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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 克麗絲的秘密日記 11月14日,星期三

chapter 2 克麗絲的秘密日記

11月14日,星期三

他們保證一切都會好的,讓我平靜了下來——還把我的手提包、耳環和結婚戒指都還了回來——納什醫生和我便去了一個咖啡吧。它就在走廊里,規模不大,有橙色塑料椅子和黃色福米加桌子,擺著一盤盤不再新鮮的糕點和三明治,在耀眼的光線下看上去不太精神。我的錢包里沒有錢,但我讓納什醫生給我買了一杯咖啡和一塊胡蘿蔔蛋糕,在他付賬端東西時挑了一個靠窗的座位。屋外陽光燦爛,院子里的青草拖下長長的陰影,草坪上點綴著紫色的花朵。
我寫的是一個名叫「露」的女人和一個叫「喬治」的男人(我猜是她的丈夫),小說起源於一場戰爭。我感到有點失望。我不知道我原本在期待什麼——也許是自傳?——但似乎這本小說能夠提供的答案是有限的。
我看到了亞當,他在路邊流血至死,我把這個念頭趕出腦海,轉而用虛無充塞了思維,一片空白。
過了一會兒,本拿來一個盒子擺在我們面前的茶几上。
他頓了一下,然後說:「我們希望如此。」
「他在阿富汗做什麼?」我說,「為什麼會在那兒?」
「有事。」我說。他停在離我大約1米遠處,伸出雙臂讓我投入他的懷抱,但我沒有過去。
但我知道這沒有什麼好處,相反我咳嗽了一聲。一聲輕輕的、微微的咳嗽,意思是說我不想打擾你,但是……他看見了我,露出了微笑。「親愛的!」他說,「你來了!」
本剛去上班,納什醫生就打來了電話。他提醒我日誌的事情,然後——等納什醫生說完他會開車來接我做掃描之類的話后——我讀了日誌。裏面有些事情我也許能夠記起,還有幾大段我也許記得寫過,似乎帶著一些殘留的記憶熬過了一夜。
我想起一件袖子有褶邊的白裙,荷葉邊襪子,黑鞋。我的頭髮還是金色的,坐在一張放著蛋糕和蠟燭的桌子前面。我深吸一口氣向前傾,吹蠟燭。空氣里升起了煙霧。
「當然。」我說。我把文件捧到面前。雖然蘊涵了這麼多含義,它卻是如此之輕。我想一口氣把它吸進來,讓它成為我的一部分。
「他是什麼時候生的?」
「嗯,你告訴我的。」
「是的。」他點了點頭,打開腿上的盒子翻了起來,「這兒有些照片。」
第一張照片是黑白的。一個孩子——一名四五歲的女孩——躺在一個女人的懷裡。這個女孩指著什麼東西,她們兩人都笑著,在背景處稍微模糊的地方是一道欄杆,圍欄后一隻老虎正在休息。一個母親,我心想。一個女兒。在動物園裡。我看著女孩的臉,突然驚訝地恍然意識到那女孩是我,另外一個人是我自己的母親。呼吸凝滯在我的喉嚨里。我不記得去過動物園,但照片就在面前,這是我們曾去過的證明。想起兩位醫生的話,我默默地說:我。母親。我盯著屏幕,想要把她的形象刻進我的記憶里,可是畫面退了色,被換成了另外一幅。照片上還是我的母親,現在老了一些,但似乎還沒有老到需要拄著相片中她使用的拐杖的時候。她的臉上掛著微笑,但看上去精疲力竭,眼睛在瘦削的臉上深陷了進去。我的母親,我再次想,這時心裏冒出了幾個不請自來的字:受著痛苦。我不由自主地閉上眼睛,不得不努力再次睜開。我開始握住手裡的球。
就是它,我朋友的名字。克萊爾。
我沒有做夢——或至少不覺得做了夢——但醒來時我被弄糊塗了。我在一間不一樣的浴室里,水還是熱的,有人在門上輕輕敲了敲。我睜開眼睛卻認不出任何一樣東西。鏡子很平、樸素不加修飾,嵌在白色瓷磚上——而不是藍色的瓷磚。一道浴簾從我頭頂的橫杆掛下來,兩面鏡子面朝下放在水池上方的架子上,馬桶邊放著一個坐浴盆。
我不想他說話,但他說了。
「是的,當然。」
「出了什麼事?」
我的右手抓著一個塑料球,裏面充滿了氣。「如果你有什麼要告訴我們的,捏捏它。」帕克斯頓醫生說,「你說話我們聽不見。」我撫摸著它的橡膠表面,等著。我想閉上眼睛,但他們告訴我要睜著看屏幕。泡沫楔子牢牢地固定住了我的頭;即使我想動也動不了。我身上蓋著一條毛毯,像一件保護罩。
「我有嗎?」他說。
「我有嗎?」我說,「寫過嗎?」
我敢寄希望於他們錯了嗎?每天我記起的事情越來越多,醒來時越來越知道自己是誰。也許事情在逐漸變好,這本日誌正在把我的記憶帶出水面。
圖像一幅又一幅地出現了,但它們似乎並不真實。我可以斷定我並非在回憶,而是在想象。
「什麼時候?」我說。
「有我們的婚禮照片嗎?」我說。
屏幕上出現了更多指令。回想一個過去發生的事件,它說,然後下面出現了幾個詞:一個派對。
「你們聯繫了一段時間。不過又斷了,以後再沒有聯繫。」
另外一個人的聲音,是納什醫生的聲音:「你能看看照片嗎?想想它們是什麼,說出來,不過只對你自己說。不要大聲說出來是什麼。」
亞當。這個詞在我的腦子裡旋轉著。我閉著眼睛,又有更多回憶出現了,每一幕都帶著巨大的衝擊,閃著光停留一會兒,然後消失,帶來下一幅。我看見了亞當,看見了他的金髮,我知道有一天它會變成棕色,看見了他死活要穿的蜘蛛俠T恤,他一直穿到它變得實在太小,不得不扔掉;我看見他在一個嬰兒車裡睡覺,記起我曾經想他是我見過最完美的寶貝、最完美的東西;我看見他騎著一輛藍色的腳踏車——一輛塑料三輪車——不知怎麼我知道那是我們買給他的生日禮物,他會騎著它到所有我們讓他去的地方;我看見他在公園裡,在車把上抬著頭,一邊笑一邊下了一個斜坡向我騎過來,眨眼間腳踏車撞上了路上的什麼東西歪了一歪,他向前翻滾著啪嗒倒在了地上;我看到他在哭,我抱起他,擦掉他臉上的鮮血,從一個還在旋轉的車輪旁的地面上找到了他的一顆牙齒;我看見他給我看一張他畫的畫——藍色的一條是天空,綠色的是地面,它們之間有三個小團和一棟小小的房子——我還看見他到哪裡都帶著的玩具兔子。
我想到了從奶奶那裡回家時看到的擋風玻璃上的那隻蒼蠅。
提防什麼?我想。這是個金屬質地的灰色盒子,人們可能會用這種盒子放錢或者重要文件。
我拿到的時候就知道裏面是什麼。還能是什麼呢?它在我的手裡沉甸甸的。他用一個加厚軟墊信封把它裹了起來,用膠帶封了口,上面用粗粗的黑色記號筆寫著我的名字。克麗絲。「這是你的小說。」他說,「你寫的那本。」
「不。」他說,「我不這麼認為。你們沒有吵架,總之你從來沒有告訴過我。我覺得你們只是疏遠了,然後克萊爾遇見了一個人,她嫁給了他,他們搬走了。」
我感到一陣喜悅:「那我昨天打電話幹什麼?」
我曾經有過孩子。我們叫他亞當。
有一會兒我不能相信睡著后我會再次忘記我的兒子。關於他的回憶似乎——似乎仍然——如此真實、如此生動。而且在浴缸里睡了一覺我仍讓沒有忘了他,誰上更長的一覺似乎並不可能抹去一切痕迹,但本和納什醫生告訴我這正是將要發生的事。
「克麗絲——」
納什醫生這時說話了——他有一會兒沒有開口了——他的聲音聽起來很小,幾乎有些膽怯。我不知道他是懾于帕克斯頓醫生的權威還是不顧一切地想要給他留個好印象。
本又開始講話,斷斷續續地冒出一些詞:「他曾經是一名皇家海軍。駐紮在阿富汗。他被殺害了。就在去年。」
我可以告訴他我的日誌,可是某些事情讓我沒有辦法開口。對於我已經記起一些事情他似乎並不開心。「在你去上班之前?」我說,「在我們翻剪貼簿的時候。你一定說過,我想。」
「這兒。」本說。他從我手上拿走出生證明疊起來。「還有其他照片。」他說,「如果你想看的話?」
我脫下結婚戒指和耳環放在一個塑料托盤上。「你還需要把包放在這裏。」帕克斯頓醫生說,然後他問我是不是還在身上打過別的洞。「你會吃驚的,親愛的。」當我搖搖頭時他說,「現在她是一隻有點吵的老野獸,你會用到這些。」他遞給我一對黃色耳塞。「準備好了嗎?」他說。
一個我甚至不知道有過的兒子,他成了一名士兵。我突然冒出了一個念頭。荒謬。我的母親會怎麼想?
