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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 克麗絲的秘密日記 11月19日,星期一

chapter 2 克麗絲的秘密日記

11月19日,星期一

照片里是一個年輕女人的頭部。她的頭髮向後梳,露出了臉。剛開始看上去她好像戴著一副萬聖節面具,她睜著一隻眼睛看著相機,另外一隻卻閉著,上面有一個巨大的紫色淤痕,兩片嘴唇都腫脹著,是粉紅色,上面有割傷的裂口。她的兩頰腫脹,讓她的臉變成了一副奇形怪狀的模樣。我想到了壓碎的果子,腐爛脹破的李子。
「難管?」
有那麼可怕的一會兒,我想或許他們從來沒有找出過我的身份。也許所有的一切,我的整個經歷甚至我的名字,都是被發現的那天別人加給我的。即使亞當也是。
「不。」我說,「什麼也沒有。反正我不知道。」
「說下去……」他說。
我知道我不能停下來,不能現在停。在發現真相之前不能。我欠自己一個真相,否則我的生命只有一半。「是的。」我說,「我確定。」無論怎麼樣我需要他提醒我記日誌。
他點了點頭:「說下去。」
「那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我說,「在那家旅館的房間里?我在那裡做什麼?」
「克麗絲,沒有真正的證據,沒有證據表明這是真的。」
我向他轉過身:「進展?你把這個叫做進展」現在我幾乎是在喊,憤怒從體內噴涌而出,彷彿我再也裝不下它了。「如果進展就是這樣,那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想有進展。」淚水無法控制地涌了出來,「我不想要!」
他告訴我明天會打電話給我:「如果你確定要繼續治療的話?」
「其他人?」
「不。」他說,「我從來沒有對你撒過慌。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是由於一場車禍變成今天這樣的。」
「不!別說下去了!」
「你不記得他長什麼樣子?那個襲擊你的男人?」
「是的。」我說,「我——」
威爾遜醫生從我手裡拿走了那頁紙:「我了解,克麗絲。讓人難過,我——」
「說下去。」我們的膝蓋碰在了一起,兩個人都沒有往回縮。
「啊。」她說,「真遺憾,不過沒有關係。我可以告訴你一些當時的情形。」她瞄了瞄她的筆記,握起了兩隻手,「你的治療主要是由一名精神科顧問醫生主持的。你接受過催眠,不過恐怕效果有限,而且不能持久。」她又繼續讀檔案。「你接受的藥物治療不多,有時候會有鎮靜劑,不過主要用於幫助你入睡——這裡有些時候很嘈雜,你應該可以想象。」她說。
我咽了一口唾沫。昨天記錄下的東西似乎已經變得很遙遠,脫離了我的生活,變得幾乎虛無縹緲。一場車禍。在一個酒店房間里發生的襲擊。二者似乎都跟我沒有什麼關聯。可是除了相信自己記錄的事實,我別無選擇。我必須相信本真的撒了謊,沒有告訴我我怎麼會變成這樣的。
「是本?」
「是的。」我說。「很高興見到你。」她說,「我是希拉里、威爾遜。」我握住了她的手。她比我的年紀稍大一些:頭髮開始發白,脖子上弔著一副系在金鏈上的半月形眼鏡。「你好。」她說,不知道為什麼我確信以前曾經見過她。她向著走廊點點頭。「我們走吧!」
正是在那兒回憶再次讓我前功盡棄。雖然我記得看見了他的臉,卻不記得看到的摸樣。一點兒頭緒也沒有,只有一片空白。彷彿無法應付這個空洞,我的腦子繞著認識的臉打轉,轉出了各種荒謬的摸樣。我看見了納什醫生、威爾遜醫生、「費舍爾病房」的接待員、我的父親、本。我甚至看到了自己的臉,在我舉起拳頭打出去的時候那張臉在笑。
「然後呢?」
我們在一扇雙層門外停了下來。「費舍爾病房」。納什醫生按下牆上對講機的一個按鈕,對著它小聲說了幾句話。他錯了,門打開的時候我想。我沒有挺過那場襲擊。打開那扇旅館房間門的克里斯、盧卡斯已經死了。
我不一定要去。納什醫生沒有強迫我同意去。可是,儘管我不記得這樣做了——實際上記不起的東西太多了——我一定是答應了。
「或者襲擊你的人也用這個名字?」
「有一段時間,是的。」納什醫生說,「你的筆記表明你只能將記憶保留幾秒鐘,有時候一兩分鐘。這麼多年來,這段時間逐漸變得越來越長。」
我不是唯一一個被我的傷改變了個性的人,我想。
「這裏的病人都是根據《精神健康法》關起來的,也叫做隔離。把他們放在這兒是為他們好,雖然違反了他們的意願。」
我推開納什醫生給我的曲奇,我沒有點餅乾,但他給我了。「嗯,我醒來隱隱約約地知道我是一個成年人,我沒有意識到我已經結婚了,可是發現有人跟我在同一張床上的時候我並不覺得特別奇怪。」
「對了。」納什醫生說,「有一次你失蹤了大概4個半小時。警察找到了你,在一條運河旁,你的身上只穿著睡衣和袍子。本不得不去警局接你。你不肯跟任何一個護士走,他們沒有選擇。」
「不。」我低聲說,「我做不到。」
他的口氣很輕:「沒有證據證明是這種情況,沒有理由——」
回了倫敦。當然。我是在酒店附近被發現的;一定離家有些距離。我問發現我的地方在哪裡。
