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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 克麗絲的秘密日記 11月12日,星期一

chapter 2 克麗絲的秘密日記

11月12日,星期一

她嘆了一口氣:「恐怕記不太清楚了。當時鋪著地毯,我想應該是餅乾的那種顏色。還有壁紙。似乎有條紋,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努力按她說的模樣想象著房間:什麼也沒有。「我們還填掉了一個壁爐。現在我倒希望當時沒那麼做,那個東西很獨特。」
「克麗絲。」納什醫生說,「克麗絲,你沒事吧?」
他點了點頭:「你想記得嗎?」
今天我跟納什醫生見面了。我們面對面地坐著,中間隔著他的書桌。他的身後是一個文件櫃,櫃頂放著一個塑料的大腦模型,從中間切開,像一個橙子一樣分開。他問我進展得怎麼樣。
我感到又沮喪又心急:「那我要怎麼做才能記起來更多東西?」
「是的。」我說,「那天我跟本談過。他告訴了我一切,我記在日誌里了。」
我沒有回答。我不知道是什麼感覺。這是第一次——根據我的記憶——我記起我的丈夫。
我停筆了。我想把餘下部分記下來,但它非常重要——太重要了,所以不能草草對待——而本很快就會到家。他已經比平常晚些了,天現在黑了下來,街上回蕩著人們下班到家后重重地關門的聲音。屋外一輛輛汽車在慢慢地行進著——很快中間會有一輛是本的車,他會回家來。我最好現在停筆,收起日誌好好地藏在衣櫃里。
他拿走了照片。「根據你早期進行的治療的記錄,你是在曼徹斯特結的婚。」他說,「那個教堂叫聖馬可。這是一張最近的照片——是我唯一能夠找到的一張——但我想它現在的樣子跟當時差不多。」
我閉上眼睛試圖再次回想那幅畫面。我試著看見魚、葡萄酒,看見我的丈夫蓄著鬍鬚,全身赤|裸,他的陰|莖上下擺動,但什麼也沒有。記憶已經蒸發得無影無蹤,彷彿從未存在過或者被現實燒成了一道輕煙。
「我的丈夫。」我說,「在這兒。我想起了我的丈夫——」
當聽到本的鑰匙在門鎖里轉動時,我正在蓋鞋盒的蓋子。他進屋時喊我的名字,我告訴他我很快就下來,雖然我完全無須掩飾自己是在衣櫥里藏東西。我輕輕地關上衣櫃門,下樓去見我的丈夫。
「噢,那沒什麼!」她說著發出了一個奇怪的鼻音。我想象著她騎馬或者插花的樣子。
他看上去有點失望:「你確定嗎?」
我想起了我記下的睡前的一幕。我意識到自己感到內疚,內疚的是儘管他善良體貼,我卻沒有辦法回應我的丈夫。「不。」我說謊道,「什麼也沒有。」
我看著辦公室書架上隨意擺成堆的期刊。他是打算這樣推進他的職業生涯嗎,或者讓其更加穩妥?這就是為什麼我會在這裏的原因?有一會兒我想過告訴他我希望他不用我的故事,但最後我只是搖搖頭說:「不介意。沒問題。」
我絆了一跤。傳來了玻璃打碎的聲音,我面前的圖像消失了,彷彿膠片的捲軸走到了盡頭,屏幕上的圖像變成了閃爍的光和飛舞的塵粒。我睜開眼睛。
時鐘剛剛報過4點,天開始黑了。現在本還不會回家,但我一邊坐著寫日誌一邊還是留意著他的汽車聲。鞋盒放在我腳邊的地板上,裡面包裹這本日誌的棉紙掉了出來。如果他回家的話我會把日誌放進衣櫃告訴他我一直在休息。這的確是說謊,不過也不是什麼彌天大謊,而且想要為自己的日誌內容保密沒有什麼錯。我必須寫下見到的、了解到的。但那並不表示我想讓別人——不管是誰——讀到它。
「是的。」我說,「我記了。」
「是的,丟了。顯然丟在你家的火災里了。」
他笑了。「如果你這麼理解的話,」他說,「的確就是那樣。」
「克麗絲?」納什醫生說,「想起什麼了嗎?」我搖搖頭:「我們可以到房子的其他地方看看嗎?」
我還能怎麼辦?
