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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 克麗絲的秘密日記 11月13日,星期二

chapter 2 克麗絲的秘密日記

11月13日,星期二

這時我停了下來。我想不出接下來要寫些什麼、怎麼開頭。我嘆了口氣,把手指放在鍵盤上。手底下的鍵盤感覺自然、清涼且光滑,跟我的手指尖很相配。我閉上眼睛又開始打字。
上一次。上一次我是怎麼做到的?我走到餐室牆壁前一排排的書架旁,嘴上叼著香煙,從最上面的一格取下一本書。一定有什麼線索,在這本書里。對吧?
他打斷了我:「克麗絲。」他說,「拜託,你只是在想象……」
「納什醫生?」有人接起電話,我說,「我是克麗絲。」他開始說話,但我打斷了他。「聽著,我曾經寫過什麼東西嗎?」
可是為什麼本沒有告訴我?沒有留下一本擺在房間里?我想象它藏在房子里,用綿紙包著藏在頂樓或地窖的一個盒子里。為什麼?
我盯著屏幕。是真的,我可以盲打。也許我在幻覺中看到的不是想象,而是回憶。
可是現在已經結束了。我知道了真相。被隱瞞的、但被重新記起來的、關於我自己的真相。而且現在它已經清楚地記在了日誌里,不再只存在於我的記憶中,而是被永遠地留下來了。
難怪本可能想要瞞著我。現在我想象著他把那些書搬走,扔進金屬燒烤架里,然後決定該怎麼跟我說:如何才能好好地重塑我的過去,讓它不那麼難以忍受;在我的餘生里應該相信什麼樣的故事。
「一種感覺?」
開始下雨了。大大的雨滴濺在我面前的窗口上,懸了一會兒,後來的雨滴跟它們裹成一團,開始慢慢地沿著窗格向下滑。我把一隻手放在冰冷的玻璃上。
「是的。」我說,「我似乎記得想當一個作家,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只是想知道我是不是寫過什麼東西。本告訴我我是個秘書,但我只是在想——」
從那以後我整晚沒有說話,只聽著自己腦子裡回蕩的聲音。他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他要假裝我從來沒有寫過一個字?為什麼?我聽著他睡在沙發上輕輕的鼾聲。為什麼我沒有告訴他我知道自己寫過一本小說?我真的如此不相信他嗎?我已經記起我們曾經躺在對方的懷裡,在天色漸暗時小聲傾訴著對彼此的愛,可我們怎麼會從那種甜蜜走到了這一步呢?
但接著我開始想象如果真從柜子或者某個放得高高的架子深處翻出了一本自己的小說會怎麼樣。那對我有什麼意https://read.99csw.com義?除了它會對我說:看看你跌得有多慘。看看一輛汽車在結冰的路上把一切奪走之前你原本可以做到的事情,現在你變得連一個廢人都不如。
我的手指自動地在鍵盤上跳躍,幾乎不假思索。再次睜開眼睛時我已經打完了一個單句。
我感覺我的身體震了一下。分離似乎是不可想象的、讓人難以忍受。「再多待一會兒?」我說,「坐下一班火車?」
我很緊張,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麼。在我的意識中這本日誌是違禁的、危險的,儘管也許只是因為我藏它的時候顯然非常小心的緣故。我不時地一遍遍從日誌上抬起頭來看時間,只要屋外傳來汽車聲便飛快地合上日誌放回綿紙里。但現在我很平靜,我坐在卧室的凸肚窗台上寫日誌。不知道怎麼回事,這裡有種熟悉的感覺,彷彿我經常坐在這個地方。我可以往下看見街道,街道的一端通向一排高大的樹,能隱約看見樹后的公園,另一端通向一排房屋和一條更加繁忙的街。我意識到儘管我決定將日誌的事情對本保密,但如果他發現的話也不會發生什麼可怕的事。他是我的丈夫。我可以信任他。
他又吻了我:「是的。現在比你想的時間要晚。我會錯過火車的。」
也許我真的寫過一本小說。
我放下伏特加,翻起了書。我把手指尖擱在封面上,彷彿那本書又脆弱又易碎,然後輕輕地摸著書名:致早起的鳥兒們,上面作者署名:克麗絲·盧卡斯。我打開封面翻閱著書。
我有了一個解釋。本早就告訴我我做過秘書。也許這正是為什麼我可以打字的原因:只可能是這個理由。
我仔細看過了客廳里的書架:字典、地圖冊、一本DIY指南。一些精裝本小說,從它們的狀況來看,我猜沒有讀過。但沒有我寫的任何東西,沒有任何蛛絲馬跡顯示我出版過一部小說。我到處找來找去,幾近瘋狂。它一定在這兒,我想。必須在這兒。但接著我冒出了另一個想法。也許我幻覺里的圖像不是回憶,而是一種想象。也許,在無法回憶和依存一個真正的過去時,我的意識自己造了一個過去。也許我的潛意識決定要讓我當一個作家,因為這正是我一直想要的。
