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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 回到此時此刻

chapter 3

回到此時此刻

「是的。」我說,「我去看了個醫生。」他沒有說話。「本?」我說。
我開始覺得困惑。「在他的診所里。」我說,「在倫敦,掃描也是在那兒。我記不清楚了。」
「當然寫了。」
以前我曾經來過這裏。這個房間。
:別難過。「他口氣歡快的說,」有什麼關係?我愛你。重要的只是這個。對吧?我愛你,而你也愛我。」
我回想著我記下的日誌:「我告訴他我一直在記日記。我說我跟你見過面,還有納什醫生。我告訴他我知道亞當的事。我告訴他你給我了他寫的那封信,我已經讀了。然後他打了我。」
我把日誌放進包里,走出了客廳。樓梯的盡頭處立著大衣架,旁邊擺著一雙拖鞋。在樓上我能找到本的書房、找到文件櫃嗎?我會在底層抽屜里找到那個藏在毛巾下面的灰色金屬盒嗎?鑰匙會在床邊的最底下一個抽屜里嗎?
「今天真的是我們的紀念日?」我說。沒有回答。他似乎沒有聽到我說話,因此我又說了一遍。
「本,那是私人的東西。」
「不!」她說,「這不是你的錯!」
「我想跟本談談,確保今天下午我來的時候他已經到家了。我可不希望白來一趟!」
「是的,當然。我很感謝你來找我,給了我一個家,一直照顧我。」
「為什麼?」我說,「難道你不相信他嗎?」
我能聽出本在平台上。他在跟高個子男人說話,討論如何安排早餐。「我們很可能想在房間里吃。」我聽見他說。一隻海鷗在窗外發出了鳴叫,嚇了我一跳。
我一定是絆了一跤,抓住椅子穩住了身體。「他還活著?」我的胃裡翻江倒海,我記得一陣反胃湧上了嗓子眼兒,不得不拚命地把它咽下去,「他真的還活著?」
「亞當。」我說。不得不說出他的名字讓我感受痛楚。
「我愛你。」他說。然後,過了很長時間,在他已經掛了電話之後,我告訴他我也愛他。
「克麗絲。」她的聲音很溫柔,「伯明翰離這兒挺無的,他很忙……」
風一陣陣刮著房間的窗帘。我聽見遠處有輛火車的聲音。從碼頭傳來尖叫聲,樓下的街道上有人在喊「他媽的!」然後我聽見了玻璃破碎的聲音。我不想接著看下去,但我知道必須這麼做。
我的腦子變成了一片空白。「是的。不,我不知道,我的頭髮開始發灰了。他有大肚腩。他有大肚腩,我想,也許沒有。」我站了起來,「我要看看他的照片。」
「見鬼。」她說,「好吧。不過要記在你的日誌里,一有機會就要記下來,別忘了。」
我謝了他,他轉身下樓,我上樓向我們的房間走去。
「克萊爾?」她什麼也沒有說,「克萊爾?你還在嗎?」
旅館前有一道階梯通向大門,一堵裝飾得很華麗的圍牆把旅店和街道隔開。門邊是一個裂開的小花盆,過去裏面肯定種過灌木,但現在是空蕩蕩的。一種強烈的驚恐緊緊攫住了我的心。
「今天過得怎麼樣?」我說。
「你沒事吧,克麗絲?你讀信了沒有?」
他抬起頭看著我:「你真的理解?」
我的心中莫名其妙地湧上一陣不安。
我提高了音量。「本!」我說,「別再這麼做了!」我忍不住了。我已經告訴了他我一直在記日誌,告訴了他我在把自己的故事一片片地拼湊起來,可是儘管很明顯我已經知道了真相,他卻仍然眼睜睜地準備對我說謊。「別他媽的繼續騙我!我知道從來沒有車禍這回事,我知道出了什麼事。隱瞞真相裝成別的樣子一點兒用也沒有。拒絕承認對我們沒有好處。你一定不能再騙我了!」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盒火柴,點燃一根,從垃圾桶里拿了一頁。
我必須努力把事情跟他解釋清楚。「本——」我開始說。
我拿出筆劃掉了字跡。回到客廳我看見了桌上的剪貼簿,裏面仍然沒有亞當的照片。今天早上他還是沒有跟我提到他,他還是沒有給我看金屬盒裡的東西。
「沒有。」他說,你說那是個人的私密,我絕對不會看你私密的東西。」
他轉過身離開了房間。「我把門鎖上。」他說著關上了門。「小心不為過……」我聽到門外傳來鑰匙在鎖孔里轉動的聲音,開始恐慌起來。難道他真的打算去買香檳?還是去跟納什醫生見面?我不敢相信他瞞著我把我帶到了這個房間里:又是一個謊言。我聽見他下了樓梯。
我記得讀到過納什醫生曾經建議我來這裏,我告訴他不行。
「我必須知道你還好,克麗絲,我必須保護你。」
「不特別高。」
「好的。」我說完結束了通話。我坐下來,兩條腿仍在發抖。如果我的第一直覺是正確的怎麼辦?如果克萊爾和本還在上床怎麼辦?也許現在她正在給他打電話,以便警告他。「她起疑心了,」她也許會說,「要小心。」
他的微笑消失了。我看見他的臉痛苦的垮了下來。有一陣我們之間的局面似乎難以分辨,彷彿力量正在從他的一邊挪到我的一邊,中間又有一瞬間在我們之間達到了平衡。
不過現在我知道真相了。我看著手裡的日誌,突然有了一個念頭。他想讓我找到這些日誌。他知道即使今天我讀了這些,明天我還是會忘得一乾二淨的。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出乎我的意料。本的喉嚨里發出一陣源自身體深處的、沉悶的呻|吟,呻|吟的聲勢越來越大,很快他再也承受不住,吐出了一聲可怕的吼叫,像是指甲刮在玻璃上一樣。
我把手合在恥骨的突起上,手指按在陰|唇、輕輕地把它們分開。我用指尖拂著那個器官的頂端——那一定是我的陰|蒂——按下去,輕輕挪動著手指,這些動作已經隱隱讓我感覺有些興奮,它預示著即將來臨的感官之樂,而並非是確定的感受本身。
如果我扔下籠罩在黑暗中的屋子轉身下樓的話會怎麼樣呢?我可以平靜地經過那個高個子男人,穿過走廊,如果有必要的話再經過本,走出去,走出這家酒店。
「我想給你個驚喜。」他說。他伸手到床底找出了一個相冊。「我把它們放在這兒了。」
「他們就讓我跟你走了?」我說,「毫無疑問他們不會讓我跟一個陌生人走的!」
我不想再回憶了。我想一定是在那時他第一次打了我,可是之後發生的事情我不知道,不清楚從那時是怎麼到了醫院的。現在我又到了這裏,同一間房。我們繞了一個大圈,儘管對我來說中間的所有日子都被奪走了,好像我從未離開過這裏。
我做了些什麼?我做了些什麼?
我伸出了手。只要我能夠打開大門,那麼即使隔壁酒吧還在吵鬧,也一定會有人聽見我們的聲音來幫忙的對吧?
他目不轉睛地望著我。我感覺他在權衡該說什麼、我能受得了多少真話。
我的身後伸出一張男人的臉,在我頭上。他穿著一件綠色襯衫。我不認識他。
「是的。如果你不來的話我會在哪裡?我連想都不敢想。」我感覺到他的態度軟了下去。我胳膊上的力道輕了,與之相伴的是微妙地——但明確無誤地——在上面輕撫的感覺,這種感覺比剛才的暴力更讓我反感,不過我明白它對逃跑更有利。因為逃跑是我唯一能夠想到的事,我要逃。我是多麼愚蠢,現在我在想,在他洗澡的時候竟然坐在地板上讀他從我這裏偷去的日誌。我為什麼不帶上日誌離開呢?接著我想起來,直到讀到日誌結尾的那一該我才真正明白自己的處理是多麼的危險。那個小小的聲音又回來了。我要逃跑。我有個記不起但見過面的兒子。我要逃。我扭過頭面對著他,摸了摸他的手背,那隻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我又吻了他。可是,即使他接著又提出了同樣的要求,我卻無法第三次吻他。我們凝視著窗外的海,看著水面倒映的月光,看著汽車擋風玻璃上的雨滴反射著一旁經過的車燈的光亮。只有我們兩個人,手握著手。兩個人在一起。
儘管夜晚寒冷,儘管身體發著抖,我感覺眉毛上結起了一滴汗。現在講得通了。本帶我來了這兒,布賴頓,災難在我身上發生的地方。但是為什麼呢?難道他以為回到奪去我的生活的地方我會更有可能記起發生了什麼?他是否認為我會想起是誰這樣對我?
我們在高速公路上,驅車出城。開始下雨了。巨大的雨滴恨恨地拍打在擋風玻璃上,先是定定地凝住一會兒,然後飛快地沿著玻璃滑下。遠方夕陽正在落山,它慢慢地沉入雲下,將水泥森林的城市塗上柔和的橙色光芒。景色美麗而震撼,我卻在其中掙扎。我如此渴望我的兒子不再只是抽象的存在,可是沒有實實在在的關於他的記憶,我做不到。我一次又一次地繞回了那個事實:我不記得他,因此他和本沒有存在過一樣。
她在電話中聽起來有點猶豫。
這時事情發生了。我記起了那天晚上,在許多年以前。我在這個房間里,站在同樣的位置,向同一扇門伸出了一隻手。很可笑地,那時候我正在歡笑著。牆壁反射著蠟燭發出的柔和的橙色——我到達時房間里已經布置著點燃的蠟燭——空氣里略有一絲玫瑰和非洲菊散發出的隱隱甜香,花束放在床上。「我會在7點左右上樓來,親愛的。」花束上別著的紙條寫著。儘管我好奇了幾秒鐘本在樓下做什麼,卻也為在他到來前有幾分鐘獨處的時間感到高興。我有機會理清思路,好好反思我曾經離失去他有多近、結束跟邁克的外遇是多麼讓人鬆了一口氣,我又是多麼幸運能和本一起重新開始新的生活。我怎麼會曾經希望跟邁克在一起呢?邁克永遠也做不到本做的一切;在海邊的一家旅館里定下了驚喜之夜,以此向我表達他有多麼愛我,而且儘管我們最近有所分歧,這一點卻從未更改。邁克對愛的尋求是秘而不宣的,我已經發現。在他身邊一切都是考驗,感情必須經過考量,給予與收穫兩相比照,然而二者的失衡往往令他失望。
「可是為什麼呢?你為什麼一直在記這些東西呢?」
「現在我帶你去房間,好嗎?」辦完手續后高個子男人說。我意識到他是在跟我說話;本已經在往外走,大概是去拿行李。
「克麗絲。」她說,「聽著。」
「親愛的。」我剛剛開口要說,可是那個詞卡在了嗓子里。站在那裡的不是本,是邁克。即使我口口聲聲問他他覺得自己在做什麼,他有什麼權利騙我來這兒,到這個房間來,他覺得可以達到什麼目的——他卻從我身邊沖了過去,進了房間。我在想:你這鬼鬼崇崇的渾蛋。你怎麼敢冒充我的丈夫。你不有沒有一點兒自尊?
