是個男人。他的左胳膊露在被子外,無名指上戴著一枚金戒指。我心裏暗暗呻|吟了一聲。這麼說,眼前這個男人不僅年紀已老,頭髮已經開始泛白,而且還結婚了——我不僅勾搭上了一個已婚男人,看上去還正躺在他常常跟妻子同睡的那張床上。我往後一仰,努力讓自己集中精神。我該為自己感到羞愧。
「好吧。」我說。我意識到自己信任他,這讓我很開心,因為我不僅僅只有丈夫可以依賴了。
「我想我需要坐一會兒。」我說。他抬頭看著我。
「這是你嗎?」我說。
「我不明白。」我說,「我根本不記得曾經見過你,不記得昨天、前天,或者去年發生過什麼事情。可我記得很多年前的一些事。我的童年。我的母親。我記得我還在上大學。我不明白為什麼其他的一切通通都被抹得乾乾淨淨,這些舊的記憶卻保留了下來?」
「是的。我告訴你樂意怎麼寫就怎麼寫。很多失憶症患者嘗試過類似的事情,但通常並不如人們想象中的有用,因為患者的記憶窗口期非常短。不過你可以把有些東西記住整整一天,所以我覺得你完全應該在每天晚上隨手記些日誌。我認為它可以幫助你將每天的記憶串聯起來。另外我還覺得記憶也許像一塊肌肉,可以通過鍛煉來加強。」
「倫敦北部。」他回答說,「伏尾區。」
他的語調緩和了下來:「別擔心。我知道。」如果他說的話是真的,那麼了解情況的也有可能是任何一個人。他解釋說今天是我們約好的時間。
他停下不說話了,彷彿在等我說些什麼,彷彿我們兩人各有各的台詞,經常排練這段談話。
他端著兩隻裝滿濃咖啡的塑料杯回來了,給我的是黑咖啡,他的則加了牛奶。他從桌上取了一些糖給自己添上,沒有問我要不要。正是這個舉動——比什麼都有說服力——讓我相信我們曾經見過面。他抬起頭來問我怎麼傷到了額頭。
我需要讓自己定定心。我閉上眼睛試圖把注意力集中到某件事物上,不管什麼事物,只要是實實在在的東西。一件也沒有找到。這麼多年的生命,憑空消失了,我想。
我點點頭,匆匆翻看了其餘的日誌,上面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字,我辨認不出那種筆跡。一頁又一頁,一天又一天的心血。
這不可能。我渾身發抖,伸手抓住了洗手池。嗓子里又湧上了一聲尖叫,這一次喘著氣出了口,像是脖子被掐住了一樣。我從鏡子前後退了一步,就在這時,我發現了它們:那些一張張貼在牆上、鏡子上的照片。其中夾雜著零星的黃色膠帶紙,還有一些磨毛了邊的紙條,又卷又濕。
「喂?」我說。答話的不是本的聲音。
我一句話也沒有說,喝了一小口飲料環顧著咖啡廳。咖啡廳里空蕩蕩的。後面的小廚房中有人說話,一隻壺裡燒著水,不時發出沸騰的嘎嘎聲,遠處玩耍的孩子們在吵鬧。很難相信這個地方離我家如此之近,我卻一點兒也記不起曾經到過這裏。
我睜大眼睛瞪了一會兒,動了動自己的手指。那隻拿香皂的手也動了動手指。我倒抽一口冷氣,香皂啪的一聲掉到了水池裡。我抬頭盯著鏡子。
「我會的。」我說。他揮手作別,一邊鑽進汽車一邊回頭張望。他的車開到街道上,很快消失了蹤影。
壁爐上的時鐘到點報了時,我望了它一眼。這是一個裝在木盒子里的老式大鍾,邊上一圈刻著羅馬數字。時間顯示是11點半。鍾旁是一把用來上發條的銀鑰匙,我想本一定每天早上都會按例上好發條。大鍾似乎老得足以稱上古董,我有點好奇這樣一座鐘是怎麼來的。可能它並沒有什麼傳奇故事,至少應該和我們無關,也許是某次我們在商店或是市場上看到了它,而我們中的某一個又恰巧喜歡它而已。也許是本,我想。我覺得我不喜歡它。
「去客廳坐。」他說,「我馬上把東西給你端過去。」
「差不多。」他說,「你要一點兒嗎?」我搖了搖頭,他咬了一口麵包。「醒著的時候你似乎能記住信息。」他說,「不過當你一睡著,大多數記憶就不見了。你的咖啡還可以嗎?」
他沉默了一下,然後說:「不,本沒有看過。」
「為什麼我丈夫會不知道我跟你見面的事?」我說。
「這條街走到頭是個公園。」他說,「我想那裡有個咖啡廳。我們可以去那裡嗎?」
他彷彿明了我的心思,說:「過去我們非常相愛。」接著加上一句,「現在我們還是這樣。」
「獨立?」
「恭喜你。」我說,他謝了我。
「我們走吧?」我提議。
「不,剛開始你沒有答應。我不得不說服你相信我。我提議我們應該見一次面,進行一次治療。如果有必要的話,別讓本知道。我說我會向你解釋為什麼要你來見我,還有我可以幫上什麼忙。」
「而且,嗯,我覺得,你越來越獨立了。」
我站起來在屋裡走動,從一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走得很慢,像一個幽靈一樣遊盪,用手拂過一堵堵牆壁,一張張桌子,一件件傢具的背面,卻沒有真正挨到其中任何一樣。我怎麼會落到這步田地?我想。我看著地毯、花紋小墊子、壁爐台上的中國人俑,還有餐廳里陳列架上精心布置的裝飾板。我試著說服自己這些是我的。這些都是我的。我的家,我的丈夫,我的生活。可是這些東西不屬於我。它們跟我並非息息相關。在卧室里我打開衣櫃門見到一排毫無印象的衣服,擺得整齊有序,像一個我從未見過的、被抹去了面孔和身材的女人,只剩下空蕩蕩的衣架子。我在這個女人的家裡到處遊盪,用了她的香皂和香波,扔掉了她的晨袍,腳上穿著她的拖鞋。她像一個幽靈般藏在某處,渺無蹤影。今天早晨挑內衣時我頗有負罪感,在內褲里翻了翻——內褲跟緊身褲、襪子團在一起——好像怕被人當場抓住。在抽屜深處發現既美觀又實用的絲綢蕾絲內褲時,我屏住了氣。我挑了一條淡藍色的,將其餘的內褲擺得跟原狀一絲不差。那條小可愛似乎有件配套的胸罩,我把兩件都穿上,再穿上一條厚厚的緊身褲,長褲和外套。
我想不出有什麼可說的,便笑了笑。他喝下一大口咖啡,掉回目光看著腿上的書,又翻過幾頁。
「這幾個月以來我們一直都在見面。每周幾次,或多或少。」
「那我呢?」我問。儘管——說真的——我猜得到那個唯一可能的答案。本捏了捏我的手。
「過去有幾個人——一些醫生,精神病學家,心理學家之類——聯繫過你和本,想對你開展治療。但他一直非常不願意讓你去見這些專業人士。他說得很明白,你以前已經經歷過長時間的治療,在他看來那沒有什麼幫助,只會讓你更難過。他當然不會讓你——也不讓他自己——再經歷更多讓人難過的治療。