「不,謝謝你。」我說。房間很刺眼,稜角分明。廚房組件是白色金屬鉻,工作面看上去像是水泥澆成的。一碗酸橙成了房間里唯一的彩色。「我想我們很快就會告辭了。」我說。
我不知道自己期望他怎麼做或說些什麼。我猜我有點想讓他告訴我我錯得多麼厲害,讓九-九-藏-書他試圖說服我我的生活是有價值的。但他沒有,他只是直直地凝視著我。我注意到他的一雙眼睛是多麼驚人。藍色,帶著灰色的斑點。
我讀著本告訴我的事情:我們是怎麼相識怎麼結婚怎麼生活的,可我什麼感覺也沒有。不過其他一些東西留了下來。比如說那個女人——我的朋友。我不記得細節——不管是煙火派對,還是在屋頂跟她在一起、遇見一個叫基斯的人——但對她的記憶仍然存在,今早當我一遍又一遍地讀著周六的記錄時,更多的細節浮現了。她活力四射的紅頭髮、她偏愛的黑色衣服、打上裝飾釘的皮帶、猩紅唇膏,還有她抽煙的模樣——彷彿那是世界上最酷的事。我記不起她的名字,但現在回憶起了我們相識的那天晚上,是在一個籠罩著香霧的房間里,屋裡滿是口哨聲、彈球機的「嘣嘣」聲和點唱機尖細的聲音。我問她要火,她給了我一根火柴,然後做了自我介紹並建議我加入她和她的朋友。我們喝了伏特加和啤酒,後來當我把這些東西幾乎全吐出來時,她抓著我的頭髮不讓它掉進馬桶里。「我想我們現在絕對是朋友了!」當我勉強站穩的時候,她大笑著說,「我才不會為隨便一個人這麼做呢,知道吧?」
「是的。」過了一會兒我說,「是的。這就是我的想法。」他沉默了。「不是嗎?」
「還好吧。」我說,「我想。」這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從今早醒來開始的幾個小時是我可以清楚記得的唯一一段時間。我遇到了我的丈夫,彷彿是初遇,雖然我知道那不是事實;接到了我的醫生的電話,他告訴我這本日記本的事情。接著午飯後他來接我,驅車帶我來到他的這個診所。
「是的。」我說,「我相信。」
他露出了微笑。「好的,謝謝你。現在,我有一個問題。其實更像是個主意,有些事我想試試。你介意嗎?」
待會我會繼續寫。
「好!今天我們只看一張照片。」他從卷宗的背面取出一張照片,繞過書桌坐到我的身邊,「在看照片之前,關於你的婚禮你還記得什麼嗎?」
我點點頭。聽他這麼說似乎讓這番話變得可信了,讓它更加真實,彷彿他醫生的身份令他的話比我丈夫的更具權威。
我們上了樓,樓上有兩間卧室。「吉爾斯經常在家工作。」當我們走進位於房子前面的一間卧室時,她說。屋子被一張辦公桌、一些文件櫃和書籍佔去了主要空間。「我想前一個業主肯定是把這間當做他們的卧室。」她看著我,但我沒有說話。「這間比另外一間要大一點兒,可是吉爾斯在這兒睡不著,街上太吵了。」屋子裡一陣沉默。「他是個建築師。」我還是沒有說什麼。「事情很巧合,」她接著說,「因為賣給我們房子的人也是個建築師。我們來看房子的時候遇上了他。他們處得很愉快。我想就因為這點關聯我們讓他降了幾千塊錢。」又是一陣沉默。我好奇她是不是等著讓人恭喜她。「吉爾斯正在準備自己開業。」
「納什醫生?」我說,「我想起了本!」我開始發抖。
我怎麼想?我不知道。這幾乎是一個無法回答的問題。我知道這是一個明智的做法,它可能以一種難以確定的、我們兩人現在都無法理解的方式會幫到我,但我仍然有點不情願。彷彿我的過去突然變得危險了,走訪這樣一個地方可能是做傻事。