我聽見前門打開了。一個人在說話:「克麗絲!親愛的!我回來了!」
我發著抖,幾乎無法呼吸。我覺得在剛剛過去的幾小時里我不僅過完了整整一生,而且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我不再是今天早上跟納什醫生見面、坐下來讀日記的那個人了。現在我有了一個過去,找到了自己。我知道自己擁有什麼、失去過什麼。我意識到自己在哭。
「我的日誌!」我說。我知道他一定知道它——都則他怎麼會拿掉關鍵的幾頁?——可是現在我意識到他讀我的日誌已經有一段時間了,至少是從一個星期前我第一次告訴他日誌的事情開始:「你讀我的日誌有多久了?」
我感覺暴躁、惱火,下定決心不給他看。「不。」我說,「現在還不行。」
「克麗絲。」她說,「你還好嗎?」從電話里我聽得出托比在旁邊玩。
光線很足。我看見低矮的天花板上有一根熒光管,與之并行的是兩根金屬條。兩側的牆壁靠得都不遠,硬邦邦的,上面的金屬和塑膠閃閃發光。我辨認得出抽屜和架子,上面擺著瓶子和盒子,另外還有一閃一閃的機器。一切都在動,在微微地震蕩,我意識到正躺著的這張床也是一樣。
「他死的時候他們還在一起嗎?」
他想我走了一步,伸手去拿床邊地板上放著的他的包。他取出了一些皺巴巴的照片。「看!」他說。我搖搖頭,他拿起第一張——一邊拿一邊自己掃了照片一眼——遞過來給我。
「好姑娘。」本說,「我本來想帶香檳來的,我想現在去拿點來。有家商店,我想。不是很遠。」他笑了:「然後我就回來找你。」
我抬起頭看見面前的窗戶玻璃上倒映著自己腫脹的臉。內疚感立刻消失了。
他開始解襯衫扣子。我本能地想要挪開目光,卻一邊拚命忍住一邊提醒自己他是我的丈夫、我愛他。
我漸漸的看清了一切。儘管我沒有記憶,可不知道什麼原因我知道這種事是怎麼發生的。偶然的相遇,互請飲料。受到與一個陌生人交談——或傾訴——的吸引力:陌生人不評價,不偏袒任何一方,因為他做不到。一步步敞開心扉,最後變成……什麼?
我和孩子都沒有能夠倖存。
「你醒了。」我不知道他是否打算說些別的,或者他是否能說出些別的來,「我沒有這麼打算過。我以為我們到這兒或許可能幫你記起來,記起我們曾經一度多麼快樂。那以後我們可以談談,然後我可以解釋多年前在這裏發生的一切。我從未打算那麼做,克麗絲。我只是非常生氣,有些時候。我忍不住。我很抱歉。我從來沒有想過傷害你,從來沒有。我毀了這一切。」
「是的。」
「是的。」他說。他看上去又疲憊又內疚。不知道他是否因為發生的事而有些自責,我希望他沒有。他幫了我,畢竟。他曾經解救過我。我希望他仍然能夠寫論文,在會議上宣講我的病例。我希望他為我做的這一切得到認可。畢竟,如果沒有他,我——我不願意去想沒有他我會陷入什麼處境。
我努力用鎮定的口氣講話。「他一直來這裏接我。」我說,「開車送我——」
「不喜歡?」他看上去有些失望,「不。我猜不管什麼樣的生命,總比沒有好。好極了,你也許是對的。」我哭了起來。他搖搖頭:「克麗絲,會沒事的。你看到了嗎?這本日誌是問題所在。」他舉起了我的日誌。「我們本來很開心,在你開始寫這本東西之前。反正能有多開心就有多開心。那麼開心已經夠了,對吧?我們應該毀了它,那麼也許你可以告訴他們你弄錯了,我們可以回到原來的樣子,至少能得到一小段時間。」
「他在這兒。」我說,「明天來吧,在他上班的時候,我會收拾好我的東西,我會給你打電話。」
他抓住了我的手腕,像一隻奇形怪狀的雙頭怪物,我們兩人一點點地向前挪動著,我拖著他。「克麗絲!我愛你!」他說。他在哀號,這種腔調再加上他那些荒謬的話,刺|激著我繼續往前。我快到了,很快我就能走到門口。
我下樓給自己弄了杯喝的。開水,加上茶包。不要讓水煮太長,不要用勺子的背面壓茶包,不然的話會擠出太多丹寧酸,衝出來的茶會發苦。為什麼我記得這些卻不記得分娩?電話鈴響了,在客廳的某個地方。我從包里拿出了手機——不是翻蓋的那一隻,而是我丈夫給的那隻——接起了電話。是本。
他的表情沒有變。「什麼樣的事?」他說。
我們又談了一小會兒,他希望讓我和家人多待一會兒。我明白他只是希望我做好最壞的打算——如果我明早醒來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坐在我身邊的人是誰、不知道那個自稱我兒子的人是誰的話——可是我必須相信他錯了。我的記憶又回來了我確信。
電話里傳來一個聲音,像喘氣,又像嘆息。
「你是什麼意思?」他說,「親愛的——」
「什麼?」
我搖了搖頭:「他把日誌燒了,所以才起了火。」
邁克說話了:「如果早知道是來見我的話,你會來嗎?」
疑惑淹沒了我。難道這一切都是我憑空捏造的嗎?
「他死了。」我說。
他不理我。
「我知道。我什麼都知道。克萊爾告訴我了。我讀了你的信。」
「我愛你,本。」我說。
「放開我。」我懇求著,「求你了——」他稍稍鬆開了手,不過我仍然無法掙脫他。「你是怎麼找到我的?過了這麼些年?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顯然這家旅店有過比現在輝煌的日子。地毯上有些地方已經磨薄,門口附近的畫也已經磨損、被人塗過。休息室對面的是另外一扇門,上面寫著餐廳。再往裡走是幾扇門,我想在門后可能就是廚房和旅館管理員的私人房間。
「你確定嗎?」
「你這個蠢婊子。」他對著我的耳朵噴著唾沫,他的一隻手勒著我的喉嚨,另一隻手拽著我的一把頭髮。他把我的頭向後扯,拉起了我的脖子:「你怎麼一定要這麼干呢?」
我不知道當時我以為接下來會怎麼樣,也許我認為他會投進我的懷抱,因為寬慰而輕輕抽泣,我們會站在那兒靜靜地抱著對方,直到我們兩人都放鬆下來,直到感覺到我們再次心心相通。然後我們會坐下,從頭到尾地把事情說清楚。也許我會上樓拿出克萊爾給我的信,我們會一起讀,從此開始慢慢地在坦誠之上重建我們的生活。
他聳了聳肩膀。「看路況。」他說,「出了倫敦很快就到了。」
「亞當。」我說,「我知道我們有個兒子。」
「我很抱歉,克麗絲。我不是想讓你難過。只是,嗯——」我感覺出她中途改變了主意,把一句話吞了下去,「你能找到學校的名字嗎?」
「不。」他說,「是紀念我們相遇的夜晚。」
我想著那個人發現了我的日誌,每天讀它。他為什麼不毀掉它呢?
他抓住這個詞向我開火:「『私人』?你是什麼意思。『私人』?」
「上周我們見面后我給他打了電話。」她幾乎是在哈哈大笑,「當時他不在,不過我跟海倫談了談。刀說會讓他給我回電話,亞當沒有死。」
「我在看一個醫生。」我低聲說,「我們一直在交流。他告訴我的。」
「火災呢?」我說,「告訴我。」
不過毫無疑問地,他們會認為我瘋了。他們會找到我,把我帶回來。那我會怎麼跟他們說?那個什麼也不記得的女人有種她不喜歡的感覺,感到了一些蛛絲馬跡?他們會覺得我很可笑。
「那不可能是真的,克麗絲,」她說,「不可能,他還活著。」
我關上門,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我在犯傻。妄想。我必須忙起來,做點事情。
他看著我。「你沒事吧,親愛的?」他說。我點點頭說沒事,可是感覺這個詞彷彿是被我擠出來的,我感覺體內有一股股恨意在翻湧。
這個名字對站在我面前的男人起了效果。他說了些話,可是太小聲我沒有聽清,因此我讓他再說一遍。「你不需要亞當。」他說。
我遍體生寒,突然間確信這就是納什醫生想帶我回「韋林之家」的原因。讓我做好準備回那裡去。
我是在回憶。
他走過來坐在我的身邊,聲音軟了下來。「對不起。」他說,「就因為那場車禍,一切都毀了,我痛恨這個。」
「本。」他說道,似乎第一次嘗試從嘴裏吐出這個名字,卻發現並不舒服,「我想向他解釋清楚。我想告訴他真相。」
「你確定嗎?」我說。我的思緒飛轉著為這個新發現的謊話找理由。有可能是因為他感覺很難堪嗎?擔心如果我知道他從一個成功的建築師淪落成當地一所學校的實驗室助理會有些想法?難道他真的認為我有那麼膚淺,會以他謀生的方式來判定愛他多少嗎?