他點了點頭,動作很九九藏書慢:「你有失憶症。」他說著把手放在我的胳膊上。「你得健忘症已經有很長時間了。新的記憶在你這裏存不下來,所以整個成年生活中發生的事情你記不起多少。每天你醒來時都像一個年輕女人,甚至有時候你睡醒後跟小孩差不多。」
一輛汽車繞過街角轉到這條街,朝著我們駛來。「文獻?」我有點兒疑惑。
他離開關上門,我轉過身,向屋裡走去。
「於是我就答應接受你的治療了?就這麼簡單?」
「不。我們通常在我的診所里見面。做些練習、測試和其他事情。」
我答應了,我們走進了公園。公園外側環繞著一條小路,附近有個兒童遊樂場,挨著一間小屋,我看到人們不停地端著一碟碟零食從那裡湧出來。我們向小屋走去,納什醫生去點飲料,我則坐到一張缺口的「福米加」桌子旁。
他又向我走了幾步,小心翼翼地接近我,彷彿我是一隻被嚇壞了的動物。「一切。」他說,「有時候忘掉的時間段從你20出頭開始,有時候甚至還早些。」
我吸了一口氣,把照片從牆上撕了下來。不,我想,不!怎麼會這樣……我飛快地掃視著其他的照片。張張都是我和他。其中有一張里我身穿一條難看的裙子正在打開一件禮物,另外一張里我們兩人穿著情侶防水夾克站在一道瀑布前,一隻小狗在我們腳邊嗅來嗅去。旁邊一張是我坐在他的身旁小口啜著一杯橙汁,身上所穿的晨袍正是我剛剛在隔壁卧室里見過的那一件。
「克麗絲,你現在47歲了。」他說。我看著他,這個陌生人正向我露出微笑。我不願意相信他,甚至都不想聽到他在說些什麼,但他依然接著說了下去。「你出了場意外。」他說,「一次嚴重的事故,頭部受了傷。你記不起事情來。」
他笑著搖了搖頭:「不,是我的女朋友。事實上,她是我的未婚妻。我們訂婚了。我總是忘掉這一點。」
「對不起。」我說,「我做不到。」
「我不記得。」最後我說。
「今天?」我說。我一一回憶今天早上本提過的事,回憶了廚房白板上記著的所有事項。「不過我的丈夫根本沒有提過。」我發現這是我第一次如此稱呼醒來時躺在身邊的男人。
「我已經很依賴它了?」我說。
那麼我整天都幹些什麼呢?我想問,可也害怕聽到答案。我一句話也沒有說。
我提問時他一直在點頭。我相信他以前也聽過同樣的問題。也許我每周都問同樣的問題,也許我們每次都要把相同的談話重複一遍。
我閉上眼睛努力把精力集中到某樣東西上。什麼都可以。昨天?去年的聖誕節?任何一個聖誕節?我的婚禮?什麼也想不起來。
「你要進來嗎?」我說,「再喝一杯?」
「等你看完日誌,你會明白的。」他說,「到時候就都說得通了。我保證。」
「我每天都這樣嗎?」我問。他擱了一片麵包到碟子里,塗上黃油。
「我要上班去了。」他說。我感覺到自己緊張起來。
我笑了笑,低下頭看著自己握住熱飲料杯的手,看著結婚金戒,短短的指甲,看著我禮貌地交疊著的雙腿。我認不出自己的身體。
我四下打量著客廳。客廳時髦舒適,是平淡無奇的中產階級風格。壁爐上方的牆壁上掛著一張裱過的林地風景畫,爐台時鐘旁是一些中國人俑。我好奇當時我有沒有幫忙布置過這裏的房間。
「他一定非常愛我。」我與其是說給納什聽,不如說是說給自己聽。
我注意到他知道我丈夫的名字,但我回應道:「真好笑!他怎麼會不知道呢?他知道就會告訴我的!」
我泡上一杯咖啡端進客廳里。窗外傳來了口哨聲,夾雜著重型鑽井的巨大聲響和一陣斷斷續續的笑聲,但當我在扶手椅上坐下時,聲響都消退了,變成輕柔的嗡嗡聲。淡淡的陽光透過百葉窗,我感覺到隱隱的暖意落在手臂和雙腿上。我從包里拿出了日誌。
「那我們有嗎?」
不知道為什麼,當話從他嘴裏說出來時,情況聽上去似乎更糟了。一個醫生的話。「那這是真的了?」我看著他。
他又喝了一口,才把咖啡杯放回桌上。「有。我確信我們有了一些改善。儘管準確地量化進展有點困難,但是過去幾個星期里你似乎已經恢復了不少記憶——就我們所知的情況來說,有許多回憶的片段都是你第一次想起來的,而且有些事實被記起的頻率提高了,以前你不怎麼記得住。比如有幾次你醒來記得自己已經結了婚。而且——」
「今天你的日誌在我這裏,」他說,「所以我們寫了一張紙條來代替。」
我找到了本提過的那種電話——個頭很小,塑料質地,上面有個鍵盤,看上去挺像玩具。它正在響鈴,屏幕一閃一閃的。我按了一個按鈕,希望沒有按錯。
我抬起頭看著他:「我們什麼時候結的婚?」
「是一本日誌。」他說,「過去幾個星期以來你一直在上面作記錄。」
鏡中回望著我的那張臉不是我自己。頭髮稀稀拉拉,比我常留的要短許多,臉頰和下巴上的皮膚塌陷下來,雙唇單薄,嘴角下垂。我在心裏叫了出來,不做聲地喘著氣——如果壓住聲音的話,我發出的肯定是一聲驚恐的尖叫。接著我注意到了鏡中人的眼睛。眼眶四周布滿了皺紋,沒錯,哪怕一切都已經面目全非,我還是能辨認出來:這是我的眼睛。鏡子里的那個人是我,不過足足老了二十歲。二十五歲。或者更多。
「是的,有幾個關於你的病例研究。我聯繫上了你回家住之前給你做治療的地方。」
但我沒有別的選擇,我翻到了下一頁。
「克麗絲?是我,納什醫生。拜託請接電話。」
他低頭看著他的飲料:「我去找你了,一直等到你從屋裡出來,然後作了自我介紹。」
「別擔心。」他說,「你不會有事的。我會給你打電話,我保證。不要忘了今天跟任何一天都沒有什麼區別。你不會有事的。」
感覺不對勁,卧室看上去很陌生。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哪裡,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到了這個地方的。我不知道怎樣才能回家。
那個名字對我毫無意義,不過我還是說:「是誰?」
「我能看到。」
我啪地合上剪貼簿,摸著封面,翻著書頁。我一定每天都不得不這麼做。
「我是你的丈夫。」他說。他還一臉昏昏欲睡的表情,看不出一點生氣的樣子。他沒有正眼看我赤|裸的身體。「我們已經結婚很多年了。」
「你都讀過了嗎?」
「可是——」我開口說。
「你說我們已經開始治療好幾個星期了。」我繼續問納什醫生,「那我們一直在做什麼?