我沒有說什麼,他當然是對的。在內心深處我不相信他的謊言是為了報復多年以前發生的事情,理由很可能更加平淡。
我覺得天旋地轉,一切都開始收縮變形,似乎在越變越小,或者我在變大。我聽見自己在說話:「缺氧?」
「我知道得不全。」他說。
我又看了看那張紙。整張紙上寫滿了幾乎相同的記錄,每一條的時間差只有幾分鐘。我覺得自己身上發涼。
這是我第一次有機會仔細看他;或者至少是今天的第一次,所以對我來說具有同樣的意義。我剛剛吃完早餐收拾好東西,他便打來了電話——打到那個翻蓋的手機上——大約一個小時後來接了我,那時我已經讀完了大部分日誌。驅車前往咖啡館的路上我盯著窗外。我感到困惑,非常困惑。今天早上醒來時——儘管我不能肯定我知道自己的名字——不知道什麼原因,我知道我已經成人而且做了母親,儘管我沒有料到自己是個中年人,而且我的兒子已經死了。到現在為止這一天混亂無比,讓人驚訝的事情一件接著一件——浴室里的鏡子、剪貼薄、接著是這本日誌——最讓人震驚的念頭是我不相信我的丈夫。遇上這些以後我就不願意再深挖其他什麼東西了。
我不知道他說的是不是仍然貼近事實。在這本日誌的最初幾個記錄里,我記錄了我的童年、我的父母、跟最好的朋友一起參加的派對。我見到年輕時候的自己和我的丈夫,見到我們剛剛相愛的時候,見到我自己寫小說。可是自此以後呢?最近我一直只看到我失去的兒子和造成今天這種局面的那次襲擊,說不定對待這些事情最好的辦法是忘記。
「說下去。」我說。
「他知道我是跟誰在一起嗎?誰襲擊了我?」
「手術是成功的,不過出現了繼發性的癥狀。手術后穩定你的病情顯然很困難,尤其是你的血壓。」他頓了一下,「有一陣你陷入了昏迷。」
他點了點頭:「好吧。當然,你在那兒的可能原因很多。」
又是一扇雙層門。「你沒事吧,克麗絲?」他說。這時第一扇門在身後關上,把我們封在了兩扇門之間。我沒有回答。「這是安全病房區。」我突然確信身後的門是永遠關閉了,我再也出不去了。
「我做了什麼?」
我聳聳肩:「我不知道,感覺糊裡糊塗的,我想。」
我覺得自己身上發冷。「是誰找到我的?」我說。
https://read.99csw.com他一邊說一邊大笑起來,輕鬆帶過了當時的局面,但他這幅摸樣表現出他已經明白了一件事,而我過了一陣子——實際上,是在他開車送我回家以後——才反應過來。那天早上我醒來時很開心,很開心跟一個名叫埃德的男人躺在一張床上。但它不是一幕回憶,那是一個幻想。醒來躺在一個名叫埃德的男人身邊不是我經歷過的過去——儘管我的意識正在逐漸情形,我的頭腦卻不知道他是誰——而是我想要的未來。我想跟納什醫生上床。
事實是我不想。我覺得似乎有些古老的本能告訴我這段回憶最好是不要告訴別人,可是我需要他的幫助,我知道我可以信任他。我把一切都告訴了他。
我能看出來事情是怎麼弄混的。我們兩人都繞開了一個話題,不願意指名道姓地談起。
「你不一定要去。不過……嗯,我會說實話。我已經跟他們聯繫過,作了安排。他們很高興歡迎你去,歡迎我們去。什麼時候都行。我只需要打個電話,讓他們知道我們動身了。我會和你一起去。如果你覺得痛苦或者不舒服,我們可以離開。會沒事的。我答應你。」
「是的。」我說,「當然。」我有點好奇我們中有誰會提到「外遇」這個字眼,還有本在發現我到了哪裡以及為什麼到那裡之後的感受。
他轉過身來面對著我。
「我以前見過你……」我說,「我記得……」納什醫生扭頭看看我,又看看威爾遜醫生。
「是的。」
「我們可以一起去,你會沒事的。我保證。如果你再回去一趟,回布萊頓——」
「我記起了一些東西。」我說。
「不。」我說,「提也別提。」
「可是——」
我想到了今天早晨讀過的內容。「可是那天,」我說,「在你的診所里,我們談到了這件事……」他搖了搖頭。
「你在尖叫。」她說,「你不停地說放開我,說了一遍又一遍。」
我考慮了一會兒,想知道這樣有什麼用,接著卻意識到我並沒有其他的選擇,而且不管去哪裡,總比什麼都不做強。
「我甚至不知道原因是不是照片。」我說。我已經不再哭了,可我的臉是濕的,我能感覺到一大股鼻涕正流出來。「你有紙巾嗎?」我們。他越過我在手套箱里找了起來。「是這一切造成的。」我接著說,「看見那些人,想象我也曾經想那樣過。還有那篇日記。我不能相信是我寫的,我無法相信我病成了那樣。」
「一種紙牌遊戲。也許待會納什醫生可以解釋給你聽?」她抬起了頭。「根據筆記,你偶爾會有暴力行為。」她說,「不要驚慌,在你這種情況下在所難免。頭部受過嚴重外傷的人往往會表現出暴力傾向,尤其是當大腦中管理自我約束的部分受損時。另外,像你這樣患有失憶症的患者常常有一種傾向,我們稱為「虛構」。周圍的事情似乎對他們來說沒有道理,因此他們覺得有必要虛構一些細節,細節可能是關於他們自己和周圍的人,關於他們的經歷或者他們身上發生的事情,據推斷是因為他們希望填補記憶的空白。在某種意義上,可以理解。可是如果失意者的幻想發生矛盾時,往往會導致暴力行為。生活對你來說一定十分迷惑,尤其是有人來看你的時候。」
「納什醫生,」我說,「然後發生了什麼事情?」