我感覺自己的身體猛地一抽。也許我抽了一口氣:我不記得了。
「她會的。」我說,儘管我知道她不會,「我保證。」
底層抽屜里是一條毛巾,下面蓋著一個盒子。我抓住它,打算把它拿起來。這麼做似乎有點傻,因為它要麼是鎖的、要麼就是空的。
「他在哪兒?」我說,「他在哪兒?我想見他!」
「你已經訂好房間了?」當本趕來時,我說。我們站在一條走廊里。再往裡面有一扇門半開著,門後傳來了電視機的聲音,它的音量開得很大,與隔壁的音樂互不相讓。旅館沒有前台,不過一張小桌子上放著一個電鈴,旁邊的提示指點我們摁鈴招呼服務。
「是的。」他說,「當他們發現跟你一起住的人與『韋林之家』認定的身份不符,他們便開始找我。不清楚是怎麼找到的,我猜他們有我的舊地址,應該是從那裡開始著手的。」
我的腿抵上了沙發的邊緣,我拚命地沿著沙發挪動,躲開他。可是他抓住了我的肩膀晃起來。「你一直就這樣。」他說,「滿嘴謊話的蠢婊子。我不知道以前我怎麼會覺得你跟我不一樣。你都做了些什麼?嗯,趁我上班的時候偷偷溜出去?或者你讓他到這兒來?還是你們把車停在沒人的地方,就在車裡干?」
我一定是昏了過去。再次清醒時我坐在一張椅子上。我的手動不了,嘴裏感覺毛茸茸的。我睜開了眼睛。屋子很暗,只有月光從拉開的窗帘淌進來,還有黃色路燈的反光。邁克坐在我對面的床邊上,手裡拿著一件東西。
他抬頭望著我。
「你告訴我的。」我說,「在幾個星期前。當時你在吃餅乾,我在浴室里。我下了樓告訴你我想起了我們有個兒子,甚至想起了他的名字,然後我們坐了下來,你告訴我他是怎麼被殺的。你給我看了一些從樓上找出來的照片,我和他的照片,還有他寫的信。一封是寫給聖誕老人的——」悲傷再次淹沒了我,我閉上了嘴。
我望著熟睡的丈夫,他在昏暗的房間中隱隱約約現出了輪廓。我記得我們相遇在派對的那個晚上,我和克萊爾在屋頂上看煙花的那一晚。我記得在維羅納度假時他求我嫁給他,記得我在說「我願意」時心中湧起的九*九*藏*書激動。還有我們的婚禮、我們的婚姻、我們的生活,我記得這一切,我露出了微笑。
「你不介意嗎?我去看他?」
我向門口走去。我會幫忙把行李搬進來、打開,然後我們會睡上一覺,然後明天——我突然想了起來。明天我又會什麼都不知道了。本放在他的皮包里的一定是這些東西。照片、剪貼簿。他會用帶來的東西又一次解釋他是誰、我們在哪裡。
「你他媽的蠢賤人。」他說著向我走來,我朝後縮。他的臉離我的臉只有幾英寸:「這事已經有多久了?」
既然無法想起我的兒子,我退而求其次做了另外一件事,只有它能夠安撫我躁動不安的心靈。我什麼也不想。完全空白。
我願意做任何事,我想。任何事,除了那些。
現在我正望著他。他坐在我旁邊的一張椅子上,儘管已經打起了呼嚕,頭也彆扭地歪著,他卻仍然握著我的手。我只能辨認出他的眼鏡,還有臉上的那道疤痕。我的兒子出了房間打電話給他的女朋友,對著他還沒有出生的女兒低聲道晚安;我最好的朋友在室外停車場里,抽著香煙。不管怎麼樣,我的身邊都是我愛的人。
我躺著。我已經睡過一覺,但時間不長。我能想得起我是誰、到過哪裡。我能聽得到聲音,嘈雜的車流聲,還有一個既不升也不降、一直平平穩穩的警報聲。我的嘴裏有什麼東西──我想到了一隻團起來的襪子──但我發現自己可以呼吸。我害怕得不敢睜開眼睛,不知道會看到些什麼景象。
「在他的臉上,克麗絲。一道疤,穿過一邊臉。他出琮意外,攀岩。」
我站了起來。我需要證據。我要找到日誌內容和現實生活之間的聯繫,證明我讀到的過去不是憑空捏造的結果。
「我不知道具體什麼時候。」我說,「我想本告訴我是去年。他在一場戰爭中被殺了。」
「結果呢?」我說,「離婚讓你開始新生活了嗎?」
「可是——」
我確定他已經離開了,接著來到樓上找到了我的日誌。血從我裂開的嘴唇往地毯上滴。我不知道剛剛發生了什麼。我不知道我的丈夫在哪裡,不知道他是否會回來,不知道我想不想他回來。
「是的。」我說,「是的。謝謝你。」
「我要見他。」我說,「我想見他,你覺得能安排一下嗎?」
「接著怎麼樣?」
「本。」我說,「我知道發生了什麼,我知道那不是一場車禍,我知道有人襲擊了我。」
「你的房間在那兒。」他說,「那裡只有一個房間。」
11月26日,星期一。日誌開頭寫著。上周五他打了我。兩天過去了,我什麼也沒有寫。這兩天我是不是都相信一切還好?
他沒有回答,因為害怕聽到他的答案,我說:「那現在怎麼樣?明天怎麼樣?你要把我送回『韋林之家』嗎?」
一切全講得通了。
「媽媽!」他說,「媽媽!」
「我不知道。」我說,「我想他沒有告訴過我。」
「本!」我說,「怎麼了?」
我翻到日誌的扉頁,打算寫上「不要相信本」,卻發現那些話已經在那兒了。
然後我認出了自己的筆跡,開始明白過來。
我一邊說話一邊想當時能夠逃脫真是好運。本在洗澡,亞當正在餐廳里玩,於是我有機會在他們兩人注意到邁克的到來之前把他勸回了家,正是在那天晚上我下定決心必須結束這場外遇。
「是的。」納什醫生說,「這些是你在『韋林之家』時自帶的照片,離開時也拿走了。邁克一定是在某個時候銷毀了你跟本的所有合影,說不定是在你離開『韋林之家』前——護理中心的工作人員變動頻繁,他們並不清楚你的丈夫真正長什麼樣子。」
「是的。」他說,「當然了。這是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不過只有這些,沒有其他的照片。沒有亞當的,甚至沒有日記里記錄著的、我以前在這兒發現過的那些照片。
我嘆了口氣:「你難道不明白,即使你說的是真的——事實還不是這樣——要跟他說這些的人也不應該是你嗎?應該是我。你無權突然跑到我家去。」
「等到我醒過來?」
他看著我。「是的。」他說,「我知道。」
「警察?」
又是一處間斷。現在就是這種情況嗎?本正試圖把我帶回「韋林之家」?我望了望浴室的門。我不會讓他這麼做的。
「我愛你。」我悄聲說。我閉上眼睛,沉入夢鄉。
他家的電話號碼記在我的日誌的扉頁上。那個號碼一直響著,接著陷入了沉默。沒有答錄機的聲音告訴我出了錯,也沒有請我留言。我又試了一遍,還是一樣。他的辦公室號碼是我剩下的唯一選擇了。
我追隨著她的目光,我不認得那個牽著我的手的人,但我知道他是我嫁的男人。他一定是,他已經告訴我他是的。
我只能等著克萊爾給我回電話。
我感覺到他的兩隻手緊緊地抓著我,手指和指甲竟然穿過襯衫嵌進了我的皮膚。
當然,我想。不過人會怎麼說?他還以為我仍然相信他的說話。
有好一陣子沒有反應,接著一個年輕男人從屋子後面的某個房間里走過來了。他又高又笨拙,我注意到儘管他穿的襯衣跟他的體格比起來大得驚人,他卻沒有把襯衫塞進長褲里。他跟我們打了招呼,彷彿一直在等我們,不過態度並不熱情。我等著他和本辦好手續。
「他肯定是改變了主意。」我說,「對他的職業規劃。」
他把酒放在梳妝台上,吻了我。「我去洗個澡。」他低聲說,然後走進浴室打開水龍頭。
納什醫生流露出失望的神色。「太可惜了。」他說,「不過這沒有關係。克麗絲,你會沒事的。你可以開始記另外一本。愛你的人回到你身邊了。」
他貌似一副驚訝的表情:「冒充?」
我往後仰倒。我覺得精疲力竭,只想睡覺,可我不敢睡。我怕我會忘記。
我心裏一寒,意識到我想到她的時候使用的是過去時,下意識地覺得她也死了。一個念頭冒了出來;如果死的人是她呢,但我接著壓下了這個念頭,不讓它生根發芽。
「都有。」
拇指不再動了。他轉身面對著我。
「可是——」我說,「可是——我看到了一份報紙,一份剪報,上面說他被殺了。」
「是的。」我說,「我愛海。」他說話的感覺彷彿他不知道我的回答,彷彿以前我們從來沒有到過海邊,彷彿我們從來沒有一起度過假。恐懼在我心裏燒了起來,可是我在跟它抗爭。我努力要留在這兒,留在現在,跟我的丈夫在一起。我努力回想今天下午從日誌里了解到的一切:「你是知道的,親愛的。」
「邁克。」我急匆匆地說,彷彿能夠抹掉我的錯誤,「邁克——」
「我沒有跟他上床。」我說,「他在幫我,好讓我可以過上正常人的生活。在這裏,和你在一起生活,難道你不希望這樣嗎?」
【全書完】
他脫下領帶。「噢。」他說,「別談這個。我們要去度假!」
我很怕,我想見克萊爾。
我看著它。它讓我感覺有些不對勁兒,可我說不清是為什麼。
他拿出了亞當和海倫的合影,我見過的那張,怒火在我胸中燒了起來。「給我看一張亞當和你在一起的照片,只要一張,你肯有些吧?如果你是他父親的話?」
我驚恐地望著他。我想要說「不!」可是發出的只是低沉的嗚嗚聲。他看也不看我就點著了那一頁,隨機丟進了垃圾桶。
我的腦海中湧入了許多圖像:一幅幅想象的畫面中亞當現在的模樣、我可能已經錯過的一幕又一幕,但沒有一張停留下來。每張圖像都從我的眼前閃過,接著就消失了。我唯一能夠想到的是他還活著。活著。我的兒子沒有死。我可以見到他。
我想知道他說了什麼謊騙得他們讓他帶我離開,接著記起了我在日誌中讀到過納什醫生曾經告訴我「韋林之家」的女職員說過的話:她知道你回去跟本一起生活以後非常開心。一幕圖像隨之浮現了,一幕回憶。我的手握在邁克手中,而他在簽署一份表格。辦公桌後面的女人衝著我微笑。「我們會想念你的,克麗絲。」她說,「不過你在家裡會很快樂。」她看著邁克:「跟你的丈夫在一起。」
他的話一出口,我覺得體內所有的力量都消失了,與此同時,他似乎重獲了力量。他露出了一個微笑。
「我不知道。」我說。
我跟我的丈夫在一起,我到這裡是為了跟他和解。待在本的身邊我很安全。
他把眼鏡往鼻樑上推了推。「我已經在義大利待了幾個月。」他說,「在那裡工作。」他頓了一下。「我原本以為你一切都好。」他握著我的手,「我很抱歉……」
他嘆了一口氣:「不是總去,他們不讓我去。不過有時候我會告訴他們我是去探望別人的,或者告訴他們說我是個志願者。只是為了見你,確保你沒有事。在你最後待的地方比較容易,那麼多窗戶……」
我照做了,接著,當我抽回身體時他低聲說:「再來一次。再吻我一次。」
他不再晃我,微微地鬆了手。這個抓著我的肩膀、臉上又是憤怒又是仇恨的男人跟那個寫信讓克萊爾轉交給我的人似乎完全不可能是同一個人。我們怎麼會變得如此互不信任?要經歷多少誤解才會從那時的情深義重變成現在的隔閡重重?