「我愛你,克麗絲。」他說。儘管我知道該說我也愛他,我卻沒有。我一句話也沒有說。我怎麼能愛他呢?他是一個陌生人。一切都亂套了。我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我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我又如何掙扎著生存了下來?但我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我在沙發上坐下來。腿上的剪貼簿很沉,打開它看的感覺像是在窺探誰的隱私。我提醒自己無論裏面的內容如何,那都是關於我自己的,是我的丈夫給我看的。
他吃完麵包片,把餐碟端到廚房去了。再回到客廳時他正在穿外套。
第一頁上沒有橫線。我在正中用黑墨水寫上了自己的名字。克麗絲·盧卡斯。真是個奇迹,名字下面我竟然沒有寫上保密!或者請勿偷看!
本繼續說話:「我在附近的一所中學教書,現在是部門主管。」他的口氣里沒有一點兒驕傲的意思。
「一切由你決定,克麗絲。只要你願意,隨時打電話給我。」
他說出來的話並沒有我擔心的那麼糟糕。「今晚我們要出門。」他說,「過了周末就回來。周末是我們的紀念日,所以我想還是作點安排,沒問題吧?」
屋裡有張玻璃書桌,桌上擱著一件東西,我猜那一定是電腦,儘管它看上去小得滑稽,跟一個玩具差不多。它的旁邊有個銅灰色的文件櫃,上方是一張壁掛進度表。一切都乾淨整齊、井井有條。「我時不時地在那兒工作。」他說著關上門。我們穿過樓梯平台,他打開了另外一扇門。一張床、一張梳妝九-九-藏-書台、好幾個衣櫃。它跟我醒來時看見的房間幾乎一模一樣。「有時候你會在這兒睡覺。」他說,「當你想的時候。不過通常你不喜歡孤身一個人醒來。如果想不出自己在哪兒的話,你會嚇壞的。」我點點頭。我感覺像一個來租房子的客戶在四下查看著一個新公寓,順便打量著未來的室友。「我們下樓去吧。」他說。
「是的。」他說,「讀了大多數。總之,我想所有重要的部分我都已經看過了。」他停頓了一會兒,轉移了目光,撓著後頸。他不好意思,我想。我很想知道他告訴我的是否屬實,這本日誌里又記了些什麼東西。他喝掉了杯里最後一口咖啡,說:「我沒有強迫你讓我看。我想讓你知道這點。」
納什醫生到達后建議我們去喝杯咖啡。「你渴嗎?」他問,「我覺得開老遠的路去診所沒什麼意思,反正今天我主要是想和你談談。」
「我真的只是想把日誌還給你。」他說,「你沒有它我很擔心。」
「你只好放棄工作,在出了事故以後。你什麼也不做。」他肯定是感覺到了我的失望,「但你不需要做什麼。我能掙不少薪水,我們過得下去,沒有問題。」
治療已經有進展了,他說。我得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樣的進展。
「你還記得我們以前治療的情況嗎?任何事情都行?」
在見面的時候。我們要怎麼樣才能做到這點?一想到要出門、本又不在身邊、他甚至都不知道我在哪裡或者跟誰在一起,我就嚇壞了。
我點點頭,一邊默不做聲地喝光了剩餘的咖啡,一邊瀏覽著日誌。封面內頁是一列日期。「這是什麼?」我說。
我回到卧室,手裡還拿著一張照片——上面是我和今早醒來躺在身邊的男人的合影——我把它舉到面前。
我們穿過馬路,身邊是川流不息的車流。我感覺越來越焦慮和緊張。大腦失調。研究。追查到你。我試著呼吸、放鬆,卻發現自己做不到。現在有兩個我在同一個軀殼裡;一個是47歲的女人,冷靜而禮貌,清楚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而另一個則只有20多歲,正在大聲尖叫。我無法確定哪個才是我,但我聽到的唯一的聲音是遠處的車流和公園裡小孩的嬉鬧聲,因此我猜一定是前者。
聽起來不太可能。又一個經常見到的人,可是我卻一點兒印象也沒有。
「不。」我說,「什麼也不記得。對我來說,今天我是第一次見你。」
我很震驚:「一本日誌?」我想知道為什麼會在他那兒。
我坐下來解決了內急,沖了馬桶,轉身洗手。我伸出手拿香皂,卻突然意識到事情有些不對勁兒。剛開始我沒想通是怎麼回事,不過立刻明白了過來。拿香皂的手看上去不像是我的,那雙手看上去皺巴巴的,手指也顯得渾圓粗壯。指甲沒有打理過,一個個被啃得光禿禿的,跟我剛剛離開的床上那個男人一樣,這隻手上也戴著一枚金質結婚素戒。
他說他會帶我在房子里四處走走。我安心了一點。我已經穿上了他遞給我的一條內褲、一件舊T恤,披上長袍。我們走到樓梯平台上。「洗手間你已經見過了。」他說著打開旁邊的門,「這間是書房。」
我開始閱讀自己的過去。
我隨便挑了一張。克麗絲,上面這麼寫道,打了個箭頭指著我的照片——那個全新的我,變老了的那個——照片里我坐在一張碼頭邊的長凳上,旁邊有個男人。名字似乎有點熟悉,可是記憶又很模糊,彷彿我必須努力才能相信這是我的名字。照片中的兩個人都在對著鏡頭微笑,十指緊扣。男人英俊迷人,細看之下我發現這正是跟我過夜、現在躺在床上的那個男人。照片下寫著一個名字——「本」,旁邊還有幾個字:「你的丈夫」。
「你說我剛剛好轉一些,本就接手照顧我了?」我說。