路途不長,我們沉默著。我什麼也想不到,想不到什麼可說的,沒有什麼感覺。我的頭腦一片空白,乾乾淨淨。我把日誌從包里拿出來——也不管我已經告訴納什醫生沒有帶——開始寫最新的記錄。我想把我們談到的每一個細節都記下來。我靜悄悄地記者,幾乎不假思索。停下車穿過有消毒水味道的走廊時我們沒有說話,走廊聞起來像陳咖啡和新鮮塗料混雜在一起發出的氣味。人們坐在輪椅上、吊著輸液瓶從我們身邊經過。牆壁上的海報有些脫落。頭頂上的燈閃爍著發出嗡嗡聲。我腦子裡只有在這裏度過的7年。那感覺像一生一般漫長,可是我卻一點兒也不記得。
「你確定你想知道嗎?」他說。我感覺他是在給我最後一次機會。你還來得及放手,他似乎在說。你還可以繼續你的生活,不用知道我要告訴你的東西。
他告訴我那以後本馬上著手張羅給我換病房。「他認為精神科病房不是最適合你的地方。他是對的,真的。你對你自己活著其他人都沒有危險,整天跟病情比你嚴重的病人在一起甚至可能讓你的情況變得更糟。他寫信給醫生、醫院院長、你的下院議員,可是沒有別的去處。」
「是的。」我說。
她的辦公室寬闊,擺著一排排書,堆著不少盒子,紙從盒子里攤了出來。她坐到一張辦公桌後面,指了指桌子對面的兩張椅子,我和納什醫生坐了下去。我看著她從辦公桌上一堆文件里取出一個卷宗打開。「現在,親愛的,」她說,「讓我們來看看。」
「昏迷?」
納什醫生說話了。「這並不困難。」他說,「你是用自己的名字住進酒店的,而且本在別人發現你之前已經聯繫了警方報告了你的失蹤。」
「——它可能有點用?」
「不。」他說,「他顯然不知道。」
他看著我,臉上的表情既是悲傷又是痛苦。「7年。」
我閉上了眼睛。我只看見枕頭上放著一張卡,上面寫著我愛你。我搖了搖頭。
我有了一個念頭。「因為我有外遇了?」我說,「因為我對他不忠?」
「埃德。」我低聲說,「我想象醒來躺在一個名叫埃德的人身邊。」
「對不起。」我說,「缺氧症?」這個詞讓我停了下來。
我想到了剛剛見到的照片。那副摸樣深深地刻進了我的腦海。是誰那樣對我?為什麼?我想起了關於酒店房間的記憶。它還在那兒,隔著一層,夠不著。今天上午我在日誌里讀到我有理由相信自己有過外遇,可是現在我發現——即使這是真的——我也記不起那個男人是誰。我只知道一個名字,在幾天前剛醒的時候記起來的,以後卻不知道還能不能記起更多東西,即使我想要回憶。
「你今天感覺怎麼樣?」我們剛剛坐定,他問。
「不。」我說,「不!滾出去!滾出去!」我轉身離開房間,可是屋裡還有另外一個女人——站在我背後——我不知道她是誰,也不知道她是怎麼到那兒的,我開始哭了起來。我跌坐在地板上,可是那個小孩還在,抱著我的膝蓋。我不知道他是誰,但他一直在叫我媽咪,叫了一遍又一遍。媽咪,媽咪,媽咪,而我不知道他是為了什麼,不知道他是誰,或者為什麼抱著我……一隻手碰了碰我的胳膊。我趕緊往後縮,彷彿它刺痛了我。有人在說話。「克麗絲?你沒事吧?威爾遜醫生來了。」
「我不知道。」他說,「不過有可能。」
「怎麼?」
「她叫什麼名字?」
「可是你覺得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她掃了掃筆記:「恐怕這上面沒有說。你經常打單人紙牌。」
「是的。」我說,「你怎麼知道的?」
「剛開始你是在普通病房,待了幾個月。」
一道長長的走廊。我們經過時,走廊的兩側開著一些門,我可以看到門后是帶玻璃窗戶的房間。每間屋子裡有一張床,有的疊了被子有的沒有,有的有人睡,大多數卻是空的。「這裏的病人病因多種多樣。」納什醫生說,「有很多是精神分裂,不過也有雙相障礙、急性焦慮、抑鬱的。」
「你還在記日誌嗎?」他說,我點了點頭。「今天你把它帶來了嗎?九_九_藏_書
那個男人的表情突然變得悲傷起來。戴貝雷帽的女人站起來說:「克麗絲,克里斯。是我。你直到我是誰,不是嗎?」她向我走過來,我發現她也在哭。
「可是為什麼呢?為什麼會到那兒?」
「可是——」
「為了他們自己好?」
「多久?」
「今天。」他說,「我認為我們應該今天去。」接著他說了一些奇怪的話。「我們沒有時間了。」
早上8點15分,第一條記錄寫著:我已經醒了。本在這兒。在這條記錄正下方我寫著:早上8點17分。不要管上一條記錄。那是別人寫的。在下面我寫著:8點20分,現在我才醒了。剛才沒有。本在這兒。
「我不清楚……」
「單人紙牌?」
他摟了摟我,輕輕地,幾乎輕的讓我感覺不到。我覺得他結實的身體挨著我,便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時我想起了另一個時刻,當時我也被人抱在懷裡。又是一幕會議。我跟現在一樣閉著眼睛,身體緊緊地被壓在一個人身上,儘管是不同的人。我不希望被這個男人抱著,他在傷害我。我在掙扎,努力想要逃脫,但他很強壯,把我拉向他。他說話了,婊子,她說。賤人,儘管我想爭辯,卻沒有。我的臉貼在他的襯衫上,而且就像在納什身邊一樣,我在哭、在尖叫。我睜開眼睛看見他身穿的藍色塵沙、一扇門、一個梳妝台,還有梳妝台上方的三面鏡子和一張畫——畫著一隻鳥。我可以看到他強壯的手臂,上面有發達的肌肉,一條血管貫穿而過。放開我!我說,接著我在旋轉,倒了下去,或者是地板升上來接住了我,我說不清。他抓起我的一把頭髮,把我向門口拖去。我扭過頭去看他的臉。