我吐了一口氣,閉上眼睛,我不能入睡,我想,一定不能。
他望著我,滿眼期待。「你會喜歡嗎?」他說,「不會痛的。」
本盯著我:「你想起來的?怎麼——?」
「給我形容他的模樣。本,他長什麼樣子?」
「我不知道。」我說,「我想我沒有記下他說的話。」
我在我的包里找到了日誌。以前我沒有注意到,可是在最後一頁寫有字的紙張後面,一整塊日誌被撕掉了。在靠近書脊的地方,那些日誌頁被整齊地切掉了,用一把手術刀或者一片刮鬍刀片。
我沿著地板朝後退,一邊從他身邊退開,一邊努力記住我剛剛讀到的、了解到的事實。
我想到了本。生活對他來說一定十分艱難:我永遠不會知道醒來時身邊躺著的是誰;永遠無法確定我能夠記起多少、我能夠給他多少愛。
「你記得!」他很開心,「克麗絲!你記得!」
「我能看看嗎?」
我放下日誌,手伸向了額頭。一碰就痛。今天早上看見的淤痕,我用化妝品蓋上的那一塊。本打過我。我又回頭看日期:11月23日,星期五。是一周前的事情。一個星期過去了,這個星期里我一直相信一切都會好的。
我有點期待他會問我是怎麼知道的,可是隨即意識到這次談話沒有什麼特別之處。我們以前就這麼做過,在我看到我的小說那天,在其他我記起亞當的日子里。
「你不再愛他了,現在你愛的是我,你想跟我在一起。這就是我想說的。」
被本切掉了。
「克萊爾沒有叫警察?」
「亞當死了。」他說。「戰死沙場,死的高貴,死的英雄——」
我看見他縮了一縮,彷彿我的話狠狠地擊中了他。我有些驚訝,我原以為他會高興的,為他不再需要一遍又一遍地告訴我亞當的死而高興。
他隨即變了臉色。我看見他在咽唾沫,扭開了頭,面向著房間的角落。他從套衫的袖子上撣掉了什麼東西:「什麼?」
我永遠也遇不到幸福的結局,現在我知道了。不過這沒有關係。
「現在也是,是你的兒子。可是如果他現在走進來,你不會認出他來。你會嗎?你認為這是愛嗎?他在哪兒?本又在哪兒?他們離開你了,克麗絲,他們兩個人。我是唯一一個一直愛著你的人,即使是在你離開我的時候。」
我望著那些鮮花,看著他還握在手裡的那瓶香檳。一切都透露出浪漫和誘惑的氣息。「上帝啊!」我說,「你真的以為你可以把我騙到這兒來,給我些花和一瓶香檳,然後就萬事大吉了?這樣我就會撲進你的懷抱,一切都會回到過去?你瘋了,邁克。瘋了。我現在就走,回到我的丈夫和我的兒子身邊。」
他關上門以後我拿出了日誌。我沒有太多時間——毫無疑問他用不了5分鐘就會洗完——所以我必須能讀多快就讀多塊。我的眼睛掃過紙面,並沒有一個一個字地全部看清楚,但已經夠了。
「好的。」我說,「謝謝你。」
我咳嗽著,一陣狠命的乾嘔被塞在喉嚨里的襪子堵住。我開始窒息。我想到了我的兒子。現在我再也見不到他了,但至少死前我知道自己有個兒子,而且他活得好好的,開開心心,這已經足以讓我快樂。我想到了本。我嫁的、卻又忘記了的男人。我希望見見他。我希望告訴他,經過諸般波折以後,此刻我能夠記起他。我記得在曼徹斯特教堂里舉行的婚禮,在雨中拍攝的結婚照。
「沒關係。」我說,「說下去……」
「我沒事。」我說,儘管事實並非如此。
我走到衣櫃旁挑了一條長裙、一條短裙、幾條長褲,一條仔褲。我注意到了櫃底的鞋盒子——一定是以前藏日誌用的——現在裏面空蕩蕩的。我不知道出去度假時我們會是一對什麼樣的情侶:傍晚我們是會在飯店待著,還是會去舒適的酒吧輕輕鬆鬆地享受融融的紅色火焰帶來的暖意。我好奇我們是會選擇步行一般去城市和周邊各處探尋,還是搭上一輛計程車去遊覽經過仔細挑選的景點。至今為止,有些事情我還不了解。生命中餘下的時間里,正是這些事情可以讓我去探究、去享受。
他踩上了最低一層台階,樓梯嘎嘎吱吱地作響,他先脫了一隻鞋,接著又是一隻,這時我聽見了呼氣的聲音。現在他會穿上拖鞋,然後他會來找我。現在我知曉他的日常習慣了,這讓我感到一種快樂——我的日誌給我提供了答案,儘管我的記憶幫不上忙——可是當他一步一步地登上樓梯時,另外一種情緒攫住了我的心:恐懼。我想到了寫在日誌扉頁上的東西:不要相信本。
「那些一定是他偽造的。」他說。
又是這個詞。記得。有一瞬間我想也許他在說反話。
「我這就過來。」克萊爾說,「我要把你從那兒弄出去。」
「他們怎麼說?」
「我的日誌呢?你知道我的日誌嗎?」
後來回想起來我會覺得當時我早該再打他的。用那張高凳,或者空手。用什麼都行。我早該確保他再不能作惡,確保我可以逃掉,逃下樓,甚至逃到可以拉開旅館門大聲呼救。
「克麗絲,我告訴他們我想給他寄些文件,寄一封信。我問了他的正式頭銜。」
「克麗絲,本絕對不會打你,永遠也不。他絕對做不出來這種事。」
這時我突然間明白過來,恍然大悟。哦,上帝,我想,她不知道,本沒有告訴她。
接下來我做的事情不在計劃之中,那是一種本能。我向垃圾桶撲了過去。由於雙手綁著,我收勢不住,扭成一團倒在了地上,同時聽見嘩啦一聲。手臂上傳來一陣疼痛,我以為自己會暈過去,但沒有。垃圾桶翻在地上,燃燒著的紙片撒了遍地。
電話筒沉默著,接著克萊爾說:「悲傷?什麼悲傷?」
克萊爾不到半個小時就給我打了回來。現在我的思緒搖擺不定,一會兒晃到這邊,一會兒晃到那邊。我知道該怎麼做。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我知道該怎麼做。不過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念頭。我突然不寒而慄,意識到了真相:我處在危險之中。
我看著身旁的時鐘,突然吃了一驚。到這時我才發現它是日誌里提到的那一塊。我發現面前跟日誌里提到的是同一個客廳、我是同一個人。到這時我才完完全全明白過來剛剛在讀的原來是我自己的故事。
「我確定。」他說,「我們可能在附近什麼地方待過一次,你也許是想起了那次。」
「我們現在在哪裡?」我說。碼頭入口處寫著一些字,明亮的白色燈光把它們襯托得格外鮮明,可是隔著布滿雨水的擋風玻璃我沒有辦法看清楚。
我看著他,我可以看出他並不想告訴我。那個寫信給我的男人,相信我、照顧我的男人,因深愛我而離開我卻又回來找我的男人,似乎已經消失了。
幾乎是在這句話說完的一剎那我就後悔了。我看見他畏縮了。他看著我,嘴唇動了動似乎要說話,眼睛里露出了受傷的神情。
「有理由猜測,他從上周起已經開始在讀你的日誌,說不定更早。剛開始克萊爾無法聯繫上亞當,也沒有本的號碼,於是她打電話去了『韋林之家』。那邊只有一個聯繫電話,他們以為是本的,但實際上是邁克的。克萊爾沒有我的電話號碼,甚至連我的名字也不知道。她打電話給了邁克所在的學校,說服他們把他的地址和電話號碼給了她,可是兩樣都是假的。她簡直是進了一個死胡同。」
我看見自己站在一個提包前面:一個有點磨損的軟皮箱。我很興奮。我覺得再次年輕起來,像一個要去度假的小孩,或者一個準備約會的少女:一心好奇著事情會怎麼發展,究竟他會不會讓我跟他回家,我們會不會上床。我感覺到了那種新奇、那種期待,可以品嘗到它的滋味。我用舌頭裹著這種感覺,細細地品嘗著它,因為我知道它不會持續太久。我一個接一個地打開抽屜,挑著襯衫、長褲、內褲。令人興奮的、性感的。那種你穿上只為了讓人想脫下它的內褲。除了我正穿著的平底鞋,我多帶了一雙高跟鞋,又拿出來,再放回去。我不喜歡高跟鞋,可是這個晚上跟幻想有關,跟打扮有關,跟成為不一樣的我們有關。這些都弄完以後我才開始收拾實用的東西。我拿了一個亮紅色皮革加襯洗漱包,放進香水、沐浴液、牙膏。今天晚上我想顯得美麗一些,為了我愛的男人,為了我曾經一度差點失去的男人。我又放了浴鹽。橙花的。我意識到我正在回想起一個夜晚,那時我在收拾行裝準備去布賴頓。
「可是——」我開口說。
「我沒有跟他說話,我只是想確定他在那裡工作。」
我轉身面對著他,他吻了我。在這個地方,他的吻逗留著。他用嘴唇輕拂著我的唇,把他的手埋進我的頭髮里,撫摸著我的後背。我努力抵抗著逃開的衝動。他的手又往下挪了,沿著我的後背放到了臀上。我拚命咽了一口唾沫。
「克麗絲。」克萊爾說,「冷靜。」
他們怎麼敢?他們怎麼敢?
「是因為我去了你家,對不對?對不起,克麗絲。我不會再那麼做了,我保證。我只是想見你,我想向你的丈夫解釋——」
我鎖上浴室的門,分開了兩條腿。剛開始是微微一條縫,後來越張越開。我掀起襯衣往下看。我看見了在想起亞當那天見到的妊娠紋,還有蓬蓬的陰|毛。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剃過、不知道自己是否選擇不因自己或者丈夫的喜歡改變它。也許這些事情已經不再重要了,現在不重要。
「我必須跟你見面。」我說,「你能過來嗎?」
「為什麼不行?」他說,「你寫我了嗎?」
我喊得更大聲了,他把我反身轉過來向後推。我倒下了,天花板和他的臉在我眼前滑倒,好像垂落的窗帘。我的腦袋撞在一件硬邦邦的東西上。我意識到他已經把我推進了浴室。我扭過頭看見鋪著瓷磚的地面從身邊伸展開,看見了馬桶底和浴缸的邊。地上有一塊壓碎的肥皂,黏糊糊的。「邁克!」我說,「不要……」但他蹲在了我身上,雙手掐著我的喉嚨。
「我在洗手間里。」我對著我曾經當做是自己丈夫的人喊道。我的聲音聽起來很沙啞、絕望。「再過一分鐘我就下來。」
我把手放到臉上,摸到眼睛周圍腫起了一圈。我心中閃過一絲憤怒,很顯然她不相信我。
記憶又回來了。我們坐在一輛車裡,在一個夜晚。我在哭,他注視著窗外,一句話也不說。「說幾句吧。」我說,「隨便什麼,邁克?」
「他們說不能打擾他,他正忙著上課。」我感覺鬆了一口氣,至少在這點上他沒有說謊。
我想到了我的小說《致早起的鳥兒》接著看了看手裡的日誌。一個念頭不請自來。如果一切都是我編造的呢?
