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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 克麗絲的秘密日記 11月10日,星期六

chapter 2 克麗絲的秘密日記

11月10日,星期六

「我不這麼認為。」我說,「那不是我。我想我還是守著這個,還有啤酒。好吧?」
有個人在說話,接下來。在我的耳朵邊大聲說話。「克麗絲!克麗絲!你沒事吧?」我覺得很迷茫;聲音聽起來有些耳熟。我睜開了眼睛,驚訝地發現自己在屋外,在國會山的夜幕中,本叫著我的名字,面前的煙花把天空染成了血色。「你閉上了眼睛。」他說,「怎麼回事?出了什麼事嗎?」
「什麼工作?我在做什麼?」
「通常我們會去一個煙花秀的現場觀看。」本說,「那是大規模觀賞點中的一個。但我忘了是在今天晚上。」他用下巴蹭了蹭我的脖子。「現在這樣還好嗎?」
「是。」他說,「是。我們沒有。」
「為什麼?」我說。
「我一點兒也不記得。」我說,「抱歉。」
他露出了微笑,沿著長凳蹭過來挨著我,摟著我的肩膀。我剛剛開始退縮,卻記起他不是個陌生人,而是我嫁的人。「你想知道些什麼?」他溫和地問。
可是眼前的原因似乎更糟:是別人對我犯下了錯誤,原本是可以避免的。如果那天晚上我挑另外一條路回家——或者如果撞我的司機挑了另外一條路——我本來可以不出事的。我甚至有可能已經做了祖母。
我試著想象教堂、我的結婚禮服、從酒店房間觀賞到的景色。什麼也沒有。
「又來了!」我說,但我還是去了。我們從在樓梯上接吻的一對情侶身邊經過。「不會又是一個跟你上同一門課的蠢蛋吧?」
「是的,有些事情。在大多數日子里。」
我看了看手錶。如果寫得快我應該還有時間。
我告訴他我在。
過了一會兒另一抹煙花照亮了天空,又是一聲巨響。
「是的,我拿到了。」
「是的。」我說,「你介意嗎?」
他一句話也沒有說。我不知道我原本期待的是什麼。我回想著從日誌中讀到的、跟納什醫生的會面。一種神經系統問題,他告訴我。結構性或化學性都有可能。或者是荷爾蒙失衡。我猜他指的是一種病。是那種突如其來、毫無緣由的事情,天災。
我放鬆不下來。我想著我的日誌,看著爐台上的時鐘指針慢慢從9點指到10點,指到10點半。當它們快指到11點時,我意識到今晚我沒有太多時間了,於是說:「我想我要去睡覺了。今天忙了一天。」
「你怎麼知道這些的?」
我笑了,拿回大麻煙捲深深地吸了一口,彷彿要證明我不是無趣的人。我們答應過自己永遠也不會變成無趣的人。
他看著我,捏了捏我的手。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於是說:「沒事。我想沒事。」
我大笑起來,同意了她的說法,我們沉默地站了幾分鐘,互相遞著煙捲。最後她給了我一個濕漉漉的煙蒂,我沒要,她用靴子把它在柏油地面上碾碎。
哀傷刻在他的臉上。是為了他自己,還是為了我?我不知道。我讓他搓著我的手,把我的手指握在他的手裡。我意識到儘管有許多迷惑,跟這個男人在一起時我卻感覺很安心。我看得出他很善良,周到,而且耐心。即使我的處境現在多麼糟糕,可它原本有可能要糟糕得多。
「可是為什麼——」這句話我沒有說完。
「火災?」
「我記過了。」我說。
「你有些朋友。」他說,「你很有人緣。」
我沒有動。蹲在打開的衣櫃邊的地板上,放著床沒有整理,我開始讀日誌。
找到手機的時候它在發亮。我瞪著它看了好一會兒。隱隱約約地——在內心深處,或者記憶的邊緣——我清楚地知道這個來電意味著什麼。我接起了電話。
「同樣的事情?」
我望了一眼房間角落裡的衣櫃。
我坐在昨晚睡過的那張床邊上。我應該鋪好床,我想。或者去打掃,讓自己忙起來。我拿起枕頭拍松,這時傳來了一陣嗡嗡聲。
今天記日誌的時間是中午。本在樓下讀什麼東西。他以為我在休息,不過儘管我很累,卻沒有歇下來。我沒有時間。在忘記之前,我必須把它寫下來。我必須記日誌。
「克麗絲?你沒事吧?」
「你告訴我的。」他說,「昨天我們見面了,我們說好你應該記日誌,你告訴我會把日誌藏在那裡。」
「沒什麼。」我說。我的腦子非常混亂,幾乎不能呼吸。我扭過臉避開我的丈夫,假裝在看餘下的煙花秀。「我很抱歉。沒什麼事。我很好。我很好。」
他一句話也沒有說。他看著我,臉上是痛苦的表情,痛苦和失望。
我沒有掛電話,而是走到了衣櫃旁。他是對的。衣櫃的底板上是個鞋盒——一個藍色的盒子,蓋不嚴實的盒蓋上寫著「爽健」牌字樣——裏面是一本用棉紙裹著的小簿子。
「好吧,那個時候我們都在念大學。」他說,「你剛開始讀博士,還記得嗎?」
我們吃完飯,我幫他收拾乾淨早餐的東西。「待會我們該去散散步。」他說,「如果你願意的話?」我答應了,他看來很高興。「我讀一讀報紙就來,」他說,「可以嗎?」
