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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 克麗絲的秘密日記 11月21日,星期三

chapter 2 克麗絲的秘密日記

11月21日,星期三

「這不公平,本。」我說,「你無權藏著這些事情。只為了讓你自己好過就跟我說謊。」
我有些好奇她是什麼意思,但我沒有問。先不急,我想。還有更重要的事情我需要知道。
他看著我。「我很抱歉。」他說,我看不出他的想法。憤怒?同情?遺憾?三者都有可能。也許我看見的是三者交織在一起的表情。他還握著我的手,把它們放回我的腿上,然後放開了手。「我很抱歉,克麗絲。」他又說了一遍。
「你跟我離過婚?這是真的嗎,本?告訴我!」他低下了頭,接著他抬頭看著我,眼睛睜得大大的,目光里是驚恐。「本!」我喊道。他哭了起來。「本。她還告訴了我亞當的事情,她告訴我我們還有過一個兒子。我知道他死了。」
我坐在地板上,旁邊是打開的盒子。盒子里裝得慢慢的,大多是照片,相片中是亞當和我。有一些看上去眼熟——我猜是他以前給我看過的那些——但有許多非常陌生。我找到了他的出生證明,他寫給聖誕老人的信。一把他嬰兒時期的照片——在對著攝像頭爬著笑著、在吃我的奶,裹在一條綠色毯子里睡覺——還有一些照的是他漸漸長大的模樣。他打扮成牛仔的模樣,在學校里照的照片,還有那輛三輪車。它們都在這裏,跟我在日誌里描述的分毫不差。
他壓低了聲音:「本在家嗎?」
「我不知道。」我說,「很難……」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該怎麼做。我沉默著,打算要道歉,接著我說:「埃德,我愛你。」
我把照片都取出來攤在地板上,一邊放一邊一張張地看著。還有本和我的合影:其中一張里我們站在國會大廈前,兩人都面帶微笑,但姿勢頗為尷尬,好像我們倆都不知道對方的存在;另一張是我們的婚禮照片,是張正式照。在陰沉的天空下我們站在一間教堂前面。儘管如此我們看上去仍然很幸福,而在另一張時間更晚的照片(一定是在蜜月里拍的)里,我們似乎更加開心。我們在一間餐廳中面帶微笑地靠在一起,臉上洋溢著愛和陽光。
「克麗絲!」她說。突然的爆發。我聽到她在咽唾沫,彷彿一直在吃東西。「克麗絲!我的上帝。親愛的,真的是你嗎?」
「對不起。」他說,「我很抱歉。我以為這是最好的辦法。」接著,在輕輕地嗚咽聲里他說他會告訴我一切。
我心滿意足地把東西放回垃圾桶里,合上蓋。是真的。昨天晚上我們吃的是煎蛋,打碎過一個碟子。我在冰箱裏面看了看:一個塑料盤裡擺著兩塊豬排。走廊里本的拖鞋放在樓梯的底部。一切都在,跟昨晚我在日記里記下的一毫不差。我沒有虛構,一切都是真的。
「你沒事吧?」
我這麼想著,然而不知為什麼我又不這麼想。我相信本,可是我又不信。同時擁有兩種相反的觀點、在兩者之間動搖不定是完全可能的。
他捏了捏我的手,以示安慰:「可能是你的想象。」
他在說謊。我不知道他來這兒還可能有什麼別的原因、有什麼他覺得不能告訴我的。
「天哪,克麗絲。」他說,「這件事我們已經討論過了。我用我覺得最好的辦法處理了。本沒有告訴你亞當的事情,我不能告訴你。這是不對的,是不道德的。」
「你確定?她去哪兒了?」告訴我真相,我想。這不算太晚。
這就是我無法鼓起勇氣給她打電話的原因嗎?因為我害怕她還藏著更多我想也沒有想過的真相?這就是為什麼本似乎並不熱衷於讓我恢復更多記憶的原因?甚至這就是為什麼他一直暗示任何治療的企圖都是徒勞的,這樣我就永遠無法把一幕幕回憶聯繫起來從而明白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麼?