對面的房子空蕩蕩的,除了那個吹口哨的人和一隻不高興的九_九_藏_書狗在叫,街道上安安靜靜。隨著門一扇扇關上、人們一聲聲道別、引擎發動交織而成的交響樂,清晨的騷動漸漸消失。我覺得一個人孤零零的。
我掛了電話,來到樓上寫日誌。
我抬起頭看著他,看著他下巴上的短須,嘴唇和鼻樑的輪廓。「我也愛你。」我對著他的胸口小聲說,好像這些話無法大聲說出來。他把我的身體摟近他,接著輕輕地吻了我,吻了我的額頭,我的眉毛。我閉上眼睛,他繼續吻我的眼瞼,幾乎是用他的嘴唇在上面輕輕一刷。我感到安全,有家的感覺。我覺得好像在這兒,挨著他的身體,是我唯一有歸屬感的地方、我唯一想要停留的地方。我們沉默著躺了一會兒,互相摟抱著,身體黏著身體,呼吸交織在一起。我感覺沉默也許能讓此刻永遠延續下去,雖然那樣仍然是不夠的。
那些話互相碰撞著。一本小說。一次成功的出版。是真的,我的記憶是真實的。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該怎麼想。
是真的嗎?今天早上本一個字也沒有對我說,壓根兒沒有提過作家的事。今天早上我在日誌里讀了我們的國會山之行,在那兒他告訴我,出車禍時我在干一份秘書的活兒。
他把報紙合在一起,注意力全部放到了我身上。
本打破了魔咒。「我必須走了。」他說,我睜開眼睛握住了他的手,感覺溫暖、柔軟。我把它放到嘴邊吻了一下,上面有玻璃和泥土的味道。
我拿起一支筆在句子上畫了一條線。刪掉它后我感覺好了一點兒,但現在我又再次一無所有了;沒法開頭。
我又讀了一遍日誌里描述昨天回家路上的一段,當時感覺到的那種興奮已經消失了。現在我覺得滿足、平靜。汽車川流而過。偶爾有人走過,一會兒是一個吹著口哨的男人,或者是一位年輕的母親帶著她的孩子去公園,過了一會兒又離開。遠處有架飛機正在降落到地面,看上去幾乎一動不動。
他到家之前我已經下定決心要直接質問他,可是現在呢?現在似乎不可能。那樣做感覺像是我在指責他撒謊。
那不會是一個快樂的時刻。我看見自己變得歇斯底里——程度遠遠超過了今天下午,因為今天的醒悟至少是一步一步的,至少我還帶著對記憶的渴望——尖叫著,哭泣著。結果可能是一場災難。
麗茲不知道read.99csw.com她做下了些什麼,也不知道怎樣才可以抹掉已經做過的事。
他笑了:「我不能,克麗絲。」他說,「你知道的。」
「現在就走?」我說。
我把剛才的話又說了一遍:「我剛剛想起了什麼。我在寫東西,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我想是我剛剛認識本的時候。一本小說。我寫過一本小說嗎?」
我與世界上其他的一切已經隔絕得夠久的了。
「他沒有告訴你嗎?」接著他說,「你失去記憶的時候正在寫你的第二本書。你的第一本書已經出版了,是一次成功的嘗試。我很難說是一本暢銷書,但它肯定是成功的。」
那隻靈巧的棕色狐狸從懶惰的狗身上一躍而過。
我站起身從本在桌子上留下的一包香煙里取了一根點燃,深深地吸了一口,含著它,吐出去。一時間我希望它是大麻,想知道下次能從哪裡弄點來。我給自己倒上一杯喝的——威士忌杯里倒上純伏特加——喝了一大口。它一定不能失效。作家的鴉片,我想。我他媽的怎麼變成了這麼個老套的傢伙?
圖像消失了。我睜開了眼睛。所在的房間看上去單調而灰暗,但我的呼吸起伏不平。我隱約記得驚訝地發現自己一度是個煙鬼,但煙癮已經被別的東西所取代。是真的嗎?我寫過一本小說?它出版了嗎?我站起身;日誌從我的腿上滑了下去。如果是真的話,那我曾經有過有意義的生活,有目標有野心,有成就。我跑下了樓梯。
「是的。我清楚地記得小時候很愛書,而且似乎模糊地記得想當一個作家。」他從餐桌上伸過手來握住我的手。他的眼神似乎有些悲傷、失望。太糟糕了,它們似乎在說。很不走運。我覺得你再也做不到了。「你確定嗎?」我堅持說下去,「我似乎記得——」
可是我的筆還在紙上寫著。
床邊的鍾顯示是晚上10點半。我猜本馬上會來睡覺,但我仍然坐在床邊,寫日誌。晚飯後我跟他談了談。下午我很煩躁,不停地從一間屋走到另一間,彷彿第一次見到一般打量所有的東西,同時猜想他為什麼不放過這個小小的成功,為什麼會如此徹底地消除所有的證據?這件事說不過去。他是感到丟臉嗎?或者尷尬?我是不是寫了他、寫了我們在一起的生活?還是因為別的更糟糕的原因?一些我現在還看不出來的陰暗的東西?