「你在那兒住了好些年。「他說。
「白的,我想?」他說著跟我一起笑起來,在桌上放下兩隻酒瓶,走到我站的地方。他用手臂繞著我,我閉上眼睛張開了嘴,彷彿不由自主地,我吻了他,他也回吻了我,我感覺到他的陰|莖抵著我的下身,我的手向它伸了過去。儘管我正吻著他,我卻還在想我必須記住這個,這種感覺。我必須把它寫進我的書里。這就是我想寫的。
「我甚至不記得本。」我說,「今天早上我完全不知道他是誰。」
「你知道你的失憶症是怎麼引起的嗎?」他說。
我幾乎笑了起來。「當然!」我說,「我想記起我的過去。我想知道我九-九-藏-書是誰、跟誰結了婚。這些都是同一件事——」
現在我就在這裏。我可以聽到本——他一下下地敲著鍵盤——我承認那聲音很讓人心安。我已經讀過本回家之前我所寫的日誌,現在可以再次記起今天下午的情形:站在一所我曾經住過的房子外面。我可以開始記我的故事了。
他向後仰,看著面前的文件。「上周,」他說,「在我給你日誌的那天,你記下我給你看了你小時候的家的照片嗎?我把它給你了,我想。」
我倒進他的懷中貼著他的身體,他的手開始扯我的衣服,摸索著找拉鏈。「住手!」我說,「別這樣——」可是儘管我嘴裏說著不,要他住手,我卻感覺好像從來沒有如此渴望過一個人。「到樓上去,」我說,「快。」然後我們離開了廚房,一邊走一邊撕扯著衣服,向樓上有灰色地毯和藍色圖案壁紙的卧室走去,一路上我在想,是的,這是下一部小說我該寫的東西,這是我想捕捉的感覺。
他似乎很高興:「你覺得有點用嗎?」
他流露出失望的表情。「你是這麼想的嗎?」他說,「你的生活被毀了?」
「想起了什麼?」
「我們可以只去看看,不一定要進去。」
「出了什麼事?」阿曼達說,「你沒事吧?」
我點點頭,望了望四周。我們站在一個明亮的、鋪著地毯的走廊上。陽光從玻璃窗流進來,照亮了長桌上一瓶紅色的鬱金香。很久沒有人說話,讓人有些不自在。「這房子很不錯。」阿曼達終於說,一時間我感覺納什醫生和我彷彿是來看房子的租客,而她是個急於談成一樁生意的房地產代理。「我們10年前買的。我們非常喜歡它。房子很亮。你們想進客廳嗎?」
「好吧。」我說。
「你還記得你剛搬進來時的樣子嗎?」納什醫生說。
我們看了另外一間卧室、浴室。我什麼也沒有想起來,於是我們下樓到了廚房。「你確定你不想喝杯茶嗎?」阿曼達說,「一點兒也不麻煩,已經沖好了。」
「我們沒有婚禮的照片。」我說。這句話既是一個疑問,又是陳述一個事實。
我閉上眼睛努力清空腦海。看到了水。我的朋友。一個瓷磚鋪的地面,黑白相間。沒有別的了。
「別著急。」納什醫生說著走過來扶住我的手臂,碎玻璃在他腳下踩得嘎吱嘎吱的。
「我不知道。」我說。事實是我不記得那場意外,因此它似乎並不真實。我所擁有的不過是它留下的結果、它把我變成的模樣。「我覺得我應該恨那個對我做了這些的人。」我說,「尤其是因為他們至今還沒有被抓到,沒有因為讓我變成這樣而受到懲罰,沒有為毀了我的生活付出代價。可奇怪的是我不恨,真的。我恨不起來。我無法想象他們的樣子,就像他們甚至不存在一樣。」
我想起了這一切,費盡心力地搜尋那個記憶的空洞,試圖找到任何可能引發回憶的微小細節,這讓我筋疲力盡。可是跟我的丈夫在一起的回憶呢?它們已經不見了。那些敘述連一點兒殘留的記憶的火花都沒有打燃,彷彿不僅國會山之行沒有發生過,而且他告訴我的事情也沒有發生過。
「進去?」我說,「怎麼——?」
