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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 克麗絲的秘密日記 11月20日,星期二

chapter 2 克麗絲的秘密日記

11月20日,星期二

「克萊爾?」我說。
「關於本?」
這是我看了看他。我不知道他是誰。
」他弓過身子,吻了我,「可以嗎?」
「什麼事?」
「我知道,可是……切了的洋蔥我們還是可以吃吧?」
「是真的嗎?」我說,「我們有過一個孩子?」如果他現在撒謊,那我不知道我會怎麼做,我想。我猜會跟他吵架,或者無法控制地、狂風暴雨地把一切一股腦告訴他。他睜開眼睛正視著我。
他坐回到他的椅子里,瞪大了眼睛,接著閉得緊緊的。他吸了口氣,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感覺彷彿一切突然動了起來,一切轉得太快,我無法跟上它們。我可以聽到本在樓上。
我驚呆了。我可以看見傷口很深;鮮血從傷口邊緣冒出來,沿著她的手腕流成了一條細線。我不知道該怎麼做、該說什麼。他並沒有大喊大叫。但也沒有試圖掩蓋自己的惱怒。我們面對著對方,繞著一觸即發的爭吵打轉,都等著對方開口講話,都不確信發生了什麼事,不確信此刻又有多大的意義。
「本處理所有的郵件。」我說,「早上他會去收信。嗯,反正今天他收了……  」
「我想去那裡。」我說,「我想去看看他的墳墓。」
他轉身離開了房間。
「克麗絲。」手機里傳來了聲音,「我是埃德.納什醫生。你方便說話嗎?」
我感到恐懼的巨浪滾滾而來,儘管我仍然不清楚原因。
他告訴我的那些故事同時也是幾句話就能講完的。他一定厭煩透了每天要把同樣的事情一遍遍地講給我聽。我有了一個念頭:他把長長的解釋縮成一兩句話、改動過去的故事,其原因完全跟我無關,也許這樣他才不會被不斷地重複逼瘋。
他嘆了口氣:「克麗絲,我們一定要談這個嗎?」
「再跟我講一次。」我說。
我意識到在沒有記憶的情況下我必須親眼看到兒子已經死了的證據,否則我會永遠抱著他還沒有死的希望。「我要去。」我說,「我必須去。」
我希望我實實在在地了解某件事情,僅僅只要有一件事不用別人告訴我,不用別人提醒我。
我用力吞了一口唾沫。「是的。」我說。「是的,請給我那個號碼。」
我把目光從窗戶上挪開看了看水池下面。清潔用具、肥皂、一箱箱去污粉、塑料噴霧瓶。水池下有個紅色塑料桶,我用它裝上熱水,擠了些皂液,加進一小滴醋。我是怎麼回報他的呢?我想。我找出一塊海綿給玻璃窗戶塗上肥皂,從頂部往下清洗。我一直偷偷摸摸地在整個倫敦奔走,看醫生、作掃描、訪問我們的老房子和出事之後治療我的地方,一句話也沒有告訴他。為什麼?因為我不信任他嗎?因為他決定不把真相告訴我、好讓我的生活儘可能地簡單和容易嗎?我看著肥皂水一小股一小股地流下來,在窗戶底部匯成了一片,便又找了一塊布把窗戶擦得乾乾淨淨。
是納什醫生。他作了自我介紹,儘管他的聲音聽起來莫名其妙地有點熟悉。他問我是不是還好。我告訴他我沒事,而且我已經讀過了日誌。
「沒有。」我說,「我正要說。他在樓上,我……嗯,除了什麼事?」
「我本來計劃晚上吃豬排的。」他說,「我買了一些,昨天買的。我想我們可以吃那些。」
我說:「是的。」
「是的。」我說。我要告訴他我的日誌,還有以前他已經告訴過我一切,但我沒有。他的情緒似乎仍然很脆弱,氣氛仍然緊張。這個話題可以等等再說,「我只是感覺到了。」我說。
可是我想不出來。事情並沒有過去很久。但我什麼也看不見。我努力想象著當時的感覺。那天早上我醒來時一定都不知道自己是個母親;本必須想要說服我我有一個兒子,而就在那天下午我們不得不讓他入土。我想像的不是恐懼,而是麻木,難以置信,不真實。一個人的頭腦只能接受有限的東西,毫無疑問沒有人能夠應付這個,我的頭腦肯定不能。我想像著自己被告知該穿什麼衣服,被人領著從家裡走到一輛等候著的汽車,坐在後座上。也許在驅車前往目的地的時候我還在想此行不知道是要去誰的葬禮,也許感覺像奔赴我的葬禮。