「我很抱歉。」我說著把一捆照片還給他,「我做不到。現在不行。」
本沒有聽見。他坐在沙發上看電視,腿上放著一個碟子,裏面有半塊餅乾。我感到一陣怒火。他看上去這麼輕鬆愉快,臉上掛著笑容。他哈哈大笑起來。我想衝過去抓住他大聲叫喊,直到他告訴我一切,告訴我為什麼他瞞著我不提小說,為什麼把關於我兒子的證據藏了起來。我想命令他把失去的一切還給我。
「什麼時候?」
我握住了他的手。
我使勁吞了一口唾沫。他們會給我看什麼呢?我想。是誰?情況能有多糟糕?
我覺得我的腦子開始關閉,它要清空自己,退回到虛無。「我甚至從來不認識他。」我說。
他抱住了我。我想把他推開,卻沒有動手。「克麗絲。」他說,「拜託,冷靜下來。一切都很好。我可以解釋一切。好嗎?」
信封里是一本小說,我把它拿了出來。是個平裝本,不新了。封面上有個咖啡杯印痕,書頁的邊緣老舊泛黃。我挺好奇納什醫生是不是給了我他自己的書、現在這書市面上還能不能買得到。拿著手裡的書我又一次看見那天看見的自己:年輕,非常年輕,努力伸手想要拿到這本書,靠它找到寫下一本的辦法九*九*藏*書。不知道為什麼我知道那沒有成功——第二本小說一直都沒有完成。
本的目光越過我的肩膀落在照片上。「他有大約6個月大了,那麼,」他說,「讓我們來看看,這一定是1987年左右。」
車流再次開始行進,我們啟動了。我放下了心。我知道日誌里說的是真的,便放鬆地投入了旅途。
他似乎很感興趣:「你跳過了哪些部分?」
我想知道他在瞞著我什麼。是我忘了掐滅香煙、忘了拔熨斗插頭,還是熬幹了壺?我想象著自己在那間前天拜訪過的廚房裡,有著水泥檯面和白色組件的那一個,不過是在多年以前。我看見自己站在一個噝噝作響的煎鍋旁抖著一隻金屬絲網籃——籃子里裝著要做菜用的切片馬鈴薯——看著馬鈴薯翻翻滾滾沉到油麵下。我看見自己聽到電話鈴聲響了起來,在腰上系著的圍裙上擦乾手,走進了大廳。
也許這就是為什麼我必須確保日誌的內容是真實的。我打了個電話給本。
我看著照片。它是黑白的,照片里的我坐在一張桌子旁,身體對著相機,動作彆扭地抱著自己。有什麼事情讓我頗覺不舒服,我不知道是照相機鏡頭後面的人還是我坐的姿勢。除此之外我在微笑。我的頭髮長而鬆軟,雖然照片是黑白的,但它的顏色似乎比現在更深,好像我染過頭髮或者它當時還沒有干。我的身後有通向露台的門,門后照片角落處隱約可見一棵光禿禿的樹。相片下面有一句說明:克麗絲·盧卡斯,攝於她倫敦北部的家。
「我們吵架了?」
他奇怪地看著我,眯起眼睛緊緊地抿住。
我的思維停頓了一會兒,接著開始飛轉。剛剛意識到的事實逐漸伸出清晰的稜角,把我的思維絆了一跤:坐在餐室里拍照片的時候,我不僅曾經懷過孩子,而且我知道這件事,為此還很高興。
我點點頭。一個老朋友。我當然知道這個——我想要的是她的名字。
「但火是怎麼起的?」我說。
「好吧。」他說著站起來。他的身體看上去蒼白消瘦,陰|莖幾乎有點可笑。他穿衣服的時候我扭開了頭看著窗外。我的世界已經變了,我想。我越過了一條界線,現在我回不去了。「那麼,再見。」他說,但我沒有答話,一直到他離開我都沒有回頭。
我試著回想和本一起看煙花時我記起的派對。我想象自己在屋頂上緊挨著我的朋友,聽到腳下派對吵鬧的聲音,嘗出空氣里焰火的味道。
他把手又伸進箱子里,遞給我一張紙。「1月。」他說。紙是黃色的,有點脆。是一張出生證明。我默默地讀著它。他的名字在上面,亞當。
下樓后我給本和自己各沖了一杯茶。攪拌牛奶時,我想著我必定給亞當做過無數次飯,煮過蔬菜濃湯、攪過果汁。我把茶端給本。「我是個好媽媽嗎?」我說著遞給他。
「克萊爾?」本說。他一臉迷惑地盯著我好一會兒,接著變了臉色。「你記得克萊爾?」
「非常安全。我會在這兒,就隔著一面玻璃。我們可以全程看著你。」
我想了一會兒。「有幾個地方似乎有點熟悉。我覺得它們好像只是提醒了我已經知道的事情,已經記得的……」
可是那個說法感覺很真實,我告訴自己。再說我會打字,至少日誌上說我會打……「你蓄過嗎?」我拚命想要抓住救命稻草,「這件事只是……很重要……」
「我弄丟了緊急按鈕。」
我翻到首頁開頭的句子。就在那時,我寫的是,發動機哀鳴著,她的右腳死死地踩在油門踏板上,她放開方向盤閉上了眼睛。她知道一定會這樣。她知道結局。她一直都知道。
他答應了,並說明早他會來看我,確保我沒事後再去上班,然後給了我一個晚安吻。現在我聽到他的聲音,他關掉了電視,用鑰匙鎖了大門。把我們鎖在家裡。我猜以我的狀況,到處晃悠對我來說不是什麼好事。
他的笑容消失了,變成了一臉不安。他起身向我走來,餐碟滑到了地上。「出了什麼事?親愛的,你沒事吧?」
我試著記起我的兒子,試著看見自己拿著一條鬆緊領帶跪在他面前、梳理他的頭髮、或者從擦傷的膝蓋上抹掉已經凝結的血。
我站起身,放著小說的包裹滑到了地板上。我的思緒像呼呼作響的引擎一樣瘋轉,一股勁兒在體內左突右奔,彷彿拚命想要找到出口。客廳的剪貼簿里也沒有他。我知道。如果今天早上翻到過一張自己孩子的照片,我會記得的。我會問本那是誰,我會在日誌里記下來。我把紙條跟書一起塞進信封里跑上樓。在浴室里我站在鏡子前面。我根本沒有看自己的臉一眼,而是看著鏡子周圍那些過去的照片,那些我失去記憶時用以構建自身的照片。
「當然。」他伸出了手。「這兒。」他從我手裡拿走了那堆照片放回盒子里。
「亞當·韋勒。」我大聲念了出來,念給我自己聽,也是念給本聽。
它們一定在這兒,我想。我揭起照片看它們下面是否還粘著一些別的照片,就像地層一般一層層地重疊著歷史。什麼也沒有,只有牆上淡藍色的瓷磚和鏡子的光滑玻璃。一片空白。
「去了哪兒?」