「我們該下樓去。」她說著抓住我的手臂,「有個人我想讓你見見。」
我大笑起來:「真的嗎?」我想不出自己讓人一見鍾情的樣子。
我感到失望狠狠地擊中了我。沒有滿足的慾望已經深深地植根在我的潛意識裡。儘管每天醒來時連自己的年齡也不知道,但我隱隱地清楚自己一定想要個孩子。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一臉茫然。
「我們搬到了一起。我們非常開心。」
這麼說寫作只是一個短暫的夢想。或者我可能試過,但失敗了。當我轉身問他時,雲朵亮了起來,片刻之後傳來巨大的轟隆聲。吃了一驚的我放眼看去,遙遠的天空閃著火花,星星點點地落到腳下的城市裡。
他一句話也沒有說,抽回了手仰天躺下。他身上一陣陣流露出失望。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有點兒覺得應該道歉,但更加覺得自己沒有做錯任何事。因此我們沉默地躺著,同在一張床上但不挨近,我有些好奇這種情況多久發生一次。他上床來渴望做|愛的時候頻繁嗎?我是否有過自己想做|愛的情況或者覺得可以回應他的時候?如果不回應他的話,是不是總有現在這種令人尷尬的沉默出現?
「我們從來沒有過孩read.99csw.com子。」我說。這句話不是一個疑問。
我心裏閃過一個疑問,有點好奇我們的關係是不是還很親近。開車回家時我試著對本提起這幕幻覺。他很安靜——不是不高興,而是有點心不在焉。有一會兒我想告訴他關於那幅畫面的一切,但相反我問他我們相遇時我有些什麼朋友。
我試圖想象那個場景,回憶年輕的我們同在一個圖書館里,身邊全是濕漉漉的紙張,笑著。可是想不起來。我感到悲傷的刀鋒冰冷地刺中了我。我猜想每對情人都十分喜愛他們相遇的故事——誰先向誰說了第一句話,說了些什麼——可是我一點兒也不記得我們的故事。風刮著小男孩的風箏尾巴,好像有人垂死時發出的喉音。
他壓低了聲音,開始小聲說話。「我知道,親愛的。」他說,輕輕地親了我的臉頰、我的嘴唇、我的眼睛。「我知道。」他的手在被子里向下滑,我感到身上湧起了一陣不安,幾近恐慌。
「本?」我說,「跟我說說關於我們的事情。」
「你去睡一會兒吧。」他說,「吃飯還要等大概45分鐘呢。」我點了點頭。「做好以後我會叫你的。」他笑著說。
它跟針尖一般銳利。聲音太響了,顏色太亮了,我覺得自己不像在一旁觀看,反而彷彿置身其中。我有種正在向後倒的感覺,於是抓住了本的手。
我剛剛寫完,本叫我下樓去吃晚餐。他已經擺好了餐桌,倒上了白葡萄酒,但我不餓,魚也很乾。我剩了很多菜。然後——因為晚飯是本做的——我主動提出來收拾。我拿走碗碟,在水池裡放上熱水,一直希望著待會兒能找個借口去樓上看我的日誌,也許再寫上一些。但我不能——大多數時間都獨自一人待在我們的房間會引起懷疑——因此我們把晚上花在了電視機前面。
我想記住他,哪怕只有一次。
「我們非常相愛。」他說。他掉開目光望著遠方:「我們總是在一起。你跟人合住一棟房子,但你根本很少在那兒,大部分時間你會陪著我。順理成章地我們想要生活在一起,也想要結婚。於是在一個情人節,我給你買了一塊香皂。昂貴的香皂,你真正喜歡的那種,我拿掉玻璃紙包裝,在香皂里壓了一枚訂婚戒指,包好後送給你。當晚準備睡覺時你發現了戒指,於是你答應了。」
我看見自己回到了家,回到了我生長的地方。我在13歲或者14歲左右,急著要繼續寫一個還沒有完工的故事,卻發現廚房的桌子上有張紙條。我們必須得出門一趟,紙條上說。泰德叔叔6點會來接你。我弄了杯飲料和一個三明治,拿著筆記本坐下來。羅伊斯太太說我的故事有力且感人;她認為我以後可以從事這一行。但我想不出要寫什麼,沒有辦法集中注意力。我默不做聲地生著氣。這是他們的錯。他們在哪兒?在幹什麼?為什麼沒有帶上我?我把紙揉成一團扔掉。
他緊緊地握住我的一隻手,我用另一隻握住他,感覺到他手上的寒意和硬邦邦的結婚戒指。「你很幸運地活了下來。」他說。
「本?」我說。他一下子轉過身來。
他遞給我一個胡椒磨,我去了餐室。幾分鐘后他端著兩個碟子跟了進來。油里浸著一條泛白的培根,煎過的麵包和一個雞蛋擺在碟子邊上。我一邊吃,一邊聽他解釋我是如何生活的。
「我在念我的學位。」他說,「化學。我總是看到你。在圖書館,在酒吧,所有地方。我總是驚訝你有多美,但我一直沒有辦法開口跟你說話。」
「媽媽?」
「在哪兒?告訴我事情的經過吧。」
我不信。我從來沒有過像她這樣的朋友。一個知道我一切的人,一個我信任的人,有時甚至比我自己更可信賴。現在我看著她,她的紅頭髮隨風翻飛,大麻煙捲的尾稍在黑暗中發著光。她對漸漸定型的人生滿意嗎?還是現在言之過早?