「我記起有一個孩子。」
「是的。噢,我不知道……」
他告訴了我那場戰爭,路邊的炸彈。我儘可能保持平靜地聽著。他講到了亞當的葬禮,告訴我人們在棺木上鳴過炮,上面蓋著英國國旗。雖然那副場面對我來說那麼艱難,那麼可怕,我還是努力回想著。什麼也沒有想起來。
「是的。」我說,「算是談過了。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好的。」我說,「待會見。」
「本給過你克萊爾的電話號碼嗎?」
我全身湧上一股輕鬆:「你也這麼覺得?」
我能感覺到談話滑向了我不希望的去向。他盯著砧板,我的手正懸在上面,抓著刀。
「你們從來沒有見過面?」
九九藏書好吧。」他說,停頓了一會兒,然後繼續道,:你覺得他為什麼這麼做?」他的聲音放在「你」上,而不是「為什麼」上。
「是的,毫無疑問。她是這麼說的,她說她覺得可能跟克萊爾有關。她不肯再說別的了。」
「太好了。」他說。
他看見了我手裡的刀:「你在幹什麼?」
我正要問他感覺怎麼樣,事情發生了。一定是在他接住盤子之前我便放了手;它咣當一聲掉到地板上——伴隨著本小聲嘀咕媽的!——摔成了成百的碎片。「對不起!」我說,可是本沒有看我。他一下子趴在地上,低聲咒罵著。「我來吧。」我說,可是他不理睬我,反而突然開始抓起大的碎片放在他的右手上。
「讓我看看。」
我意識到這是真的。我自己去了衣櫃旁邊,儘管我不知道會在裏面找到什麼。我發現了鞋盒,幾乎不假思索地打開了它。我自己找到了它,彷彿我記得它會在那裡。
他告訴了我亞當的事,一陣寬慰淹沒了我。寬慰,但也混雜著一絲痛苦。這麼多年,永遠地尋不見了。所有這些我記不起的時刻,永遠也找不回來了。我覺得心中萌生了渴望,它在成長,長得這麼茁壯,似乎會吞沒我。本告訴我亞當的出生、他的童年、他的生活。他是在哪裡上的學,在學校表演過的基督誕生劇;他在足球場上和跑道上的精彩表現,考試成績讓他多麼失望。他的女朋友們。有一次他把一根卷得不怎麼像樣的雪茄當成了大麻。我問本問題,他一一回答;談著他的兒子他似乎很高興,彷彿他的情緒被回憶趕走了。
「好吧。」他接著說,「克麗絲,這個你以前告訴過我,可是……嗯……這不是一個國際號碼。」
今天晚上我們坐在餐室時我跟他談了談。「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他抬起頭來,我說,「為什麼我們從來沒有過孩子?」我猜我是在試探他。我暗暗祈求他告訴我真相,駁倒我的推斷。
「克麗絲,我們總在不斷地修改事實,改寫歷史好讓事情變得更容易,讓它們符合我們偏愛的版本。我們是不由自主地這麼做的。我們不假思索地虛構回憶。如果我們經常告訴自己有些事情,到了一定時候我們會開始相信它,接著它就真的成了我們的回憶。這不正是本在做的嗎?」
「沒什麼。」他說。站了起來。
當本下樓做到我對面的沙發上時我什麼也沒有說。我的眼睛直直地盯在電視上,播的是一個關於野生動物的紀錄片,海地動物。一艘遙控潛水艇正在勘探一條水下深溝,兩盞燈照亮了以前從未見過光的地方,照亮了地底的幽靈。
「是的。」我說。他又等了一會兒:「今天早上我沒有打電話。我沒有告訴你它在哪裡。」
「沒有。」他說,「只是剛剛開始聯繫他打算跟你見面的時候我們簡短地通過電話,我們處得不算好……」
「你沒事吧?」他說。我點了點頭,眼睛沒有離開電視機屏幕。
「時機似乎總是不對。」他說,「然後就來不及了。」
我有些好奇在這些日子前我是如何度日的。難道我真的整天看電視,散步,或者做家務嗎?我是不是一小時又一小時地坐在扶手椅上聽著時鐘的滴答聲,卻不知道該如何生活?