他露出了微笑,不過表情似乎有些失望。我急於想給他點什麼東西,讓他不要放棄我。「納什醫生?」我說。
威爾遜醫生沒有堅持:「你的一個叫克萊爾的朋友似乎也常來。問她怎麼樣?」
「克麗絲。」他說,「這是我的名字。我叫埃德。埃德、納什。 」
「克麗絲。」他說,「這不可能,你不覺得嗎?」
「這似乎是你埋得最深的記憶之一——」
「這很好,不過——」他開始說。
我們繼續向前走。我經過一個女人的房間時她抬頭看了看,儘管我們對上了目光,可是她的眼睛里卻沒有什麼表情,相反她一巴掌扇在自己臉上,眼睛一直看著我,當我向後縮了一縮時她又扇了自己一耳光。一幕圖像從我的面前閃過——小時候去參觀動物園時看見一隻老虎在它的籠子里走來走去——我把幻覺趕開繼續向前走,下定決定左右兩邊都不看。
「可是你讀日誌的時候為什麼不告訴我本在說謊?你為什麼不告訴我真相?」
「你在那裡待了一段時間。」他說。現在他的聲音幾乎低成耳語了。我想,以前他告訴過我這些,可是這次他知道我會寫下來,這些東西伴隨我的時間不再是幾個小時。
我的形象凝固了,我認識她。躺在掃描儀里的時候我見過她的照片,雖然那時我沒有認出她,但現在我認出來了。我來過這裏,來過很多次,坐在我現在坐的地方,就在這把椅子或者類似的一張椅子里,看著她一邊優雅地舉著眼鏡透過鏡片讀著,一邊在檔案上做筆記。
這感覺有點危險。我看了一下納什醫生,他點了點頭,她把一張藍色的紙推到我的面前,我接過來,剛開始甚至怕得不敢看它。
但是他錯了。我不能。沒有真相,我現在的生活是支離破碎的。
但另一半更加強大,它成功地掌控了身體,變成了真正的我。我喊出了聲,一次有一次,轉身向門口跑去,納什醫生跟著我追。我拉開門奔跑,雖然我不知道可以去哪裡。一道被閂住的門出現了。警報聲。有個男人在追我。我的兒子在哭。我曾經做過這些,我想。我曾經經歷過這一切。
「本不知道我在哪裡?」
「你會走丟。本不得不把屋子的大門鎖起來。有幾次你變得歇斯底里,堅信他傷了你,你是被強行鎖起來的。當你回到病房后好了一陣子,可是後來你在那裡也出現了類似的行為。」
我馬上有了反應,不由自主地喊:「不!」我說,「為什麼?」
「我只是想記起受到襲擊的那天晚上發生了什麼。」我說,「不知道為什麼,我感覺只要記起了這件事,我就能想起所有事情。」
於是我說:「好的。給他們打電話吧。」
「有可能。」他說,「可能被壓抑的記憶開始浮現了。那個名字是什麼?」
他付了帳,我們離開了咖啡館。我感到麻木。我不知道自己原本在期待什麼、原來猜想病得最厲害的時候是在哪裡熬過的,可是我沒有想到會是在那裡,與此同時經受著各種各樣的痛苦。
「好吧。」他說,「沒有關係。我明白,某天你還記得一些事情可是第二天似乎又忘掉了,這確實讓人沮喪。不過仍然是進展,總的來說你記起的比以前多了。」
「不。」他說,「警方從來沒有就此逮捕過任何人。證據很少,而且毫無疑問你無法協助警方調查。據推斷,那個襲擊你的人抹去了旅館房間里的所有痕迹,留下你逃跑了。沒有人看到任何人進去或離開。顯然那天晚上酒店裡很熱鬧——有個房間在開宴會,進進出出的人非常多。襲擊發生后一段時間你可能失去意識,你下樓離開酒店是在午夜,沒有人看見你離開。」
我帶來了,在我的包里。但裏面有些事情我不想讓他看,不想讓任何人看到。私密的事情。我的經歷。我唯一擁有的經歷。
「這是我嗎?」我說,聲音拔高了,變成了尖叫,「是我嗎?」
他遞給我一張紙巾。「可你不再是那樣了。」他說。我接過紙巾擦了鼻涕。
我想到了敲響房間門的人,那個我一直在等待的人。
我想到了我的丈夫,努力想象他寫一封封信、四處張羅、拉起聲勢。似乎並不可能。今天早上我遇見的男人似乎非常謙恭。不是軟弱,而是隨和。他不像那種興風作浪的人。
「但我沒有跟本住在一起?」
這個故事是一個螺旋,彷彿纏繞在什麼可怕的東西周圍——最好不要提起的東西——它跟咖啡廳里慣常的閑聊形成了滑稽的比照。
「後來呢?」我說,「我被送進醫院以後呢?」
我意識到那不可能是他,當時他幾乎還沒有出生。
我從本講的車禍故事開始說起,一直說到我記起的酒店房間,不過我沒有提到在回憶起酒店一幕時我很本做|愛的事情和酒店裡的浪漫景象——那些鮮花、燭光和香檳,說話的時候我觀察著他,他偶爾小聲說幾句鼓勵的話,中途甚至抓了抓下巴,眯起了眼睛,不過那種神情與其說是驚訝,不如說是若有所思。
我聽見有人說話。「克麗絲!」那個聲音說,「克麗絲!站住!」我睜開了眼睛。不知怎麼的我已經下了車,我在跑,穿過公園,能跑多快就跑多快,在後面追我的是納什醫生。
「你覺得這可能會幫我好起來嗎?真的?」
「也許更糟。」我輕輕地說,「過去我寫過:就像死了。可是現在呢,現在更糟糕。這就像每天都快要死去,一遍又一遍。我需要變得好起來。」我說,「我無法想象再這樣下去了。我知道今天晚上我會去睡覺,明天一覺醒來我會什麼也不知道,後天醒來也是如此,然後接下來又是一天,直到永遠。我不能想象,也不能面對。那不是生活,只是活著,從一個時刻跳到另外一個時刻,不知道過去也不能計劃未來。我想動物肯定就是這樣。最糟read•99csw•com糕的是我甚至不知道我不知道些什麼,可能還有很多事情等著傷害我,我做夢也想不到的事情。」
