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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 克麗絲的秘密日記 11月23日,星期五

chapter 2 克麗絲的秘密日記

11月23日,星期五

「你的意思是說我很老!」她舔了舔煙紙上的膠水,「是的,我很晚才生了他。當時很確定不會有什麼事,所以我們有點粗心……」
在內心深處,我知道她說的都是對的,但我仍然無法說服自己將日誌的事情告訴本。
「爛透了。」她說。她打開包拿出一包香煙。「你還戒著呢,對吧?」她說著請我抽,我搖了搖頭,再次認識到她的確比我自己更了解我。
當我們意識到你不記得發生過什麼的時候,我認為這是件好事。你能相信嗎?現在我感到羞愧,但當時我認為這再好不過。可是接著我們意識到你把其他事情也忘了。隨著時間的推移一點一點地忘掉。剛開始是你隔壁床病友的名字,為你進行治療的醫生護士的名字。但你變得越來越糟。你忘了你為什麼會在醫院,為什麼不準不跟我一起回家。你確信醫生們在你身上做實驗。當我帶你回家過周末時,你不認識我們住的街、我們的房子。你的表親來看望你,結果你一點兒也不知道她是誰。我們帶你回醫院,你越完全不知道要去哪裡。
「不過要待在媽媽看的到的地方,好嗎?」她摸了摸他的頭髮,他向公園跑去。
不要恨我。我愛你。
「是的。」他們說,「是的。她總是很開心。」
我努力回想當母親的時候,回想我兒子的童年。但什麼也沒有想起來。
有一天我到了醫院,你認不出我。你變得歇斯底里。在我不注意的時候你抓住了亞當向門跑去,我猜是為了救他,可是他開始尖叫。他不明白你為什麼那麼做。我帶他回了家試著解釋給他聽,可是他不明白。他開始非常怕你。
長長的影子懶洋洋地攤在草地上。樹梢上露出排排房屋,密密麻麻地挨著向遠方伸展而去。我突然驚訝地意識到目光所及的房屋中有一棟正是我現在的住所,看上去跟其他房子沒有什麼區別。
「可是他告訴你不行?」
「事情是怎麼樣的?」我又說一遍,「我要知道。」
我沒有拋棄你,克麗絲。我永遠也不會拋棄你。我太愛你了。
「你寫了?」
我笑了。我沒有提到我的小說,儘管我想問她是不是讀過了、她覺得怎麼樣。「那你現在做什麼呢?」我問。
我打斷了她:「我在跟某人交往。」
很快我的丈夫會回家,我正期待見到他。我愛他。現在我知道這一點了。
我扭開了頭。我們沒有說話,接著她打開了她的包,「克麗絲。」她說,「我要給你點東西。本在覺得需要離開你的時候把這個交給了我。」她拿出一個信封交給我。信封皺巴巴的,但還封著口。「他告訴我這封信解釋了一切。」我盯著它。信封正面用大寫字母寫著我的名字。「他讓我把信給你,如果我覺得你已經好轉到可以讀它的話。」我抬頭看著她,一時間百感交集。激動,交織著恐懼。「我認為是時候讓你看看了。」她說。
走了,我想。她說的好像他不過是外出幾個小時,帶著他的女朋友去電影院,或者去買一雙新鞋。不過我理解。理解我們之間心照不宣的協定:不談亞當的死,現在還不要談;我理解克萊爾也在試圖保護我。
「他就是在那個時候決定離開我的?」
我看著她。她扭開了頭,用手在風中護著打火機,我看不見她臉上的表情,也說不好這個動作是不是刻意的迴避。
可是分離並非永遠。他所希望的事情發生了。不知道為什麼我的病情有所好轉,或者是他發現跟我分離比他想象中更加艱難,所以他又回頭來找我。
一片陰影罩住了我的臉我睜開了眼睛。一個女人站在我的面前。高個子,一頭濃密的栗色頭髮,她穿著一條長褲和一件皮夾克。一個小男孩一隻手拉著她,另一隻手的臂彎里抱著一個塑料足球。「對不起。」我說著在長凳上挪了挪,騰出位置讓他們一起坐在我身邊,這時那個女人露出了微笑。
她把手放在我的手上:「當然。下次我會帶一張來,不過——」
「ADHD?」我說。
不,我想。也許不是直接的導火索,可是你也許提醒了他失去了多少東西。
「在你快要轉到『韋林之家』之前。」她說,「那是你病得最嚴重的時候,亞當也不好管。情況非常糟糕。」她調開了目光。「本在酗酒。不太嚴重,不過也不輕鬆。他應付不過來了。有天晚上我們看完你回來,我哄睡了亞當,本在客廳里哭。『我做不到。』他不停地說,『我堅持不下去了。我愛她,可是這太折磨人了。』」
「不過他原諒了你。」克萊爾說,「他從未因此對你有成見,從來沒有。他關心的只是你能否活下去、好起來。為了這些他可以放棄一切。一切。其他任何事情都不重要。」
「然後?孩子出生了。棒的很。當然,本在那兒。我儘快趕到了。」她停下了腳步扭頭看著我,「你是一個出色的母親,克麗絲。非常出色。亞當很幸福,被照顧得很好、被人愛著。沒有一個孩子可以得到比這更好的了。」