我在床上寫這篇日記。時間已經不早了,可是本在他的書房裡,那個房間在平台對面。
「嗯,今天早上我給他們打過電話。沒有任何問題,我們可以去拜訪,他們說我們隨時可以去。」他說的是未來的事,似乎又跟我沒有什麼關係。「接下來幾天我很忙,」他說,「我們周四去好嗎?」
「不是。我想這對我也更容易些,或者至少他是這麼認為的,可是事實並非如此,這隻意味著我甚至不知道是否可以信任他。」
我有一絲驚訝。恐懼。這麼說他是決定要處理那些事情了。我感覺心裏冒出了一個希望的泡沫——也許他真的跟我有同樣的感覺。同樣面對交織著的慾望和恐懼,同樣迷惑——可是泡沫馬上就破滅了。「關於要去你離開『費舍爾病房』后住的地方?」他說,「『韋林之家』?」
他站了起來。「我有點工作要做。」他說,「在樓上。我會儘快來睡覺。」
「是的。」他說,「是真的。」
「納什醫生,」我說,「有件事我能跟你談談嗎?」
「只是在做晚飯。」我說。我笑了,但他沒有回應。「我想我們可以吃個煎蛋。我在冰箱里發現了一些雞蛋,還有些蘑菇。我們有土豆嗎?我在哪裡也找不到,我——」
我覺得自己緊張起來。我聽到沖馬桶和水流下水池的聲音。「我不明白。」我說,「是最近的事嗎?」
「對不起,克麗絲,不過請聽著,她說你和本離婚了。」
擦洗窗戶。也許在某些日子里,我讀著這樣的東西會感覺怨憤,把它當做別人控制我生活的企圖,可是今天我滿心歡喜地看著九*九*藏*書它,覺得它不過是希望讓我有點事情做,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我暗自微笑,可是與此同時我也在想跟我一起生活是多麼困難。他一定是盡了巨大的努力來確保我的安全,同時還不得不經常擔心我會感到迷茫,會走失,甚至出現更糟的情況。我記得讀到過那場把我們的過去燒得不剩多少的火災,本從來沒有說過那是我點著的,儘管肯定是我。我看見了一副圖像——一扇燃燒著的門,幾乎完全被濃煙籠罩,一張在融化的沙發,它正在變成蠟——徘徊著,讓我夠不著,它不肯變成回憶,始終是一個似真似幻的夢。可是本已經原諒了我,我想,正如他一定原諒我犯了其他許許多多的錯誤一樣。我從廚房窗口向屋外張望,穿過我自己的臉在玻璃上的倒影,我看見了修剪過的草坪、整齊的邊界、小棚子、籬笆欄。我意識到本一定知道當時我有外遇了——就算以前沒有發現,人們在布賴頓發現我時他肯定就明白了。要多麼強大的力量才能讓他做到來照顧我——在我失去記憶以後——即使是在已經知道我離開了家、打算跟別人上床之後。我想到了在回憶中見過的一幕又一幕,想到了出事後我寫的那些日記。那時我的思緒已經破碎混亂,可是他對我不離不棄,而換了另一個男人可能已經告訴我這些都是我應得的,讓我自生自滅。
「好的。」我聽見自己說,「繼續說。」