房間里開始布滿熱蒸汽。我能聽到我的丈夫在樓下發出的聲音。他打開了收音機,若隱若現的爵士樂飄上樓來。在音樂聲中我能聽出一把刀在餐板上有節奏地切著片;我意識到我們還沒有吃晚餐。他應該是在切胡蘿蔔、洋蔥、辣椒。他在做晚飯,彷彿這是平常的一天。
時間停止了。我的頭腦里一片空白,唯一的想法是一定要知道我的兒子發生了什麼事,卻又擔心可能會找到的答案。這兩者完美地糅合在了一起。
「是的。」我說,「讓我看看吧。」
我慢慢地脫下衣服疊好,放在浴缸旁邊的椅子上。我光著身子站在鏡子前面看著自己陌生的身體。我強迫自己去看皮膚上的皺紋、下垂的乳|房。我不認識我自己,我想。我既認不出自己的身體,也認不出自己的過去。
「對不起。」他說,「想想當時,我只是覺得太難了。」
但當然我已經知道了。儘管我再也記不得它,我知道站在廚房裡我記起了本。本,和他上下擺動的、勃起的下身。
「我——」我開始說,「我有一段回憶。我想。」
納什醫生走到了我的身邊,把手放在我的胳膊上。
不知道為什麼,讀這封信時我的世界好像崩塌了。悲痛像一顆手榴彈一般在我的胸前炸開。原本我感到寧靜——不是幸福,甚至不是克制,而是寧靜——可這份寧靜已經雲霧一般消散,在那層面紗之下是刺痛。
她跟我想象中一樣。高,瘦。如果有什麼不同,照片中的她更加美麗。她站在懸崖上,身上輕薄的裙子在微風中漂浮,太陽正在沉入她身後的海面。美麗。我放下照片,一張張看完餘下的。一些照片里是她和她丈夫——一個我認不出的人,其他一些相片里我和他們在一起,身著淡藍色的絲綢,看上去姿容只是略遜一籌。是真的,我當過伴娘。
我發現他給自己點了茶,他從桌子正中取糖加進杯子時茶袋還浮在糖漿一樣的水裡。我喝了一口咖啡,做了個鬼臉。咖啡太苦也太燙。
我看著碰也沒有碰的蛋糕,好奇未來會怎麼樣。也許我會繼續發胖,我會變得矮矮肥肥,像一個派對氣球一樣越來越鼓。也有可能我會保持現在的體型,但一直都對它無法接受,眼睜睜地看著臉上的皺紋變深、手上的皮膚變得跟洋蔥皮一樣薄,我在浴室里的鏡子里一步一步地變成一個老女人。
很好?我想。他們知道什麼叫做很好?他們知道我是什麼感覺嗎?躺在這兒,在一個不記得的城市裡,身邊都是從未見過的人。我想我在四處飄浮,是完全無根的浮萍,任憑風的擺布。
我不怪他瞞著我,每天不提亞當、我的母親、克萊爾。如果我是他,我也會那麼做的。這些事太痛苦了,如果我可以過完一整天記不起它們那麼我可以免於悲傷,他可以免於給我帶來痛苦。保持沉默對他來說必定十分誘人,而生活對他又是如此艱難:他知道我時時刻刻都帶著這些參差不齊的記憶碎片,像隨身攜帶著一個個微型炸彈,隨時可能刺破表面逼著我再像第一次一樣經歷痛苦,還拖著他跟我一起掉進深淵。
大多數日子里我一定完全不記得亞當,但今天我只看了一張照片就想起了他。這些照片是不是被精心挑選過,是不是只有保留它們才會讓我不再無根可依、而又不讓我想起自己失去了什麼?
接著圖像很快被換了,我只認得其中的幾張。一張是我在回憶中見過的朋友,一陣激動后我幾乎馬上就認出了她。她看上去就像我想象的模樣,穿著舊的藍色牛仔褲和一件T恤,抽著煙,紅頭髮鬆散凌亂。另一張照片是她剪短了頭髮染成黑色,一副墨鏡被高高地推在她的頭頂上。接下來一張是我父親的照片——我是個小女孩時候的他,快活地笑著,在我們的前室讀報紙——然後是我和本的合影,與另一對不認識的夫婦站在一起。
我並非不內疚。我聽見他在屋裡躡手躡腳地走來走去,為了不吵醒我而輕輕地開門關門,我卻彎腰對著日誌,瘋狂地記錄著。但我別無選擇,我必須記下這些東西。這件事似乎比什麼都重要,因為不然的話我將永遠失去它們。我必須找借口回到我的日誌旁邊。
本笑了,我們一起看著照片。大部分是我和亞當的合影,偶爾有一張他的單人照;一定大多數照片是本照的。其中有一些是亞當與幾個朋友在一起,還有幾張照的是他在一個派對上,穿著海盜服、手持紙板劍,有一張上面他舉著一隻小黑狗。
我意識到這一定是我與納什醫生曾九-九-藏-書經拜訪過的那所房子。有一瞬間我幾乎無比渴望想要回到那裡,帶上這張照片對自己說是的,是真的;我曾經存在過,在這裏,那是我。
不過我知道的已經足以填補一些空白。我也許記不起那個時候,但我可以想象。我可以看到每天有人提醒我說我已經結婚生子,他們告訴我我的丈夫和兒子正要前來探望。我能想象自己每天像從未見過他們一樣跟他們打招呼,也許稍微有些冷淡,或者乾脆一副茫然的表情。我可以看到我們經歷的痛苦,我們所有人。
「噢。」他用一種強裝出來的開心口吻說,「我給你帶了些東西。一份禮物。嗯,不算是禮物,只不過是一件你可能想要的東西。」他彎腰從地上拿起他的公文包。「可能你已經有一本了。」他說著打開公文包拿出一個包裹,「給你。」
「你看過你的日誌了?「他問。
「你沒事吧?」他問,我回答說我沒事。
我是對的。我感覺頭腦已經停止了運轉,似乎它無法再接受更多悲傷、更多破碎雜亂的過去,但我知道明天一覺醒來這一切記憶都會消逝。
我不寒而慄,意識到這一切他都已經經歷過了。對他來說這並不是個新傷疤,它早已深埋在他的心裏,成為他的根基,而不是動搖他靈魂深處的東西。
我的神情看上去一定還有點猶豫,因為這時帕克斯頓醫生說:「別擔心。我們會照顧好你,親愛的。不會出什麼事。」我看著他,他笑著說:「你只要這麼想:你的記憶藏在了意識的某個地方,我們要用這台機器做的,就是找出它們在哪裡。」
「這是在學校照的。」本說,「正式的肖像照。」他指著照片大笑起來:「看。真丟臉,照片都給毀了!」
「謝謝你。」我說,「謝謝你。」
領帶的橡皮圈沒有塞好,從領帶下露了出來。我摸著相片。它沒有毀掉,我想,它十分完美。
「韋勒是我的姓。」他說,「我們決定他跟我姓。」
「出了什麼事?」我說。
我試著把書塞進信封,裏面有別的東西。一張紙條,疊了四疊,規規整整。納什醫生在上面寫著:我想你可能對它感興趣!