她露出了微笑:「不,別道歉。你是對的。可是我一直希望你會改變主意。我想見你。我想告訴你真相,面對面地。」我一句話也沒有說。「我很抱歉。」她接著說,「你會原諒我嗎?」
我看著她的兒子,他跟我們走在一起。他似乎十分安靜,握著他媽媽的手。他問是不是會給他冰激凌,克萊爾告訴他很快就有了。我無法想象他是個麻煩的孩子。
「對不起。」她說,「我從來沒有希望過發生這樣的事情。可它還是發生了……我覺得非常糟糕。非常糟糕。我們兩個都是。」
她的聲音里沒有感情。我想知道她怎麼看我。不論是當時,還是現在。
我看著灰色的房屋,它們中間點綴著團團綠色:「我想是的。你還畫畫嗎?」
「持續了多長時間?」
可是這些只是想象,我什麼也記不起來。克萊爾的故事似乎跟我毫無關聯。
她沉默著,然後說:「我不知道。有一天——一定才剛剛過了幾個星期——你宣布一切都結束了。你說你會告訴這個人行不通,你犯了一個錯誤。你說你很抱歉,你犯了傻。瘋了。」
她似乎有些驚訝:「藏起來?真的嗎?」
她臉上不滿的神色變了,我死一次看到她露出驚訝的表情。
我心中湧起一股對丈夫的愛。實實在在、心甘情願。儘管發生了這一切,他仍然包容了我、照顧著我。
我感覺到後悔讓我心中刺痛,有種道歉的衝動:我曾經想要拒絕給我的兒子某些東西。
我掂量著該告訴她多少。他們兩人以前似乎有聯繫,一度似乎是朋友。我必須小心,可是我仍然感覺越來越有必要開口談談——也聽一聽——真相。
她頓了一下,接著說:「本是一個出色的父親,一直都是。他愛那個孩子。每天晚上他下班就奔回家看她。當他學會說第一個字,他給所有人都打了電話告訴他們。他開始爬、學會走第一步時,本也是這麼做的。他剛剛會走路他就帶他去公園,帶著足球啊什麼亂七八糟的。還有聖誕節!那麼多玩具!我想我就只見過你們吵這一次架——關於本該給亞當買多少玩具。你擔心他會被寵壞。」
「噢,」我說,「你是說——?」
「亞當是什麼樣子的?」我說。
「克麗絲!」
她笑了:「他一定已經3歲了。也許是剛剛4歲。」
「咖啡館?」我說。
※※※
「他不告訴我真相。」我說,「或者九_九_藏_書說不是總說實話。他在試圖保護我。他只告訴我他覺得我可以應付的東西、他覺得我希望聽到的話。」
「我想是的。」
也許不是,我想。我有些吃驚,當時我們一定還算有錢——比我喪失記憶以後富裕,比我們的現狀富裕。我的病一定花了一大筆錢。
「我很抱歉。」我說。我無法想象自己能夠記起她對我的背叛。本肯定幫我寫了那封信。
「本知道我有外遇?」
現在我又讀了一遍,疊起了信紙。信紙頗為整潔,似乎昨天才剛剛寫成,可是裝它的信封軟塌塌的,邊緣已經磨損,散發出一種甜香的味道,像是香水。是不是克萊爾隨身攜帶著這封信,把它塞在包的角落裡?或者更有可能的是她把信放在家裡某個抽屜中,雖然不在視野里,卻從未完全忘記?它一年又一年地等待著被打開的一天。在這一年又一年中,我不知道自己的丈夫是誰、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誰。在這一年又一年中,我一直無法彌合我們之間的鴻溝,因為那是一個我無法意識到的距離。
「你必須信任他。相信我,你可以了理順一切,但是你必須告訴她真相。告訴他納什醫生的事情,告訴他你在記日誌。這是唯一的辦法。」
「可是我怎麼能信任他呢?」我說,「在他跟我說了這麼多謊話以後?我怎麼做得到?」
「她開心嗎?」我說。
我覺得另一種希望流走了,隨著河水衝到了下游。我永遠也不會知道是誰這樣對我。
是真的,我確實不知道。不過有了她,有了這本日誌,我有機會重建有價值的生活。我想到了包里的信。來自過去的消息。最後一塊拼圖。我需要的答案。
「我寫給本了。我告訴他我很抱歉,我對發生的事情很遺憾。我求他讓我看看你。」
然後,當我們之間只剩下愛的時候,我們可以找出一個辦法真正在一起。
「告訴我。」我說。
克萊爾站起來,繞過桌子走過來。她在我身邊蹲下,用兩隻胳膊摟著我的肩膀,我把頭擱在她的肩膀上。「好啦,好啦。」她一邊聽我抽泣一邊說,「沒事了,克麗絲,親愛的。我在這兒了。我在這兒。」
儘管我們在走路,我還是閉上了眼睛,先試著記起懷孕的時候,接著想象那段時間。兩樣我都沒能做到。我看著克萊爾。
「我不能。幾天前他才承認跟你任然有聯繫,在那之前他一直說很多年沒有跟你談話了。」
「多久?」
「是真的。」我說,「我知道他愛我,可是我需要他對我說實話,在一切事情上。我不知道我自己的過去。只有他能幫我,我需要他幫我。」
「除非你們在這兒,不然不記得。」他們說。
我笑了。我知道她的意思,但限於字面意義。我沒有比照,不知道亞當在托比這麼大甚至更小些的時候是什麼模樣。
「我不知道。」
多麼可笑,我想。我甚至不知道他的生日是什麼時候。
「不怎麼畫了。」她說,「有的時候試一下,我變成半吊子了。我們自己家的牆壁上到處是我的畫,不過不幸的是一幅也沒有賣到其他人手上。」