他嘆了一口氣:「不,不是巴塞羅那,肯定是澳大利亞。阿德萊德,我猜是。我不太確定。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搖了搖頭。「克萊爾。」他微笑著說,「我很久沒有想起她了,很多很多年了。」
「當然了,親愛的。」他走過來坐在我的椅子扶手上,把我的一隻手合他的手裡,「當然。」
「不然的話你為什麼這麼頻繁地到這兒來?載著我走遍了倫敦。你對所有的病人都這樣嗎?」
「複合?」我說,「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我們分開過。」
「我會給你打電話。」他說,「明天?關於你的治療。我——」
「是的。」我說,「是的。」我只把門開了一條縫。
「嗯,算是。」他說。我努力把他說的話從我的腦海中趕開。
「為什麼?」
「你什麼時候可以過來?」我說,「今天?今晚?」
「是的。」他說,「你不愛我。你還記得我們談過虛構的事情嗎?這是相當普遍的,對於——」
「你跟我離過婚?」我說,「真的嗎?」
「是的。」我說,「我沒事。」
我害怕,怕克萊爾在我跟本談之前就已經告訴他我給她打了電話。
我沒有說話。各種圖像閃爍著淹沒了我。我看見了她的臉,她剪短了頭髮,帶著貝雷帽,笑容滿面。我看見她在一個婚禮上——我猜是我自己的婚禮,儘管我說不準——穿著翡翠色衣服,正在倒香檳。我看見她抱著一個孩子,背著他,一邊把他遞給我一邊喊著晚餐時間!我看見她坐在床邊跟床上躺著的人說話,然後意識到床上的人是我。
但是背叛什麼?本的信任?我不再知道他的信任對我有多大的意義,在他撒謊以後。整個上午我絕大多數時間都在讀這些謊言。
「你一定愛我。」
我開始四下張望。我告訴自己除非找到鑰匙不然不會停下。我先搜了書房。書房裡其他的抽屜,書桌。我有條不紊地做著這一切,把所有東西放回原處,完事後進了卧室。我查看了一個又一個抽屜,在他的內衣、在熨得整整齊齊的手帕、背心和T恤下面翻查。什麼也沒有發現,我用的抽屜里也是同樣。
「我原來不知道!」他說,「沒有別的原因。你的檔案里沒有,本也沒有告訴我。我不知道!」我沉默了。他動了動,似乎要再來握我的手,接著停下來抓著他的前額:「不然我會告訴你的,如果我知道的話。」
我想到了納什醫生告訴我本和我離婚的原因。跟克萊爾有關。
我想現在給納什醫生打電話。我要問他怎麼辦或者甚至想讓他給我代辦。可是這樣一個過客的角色我還要在自己的生命里扮演多久?能夠消極多久?我要掌握主動。一個念頭從腦海里閃過:我可能再也見不到納什醫生了——既然我已經告訴他我的感覺、我對他的暗戀——但我不讓這個念頭生根發芽。不管怎麼樣,我需要自己去跟克萊爾聊一聊。
這意味著號碼的確是克萊爾的。納什醫生真的給我打過電話。本和我離過婚。
儘管如此,我還是放下了照片繼續翻看。我知道自己想找什麼,同時怕找到什麼。那件可以證明我丈夫沒有說謊的東西,它會給我一個伴侶;儘管與此同時,它又會奪走我的兒子。
我看著他,想著我記下的所有東西。我意識到我不相信他。我一定是自己找到日誌的,我並沒有讓他今天過來,我不想讓他跟本談。我已經決定現在什麼都不對本說,那為什麼還要讓他來?而且我已經打過電話給克萊爾、read.99csw.com留過言了,為什麼還要告訴他我需要他來幫我跟克萊爾談?
他俯身靠近了些,我聞到他呼吸里的咖啡味:「這個女人這樣無緣無故給你打了個電話?你能肯定是她嗎?」我翻了個白眼。「噢,本!」我說,「還能是誰呢?」我微笑著。我從來不認為這番對話會有多輕鬆,可是現在它似乎過於沉重,我不喜歡。
「克麗絲,」他說,「你沒有動腦筋。如果這是真的,那他為什麼會帶你回來?回到這裏?他會把你扔在『韋林之家』。但是他沒有,他照顧你。每天都是。」
他的聲音親切,但仍然沒有碰我。「我沒有。」他說,「我沒有告訴你你受到了襲擊,這是你自己記起來的。」毫無疑問,他是對的。我感覺到了怒火。「克麗絲,我——」
「克麗絲,不。不是,我沒有。這是本告訴你的。我並不知道他對你是這種說法。我怎麼可能知道呢?」
她的聲音里有種快活的口氣,但似乎是強裝出來的。假的。我想知道她在害怕些什麼,卻說了一句:「好的。」
我不知道他會如何反應。他什麼也沒有做,彷彿我什麼也沒有說過,可是接他的眼睛亮了起來。
「啊!」她說,「那個大日子!上帝啊,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我有很多事情要告訴你。很多。」
陽光已經完全退去,黃昏變成了夜晚。本打開了一盞燈,我們坐在玫瑰色的燈光裏面對著面,隔著餐桌。我們中間擺著一堆照片,是我們以前看過的那些。當他將照片一張張遞給我並告訴我它們的由來時我裝出一副驚訝的樣子。他在我們的婚禮照片上停留了很久——告訴我那天是多麼的美好、多麼的特別,解釋說我看起來是如何美麗——但接著難過起來。「我一直都愛著你,克麗絲。」他說,「你一定要相信這一點。都是因為你的病。你必須去那個地方,而且,嗯……我不能。我受不了。我原本會跟著你,我原本會不惜一切讓你回來,做什麼事情也願意。可是他們……他們不讓……我見不到你…...他們說這樣最好……」