我想了一秒鐘:「他不知道我在把事情記下來,他不知道我明白前後有出入。我想這對他更容易些。」
「你沒事吧?」我說。
「對不起。」他說,「可能沒有什麼可擔心的。只是『韋林之家』有人剛剛打電話給我。是那個今天早上跟我談過的女人?妮可?她想給我一個電話號碼。她說你的朋友克萊爾顯然打過那裡的電話,想和你談談。她留了克萊爾的電話號碼。」
「我很抱歉。」我又說了一遍,「我真是笨手笨腳!」
我拿了一節廚房裡的捲紙遞給她:「你該清理一下自己了。」
翻蓋手機響了,悶悶的聲音從我的包里傳出來。我拿出手機,是納什醫生。
上面一則是一個小時以前寫的,但現在我不那麼肯定了。我想到了亞當。我已經讀到過金屬盒裡有照片,可是周圍卻找不到他的相片,一張也沒有。我無法相信本——或任何人——失去了孩子以後,能夠把家裡所有有關他的痕迹都抹掉。這似乎不對勁,似乎並不可能。我可以相信一個能做出這種事情的人嗎?我記得在日誌里看到我們坐在國會山的那一天,我曾經直截了當地當面問過他。他說了謊,我把日誌翻到那幾頁讀了一遍。我們從來沒有過孩子嗎?我說,他回答說,沒有,我們沒有過。難道他這樣做真的只是為了保護我嗎?難道他真的覺得最好是這樣做嗎?除了必須告訴我的、省事的東西之外什麼也不要說。
「現在你都切了洋蔥了。」他說。他講話時不帶感情,只是陳述事實,沒有加什麼修飾。
他抬頭看著我:「沒事,沒事。我割到自己了,就這樣。真他媽的蠢……」
「那麼,」他說,「你覺得在這件事情上你能做些什麼呢?」
「這麼說她搬回來了?」
「抱歉。」我說,「我——」
現在是早晨。本提議我擦擦窗戶。「我已經寫在板上了。」他一邊鑽進汽車一邊說,「在廚房裡。」
「好吧,妮可說他們寄過了,可是他們從來沒有收到本或者你的迴音。」他頓了一下。
他的模樣有點彆扭。「我知道。」他說,「你會難過。」
「不。」他說,「是在你離開『韋林之家』搬去跟本住的幾個星期後。當時你不在那裡,她就拿了本的號碼,可是,嗯,他們說她後來又打過電話說她聯繫不上他,她問他們要你的地址。當然他們不能這麼做,可是『韋林之家』告訴她可以留下號碼,如果你或者本打電話回去的話便可以轉交。今天上午我們聊完以後妮可在你的檔案里發現了一張紙條,她打電話回來給了我號碼。」
「是的。」我又壓低了聲音,「出了什麼事?」
我喊道我在廚房裡。我在準備晚飯,把洋蔥切好放到正在熱的橄欖油里。他站在門口,彷彿憂鬱著要不要進屋。他看起來有點疲憊、不高興。「你還好嗎?」我說。
今天下午他聽起來很平靜,幾乎可以說是一副深思熟慮的模樣,可是現在他的口氣很急。我開始害怕起來。
我把我的碟子推到了一邊,我很失望。他很晚才回家,進門的時候大聲叫著我的名字,問我怎麼樣了。「你在哪裡?」他說,聽起來像是指責。
我還以為他會說不行,可能會告訴我他認為這不是一個好主意,它會更加讓我難過。那樣的話我要怎麼做呢?我要怎麼逼他呢?