「好的。」她說,「不過我們坐下吧,我真想喝杯咖啡。」
「現在沒有了。」她低聲說,然後掉回目光看著她擱在腿上的雙手,「不過曾經是的。」
小男孩看著我。「去吧。」克萊爾說,「打個招呼。」有一會兒我以為她在跟我說話,可是接著他向前邁了一步。我笑了。我唯一的念頭是這是亞當嗎?儘管我知道這不可能。
我握住了她的手。我怎麼會生她的氣呢?生本的氣?我的病給我們三個人套上了一副難以承受的枷鎖。
我在家裡記日誌。我終於能夠把這個地方當做自己的家,當成可以歸屬的地方。我已經通過這日誌,已經見過克萊爾,二者解答了所有我需要知道的事情。克萊爾答應我她會回到我的生活中,再也不會離開。我的面前是一個破破爛爛的信封,上面寫著我的名字。一件舊物。它讓我成為一個完整的人,我的過去終於有了意義。
「我問了你。剛開始你不承認,但後來我告訴你我不傻,本也不蠢。我們吵了一架,可是過了一段時間你把真相告訴我了。」
「所以我出軌了?」
我們繼續走著。人行道上停著一輛正在賣冰激凌的貨車,我們朝它走去。托比開始使勁拽他媽媽的胳膊。她彎腰從錢包里掏出一張紙幣給他,讓他去買冰激凌。「挑一個!」她對著他的背影大喊,「只挑一個!記得等人找零!」
「小孩的時候?」她說,「他是個好孩子。」她說,「非常有禮貌,規規矩矩,知道吧?」
她吐出一團微藍色的煙霧,它向天空飄去。「太糟糕了。」她說,「我很抱歉。不過本給你看照片了?有用嗎?」
「是真的。」我說,「哦,上帝。沒有錯,你在跟本交往。你在跟我的丈夫上床。」
我打過電話給納什醫生了。「我還想再見你一次。」我說,「我想讓你看看我的日誌。」我猜他聽後有些驚訝,不過他同意了。「什麼時候?」他說。
「基本上我在照顧托比。」她說,「在家裡教他。」
「克麗絲。」她說。她低下了頭,看著自己的手。「本告訴你我搬走了是有原因的。」我覺得這時我的世界開始改變,儘管我還不能確定它會變成何種面貌,「有些事我必須告訴你。關於我們失去聯繫的原因。」
我想當時我就知道有一天我會不得不離開你。我給你找到了一個地方,在那兒你要住多久就能住多久。一個你可以開心過活的地方。因為沒有我,沒有亞當,你會很開心。你不會認識我們,因此你就不會想念我們。
「打牌?」我說。我無法相信。他們說你打牌打得很好。每天他們都得跟你解釋規則,不過接著幾乎所有的人都打不過你。
她望著我的眼睛。「克麗絲,」她的聲音平靜,「你甚至連他的名字也從來沒有告訴我。你只是說在一家咖啡館遇見他的。我猜你不想讓我知道任何細節,至少能不說就不說。」
「告訴我。」我低聲說。
「嗯?」
「我會打電話給你。」她說,「下周早些時候。好嗎?」
「這就是你最近不來看我的原因嗎?不到我家去?是因為你不希望看到本?」
咖啡廳也兼做酒吧。座椅都是鋼製的,桌子樸實無華。四周點綴著棕櫚樹,可惜每當有人開門都會有股冷空氣湧進來,破壞了氛圍。我們面對面隔著一張桌子坐著,用飲料暖著手。
「不,我們沒有聯繫了。」
我覺得自己的身體涼了起來。我試著想象在寫這樣一封信時感到的憤怒,可是也此同時我又意識到也許我根本沒有感覺到憤怒。對我來說克萊爾這個人幾乎並不存在,我們之間的友誼早就被我忘得一乾二淨。
現在我在抽泣,我的身體起伏著,喘著氣,為所有失去的歲月哭泣,為了那些我還將繼續失去的時光哭泣,那是從現在一直到死去的漫長時光。我在哭,因為不管對我講述我的外遇、我的婚姻和我的兒子是多麼艱難,明天她將不得不再講一遍。不過,我哭主要是因為招來這一切的是我自己。
我望著克萊爾,仔細觀察著她的臉。她似乎在做一個決定,權衡各種選擇,以便決定該怎麼做。「我知道的不確切,」她說,「沒有人確確實實地知道。」
我會告訴他這本日誌的事,告訴他我終於能夠將日子串起來,終於可以找九九藏書回人生。如果他要看的話,我也會把日誌給他。然後我可以繼續用它書寫自己的故事,記錄自己的人生。從虛空中創造一個自己。
她回來了。
「克麗絲!」她說,「怎麼了?」
他說周二他會來拿。
「哦,克麗絲。」她說,「是的。是的。沒有人比那個孩子更受寵了。你不記得了,是吧?為了要孩子你努力過一段時間,你有過一次流產,當時已經懷了很長時間,然後有次宮外孕。我想你剛剛準備放棄,亞當卻來了。你可開心了,你們倆都很開心。你喜歡懷孕。我討厭懷孕。腫的他媽的跟一所房子一樣,還有可怕的孕吐。嚇人。不過你不一樣,你愛懷孕時的每一秒鐘,你懷亞當的時候全程容光煥發。你一進屋,房間都被你照亮了,克麗絲。」
「你會跟他談談嗎?」我說。她笑了。
我沒有說話,相反我試圖想象那種情形是什麼樣子:每天看見我的孩子,在每天這個詞還有意義的時候,在每天都與前一天斷裂開來之前。我試圖想象每天早上醒來知道他是誰,能夠計劃未來、期待聖誕節、期待他的生日。