我笑了:「好啊!隨便。」我晃蕩著去了食品區。
我嘆了一口氣,在沒有整理的床邊坐下來。日誌中間夾著一支筆,幾乎想也沒想我就把它拿了出來,打算再寫些東西。我拿著筆懸在紙面上,閉上眼睛集聚精神。
他向我轉過身來。「沒有。」他說。他握著我的手,緊緊地捏著它:「不過沒有關係。我愛你。沒關係。」
沒有人回答。
「克麗絲。」我的母親說,「別這樣。」
「看那個!」她指著一個羅馬焰火筒炸開的地方,它的紅色光照出了附近樹木的影子。「真他媽的漂亮,不是嗎?」
「你看過照片了?」他說。我點點頭。「別擔心。我會解釋一切的。你為什麼不到走廊那邊找個地方坐?」他對走廊做了個手勢,「穿過去就是餐室。我馬上就來。給你,拿著這個。」
「看起來會有個煙花秀。」他說,「我們去看嗎?」
我覺得身上湧起了寒意:「司機呢?」
「那是什麼?」我說。
「怎麼結的?誰向誰求的婚?」
「照片不多。」我說,「剪貼簿里的,我是說。沒有一張我們婚禮的照片。」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不記得這個女人的名字,卻想起了基斯,還有艾倫。
我從他的臉上轉開目光望著天花板:「我想起過你嗎?」
「你能不能去看一眼?」他說。我告訴他我會的,接著他加了幾句,「現在就去。一個字也不要和本提。現在就去。」
「我們遭遇過一次火災。」他說,「在我們之前住的地方。」
我沒有回答他。「我在哪兒?」我說,「被車撞的那天。我在做什麼?」
「克麗絲?」
我看了看手錶上的時間。本提議下午一起去散散步,我還有一個小時多一點兒的時間。
我偷偷地笑了。聽起來有點亂糟糟的,又是戒指又是壓在香皂里,還很有可能好幾個星期我都不會用那塊香皂或者發現不了戒指。但儘管如此,這還不失為一個浪漫的故事。
90年代。聽到有人用幾個詞就輕輕鬆鬆地概括了我經歷過卻毫無印象的十年,我感覺頗為奇怪。我一定錯過了很多。那麼多音樂,那麼多電影和書,那麼多新聞。災難,悲劇,戰爭。當失去記憶的我日復一日地迷失時,有些國家可能已經整個分崩離析了。
「我不知道。」我說。
read•99csw.com「跟我合住一所房子的是誰?」我說。
「我想是的。」她一邊說一邊從欄杆后回過頭。我可以看出她有些失望,儘管沒有生我的氣,我有點好奇沒有我陪,她是不是還是會去。
「還想來一點兒嗎?」我說。
「好。你在上面寫過東西了嗎?」
然後他笑了,一副鬆了口氣的模樣,我也一樣。他看上去比樓上的照片要老——臉上有更多的皺紋,頭髮已經開始發灰,在太陽穴的地方稍稍有些掉發——但這些非但無損他的魅力,反而讓他更加迷人。他的下巴有力,適合年長的男人;眼睛閃爍著調皮的光芒。我意識到他有些像是年齡稍大的我父親。我本可能嫁個比這糟糕的人,我想。糟糕得多。
一條水泥小路蜿蜒著爬上山巔。我們默默地走著,只聽見空空的足球場上落著的烏鴉群里有一隻偶爾會突然尖啼,遠處一隻狗在哀傷地吠叫,還有孩子們的聲音、城市的嗡嗡聲。我想到了我的父親和他的去世,想到至少這件事我已經記起了一點點。一個獨自慢跑的人沿著一條跑道前進,我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直到腳下的小路越過了一道高高的樹籬把我們領向山頂。在山頂我看得見有血有肉的生命:一個小男孩在放風箏,他的父親站在他身後,一個女孩遛著一隻系著長狗繩的小狗。
我轉身面對著他。山頂上吹過一陣大風,寒意迎面撲來,有隻狗在某處吠叫。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他明白關於他的事情我一點兒也不記得。
「我們走嗎?」本說,「回家?」
「你需要工作,我們才付得起月供。」他說,「日子很艱難,不過只有一段時間。」
我仰望著城市上空。太陽低懸在半空中,透過雲層隱約地閃耀著,在草地上拖出長長的影子,我意識到天馬上就要黑了。太陽最終會落下山去,月亮即將升上天空。又一天要結束了。又是迷失的一天。
「你在下班回家的路上。」他說。
我取出小簿子拿掉棉紙。它是棕色的皮革封面,看起來價格不菲。
他回頭向我露出微笑:「當然不會,我的天使。當然不會。要等到我變得很老很老,有很多很多孫子孫女的時候才那樣!」
這並不是我的意思。我想說的是,你告訴我我有個博士學位。為什麼我會接受一份秘書工作?