納什醫生也站了起來,還有威爾遜醫生。她走上前撞到了她的辦公桌,把文件碰飛到了地板上,一張照片落到了地面。「上帝啊——」我說,她低頭蹲下來用另一張紙蓋住了它,不過我看見的已經足夠多了。
「不。」我說,「什麼也沒有。」我遲疑著,「你覺得知道是誰襲擊我可能有幫助嗎?看見他的臉有用嗎?想起他有用嗎?」
「是的。」他說,「當時你隨時都有危險,不過,嗯,你很幸運。你所在的醫院很好,他們積極地採取了治療,把你搶救回來了。可是後來卻發現你失去了記憶。剛開始他們認為可能是暫時的,是腦損傷和缺氧症的共同作用,那是一個合理的假設——」
我講完后他沉默了片刻,接著說:「還有嗎?」
那時我突然想到了本為什麼要對我隱瞞失憶真正的緣由。他沒有理由要提醒我曾經——不管時間有多麼短暫——我選擇了另外一個男人,而不是他。我感到一陣寒意。我把另外一個男人置於我的丈夫之上,現在回頭看看我付出了什麼代價。
我怎麼覺得?我說不好。「我不知道。是的,我想是的。有時候我能記起過去的事情,記起一些回憶中的片段,讀日誌的時候會找回來。它們感覺起來是真實的。我記得克萊爾、亞東、我的母親。但是,他們就像我抓不住的線,像氣球,我還沒有來得及拉住它們已經飄上了天。我記不起我的婚禮,記不起亞當邁的第一步、說的第一個字。我記不起他入校、畢業。所有事情。我甚至不知道我是不是去了他的畢業典禮,也許本覺得帶我去沒有意義。」我吸了一口氣。「我甚至記不起得知他的死訊時的情形,也不記得埋他的時候。」我哭了起來,「我覺得我要瘋了。有時我甚至不認為他死了。你能相信嗎?有時候我想本在這件事上也騙了我,跟其他所有事情一樣。」
我嘆了口氣。我意識到警方肯定在多年前就已經結案了。對所有人——甚至是本——這不是新聞,而是老舊的歷史,除了我。我永遠不會知道是誰襲擊了我,不會知道為什麼。除非我記起來。
「後來呢?」我說,「我搬回去跟本一起住了?」
我們坐在一張長椅上。它是水泥的,上面有木頭橫條。其中一條不見了,其他的被我們壓得有點彎。我感覺到太陽照在我的後頸上,看見了地上長長的影子。男孩子們還在踢球,儘管現在一定快要踢完了;有些人在陸續離開,其他人在談話,一堆被當做球門桿的外套已經不見了球門失去了標記。納什醫生問我發生了什麼事。
他放下了飲料:「不,不清楚。我知道造成你失憶的不是一場車禍,可是直到那天讀了你的日誌我才知道本一直告訴你原因是車禍。我也知道你……出事……你失憶的那天晚上一定在一家酒店裡待過。不過你提到的其他細節都是新的,而且據我所知,這是你第一次自己記起事情。這是個好消息,克麗絲。」
我開始讀那頁紙,上面寫滿了凌亂潦草的字跡。紙面頂端的字母寫得清清楚楚,規整地排在紙上印著的一條條線里,可是在接近底部的地方字跡變得又大又亂,一個字足有幾英寸高,一行只寫了幾個。儘管害怕可能看到的東西,我還是讀了起來。
這時恐懼涌了過來。我站起來,可是房間已經開始旋轉。「我想走了。」我說,「這不是我。它不會是我,我——我不會打人的,永遠不會。我只是——」
我簡直不敢相信我寫了這個。這似乎是某個頭腦完全混雜、一片凌亂的人寫的。我又看了一遍那些話。就像死了。
「多久?」
他說話的聲調很輕,可是語氣隱隱透露出了惱火。突然間我感覺很確定我們曾經經歷過這一切,也許還經歷過很多次,大概是在我開始記日誌之前。「那裡更安全。」他說,「那個時候你身體上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可是你的記憶壞到了最低谷。你不知道你是誰或在哪裡,你出現了妄想的癥狀,說醫生們陰謀對付你,你一直試著逃跑。」他等了一下,「你變得越來越難以控制。給你換病房既是為了保護你自己的安全,也是為了其他人的安全。」
「什麼時候?你想什麼時候去?」
「這是我的名字。以前我告訴過你,也許你從來沒有記下來過。我的名字是埃德蒙。埃德。」
一個孩子——大概四五歲——站了起來。剛才他一直坐在床邊上。他向我跑過來,喊著「媽咪」,我發現他在跟我說話,直到那時我才意識到他是誰。亞當。我蹲下身,他撲進我的懷裡,我抱著他吻了他的頭頂,接著站了起來。「你們是誰?」我對床邊那群人說,「你們在這裏做什麼?」
我看著一個窗口。一個女孩正坐在床上,赤身裸體地盯著電視。另一個房間里坐著一個男人,前後搖晃著,用兩隻胳膊抱著自己,似乎在抵禦寒冷。
他頓了一下,接著說:「是,不是由於車禍。」
但即使要求這麼少,卻仍然似乎遙不可及。我想到了在「費舍爾病房」看見的一幕幕。瘋狂和痛苦。完全混亂的頭腦。我離那裡比離康復要近,我想。也許,對我來說學會帶著種種病情生活是最好的。我可以告訴納什醫生不想再見到他,可以燒掉日誌,埋葬掉我已經了解的真相,把它們跟那些未知的事實一起徹底藏起來。我可以逃離過去卻不會後悔——在短短几個小時以後我甚至不會知道自己曾經有過日誌和醫生——然後我可以簡單地活著。一天接著一天,互不相關。是的,偶爾關於亞當的回憶會浮出水面,我將會有悲傷和痛苦的一天,會記得我錯過了些什麼,但它不會持久。不久我會睡著,悄悄地忘記一切。那會是多麼容易,我想,比這容易得多。
「因此有可能?」