「是的。」我說,「我沒事。我——」
他把照片放在我前面的書桌上。「你是在這裏結的婚。」他說著用手指敲敲它。相片上是一座教堂,小巧玲瓏,有個矮矮的屋頂和一個小尖頂。全然陌生。
「我寫了日誌。」我說,「在你打過電話以後。上周六。」
我想了一會兒,然後說:「你是說我的記憶在那兒,只是我沒有辦法觸及它們?」
納什博士看上去有些不自在。我不知道我是否跟他談過讓我失憶的那場意外。
我不知道他要採取什麼別的做法我才會想抱他在懷裡,讓他愛撫我?送花?巧克力?是不是每次他想做|愛都需要來一個浪漫的開場,彷彿是第一次?我意識到了誘惑的大道對他是如何大門緊閉。他甚至沒有辦法放我們婚禮上一起跳的第一支舞曲,或者按我們第一次約會外出時吃的菜單重新擺上一遍,因為我不記得。在九-九-藏-書任何情況下我都是他的妻子;當他想發|生|關|系時他不該不得不勾引我,彷彿我們剛剛第一次遇見。
一個女人——阿曼達——在門鈴嗡嗡響了一陣后開了門,跟納什醫生握了個手表示歡迎,用來歡迎我的卻是一個夾雜了憐憫和好奇的眼神。「你一定是克麗絲,」她說著歪歪頭,伸出一隻指甲修剪得漂漂亮亮的手,「快進來!」
我看了看四周打磨過的地板和白色的牆壁、米色沙發、掛在牆上的現代藝術繪畫。我想起了今天上午我離開的那所房子;那所房子跟面前這所完全大相徑庭。
我記起了本,記起了我愛他。他很快會回到家。也許待會兒,當我們去睡覺的時候,我會補償昨晚的生分。我感覺活力十足,充滿可能性。
我有點猶豫,不確定這條路會通向哪裡,但這無疑是一條我必須走的路,別無選擇。
「是這樣的。」他說,「我寫了信給現在住在那兒的一對夫妻。我們通過電話,他們說如果能幫上忙的話,很樂意讓你四處看看。」
我猶豫著。實情是我不記得,或只記得其中一些。今天早上我讀了星期六的記錄——讀到了我和丈夫一起吃的早餐,還有國會山之行。它感覺和小說一樣不真實,跟我毫無關係,而且我發現自己在一遍又一遍地讀同一節,試圖把它在我的腦子裡粘牢,修補好它,整個過程花了我不止一個小時的時間。
他點了點頭:「你還記得前天的什麼事嗎?記得任何一個你寫下來的小細節嗎?那天晚上,比如說?」
「我想起了什麼。」我說。我看見阿曼達的手飛快地捂在了嘴上,她臉上的表情變得十分開心。
「真的嗎?」她說,「太好了!什麼?你想起了什麼?」
我又閉上了眼睛。黑暗。我努力回想我的婚禮當天,想象本和我,一個穿著西裝一個穿著結婚禮服站在教堂門前的草地上,可是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沒有記憶。悲傷湧上了我的心頭。跟所有新娘一樣,我一定花了好幾個星期策劃我的婚禮,挑我的禮服、焦急地等待著改好尺寸,找好髮型師,考慮怎麼化妝。我想象自己苦苦地思考著菜單,挑選聖歌和鮮花,一直希望那天能夠達到我高得不得了的期望。可是現在我卻無法知道它是否滿足了我的期望。它被奪走了,每一絲痕迹都被擦乾淨了。除了我嫁的男人,一切都沒有留下來。
我還在那兒,在那個廚房裡,但現在納什醫生站在我的面前,阿曼達離他只有幾步,他們都看著我,一臉擔心和不安的表情。我意識到我打碎了玻璃杯。
突然間我確信這所房子會向我揭露一些真相,關於我的過去。
但是不是曾經有一次我同意了他的要求,甚至想跟他做|愛呢?有沒有過我醒來時殘留的記憶足夠支撐慾望,因此心甘情願的時候呢?