裏面是一把鑰匙。
她深深地嘆了口氣,聽起來有點惱火:「瞧,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沒有記,但我一句話也沒有說。我們站在房子的門檻上看著對方——我仍然不認為這棟房子是我的家。「我能進來嗎?」他問道。
我看著照片,一陣寬慰淹沒了我。我看著那個跟她的新婚丈夫坐在一起的女人,她正凝視著無法預測、也不打算去預測的未來。我想著我跟她有多少相同點。不過所有的相同點都是生理的:細胞和組織、DNA、我們的化學標誌。除此以外再沒有別的了。她是個陌生人,她和我之間沒有什麼聯繫,也沒有辦法讓我變回她。
「是可能的,完全可能。」
而且不僅僅是他們。一切都是如此。所有的一切都源於虛構,是想象的結晶。我非常渴望實實在在地找到些真實的東西,一些在我入睡時不會消失的東西。我需要能夠系住自己的支柱。
「噢。」我說,「我知道,我記得。對那些沒有記憶的人。你覺得現在是這樣?」
「試試看。」
「只是有人跟我說了些事情。他們說你去了紐西蘭,他們肯定是弄錯了。」
我一點兒也記不得今天早上他打過電話,現在也仍然想不起來,儘管他已經動身了。
「是的。」他說,「你沒有記下來嗎?」
「噢。」我說,「沒什麼」。我的態度有些退縮,對朋友的生活細節一無所知讓我感覺那堪。
「親愛的?」
「克麗絲,」他說,「冷靜。也許根本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突然間我不確定自己是否想要繼續說下去。「你跟克萊爾通話了嗎?」
「她打電話給你?」他說,「怎麼會呢?她怎麼會打電話給你?」
「是的,你說你覺得你自己做不到。」
「需要?」她說,「不是『想要』?」
「我不知道。」我說,「比以前好,我想。但我還是記不起多少。」我想到了所有自己記下的東西,所有關於我和克萊爾的圖像。「我記得一個派對。」我說,「屋頂上的煙花。你在畫畫,我在學習。但那以後就什麼也沒有了,真的。」
又一個想法冒了出來。也許他根本沒有在寫研究報告,也許他花那麼多的時間跟我在一起有其他的原因。我把它趕出了我的腦子。
「我不知道。」我說。我想起了納什醫生,想到了我對他說的話。我能確信她不會告訴本嗎?「我只是困惑。我想我做了一些蠢事。」
他站起身。「讓我好過?」他的聲音大了起來,「我好過?你以為我告訴你克萊爾住在國外是因為這對我來說更容易嗎?你錯了,克麗絲。錯了。這對我來說一點也不容易。一點也不。我不告訴你你寫過小說是因為我無法忍受想到你有多麼希望寫第二部、看到你意識到再也寫不出來時是多麼痛苦。我告訴你克萊爾住在國外是因為我無法忍受你發現她在那種時候拋棄了你以後你的聲音里流露出的那種悲傷。她任由你自生自滅,跟其他所有人對待你一樣。」他頓了頓,等著我反應「他告訴你這個了嗎?」發現我毫無反應之後,他說。而我在想:不,不,她沒有告訴我這個,而且實際上今天我在我日誌里讀到過,過去她是經常去探望我的。
可是他為什麼要說謊?他只是覺得自己是對的。我不斷告訴自己。他在保護你,不讓你知道那些你不需要知道的事情。
是納什醫生。我知道這點有一部分原因是不可能是其他人,但另一部分原因是——儘管今天早上讀日誌的時候我無法想象他的模樣、儘管在知道我的丈夫是誰后本對我來說仍然有些陌生——我認出了他。他的頭髮有些短,向兩邊分開,系得鬆鬆的領帶不是太整潔,外套下是一件很不搭配的套衫。
「親愛的——」
「研究我的?」
他移開了目光,掃了掃壁爐上的時鐘。
我睜開了眼睛,一滴眼淚已經緩緩流過了我臉上陌生的皺紋。
「他們勾搭上已經很多年了。」我說,「這說明了一切:為什麼他告訴我她搬走了;為什麼儘管她是所謂的我的最好的朋友,我卻沒有見過她。」
「不。」我說,「什麼時候?」
我幾乎有種高興的感覺。我並不打算將這番談話付諸實施。除了讓人痛苦以外,我看不出它還會是什麼別的情形。我做好了準備再次聽到冷冰冰的留言提示。
我期待著他爭辯,懇求我讓他留下;我幾乎是在希望他這麼做。但他沒有。「你確定嗎?」他說。
我沒有足夠的勇氣提到亞當,但我告訴了她納什醫生的事情,關於酒店房間的記憶,還有本是如何堅持說我出了車禍。「我認為他沒有告訴我真相是因為他知道真相會讓我難過。」我說。她沒有回答。「克萊爾,」我說,「我到布賴頓可能是去做什麼呢?」
「什麼時候?」他說。他的聲音冷冰冰又硬邦邦,好似玻璃。
今天,我第二次撥通了克萊爾的電話號碼。
不過,保護我免於受什麼東西的傷害?不受真相的傷害。我原本以為真相比什麼都重要,也許我錯了。
「克麗絲,」他說,「你在胡思亂想。」他走過來坐https://read.99csw.com在我旁邊的沙發上。「本愛你,我知道。在我試圖說服他讓我跟你見面的時候,我跟他通過話。他對你十分忠誠,毫無保留。他告訴我他已經失去過你一次,不想再次失去你。他說每當人們試圖治療你的時候他都看著你受苦,再也不願意看見你痛苦了。他愛你,這是顯而易見的。他在試著保護你,不讓你知道真相,我想。」
咔噠一聲,接著是一個人的聲音:「喂?」