我們走在路上,納什醫生向我轉過身來。「克麗絲。」他說,「我有一個建議。」我注意到他說話時口氣很隨便,彷彿他是在問我最喜歡哪種口味的冰激凌。一種只可能是假裝出來的隨意。
他把手放在我的手上,我倒進了他的懷裡,心裏知道他會怎麼做、他必須怎麼做。他的確這麼做了。他張開雙臂抱住我,我讓他抱著。「會好的。」他說,「會好的。」我能夠感覺到臉頰貼著他的胸膛,我吸了一口氣,吸進了他的氣味、剛剛洗過的衣服和隱隱約約其他的味道。汗味、性感的味道。他的手放在我的背上,我覺得它在移動,慢慢摸過我的頭髮、我的頭,剛開始是輕輕地,但在我開始抽泣之後動作變得更堅定了。「會沒事的。」他低聲說,我閉上了眼睛。
我的頭重重地撞在地板上。一次、兩次、三次。我的視線變得模糊,有了重影,又恢復了正常。耳邊嗡嗡作響,他喊了一些話,可是我聽不見。那些話回蕩著,彷彿有兩個他抱著我,都在扭我的胳膊、扯著我的頭髮,跪在我的背上。我懇求他放開我,我也變成了兩個。我咽下了一口唾沫,是血。
「接著,」他說,「有個給腦部受重傷的人開設的住宿中西成立了。他努力遊說,有人對你進行了評估而且認定合適,不過費用成了問題。本不得不暫時離職來照顧你,因為付不起錢,但他沒有放棄。顯然他威脅要把你的故事向媒體公布,於是就此開了一些會議、有了一些申訴,不過最後他們同意支付費用,你作為一個病人進入了中心,政府同意只要你還沒有完全康復便會https://read.99csw.com為你支付住院期間的費用。你是在大約10年前搬到那裡的。」
我覺得自己身上湧起一股寒意。我搖搖頭。
「那是我嗎?」我尖叫道。儘管那張臉扭曲腫脹,我能看出那是我。
我的眼睛又向頁面下方掃過去。9點45分,我剛剛醒了,這絕對是第一次醒,接著在幾行之後,10點7分,現在我絕對醒了。所有的記錄都是騙人的。我現在才醒。
「請不要道歉。你想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麼嗎?」
「是的。他們要麼會給自己帶來危險,要麼會威脅到別人,必須把他們放在安全的地方。」
他的聲音很慢,支支吾吾的。他蹦出幾個詞,卻說不完一整句話。
「不。」我說,「我記不得了。」
他一句話也沒有說。我又問了一遍。「多久?」
「你說本讓你煩惱?他告訴你的失憶症的原因讓你煩惱?」
咖啡館很熱鬧,是一家連鎖店的分店。東西通通是綠色或者褐色,但都是一次性的,儘管——根據牆壁上貼著的海報看來——都很環保。我的咖啡盛在一個紙杯里,杯子大得嚇人,納什醫生坐在我對面的扶手椅里。
我打斷了他:「可是昨天我在日誌里說我醒來知道自己有丈夫……」
「是真的。你受到了襲擊。是……」他頓了一下。「嗯,非常糟糕。發現你時你在亂走,看上去很迷茫。你身上沒有任何證件,而且不記得你是誰,發生過什麼事,頭部受了傷。警方剛開始以為你被搶劫了。」又是一陣沉默,「發現你的時候你裹著一條毯子,渾身是血。」
他搖了搖頭。「不,不。」他說,「你病得還是很重,你不得不留在醫院里。」
「難道我的情況真的這麼糟糕?」我說。我的話似乎在自己腦海里回蕩。
有一會兒他沒有回答,接著說:「你覺得你在好轉嗎?」
他沒有回答。我看見他抬起了眼睛,目光越過我落在咖啡館的門上,彷彿他在觀察著、等待著。可是那兒一個人也沒有,沒有人開門,沒有人進來或者離開。我很好奇他是不是真的想著逃跑。
「我不能回那兒去。」我說,「我做不到。」
來訪的人。突然間我怕我打過自己的兒子。
「不過有可能?」
我猛地縮回了頭。恐懼。我跪著,我看見了水,還有泡沫,它們已經在變薄。我想說話卻做不到。他的手卡著我的喉嚨,我無法呼吸。我被推向前方,向下推,向下推,快的讓我以為永遠不會停下來,接著我的頭埋進了水中。橙花的香味進了我的喉嚨。
我的記憶從那裡分開,裂成了兩半。一半是平靜的、心平氣和的,它看著另一半的我亂竄亂跳、尖叫著,納什醫生和威爾遜醫生不得不強行抓住我。你真的應該守規矩,它似乎在說。這太丟人了。
「——你很有可能會記起——」
「他的名字呢?」
別碰我,我叫著,求你了!可是襲擊我的那個神秘人還是打了我,我嘗到了血的味道。他在地板上拖著我,接著我被拖到了浴室,在冰冷的、黑白相間的瓷磚上。地板上有蒸汽結成的水珠,濕濕的,房間聞起來是橙花的味道。我想起我剛剛一直在期盼著洗澡,期盼著把自己打扮漂亮,向著也許他來的時候我還沒有出浴,他便可以跟我一起洗,我們會做|愛,在肥皂水裡攪出波浪,打濕地板、打濕我們的衣服和所有的東西。因為在經過這麼多月的懷疑以後我終於明白了,我愛這個男人。我終於知道了。我愛他。
他停下了腳步。我意識到停在我們旁邊的車一定是他的。
床邊坐著一群陌生人,看著我。我看到一個黑髮男人和一個戴貝雷帽的女人,卻看不清他們的臉。我沒有進對房間,我想說。弄錯了。但我一句話也沒有說。