「謝謝您讓我們隨便看。」納什醫生說。
事情發生在廚房裡。
「不。我不記得曾經見過它。」
「你打算做什麼?」我說,感到有些緊張,但終於鬆了一口氣:他終於要告訴我他的想法了。
我吃了一驚:「真的嗎?」
「不。」我說,「沒有。」
「噢,是有一些。」她說,「你看得出來吧?」
我們跟著她進了客廳。廳里空間很大,品位不錯。我沒有什麼感覺,甚至連隱隱的熟悉感也沒有;面前的可能是隨便一個城市隨便一座屋子裡的隨便一個房間。
他點了點頭:「你有什麼感覺?」
阿曼達的臉拉了下來。就這些?她似乎在說。
「我很抱歉,克麗絲。」他說,「我很抱歉。但我在盡我所能,而且我想我可以幫到你,真的。你必須相信這一點。」
「現在你還記得這些東西嗎?」他說,「今天早上醒來記得這些東西嗎?」
她的畫在牆上和床尾堆得到處都是,素描冊亂七八糟地散在房間里。「你是個藝術家?」我說,她點了點頭。「這就是為什麼我會在大學里。」她說。我記得她告訴我她正在學藝術。「當然最後我只能當個老師,不過人是要做夢的。對吧?」我笑了。「你呢?你學什麼?」我告訴了她我學英文。「啊!」她說,「那你九*九*藏*書是想寫小說呢還是教書呢?」她笑了,並非不友善,但我沒有提到來這兒之前我還在房間里寫的故事。「不知道。」我反而說,「我猜我跟你一樣。」她又笑了,說:「好吧,敬我們!」我們用咖啡乾杯,我感覺——好幾個月來第一次感到——事情終於好起來了。
一個建築師,我想。不是一個老師,跟本一樣。他轉手賣給的不可能是這一家子。我試著想象房間的另外一種模樣:用床代替玻璃面書桌,地毯和壁紙代替條紋板和白色的牆壁。
去那所房子的路上我本來打算記日誌,可是路途並不長,當我們停在一棟屋子外面時我幾乎還沒有讀完最後一條記錄。我合上日誌抬起了頭。屋子跟今天早上我們駛離的那一所差不多——我不得不提醒自己現在正住在那兒——有著紅磚和漆過的木器,還有同樣的凸肚窗和修剪整齊的花園。如果非要說不同之處的話,這所房子看上去更大些,屋頂處的一扇窗戶意味著它有一個閣樓——我現在的家裡則沒有。我無法理解為什麼我們會離開這棟屋子搬到僅僅幾英里開外的、幾乎一模一樣的一所房子里。過了一會兒我反應了過來:記憶。對於美好時光的記憶,關於那些在我發生事故之前的時光、我們幸福地過著平常日子的時刻。本能夠保留這些記憶,即使我不能。
「對不起。」我說,「我要去洗手間。」
「我想進去。」我說。
「看到那張照片之後,比起剛開始我沒有給你看照片前問你以前住的地方,你似乎又記起了許多東西。」他停頓了一下。「這沒有什麼好奇怪的。不過我想看看如果給你一些你不記得的時期的照片會發生什麼事。我想看看你能想起什麼。」
我已經知道那兒什麼也沒有。就我而言,我和今早醒來睡在身邊的那個男人的婚姻根本沒有發生過。
他略微地移開了目光——動作很快,但已經足以表明那很尷尬。我想知道他是否隱瞞了些什麼。「是的。」他接著說,「我並不是為所有的病人都這麼費事的。」我什麼也沒有說。他露出了微笑:「我真的認為這可能有幫助,克麗絲。」
我們進屋后她關上了門。她穿著一件米色的襯衫,戴著金首飾。她做了自我介紹,然後說:「你們想待多久待多久,只要你需要,好嗎?」
「當然。」他說。他停頓了一下,把手肘擱在書桌上用手捂著臉,似乎在仔細考慮該說些什麼或者怎麼說,「你告訴我的事情很讓人鼓舞,這表明記憶沒有完全喪失,問題不在於存儲,而在於讀取。」
「我覺得是的。」我說。我告訴他我記起的回憶:派對里的女人、知道父親病情的那一幕。我一邊說話他一邊做筆記。
「上世紀80年代中期。」
阿曼達和納什醫生都消失了。我獨自一個人。在工作台上我看見一條還沒有煮的魚,濕漉漉地閃著光,放在一個橢圓盤子里。我聽到有人說話。一個男人在說話。這是本的聲音,但比現在多多少少年輕些。「白葡萄酒?」那個聲音說,「還是紅葡萄酒?」我轉過身看見他走進一間廚房,是同一間廚房——我正跟納什醫生和阿曼達站在這個廚房裡——但它的牆壁上刷的不是同樣顏色的漆。本的兩隻手各拿著一瓶酒,這是同一個本,但更瘦些,灰頭髮少些,而且蓄著鬍子。他全身赤|裸,陰|莖半立著,在他走動時滑稽地上下跳躍。他的皮膚光滑,緊緊地裹在手臂和胸部的肌肉上,我感覺到了高漲的慾望的浪潮。我看見自己吸了一口氣,但我在笑。
「好的。」納什醫生說,「好!非常好!」
「我知道,不過——」
我點點頭。「是的。」