「我想今晚我會在空房間睡。」今天晚上我說,「我很難過。你可以理解嗎?」
「是好些照片混在一起。其中有一些我是從你的醫療檔案里取的,幾年前本把它們捐了出去。為了這次練習我讓你從家裡帶了幾張照片——你說它們貼在你的鏡子旁邊。有些是我找來的——一些你從來沒有見過的人,也就是我們所說的對照組。我們把照片混在一起。其中一些是你在很年輕的時候認識的人,你應該、或者可能記得的人。家人、學校里認識的朋友。其餘的人來自你生活中那些絕對不記得的時段。帕克斯頓醫生和我在試圖查看你讀取這些不同時段的記憶時是否有不一樣的地方。當然,最強烈的反應是針對你的丈夫,但你對別人也有反應。儘管你不記得過去的人,但神經興奮的模式絕對存在。」
「我們希望這將幫助我們確定損害在哪裡。」納什醫生說,「看看出了什麼問題、是哪些地方沒有正常工作。」
他又說了一遍。
我的鏡中倒影開始在霧氣里消失。我很幸運,我想。至少我還有本,他在我的這個家裡照顧我,儘管我記得的家並不是這樣。我不是唯一一個受苦的人。今天他已經經歷了跟我同樣的痛苦,入睡時卻心知明天可能他還要再經歷一遍。換個丈夫可能他已經感覺無法應付,或不願意應付。換個丈夫可能已經離開我了。我盯著自己的臉,放佛要把這幅畫面刻進腦海,不讓它沉入意識深處,這樣明早醒來這幅摸樣對我將不再陌生,不會如此令人震驚。當它完全消失時我轉身踏進了水中。我睡著了。
這時有另外一個聲音叫著我的名字,我真正醒了過來。「克麗絲!克麗絲!你沒事吧?」那個聲音說。我意識到說話的人是本,而自己一直在做夢,便鬆了一口氣。我睜開了眼睛。我正躺在浴缸里,衣服疊著放在身旁的一張椅子上,生活照貼在水池上方的淡藍色瓷磚上。
我穿上牛仔褲。「不。」我說著伸手去拿T恤,「起來。拜託!」
有一會兒他什麼都沒有說。他的嘴張了又開,然後他說:「那是個意外,只是一個意外。」
什麼時候?是今天早晨,還是幾天前?我想到了我的日誌,記起了在他上班後讀它的情景。他告訴我關於火災的事情是在我們坐在國會山的時候。
這時我面前浮現出了一幅圖像。克萊爾和我開玩笑說我們永遠不會結婚。「挫人才結婚!」她把一瓶紅葡萄酒聚到嘴邊說,我在附和她,與此同時卻心知有一天我會做她的伴娘、她會做我的伴娘,我們會身穿婚紗坐在酒店房間里,一邊從香檳杯里小口喝酒,一邊讓人為我們做髮型。
我和本。我的單身照,還有本的單身照。我們兩人與另一對年紀比我們大的夫婦的合影,我覺得那是他的父母。年輕得多的我,系著一條圍巾,輕撫著一條狗,臉上呈現出快活的微笑。但沒有亞當。沒有嬰兒,沒有蹣跚學步的孩子。沒有他上學第一天拍的照片,也沒有運動日或假期。沒有他在沙灘上建築城堡的相片。什麼也沒有。
他笑了:「也許是一位老朋友?」
我啞口無言。一切都消退了,除了痛苦什麼也沒有剩下。疼痛濃縮到一個點上。
我該在日誌里寫什麼才能讓自己熬過明天、後天以及再往後的每一天?
我低頭看著我的蛋糕。還沒有碰過,乾巴巴的。「那些照片。那些人是誰?你從哪裡拿到的照片?」
耳邊一個聲音把我帶回了現實。「很好。現在有更多的照片,克麗絲。」帕克斯頓醫生說,「只要一張張地看,告訴自己是什麼或者是誰,好嗎?準備好了嗎?」
「讓我想想。」他說。我想象著他閉上眼睛,似乎一副聚精會神的模樣咬著下唇。「我想我可能留過一次。」他說,「留了很短時間,是很多年前。我忘了……」沉默了一會兒,他接著說,「是的。沒錯,是的。我想我留過,一個星期左右。在很久以前。」
我把它放在大衣下,回家的一路上,它在那兒像一顆心臟一樣跳動。
致早起的鳥兒們,書名如是寫道。作者署名克麗絲·盧卡斯。
我仔細看著照片。我可以看到寬鬆衣服下自己脹鼓鼓的胸部、我用一隻手抱著肚子的模樣。一幕記憶突然氣泡一般冒了出來——我正坐著拍這張照片,面前的攝影師站在三腳架後面,剛剛跟我談過我的作品的記者在廚房走來走去。她大聲喊著問拍得怎麼樣了,我和攝影師都興高采烈地回答,「很好!」便笑了起來。「馬上就好了。」他說著換了膠片。記者點上一支煙又喊起來——問的不是我是否介意——而是問我家是不是有煙灰缸。我有點惱火,但也不太生氣。事實是我自己非常想抽上一支,但我已經戒煙了,自從我發現——我又看了看照片,然後明白了過來。在照片里,我懷著孕。
「火災是怎麼開始的?」我說。
午夜。我在床上,獨自一個人,努力想要想通今天發生的一切、了解到的所有事。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
我笑了,用手指尖撫摸著照片,像一個盲人一般尋找著隱藏的線索。我的目光追隨著照片中自己的發尾,手指摸索著相中人的面容。在照片里我看起來不是很舒服,但又莫名其妙地容光煥發,彷彿我正保守著一個秘密,像懷揣一個咒語一樣揣著它。是的,我的小說已經出版了,但還有什麼別的事,不止這些。
我頓了一會兒,看著手裡的照片。它們少得可憐,而且可以看到盒子里的也不多。難道我所擁有的、記錄我兒子一生的就只有這些?
我吞了一口唾沫。喉嚨很乾。
「這是完全無痛的。」他說,「只是有點吵。」
我決定在晚飯前洗個澡。我鎖好浴室門飛快地看了看鏡子周圍的照片,但現在融進眼裡的卻只有這裏缺失的東西。我打開了熱水龍頭。
然後呢?是我接電話時熱油燃成了火苗,還是我晃晃悠悠走回了客廳或上樓去了洗手間,卻壓根兒忘了飯已經做上了?
他笑了:「不要客氣。」
這說不通。發生了什麼事?這個孩子現在該有——多大了?18?19?20?