他們肯定是讓我安靜了下來,說服我跟著納什醫生一起離開;我接下來的記憶是在他的車裡,他開著車,我坐在他的旁邊。天空開始集起了雲,街道變成了灰色,不知道為什麼變得平展起來。他在講話,但我集中不了精神,彷彿我的腦子絆了一跤,跌到了什麼東西上,現在跟不上來。我看著窗外,看著那些購物和遛狗的人,看著推嬰兒車和自行車的人,想知道這一切——苦苦地尋求真相——是不是我真正想要的。是的,它可以幫我好轉,但我能希望得到多少?我不期望有一天像個正常的人醒來知道一切,知道對以後的日子有什麼計劃,知道經過了什麼樣的曲折才達到此時此地,才變成現在的我。我所能期望的是有一天照鏡子的時候將不再結結實實地吃上一驚,會記得我嫁給了一個叫本的男人,失去了一個叫亞當的兒子,我不需要看到一本自己的小說才知道我寫過一本。
「好吧。」他說,「好吧。」
我低頭看著我的兩隻手,它們疊在我的腿上。
「你知道這些,是吧?」講完后我說,「你早就知道這些了?」
「不過我是這麼想的。」我說,「我知道,雖然不清楚原因。」
「不。」
是的,我想。但只有一個牽扯到了搖曳的蠟燭和玫瑰花束,卻不涉及我的丈夫。
她露出了微笑。「總的來說,是的。你人緣不錯,似乎跟一個護士特別要好。」
一陣沉默。一段似乎永遠不會結束的時間。
「那就告訴我你知道的。」我說。這些話冒出來的時候帶著怒火,可是要收回已經太遲。我看著他從褲子上撣掉一塊並不存在的麵包屑。
「所以你也在騙我?」
「不是亞當?我的兒子?」
「你在經歷回憶。」他說,「想想我們去拜訪你的老房子時發生了什麼事。」我點了點頭。「那個時候你想起了一些事情,我想這種情況可能還會發生,我們可以激發更多回憶。」
我的記憶變成了空白。
「在此之前你被安置在普通病房裡,跟其他人一樣有張床位,那時有些周末你會在家裡過,根本在一起,可是你變得越來越難管了。」
「因為本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他說,「而且告訴你他在撒謊感覺不對勁。當時不行。」
「所以他們必須找到辦法把我關起來。」我說。我們已經走到了一個護理站。一個穿制服的男人坐在辦公桌後面,正在一台計算機上輸入東西。我們走過去,他抬起頭說醫生馬上就來。他請我們坐下,我瞄了瞄他的臉——歪鼻子、金色耳釘——希望能有些線索找到一絲熟悉的感覺。什麼也沒有。這個病房似乎完全是陌生的。
我閉上了眼睛,任憑悲傷肆虐。不知道為什麼無助在此刻感覺並不糟糕,我不覺得丟臉。納什醫生在跟我說話,告訴我先不要灰心,事情會好起來的,要冷靜下來。我不理睬他。我無法冷靜下來,也不想要冷靜。
「他們為什麼把我送到這兒來?」我說。
「是的。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你似乎一直感覺剛剛從很長很深的睡眠里醒來,看看這個。」威爾遜醫生指著我面前的紙,開始念上面的記錄。「我一直在誰。就像死了。我剛剛才醒過來。第一次,我又可以看見了。顯然他們鼓勵你記下你的感覺,以便讓你記得以前發生了什麼事情,可是我擔心你只不過是確信所有以前的記錄都是別人心的。你開始認為這裏的人在那你做實驗,不顧你的意願把你關起來。」
「是的。」我說,「我的小說。那次襲擊。我失去記憶的原因。所有事情。」
我搖搖頭:「我們沒有聯繫了。」
「好的。」他說,「很好,下次我認為我們應該去看看你過去待過的別的地方。」他向我坐的地方看了一眼。「別擔心,不是那裡。我想我們應該去你從費舍爾病房出來以後搬去的護理中心,它九九藏書叫做韋林之家。」我沒有說話。「距離你住的地方不太遠。要我給他們打電話嗎?」
我的思緒狂奔了一會兒。我的第一個念頭是他襲擊了我。「什麼?」我驚恐地說。
「轉病房了。」他說。他猶豫了一下——我以為要開口讓他說下去——接著說,「到精神科病房。」
「什麼時候去那裡看看,也許有幫助。看看你還記得什麼?」
「在布萊頓。」他說,「你知道你為什麼會在那兒嗎?跟這個地方有什麼聯繫嗎?」
一幕回憶突然閃現,把我拖回了過去。一切都略微有點模糊,籠罩著一層霧,圖像亮得耀眼,我幾乎想要把目光挪開。我看見我自己走過跟這裏同樣的走廊,被人領回一個房間里,我隱約知道這間屋子是我的。我穿著拖鞋和一件後背系扣的藍色長袍,跟我在一起的是個黑皮膚女人,穿著制服。「去吧,親愛的,」她對我說,「看看誰來看你了!」她放開了我的手,領著我向床邊走去。
他嘆了口氣。「好吧。」他說,「也許我們下次再談?」
我抬起頭:「這真的是我嗎?」
他沉默著,然後說:「我已經有過類似的提議,也許會到那裡可能會有幫助……」
突然間我不想告訴他,不想把它大聲說出來。我覺得這樣做會讓它成真,把襲擊我的人變回到現實生活中來。我閉上了眼睛。
可是現在,我能看出他比我料想的要年輕,儘管我在日誌里寫道:他不用擔心發胖,可我發現這不代表他跟我原來猜想的一樣瘦。他的身材結實,身上過於寬大的夾克更加讓他顯得虎背熊腰,一雙前臂上出人意料地長著濃密的體毛,偶爾從外套的衣袖裡露出來。
「準備好了嗎?」他說。
「對不起。」我說,「我不能——」
「我忘了帶。」我撒謊道。我看不出他是不是有些失望。
「對不起。」他說,「通俗的說是缺乏氧氣。」
「不,不是本,不是。是一個陌生人。不管是誰,他讓你平靜下來了,還叫了救護車。當然,你被送進了醫院,你有內出血,需要緊急手術。」
「可能你在虛構,」他說,「像威爾遜醫生說過的那樣?」
「關於你被襲擊的那晚?」