我嘆了一口氣。事情似乎很不公平,我已經失去了記憶,過去的見證也沒有留下。
上面的日誌是幾小時前寫的。我們出去了整整一個下午,但現在已經回到了家裡。本在廚房裡做晚餐吃的魚。他打開了電台,爵士樂的聲音飄到卧室:我正坐在這裏記這篇日誌。我沒有主動提出要去做晚飯——我急著上樓來記錄今天下午看到的東西——可是他似乎並不介意。
他探過身來挨著我,吻了吻我的嘴唇。
「晚安,親愛的。」過了幾分鐘后,他說,緊張氣氛消失了。我一直等到他發出輕輕的鼾聲再溜下床到這裏,在這個空房間里坐下來寫這篇東西。
突然一種幻覺不知道從哪裡冒了出來。一個女人——我的母親?——告訴我要小心。別草率結婚……我推開了門。本背對著我,正用鏟子翻著平底鍋里「噝噝」作響的培根。他沒有聽見我進來。
「本,」我說,「然後呢?」
我嘆了一口氣。沒有什麼新奇的,他似乎在說。沒什麼可興奮的。他躺在我的身邊,拉過被子蓋著我們兩個人。他沒有關燈。
「是的。」我說。他轉身面對著我。
「是的。」我說,「然後發生了什麼事?結婚後,蜜月過後?」
「好啊。」我的朋友說,「我留下來對付基斯,你去拿點啤酒?然後我會給你介紹剛說過的那個傢伙。好吧?」
我點點頭答應,但剛剛離開房間,恐懼便讓我後背發涼。這個人是我的丈夫,我告訴自己,我嫁給了他,但我還是覺得跟他睡覺是錯的。我不記得以前這樣做過,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
「然後?」
本小心地撿起三明治丟進一個垃圾箱,再坐回我身邊。他又指了指一些標誌性景觀。「這是金絲雀碼頭。」他說著指向一個建築。即使隔得很遠,它也顯得無比高大。「是上世紀90年代初建成的,我想。全是些辦公室之類的東西。」
但我沒有遇上,我想。或者我遇上了別的什麼事情。我看著我的丈夫。
「你在發抖。」他說,「你冷嗎?想回家嗎?」
我不相信你,我想說,但這似乎既不禮貌又不全是真話。
我聽見樓下的鍾報了時,過了一會兒本就進了房間。我沒有動,但聽著他脫衣服,他坐到床邊時床往下一沉。有一會兒他沒有動,然後我感覺到他的手沉甸甸地放在我的臀上。
「以前你想起過那個派對。」他一邊說一邊拉開被子,「我想你經常想起它。你的某些記憶似乎定期突然出現。」
抽了一口氣。我睜開了眼睛。幻覺消失了,不見了。我坐在卧室里,今天早上我在這間卧室里醒來,但有一會兒它看上去不一樣了。完全是平的,沒有顏色,沒有活力,彷彿我看見的是一張在陽光下失了色的照片,彷彿生氣勃勃的過去使此時失去了生命力。
他深吸了一口氣:「那是12月,結冰的天氣。你在外面工作了一整天,在回家的路上,其實是一段很短的距離。沒有目擊者。我們不知道那時是你在穿過街道還是那輛撞你的車衝上了人行道,但不管怎麼樣你一定是撞上了汽車引擎蓋。你的傷非常嚴重,兩條腿都斷了,還斷了一條手臂和鎖骨。」
「克麗絲,」她說著拿走煙捲,「想不想來個藥丸?」
我搖搖頭:「不記得。我學的什麼?」
答案突然冒了出來。兒女。孩子。我打了個冷戰,意識到這正是我生命里、我們的家庭里似乎缺失了的那一塊。壁爐上沒有兒子或者女兒的照片——捧著學位證書、去漂流,甚至只是百無聊賴地為照相擺著姿勢——我沒有生過孩子。
本肯定已經讀完了報紙。他對著樓上叫了幾句,問我是不是準備好出門了。我告訴他是的。我會把日誌藏在衣櫃里,找件夾克和靴子穿上。待會我會記下更多的東西,如果我記得的話。
我意識到我想回家。我的確想回家,我想記下剛剛看到的東西。
「這九_九_藏_書是國會山。」本說,「我們常來這兒。」
「再然後呢?」
我低下頭看著手裡的日誌本。筆已經滑脫了我的手指,落到地板前在紙面上劃了一道細細的藍線。我的心在胸口狂跳起來。我已經想起了一些事,一些非常重要的事情。它沒有被忘掉。我從地板上撿起筆開始把它記下來。
「我很累,本。」我說。
「本。」我說,「我很抱歉。」我抓住他的手不讓它下滑。我忍住扔開那隻手——彷彿它是什麼討厭的東西——的衝動,反而撫摸著它。「我累了。」我說,「今晚不行。好嗎?」