我的思緒轉向兒時的派對。跟我的母親、姨媽和表妹露西一起過的生日。玩繞口令。擊鼓傳花。「搶座位」遊戲。「唱跳停」遊戲。我的母親把糖果包成小袋作為獎品。夾罐頭肉和魚醬的三文治,去了硬麵包皮。松糕和果凍。
他的話聽起來彷彿它們是留在火車上或交給陌生人保管了。
我看著他坐的地方。他沒有看我。
「我們去參加婚禮了嗎?」我說。
一陣沉默。「回憶?」
「出事故的時候?」他插嘴說,「那時他2歲。不過你是個很棒的媽媽。直到出事。後來,嗯——」
他擁抱了我。我覺得嗓子里泛上一陣噁心,卻又把它吞了下去。他告訴我不要擔心,告訴我會沒事的,提醒我說他在這裏陪著我,他一直都會在這兒。我緊緊地抓住他,我們坐在那兒,一起搖晃著。我感覺到麻木,靈魂飄出了我們所坐的房間。我看著他給了我一杯水,看著他關上裝相片的盒子。我在抽泣。我能看出他也很難過,但他的臉上似乎已經滲進了別的表情,可能是聽天由命或者接受現實,但不是震驚。
我發起了抖。「告訴我。」我說,「拜託,現在就告訴我。」
「亞當死了。」
我不知道那是誰,也不知道他們要我做什麼,於是我又叫了出來,把毛毯從身上踢開。
克麗絲·盧卡斯1960年出生於英格蘭北部,她于倫敦大學文學院獲得英文學位,現居住于read.99csw.com倫敦。這是她的第一部小說。
「那太好了。」他說著向我坐的地方看了一眼,「非常好。」
他猶豫著,我又一次感覺到他在盤算、應變。我意識到毋庸置疑本知道什麼會讓我難過。他有多年的時間來了解我可以接受什麼、哪些是最好不要碰的雷區。畢竟這不是他第一次經歷這番談話。他有過多次實踐的機會去學習如何選擇路線,如何小心繞開那些會破壞我生活的道路、跌跌撞撞地把我送到別的地方的話題。
「我明白了。」我切掉胡蘿蔔蛋糕的一塊角。蛋糕有點苦,糖霜又太甜。我們沉默地坐了一會兒。我問他要不要蛋糕,他拍著肚子拒絕了。「得小心這個!」他說,儘管我認為他還完全不用擔心。他的肚子現在看上去還很平,雖然看起來它是會長出一個大肚皮的那種類型。不過至少現在他還年輕,歲月還沒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這是嬰兒時候的亞當。」他說著拿出一沓照片,遞給我一張。
「克麗絲——」
他看上去很驚訝。我提醒自己——至少我的日誌是這麼說的——幾天前我告訴過他我記起她在一個屋頂上參加派對。
我把照片遞迴給他。我覺得我在看另一個人的生活,不是我自己的。我無比渴望上樓去,寫下剛剛發現的東西。
我找了個借口來到樓上,去了卧室,回到衣櫃邊。我繼續寫。
「你並不想知道全部,對吧?」
突然間我不太確定。是他今天早上告訴我關於火災的事還是我記起哪天他告訴我的?還只是我早飯後在日誌里讀到過?
「如果你有一個腦瘤,那我們需要掃描你的頭部找出腫瘤所在、找到它影響了大腦的哪個部分。這是在查看大腦的結構。功能性MRI可以讓我們看到你執行某些任務時使用的是大腦的哪個部分,我們想看看你的大腦如何處理記憶。」
「其中一些,是的。」
我的怒火噴涌了。我忍不住。憤怒,還有恐懼。「他是我的兒子!」
我捏了捏右手,可是它握成了一個拳頭,什麼也沒有捏到。指甲捏進了手掌心裏:我弄丟了球。我大叫出聲,發出了無聲的哭喊。
「回床上來。」有人說。我轉過頭。戴夫·索珀坐在我的單人床上,頭頂是我的「The Slits」樂隊海報。白床單在他的周圍皺成一團,濺著鮮血。我沒有告訴他那是我的第一次。
我向鏡子走近了幾步。它們在那兒,在我的肚子上,在臀和胸部上。細細的、銀色的條紋,歲月留下的跳跳傷痕。以前我沒有看到它們,是因為我沒有找過它們。我想象著自己追隨著它們的生長,希望身體發胖后它們能隨之消失。現在我很高興它們在那兒:是一個提示。
突然我想到了我的整套邏輯是多麼無力。我以前是寫虛構故事的,因此我自稱是個小說家的說法可能不過是個虛構,那樣的話我沒有寫過小說。我的思路混亂起來。
「是的。」我說,「我們是朋友。她怎麼樣了?」
「我想知道。」我說,「我一定要知道。」
好的,我心想。我們開始吧。
我聽見有人說話。「我就來。」聲音說,我意識到是我自己在說話。我從浴缸里站起來,看了看閂起來的門。對面另一扇門的鉤子上掛著兩件晨袍,兩件都是白色的,式樣配套,上面有縮寫字母R.G.H。我站了起來。
我強迫自己開口:「怎麼會?」
該放作家照片的地方什麼都沒有,取而代之的是一個作者簡介。
有那麼一個糟糕的時刻,我幾乎笑了起來:「讓自己送命?這就是他想要的?為什麼呢?我甚至從來不認識他。」
「紅頭髮的女人是誰?」我問。
他大笑起來,雖然沒有什麼惡意:「過來!」
安靜了片刻,傳來了咔噠一聲。儘管戴著耳塞,聲音還是大得嚇了我一跳,接著又是一聲,第三聲。一個低沉的響聲,來自機器內部或者我的頭部。我不知道。一隻行動遲緩的野獸正在醒來,停在發起進攻前的沉默中。我抓住橡膠球,下定決心不去捏它,接著一個聲音——像警報又像鑽床——一遍又一遍地響起,大得不可思議,每響一次我的整個身體就抖動一次。我閉上了眼睛。
我回到家便打開了自己的小說,但只翻了翻。我想在本回家之前在日誌里盡量多記一些記得的事,但等一寫完我就匆忙下樓仔細察看納什醫生給我的東西。
我睜開了眼睛。在我頭頂的小鏡子里是一些圖畫,一張接著一張的黑色底白色圖案。一個男人、一張梯子、一把椅子、一把鎚子。每出現一張我便說出名字,然後鏡子里閃出謝謝你!現在放鬆!的字樣,我把這些話對自己重複一遍好讓自己忙起來,同時也有點好奇人在一架機器的肚子里要如何放鬆。
「我很抱歉。」過了一會兒他說。剛開始我還以為他指的是咖啡。「我沒有想到這裏讓你這麼難受。」
不管裏面放了些什麼東西,一定很危險。我想象著野生動物,蝎子和蛇,飢餓的老鼠,有毒的蟾蜍。或者是無形的病毒,帶放射性的東西。
街上有穿奇裝異服的孩子——海盜服,巫師裝,維京人——大人們正努力把他們組成隊,好開始一個湯匙運雞蛋比賽。我能看見媽媽站在街道另一側,把一條圍巾系在馬修·索珀的脖子上,就在我的窗口下方,爸爸端著一杯果汁坐在躺椅里。
他露出了微笑:「我很抱歉。你當然不可能熟悉這些。MRI是個相當規範的程序,有點兒像給身體照X射線。我們用的是一些相同的技術,不過實際上是在查看大腦如何工作,就功能來講。」
「紐西蘭。」
「不。」我說,「起來!你必須在我父母回來前穿上衣服!」
本看著我,表情頗為悲傷,一時間我愣住了。他講的很慢,單他說出的消息並不像我擔心的那麼糟糕。「她搬走了。」他說,「是好些年前的事了。我想肯定差不多有20年了,實際上就在我們結婚後幾年。」
其他照片上是陌生人。一個穿護士制服的黑皮膚女人,另一個身穿套裝的女人坐在一個書架前面,從半月形眼鏡上探出目光盯著鏡頭,臉上的表情非常莊重。一個有圓臉和栗色頭髮的男人,另外一個蓄鬚的男人。一個六七歲的孩子,一個在吃冰激凌的男孩,接著又是同一個男孩坐在桌子前畫畫。一群人,東一個西一個地看著相機。一個迷人的男人,頭髮黑而略長,細長的眼睛前架著一副深色框眼鏡,一邊側臉上拉下了一道疤。照片沒完沒了地出現,我看著它們,想把它們放進腦海、想要記起它們如何——或者它們是否——跟我生命的錦緞交織在一起。我按醫生的吩咐去做。我的狀態良好,可接著我覺得自己開始恐慌起來。機器的呼呼聲似乎變尖變大了,直到變成了警報聲,抓緊了我的胃不肯放手。我不能呼吸、閉上了眼睛,沉甸甸的毛毯開始在我身上往下壓,像一塊大理石板一般沉重,讓我覺得自己快要被壓死了。
我費了全身的力氣才壓住去撕面前照片的衝動。我想把它們從牆上撕下來,尋找有關我兒子的證據。恰恰相反,彷彿擔心任何一個小小的動作都可能讓我的手腳背叛理智,我站在鏡子前一動不動,身上的每一塊肌肉都綳得緊緊的。
他扭開頭,眼睛盯著窗口。
打開書時我的手開始顫抖。裏面是扉頁,有題詞。致我的父親,然後是,我想念你。
「結果我的孩子死在阿富汗了?」我說,「我不明白……」
這說不通。這些肯定是每個父母都會拍、沒有人會丟掉的照片吧?