「是的。」他說,「這幾天我一直在想,這麼做也許是明智的。我不知道本給你講的過去跟你自九_九_藏_書己慢慢想起的有這麼大的出入,也不知道這樣多麼讓人難過。可是我也想到,現在我們只看到了事情的一面。根據你說的,你壓抑的記憶已經開始越來越多地浮現了。跟本談談可能對你有些幫助,談談過去,可能會加快你恢復記憶。」
電視還開著,頭頂傳來地板的吱呀聲,本在樓上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里。我不想讓他聽見我在用一個他一無所知的電話交談。我低聲說,「喂?」
我沒有聽明白:「可是他們為什麼不幹脆郵寄給我?或者本?」
房間顛倒了過來。我抓住椅子的扶手彷彿要穩住自己。這說不通。電視上一個金髮碧眼的女郎正在對著一個老男人尖叫,告訴他她恨他。我也想要尖叫。
「克麗絲。」他說,「我不知道……」
「難過?」
「好的。」我說,「如果你這麼認為。」
寬慰夾雜著恐懼,讓我麻木了。
「這是有道理的,以前我告訴過你。」
「對不起。」我說。我還是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也許最好是放過這個話題。但我意識到我不能這麼做。「只是今天發生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我說。我努力想讓自己的口氣輕鬆起來,刻意想要表現得漫不經心。「我只是覺得想起了一些事情。」
「好的。」他說,「好吧,我會給你打電話。」
「讓我看看。」我又說了一遍,伸手去拉他的手,「我去拿些繃帶或者藥膏來。我們——」
「克麗絲,」納什醫生說,「明天我會給你打電話,不要和本說什麼,等我們先找出到底是怎麼回事再說,好嗎?」
現在已經過了一會兒,我剛剛跟納什醫生談過話。手機響起時我在客廳里打瞌睡,開著電視,關掉了聲音。有那麼一會兒我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是睡著了還是醒著,我以為自己聽見了聲音,越來越響的聲音。我意識到其中一個聲音是我自己的,另外一個則聽起來像本。可是他在說你他媽的婊子,還有些更糟糕的東西。我對著他大喊大叫,剛開始聽起來是憤怒,接著是恐懼。一扇門發出砰的一響,拳頭轟的一聲,玻璃碎了。那時我才意識到我在做夢。
我不知道自己在期望什麼。我猜是寬恕吧,或者他會讓我放寬心,說這不重要。可是相反本說了一句:「他媽的!」他把碟子的碎片扔到地板上,開始吮著左手的大拇指。血滴濺在地面的油氈上。
現在我知道真相甚至更加不堪。今天早上醒來時我心裏的內疚幾乎讓人難以承受,腦子裡反覆轉著一些話:你應該為自己羞愧。你會後悔的。剛開始我還以為醒來身邊躺著的男人不是我的丈夫,到後來我才發現了真相。我背叛了他。再次。第一次是在多年以前,那個男人最後奪走了我的一切,而現在我又這麼做了,至少我的心是這麼做了。我對一個努力想要幫助我、想要安慰我的醫生產生的荒唐幼稚的傾慕。現在我甚至想不起他的模樣,甚至不記得我們見過面,但我知道他比我年輕得多,有個女朋友,而且現在我已經告訴了他我的感覺!雖然很不小心,但,是的,我還是告訴他了。我的感覺不僅僅是內疚,我覺得自己很蠢。我甚至想也不能想到底是什麼讓我落到了現在這步田地。我太可悲了。
「說下去。」他向前靠過身子,突然變得熱切起來,「你還記得什麼?」