「你確定嗎?」我說。
突然間我看見自己的母親在說生物鍾的事情,彷彿它是一個炸彈。「趕緊去成就生命里你想要成就的東西吧,」她說,「因為今天你還好好的呢,也許第二天就……」
我們繼續向前走。大部分長凳上都有人,有獨自一人的,也有成雙成對的。我們走到山頂近旁的一張長凳旁坐了下去。我聞到了番茄醬的味道;長凳下的一個紙箱里扔了一個吃了一半的漢堡。
「好極了!」他說明天他會打電話給我,我們結束了通話。
我盯著遠處一個騎腳踏車的小女孩。我知道這不可能是我第一次問他這個問題,不是他第一次不得不向我解釋這些事情,也許我每天都在問他。
我沒有說話。低矮的雲層下,城市在我們的面前鋪開,貌似一片寧靜。它比我想象中要小;我可以一眼越過整個城市望見遠處低矮的山巒。我可以看到電信塔的尖刺頂、聖保羅教堂的圓頂,巴特西發電站,看到一些認識——雖然只是隱約認出且不知為何——的事物;也有一些不那麼熟悉的標誌性景觀:一棟像胖雪茄一般的玻璃房、離得非常遠的一個巨輪。跟我自己的臉一樣,景色似乎有點陌生,卻又莫名的熟悉。
「你們打算什麼時候告訴我?」
他搖了搖頭:「沒有。」
我脫下套衫照著鏡子。我看見今早穿上的米色胸罩,這時一幅小時候的畫面一閃而過,我正在問媽媽為什麼她穿了一件胸罩而我沒有,她告訴我總有一天我會穿的。現在這一天已經到了,它不是一步一步來的,而是突然降臨了。在這兒,比我臉上和手上的皺紋還要明顯的是我不再是個小女孩,而是個女人。在這兒,這個事實在我柔軟豐|滿的胸部上。
下樓前我已經看見了貼在鏡子上的照片,讀過了上面的標記。我知道我不是一個小孩,甚至已經不是少女,並明白過來現在我聽見的、那個一邊做早餐一邊向廣播大吹口哨的男人不是我的父親,也不是室友或男朋友,他叫做本,是我的丈夫。
接著他望了我一眼。「不。」他說,「我不這麼認為,沒有什麼特別的印象。」
而且,儘管我不記得她的名字,這個女人對我很重要。我最好的朋友。永遠都會是,我曾經認為,而且儘管我不知道她是誰,但跟她在一起我有一種安全感。
「你的學位是英文。」他說,這時一幅圖像在我的面前一閃而過,又快又突然。我看見自己在一所圖書館里,並模模糊糊地記起當時正在寫一篇關於女性主義理論和20世紀初文學的論文,儘管實際上論文只是我在寫小說之外可能投入的餘事;這些論文我的母親可能理解不了,但她至少認為是正道。那幅閃閃發光的場景停留了一會兒,真實得幾乎可以觸到,但這時本說話了,畫面就此消失不見。
我告訴了他,儘管只含糊說了兩句。「一個派對。」我說,「我們都是學生,我想。」
「你想起了什麼?」
我也錯過了那麼多自己的生活。有這麼多我認不出的景色,哪怕它們每天都在我眼皮底下。
他沒有回答,卻扭頭望著我。他握住我的手搓著,好像在抵擋寒意。
他站起來轉身上床。我看見他全身赤|裸著。他的陰|莖從它毛茸茸的黑色巢穴里垂下來,我只好壓住咯咯發笑的衝動。我不記得以前曾見過男性的生殖器,甚至在書上也沒有見過,但它們對我來說並不陌生。我不知道對它們我究竟了解多少,有過些什麼經驗。幾乎不由自主地,我扭開了頭。
色彩與圖形,卻沒有一樣是關於活生生的生命。什麼也沒有。我希望見見我的父母,我想。正在那時我第一次意識到,儘管不知道為什麼但我明白他們已經不在了。
我覺得他緊張了起來。「你確定你想知道嗎?」他說。
我明白她的意思:嘭!我的野心會消失得無影無蹤,唯一想做的就是生兒育女。「我就遇上了,」她說,「你也會遇上。每個人都會遇上。」
「來吧!很好玩的!」
他笑著歪了歪頭。「好的,親愛的。」他說,「我馬上就來。」
我在這裏停筆。當閉上眼睛試著再次回憶那幅畫面時,我仍然能夠想得起來。我自己。我的父母。駕車回家的場景。它還在。不再那麼生動,彷彿隨著時間的推移已經逐漸退色,但還在那兒。儘管這樣,我還是很高興我已經把它記下來了。我知道它最終將會消失,不過至少現在還有跡可循。
「我是喜歡他沒錯!」我說,「直到他告訴我他愛上了一個叫克里斯蒂安的男人。」
是個男人的聲音。「喂?」他說,「克麗絲?克麗絲?你在嗎?」