我有些猶豫。「我不知道。」我說。恐懼在身上遊動。房間似乎小了暗了,隔著玻璃看過去掃描儀本身顯得陰森森的。我有種感覺,我以前見過它,或者見過一架類似的機器。「我不是很確定。」我說。
一幅圖像飄到了我的眼前。一個紅頭髮的女人。亞當參軍了。有了一個名字,不請自來。克萊爾會怎麼想?
他遞給我更多照片。
「哪些地方亮起來,」帕克斯頓說,「液體就是在向哪裡流。」
中午時分納什醫生來接我。在這之前他讓我先吃點午飯,但我不餓。我猜我是有點兒緊張。「我們要去見我的一個同事。」他在車裡說,「帕克斯頓醫生。」我一句話也沒有說。「他是功能成像領域的專家,專治有你這種問題的病人。我們一直在一起工作。」
照片里塞著一封信,用藍色蠟筆寫的,寄給聖誕老人,歪歪扭扭的字寫得滿紙都是。他說他想要一輛自行車或者一隻小狗,並保證會乖。信件落了款,他還加上了他的年齡。4歲。
我閉上了眼睛,聲音也變成小聲的低語:「他當場就死了嗎?他有沒有受折磨?」
沒有記起什麼東西。照片里的男孩有著跟我一模一樣的嘴,眼睛隱約跟我的母親相像,但除此之外他可以算作是個毫不相干的人。
我翻看著那些照片。其中一張上戴著塑料牛仔帽和黃色圍巾的亞當在用塑料來複槍瞄準拍照人,另外一張上他大了幾歲;他的臉瘦下去了一些,頭髮開始變黑。他穿著一件襯衫,紐扣扣到了脖子,戴著一條兒童領帶。
「你拍的?」
不過沒有關係。什麼也不重要,什麼也沒有比了解我兒子重要。我閉上了眼睛,當覺得已經儘可能地平靜下來時我輕輕地推開了門,感覺到門滑過了粗糙的地毯。
他看上去有點失望。我沒有想到會發生這種情況——並不表示我不希望它發生——現在我想一個人待著。這事跟他一點兒關係也沒有。
我承認我看過了:「大部分,我跳過了一些。它已經很長了。」
「為什麼?」我說,「怎麼會這樣?」
「好吧。」我說。現在我們坐在他的車裡,在被堵得水泄不通的車流里一動不動。「我昨天打電話九九藏書給你了?」我問。他說我打過。
「克萊爾呢?」我說,「我的朋友,克萊爾。她還活著嗎?」
「不過你說我對照片有反應?」
本告訴我那時我們在打仗。反恐戰爭,他說,儘管我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他說在美國發生了一次非常可怕的襲擊,導致數以千計的人死亡。
我試著看到基斯,記起他不理睬我,但什麼都想不起來。我又一次失去了這些記憶。它們被埋了起來,彷彿永遠不會露面,但至少現在我知道它們存在,它們在那裡,鎖在某個地方。
我。一個嬰兒。這似乎並不真實。我努力告訴自己我曾是一個母親。
「為了安全起見?」我說。
「這很好嗎?」
我拿著紙發起了抖。我不知道為什麼。這是多年前的古董了;無論是好是壞,影響早已不復存在。現在這已經成為歷史,它的漣漪已經完全平復。但它對我很重要。多年以前我的成果獲得了什麼樣的評價,當時我成功嗎?
一股味道傳了過來。新鮮的花朵和又低洼又骯髒的泥土。香甜而又噁心。我看見我們火化他的那一天。我穿著黑色衣服——不知道為什麼我知道這麼穿對我並不少見——但這次沒有化妝。我的母親挨在我的祖母旁邊坐著。重幔打開,棺木走遠了,我哭著想象我的父親變成塵粒和灰燼。母親緊緊地握住我的手,然後我們回了家,在太陽下山時喝著便宜的、噝噝冒泡的酒、吃著三明治,她在暮色中痛哭起來。
我覺得自己縮緊了身體,像一隻軟體動物一樣緊繃繃的。他的話像鐵絲網一樣鋒利。
我們坐在沙發上。我坐在一頭,他在另一頭,這是我所能接受的兩人間的最近距離。
只有我的悲痛是嶄新的,每天都是。
我們走進一間候診室,裏面點綴著一些空椅子,幾本雜誌和本為我留在家裡的一樣——《廣播時代》,《鄉村生活》和《瑪麗·嘉爾》——還有用過的塑料杯,看上去這裏好像剛剛辦過一個派對,所有人都急匆匆地離開了。帕克斯頓醫生停在了另一道門口:「你想看看控制室嗎?」
「很好。」我說,「謝謝你。」
我不知道我在洗手間里站了多久,就這樣看著沒有他的地方。10分鐘?20分鐘?1個小時?不知道什麼時候我聽到前門傳來鑰匙聲響和本在墊子上擦鞋的聲音。我沒有動。他走進廚房,走到餐室,然後對著樓上喊,問是不是一切都好。他聽上去有點不安,聲音里有今天早上我沒有聽到的緊張語氣,但我只是含糊地說是的,我沒事。我聽見他進了客廳,啪的一聲打開電視。
「克麗絲。」我的耳邊響起一個聲音,「克麗絲。」
他笑了,我聽到他放下飲料。我覺得腳下原本堅實的地面開始動搖。也許我寫的一切是個謊言,畢竟我是個小說家,我想。或者說我曾經是。
「真的?」我說。他在試著幫助我,我想表現得禮貌一點兒。
我感到憤怒,生他的氣。渾蛋,我想,即使我知道那不是他的錯。
這裡有點冷,儘管他們已經給我裹上了毛毯;這裏還很黑,只有一盞紅燈在房間某處閃爍,一面鏡子從我頭頂幾英寸的架子上掛下來,擺成的角度可以反射屋裡某處的電腦屏幕。除了耳塞我還戴著一副耳機,他們說會用它跟我說話,可是現在他們都一聲不吭。我只聽見遙遠的嗡嗡聲、自己又粗又重的呼吸聲和單調的怦怦心跳聲。
現在我有些累。很快我會停筆,藏起我的日誌,關燈、睡覺。祈禱明天醒來後記得我的兒子。
「我把這些放在了樓上。」他說,「為了安全起見。」
我們進了屋。「我們跟醫院和學校都有聯繫,朝這邊走,」我們穿過大門時他說,「既是好事,也是麻煩。」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正等他說個明白他卻沒有說話。我笑了。
「是的。」
納什醫生的椅子在桌子底下發出刮擦聲。現在我們兩人單獨在一起,他看上去輕鬆多了。「給你。」他說著把托盤放在我的面前,「希望這沒有什麼問題。」
突然間我感到一陣愛意。儘管我幾乎記不起我們共度的時間、我們在一起的生活——而且就連這些殘留的記憶明天也會消逝——不知為何我感覺到我們仍然心心相通,有那麼一會兒她對我來說意味著一切。
「快點!」從門外傳來一個聲音。聽起來像本,卻又不是本。那人彷彿唱歌一樣反覆嚷著。「快點!快點,快點,快點!」
「你記得?」他說。
他握著我的手:「她幾年前去世了,我很抱歉。」
「恐怕我不知道。這些照片在你的檔案里,沒有標註。」