「是的。」他說著伸手去拿放在桌子下的包,「你的失憶症是由精神創傷引起的。這是真的,至少部分是這樣。」他打開包,拿出一本冊子。剛開始我好奇他是否要查詢他的筆記,可是他把冊子從桌上遞給了我。「我想你該拿著它。」他說,「它會解釋一切,比我解釋得好——特別是什麼原因造成了你的現在狀況,這一點——但也提到了其他的東西。」
他在我身旁坐下。他已經刮過臉,穿上了長褲、襯衣和領帶,看起來再也不像我的父親了。現在他看上去似乎在銀行任職,或者在某辦事處工作。不過挺不錯的,我想,接著把這個想法從腦子裡趕了出去。
「但那怎麼可能——」我頓了頓,接著說,「是本一直在提醒我記日誌嗎?」
我說好的。他一定知道很多關於我的事情,但眼前的一切仍然好像是露水情緣過後的一個早晨:與一個陌生人在他家吃早餐,暗自思考要怎麼體面地脫身,好回自己家去。
「看看今天的那一欄。」他說,「11月30日。你應該可以看見我們見面的預約?」
我只去跟他見這一次面,我想。然後今晚本回家的時候,我會向他坦白。我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瞞著他這種事情。在完全依賴他的時候,我不能這麼做。
在廚房裡我打開了柜子:裏面有一包包意大利麵,好幾袋「Arborio」牌大米,幾罐芸豆罐頭。這些東西我一樣也不熟。我記得吃過塗乳酪的麵包,袋裝加熱魚類,鹽腌牛肉三明治。我拿出一個標記著「鷹嘴豆」的罐頭,還有一小袋叫「古斯古斯面」的東西。我壓根兒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更不用說怎麼個煮法。那作為一個主婦,我怎麼活下去呢?
過了一會兒本也跟進了客廳。他遞給我一本書。「這是一個剪貼簿。」他說。「可能會對你有點兒幫助。」我接過小冊子。它是塑膠面裝訂,本來也許想弄成像舊皮革的模樣,可惜沒有成功。冊子上面扎著一條紅色絲帶,打了一個歪歪扭扭的蝴蝶結。「我馬上回來。」他說著離開了房間。
「我很害怕。」我說。
我解開蝴蝶結隨意翻開一頁。面前是一張我和本的照片,兩個人看上去十分年輕。
「有進展嗎?」
我覺得他一定沒有讀過。其他日期上是空白一片,沒有生日,沒有夜生活,沒有派對。這真的是我生活的寫照嗎?
他站了起來。「給你。」他說著把那件晨袍遞過來,我穿衣服的時候他一直在旁邊等。他穿著一條過於寬鬆的睡褲和一件白色背心,這讓我想起了我爸爸。
不過那又是誰?我想。什麼時候我才是那個在陌生人的床上醒來、唯一的念頭就是脫身的人?我閉上了眼睛,覺得自己彷彿飄浮了起來,無根無本,有迷失的危險。
「不。」他說,「日誌是你私下寫的。」
「每天?」
「這麼說治療期間你一直在讀我的日誌?」
「是的。你不再像過去那樣依賴本,或者依賴我。」
「說下去。」我說。我希望相信他能幫助我。
這麼說我此刻的所感所想已經是改善以後的情況。我很高興記不起狀態更糟時的事情。
「幾天前你把它給了我。」他說,「你說你想讓我讀一讀,是時候了。」
這真的就是我的生活嗎?我想。這就是我的全部?我拿起記號筆在白板上加了一條。「為今晚出行收拾包裹?」算不上一條提示,不過是我自己寫的。
他點點頭,接下來是一陣沉默。我們都小口地喝著飲料。「是的。我想他一定是。」他說。
「記不起什麼事?」我說。我想說的是,不會25年通通忘得一乾二淨吧?「什麼事?」
又是一陣恐慌,卻不清楚緣由。「怎麼聯繫上我的?」我問。
「好的。」我說,「別忘了。拜託。」
「沒關係。他下班的時候我們早回來了,我保證。相信我。」
就是這一點,我想。這就是他談到的進展。獨立。也許他的意思是我可以不需要陪伴,獨自一個人去商店或圖書館,儘管現在我並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可以做到。不管怎麼樣,治療進展還沒有大到足以讓我在丈夫面前自豪地歡欣雀躍——甚至通常我醒來時都記不起我還有個丈夫。
我不想回答。我的姓氏聽起來跟當初聽到自己的名字時一樣陌生。我感覺剛剛堅定起來的信念再次煙消雲散,像read.99csw.com一股流沙。
早晨過去了一半,我坐在一張扶手椅上。碗碟已經洗乾淨,整整齊齊地擺放在碗盤架上,洗衣機里洗著衣服。我一直沒讓自己歇著。
「不過我的丈夫——」我說。
我們穿過街道走回我和本的房子。我可以看到納什醫生的車停在原來的位置,旁邊就是我家窗外的小花園、不長的小路和整潔的花床,我還是不敢置信這就是我住的地方。
我回了他一個微笑。這些細節我應該記住,我想。細碎的事情。也許我一直在日誌里記錄的正是這些瑣事,正是這些小小的挂鉤維繫住了我的整整一生。
眼睛逐漸適應了環境,我四下張望,周圍暗沉沉的。衣櫃的門背後掛著一件晨袍——是女式的沒錯,不過看款式倒適合一個比我老得多的人。幾條海軍藍褲子疊得整整齊齊地搭在一把椅子上,椅子緊挨著化妝台,餘下的一切在視線里卻都顯得朦朦朧朧。鬧鐘的結構似乎很複雜,但我找到了一個最像開關的按鈕。好在它的確有效。
「好的。」我不知道還要說些什麼。我感覺自己像個沒有去上學的小孩,父母上班去了,一個人被留在家裡。什麼也別碰,我想象著他說,別忘了吃藥。