他告訴我他的名字,還說我們已經在一起進行了幾個星期的治療。「針對你的記憶。」他解釋說。我沒有回答,他說:「我希望你相信我。我想讓你看看卧室里的衣櫃。」我們又沉默了一陣,然後他接著說,「衣櫃里有個鞋盒,往裡面看一眼,應該有一個筆記本。」
「為什麼?」我說,「為什麼?」
「我們?」他說,「你的意思是?」
「噢。」他說,「我向你求的婚。」
「對不起。」我說,「我和你的事我一點兒也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我們是怎麼認識的、什麼時候結的婚,還有其他任何東西都記不得。」
回家的路上我回想著看煙花時見到的幻覺。它清晰的質地和分明的稜角讓我震驚。它完全吸引了我,彷彿我又一次身臨其境。我感受到了一切,嘗到了一切。冷空氣和啤酒泡。在我喉嚨深處灼燒的大麻。我舌頭上暖暖的基斯的唾液。那個畫面感覺真實,幾乎比它消失時我睜開眼見到的生活還九*九*藏*書要真實。
我記起了早前的感覺。「我在寫東西嗎?」我說,「寫書?」
在廚房外我猶豫了。我很害怕。我馬上要見到他,彷彿是第一次見面。他會是什麼樣子?跟照片里的樣子一樣嗎?或者相片也很失真?他會老些,胖些,還是禿一些?他的聲音聽起來怎麼樣?他會有什麼舉動?我嫁得好嗎?
「很好。」我說。我放眼望著城市,望著城市上空炸開的團團色彩,望著燦爛的光亮:「很好。這樣我們能看到所有的煙花秀。」
他嘆了口氣,一句話也沒有說。不可能,我想。我的整個生活不可能就這樣說完了。那不可能是我的全部。一場婚禮,蜜月,婚姻。可是除此以外我還期待些什麼?還能有什麼?
這不是一個他可以回答的問題,因此本沒有說話。我們默默地坐了一會兒,兩雙手緊緊地握在一起。天漸漸黑了下來。城市卻是亮閃閃的,一座座建築都開了燈。冬天即將到來,我想。11月已經快過去一半了,隨後是12月,聖誕節。我無法想象我將如何從此時此刻到達那些日子,我無法想象一直活在一連串相同的日子里。
「爸爸?你打算什麼時候告訴我?」沉默。「你會死嗎?」我的眼睛還盯著車窗上的斑點,「爸爸?你,會死嗎?」
我點了點頭。這不會有什麼害處,雖然我有點想趕緊回家寫日誌,記下本告訴我的事情;不過我又有點想留下來,希望他會告訴我更多東西。「好的。」我說,「我們去看煙花吧。」
「然後你失去了記憶。」他說。
在浴室里我上了廁所刷了牙,全程沒有看鏡子,也沒有看鏡子周圍的照片。我走進卧室發現我的睡衣疊好放在了枕頭上,便開始脫衣服。我想在他進來之前就做好準備,鑽到被子里。有一會兒我冒出了一個荒唐的想法,覺得自己可以裝睡。
我錯了。我在父母的房間里,剛開始我想,然後才意識到屋裡的東西我一件也不認識。卧室是完全陌生的。我倒回床上。出錯了,我想。非常非常可怕的錯誤。
「是啊,好吧。」她大笑起來,「我怎麼想得到艾倫會選你聽他的出櫃宣言呢?這一個可不一樣,你會愛他的,我知道。只是去打個招呼。別擔心。」
今天是周六,他說。他在工作日上班;是一名教師。他解釋了我包里的那個電話和釘在廚房牆上的一個白板。他告訴我應急的錢放在什麼地方——兩張20英鎊的紙幣,卷得緊緊地塞在壁爐上的時鐘後面——又給我看了那個剪貼簿,從中我可以粗略地了解自己生活的多個瞬間。他告訴我,只要齊心協力,我們應付得來。我不確定自己相信他,但我必須相信。
「然後呢?」
「是煙花。」本說,「馬上就是『篝火之夜』了。」
我翻開第一頁。我發現我已經記過日誌。我的名字叫克麗絲·盧卡斯。日誌開頭說。47歲,是一個失憶症患者。我感覺又緊張又興奮,像是在窺視誰的隱私,不過窺視的對象是我自己。
「滾!」她說著快步下了樓梯,「我還以為你喜歡艾倫呢!」
「是的。」他說,「幾乎把我們的房子燒光了,我們丟了很多東西。」
「我是你的醫生。你沒事吧?本在旁邊嗎?」
「但誰會這麼做啊?」我說,「誰會撞了人,然後自顧自地把車開走了呢?」
「是的。」本說,「是的。我們有一段時間常來這裏,雖然景色一直在變。」