「是的。」他說,「我想也許瞞著本不讓他知道我們的治療是個錯誤。再說今天我跟『韋林之家』的工作人員談了談,想知道那兒的情形怎麼樣。那個工作人員是一個跟你關係親密的女人,名叫妮可。她告訴我她最近才剛剛回到那裡工作,不過發現你已經回家住的時候好十分開心。她說沒有人可以比本更愛你,他幾乎每天都去看你。她說他會陪你在房間里坐著,或者在花園裡,除此之外他還努力作出快活的樣子。工作人員都跟他很熟,他們常盼著他去。」他停了片刻。「我們去『韋林之家』訪問的時候,你為什麼不提議本跟我們一起去呢?」又是一陣沉默「反正或許我應該跟他認識認識。」
有一會兒納什醫生沒有說話。我不知道我在期待什麼。反對?可是他開口說:「我想你也許是對的。」
他說他確實這麼想。他等了很久,接著問:「克麗絲?你說你讀過日誌了?」
「我想是的。」我說,「可是我覺得他在利用我的病,他覺得他可以隨便改寫過去,想怎麼說就怎麼說,而我永遠不會知道,永遠也看不出來。可是我的確知道。我清清楚楚地知道他在做什麼,因此我不信任他。他這麼做到最後會讓我遠離他,納什醫生。會毀了一切。」
這是真的,毫無疑問。他告訴過我,正像他也告訴過我亞當的生活。可是我意識到一個故事感覺那麼真實,另一個卻並非如此。我意識到自己不相信兒子死了。
「好吧,我只是很困惑。有些事情他不告訴我。https://read.99csw.com重要的事情。亞當,我的小說。有些事情他說謊。他告訴我是車禍讓我變成了這樣。」
「沒關係。」我說,「我知道他死了。」
我想問他我與克萊爾是不是仍然有聯繫,卻不希望再聽到一個謊言。昏暗的屏幕中懸著一隻巨大的烏賊,隨著輕柔的水流飄動。這隻動物從未被鏡頭捕捉到過,在電子音樂的伴奏下,旁白如是說。
「只是讓他更容易些嗎?」
我伸手抓到茶几上報紙的一角和旁邊的一支筆,寫下了他給我的號碼。我聽見浴室的門把手滑開了,本下到了樓梯平台上。
他接過捲紙:「謝謝。」他說著抹了抹手腕上和手指上的血。「我要上樓去,沖個澡。
我覺得我要瘋了。所有的一切都不定型,所有的一切都在變化。前一分鐘我認定一件事,后一分鐘又有了相反的主意。我相信我丈夫說的一切,接著我什麼都不相信。我信任他,然後我懷疑他。什麼都感覺並不真實,一切都是虛假的,甚至我自己。
他看起來又驚訝又遲疑:「你……知道?」
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很抱歉。」我說,儘管我有點恨這句話。
我們收拾了餐盤。我站在水池邊,他把碟子遞給我,我將它們浸進熱熱的肥皂水裡刷乾淨,又遞迴給他讓他晾乾,在此過程中一直躲著自己在玻璃里的倒影。我逼著自己去想亞當的葬禮,想象著自己在一個陰天站在青草上,在一個土堆的旁邊,看著地上的坑裡懸吊著一副棺木。我試圖想象齊齊響起的炮聲,在一旁演奏的孤獨的號手,而我們——他的家人和朋友+默默地抽泣著。
我聽見浴室的門關上,水龍頭打開了,我身旁的熱水器開始工作。我撿起碟子散落的碎片用紙先包起來再放進垃圾箱,掃乾淨餘下的更細小的碎渣,最後用海綿吸掉了血。打掃完后我走進客廳。
「是的。」他說。儘管自己正處在混亂中,我也能聽出這次談話對他來說是多麼艱難,他的聲音透露出了遲疑,透露出他正在——檢視著各種可能,以便挑出最好的說法。「我不知道為什麼本沒有告訴你一切。」他說,「我敢肯定他認為自己做的是正確的,是在保護你。可是現在呢?我不知道,不告訴你克萊爾仍然在這裏?不提你們離了婚?我不知道。這看上去不對勁,但我猜他一定有他的理由。」我一句話也沒有說。「我想也許你應該跟克萊爾談一談。她也許能給你一些答案,她甚至有可能和本談談。我不知道。」又是一陣沉默。「克麗絲,你有筆嗎?你想要那個號碼嗎?」