他笑了,看上去鬆了一口氣。「值得期待,對吧?吹吹海風?會對我們有好處的。」他轉身打開大門。「待會兒我給你打電話,」他說,「看看你情況怎麼樣。」
「為什麼?」我問,「為什麼會這樣?」
「兩種情況我都有?」我說,「喪失了過去的記憶,加上無法建立新的記憶?」
我盡量一動不動地躺著。如果遇上這種情況,通常我都記得是怎麼回事,但今天實在一點印象都沒有。我肯定是參加了什麼派對,也說不定是泡了回酒吧或是夜店。不管怎樣,我肯定是喝得爛醉如泥,醉得不省人事,才會跟一個手戴婚戒、背上還長體毛的男人回了家。
我點點頭:「聽起來不錯。」
他握住了我的一隻手。「別擔心。你會沒事的。」我轉身面對著他,等他告訴我要怎麼樣才能沒事,但是他沒有。「要我幫你弄杯咖啡嗎?」
我想知道他為什麼沒有看過,日誌里又寫了些什麼我不想讓丈夫看到的事情。我會有什麼秘密?甚至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
這本書會告訴我關於我的一切,但我不想打開它。至少現在還不行。我想在這裏坐一會兒,帶著那個空白的過去,就這麼遊盪在茫然的曠野,在可能性與現實之間尋求平衡的落點。我害怕去探索自己的過去:害怕知道我已經擁有哪些成就,還有什麼有待去成就。
「什麼?——」剛開始我不知道要說什麼,但接著我記起了早上看到的淤痕。臉上化的妝顯然沒有蓋住它。「那個嗎?」我說,「我不清楚。沒什麼大不了,真的。不疼。」
也許我過的是一種支離破碎的生活,但至少其碎片大得足以讓我保持一種獨立的表象。我猜這意味著我很幸運。
「抱歉我問了這個問題。」他說,「我說過了,有時候你會有記憶閃現,似乎在某些日子里你比其他時間記得的東西要多。」
電話里一陣沉默,接著納什醫生說:「我不確定本是不是知道我們在見面。」
「這是怎麼回事?」我大聲尖叫著,淚水一顆顆滾過臉頰。男人從床上坐起來,半眯著眼睛。「你是誰?」我質問道。
我聽見了一陣聲音。一陣鈴聲,是從我的包里傳來的。我打開包把裏面的東西通通倒在沙發上。錢包、幾包紙巾、一些筆、一支口紅、一塊粉餅、一張買了兩杯咖啡的收據。一本小巧玲瓏的日記,封面上有花朵裝飾,書脊上附了一支鉛筆。
「從某種意義上說,是的。」
「克麗絲。」他說,「這很重要。如果你看看你的日記,就會知道我說的是真的。你能看到日記嗎?應該在你的包里。」
他清了清嗓子:「是的,很不幸。這不常見,但也完全有這個可能。不過你的情況不平常的地方在於你失憶的模式。總的來說,你對幼兒以後的時段沒有任何連續的記憶,但你處理新記憶的方式我似乎從來沒有遇到過。如果我現在離開這個房間過兩分鐘再回來,大多數患近事失憶症的人會完全不記得跟我見過面,至少肯定是記不起今天見過面的。但你似乎記得一大段的時間——長達24小時——然後你會忘掉整段記憶。這很少見。說實話如果考慮到我們所認為的記憶運作方式,你這種情況完全說不通。它說明你完全能夠將短期存儲轉變成長期儲存,我不明白你為什麼存不下它們。」
「是的。差不多。」
他搖了搖頭:「不,不喝了,謝謝。我得走了。茱莉和我今天晚上有安排。」
我跟在他身後下了樓。他帶我看了客廳——裏面有一張棕色沙發和配套的椅子,一塊嵌在牆上的純平屏幕,他告訴我那是一台電視——和餐廳、廚房。沒有一個房間讓我有點印象,我什麼感覺也沒有,即使是在一個櫥柜上看到一張鏡框里裝著我們倆的合影之後。「屋後面有個花園。」他說,於是我向通往廚房的玻璃門后張望。天色微明,天空漸漸發亮成墨藍,我可以辨認出一棵大樹的輪廓,小花園遠遠的另一端擺設著一個小棚,但也僅此而已。我發現自己甚至不知道我們是在世界的哪個角落。
不過多了一些字。一些意想不到的可怕的字。比今天我所見過的任何東西都可怕。在那兒,就在我的名字下面,用藍色墨水和大寫字母這樣寫著:不要相信本。
走到街道的另一邊時,我停下腳步:「這是怎麼回事?今天早上我在一個從來沒有見過的地方醒來,可是顯然我住在那兒;躺在一個我從來沒有見過的男人旁邊,結果他說我們結婚已經很多年了。而且,你似乎比我自己還了解我。」
我告訴他咖啡還行,他把書從我的手中拿走。「這也算是個剪貼簿了。」他一邊說一邊打開它,「幾年前我們遭了火災,燒掉了很多舊相片,不過這裏還是有些東西的。」他指著第一頁。「這是你的學位證書。」他說,「這張是你畢業的那天。」我看著他手指的地方:我正在微笑,在陽光中眯起眼睛,我的身上套著一件黑色長袍,頭上戴著一頂帶金流蘇的氈帽;緊挨我的身後站著一個穿西裝打領帶的男人,他從鏡頭前扭開了臉。
「是我們以前見面的日期。」他說,「以及計劃見面的日子。我們一邊進行治療一邊會定好以後的會面日期。我一直會打電話提醒你,讓你看你的日誌。」
挺合理的,我覺得,我的行為聽上去感覺很理智。可我還是有點好奇自己究竟是否樂意嫁給他。
「我們是1985年結的婚,」他說,「22年前。你——」
他沒有回答,攪著咖啡。
於是我們一起往外走。外面寒氣刺骨,我用圍巾裹緊了脖子。我很高興包里有本給的手提電話,也很高興納什醫生沒有執意要開車去某地。我心裏有點信任這個人,可是另外一個聲音——這個聲音要比前一個大得多——提醒我他可以是任何一個人。一個陌生人。
他搖了搖頭:「我建議你對他保密。」他說,「你一直把日誌藏起來,藏在家裡。我會打電話告訴你藏日誌的地方。」