他轉移目光,扭過頭不讓我看見他的臉:「沒關係。我明白。」
「好吧。」我說。我推開了門,我們加入派對中。
我閉上了眼睛。昨天我描述過我的舊房子,儲藏室里的糖罐,在樹林里采漿果。那些回憶還在嗎?我能想起更多嗎?我想著我的母親和父親,希望能記起別的東西。一幅幅畫面悄悄地浮現了。一張晦暗的橙色地毯,一個橄欖綠色花瓶,一條粗毛地毯,一件胸部織有粉色鴨子、上衣正中有排暗扣的連衫褲,一個海軍藍色的塑料車座和一隻退色的粉紅便壺。
「這是你唯一可以找到的工作,那段時間不景氣。」
他不再說話。我可以聽到城市響著低沉的節拍。車流聲,頭頂一架飛機的聲音,風刮過樹林的低語。本捏了捏我的手。
我的記憶。最終還是繞回來了,總是逃不開。
「我不知道。」我說,「我們是怎麼認識的?」
「是的。」他說,「我敢肯定。」他轉身看著路面。開始下雨了,商店裡發出的光和頭頂霓虹招牌的光亮映在路面上。我有許多事情要問他,可是我一句話也沒有說,幾分鐘過後為時已晚。我們到了家,他已經開始做飯。太晚了。
「克麗絲?」他說,幾乎是小聲私語,「你還醒著嗎?」我低聲回答說是的。「今天你想起了一個朋友?」他說。我睜開眼睛,翻身仰面朝著天。我可以看到他寬闊赤|裸的後背和肩膀上散布的細毛。
我閉上了眼睛,有點迷茫。他是想做|愛?對我來說他是個陌生人,雖然理智上我知道我們每天晚上同床共枕,自從結婚以來我們天天如此,可是我的身體認識他還不到一天。
「可是為什麼我會做秘書呢?」我說。
「我們會打贏這一仗的。」他說,「我答應你。」
事情就是在那個時候發生的。我不知道是不是剛剛意識到一個事實——我的父母已經過世——因此觸發了連鎖反應,但感覺好像我的意識從一場又長又深的睡眠里醒了過來。它活了過來,但不是一步一步活過來的;而是突然一下子,火花一閃。突然間我不再是坐在一間卧室里、面前有一本空白待寫的日記本,而是到了別的地方。回到了過去——我以為丟失了的過去——我能夠摸到、感覺到、嘗到一切。我意識到我陷入了回憶。
我閉上了眼睛。那場車禍我根本記不得,所以並不感到憤怒,甚至也不難過,相反我心裏滿是無聲的遺憾。一種空虛感,一道從記憶的湖面上掠過的漣漪。
「噢。」他說,「你有個秘書的臨時工作——其實是私人助理——在一個律所,我想。」
「我對你來說肯定是一個可怕的包袱。」我說。
我看見自己跟一個女人在一起。她長著一頭紅髮,我們站在屋頂上,看煙花。我可以聽到腳下房間里音樂跳動的節拍,一陣冷風九*九*藏*書吹過,把刺鼻的煙霧吹到我們的上空。儘管只穿著一條薄薄的裙子,我卻感覺很暖和,因為酒精和還夾在指縫裡的大麻煙捲而格外興奮。我感覺到腳底下有沙子,才想起已經將鞋留在這個女孩樓下的卧室里了。她轉臉朝著我,我看著她,只覺得活力十足,暈頭暈腦的高興。
房間很大,四面是水泥牆,從天花板上弔下來些沒有燈罩的燈泡。我們走到吃東西的地方拿上啤酒,找到一個靠窗的位置。「那傢伙在哪兒呢?」我說,但她沒有聽見。酒精和大麻的作用讓我難以自控,跳起舞來。屋裡擠滿了人,大多數穿著黑衣服。他媽的藝術生,我想。
他嘆了口氣。我們的呼吸在面前結成了霧氣,交織在一起,我們默默地坐著,望著天空變成五彩的亮色。煙霧從城中的花園升起來,被各色光照得透亮——紅與橙,藍與紫——夜色變得霧蒙蒙的,滲透著乾燥、鏗鏘的火藥味。我舔了舔嘴唇,嘗出了硫黃的味道,這時又一幕記憶突然浮現出來。
「好吧,我們約會了,很平常的,你知道的,我讀完了學位,你拿到了博士,然後我們就結婚了。」
「噢。」他說,「我記不清了,一個朋友。不管怎麼樣,第二年我們結了婚。在曼徹斯特的一間教堂里,離你媽媽住的地方不遠。那天天氣很晴朗。那時候我還在進行教師培訓,所以我們沒有太多錢,但仍然很好。陽光燦爛,每個人都很開心。接著我們去度了蜜月,去的是義大利。湖區。十分美妙。」
今天早上我醒來時不知道自己是誰。睜開眼睛時我以為會看到床頭櫃堅硬的稜角、一盞黃燈、房間角落裡四四方方的衣櫃、有隱隱羊齒草花紋的壁紙。我以為會聽見媽媽在樓下煎培根,或者爸爸在花園裡一邊吹口哨一邊修剪樹籬。我以為自己會躺在一張單人床上,床上除了一個被扯壞了一隻耳朵的玩具兔子什麼也沒有。