「歡迎您到文森特館影像中心。」納什醫生剛剛給我們做了介紹,他便說。他一直望著我的眼睛,眨眨眼然後握了握我的手。「別擔心。」他加了一句,「沒有聽起來那麼大排場。這兒,進來,讓我帶你到處看看。」
不過,當翻過書看著封底時我想,至少我寫完了、出版了。
「克麗絲!」
「我們沒有太多。」我在看照片時他說,「丟了不少。」
我不知道我寫自己的小說時是否就像這樣,字詞噴涌而出落到紙面上;還是會慢一些,更加深思熟慮呢?我真希望自己記得。
我暗暗微笑,感覺到一陣幸福和驕傲。這是我寫的。我想讀它、想解開它的秘密,但又不想。我擔心現實也許會擊碎我的快樂。要麼我會喜歡這部小說,於是覺得很難過我再也寫不出第二本了;要麼我不喜歡,為自己從來沒有發揮過才智感到沮喪。我不知道哪種情況更有可能,但我知道有一天,因為無法抗拒自己唯一的成就的吸引,我會找到答案,我會去發掘。
我想到了自己的身體。我不胖,體重甚至沒有超標,但它仍然讓我吃驚。我坐下時它露出的模樣跟我期望的不一樣。我的臀鬆鬆垮垮,疊起腿時兩條粗糙的大腿互相摩擦著。我前傾身體去取杯子,乳|房在內衣里搖晃,彷彿在提醒我它們的存在。淋浴時我感到手臂下的皮膚輕微地晃蕩,幾乎難以察覺。我比想象中要胖,佔去了更多的空間。我不是一個小女孩,體格緊湊,皮膚緊緊地裹在骨架上,甚至不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女,我的身體開始分離出脂肪了。
我再也壓不住我兒子的名字了。「亞當在哪裡?」我喘著氣說,「他在哪兒?」
「他的責任?你覺得這是他在做的?他的職責?你為什麼不勸他做點別的?什麼都行?」
我走進了房間。「本。」我說。我的聲音緊繃繃的,聽起來很陌生。「本,我要和你談談。」
我看著我的丈夫,看著他的臉。他似乎並不慌亂,似乎他已經經歷過這種場面,對這種歇斯底里的時刻並不陌生。
「你知道她的名字嗎?」
我的耳邊有人說話。「克麗絲。」聲音說,「你能睜開眼睛嗎?」不知道怎麼的,他們可以看到我。「別擔心,一切都很好。」
我的腦海里開始天旋地轉。一個個問題。我不敢問的問題,怕答案會讓我無法忍受。他還是孩子的時候是什麼樣子,少年時候呢,成人之後呢?我們親密嗎?我們吵架嗎?他幸福嗎?我是個好媽媽嗎?
「是很壓抑。」我說,「還吵。」
他拿著一個足球,穿著短褲和白色T恤。他的頭髮很短,上面的汗水讓它結成了一個尖角。「有點。」我說,「也許。」
我覺得我的世界再次顛覆。那個詞:兒子。我曾經這樣想過,曾經肯定地自言自語過。不知何故在內心深處,我知道懷的是個男孩。
本沉默了。他緊緊地握住我的手,一滴又熱又鹹的眼淚淌過了我的臉,接著是另一滴,後來越來越多。我抹去眼淚,生怕一開始哭就永遠停不下來。
「安全嗎?」我說。
我兒子的一輩子。
帕克斯頓醫生比我預想的要老一些。他穿著一件花呢夾克,沒有修剪的白髮從耳朵和鼻子里支出來,看上去好像已經過了該退休的年齡。
但是沒有,他不在這所房子里。我打了一個冷戰,意識到彷彿他不存在、他從來沒有出現過。
我握住椅子邊試著不讓自己跌倒,這時另一個詞冒出了記憶的水面,炸開。亞當。我感覺我的世界滑出了一道車軌,跌上了另一道。
「很難說,你嚇著了。這種情況並不少見。在那裡面不舒服,就像你說的。」
我翻到了小說的中間。我在那兒讀了一段,然後讀了接近結尾的一段。
他轉身看著我,臉上在微笑。「是的。」他說,「是的,你寫過。」
但不是今天。今天我有別的東西要去發掘,比悲傷糟糕得多的東西,比純粹的沮喪更具破壞力。一些可能撕裂我的東西。
「你照顧不了自己。你病得太重,我不能在家照顧你。你不能一個人待著,幾分鐘也不行。你會忘記自己在做什麼。你以前還走丟過。我擔心你可能會自己洗澡忘了關水龍頭,或者要自己做吃的結果忘了東西已經做上了。我管不過來,所以我呆在家裡照顧亞當,我的母親也在幫忙。但每天晚上我們會來探望你,而且——」
這些爭分奪秒搶來的時刻里,我跪在衣櫃前面、倚在床上寫。我很狂熱。狂熱像潮水一般從我的體內湧出來,幾乎不假思索。寫了一頁又一頁。現在我回到了這裏,而本以為我在休息。我停不下來,我要寫下一切。
「我累了。」我說,「我需要休息。」
「你想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寫過小說。」他說。
對他來說這的確是平常的一天,我明白過來。我的心中滿是悲傷,但他並非如此。
本嘆了口氣。「沒有。」過了一會兒他說,「他沒有受苦。他們覺得過程一定很快。」
照片上是我,在大街上。我正向著鏡頭走來,一個嬰兒——亞當——被袋子綁在我的胸前。他的身體朝向我,但他正扭頭看著拍照片的人,臉上的笑容跟沒有牙的我差不多。
但我https://read.99csw.com能怎麼做?今天我花在日誌上的時間已經很長了,我想。他當然會懷疑,會好奇我獨自一個人一直在樓上做些什麼。我一直告訴他我有點累,需要休息,而他相信了我說的話。
「是誰?」我說,但聲音沒有停下來。我走出了浴室。地面鋪著黑白相間的瓷磚,呈對角線。地面有點濕,我感覺自己滑了一下,腳和腿撐不住了。我猛地摔在地上,拉下的浴簾罩在了身上。摔倒時我的頭撞到了水池,我叫了起來:「救救我!」
「他在一輛裝甲車裡。」他說。語速很慢,幾乎是低聲細語。「他們在護送部隊。路邊有個炸彈。一個士兵活下來了,亞當和另外一個卻沒有。」
他坐到我身邊打開了盒子,除了文件我什麼也沒有看到。
「本。」他剛剛接起電話說他不忙,我便說,「你蓄過鬍子嗎?」
當然,火災。
我嘆了口氣。圖像消失了,我睜開了眼睛,面前是我的小說。
他皺起了眉。向他撒謊的感覺十分糟糕,可是今天暴露的真相已經太多,我實在無力承受更多了。「不然我怎麼會知道?」我說。
「謝謝你。」我說著鬆了一口氣。腳底的地面感覺牢固一些了。
他嘆了口氣:「亞當參軍了。」
這時另外一個派對的回憶涌了進來。我看到自己在家裡,望著卧室的窗外。我光著身子,大約17歲。街上有些排成長隊的的擱板桌,上面放著一盤盤香腸卷和三明治,一壺壺鮮橙汁。到處掛滿英國國旗,每一個窗口都飄揚著彩旗。藍、紅、白。
壁爐上沒有照片。沒有牆上掛明星海報的少年卧室。洗衣房和要熨燙的衣服里沒有T恤。樓梯下的柜子里沒有破破爛爛的訓練鞋。即使他只是離開了家,還是會有一些證據表明他的存在,對吧?一些線索?