克萊爾沉下了臉,露出失望的神色。對我失望,我想。「這可不好。」她說,「你應該告訴他。他愛你、信任你。」
風刮上了山峰。冰冷刺骨。我把外套裹在身上。「我坐在他的身旁。接著……」我可以猜出一切。放到肩膀上的手,然後是擁抱。在淚水中相互尋求的嘴唇。在某個時刻內疚和再不能任由事情繼續下去的信念讓了位,取而代之的是慾望,還有堅信他們停不下來的的兩個人。
「克麗絲,不。」她急忙說,「不要這麼想,他也覺得很糟糕。但他離開你並不是因為我。」
我們離開了咖啡館。托比似乎不甘在人前示弱,在我情緒爆發以後他吵吵嚷嚷地鬧了起來——把圖畫書扔到了門上,一起飛出去的還有一杯果汁。克萊爾把東西清理乾淨,說:「我要去透透氣。我們走嗎?」
「而且你會告訴本我怎麼樣了?」
「什麼?」
我想就是在這個時候一切開始變得艱難起來的。你是如此愛亞當。我們到達醫院時,那份愛會照亮你的眼睛,他會跑到你身邊投進你的懷裡,你會抱起他,而且馬上知道他是誰。可是後來——對不起,克麗絲,但我必須告訴你這個——你開始相信亞當還是個嬰兒的時候就已經離開了你。每當你見到他都覺得從他幾個月大起這是你第一次跟他見面。我讓他告訴你上一次見你是什麼時候,他會說:「昨天,媽咪。」或者「上個星期」,可是你不相信他。「你跟他說了什麼?」你會說,「這是謊話。」你開始指責我讓人把你關在這兒。你覺得別的女人在把亞噹噹成親生兒子撫養,而你被關在醫院里。
「現在我會給他所有他想要的東西。」我說,「如果可以的話。」
「托比的年紀似乎很小?」我說。她笑出了聲。
「難道你不希望看到他——?」
我們向主樓走去。
在所有我預料將會體驗的情緒里,解脫並非其中之一。不過真實的情形就是這樣:我鬆了一口氣。是因為她說了實話?是因為現在我可以解釋一切,而這個解釋我可以相信?我不太確定。但是我感覺不到本來可能出現的憤怒,也感覺不到痛苦。也許,發現心裏有一絲隱隱的嫉妒讓我感到了開心,因為這是我愛我丈夫的證據。也許我感到解脫只是因為本和我一樣有過背叛,現在我們平等了。我們都曾經無法堅持。
也許正是這些話——「我不知道那個時候出了什麼事」——激起了那個念頭,我意識到我可能永遠也不會知道自己是怎麼會受到襲擊的,可是一個聲音突然從我身體里溜了出來。我努力想要壓住它,卻沒有成功。那聲音又像喘息又像號叫,是受痛的動物發出的哀鳴。托比從他的圖畫書上抬起頭來。咖啡廳里的所有人都轉頭盯著我,盯著那個沒有記憶的瘋女人。克萊爾抓住了我的胳膊。
我突然無比確信。我想大喊騙人精!可是我沒有。我正要再問她想告訴我什麼,她從眼角抹去了一些東西。是一滴眼淚?我不知道。
相信我,這是正確的辦法,我只能這麼做。
「你說那是他的一貫作風,有問題只知道砸錢。你有你的觀點,不過……也許你並不十分公正。」
她聳了聳肩,接著小聲說:「是我們兩個人一起。我們談了談,不能再讓它繼續下去了。我認定這是我欠你的——也欠本的——從那以後要保持距離。我猜是因為內疚。」
「是的。」她說著嘆了口氣。她把捲煙紙攤在膝蓋上,開始沿著摺痕灑煙絲:「只是有時候他讓人筋疲力盡,像是『糟糕的2歲』一直沒有停。」
她笑了。「我可不想說他是一個意外,不過這麼說吧,他算是讓我吃了一驚。」她吧煙捲放進嘴裏,「你記得亞當嗎?」
「我想要一張。」我說。
「我想可能是這樣。」她說。她猶豫了一下,「既然他已經走了。」
他答應了,我們開始向亞歷山大宮走去。托比握著克萊爾的手。他們看上去如此相似,我想,他們的眼睛里都有團團火焰。
我走下公車時外面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陽光中瀰漫著冬季藍幽幽的寒意,地面凍得很結實。克萊爾告訴我她會在山頂上等,在通向亞歷山大宮的階梯旁,因此我把寫有見面地點的那張紙疊了起來,開始沿著坡度平緩的階梯往上爬。階梯繞著公園蜿蜒盤旋著,往上走用的時間比我預想的要長,再加上還不習慣這幅不太好使的身體,快到頂的時候我不得不停下來休息。我肯定一度體質強健,我想,至少比現在強。我不知道是不是該多鍛煉鍛煉。
「好的。」我說。她擁抱了我,我的聲音淹沒在她的波浪髮絲里。她感覺像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唯一可以依靠的東西,跟我的丈夫一樣。我的姐妹。我用力捏了捏她。「謝謝你告訴我真相。」我說,「謝謝你所做的一切。我愛你。」當我們放開手看著對方時兩個人都在哭泣。
「那是什麼時候?」我說,「什麼時候的事?」
本快要回來了——我已經能夠感覺到他在靠近——當他到家后我會告訴他一切。我會告訴他我跟克萊爾見過面——還有納什醫生、甚至帕克斯頓醫生——我已經讀過他的信。我會告訴他我理解他當時為什麼那麼做、為什麼離開我,而我原諒他了。我會告訴他我知道那次襲擊,但我不再需要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不再關心是誰這樣對我。