有個人走過來站在我們的前面。我認得他。基斯。我們以前在另一個派對上見過面,最後在那裡的一間卧室里接過吻。但現在他正在跟我的朋友講話,手指著客廳牆上掛著的她的一幅畫。我不知道他是決定不理睬我呢,還是不記得我們見過面。不管是哪種情況,我都覺得他是個渾蛋。我喝光了啤酒。
「怎麼會這樣,本?」我說,「我怎麼會變成這樣?」
「我覺得我認識這個地方。」我說。
我不清楚那是什麼。聲音低沉,時斷時續。是細細的、微弱的鈴聲。我的包在我的腳下,當拿起它時,我意識到嗡嗡聲似乎是從那裡面傳來的。我想起了本說過的手機。
我知道他在說謊。
剛開始我感到很失望。日誌里寫的那些東西我一樣也記不起來,想不起納什醫生,想不起我聲稱他帶我去過的診所,也想不起我說我們做過的測驗。儘管剛剛聽過他的聲音,我卻想象不出他的樣子,也想不出我跟他在一起的場景。日誌讀起來像一本小說,但接著在日誌快要結束的兩頁中間,我發現了一張相片。我在照片里的房子里長大,今天早上我醒來時以為自己置身其中。是真的,這就是我的證據。我見過納什醫生,他給了我這張照片,一塊來自過去的碎片。
「他們說一定是你的頭先撞到了地面,因此你失去了記憶。」
她大笑起來。「你知道的!」她說,「藥丸。迷|幻|葯。我敢肯定尼格帶了些來。他告訴我他會帶的。」
「找到了嗎?」納什醫生說。
他笑著摟住我的肩膀。天空黑了一會兒,接著傳來噼啪聲、噝噝聲,然後一點小小的火花帶著尖細的哨聲竄上了高空。它在空中停留了片刻,嘭一聲炸成了一個燦爛的橙色光團,非常絢麗。
快到1點時我們出的門。我們沒有走多遠,把車停在一棟又矮又寬的建築旁。屋子看上去沒有什麼人住;一隻孤零零的灰鴿子在每扇用木板覆蓋的窗戶上都稍微停留了一會兒,建築的大門藏在波紋鐵後面。「這是露天游泳池。」本從車裡鑽出來說,「夏季開放,我猜。我們走嗎?」
「他沒有停車,是肇事逃逸。我們不知道是誰撞了你。」
「那後來呢?」我說。
我把睡衣穿上,理平整。我伸手到睡衣里解開胸罩,感覺到自己沉甸甸的胸部,然後解開長褲拉鏈脫了下來。我不想再細看自己的身體了,至少今晚不行。於是脫下今早穿上的緊身褲和短褲后,我悄悄地鑽進被子里閉上眼睛側躺著。
「我經常想起事情嗎?」我問。
他轉身面對著我,用手肘撐著身體。「有時候。」他說,「通常是的。很少有特例的時候。」
他伸出手摸起我的胳膊來。靜電發出噼啪一聲響。我縮了縮。「不。」他說,「完全不是。我愛你。」
「你似乎總是那麼自信,還很認真。你會坐上好幾個小時,周圍堆滿了書,一心埋頭閱讀、記筆記,偶爾喝上幾口咖啡。你看上去那麼美。我從來沒有想到你會對我感興趣。可有一天在圖書館我碰巧坐在了你旁邊,你不小心碰翻了杯子,咖啡灑得我的書上全是。你抱歉得很,儘管其實沒什麼要緊的,我們拖乾淨了咖啡,然後我堅持要給你再買一杯。你說應該是你給我買一杯才對,應該說對不起的人是你,於是我說好吧,我們便一起去喝了咖啡。就是這樣。」
畫面消失了,但立刻換成了另一幅。更有力,更真實。爸爸正開車載我們回家。我坐在車後座上,盯著擋風玻璃上的一個斑點。一隻死蒼蠅。一粒沙子。我認不出來。我開始說話,卻不知道自己要說些什麼。
「不。」我說,「他不在——你有什麼事?」
「是的。」我說。我意識到這一次有所不同,這一次我會把他告訴我的寫下來。
我上了樓。一旦等到獨處,我的頭腦便開始天旋地轉,裝得滿滿當當卻又空空蕩蕩。我感覺什麼也抓不住,似乎沒有一件東西是真實的。看著現在所在的房子——現在我知道這是我的家了——我的目光卻是全然陌生的。有一會兒我甚至想逃跑;可我必須讓自己冷靜下來。
「我有最好的朋友嗎?什麼特別的人?」
我不確定畫面發生在什麼時候。大學或剛剛畢業的時候,我猜是。我看到的那個派對是學生喜歡的那種。沒有責任感,無憂無慮,輕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