我搖了搖頭。我不記得,我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
說什麼呢?我有一種衝動讓她看看我的日誌。把它全部讀給她聽,可是毫無疑問我不能。無論怎麼樣,或許現在還不行。要說的話似乎太多了,我想知道的太多了。我的整整一生。
「你會嗎?」我說,「就像你告訴我亞當的事情一樣?」
他並沒有粗暴地把我推開。他很溫柔,至少他待我很溫柔。他沒有問我在做什麼而藉此羞辱我,更沒有問我以為自己在做什麼。他只是先把嘴唇從我的唇上挪開,然後把我放在他肩膀上的手挪開,接著輕聲說:「不。」
我告訴她沒問題。不能有問題。「我會沒事的。」我說。她告訴我要坐哪趟公車,我一條條記在了一張紙片上。接著我們又閑聊了幾分鐘,互相道了再見,我拿出我的日記記了起來。
「好的。」她說,接著在沒有說什麼。我想也許她並不完全理解我的處境,還有些擔心她的語氣,她的語氣聽起來有點冷酷。我想知道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是怎麼收尾的。「那你身上發生了什麼事情?」她又說話了。
「是的。」
「克萊爾!」我說,「是的。是我,是克麗絲。」
「我不清楚。」我說。我感覺一陣快樂用來:她問的問題意味著她沒有在跟本交往;接著我意識到也可能她是為了讓我不懷疑他們才問這樣的問題的。我如此希望相信她——希望知道本不是因為她而離開我,為了從她那裡得到我身上得不到的愛——因為相信她也就意味著我同樣可以相信我的丈夫。「伏尾區。」我說。
「我一直想幫你。」他說。
「我寧願你不打。」
盒子在我記錄里描述的地方,像我猜想的那樣鎖著。我沒有泄氣。
「不。」他說,「完全不是這個原因,我來是因為你讓我來的。另外,你已經決定不告訴本你在跟我見面,等到你跟克萊爾談過再說。還記得嗎?」
整整一上午我都在讀這本日誌。儘管如此,我仍然沒有讀完。有幾頁我跳過了,而有的地方我讀了一遍又一遍,努力想要相信它們。現在我在卧室里,坐在凸肚窗台上寫記錄。
我努力想要集中精力,提醒自己我們一度是最好的朋友,不管在那之後發生了什麼。我眼前閃過她躺在我的床上,手裡抓著一瓶伏特加咯咯地笑著告訴我,男人真他媽的可笑。
「家?」
我無法想象他會這麼做。沒有人會。這件事很荒謬。我想到了納什醫生告訴我的、我在醫院的情形。你聲稱醫生們密謀對付你,他說。表現出妄想的癥狀。
我驚呆了。是自己的行為讓我呆了嗎?還是因為他的反應?我說不清。只是有一會兒我不在這個軀殼裡,一個新的克麗絲完全取代了我的位置,然後消失了。不過我並不感到恐慌,甚至不覺得失望。我很高興。高興的是因為有了她,有些事情發生了。
「和本在一起?」
我想到了今天早上在日誌里看到的東西。我們離了婚。「但是他離開了我,去跟她在一起。」
「你記起了這個?」他說,「什麼時候?」
「我記不清了。」他說,「紐西蘭,我想。或者澳大利亞。」
我覺得希望正在越滑越遠,但我知道我必須怎麼做。「你確定?」我說,我賭了一局,「我有個奇怪的回憶,記得有一陣子她曾經告訴我想搬去巴塞羅那,一定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了。」他什麼也沒說。「你確定不是搬去了哪裡?」
這又是一件我必須問他的事情。在我找他談話的時候——現在我知道我們必須談一談了。那時我會告訴他我知道的一切,還有我是如何找出這一切的。
我打開垃圾桶的蓋子。一股暖氣從桶里湧出來——是分解和腐爛產生的熱量——隱隱傳來陣陣味道。腐爛食物的甜蜜、噁心的氣味。我可以看見桶里有張報紙上露出一塊填過的字謎遊戲,一個孤零零的茶包打濕了報紙,把它染成了褐色。我屏住呼吸跪在地板上。
「不。」他說,「我想她搬走了,在許多年前。」
我感覺恐懼在身上遊動。我四下張望著卧室,卧室十分陌生。我覺得她肯定是在撒謊。
「不是這樣。」我開口說,「毫無疑問我想……」
「好的。」我說著打開了門。他進屋時點了點頭,左右看了看。我接過他的外套掛在衣架上,旁邊掛的一件雨衣我猜一定是我自己的。「進來。」我指著客廳說,他進了客廳。
「克萊爾在跟我的丈夫上床。」我說。
我給她留了一個言。請給我打電話,我說。我是克麗絲。
床頭柜上也有抽屜。我打算一個個地查看,從本睡的那一側找起。我打開最上層的抽屜翻了翻裏面的東西——鋼筆,一塊不走的表,一板我不認識的藥片——然後打開了底層的抽屜。
「噢,我在家。」我說。
我記起讀到過的、納什醫生告訴我的事情。我直視著他的眼睛。可惜你沒有,我想,你沒有守在我的身邊。
我放聲笑了起來。一種空洞的、噴著鼻子的笑:「道德?瞞著他的事情不告訴我又是什麼道德?」
這時悲傷以前所未有的力度擊中了我。我放下報紙,因為痛苦縮起了身體,太痛苦了,甚至哭也哭不出來。我發出了一聲嚎叫,像一隻受傷的動物,像一隻飢餓的動物祈禱著痛苦快些結束。我閉上了眼睛,接著看見一道閃光。一幅懸在我面前的圖像,閃爍著。一枚放在一個黑天鵝絨盒裡的獎章。一副棺木,一面旗幟。我扭開了目光,祈禱這一幕永遠不要再回來。沒有這些回憶我會更好,這些東西最好是永遠被埋葬。