我的心突然砰砰地跳了起來。「你有照片嗎?」我說,「我能——」
我閉上了眼睛。一幕記憶閃過。一雙手扯著我的頭髮,掐著我的喉嚨。我的頭在水裡,喘著氣,哭著。我記得我當時的念頭。我想見我的兒子。最後一次。我想見見我的丈夫。我真不應該這樣對待他,我真不應該為了這個男人背叛他。我將永遠沒有機會告訴他我很抱歉了。永遠。
我會把這封信給克萊爾。我會請她替我保管,等你好到可以讀信、可以理解的時候轉交給你。我不能自己留著,我會心心念念想著它,無法抗拒把它給你的念頭——下周、下個月,甚至明年。太快了。
「我出軌了,是吧?」
遠處傳來的一聲叫喊打斷了她。我望向公園那一邊。托比正向我們跑來,哭著,他身後的足球比賽仍然在進行。
「你一定知道!」我說,「知九*九*藏*書道知道他的名字!是誰這樣對我?」
我努力想象著自己根本吵嘴、照顧小孩、嘗試寫作。我想象著一瓶又一瓶牛奶,或者亞當吃著我的奶。臟尿布。在早上,讓自己和孩子吃飽是我唯一的野心;到了下午,我累得筋疲力盡,唯一渴望的事情是睡覺——還要等好幾個小時才能睡上覺——想要寫作的念頭早就被趕到九霄雲外。我可以看見這一切,能夠感覺到那種緩慢的、燒灼的憎恨。
「我告訴你我覺得你在犯傻。要考慮到亞當,也要考慮到本。我想你應該停手,不要再去見他。」
「拜託。」我說,「告訴我。是誰?」
我看了看表。我到早了。不假思索地,我提醒自己克萊爾總是遲到,接著馬上好奇我怎麼會知道這些,記憶留下什麼痕迹提醒了我。我想,被埋藏的回憶有那麼多,只埋在薄薄的表面之下。那麼多的回憶,像淺水中的銀色小魚飛快地掠過。我決定坐在一張長凳上等她。
「她記得我嗎?」我說,「還有亞當?」
「哈嘍。」我說。托比踢踢踏踏地走著,喃喃地說著些我沒有聽清的話,然後轉身對克萊爾說:「現在我可以去玩了嗎?」
現在我們坐在一張長凳上,它所在的地方可以俯視整個公園。我們的膝蓋朝著對方,克萊爾用兩隻手合著我的手,撫摸著,彷彿它們有點涼。
「不過他還好吧?」
「本不會那樣做的。」她說,「他愛你。他一直愛你。」
「出了什麼事?持續了多長時間?」
※※※
「不好說。」克萊爾說。她說得很慢,似乎是在複雜的地形里小心地前進。「我想是在你生了亞當之後不久開始的。一旦最初的激|情消退,有一段時間非常難熬。」她頓了一下,「身在其中的時候要看清周圍發生的事情是那麼不容易,對吧?只有在事後,我們才能真正看清。」我點點頭,但並不理解。時候的洞見不是我能擁有的東西。她繼續說:「你哭的很厲害,你擔心沒有跟孩子建立起紐帶,都是些常見的困擾。本和我做了能做的一切,你媽媽在旁邊的時候也會幫忙,不過情形很不妙。甚至在最糟的一段時間過去以後你還是覺得受不了。你無法回頭工作。你會在大白天突然給我打電話,難過,你說你感覺自己很失敗,不是做母親很失敗——你看得出亞當有多麼幸福——而是作為一個作家。你覺得自己再也寫不了了。我會過去看你,你簡直一團糟,在哭,還有那些作品。」我好奇接下來會發生些什麼——事情會變的多麼糟糕——接著她說,「你和本也在吵架。你怨恨他,因為他覺得生活是那麼容易。他提出要雇一個保姆,不過,嗯……」
她看上去鬆了一口氣:「我很想念你,克麗絲。你一點兒也不知道。」
我無法掩飾我希望有一天我們可以再次在一起。等你恢復以後。我們三個人,一個家庭。我必須相信這可能發生。我必須,否則我會死於悲痛。
我覺得現在我正要踏進新的領域,踏進危險中。但這是我不得不去的地方,我必鬚髮掘的真相。「我的醫生告訴我我被襲擊了。」我說。她沒有回答。「在布賴頓。我問什麼會在哪兒?」
她抬起頭。「那時我有空,當時我在畫畫。我答應會照看亞當,每周幫你帶兩個下午,那樣你就可以寫作了。是我堅持要這麼做的。」她握住我的手。「是我的錯,克麗絲。我甚至建議你去咖啡館坐坐。」
我有了一個可怕的念頭。
「我在撒謊?」
我也意識到她談到本的模樣——某種懷舊的腔調——讓我感覺他們不可能有私情。
內疚再次刺穿了我的身體,我想到我的丈夫——我兒子的父親——試圖查明他那垂死的妻子為什麼會在遠離家門的地方出現。我怎麼能這樣對她?
沒有反應。沒有倒抽一口氣表示否認,沒有震驚的眼神。克萊爾平靜地看著我。「是的。」她說,「你在背著本偷情。」
她微微笑了。「對不起。這是一個相當新的詞,我想。全名叫注意缺陷多動障礙。我們不得不給他吃『 哌甲酯』,可是我他媽的恨它。那是唯一的方法。別的我們全試過了,如果沒有那葯,他絕對是個野孩子,嚇人得很。」
我們坐在長凳上,靜靜地看著托比跟一群男孩踢足球,看了很久。我很高興與未知的過去有了一個紐帶,可是我們之間有個難堪的坎兒,我跨不過去。一句話反覆地在我的腦海里出現。與克萊爾有關。
「出了什麼事?」我說。