納什醫生低下頭撓他的頭頂。透過他的頭髮我可以看到頭皮,頂心的一圈頭皮格外明顯。我想,他現在還不會注意到,不過有一天他會的。他會看到從後背角度照的自己的照片,或者在更衣室把自己嚇一跳,還有可能他的理髮師或女朋友會說上幾句。歲月不會饒過任何一個人,只不過方式不同而已,當他抬起頭時我想。
你在撒謊,我想。
「這很複雜。」他說,「他一直想參軍,他以為他在盡他的責任。」
我想對他說不,事情並不好,但我什麼也沒有說。我掉轉頭不看他,把臉埋進他的襯衫的褶皺里。
他沒有說什麼,反而攪起了飲料。他撈起茶包放在托盤上,喝了一口茶。
他嘆了一口氣:「這裡有些東西,如果你自己偶然發現的話對你不好。」他說,「最好是讓我向你解釋清楚。」
我們站在一個小房間里,室內只有一排電腦顯示器發出幽幽的光亮,有扇窗戶佔了一面牆,旁邊是另外一間房,房間內的一個大圓筒狀機器十分顯眼,從機器里伸出的一張床像一隻舌頭。我感到害怕起來。我對這台機器一無所知。沒有記憶的我怎麼可能知道呢?
我匆匆地掃了一遍文章,希望在不得不分析細節之前了解大致的基調。詞語一個接一個向我蹦來,正面的居多。考究。富有洞察力。有技巧。人文精神。冷酷。
我不知道,也永遠不可能知道。但本告訴我是個意外,他是好意。家庭生活對一個失去記憶的人來說埋伏著無數危險,換一個丈夫可能已經指出了我的錯誤和不足,可能已經難以自控地佔據了理應屬於他的道德制高點。我碰了碰他的胳膊,他露出了微笑。
「這真是個奇怪的問題!」他說。我聽到勺子敲在杯子上叮噹作響,想象著他正把糖舀到咖啡里、面前攤著報紙。我感到有點尷尬,不知道該說多少。
他不再說話,吞下了下半句,扭開了頭。我想知道他沒有說出口的是什麼,什麼東西他覺得不告訴我更好。
本點了點頭。我又看了一遍。它已經被磨損了,邊緣染上了色,顏色退得好像它正被慢慢地漂白。
我不知道是什麼感覺。證據,我想。可以證明我寫的日誌是真的,如果明天我需要證據的話。
今天早上我問本他是否蓄過須。我仍然感到困惑,不知道哪些是事實哪些不是。我醒得很早。不像前幾天,醒來時我不覺得自己還是個孩子。我感覺自己是成年人。性感的成年女子。腦子裡盤旋的問題不是我為什麼會跟一個男人同床?而是他是誰?還有我們做了什麼?在浴室里我驚恐地看著鏡子里的自己,但它周圍的圖片似乎印證了事實。我看見那個男人的名字——本——不知道什麼原因它似乎有點熟悉。我的年齡,我的婚姻——似乎是有人提醒了我這些事實的存在,而不是我第一次知道。它們被埋在某處,但埋得不深。
「是的。」我說,「我想是的。」腦海里閃現出那天在日誌里記下的一幕——他的鬍鬚、他赤|裸的身體、勃起的下體——還有昨天記起的。我們倆在床上接吻。圖像短暫地發著光,又沉入思緒深處。突然間我感到害怕:「我只是似乎記得你有鬍鬚的模樣。」
「沒事了。」納什醫生在我耳邊說,「你會沒事的。我在這裏。」
他伸出手握住我的手,我讓他握了,他身體沒有靠近讓我鬆了一口氣。
他又開口說話:「克麗絲,親愛的。我很抱歉。」
「所有人都希望我們干所有的活。」他放聲笑了起來,「但沒人願意給我們付賬單。」
那時我27歲。現在已經過了一輩子。
「沒有聽過。」我說。
「我會把它們放的好好的。」他說著關上蓋子,我來到這裏記我的日誌。
「我們需要對結果作更詳細的研究才能真正確定可以得出什麼結論。這項技術很新,」他說,「具有實驗性。」
「這會讓我恢復記憶?」
也許有一天我再次回頭,會發現今天正是有所突破的那一天。這不是沒有可能的。
他直直地凝視著我:「我想是的。」
而且,那個騎著塑料三輪車的小男孩最終怎麼會在地球的另一端被殺害?
我把日誌藏在衣櫃里下了樓。
聲音現在更大了,警報聲拖著尾音停了下來,一扇門砰地打開,房間里有人說話,把手放在我的胳膊、腿上和胸前,我睜開了眼睛。
本的表情變了。驚訝?還是震驚?他吞了一口唾沫。
本拿出另一張照片給我。這張裏面亞當的年紀大了一些——大約是五六歲。「你覺得他像我嗎?」他說。
壁爐上的鍾報了時。「是幾年前,在我們的老房子里,來這裏之前我們住的地方。」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不是我去過的那一所房子。「我們丟了很多東西。書,文件。全都丟了。」
我把書翻了一面。封面上用蠟筆畫了一張書桌,桌上放著一台打字機。一隻烏鴉蹲在打字機的托架上,頭歪到一邊,彷彿是在讀夾在機器里的紙。烏鴉的頭頂寫著我的名字,再上面是書名。
他搖了搖頭。「它們在一個單獨的相冊里。」他說,「弄丟了。」
突然我回到了現實,回到了我站的浴室里,但又閉上了眼睛。我想要記起他在學校的時候那副少年的模樣,或者想象他與我或他的父親在一起。但我不能。每當我試著引出回憶,它們便抖動飄浮著消失了,像一片風中的羽毛,每次有一隻手伸出去夠它,它便改變了方向。相反我看見他拿著一個正在滴水的冰激凌,接著是他臉上有甘草霜的一幕,再下來是他在汽車後座上睡覺的情景。我所能做的只是看著這些記憶來來去去,速度飛快。
「我一定要知道。」我說,「我是說我應付得怎麼樣?怎麼應付孩子的?他那時一定還很小,當我——」
「我知道。」我說,「我知道。不過我媽媽呢?她有沒有幫忙?她喜歡做奶奶嗎?」他點點頭,看上去似乎想要說話。「她死了,是不是?」我說。
「是的。」我說,「我沒事,只是剛剛做了一個噩夢。」
「告訴我!」我說。
「這有幫助嗎?」我說。
「克麗絲,這正是他想要的。」
那是些婚禮照片,但不是正規的結婚照;照片又模糊又黑沉,是個外行照的。照相的是本,我猜。我認真地湊近第一張照片細看,到目前為止我只見過記憶中的克萊爾。
「是的。」我說,「我記得,我們遭過一次火災。」我不假思索地說出了口。
「功能磁共振成像(MRI)是一門相當新的技術。」走進控制室后他說,「你聽說過MRI嗎?磁共振成像?」
我閉上了眼睛。一幕回憶突然閃現。我看見父親躺在床上,在明亮的白色燈光下,他的皮膚透亮,滲出的汗水幾乎讓他閃閃發光。我看見他手臂上插著的一根管子、從一個輸液瓶架上弔下來的一包透明液體、一個紙板托盤和一缸藥丸。一名護士正在量他的脈搏和血壓,他沒有醒。坐在床另一邊的母親努力不讓自己哭出聲,而我在試著把眼淚逼出來。
但孩子現在不在了,我想。我的兒子在哪裡?
我閉上了眼睛。
這似乎並不可能。我最好的朋友,在國會山記起她后我曾經寫道,而且我感覺到一種跟今天想起來她時一樣的親近。不然我為什麼會在乎她怎麼想?
我站在客廳的大門外。我試著放慢自己的呼吸,但做不到;我發出的是一陣陣沉重的喘息。我不知道該對本說什麼:我怎麼告訴他我知道亞當的事了?他會問我是怎麼知道的,那我又該怎麼說?
「沒關係。」我說,「我理解。」
我打開了紙條。在頂端他寫著《旗幟,1988年》,下面是一篇報紙文章,旁邊有張照片。我盯著那張紙看了一兩秒鐘才意識到這篇文章是關於我的小說的評論,照片里的人是我。
我站起身,吃了晚飯,上床睡覺。我想記日誌,想把了解到的一切趕在消失前記錄下來。我不確定時間夠不夠用,能否讓我在本上床睡覺前做完這些。
「我們有聯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