我盯著那本東西。我很興奮。一本日誌。一條通向失落的過去的紐帶,雖然只是最近發生的過去。
「是的,上面記錄了我們最近一直在做些什麼。我想請你留著它。我們已經作了不少努力,試圖找出你的記憶究竟是如何運作的,我覺得如果你將我們的活動記錄下來,可能會有些幫助。」
我抬頭望著本在離開之前給我看過的白板。白板呈現出某種髒兮兮的灰色,上面草草地塗過不少字,又被擦乾淨換上新字,改了又改,每次留下些淡淡的印記。我很好奇如果時間能夠倒流,白板上曾經有過的字跡都能一層層重現的話,用這種辦法深入我的過去,能夠發現些什麼?但我明白即使一切能夠成真,結果也會是徒勞無功。我很確定找到的不過是些留言或者清單,不過寫了些要買的東西、要乾的活兒而已吧。
我閉上眼睛,用手按著額頭。這一切讓人感覺難以承受,我希望read.99csw.com他閉上嘴。我覺得自己好像只能消化這麼多了,而他如果還要不停加料的話,到最後我會崩潰的。
「我知道。」他回答說,「我知道。不過別擔心,克麗絲。我會照顧你,我會永遠照顧你。你會沒事的。相信我。」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想逃跑,但無處可去,「結婚很多年?那是什麼意思?」
不過不同之處就在於此。他說這就是我的家。
把我送到學校。化妝。我努力回想媽媽還做過些什麼別的事情,不管什麼事。結果依然一無所獲。我只看見在微小零散的記憶之島之間橫亘著一道巨大的、空蕩蕩的鴻溝——那是多年的空白。
我不知道我怎麼會有時間做這些,接著想起了廚房裡的白板——答案很明顯:我沒有別的事情可做。
聽起來很合理,不過我有了另外一個疑問。為什麼今天早上本離開之前沒有提到這位醫生?
「是的,沒錯。你已經表示過想等治療有進展以後再告訴他,你覺得這樣更好。」
他走到我身邊吻了吻我,親在臉頰上。我沒有阻止他,但也沒有回吻。他向大門走去,正要打開門,卻停了下來。
我打斷了他。「什麼?」我感覺臉上失去了血色,整個屋子開始旋轉。不知道在房間的什麼地方有隻時鐘發出了滴答一聲,在我聽來卻如同雷鳴。「可是——」他朝我走過來一步,我囁嚅著,「怎麼——」
他抬起了頭。「是的。剛開始你的病情非常嚴重,需要全天候護理。在情況開始改善以後本才能獨自照看你,不過那也幾乎跟一份全職工作差不多。」
我點點頭:「另一種情況呢?」
他扭頭看著我:「我是一個神經心理醫生。」他說。他在微笑。我想是不是每次見面時我都問他相同的問題。「我專攻腦部活動失調的患者,尤其對一些新興的功能性神經影像技術感興趣。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我一直在研究記憶的過程和功能。一些這方面的文獻里提到了你的情況,然後我追查到了你。不算太難。」
「你學的是英文。」他說,「畢業之後你換了些工作,都是些臨時的活兒。文秘,銷售。我不確定你真的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我拿了一個學士學位就畢業了,之後參加了教師培訓。有幾年確實挺艱苦的,不過後來我升了職,所以我們搬到了這裏。」
「我會的。」我說。
我拿起沙發上的花朵日記本,封面上金字印刷的年份讓我無比震驚。2007年。比應有的時間晚了20年。
「什麼方式?」我說,「用什麼方式來治療我?」
可是現在我覺得空虛。本說的是真的,我沒有記憶,一點兒也沒有。這間房子里沒有一件我記得起的東西。哪張照片也不能——不管是貼滿鏡子的那些,還是面前剪貼簿上的這些——讓我想起是什麼時候拍的;我想不起一點兒跟本共度的時光,除了今早相遇后發生的一切。我的腦子裡完全是空蕩蕩的。
「一般我們不在這裏見面吧?」走到路上時,我開口問,「我是說在咖啡館里?」
「恐怕事實就是這樣了。」他說,「你家裡的那個人是你的丈夫。本。你嫁給他已經很多年了,早在你得上失憶症之前。」我點點頭。「我們繼續走吧?」
他一句話也沒有說。房間變得非常安靜。空氣似乎僵止了,黏黏稠稠的。當他開口時,聲音似乎從牆上彈了回來。「很多原因可能會導致記憶障礙。」他說,「不管是長期的還是短期的。疾病,外傷,藥物,都有可能。障礙的確切性質似乎有所不同,取決於大腦受影響的部位。」
我離開了廚房。
他轉身面對著我,把我的手握在他的兩隻手裡。他的皮膚粗糙,讓我有些驚訝,也許是過去太習慣嬌嫩的年輕肌膚了吧。「是在你博士畢業后的第一年。那時我們已經交往了幾年,不過你——是我們——我們都想要等到你學業結束的時候再辦婚事。」
又是一陣恐慌。「我的醫生?」我重複道。我想補上一句我沒有病,但現在甚至連這個我也不確信。我的思緒混亂極了。
「我們在哪兒?」我說。
「是的,我的確是先聯繫上本的。我們通了電話。我甚至提出跟他見面以便解釋我能夠幫上什麼忙,但他拒絕了,所以我直接與你取得了聯繫。」
「好吧。」我說,「你過來吧。」
他笑了:「再見,克麗絲。」他說,轉身準備離開,卻又回頭看著我。「你的日誌里記著我的號碼。」他說,「就在扉頁上。如果你想再見面的話,打電話給我。我是說,那樣我們就可以繼續進行你的治療,好嗎?」