「拜託,那對我很重要。」
我是如此愛你,克麗絲。你一定要明白這一點。我愛你甚於一切。可是我必須讓我們的兒子擁有生活,一個他應得的生活。很快他會長大,足以理解發生了什麼。我不會騙他,克麗絲。我會解釋我所做的選擇。我會告訴他,儘管他可能非常想去看望你,但那會讓他非常難過。也許他會恨我,怪我。我希望不會。但我希望他幸福,而且我希望你也開心。即使只有在沒有我的時候,你才能找到快樂。
「我是個好媽媽嗎?他幸福嗎?」
「我不知道。我不覺得。你和我不會對對方撒謊,我們不會。」她對著咖啡面上吹了一口氣。「幾個星期後他們在布賴頓發現了你。」她說,「我完全不知道那個時候出了什麼事。」
「可是——」我開了口,可是她打斷了我。
是因為他做到了一直騙我。他不告訴我我寫過小說,因此我不會因為再不能寫出第二部而絕望。他一直告訴我我最好的朋友搬走了、不讓我得知他們兩人背叛過我,因為他不相信我深愛他們兩人到已經可以原諒他們的程度。他一直告訴我是一輛汽車撞了我、一切不過是事出意外,因此我就不用面對被襲擊的事實,不用知道是一個蓄意的、充滿仇恨的凶暴行為造成了這一切。他一直告訴我我們從未有過孩子,不僅是為了不讓我得知我們的獨生子已經死了,還是為了使我免於每天不得不經受喪子之痛的命運。他也沒有告訴我他曾經多年苦苦地尋找一家團圓的辦法,卻不得不面對無果的事實,不得不獨自帶著我們的兒子離開,從而尋求幸福。
長凳上的油漆剝落了一些,我用手挖著漆塊,露出了底下潮濕的木頭。已經有人用同樣的辦法在我的位置旁邊摳出了兩組縮寫字母,接著圍著字母挖了一顆心,加了一個日期。我閉上眼睛。每次發現自己生活的實際年代時我總是感到吃驚,有一天我會對這種驚訝習以為常嗎?我吸了一口氣:聞到的是濕潤的草地味,熱狗味,汽油味。
「他叫什麼名字?」我說,「他是誰?」
「可是他也許會想讀讀我寫了什麼。」
「可是我不聽。」
我看著那個在遠處奔跑的小男孩。又是一個出了錯的、亂了的腦子,安放在健康的身體里。
「我——」我開口說,「我出軌過很多次嗎?」
「你好嗎?」我終於說,她哈哈大笑起來。
我站起來轉身面對著她。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寧願不轉過身去而是直接跑開,我們之間的鴻溝如此難以逾越,但是她伸出了雙臂。「克麗絲,親愛的。」她說,她的手腕上掛著的塑料手鐲一個個互相碰撞著,「我想念你。我他媽的非常想念你。」我身上一直壓著的重擔突然翻了個跟頭不見了,消失了,我抽泣著倒進她的懷裡。
我看著她。我仍然沒有感覺到憤怒,我感覺不到。也許,如果她告訴我他們還九-九-藏-書在上床,我的感覺可能會有所不同。她告訴我的事情像是屬於另外一個時段。史前時期。我難以相信這跟我有一絲一毫的關聯。
過去我錯了。我犯了一個錯誤,犯了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誰數的清有多少次?我的丈夫承擔著保護我的角色,沒錯,可他同時也是我的愛人。現在我發現我愛他。過去我一直愛著他,如果我必須每天從頭學習愛他,那就這樣吧。這就是我要做的。
「謝謝你。」我說。她沒有笑。
我想象著點燃一支煙、不安地深深吸上一口,努力壓制想站起來走動的衝動。有點荒謬的,我感覺緊張。可是這樣的感覺毫無理由。克萊爾曾經是我的朋友,最好的朋友。沒有什麼可擔心的,我很安全。
一瞬間我感覺似乎我了解關於她的一切,也了解關於自己的一切,彷彿我靈魂中央的空隙被蓋過太陽的強光照亮。一段歷史——我的歷史——在我的面前閃現,可是它轉瞬即逝,除了匆匆捕捉它的幻影,其餘的動作都已經來不及了。「我記得你。」我說,「我記得你。」接著光亮消失了,黑暗再次席捲而來。
「好的。」她說,「可是——」
「我們之間再也沒有秘密。」我要告訴我的丈夫,「一個也不要。我愛你,本,我會一直愛你。我們曾經虧欠過對方,但請原諒我。我很抱歉多年前為了別人離開了你,我很抱歉我們永遠也不會知道我去那個旅館房間要見誰,不會知道我發現了什麼。可是請一定要明白現在我決心要彌補這一切。」
「不。你回的信,克麗絲。你說你感覺好多了,你說跟本在一起很開心。」她扭過頭,目光越過了公園。「你說你不想見到我。你說有時候你的記憶會恢復,那種時候你就知道我曾經背板過你。」她從眼角擦去了一滴眼淚。「你讓我不要靠近你,永遠也不要。你說最好是你永遠地忘了我、我忘了你。」
「一切都很好。」她說。她彈掉香煙,用鞋跟把它踩進地里。「關於球是誰的有點小誤會。我們走一走?」我點點頭,她轉身朝向托比,「親愛的!要冰激凌嗎?」
你一定要明白我愛你。我一直愛你。我會永遠愛你。我不在乎發生過什麼事情,或者為什麼。這與報復無關,跟它一點兒也不沾邊。我也沒有遇上別人。當你處在昏迷中時,我意識到你早已和我融為一體——每次看著你,我都覺得自己奄奄一息。我意識到我不在乎那天晚上你在布賴頓做什麼,不在乎你是去見誰,我只想讓你回到我的身邊。