「筆記上沒有說,沒有。」我嘆了口氣,並沒有完全放心。「我們有幾頁你當時記的日記。」她說,「看看這些東西會不會對你有點幫助?你可能會更理解當時的困惑。」
「是的。」他說,「你有腦部嚴重缺氧的癥狀。有可能的原因是一氧化碳中毒——不過沒有發現相關證據——或者頸部受壓導致窒息,你脖子上的痕迹也與此相符。不過最有可能的解釋是瀕臨溺死。」他停頓了一下,等我消化他告訴我的東西。「你記得什麼有關溺水的事情嗎?」
「可是他們怎麼知道我是誰?」
我努力想象那是什麼情形。我想象有人每天醒來都感到迷茫,不知道他們是誰、在哪裡,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們會在醫院里。想要尋求答案,卻找不到。周圍的人對他們的了解比他們自己還要多。那一定是地獄一般的經歷。
我努力回想自己的假期,卻什麼也沒有想起來。
「你偶爾會打工作人員。」她說。
「中心相當小。」納什醫生說,「只是在康復中心的一些房間,住戶並不多。很多人來幫著照顧你,在那兒你多了一些獨立性,處境很安全,情形也改善了。」
「克麗絲。」他說,「我很抱歉。也許今天去那裡是個錯誤。我不知道,我原本以為可能會激發其他的回憶,我錯了。無論怎麼樣,你不該看到那張照片……」
我記下的關於他的事情。
「有天我記下了想起的事情,或許跟這個有關。我不知道。」
「剛才就像我在那兒。」我說,「我很抱歉。」
「當時我說的不是車禍。」他說,「你說本告訴過你事情是怎麼發生的,所以我以為你知道真想。不要忘了那時我還沒有看過你的日誌,我們肯定是把事情弄混了……」
這個詞讓我吃了一驚。「精神科病房?」我想象著那些可怕的地方,擠滿了號叫的、錯亂的瘋人。我無法想象自己會待在那裡。
今天早上我已經讀過關於亞當的事情,在聽到他的名字時我感到一陣開心,同時心裏也覺得有點寬慰:他越長越大時我還是見過好幾次的。可是我搖了搖頭。「不。」我說,「我寧願不給本打電話。」
「他們都被鎖起來了嗎?」我說。
「其他所有事情?」
我想起了剛才我想象中的號叫,好奇我自己是否一度是那副摸樣。「當時我是什麼樣子?」我說,「我開心嗎?」
我睜開眼睛環顧四周,一個身穿白色外套的女人站在我們的面前。「納什醫生。」她說著握了握他的手,然後向我轉過身來。「克麗絲?」
我記得我們在談論的是我。
「不。我完全看不見。」
納什醫生還在說話。我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便打斷了他。「我在好轉嗎?」我說。
他停了車,關掉引擎。我睜開了眼睛。我們已經駛離了主街,在我的前面是一個公園。透過模糊的淚眼我看見一群男孩——我想是少年——在玩足球,把兩堆外套當成了球門柱。天已經開始下起了雨,但他們還在踢。納什醫生轉身面對著我。
好消息?我想知道他是否覺得我應該高興。「這麼說那是真的?」我說,「不是因為車禍?」
「當我醒來的時候,」我說,「我隱隱約約地知道我跟一個男人在床上。我記起了一個名字,但不是本的名字。我不知道那是不是跟我發生外遇的男人的名字,那個襲擊我的男人。」
「你康復了,可是記憶沒有改善。你在醫院住了一兩個星期,剛開始在重症監護病房,然後在普通病房,等可以轉院以後你就回了倫敦。」
「是的。」她說,「是的,你見過我。不過不是太頻繁。」她解釋說我搬出去時她才開始在這裏工作不久,而且最初我甚至都不是她的病人。「當然你記得我非常令人高興,」她說,「你住在這裏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納什醫生向前靠了靠,說如果看看我以前住的房間可能會有些幫助。她點點頭,眯著眼睛查看著檔案,過了一分鐘她說她不知道是哪一間。「有可能你輪著換了不少房間。」她說,「很多病人都這樣。我們能不能問問你的丈夫?檔案上說他和你的兒子幾乎每天都來看你。」
我吞了一口唾沫。「我知道了。」我說。裡層的門正在打開,我不知道會在門後面看見什麼,也簡直不敢相信我曾經在這裏待過。
「然後呢?」
「沒有。他住在家裡。他需要繼續工作,他沒有辦法兼顧照顧你和工作兩樣事情。他決定——」
「我想如果去看看那間你住過的病房可能會有點幫助。」他說,「你在那裡待了很長時間。」
「知道吧,」納什醫生說,「我覺得你在好轉,你在記起事情,比起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要頻繁多了。這些零零碎碎的記憶?絕對是一種有進展的表現。它們代表著——」
「偶爾你會大打出手。」
而現在,我一不小心就告訴他了。我泄露了自己對他的感覺。當然,他很有專業素養。我們都假裝剛剛發生的事情沒有什麼大不了,可是這種假裝本身恰恰也泄露了此事的重大。我們走回車裡,他開車送我回家。我們談著各種瑣事。天氣、本。我們可以談的事情不多:有不少領域我完全沒有涉獵過。談話中途他說道:「今天晚上我們要去劇院。」我注意到他在用人稱複數「我們」時很小心。別擔心,我想說。我知道我自己的位置。可是我一句話也沒有說,我不希望他把我當成怨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