我正要說再見,卻記起打瞌睡之前一直在記日誌。我意識到這一覺睡得不算深,不然我已經忘掉了一切。
「你有沒有告訴他你的日誌?還有我?你邀請他去『韋林之家』了嗎?」
「聽著。」他說,「你跟本談過了嗎?」
我不知道。但我希望他快樂,而且在一定程度上我知道我希望成為讓他快樂的人。我必須作出更多的努力,我決定掌握主動。這本日誌可能是改善我們兩人生活的契機,而不僅僅是只改善我的生活。
我仍然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他納什醫生的事情。現在他看上去又有些疲憊,幾乎有點抑鬱的模樣。只有在我遇上他的目光,並對著他笑的時候他才露出微笑。也許等一會兒吧,我想。儘管我不知道是否會有更好的時機。我忍不住覺得自己是造成他情緒低落的罪魁,或許是因為我做了什麼事情,也有可能是因為我漏了什麼事情。我意識到自己其實是多麼關心這個人。我說不清楚是否愛他——現在也說不清——可那是因為我不清楚什麼是愛。儘管對亞當的記憶模糊而閃爍,覺得他是我的一部分,沒有他我並不完整。對我的母親也是如此,當思緒轉到她身上時我感到一種不同的愛,一種更加複雜的紐帶,有禁區也有保留,不是我能夠完全理解的一種關係。可是本呢?我覺得他有魅力,我相信他——儘管他對我說謊,可我知道他是一心為了我好——可是當我只隱約知道認識他好幾個小時了,我可以說我愛他嗎?
「隨便你想怎麼樣。」他說。他轉過身向餐室走去。「我去擺桌子。」我沒有回答。我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如果我做錯了的話。我繼續切著洋蔥。
「一些事情?」
「妮可說,以前克萊爾經常去『韋林之家』看你,她幾乎去的跟本一樣多。她從來沒有聽說過她搬走的事情,沒有聽過要搬去紐西蘭,沒有聽說要搬去任何地方。」
我聽見自己答應了,說了再見。他告訴我在睡覺之前不要忘了寫日誌。我在電話號碼的旁邊寫下克萊爾,卻仍然不知道自己要怎麼做。我撕下報紙的角把它放在我的包里。
我睜開了眼睛。一個缺了口的咖啡杯在面前的桌上,咖啡已經冷了,旁邊一部手機不停地嗡嗡響著。翻蓋的那個手機,我把它拿起來。
「不過沒有關係。煎蛋沒九九藏書有問題,如果你喜歡的話。」
「還有些別的事情。」納什說,「對不起,克麗絲,可是妮可問我你的現狀怎麼樣,我告訴了她。她說她很驚訝你回來和本一起生活。我問了為什麼。」
我看著本在玻璃窗戶里的倒影。當時他將不得不應付這一切,在他自己的悲傷也達至頂峰的時候。如果他沒有帶我參加葬禮的話,也許對我們所有人來說都會好過些。我心裏一涼;也許他當時正式這麼做的。
我已經知道答案了。今天早上我一遍又一遍讀過自己寫的東西。關於我如何理應信任他,我卻如何不信任他,到最後我能想到的只有一句話:「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我希望知道在布賴頓的那天我是跟誰在一起。我希望知道是誰這樣對我。
我發現他說話的時候我閉上了眼睛。一幅又一幅畫面從眼前飄過——畫面中是亞當我和本——但我無法辨認它們是虛構還是回憶。當他講完時我睜開了眼睛,有一會兒被面前坐著的人嚇了一跳,不敢相信他已經變得如此蒼老,跟我想象中的那個年輕的父親有多麼不一樣。「不過我們家沒有他的照片。」我說,「哪裡有沒有。」