她露出了驚訝的表情:「當然!很多!在家裡。」
克萊爾點了點頭:「可能你認不出他?不知道他是誰?」
「嗯,他就是這麼做的。」我說,「他不知道我知道這些。他不知道我把事情記下來了。除非我自己想得起來而且問他,不然他不告訴我亞當的事。他不告訴我他離開了我。他跟我說你在世界的另一邊生活。他不認為我應付得來。他對我不抱希望了,克萊爾。不管他以前是什麼樣子,他已經對我不抱希望了。他不想我去看醫生,因為他不認為我會好起來,可是我一直在看一個醫生,克萊爾。一個姓納什的醫生,私下裡。我甚至不能跟本說。」
這種情形持續了一段時間,但後來變得更糟了。有一天我打了電話到醫院去,我問他們我和亞當都不在的時候你的情況怎麼樣。「說給我聽,就現在。」我說。他們說你平靜,開心。你正坐在床位旁邊的椅子上。「她在做什麼?」我說。他們說你在跟一個病人說話,是你的一個朋友,有時候你們一起打牌。
我從她手中接過信放進包里。儘管不知道原因,我卻不想在這裏讀信,在克萊爾面前。也許我擔心她可以從我臉上的神情猜出信件的內容,那信中的字句將不再為我所有。
「本呢?」
我的丈夫也當得上這兩句評價,我想。如果當時我滿足於自己擁有的,就好了。
然後你真的回來了,我非常高興。你永遠不會知道在他們告訴我你已經脫離危險、你不會死去的那天,我有多麼高興。你不會離開我,或者說我們。亞當還很小,可是我想他明白。
她緊緊握住了我的雙手:「克麗絲,本愛你。你知道他愛你,他愛你超過了愛生命本身。他一直這樣。」
然後呢?做|愛。在沙發上?地板上?我不想知道。
「剛開始不知道。不。一直到在布賴頓找到你。對他來說是個晴天霹靂,對我們所有人都是。剛開始你看起來似乎連活都活不下去。後來本問我知不知道你為什麼會在布賴頓,我告訴了他。我沒有辦法,我已經把知道的都告訴了警察。除了告訴本,我沒有別的選擇。」
她到了兒子身邊,蹲下問他出了什麼事。我看著地面。水泥路上長滿了青苔,奇形怪狀的青草從瀝青下鑽了出來,努力地朝著陽光生長。我感覺到興,不僅是因為克萊爾會給我一張亞當的照片,也是因為她說會在下次見面的時候給我。我們還會再見面。我意識到每一次都會再像第一次見面。真是諷刺:我常常忘記我記不住事情。
不久后,我們動身離開。走到斜坡底的時候她轉身面對著我。
親愛的克麗絲,信上寫道,這是我做過最困難的事。一開頭我已經落入俗套,不過你知道我不是個作家——作家一直都是你!——因此我很抱歉,但我會盡我所能。
真相。並非光彩奪目,並不讓人振奮,只不過是赤|裸裸的事實。我的生活已經變成了活生生的老一套:跟一個在咖啡館里遇見的人上床,而我最好的朋友在照顧我的孩子,我的丈夫在賺錢支付我的衣服和內衣——我穿這些東西不是給他看的。我想象著偷偷摸摸地打電話,出了突發事件時臨時改變安排,還有那些我們有機會聚在一起的日子,那些墮落的、可悲的下午,那時我跟一個男人在床上纏綿,在那麼一段時間內來講他似乎比我的丈夫出色——更讓人激動?更有魅力?是更出色的情人?更有錢?我在那個旅館房間等待的、那個最終襲擊了我的男人是他嗎?是不是他讓我失去了過去,失去了未來?
「不。」我說,「幾個星期前我記起我有過一個兒子,自從把它記錄下來以後,我覺得自己一直無法卸下這件事,像是胸口上扛著一塊巨石。可是,我記不得。我不記得任何他的事情。」
「不。」她說,「剛開始你不聽,我們吵過架。我告訴你你讓我的處境很難堪,本也是我的朋友,你實在讓我跟你一樣對他撒謊。」
「克麗絲!」她說。這是克萊爾的聲音,絕對不會錯。「克麗絲,親愛的!是我。」我看看那個孩子,又看看她的臉。當初光滑的皮膚上出現了皺紋,眼袋下垂——在我的記憶中它們不是這幅模樣,不過這是她。毫無疑問。「上帝啊!」她說,「我一直非常擔心你。」她把孩子向我推了推:「這是托比。」
她嘆了一口氣:「你說你遇到了一個經常去那家咖啡館的人。他很不錯,你說。有魅力。你努力自控了,可是你情不自禁。」
「那你只是應該和他談談。信任他。」
「是的。」我說,「他覺得如果我偶然發現他的照片,我會覺得十分難過。」
現在一切似乎都不一樣了。比起今早醒來一眼看見的那個房間,比起四處找廚房、到處找水喝、拚命拼湊昨晚情形的時刻,眼前的房間似乎仍然是陌生的,然而一切不再充滿痛苦和悲傷。九_九_藏_書周圍的一切似乎不再標志著一種與我格格不入的生活。頭頂時鐘的滴答聲不再僅僅標示著時間,它在跟我說話。放輕鬆,它說,放輕鬆,安然迎接未來。
「我喜歡這裏。」克萊爾說,「景色讓人振奮。你不覺得嗎?」
我想知道咖啡館里的那個男人有什麼特別之處。克萊爾說過我告訴她他很不錯。有魅力。就只是這樣嗎?難道我真的如此膚淺?