他抬起了。他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點燃它的是愛,但也有別的東西。看上去幾乎像是恐懼這並不讓人驚訝,我想。問完這個問題之後通常會有一番招供,承認這種信任是錯誤的。他把前額上的頭髮向後攏了攏。
我閉上了眼睛,再睜開時他笑眯眯地看著我。他看上去幾乎有點傻,有點可悲。我想扇他一巴掌。「本。」我說,聲音很低。「我跟她說過話了。」
我走進了書房。他已經在許多事情上說了謊。他說的我沒有一件事相信,一件都沒有。
「本。」他回到家時我說。他坐在客廳的扶手椅里讀著報紙,看起來有些疲憊,似乎沒有睡好。「你相信我嗎?」我說。
我想起了我寫過的其他東西。一盤我記不起曾經點過的瓜果。一塊我沒有點過的曲奇。
「好吧。」克萊爾說。又是一陣沉默。突然間談話顯得很荒謬。
他走上前跪在我的面前,抓住了我的手。「親愛的——」
他又說了一遍:「她告訴你這個了嗎?等她反應過來她離開15分鐘后你就會把她忘得一乾二淨,她馬上再也不去看你了。當然,聖誕節的時候她可能打個電話來看看你九九藏書過得怎麼樣,可是守在你身邊的人是我,克麗絲。是我每一天都去看你,是我在那兒等著你,祈禱你會好起來,好讓我把你從那兒接出來帶回這兒跟我安安全全的在一起。是我。我對你撒謊不是因為這對我來說很容易。永遠也不要這麼想。永遠也不要!」
「拜託。」我說,「請走吧。」
「她告訴我你們倆原來一直有聯繫,幾年前才斷了。」
「是的。」他說,「是的,醫生。他們說這樣最好。這是唯一的辦法……」他擦掉了一滴眼淚。「我照他們的話做了。真希望我沒有,真希望我當時為你抗爭了。我很懦弱,而且愚蠢。」他的聲音變成了小聲地低語。「我不再去看你,是的。」他說,「不過是為你好。儘管那幾乎讓我難過的要死,我做那些是為了你,克麗絲。你一定要相信我。為了你,和我們的兒子。可是我從來沒有跟你離過婚。不算是,在這裏不是。」他俯身握住我的手,按在他的襯衫上,「在這裏我們從來沒有分開過,我們一直在一起。」我感覺到了溫暖的棉布已經被汗水打濕。他的心臟跳得很快。愛。
「我需要見見你。」我說。
「可是你沒有告訴我本和我離婚了。」我說,「為什麼?你為什麼不這麼做呢?」
我感覺鬆了口氣。我有過一個念頭,認為我們的對話可能會很不順,結束的時候雙方禮貌地道個別,模模糊糊地允諾以後再通話,如果那樣的話又一條通向我的過去的路將會啪的一聲永遠關上。
真相。它懸在我的面前閃閃發光,近得幾乎可以伸手取到。
「要不要告訴你亞當的事情應該由你的丈夫來決定,不是我。不過,我決定建議你記日誌,這樣你就可以把了解到的東西記下來,我覺得那是最佳的方法。」
「我只是覺得……嗯……如果我們在別的地方見面更好些?我可以帶你去一家咖啡館嗎?」
「不。最近沒有。」她的聲音里多了一種語氣。收斂了。我不喜歡。「有幾年沒有通話了。」她猶豫了一下,「我一直很擔心你。」
他的臉上閃過一個擔心的表情:「你今天睡過覺嗎?比打瞌睡程度要深的覺?」
「不。」我說,「沒有,完全沒有。我只是一點兒也不記得了。什麼時候?是什麼時候?」
它在那裡。在盒子的底部,裝在一個信封里。是一篇疊起來的報紙文章的複印件,邊緣整潔。在打開以前我就知道裏面是什麼,但讀到它的時候我仍然十分震驚。據國防部宣布,一名英國士兵在阿富汗赫爾曼德省因護送部隊陣亡。亞當?韋勒,報紙說,現年19歲,出生於倫敦……簡報上別著一張照片。鮮花,擺在一座墳墓上。碑文寫著:亞當?韋勒,1987~2006年。
這時他說了那句話,讓我身上冒起一股涼意:「今天早上,我打電話告訴你上哪裡找你的日誌的時候。」
我不知道那個吻持續了多久。我甚至不知道它是怎麼發生的,我怎麼從坐在那裡——坐在他旁邊的沙發上一點點矮下去、小下去,小得我覺得自己可能會消失——變成了吻他。我不記得決定要這麼做,這並不是說我不記得想要這麼做。我不記得是怎麼開始的,只記得突然從一種狀態跳到了另一種,中途卻空空如也,沒有思考的機會,沒有作決定的時間。
「我覺得這事不太可能。」他說,「為什麼你會那麼想?」
「謝謝您。」我說,「謝謝您……」
「他像對待一個傻子一樣對待我。」我說,「在所有事情上都撒謊,任何一件事。嗯,我不傻。」
我確定撒個謊:「她說你給了她我的電話號碼。」
我下了樓。我已經做了能做的一切。
「亞歷山大宮?」她說,「可以嗎?你從伏尾區到那裡應該很容易。」
沉默橫亘在我們之間。「克麗絲,」她說,「如果你真想知道的話我會告訴你,或者至少把我知道的告訴你。不過不能在電話里說,等我們見面的時候。我答應你。」
「我不傻。」我說。
「今天下午,在你打過電話以後。我猜一定是他給了你我的電話號碼。他沒有接我的電話,可是我也只有一箇舊號碼,在他上班的地方。他們說他已經不在那裡工作了。」
他嘆了一口氣。現在我在讓他泄氣,消磨他的耐心。
「是的。」她說,「喂?你是誰?」
「放輕鬆,克麗絲。」她說,「我在開玩笑。我也想見你,非常想。」
「我試過給他打電話。」她說。我感覺自己緊張起來,儘管不知道為什麼。
「克麗絲。」她說,「我一直非常想念你。每天。每天我都在等著他媽的電話響,希望會是你,卻從來沒有想過真的會是你。」她停頓了一下。「怎麼……你的記憶現在怎麼了?你能記起多少?」