「我只是奇怪他會在學校里工作。你知道他受的是建築師專業訓練嗎?上次我跟他聯繫的時候他正準備自己開業,我只是覺得他在中學上班有點兒古怪。」
他站起來,把金屬垃圾桶從梳妝台上滑過來,取出裏面空空的夾層扔掉。「那就簡單了。」他把垃圾桶放在地上、擱在他的兩腿之間,「簡單。」他把我的日誌放進垃圾桶,抬起地板上的散頁也扔了進去。「我們必須毀了它。」他說,「全部,一次全部了結。」
「是的。」她說,「是的!」
我隨意給我們兩個人都挑了些衣服,疊好放進了手提箱。這時我感覺身體一震,一股力量突然向我湧來,我閉上了眼睛。眼前是一幅圖像,明亮,卻閃爍著微光。剛開始景象並不清晰,彷彿它在搖擺不定,既遙不可及有無法看清,我儘力張開意識的雙臂向它伸出手去。
我想到了家中的本和亞當。現在本會奇怪我在哪裡。也許他很快就會叫警察。我是多麼愚蠢,跟任何人都沒有打聲招呼就上了火車來到這兒。蠢到相信一張打字機打出來的紙條——即使上面灑了我最喜愛的香水——會來自我的丈夫。
「是的,當然。」本說,「別擔心。」他按了按鈴。
我絞著雙手坐在床邊上。我無法讓思緒冷靜下來,沒有辦法停留在任何一個念頭上。恰恰相反,我感覺念頭紛雜,彷彿在沒有記憶的思維中每一個想法都有太多成長遷徙的空間,在陣陣火花雨中跟其他的想法碰撞,再旋轉著拉開距離。
我的心九-九-藏-書中洋溢著仇恨。「我記得你的名字。」我說,「其他什麼也不記得。只是你的名字。」
她很漂亮,金髮碧眼,頭髮剪得短短的,她讓我想起了克萊爾。照片中的亞當直視著鏡頭,笑容,她微微扭頭望著他,臉上又是幸福又有些不滿。他們之間充滿了心照不宣的氣氛,彷彿他們跟鏡頭後面的那個人——不管他是誰——正在一起分享一個好笑的笑話。他們很開心,想到這個我也開心了起來。「她叫什麼名字?」
日誌出現了間隔。我發現自己沒有提起納什醫生。他不管我了嗎?我不用他幫助就找到了這本日誌?
門開了。本進來的時候我沒有說話,但我的腦子裡思緒飛奔。這是我受襲的那個房間嗎?他為什麼不告訴我我們會來這裏呢?前一陣子他甚至根本不想告訴我我被襲擊的事,怎麼突然就轉變態度帶我到了事發的房間呢?
汽油味,又濃又甜。我的脖子有點痛。我睜開了眼睛。在眼前我看見濕漉漉的擋風玻璃被我呼出的氣罩上了一層霧,透過玻璃可以看見遠處的燈光模模糊糊的,看不太清楚。我意識到我一直在打瞌睡。我靠在玻璃上,頭很彆扭地歪著。車裡安安靜靜的,引擎已經熄火。我轉過頭。
我的臉上有淤傷,還痛。這麼說前兩天我該看得出有什麼事不對勁吧?
「不。」我說,「我們一直在做測試,一些聯繫。我做了一次掃描——」
接著我突然有了一個念頭。納什醫生。一定跟他有關。否則為什麼本——這麼多年來他本來早就可以這麼做卻一直沒有——現在決定把我帶到這兒來呢?
沒有關係。
我感到心中湧上一股喜悅:「難道我記起一個星期前發生的事情還不夠證明記憶已經恢復了嗎?我又可以形成新的記憶了?還能留住它們?」
「你為什麼不躺下?」本說。
我想知道亞當開不開車。我猜他在部隊一定要開車,可是休假的時候他開車嗎?他會來接我——他那個生病的母親——帶我出遊、帶我去他覺得我會喜歡的地方嗎?還是他認定這麼做毫無意義,無論當時我有多麼開心,一覺之後都會像房頂的積雪一般消融在暖和的天氣里呢?
還是我不再把它藏起來了?我繼續讀下去。
「是啊!當然了!我愛你克麗絲。我要你記起來你有多麼愛我。我希望我們能夠再在一起,好好的。我們原本就應該那樣。」他停了下來,聲音低成了耳語,「我不想再當本了。」
「是的。」他輕聲說。
我抬起了頭,本,或是那個裝成本的男人,已經洗完澡出來了,他正站在門口,穿著剛才的衣服,望著我。我不知道他在那兒已經待了多久,看著我讀日誌。除了一種空洞洞跟的表情,他的眼睛里什麼也沒有,彷彿他對看見的東西幾乎不感興趣,彷彿那跟他無關似的。
這時我看見了說話的人。她微笑著,我著我的手。是克萊爾。跟那天我看見的克萊爾一模一樣,不是我剛睡醒時可能會期待見到的年輕時候的克萊爾。我注意到她戴著上次戴過的那對耳環。
「可是為什麼呢?難道你不開心嗎?難道你不再愛我了嗎?難道你不想跟我一起在這裏嗎?」
「我是說它是私密的,你看的話我會覺得不舒服。」
「不是克萊爾。」我說。我低下了頭:「是別人。」
「他姓納什。很明顯他幾個星期前聯繫上了我。」雖然話正從我的嘴裏說出來,我卻仍然感覺不是在講自己的故事,而是在說別人。
「不。」我憤怒地說,「不,我不記得!」
我笑了。「是的,」我說,「我想是的。」我望著他,發現自己可以想出他穿另外一套西裝、頭髮更短些的模樣。
我們喝了點東西,我把行裝收拾起來,本在廚房裡沖了些茶,然後我們鑽進了車裡。我查看過確實帶了手提袋,日誌還裝在裏面。本往我給他準備的包里加了幾件東西,還帶上了另外一個包——是他今早上班帶著的皮革挎包——加上從衣櫥深處找出的兩雙徒步靴。他把這些東西塞到行李箱的時候我站在門邊,然後等著他檢查確保門都已經關好、窗戶已經全部鎖上。我在問他路上要花多少時間。
他一邊關門一邊大喊。「克麗絲!克麗絲!我回來了。」不過他的聲音並不精神,聽起來很疲倦。我也大喊回去,告訴他我在卧室里。
「媽媽。」他說,「爸爸正在趕來,他快要到了。」
「我很快就會回家。」他說,「你能想辦法把我們的行李收拾好嗎?我回家以後會幫忙,可是如果早點出發會好些。」
「結果呢?」我說。
他扭頭望著車窗外的大海。遠處有孤零零的一盞燈。浪里的一艘船,在黑沉沉的海面上亮出一點兒光。本說話了:「我們會沒事的,對吧,克麗絲?」
我一張張地看看這些照片,它們亂成了一團。照片里有嬰兒時期的亞當,小男孩亞當。這些一定是原來放在金屬盒子里的相片。有一張引起了我的注意。這張照片里的亞當是個年輕人,坐在一個女人身邊。「他的女朋友?「我問。
我有種無法抗拒的感覺,覺得自己被漫漫無邊的水面圍困著,身不由己:「他怎麼說?」
但我必須睜開。我別無選擇,只能面對既成的現實。
我看了看自己的包,找到了納什醫生給我的那部手機。已經很晚了,我想。他不會還在上班。他會跟他的女朋友在一起,度過他們兩人的傍晚時光,做兩個正常人做的事情,不管是什麼。我不知道兩個正常人在一起的情形是什麼樣的。
過了一會兒我打電話給克萊爾。本給我的手機用不了——我想可能是沒電了——因此我用了納什醫生給我的那一部。沒有人接電話,我在客廳里坐下。我放鬆不了。我拿起幾本雜誌,又放下;打開電視盯著屏幕看了半個小時,甚至根本沒有注意到放的是什麼。我盯著日誌,卻無法集中精神,無法寫字。我又試著給她打了好幾次電話,次次都聽到答錄機讓我留言。直到過了午飯時間她才回了電話。
「你們怎麼知道我在那兒?」
我大喊起來:「你還是應該有他的照片,給我看看!」
我想著他用來罵我的那些話,他對我的種種指責。「他說我是個婊子。」我覺得嗓子里湧上了一聲抽泣:「他——他說我跟納什醫生上過床,我說我沒有,接著——」
「本,我能理解,我原諒你。」我看著他的眼睛。它們也顯得死氣沉沉的,彷彿它們已經見過無數恐怖的景象,已經再也承受不住了。
「你在跟他上床,不要騙我。」
「本說在我們的老房子里有過一次火災,我們丟了很多東西。」
「我正要給你打電話。」她說,「我感覺糟透了,今天還只不過是星期一!」
我緊緊地把大衣裹在身上。晚風很涼,大雨滂沱。我趕緊跑上了台階,打開前門。玻璃上貼著一塊告示。暫無空房。我穿過房間進了大廳。
「沒事吧,親愛的?」那個不是本的人喊道。我聽到樓梯上響起了他的腳步聲。才發現我沒有鎖上浴室的門。我壓低了聲音。
「是的。」我說,「拜託!我想跟你談談。」
我坐了一會兒,感覺很無助。望著門口,有點希望能看到本黑乎乎的影子映在磨砂玻璃上,往鎖孔里插|進一把鑰匙;我又有點兒害怕看見這一切。
「你!」我說。「你是誰!」他什麼也沒有說。他望著我面前的紙頁。「回答我!」我說。我有權問出這句話,可是我的聲音卻毫無氣勢。
他脫下長褲,對摺起來掛在衣櫥里:「我敢肯定沒有問題。」
我陷入了沉默,一切全亂套了,不過她是對的。我的日誌只記了幾個星期的時間,在那之前可能發生過任何事情。
我說這些話是為了讓他難過,可是他的反應讓我吃了一驚:「不過你不記得本,對吧?你肯定沒有愛過他,亞當也是。」
如果一切都是真的,我會找到我的兒子嗎?