「她說你和本離婚了。本離開了你。在你轉到『韋林之家』后大概一年。」
他一句話也沒有說。也許他沒有足夠的勇氣告訴我亞當的死。不知道為什麼他看上去一臉沮喪、精疲力盡。我有種內疚的感覺,為了我現在對待他的方式為了我日復一日如此對待他。
箱子我們面對面地坐著,一頓飯沒有說幾句話。我問過他是否一切都好,但他聳聳肩說是的。「今天事情非常多。」他只告訴我這句話,在我追問的時候補了一句,「工作上的事情。」話題沒有開始就已經被扼殺在搖籃里,我想還是告訴他我的日誌和納什醫生的事情為好。我吃了一口東西,努力不讓自己擔心——我告訴自己畢竟他有權利遇上不順心的日子——可是不安嚙噬著我的心。我可以感覺到開口的機會正從身邊溜走,也不知道明早醒來是否還同樣相信這樣做是正確的,最後我終於再也忍不下去了。「可是我們想要過孩子嗎?」我說。
淋浴聲已經停止了,熱水器沉默下來。一定有一個合理的解釋,我想。必須有一個。我覺得我所要做的是讓事情慢下來,好讓自己的思緒能能夠趕上,可以想通是怎麼回事。我希望納什別再說話,希望他收回講過的話,可是他沒有。
「沒有。」我說,「不。他說我們有很多年沒有聯繫了,我們結婚沒多久她就搬走了,去了紐西蘭。」
我能聽到他在工作,鍵盤咔噠作響,還有滑鼠的聲音。偶爾我能聽到一聲嘆息,聽到他的椅子發出吱吱聲。我想象他正眯著眼睛全神貫注地盯著屏幕。我相信如果他關掉機器準備睡覺的話我會聽見聲音,來得及藏起我的日誌。不管今天早上我怎麼想,在呢嗎跟納什醫生達成了一致,現在我肯定自己不希望我的丈夫發現我在寫什麼。
「當然。」
「你知道昨天我們讀了些什麼,是吧?」他說。
我作了一個決定。即使本不相信我的治療會起作用,可是我不相信他會攔著我尋求治療,只要我自己想要。我是個成年人,他不是一個暴君。毫無疑問我可以把真相告訴他吧?我把水衝下水槽,又灌滿了水桶。我會告訴我的丈夫。今晚,等他回到家。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繼續清洗窗戶。
那時我突然明白過來,這正是他提議我邀請本的原因。他終於想要見見他了,他希望把一切都放到明面,確保昨天的尷尬場面永遠不會再次發生。
他的臉色變得柔和起來。「沒關係。我也很抱歉。」他頓了一下,「我只是覺得很緊張,我想。今天非常忙。」
我看了看。擦洗窗戶。他寫道,後面加了一個問號。我有點好奇他是不是覺得我可能會沒有時間,好奇他以為我整天在幹些什麼。他不知道我現在花上幾個小時讀我的日誌,有時候再花幾個小時寫日誌。他不知道有些日子里我會去見納什醫生。
可是他沒有。「我們周末去。」他說,「我答應你。」
「離婚?」我說。感覺彷彿房間在往後推,漸漸小的微乎其微,消失了蹤影。「你確定嗎?」
「什麼?」我說。
「不。」我說。我笑了,可是他沒有跟我一起笑。「沒關係的,我沒有意識到。我可以——」
「我必須告訴他我在記日誌。」我說,「必須告訴他我一直在跟你會面。」
我的眼睛盯在他身後的牆上。那裡掛著一幅照片,是一片花瓣的特寫鏡頭,不過是黑白色的,花瓣上的水珠還沒有掉落。看上去很便宜,我想。似乎它應該擺在百貨公司里,而不是在某人家中。
「你這麼覺得?」
「真他嗎的操蛋!」他說著把我的手拍開,「別管了!行嗎?」
「聽起來不錯。」我說。對我來說什麼時候去似乎並不重要,我不看好這次出行會有什麼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