我想知道現在自己是否再一次掉進了同樣的陷阱。
「你讀過你的日誌了嗎?」
「什麼號碼?太荒謬了!我怎麼可能給她號碼?你確定是她嗎?」
「克麗絲——」他的話語被我打斷了,「怎麼——」
「上帝啊。他媽的。」她說,接著又說了一遍。「他媽的!」她的聲音很平靜。「羅傑!羅傑!這是克麗絲!在電話上!」她突然大聲說,「你好嗎?你在哪裡?」接著是,「羅傑!」
他放開了我的手,它落到我的腿上,死氣沉沉的。他站起來轉了一圈面對著我:「她說了什麼?」
我們都哈哈大笑起來。這種感覺好得很,眼前爆發的情感不是悲傷,不過它很短暫,接著是一陣沉默。
她大笑起來。「是啊。」她說,「大概走了6個月。我遇見了個傢伙,很多年前。真是一場災難。」
「噢,我敢肯定那不是真蠢。」又是一陣沉默——她在深思?——接著她說,「聽著,我能跟本說話嗎?」
我接下來做的事情不是故意的。我沒有計劃要這麼做。事情發生得很突然,我的生活就像一個卡住的蓋子一樣終於崩掉了。一時間我能夠感覺到的只是我的嘴唇在他的唇上,我的手臂繞著他的脖子。他的頭髮濕漉漉的,我不知道原因,也不關心。我想說話,想告訴他我的感受,可是我沒有,因為那樣的話就不能繼續吻他,就要結束這一刻,而我希望它永遠繼續下去。我終於覺得自己是一個女人,掌握了主動。儘管我肯定接過吻,可是除了親吻我的丈夫,我記不起——沒有寫下來——曾經吻過別人,這也可能是第一次。
我哈哈大笑起來:「糊塗了?」
我的腿上放著手機。為什麼撥打克萊爾的號碼感覺如此艱難?神經衝動,肌肉收縮。只需要這些便足以撥通號碼,沒有什麼複雜的,沒有什麼艱難的。可是恰恰相反,相比之下,拿起一支筆寫下號碼感覺要容易多了。
雞蛋殼——四五個——還有一把像紙一樣薄的洋蔥皮、去了籽的紅椒渣、一個爛了一半的大蘑菇。
一陣沉默。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拉長,似乎永遠持續下去。剛開始我以為她不會說話、她忘記了我是誰,或者不想跟我說話。我閉上了眼睛。
「我怎麼了?」我說,「瘋了?」
「拜託。」我說,「不要。不要告訴我你沒有同樣的感覺。」他皺起了眉頭。「你知道你愛我。」
「她說你們偶爾會說說話,最近才沒有聯繫的。」
「你經常https://read•99csw.com跟他通話嗎?」我說。
剛開始我以為是空的。我輕輕地關上它,這時卻聽見了輕微的嘎嘎聲,是金屬刮在木頭上發出的聲音。我又打開抽屜,心跳已經開始加速。
「不過感覺很真實。」我說,「你確定不是巴塞羅那?」
我低下頭,手機靜靜地躺在我的腿上。我不知道本每天早上離開后實際上去了哪裡,也不知道在回家的路上他可能會在哪裡停留。哪裡都有可能。我也沒有機會由一次懷疑推斷出另一個懷疑的理由,把一個個事實連接起來。即使有一天我把克萊爾和本捉姦在床,第二天我也會忘記我見到的東西。我是完美的欺騙對象。說不定他們還在交往;說不定我已經發現了他們,又忘記了。
「誰?」我說,「是誰這麼說的?」他沉默了。「醫生?」
我給我們兩人沖了喝的,端給他一杯,拿著自己的坐到他的對面。他沒有說話,我慢慢地啜了一口等著,他也喝了一口。他把杯子放在我們之間的茶几上。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他沒有說話。「本。為什麼?」沉默。「你是不是覺得瞞著我她的事會容易些?假裝她搬走了?是這樣嗎?就像你假裝我從來沒有寫過小說?」
我知道我該怎麼做。我必須知道,知道我可以相信他,就在這件事情上。
「你不記得讓我過來了嗎?」他說。
我聽起來一定很沮喪,因為她說:「克麗絲,親愛的,到底出了什麼事?」
我縮了一縮,似乎受了痛。「你確定嗎?」我說。我不敢相信他還在騙我。在這件事情上撒謊似乎比在其他所有事情上撒謊還要糟糕。毫無疑問,在這件事情上說真話並不困難吧?克萊爾還在國內,這不會給我帶來任何痛苦,甚至可以變成——如果我跟她見面的話——讓我改善記憶的助力。那為什麼要撒謊?一個陰暗的念頭鑽進了我的腦海——跟以往同樣的陰暗的猜測——不過我把它趕了出去。
「巴塞羅那。」她回答說,「怎麼啦?」
「就只是這樣嗎?」
我聽到她吸了一口氣。驚訝?還是她在抽煙?「是的!」她說,「我打算回電話的,但是這是室內電話,你又沒有留下號碼。」她猶豫了一下,有一陣子我不知道她沒有回我電話是不是有別的原因。她又說話了:「不管怎麼樣,你好嗎,親愛的?聽到你的聲音真是太高興了!」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但我沉默的時候克萊爾說:「你住在哪兒?」
我等著。等了一個小時,又變成了兩個小時。這個過程里我記了日誌,她沒有打電話來,我做了一個三明治在客廳里吃了。當我正在廚房裡忙活的時候——擦著工作台,把碎屑掃到自己的手掌里準備倒進水池——門鈴響了,聲音嚇了我一跳。我放下海綿,用烤箱手柄上掛著的抹布擦乾手,開門去看是誰。
「克麗絲,拜託,這並不意味著什麼。你只是忘記了,僅此而已。所有人有時候都會忘記東西的。」