他沒有回頭:「我希望你原來在去看他之前就先告訴我。不過,不,我不介意。」
我把他拉到身邊,呼吸著帶有我兒子氣息的空氣,我非常高興。
我坐在地板上,日誌在我的面前散落著。這是我生命中缺失了的一個星期。我讀了我的故事里餘下的部分。
「也許他不能經常到倫敦來?」
「她醒了。」他說,接著眼前出現了更多的面孔。我飛快地掃視著他們。邁克不在其中,我稍稍放鬆了些。
他在椅子上向前挪了挪,似乎要站起來:「一本日誌?記了多久?」
今天他說我是摔的。經典的老一套,可是我相信他了。為什麼不呢?他已經不得不解釋我是誰、他又是誰、我怎麼會在一棟陌生的屋子裡醒來而且比自以為的年紀老上幾十歲,那對於他所說的我的眼睛青腫、嘴唇裂了縫的理由,我為什麼要懷疑?
他站了起來。他看上去非常高大,高高地凌駕於我之上,擋住了我的視線。
「我很抱歉,我愛本,我們之間有問題,是的,但我愛他。他是我命中注定的那個人。我很抱歉。」
「是的。」我說。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他一定知道我們在哪裡、這意味著什麼。他一定一直在計劃這一切。「是的,我沒事。我只是覺得有點累。」
他轉頭面對著我:「你的確愛我,對嗎?」
「親愛的。」本說著把碟子放在我們中間的咖啡桌上。碟子邊上放著一塊嚼了一半的肉塊,淺淺的肉汁里漂著豌豆。「一切都還好嗎?」
「你不記得我們原來有多麼相愛?」
他轉過身,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看見了他眼睛里一閃而過的惱意。「我先看一下,然後我們再把袋子放上車。沒問題的,謝謝你開了個頭。」他坐在梳妝台旁邊的椅子上,穿上了一條退色的藍色仔褲。我注意到仔褲正面有一條熨出來的清晰摺痕,體內那個二十多歲的我幾乎控制不住地覺得他很好笑。
我沒有看到完整的故事。故事還有一些缺失的片段。許多頁。
我搖了搖頭。我決定讓他說下去,我想要了解他要說的一切。
接著我會忘記一切,這本日誌會變成唯一留下的東西。
他沒有動。他看著我,眼睛里一片空洞。我以為他沒有聽見我說的話,接著他說:「什麼襲擊?」
「當然,我當然愛你。」
對於準備度假的人們來說,我看得出訂到這樣一種房間會讓他們失望,可是雖然本給我們預定了這個房,我卻沒有感覺到失望。熊熊的恐懼已經燒光了,變成了擔心。
「備用卧室里有兩個包,在衣櫥里。用它們裝行李。」
「什麼真相?」
可是我需要他回來,沒有他我活不下去。
我的頭腦亂轉著,努力要弄明白他會是誰。某個從「韋林之家」來的人?一個病人?一切完全說不通。另一個念頭冒上來又隨之消失,我感到一陣恐慌。
「克麗絲,你以為亞當不來看你,但我不相信。也許他的確來看望過你,在他能人到的時候。」
「我想好起來,本。」
紙。一頁又一頁的紙。我認得它。淡淡的藍線,紅色的邊。這些紙跟我日誌里的一模一樣,我一直在記的那一本。
「克麗絲!」她打斷我,「我馬上去你那兒。待在那裡別動。」
「他的頭髮看起來像是褐色的。」我說。我聽見一輛車停在了屋外。
他嘆了一口氣:「我知道。以前你一直是的,可是現在我不再確定了。你變了。自從出了事以後,這些年來你變了。有時候我不知道你是誰,每天我醒來不知道你會變成什麼樣。」
我們在那兒坐了很久,感覺像有幾個小時。本在我的身邊,凝望著大海。他的目光在水面上逡巡,彷彿在尋找著什麼,像要在黑暗中尋找答案。他不說話。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帶我們兩人到這兒來、他希望找到什麼。
我發現心中又升起了怒意,但我牢牢地抓住了它。我沒有權利生他的氣,他不知道我了解到了什麼、不清楚的又是什麼。
我沒有再讀下去。覺得輕飄飄,空洞洞的。我覺得自己可能會向後倒去,不然的話會飄起來。我能相信這些話嗎?我想相信嗎?我想相信嗎?我靠在梳妝台上穩住身體繼續往下讀,只模模糊糊地明白我沒有再聽見本的沐浴聲了。
我覺得自己越來越惱怒了:「我們有一過,不過不多。除了他嬰兒時期和幼童期的照片,其他時候的幾乎沒有,而且沒有度假照,甚至沒有我們的蜜月照,也沒有一張聖誕節照片。像這樣的都沒有」
「但我記得亞當在葬禮。」我說,「他的棺木……」
「我們以前來過這兒嗎?」我說。他搖搖頭。「你確定嗎?這兒看起來很眼熟。」
「可是我記在日誌里了。」我說。
不過他是一個謹慎的司機,至少我可以看出這點。他慢慢地往前開,不時查一查鏡子,稍有風吹草動就立刻慢下來。
又是一陣長長的沉默。
「可是——」
「今天下午?」
我有了一個念頭:「你讀過嗎?」
辦公室比我想象中要小,甚至比我預料的整潔一些,可是柜子的確在那兒,顏色是跟槍支一般的金屬灰。
我感到一陣怒火。「本。」我說,「我知道亞當。」
「我不知道,很多年前。」
「我——」
他走到我的面前,用雙臂圈著我,彷彿要擁抱我,開始撫摸我的頭髮。「克麗絲,親愛的。」他低聲喃喃地說,「不要這麼說,不要去想它,它只會讓你難過。」
我摸著門的把手,扭開它,把門拉開。本已經把亞當留給祖父母帶了。我們面前是整整一個周末,無牽無掛的一個周末,只有我們兩個人。
「不。」我說,「我認為我從來沒有愛過你,不然的話我一定能記得更多。」
「一個筆記本?」他說到筆記本的樣子讓人覺得它十分微不足道,彷彿我一直在用它來寫購物清單或記電話號碼。
我不能待在這兒,在這個毀了我的生活、奪走了我的一切的地方。我試著算出自己還有多少時間。10分鐘?5分鐘?我走到本的包旁邊,打開了它。我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做:我沒有在想為什麼或者怎麼做,想的只是我必須行動起來,趁本不在的時候,在他回到這裏、事情再次改變之前。也許我打算找到車鑰匙,弄開門下樓去,走到下著雨的街道上,找到車。儘管我甚至不敢肯定自己會開車,也許我打算試一試,鑽進車裡把車開得遠遠的,遠遠的。
「是誰?」他喊道,「誰?」
我站了起來。我感覺很憤怒。想到他會回來倒上香檳,跟我一起上床睡覺,我就無法面對。我也不能忍受想到他的皮膚貼著我的皮膚,不能忍受夜裡他的手會放在我身上撫摸我、壓著我,促使我迎合他。我怎麼做得到呢,在沒有自我的時候?
兩個包都在備用卧室里,在他告訴我的地方。兩個包都緻密結束,其中一個稍稍大一些。我拿著它們穿過房間進了卧室——今天早上我就是在這裏醒過來的——把包放到床上。我打開頂層抽屜看見了自己的內衣,擺在他的內褲旁邊。
「你是什麼意思?一個醫生?」
他咆哮了一聲向我撲來,整個身體都撞在我身上。我們兩個人扭成一團猛地撞在梳妝台上,跌跌撞撞地沖向門口。「克麗絲!」他說,「克麗絲!不要離開我!」
我握住了他的手。它既溫暖又冰冷,稍微有點濕。我想要用兩隻手握著它,可是他既不迎合也不抗拒,相反他的手毫無生氣地放在膝蓋上。我捏了捏它,直到那時他似乎才注意到我在握著他的手。
我終於恍然大悟——否則他怎麼會知道這個房間,知道那麼多我的過去?
「在學校?」她說,「你是說大學?他現在在教書嗎?」
他露出了微笑。「知道吧,有時候我覺得如果那天晚上你死了,可能更好。對我們兩人都更好些。」他望著窗外,「我會跟著你去,克麗絲,如果那是你想要的。」他又低下了目光:「會很容易的。你可以先走。我答應你會跟著來。你相信我,對吧?」
「克麗絲……」她說。
「今天早上你跟我說本——對不起,是邁克——告訴你,你們要去度周末。你說他告訴你要去海邊。克萊爾剛剛把發生的事情告訴我,我猜他是帶你去了那兒。」
「一張他的照片都沒有。」我說。他問我是什麼意思。「到處都是照片,可是沒有一張是他的。」
「當老師。他是化學部的頭兒,我想他是這麼說的。」我對於不知道自己的丈夫靠什麼謀生、想不起來他是怎麼賺錢讓我們在這所房子里生活下去感覺頗為內疚,「我不記得了。」
我打開了門。房間很黑,儘管在屋子的頂部,卻比我預想的要大。我可以看到對面的一扇窗,窗戶后亮著一盞昏暗的灰色燈,映照出了傢具的輪廓:一張梳妝台,一張床,一張桌子和一把扶手椅。隔壁酒吧的音樂一下下敲擊著,不再清晰,變成了沉重的、悶悶的低音。
恐懼在我心裏一陣陣地翻湧。「不。」我說,「他在附近一家中學上班,我記不起名字。」
「還記得那些照片嗎,克麗絲?浴室鏡子旁邊的照片?瞧,我帶它們來了,帶給你看的。」
「那當時你為什麼一定要打電話給她呢?」他的臉上籠罩著怒意,握著我的兩隻手開始收緊,「為什麼?為什麼克麗絲?我們原本過得不錯,一直到那個時候,過得都不錯。」他開始搖晃著我。「為什麼?」他喊道,「為什麼?」
他一張張找過手裡的照片,我以為他會拿出一張他們兩人的合影來,可是他沒有。他的兩隻手無力的垂在身邊。「我身上沒有帶。」他說,「一定是在家裡。」
他的話像一記重拳一樣擊中了我。我意識到在他的母親患上失憶症時亞當還只是一個蹣跚學步的嬰兒,理所當然我從來不認識我兒子的未婚妻,每天我見到他都像第一次見面。
一覺醒來便會忘記亞當和本似乎讓人無法想象,感覺彷彿成為一具行屍走肉。
我深吸了一口所,把聲音壓低成了耳語:「本打了我。」我聽到她吃驚地喘了一口氣。
「他勸你把事情記下來了?」
「海倫,她叫海倫。」
我開口說話,可是一時間所有的一切都在這時向我湧來,所有情感互相交織在一起。喜悅,喜悅,我記得其中有喜悅。因為知道亞當還活著,我的舌頭上體會到了十足的快樂的滋味,可是混雜其中的也有恐懼帶來的又酸又苦的味道。我想到了我的淤傷,想以了要打出這樣的作本一定用上了多大的力道。也許他的暴力不僅僅體現在身體上,也許在有些日子里他告訴我我的兒子死 了,這樣他便可以看見我因此痛苦並藉以取樂。是不是在其他的一些日子里,在一些我記起懷孕或生子的日子里,他會直截了當地告訴我亞當已經搬走,現在在城市的另一端生活?