我點點頭答應了。他到的時候我正在卧室里,看著來客停好車鎖上,理順了頭髮,整理了外套,拿起公文包。不是他,我想——來客正向一輛貨車上卸貨的技術工點點頭。可是那個人走上了通向我家的台階。他看上去很年輕——對一個醫生來說太年輕了——而且,儘管我不知道自己期望他會有什麼樣的穿著,但至少不是他身上穿的這套運動夾克加灰色燈芯絨褲子。
「另一種比較罕見。」他說,「有時候短期存儲的記憶無法轉化成長期儲存的記憶,發生這種情況的人只能活在當下,只能回憶起剛剛發生的事情,記憶也只能保持很短一段時間。」
我坐到梳妝台旁,小心翼翼地向鏡子挪過去,好看清鏡子里自己的臉。我凝視著額頭上的皺紋、眼睛下打褶的皮膚。我做出微笑的模樣,看了看自己的牙齒,還有嘴角一條條已經露出蹤跡的魚尾紋。我注意到皮膚上有些斑點,額頭上有塊斑像一個還沒有完全退掉的淤痕。我找到了一些化妝品,化了個淡妝,稍微上了粉,刷了一刷。我想起了一個女人——現在我意識到她是我的媽媽——在做同樣事情的模樣,她說這是「戰鬥妝備」,今天早上當我用紙巾擦掉多餘的口紅、刷上睫毛膏時,那個詞似乎恰如其分。我感覺自己正踏進某個戰場,或者戰爭已經降臨到我的面前。
他站在我的身後,我可以看到我們兩個人在玻璃上的倒影。我,我的丈夫。兩個中年人。
不過納什醫生的聲音奇怪地耳熟。跟本不一樣,他似乎並不完全像一個陌生人,我發現相信自己以前認識他幾乎比相信認識我的丈夫要容易。
我是個成年人,卻也是個受過創傷的女人。這個人很容易就能把我帶到某個地方,雖然我不知道他想藉此做什麼。我就像一個孩子一樣沒有抵抗力。
我不明白時間怎麼可能會是11月——明天就12月了——但我還是匆忙翻頁(日記的紙張跟面巾紙一樣薄),直到翻到今天的日期。兩頁日記中間夾著一張紙,上面寫著「11月30日——與納什醫生會面」,字跡我辨認不出來;下面還有一行字,「不要告訴本。」我不知道本是不是已經讀過了,他會查我的東西嗎?
但我一句話也沒有說。這個假設對今早醒來睡在我身邊的男人來說同樣成立,結果發現他竟然是我的丈夫。
他凝視了我一會兒:「本是怎麼跟你說的?」
「不過你已經看過了?」
他看著我,臉上的表情既有憐憫也有恐懼。
「在你29歲的時候……」
「我得走了。」他說,「抱歉。走之前我會指給你看有些可能會用上的東西。」
「我一直在試著幫你改善狀況。」他說,「想找出你的記憶到底出了什麼問題,以及我們能為此做些什麼。」
「失憶症主要有兩種類型。」他說,「最常見的是患者不能記起發生過的事件,事件發生的時間越近越受影響。舉個例子,如果患者出了一場車禍,他們可能不記得出了事故,或者不記得出車禍前的幾天或幾個星期,但——比方說——對車禍前6個月之前發生的一切卻記得清清楚楚。」
他站了一會兒,望著我。我注意到他的頭髮剪得很短,整齊地分開,他的襯衫上有一行豎條紋正好跟套衫上的橫條紋交叉。我意識到他只比我今早醒來自以為的年齡大上幾歲:「茱莉是你太太?」
「如果我想見面的話?」我有點兒詫異。我記得日誌中用鉛筆寫著從現在到年底的見面日期,「我還以為我們已經定了其他的治療日期呢?」
「他沒有確切地告訴我原九九藏書因。」我說,「反正沒說什麼具體的,只說我出了一次意外。」
「我選擇不告訴他。」
「什麼?」
「沒錯。」我說,「那麼我的情況是屬於哪一種?」
我們走到了街上,等著過馬路。沒有人說話,沉默讓人感覺壓抑。我本來打算等到坐定后再問他的,卻發現自己已經開了口。「你是個什麼醫生?」我問,「是做什麼的?你怎麼找到我的?」
「是的。」他說,「但是別擔心,我們不過是一直在為你的記憶想辦法。沒什麼問題。」
但我一定是在這裏過的夜。一個女人的聲音吵醒了我,剛開始我以為她跟我睡在同一張床上,然後我才意識到她是在念新聞,播報聲是從收音機鬧鐘里傳來的。睜開眼我就發現自己躺在這兒,在一間完全陌生的屋子裡。
我又退了幾步,一直退到後背貼上了冰冷的瓷磚。這時記憶似乎從深深的水面下露出了一線身影,當我努力想要抓住這縷微光時,它卻輕飄飄地飛遠了,像散入風中的灰燼,而我意識到我的生命里有個過去——儘管我對那段時間里發生了什麼一無所知;我也有個現在——就是這個現在把我帶到了這裏,帶到了他的身邊,帶到了這所房子里。但在我的過去和現在之間,只有一段漫長無聲的空白。
「那今天為什麼會約在這裏?」
他說得快速流暢,好像胸有成竹。我猜自己也曾經是這副模樣:自信十足。
他抬起頭。「是的。」他說,「我告訴你第一次會面之後是否告訴本完全由你來決定,不過如果你決定不告訴他,我會再給你打電話確保你還記得我們定下的日期,以及其他事情。」
我後退了一步。驚恐又湧上來了。「天哪,」我說,「我都不知道自己他媽的住在哪裡……」
他嘆了口氣,閉上了眼睛。「我實話實說。」他說著握起了兩隻手,身體向前靠,「剛開始是我讓你不要告訴本我們見面的事情。」
「不是本?」
電話里傳來了嘆息聲:「你一定要相信我。」他說,「在我們見面的時候我會解釋一切。我們真的有了一些治療的進展。