我沒有記憶,但我並不蠢。「你來這兒到底是為什麼?」我說。他在椅子上挪了挪。也許他只是想進來看看我住的地方,或者再來看我一次,在我跟本談之前。「你是不是怕我告訴本我們的事情以後本會不讓我見你?」
今天早上我走進廚房裡。我的生活建立在流沙上,我想。它從頭一天流到下一天。我認定的事情並非真相,我所能確信的、關於我生活和我自己的點點滴滴,則屬於多年以前。我讀過的所有經歷像部小說。納什醫生,本,亞當,現在還有克萊爾。他們的確存在,不過卻像黑暗中的陰影。他們是陌生人,他們的生活軌道像十字一樣穿過我的生活,一會兒與之交叉,一會兒分道揚鑣。難以捉摸、虛無縹緲,彷彿鬼魂。
「我解釋不了。」我說。
我想到了見過的那些場景。散發橙花香味的浴缸和掐在我喉嚨上的兩隻手。無法呼吸的感覺。看不清臉的神秘男人。我開始哭了起來。「那你為什麼又告訴我呢?」我說。
「你為什麼瞞著我他的事呢?」我說,「你跟本一樣壞!」
「我不記得了。」我說。一陣恐懼從腳底爬上來。
他縱了縱肩膀:「你不知道。過去曾經有試著來找你的人。新聞界的人,記者。那些人讀了關於你的故事,了解發生了什麼,就想聽聽你的說法,甚至只是到處打探你的實際情況有多麼糟糕、看你變了多少。以前他們就裝過別人,目的只是讓你開口。還有醫生,那幫聲稱可以幫你的江湖騙子。順勢療法,另類治療,還有巫醫。」
他閉上了眼睛。「克麗絲,」他開始說,「我——」
然而她是我,我是她,而且我能看出她在戀愛。和本,她剛剛新婚的男人。我每天醒來還躺在這個男人身邊,他沒有違背那天他在曼徹斯特的小教堂里發下的誓言,他沒有讓我失望。我看著那張照片,愛意再次溢滿了我的心。
他抬頭看著我。他在哭,紅著眼睛。
「走吧。」我說,「拜託。」
「好吧。」她說,「過得怎麼樣?事情怎麼樣?」
報紙里裹著瓷器碎片、麵包屑,白色細塵,它的下面有個提包,打了個結封了起來。我把它撈出來,心裏猜是臟紙巾,打算待會有必要的話再把它拆開。包下面是削下來的土豆皮和一個幾乎空了的塑料瓶,正在往外漏番茄醬。我把它們都放到一旁。
我突然警覺起來。「是的。」我說,「和本在一起。你聽到我的留言了嗎?」
「不。不。他不在。只是,嗯,我沒有想到你會來。我們約好了要見面嗎?」
我站了起來。「告訴我。」我說,「告訴我!」我們面對面地站著。我不知道他會這麼做,不知道自己希望他怎麼做。我只知道我要他說真話,再不要跟我說謊。「我只是想知道真相。」
「是我。埃德。埃德?納什。我是納什醫生。」
是克萊爾,我立刻知道,她的聲音感覺像我自己的一樣熟悉。「喂?」她又說了一遍。
「不。」我說,「頭天的事情第二天就忘的話要寫本小說可不太容易。」沉默。「我只是把自己身上發生的事情記下來。」
我們又聊了一些,談話中有時會有長長的停頓,有時我們拚命急匆匆地交談。克萊爾告訴我她結婚了,然後離婚了,現在跟羅傑在一起生活。「她是個學者。」她說,「心理學。這傢伙想讓我嫁給他,我不著急。不過我愛他。」
直到最近我才想起來———實際上,是直到記起那個焰火晚會——在此之前克萊爾對我來說完全不存在。「記不太清楚。」我說。
「是的。」他說,接著說,「好吧,不是。不完全是。」
「請不要給他打電話。」我說,「請不要告訴他我打過電話給你。」
「可是忘光了整段話?那可只是幾個小時前發生的事情!」
他呆住了,接著後退了幾步,彷彿挨了一掌。他張開了嘴,又閉上。這一幕幾乎有些好笑,最後他擠出一個詞:  「賤人。」
「什麼時候?」
這麼說本在這點上也對我撒了謊。我仍然不知道原因,也想不出為什麼他覺得有必要把克萊爾從我的生活中如此徹底地抹掉。這隻不過跟她在其他事情上騙我一樣,還是他選擇不告訴我?是為了我好嗎?
「可是如果——我不——」
「我希望https://read.99csw•com你離開。」我說,「拜託。」現在我在狠狠地哭,卻奇怪地有了活著的感覺。我不知道剛剛發生了什麼、幾乎記不起來說了些什麼,但是感覺上似乎有些可怕的東西被拿掉了,我心裏築起的堤壩終於破裂了。
透過磨砂玻璃我隱約望見了一個男人的輪廓,穿的不是制服,相反他身上穿的看上去像是西服,系著一挑領帶。本?我想,接著意識到他還在上班。我打開了門。
理所當然,我撥了那個號碼。我沒有辦法不那麼做。電話鈴聲響了一會兒,接著傳來咔噠一聲,有人在說話。"嗨。"那個聲音說,"請留言。"我立刻認出了這個聲音。是克萊爾,毫無疑問。
「沒什麼。」我說,「我沒事。我只是……」這句話漸漸聽不見了。
「那次襲擊又是怎麼回事呢?你可是很高興看到我一直認定自己卷進了一場肇事逃逸的!」
「我不太想去你家找你。」她說,「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突然間一幕記憶淹沒了我,它幾乎是猛烈地向我湧來,從我空蕩蕩的過去捲起一個浪把我跌跌撞撞地送了回去,卻又飛快地消失了。克萊爾和我,在另一個派對上。"上帝啊。"她在說,"真煩人!你知道我覺得什麼出錯了嗎?每個人都他媽的就知道上床。不過是動物交配,知道吧?不管我們怎麼迴避,把它說得天花亂墜打扮成別的東西。不過如此。"有沒有可能我深陷地獄的時候,克萊爾和本在對方身上尋求了安慰?