公園環抱著一大片修整過的草地,中間柏油路縱橫交錯,點綴著垃圾桶和推摺疊嬰兒車的女人。我發現自己有些緊張。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怎麼可能知道呢?在我想象的圖像中克萊爾總是穿著黑色。牛仔褲,T恤衫。我看見她身穿深重的靴子、雙排鈕風衣。要不然她會穿著一條扎染長裙,所用的布料我猜應該用「輕飄飄」這樣的詞語來描述。我想象不出現在的她會以其中任何一種形象出現——我們現在所處的年紀已經不適合這些妝容——卻不知道取代它們的是什麼。
「然後呢?」
我把信封夾到日誌里。記這篇日誌的時候我在哭,可是我並非感覺不快。我理解發生的一切:他離開我的原因、他一直騙我的原因。
我還會告訴他我知道亞當。我知道他出了什麼事,儘管想到要每天面對喪子之痛讓我無比恐懼、全身冰涼,可是我必須這麼做。這所房子一定容得下有關他的記憶,我的心中一定要保留他的位置,不管那會帶來多麼巨大的痛苦。
在寫那封信的時候,他一定以為我們將會永遠分離,可是他必定也希望並非如此,否則他為什麼會寫信呢?當他坐在那兒、坐在他的家中——那也一度是我們共同的家——拿起筆試圖向一個可能永遠也理解不了這封信的人作出解釋,告訴她為什麼他別無選擇而只能離開她的時候,他在想些什麼呢?他說,「我不是個作家」,可是他的字字句句在我眼中都是如此動人,如此深刻。讀起來彷彿他在講述別人的故事,可是在我的內心,在層層皮肉的深處,我知道並非如此。他講的是我;同時也是在對著我講。克麗絲·盧卡斯。他生病的妻子。
她開始卷香煙,對著她的兒子點了點頭:「噢,你知道嗎?托比有ADHD。他整夜不睡,所以我也沒辦法睡。」
「他媽的。」克萊爾小聲說。她站起身大喊道,「托比!托比!怎麼啦?」他還在跑。「見鬼。」她說,「我去把他哄好就來。」
「下個星期。」我說,「下個星期過來拿吧。」
我看著他向貨車跑去。「克萊爾。」我說,「我喪失記憶的時候亞當有多大?」
她停下不再說話,我們倆一起看著托比,看了一會兒。現在他已經買到了冰激凌,正在拆開包裝,臉上一副急切的、聚精會神的表情。我的面前鋪開的是長長的沉默。除非我說點什麼,我想,不然這永遠不會結束。
她眯起了眼睛。「那裡面沒有什麼你不願意他看到的東西,對吧?」我沒有回答,「到底有沒有?克麗絲?」
「我明白了。」我說。
她搖搖頭:「不,從來沒有。在大學時我們玩得很瘋,知道吧?但也不必大多數人更瘋。一遇上本你就停手了,你對他一直很忠誠。」
「發生了什麼?」我說,「是誰提出結束的?」
「不,幾個月前我去『韋林之家』看望你,他們告訴我你搬走了,你回去和本一起生活了。我知道本搬了家。我讓他們給我你的地址,可是他們不同意。他們說那會違反保密原則。他們說會把我的號碼給你,而且如果我想寫信給你,他們會轉交。」
「事情是怎麼樣的?」
「不是自己選的。」她回答說,「沒有一家學校肯收他他們說他破壞性太強了,他們對付不了。」
她看著我,露出傷心的表情。「我知道。」她說,「我知道。可是你要開心點,要知道他從來不需要你的什麼東西,從來都不。」
她沒有抬頭。「我們一直都很親密,」她輕聲說,「我是說我們三個人。你,我,還有本。可是我和他之間從來沒有什麼。你一定要相信這一點。從來沒有。」我告訴她繼續說下去。「在你出事以後,只要能幫上忙我都會去試。你可以想象那段時間對他來說是多麼艱難。不說其他的,只油鹽醬醋的事就夠他受了。必須有人照顧亞當……我盡量幫忙。我們呆在一起的時間很多。但我們沒有上床。那個時候沒有。我發誓,克麗絲。」
「我認為出去走走對你來說是個好主意。給自己一個小空間。每周出去幾個小時,遠離一切。過了幾個星期,你似乎好轉了。你變得快活起來,你說你的工作進行得很順利。你開始幾乎每天都去咖啡館,在我沒辦法照顧亞當的時候你就帶上他。可是後來我發現你的穿著打扮也不一樣了。很典型的兆頭,不過當時我並沒有反應過來。我以為只是因為你感覺在好轉,更自信了。但接下來的一個晚上本打了電話給我。他一直在喝酒,我想。他說你們吵得比以往更厲害,他不知道該怎麼做。你也不再跟他做|愛了。我告訴他可能只是因為孩子的原因,也許他只是在擔無謂的心。可是——」
「還有呢?」
「我不知道是不是——」
「當然!不過為了什麼?」
「是的。」我說,「是的。我原諒你。」
我笑了:「希望如此!」
「告訴我。」我說。
我睜開了眼睛,克萊爾捏著我的手。「你還好嗎?」她說。
「對不起。」我說,「我很抱歉。」
「是的,他確實給我看了照片,不過在家裡他沒有擺出來。他說那些照片太讓我難過了。他把它們藏了起來。」我差點脫口而出鎖了起來。
現在你到「韋林之家」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你不再驚慌。你有了慣例可循。這很好。因此我離開的時間到了。
那時我已經明白了。不用她再說什麼,我明白了。拼圖裡缺失的那一塊——本離開的原因,我最好的朋友從我生活中消失的原因,我的丈夫就此撒謊的原因。我是對的。一直都是。我是對的。
我會記下這個故事,然後我們會一起讓一切變得更加美好。
「我會再見到你嗎?」她說。
在家裡,我坐下來讀本的信。我感覺有些緊張——它會告訴我我需要知道的東西嗎?我是不是終於會明白本為什麼離開我?——可是與此同時又很激動。我確信它會辦到這些。我確信有了它,有了本和克萊爾,我將擁有我需要的一切。
克萊爾抬起了頭:「剛開始我跟亞當有聯繫,可是後來本肯定是跟他說了發生的事,他說他再也不想見到我。他告訴我離他遠一點兒,也離你遠一點兒。可是我做不到,克麗絲。我真的做不到。本給了我那封信,叫我注意你的情況,所以我繼續去看你,在『韋林之家』。剛開始不到幾個星期去一次,後來每隔幾個月去一次。可是那讓你心煩意亂,讓你非常難過。我知道我很自私,可是我不能把你扔在那兒,讓你一個人孤零零的。我繼續去探望,只是為了看看你是不是還好。」
她抬起頭,一臉震驚。「不!」她說,「沒有!」
她猶豫了一下,然後說:「我不知道。時間不長。幾個星期。我們只……我們之上過幾次床。感覺不對。時候我們都覺得很糟糕。」
在讀這封信之前你應該已經知道,我決定要離開你。我無法忍受寫下這些話,甚至想也不想,但我別無選擇。我已經如此努力地想要找到另外一種方式,但我不能。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