「我記得一些事情。」我對納什醫生說,「年輕時候的事情,昨天想起來的,它們還在,而且我可以記起更多的細節了。可是我完全不記得我們昨天做過的事情。星期六發生的也不記得。我可以試著營造一個我在日記里描述過的場景,但我知道那不是記憶,我知道只是我想象出來的。」
「嗯,」他說,「根據你的檔案,你和本結婚後你們繼續一起住在倫敦東部你跟人合租的房子里九-九-藏-書。」他停下了。這時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了一個人的說話聲,那個人一定是我的母親。生活在罪惡中——她發出一句嘖嘖聲,搖搖頭,這個動作已經說明了她沒有說出口的一切。「然後過了大概一年,你們搬了家。你們在那兒幾乎待到了你入院。」他頓了一下,「這所房子跟你現在住的地方很近。」我開始明白他暗示的提議了。「我想我們可以現在動身,在回家的路上去看看。你怎麼想?」
整個傍晚過得很零散。日誌在心裏召喚我。晚餐時我在想是否能夠在收拾東西之前寫日誌,收拾餐碟時我在想做完家務后是否該裝做頭痛好去記錄。可是當我收拾完廚房裡的活兒時,本卻說有點事情要做,走進了他的辦公室。我嘆了口氣,心裏輕鬆起來,並告訴他我會去睡覺。
她立刻開心起來。「當然!」她說,「讓我給你拿一杯!」她遞給我一杯水,正在那時,從她手裡接過水的時候,我看見了它。
回家的路上我感覺很興奮,因為又緊張又有活力而容光煥發。我看著窗外的世界——那個陌生、神秘、不熟悉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我沒有看到威脅,卻看見了機遇。納什醫生告訴我他認為我們真的有突破了。他似乎很興奮。這很好,他不停地說。這很好。我不知道他是說這對我很好還是對他很好,對他的事業來說當然很好。他說他想安排一次掃描,我幾乎不假思索地答應了。他也給了我一部手機,告訴我這手機他的女朋友曾經用過。它看上去與本給我的那個不一樣。這一款要小一些,翻蓋打開后露出鍵盤和屏幕。反正閑置著也沒有人用,他說。你可以隨時打電話給我,任何重要的時候都行。把它帶在身上,我會打電話到這個手機上給你,提醒你日誌的事情。那是幾個小時以前。現在我意識到他送手機給我是為了不讓本知道他給我打電話。要是有天我給你打電話,是本接的,場面可能會很尷尬。這會讓事情容易一些。我沒有多問,接過了手機。
我謝了她,彷彿為了解釋剛才做的事情,我沒頭沒腦地告訴她我的父親死了。「他媽的……」她說,她不再醉醺醺地發傻,而是迅速變得充滿了同情心——這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體現出這種轉變,以後她又做過許多次——她帶我回到她的房間,我們吃著麵包喝著黑咖啡,一直聽著唱片,談著我們的生活,直到天蒙蒙亮。
「當然。」阿曼達說。她的活潑勁頭似乎已經消失,換成了一副失望的神情。我感到內疚;她顯然希望到她家一訪會奇迹般地治好我。「我可以喝杯水嗎?」我說。
「我什麼時候結婚的?」我問。
「你到這兒來以後做了很多裝修嗎?」他說。
「在我的意外之前——」我說。
納什醫生轉身朝著我:「想起什麼了嗎?」
我回來時他已經衝上了咖啡,我們坐在桌子的兩邊小口喝著飲料。他似乎不願意對上我的目光,轉而翻起桌上的文件,狼狽地把它們疊在一起。起初我以為他對捏了我的手不好意思,但接著他抬起頭說:「克麗絲。我想求你一些事。兩件事,實際上是。」我點點頭。「首先,我已經決定寫下你的病例。它在這個領域非常不尋常,而且我認為把病例細節讓醫學界更多的人知道是真正有益的。你介意嗎?」
「不。」我說,「什麼也沒有。」
我搖搖頭:「沒有。一樣也沒有,我什麼都不記得。」
「你確定嗎?」
他把手放在我的手上,在我們中間的書桌上。感覺沉甸甸的,溫暖。他捏了捏我的手指,有那麼一秒鐘我感到尷尬,為他,也為我自己,但後來我看著他的臉,看見了悲傷的表情,隨即意識到他的動作是一個年輕的男人在安慰一個年長的女人,僅此而已。
他們一起領著我去了客廳。我坐在沙發上,阿曼達遞給我一杯熱茶、一塊放在碟子上的餅乾。她不明白,我想。她不可能明白。我記起了本,記起了年輕時候的自己,記起了我們兩人在一起。我知道我們很相愛,我再也不用靠他的話來相信這一點了。這很重要,她不會明白這有多麼重要。
「我不知道。」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