「克萊爾說你跟我離婚了。」
我開始整理文件。我原本應該信任他的,我想。一直以來都該信任他。我原本應該相信他瞞著我這些事只是因為我每天重新面對它們太過痛苦。他所做的一切是努力讓我免受其苦,免於面對血淋淋的現實。我把照片和文件照原樣擺好放回去,感覺心中有了著落。我將鑰匙放回抽屜,把盒子放回檔案櫃。現在,如果我願意的話隨時可以看,不管有多麼頻繁。還有一件事我不得不做。我必須知道本為什麼離開我,而且我必須知道許多年前我在布賴頓做什麼。我必須知道是誰偷走了我的生活。我必須再試一次。
「酷。星期五?我們11點見?可以嗎?」
「我原諒你。」我說。
「克麗絲!」她說,「為什麼不呢?」
他沒有再說別的。我聽見門在他身後關上了。
「那麼,」相反她說,「跟我說說本。有多久了,你們倆……」
「克萊爾?」我說。
要麼我可以告訴他真相,要麼我可以承認我一直在把自己的生活記錄下來。「今天下午,」我說,「她打電話給我了。」
「克萊爾,」我說,「是我,克麗絲。」
我在那裡坐了一會兒。幾分鐘?幾個小時?我不知道。我的心狂跳著,感覺空虛,而且孤獨。最後我上了樓。在浴室里我看著那些照片。我的丈夫——本。我做了些什麼?現在我什麼都沒有了。沒有一個可以信任的人,沒有一個可以依靠的人。我的腦子在狂奔,一發不可收拾。我反覆思考著納什醫生說過的話。他愛你。他在試圖保護你。
靜電聲。沉默。接著是一陣雙音鈴聲。她不會接的,我想。畢竟她沒有回復我的留言,她有什麼事情要瞞著我。
「是的。」他說。他說話的口氣柔和,努力想要讓我平靜下來,身體卻沒有挪動。「不過最近你經歷了很多。你的記憶一直不穩定,忘掉一件事情並不意味著你在惡化、你不會再好轉了。好嗎?」我點點頭,不顧一切地想要相信他。「你讓我到這兒來是因為你想跟克萊爾談談,可是你不確定你可以做到。你還想讓我代表你跟本談談。」
「你聽起來很好。」過了一會兒她說,「真的很不錯。」我告訴她我又開始寫東西了。「真的嗎?哇。太棒了。你在寫什麼呢?小說?」
「克麗絲。」他說,「拜託,你……你……」
「我不知道。」我說,「只是一種感覺。」
「你有沒有搬走過?」我說,「搬去國外?」
這完全說得通。多年以前,當我最需要他、但最不了解他的時候,我的丈夫跟我離了婚,現在我們又回到了一起,他告訴我,我最好的朋友在這一切發生前搬到了世界的另一端。
可是要說什麼呢?我們似乎有那麼多要談的,可是又那麼少。我們之間有這麼多的過去,可是我一點兒也不知道。
「那為什麼?」
他抬起頭來,滿面通紅,眼睛有些濕潤。「好吧。」他說,「好吧,我跟克萊爾談過。她讓我繼續跟她保持聯繫,告訴她你的情況。每隔幾個月我們通個話,說上幾句。」
一陣沉默,接著他說:「好吧,不是。我一直也在寫一篇論文。科學報告——」
「紐西蘭?」她笑著說,「不。沒有去過那裡。從來沒有。」
他猶豫了一下,只有不到一秒鐘,但已足以打亂我們的談話節奏。我們沒有約,我知道,或者至少我沒有記下來。
跟她說話、聽到她的聲音感覺很好,似乎很容易、很熟悉,幾乎像回到了家。她不怎麼問問題,似乎明白我沒有什麼好說的。最後她終於停了下來,我以為她可能要道別了。我意識到我們誰也沒有提到亞當。
「嗯,你知道吧?」我說,「我他媽的一件事情也記不得。」
剛開始我沒有回答,我不確定是不是想請他進門。不知道為什麼這似乎有點不對,像一種背叛。
「他出去了。」我說,我感到欣慰的是談話似乎已經轉向具體確鑿的東西,「在上班。」
有那麼一刻我感到我恨他。他以為他了解一切,比我自己更了解我,他真正知道的只是我的病情。
「我知道。我知道這點,克麗絲。我不認為你是傻子。我只是覺得——」
「是的,不過……」
「不。糊塗了。你糊塗了。」
「去了哪裡?」我說,「你去了哪兒?」
「是的。」我小聲說。我轉身朝著窗口,下定決心不再看他。今天不再看,這對我來說意味著明天之前我可能再也見不到他了。他站起來向門口走去。
他換上一臉盛怒的表情。我以為他會打我,卻發現自己並不在乎。
我犯了傻,我想。我縱容自己相信他做這些事情是為了傷害我,而實際上他告訴我他這麼做都是出於愛。我不該責備他,恰恰相反我應該儘力去理解。
「好的。」我說。
「我有嗎?」
他一定是看到了我臉上驚訝的表情。「克麗絲?」他說。
「我知道。」我說,「我……」
他看上去有些受傷:「克麗絲,不要這樣。」
他低頭看著我的眼睛。「克萊爾?」他說,「你記得她?」
他看上去很震驚。「克麗絲,」他說,「我——」
我覺得自己崩潰了,整個人都坍倒下去。我覺得我聽懂了他的話,但同時又沒有聽懂。我感覺到了他的身體散發出的暖意,看見了他眼中的友善。我看著他,他微笑著。他似乎在越變越大,到最後我唯一能夠看見的是他的身體,唯一能夠聽見的是他的呼吸。他說話了,可是我沒有聽到他說了些什麼。我只聽到一個字。愛。
「本。」我說,「她是我多年最好的朋友,我認得出她的聲音。」他垮下了臉,一副敗陣的摸樣。「你跟她通過話,對吧?」我注意到他的右手握起來又放開,捏成一個拳頭后又鬆了手。「本?」我又問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