https://read.99csw.com是下午。不久本會結束又一天的工作下班回家。我面前放著日誌坐著。有個人——納什醫生——在午餐時間打電話給我,告訴我在哪裡可以找到它。他打電話時我坐在客廳里,剛開始不相信他知道我是誰。看看衣櫃里的鞋盒,他終於說。你會發現一個本子。我不相信他,但我翻鞋盒的時候他一直沒有掛機,而且他是對的。我的日誌本在那兒,用棉紙包裹著。我把它取出來,彷彿捧著一件易碎的東西。剛剛跟納什醫生說了再見,我就跪在衣櫃邊讀了起來。每一個字。
我讀了拜訪我和丈夫曾住過的房子的一段。這些東西真的是昨天才寫的嗎?它們看上去不像是出自我的手。我還讀了我記起的那一天。親吻我的丈夫——在很久以前我們一起買下的房子里——閉上眼睛時我可以再看到它。剛開始畫面晦暗而散亂,但隨後圖像開始發光並消散,突然變成幾乎讓人難以承受的清晰。我丈夫和我扯著衣服。本摟著我,他的吻變得越來越急,越來越深。我記起我們既沒有吃魚也沒有喝酒;相反,做|愛之後我們一直賴在床上,我們的腿纏在一起,我的頭放在他的胸口上,他摸著我的頭髮,精|液在我的肚子上慢慢變干。我們沒有說話。幸福像雲朵一樣包圍了我們。
我跑回樓上。書房的書架上放滿了文件盒和電腦手冊,而今天早上探查這所房子時我在兩間卧室里都沒有發現書本。我站了一會兒,接著看到了放在面前的電腦。它沉默著,黑屏。我知道該怎麼做,儘管我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的。我打開電腦,它在書桌下被激活了,過了一會兒屏幕亮了起來。從屏幕旁的音箱傳出一陣音樂,接著出現了一個圖像。一張本和我的照片,兩人都在笑。一個對話框正好穿過我們的臉。用戶名,上面說。下面還有一個對話框。密碼。
我看著這句話。實實在在、白紙黑字地在那兒。
垃圾,我想。我感到很惱火。我知道我可以寫得更好。以前我這麼做過,兩年前的夏天,詞句從我的手指下湧出來,故事像碎紙屑一樣潑到紙上。可是現在呢?現在有問題了。語言已變得堅硬、僵硬。
屋子裡很暗。我打開燈,面前的桌子上是一台打字機,裝好了空白紙,它的旁邊是薄薄的一疊紙,面朝下。我坐到機器的前面開始打字。第二章。
「是的。九-九-藏-書」他說,「你做了一陣子秘書。那時候我們剛剛結婚。」
我盡量換上一副隨意的口氣。「本,」我說,「過去我是靠什麼謀生的呢?」他從報紙上抬起頭。「我有工作嗎?」
「我愛你。」他說。他的聲音很輕,彷彿這些話他從來沒有說過。儘管他一定已經說過很多遍了,這些話聽起來仍然新鮮。違禁而且危險。
我試著讓聲音保持平靜:「真的嗎?我有一種感覺,覺得我曾經想寫東西,你知道嗎?」
我發現自己現在正在寫的這本書、這本日誌——我自豪地認識到它已經是我的第二本——可能是危險的,也是不可逃避的。它不是一本小說。它可能泄露了一些最好不要被發現的事、不能見光的秘密。
我從包里取出手機,也不管是哪一個,甚至都不太關心是打給了誰。我的丈夫還是我的醫生?兩人對我來說似乎都同樣陌生。我啪地打開手機翻閱菜單,在發現一個認識的名字后按下了呼叫鍵。
我跑進了卧室。這說不通。有那麼一會兒我幾乎無比確信自己快要瘋了。那部小說似乎存在,同時又似乎不存在;似乎是真的,又像是完全出於想象。我一點兒也想不起它,想不起情節和人物,甚至想不起為什麼會取那麼一個書名,但它仍然感覺真實,好像它在我的體內如同心臟一樣跳動著。
他似乎沒有明白我的意思:「一本小說?」
「你說什麼?」他說。他聽起來很困惑,一時間我有種感覺:我犯了很可怕的錯。我不知道他甚至是不是清楚我是誰,但接著他說:「克麗絲?」
我又吻了他。「我知道。」我說,「我知道。」
剛剛看到的幻覺里我在盲打,我的手指彷彿本能地在鍵盤上跳躍。我把閃爍的游標定在標著「用戶名」的對話框里,雙手放在鍵盤上。是真的嗎?我學過打字?我把手指放在凸起的字母上。它們毫不費力地移動著,我的小手指在尋找它們所屬的按鍵,其他手指各自就位。我閉上眼睛不假思索地開始打字,只聽著自己的呼吸聲和塑料鍵盤的咔噠聲。打完以後我看著自己的成果,看著對話框里的東西。我原本以為會見到些瞎話,但看到的東西嚇了我一跳。
他離開以後我洗了個澡。我洗得很慢,徐徐地塗上香皂,感覺水從皮膚上流過,好像那是一種全新的感覺。在卧室里我噴上香水穿上睡衣和睡袍,下樓走進餐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