我合上了相冊。
我一定要問他是否知道我的日誌、是否讀過、有什麼想法。
「我們的結婚紀念日?」
「一道疤?」我說,「在哪兒?」
我走到窗邊。「本吃肉……」我的語速很慢,「他不是素食主義者……反正現在不是。也許他變了?」
我繼續為我的男人收拾行李。
從樓梯上傳來了腳步聲、說話聲。高個子男人一定正把本帶到這兒,到我們的房間里來。他們會一起搬行李、把它抬上樓梯,繞過難走的平台。他很快就會到這兒。
我上了樓。辦公室很整潔,桌上擺著一堆堆文件。我很快找到了一些帶信頭的紙:一封關於家長會的信,日期已經過了。
第一條記錄標著日期。11月23日,星期五,上面寫著。是我跟克萊爾見面的那天。我一定是在晚上寫的這條記錄,在跟本談過以後。也許我們終於還是進行了那場我所期待的對話。我坐在這兒,日誌寫道,在浴室的地板上,據稱我每天早上在這所屋子裡醒來已經有好幾年了。我的面前擺著這本日誌,手裡拿著筆。我在寫,因為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事情。
「本,」我說,「你弄痛我了。」
我聽見自己說話了。「我想我會的。」我轉身面對著床。也許他們一直有接觸?納什醫生說的可能都不是真的。我想像著他在跟我說完再見以後撥打著本的號碼,告訴他我的進展情況。
「是你們倆。」他說,「看,我和你。」照片里我們坐在小船上,在一條河——或運河——里。我們的深厚是昏暗渾濁的喝水,河面上模模糊糊地露出蘆葦叢。我們看上去都頗為年輕,現在已經松垮垮的皮膚咋相片里顯得還挺緊緻,眼睛上沒有皺紋,因為開心而睜得大大的。「你難道看不見嗎?」他說,「你看!這是我們。我和你,在很多年前,我們在一起已經很多年了,克麗絲,很多很多年了。」
「我一直留著一個筆記本。」
「我愛海。」他說話的時候沒有看我,我意識到我們停在了一個懸崖上,已經遠遠駛到了海岸線。
在擋風玻璃上飛濺的雨水前,是汽車的前蓋,再往前是一道低矮的木頭柵欄。在我們身後的街燈發出的光亮里,柵欄隱約露出模糊的輪廓。我看不清柵欄後面的東西,只看見一片廣闊而神秘的黑暗,月亮懸在當空,那是一輪低垂的滿月。
我的心跳加快了。我又回頭讀了這一段,眼神一遍又一遍地被一個詞吸引:血。出了什麼事情?
都不是。在盒子里我找到了我的小說。不是納什醫生給我的那一本——封面上沒有咖啡杯印,紙質看來很新。這一定是本一直留著的一本,等著我明白過來、再次擁有它的那一天。我很好奇納什醫生給我的那本上哪去了。
「克麗絲?你沒事吧?你在家嗎?」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他在學校,我猜。他說要到5點才回來。」
read.99csw.com聖安妮學校。」我說,「你要號碼嗎?」她說她會自己找。
「我知道你是為了保護我才這麼做的,把事情瞞著我,可是不能再這麼下去了。我要知道。」
「那你在哪兒?」
「你是怎麼到那兒的?像你這樣的一個人怎麼會到得了醫生的診所呢?」他的話是從嗓子里擠出來的,口氣變得非常急迫,「怎麼去的?」
「你原諒我嗎?原諒我離開過你?我不想那樣做的。我別無選擇。我很抱歉。」
所以我繼續過日子。他去上班時我給了他一個道別吻,我清理了早餐留下的東西,洗了個澡。
屋子裡感覺太安靜了,只有時鐘的滴答聲和遠處城市發出的嗡嗡聲。
「我們到了。」我們開上了一條小街,停在一座房屋前面,本說。大門的檐篷上有字:麗晶旅館。
他蹲了下來,向我伸出了雙手。他在微笑,彷彿我是一隻動物,他正試著把我哄出藏身的洞。
「我得走了。」我說著打開車門,邁上了礫石地面,「我很抱歉。」
「是的。克萊爾說服我有些事情不對勁兒,當然看到亞當還活著也證實了這一點。我們到了你家,但那時你們已經出發去布賴頓了。」
「當然。」 我說,「我們一定會的。這對我們是一個新的開始。現在我有了我的日誌,納什醫生會幫我。我越來越好了,本。我知道我在好轉。我想我要重新開始寫作,沒有理由不這樣做。我會沒事的。不管怎麼樣現在我聯繫上了克萊爾,她可以幫我。」我有了一個主意。「我們三個人可以聚一聚,你不覺得嗎?像以前一樣!像在大學里的時候!我們三個人。還有她的丈夫,我想——我想她說過有個丈夫。我們可以一起待著,會沒事的。」我的心思停留在日誌中提到的他說過的慌上,停留在我多次無法相信他的事實上,可是我趕開了這些念頭。我提醒自己一切都已經解決了,現在輪到我堅強了,積極起來。「只要我們承諾永遠對彼此坦誠。」我說,「那麼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寫了什麼?你記了些什麼?」
「不過你明白我知道亞當?」
「不。」他說,「她是對的,我一直愛著你。我不會再讓你回那裡去。明天,我要帶你回家。」
「我們沒有聯繫了。」他說。
還有最後一條記錄,是同一天晚些時候寫的。11月26日,星期一。我在日誌里加了時間。下午6點55分。
他非常憤怒。「日誌在哪裡?給我看。」
「有作用嗎?你們做了些什麼?他給你吃藥了嗎?」
我認定最好是吃過晚飯以後跟他談。我們是在休息室吃的——香腸和土豆泥,我們的碟子放在膝蓋上——當我們兩人都吃完以後我問他可不可以把電視關掉。他似乎不太情願。「我要和你談談。」我說。
他看著我:「哦,沒關係。你不需要道歉。我知道那不是你的錯,這一切都不是你的錯。我猜,我有點不公平,只為自己考慮。」
她提高了音量。「克麗絲,冷靜下來!」她說,接著一個念頭穿透了我腦海中重重困惑的迷霧:我在發狂。我吸了口氣努力平靜下來,這時克萊爾開始講話了。
「住嘴!」他說。他打了我,不然便是使勁晃了我,我開始恐慌。「住手!」我的頭又撞上了溫暖的金屬片,我嚇得說不出話,我抽泣了起來。
「他在其他事情上也說謊了。」
接著她說了一句奇怪的話:「克麗絲,他在阿富汗做什麼?」她的聲音很奇怪,聽起來幾乎有些開心。
「我們能帶上這本相冊嗎?」我說,「我想待會再仔細看看。」
尋求支柱的幻想破滅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心煩意亂的感覺。如果亞當和我也曾經吵過架怎麼辦?他一定會站在他的女朋友一邊,而不是選擇他的母親吧?
「我以為這是最好的辦法。」他說,「真的。我以為這樣事情會有所改善。幫得上你,幫得上亞當。我試圖開始新的生活。真的。」他猶豫了一下。「我以為只有離婚才能辦到這一點。我以為這樣我才能解脫。但亞當不理解,即使我告訴他你根本不會知道,你甚至不記得嫁給了我。」
而且,沒錯,我記得我愛他。我知道我真的愛他,我會一直愛他。
我讀得快了些,我的思緒磕磕絆絆地追隨著日誌里的詞語,從一行到下一行。我不知道本什麼時候會回來,也不能冒風險讓他在我讀完之前拿走這些日誌。現在可能是我唯一的機會。
他笑了,臉上是悲傷的神色。「是你的想象……」
「為什麼?他為什麼不來看我?他和本合不來嗎?所以他才不待在家裡?」
本在那兒,坐在我的旁邊。他醒著,目光透過車窗落在前方。他沒有動,甚至似乎沒有注意到我已經醒了,而是繼續盯著前面,他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在黑暗中分不清是喜是怒。我扭頭去看他在看什麼。
「你不是他的父親,對吧?」我說,「父親怎麼會沒有和兒子的合影呢?」他的眼睛眯了起來,彷彿非常憤怒,但我停不下來。「什麼養的 父親會告訴他的妻子他們的兒子死了,可是實際上他缺活的好好地?承認吧!你不是亞當的父親!本才是!」這個名字出口的時候我的眼前出現了一幅圖像。一個帶黑框窄眼鏡、黑頭髮的男人,本。我又說了一遍他的名字,彷彿要把他的形象烙在我的腦海里。「本。」
「不過?」
他推開浴室門時,我結束了通話。
他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腿。有那麼多我曾經想知道的事,可是我非常疲憊,而且也已經來不及了。我感覺似乎可以閉上眼睛,讓自己陷入遺忘,抹去所有的一切。
「抱歉,是的。」他說,「我聽見了。」我注意到他並不驚訝。這麼說他早已經知道我在接受納什醫生的治療。「我在下班回來的路上。」他說,「有點麻煩。聽著,我只是要提醒你記得收拾好行李,我們要去……」
「對不起。」我說。
「他很快就到家了。」我說,「你還來嗎?你會幫我把事情理順嗎?」
「什麼學校?」她問道。
她的語氣讓我困擾,可是與此同時也鬆了一口氣。一想到可能馬上能夠見到我的兒子,我覺得興奮起來。我想看看他,想見到他的照片,就現在。我記得我們幾乎沒有什麼他的照片,有的那些都被鎖了起來。一個念頭冒了出來。
「當然。」我說,接著加了一句,「我很期待!」說出口以後,我意識到這時事實。出門對我們有好處,我想,離開家。對我們來說,這可以是另一個開始。
我想知道自己是否帶了日記,接著想起來曾經拿了它放在包里。我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今晚我會把它放在枕頭下面,那樣明天我就會找到它、讀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正是在那時我想了起來。多年前當他襲擊我時,我正懷著孩子。不是邁克的,是本的。那個孩子本該開啟我們新的生活的。