在廚房裡,他告訴我哪些柜子里有什麼東西,給我看了冰箱里的剩菜,說是可以當午飯吃,還有一塊用螺絲釘在牆上的白板,旁邊是一支系在彈簧繩上的黑色記號筆。「有時我會在這上面給你留言。」他說。我看到上面用整齊勻稱的大寫字母寫著的「星期五」,下面是一排字:「洗衣服?散步?(隨身帶上手機!)看電視?」在「午飯」一欄下面,他留言說冰箱里有些三文魚,另外加了一個詞「沙拉?」。最後他寫著應該會在6點之前到家。「你還有本日記。」他說,「在你的包里。重要的電話號碼在日記背面,還寫著我們的地址,你迷路的話可以用。另外有一部手機——」
他停了下來。「而且什麼?」我問。
「好吧。」我說。他解釋說會來接我,而且他知道我住的地方,過一個小時會到。
我的腦子裡思緒紛亂,一個個日期和年齡數飛快地閃過。我不想問,但清楚我必須問。「什麼時候……我出意外是什麼時候?」
當然,他並不希望鼓動我抱有虛假的希望。「所以你說服我瞞著他讓你治療?」我問。
我閉上了眼睛。儘管想拚命抗拒這個消息,可是我知道——在內心深處——那是真的。我聽見自己哭出了聲,這時那個叫「本」的男人走到門口,來到我身邊。我感覺到他就在旁邊,當他雙手摟住我的腰時我沒有動;當他把我拉進懷裡時我沒有反抗。他抱著我。我們一起輕輕地搖晃著,我意識到這個動作有點莫名地熟悉,它讓我感覺好些了。
對方換了一種口氣。鬆了口氣?「我是納什醫生。」他說,「你的醫生。」
我回想著我們在卧室里的談話。一次意外,他是那麼說的。一場嚴重的事故。
我覺得應該再多問些問題,應該再表現出更大的興趣,但那沒有什麼意義。無論他告訴我什麼,在明早醒來之前我都會忘記。我所擁有的一切就是今天。「嗯,好吧,我也該走了。」我說,「周末我們要出門去海邊。待會我還得去收拾行李……」
「為什麼?為什麼你要找我?」
本又來了,在我的面前放下一個餐碟,上面擺著一些麵包片、兩杯咖啡,還有一壺牛奶。「你沒事吧?」他問。我點了點頭。
他笑了:「不是。我跟你不是同時畢業的,當時我還在念書,學化學。」
「這很重要。」他說,「不要小看這一點,克麗絲。」
我們沿著原路往回走。天空中烏雲密布,四周縈繞著薄薄的霧氣。腳下的地面感覺起來濕透了;我們像是走在流沙上。我看見運動場上有隻旋轉木馬正在緩緩轉動,雖然上面空無一人。
「電話。」他說,「無線的。在哪裡你都可以用。室外也可以,哪裡都行。在你的手提包里。如果出門的話,記得帶上它。」
我又把它放回桌上。一個穿T恤牛仔褲的年輕人進到咖啡廳里,向我們所在的地方看了一眼,點了飲料,拿著報紙在一張桌邊坐了下來。他沒有再抬頭看我,20歲的那個我有點難過。我覺得自己彷彿隱身了。
我儘可能輕手輕腳地掀起被子,坐到了床邊。當務之急,我要去趟洗手間。我沒有理睬腳邊的拖鞋,畢竟,跟人家的丈夫瞎搞是一碼事,要穿別的女人的鞋卻是絕對不行的。我光著腳躡手躡腳地走到樓梯平台上。我明白自己身上一|絲|不|掛,所以生怕進錯了門,撞上這屋裡別的住客或者主人家正處於青春期的兒子。讓人鬆一口氣的是,我看見洗手間的門正虛掩著,便走進去鎖上門。
「我知道。」他說著沖我笑了笑,「想要麵包嗎?」
「噢!」他回頭看著我。「我差點忘了!」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做作,有種裝出來的熱情。他努力想要作出自然的樣子,卻表演得有點過於賣力;很明顯為了接下來要說的話,他已經暖場一段時間了。
我想起了今天發現的日記中間夾著的那張黃色紙條:「可是今天?」
他笑了:「因為我以為可以幫上忙。我已經跟患有類似問題的病人打了一段時間的交道,相信他們的狀況可以得到改善,但要比通常做法——也就是每周一小時的治療——投入更多的時間。關於如何真正地改善情況我有一些想法,希望能作些嘗試。」他停了下來,「再加上我一直在寫一篇研究你的論文。一本權威著作,你可以這麼稱呼它。」他笑了起來,但一發現我沒有附和他,立刻收住了聲。他清了清嗓子:「你的情況很不尋常。我相信比起已知的記憶運作的方式,在你身上我可以有很多新發現。」
但我仍然忍不住好奇:他的妻子上哪兒去了?要擔心她隨時可能回來嗎?我可以想象她站在屋子的另一頭破口大罵,罵我什麼都有可能:盪|婦、美杜莎、蛇蝎美女。我想知道如果她真的現身的話我該怎麼辯解,也不知道到時候我還能不能說出話來。不過,床上的那個男人看上去似乎並不擔心,他翻了個身,還打起了呼嚕。
我覺得有些緊張。我不知道這本東西里寫了些什麼:會有什麼樣的衝擊和驚喜和什麼樣的奇聞怪事。我看見了咖啡桌上的剪貼簿。那是本為我選擇的版本,記錄了我的一種過去。手上這本里會有另外一個版本嗎?我打開了日誌。
「一部什麼?」我說。
「好。」他說。我們走向走廊,他拿起門邊一個用舊了的皮包。「那我走了。」
有一瞬間我有點恨他,不過之後我說:「好的,多謝。」他灌上了一壺水。「可以的話,黑咖啡,」我說,「不加糖。」
我把冊子接過來。冊子是棕色的,皮革封面,用一條橡皮圈緊緊地扎了起來。我取下橡皮圈隨意翻開一頁。紙張質地厚實,隱隱有暗紋,還有紅色鑲邊,紙上布滿了密密的字跡。「這是什麼?」我問。
一陣恐慌立刻席捲了我,但他看起來不像不可信賴的人。
「克麗絲?你在嗎?」
我無法想象。我敢肯定什麼地方出了什麼大錯,可是不可能。證據確鑿無誤——在樓上的鏡子上,在眼前撫摸著剪貼簿的那雙手的條條皺紋上——我不是今天早上醒來時自己以為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