「救救我。」我說,「救救我。」
「我不太清楚。幾個星期?」
我把手深深地伸進了包里。我摸到了金屬,還有塑料。軟軟的東西。然後是一個信封。我把它拿了出來,心想裏面可能放了照片,卻發現這是我在家裡的辦公室里發現的那一封。我一定是在收拾行李的時候把它放進了本的包里,本來是打算提醒他這封信還沒有開過。我翻過信,看見封面上寫著「私人信件」的字樣,想也沒想就開了封取出了信紙。
他顯得開心了些,但仍然一副謹慎的模樣。
現在我不得不繼續說下去,我已經一腳蹚進的河流讓人無路可逃。
我的前面是亞當和海倫的合影,躺在他扔下照片的地方。即使在種種混亂中我仍然想知道這張照片是如何到他手上的,接著我反應了過來。亞當把照片寄到「韋林之家」給我,邁克去接我時拿到了這一張以及其他所有照片。
「我困了。」我說,「我們可以去酒店嗎?」
「不。」我急匆匆地說,「我可以給她打電話,我可以告訴她我弄錯了,當時我忘了你是誰。我可以告訴她我原以為你是本,可是我錯了。」
「他在軍隊里。」我說。可是即使話從嘴裏說出來,我也開始懷疑它的真實性,彷彿我終於開始面對某些我心裏一直都清楚的東西。
星期一。日期對我來說毫無意義:每一天都沒有留下痕迹,跟之前的一天沒有任何區別。
這就是我的本質。一隻動物。活在一個個斷裂的時間里,活在斷開的一天天里,努力想要使所在的世界變得合理。
我走出了三步,在他抓住我的腳踝前。我向下倒地,頭撞在梳妝台下的一張凳子上。我很幸運;凳子上的襯墊,緩衝了我下跌的勢頭,可是我落地時扭到了自己。疼痛猛然爬上了我的後背,衝上了脖子,我擔心自己摔斷了什麼東西。我向門口爬去,但他仍抓著我的腳踝。他咆哮著把我朝後拖,接著他的身體山一樣地壓到了我身上,他的嘴唇離我的耳朵只有幾英寸。
恐懼迎面而來。我聽到沖馬桶的聲音,卻不得不繼續讀下去。
「我想見見她。」我說。本從我手裡拿走了照片,他嘆了口氣。
「好吧。」她說,現在她聽起來很憤怒,「我馬上給他打電話,我要把這些事情弄清楚,他在哪兒?」
「你不喜歡嗎?」他轉向我。他的眼睛似乎無比悲傷。「你愛大海,是吧,克麗絲?」他說。
最後我再也等不下去了。我上樓脫了衣服,鑽進被窩寫了這篇日誌。屋裡還是空蕩蕩的。我會馬上合上日誌把它藏起來,然後關掉燈睡覺。
我想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些什麼事情。
我看著窗外的海。伸進水面的碼頭上涌滿了燈光,一端有個遊樂場。我可以看見一個圓頂建築、過山車、一部螺旋滑梯。我幾乎可以聽見遊客們發出的驚叫聲——在瀝青一般黑沉沉的海面上,他們被甩起來轉著圈。
「是的。」他說。
他打開了卧室的門。「親愛的!」他說。我沒有動。我還坐床邊,身旁是打開的袋子。他站在門邊,直到我站起來張開雙臂他才走過來吻我。
日誌在這裏結束。我瘋狂地翻著其餘的日誌,但上面一個字也沒有,只印著淡淡的藍線。日誌在等待著後續的、我的故事。可是沒有後續了。本找到了日誌,拿掉了這些頁,克萊爾沒有來找我。當納什醫生來取日誌的時候——在星期二——當時我根本不知道有什麼不對勁。
他的這個問題讓我吃了一驚。為什麼他會認為理解我支離破碎的生活意味著我想要改變它呢?
「是在亞當死前還是之後?」
於是我開了燈。
「阿富汗戰爭。」
「本。」我說,「我也愛你,而且我理解你以前做那些事情的原因,可是我知道你一直在對我撒謊。」
接著我來到這兒,發現了這本日誌,發現了真相。
或者我是打算找到一張亞當的照片;我知道它們在包里。我會只拿上一張,然後離開房間,逃跑。我會跑啊跑,然後,到了再也跑不動的時候我會打電話給克萊爾,或者任何一個人,我會告訴他們我再也受不了了,求他們幫幫我。
我不知道接下來發生了什麼,我不能拼湊起當時的情形。克萊爾開始說話,幾乎是在喊。「他媽的!」她說了一遍又一遍。我的腦子因為恐慌而亂成了一才。我聽到大門關上了,門鎖發出咔噠一聲。
「接著他打了我。」
我一動不動地站著。恐懼再次籠罩了我,跟在旅館外遇到的恐懼是同一種感覺,但不知道為什麼更加糟糕。我的身體涼了起來。有什麼不對勁,但我說不清楚。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卻覺得難以呼吸。我覺得自己彷彿快要淹死了。
肯定有個理由,我告訴自己。一定有。我翻看了桌子上堆著的文件:雜誌、售賣電腦軟體的目錄、一份學校的時間表,上面用黃色筆標出了一些欄目。還有一封封著口的信——我一時衝動拿了它——可是沒有亞當的照片。
「不要說話。」她說,「盡量放鬆。」她握住我的手,俯身向前摸了摸我的頭髮,在我耳邊低聲說了幾句,但我沒有聽清。聽起來似乎是,我很抱歉。
「邁克。」我抽泣著,「邁克——」
他露出了微笑,神情有些悲傷。「因為你是這麼跟我說的。」我告訴他我不明白。「在我們認識後幾個星期,有一天你告訴我亞當死了。顯然邁克是這麼告訴你的,而你相信了並告訴了我。當你在停車場問我的時候,我把我相信的真相告訴了你。火災也是一樣。我相信曾經有過火災,因為你是這麼說的。」
燈光耀眼,我努力讓眼睛去適應環境,接著看見了屋子。並不起眼。沒有什麼可害怕的。地毯是蘑菇灰色,窗帘和壁紙都是花朵樣式,不過不般配。梳妝台上有三面鏡子,一幅畫著鳥的畫已經褪了色,掛在梳妝台上。一張藤條扶手椅的墊子上卻又是另外一種花朵樣式。床上罩著橙色的床罩,上面有菱形花樣。
「是誰告訴你的?」他說,「是誰?是克萊爾那個賤人嗎?她他媽的那張臭嘴怎麼就這麼大呢,跟你說了這麼多謊話?她怎麼就到處插話呢,也不管別人樂不樂意?」
接著僵局被打破了。本從我身邊退開。我以為他要吻我,可是我的眼角卻掠過一片模糊的影子,我的頭上受了狠狠的一擊,被打得扭到了一邊。疼痛從下巴瀰漫開。我倒了下去,沙發向我迎過來,我的後腦勺挨上了什麼又硬又尖的東西。我大喊起來。又來了一擊,接著又是一次。我閉上了眼睛等待著下一擊——卻什麼也沒有。相反,我聽到腳步聲漸漸遠去,一扇門砰地關上。
「好。」
我想要說話,卻說不出來。我意識到嘴裏塞著什麼東西。一隻襪子,也許是。系得牢牢的、好好的,這時我意識到我的兩隻手腕被綁在了一起,腳踝也是。
我們身後熙熙攘攘的街道已經安靜下來,月亮高高地爬上了天空。我開始擔心我們會一整夜待在外面看海,周圍卻嘩嘩地下著雨。我假裝打了個哈欠。
然後我看見了它們。那些字,在碼頭的入口處。
「你是怎麼知道的?」
他閉上了嘴,又張開,模樣幾乎有些可笑。
「他就那樣打了你?」
「你是說——」
「他跟你說了些什麼?」
我飛快地掃視著照片,目光落在我和我丈夫穿著晨袍坐在早餐桌邊的那一張。相片里他笑得很開心,可是除了隱隱的胡楂兒外,他的臉上沒有一點兒疤痕。恐懼的浪頭猛地拍在我身上。
「我跟克萊爾見面了。」我說,「她給了我你寫的信。我已經讀了,本,在過了這麼多年以後,我讀過信了。」
我哭了起來,因為他說的是對的。我很可悲。克萊爾一直沒來,我沒有朋友。我只有孤零零的一個人,完全依靠著一個這樣對待我的人,而且,明天早上如果我還活著的話,我會連這些都忘光。
「克萊爾!告訴我他在哪兒!」
「那個跟你住在一起的男人,」克萊爾說,「我不知道是誰,但他不是本。」
我睜開眼睛,憤怒地喘息著。地毯從我的身邊往外延伸,現在它變成了縱行的。離著我的頭不遠處是一個打碎的碟子,肉汁滲到了地板上,被地毯吸了進去。豌豆被踩進了小墊子的紋路里,還有一根嚼了一半的香腸。房間門開了,又啪的一聲關上。腳步聲下了樓梯。本走了。
「很難想象本會傷害什麼人,不過我猜也不是不可能的。天啊!他甚至曾經讓我覺內疚。你還記得嗎?」
突然我聽見他上樓梯的聲音,這是我才幾乎第一次清楚地意識到我在這兒,在這家酒店房間里。跟本在一起,跟打了我的男人在一起。我聽到他的鑰匙在鎖孔里轉動。
「閉嘴!」他一遍又一遍地說,儘管我現在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在哭。我喘著氣呼吸,眼睛和嘴巴濕漉漉的,布滿鮮血和淚水,其他的我再也顧不上了。
可是,在接下來的一瞬間里似乎一切都沒有動、一切都沒有出聲。沒有呼吸聲,沒有路上的車流聲。我甚至沒有聽見時鐘滴答作響的聲音。彷彿生命處在暫停期間,在兩種狀態之間的巔峰上徘徊。
「什麼時候?」
「邁克?」我說,「我理解,我明白,那一定很不容易。」
她的語氣把我嚇壞了。我坐了下來:「怎麼了?」
我又睜開了眼睛。黑暗在遠處旋轉,傳來一股肉的味道。我吞了口唾沫,嘗到了血味。
屋裡感覺有些冷,一絲微風吹拂著窗帘。窗戶是開著的,我走過去關上了它。關窗戶前我向屋外望了望。我們的屋子很高;街燈遠遠地在我們的腳下;海鷗靜靜的佇立在街燈上。我的目光越過窗外的屋頂,看見了懸在天空的冷月、遠處的大海。我可以辨認出碼頭、螺旋滑梯、閃爍的燈光。
「你不是真那麼想的。」他說,「你不能。」
「親愛的,」他說,「冷靜。」他把手按在我的嘴上,我喊得更大聲了。「冷靜!會有人聽見的!」我的頭朝後仰去,撞上了身後的暖氣片。隔壁酒吧的音樂節拍毫無變化——現在只怕是更大聲了。他們不會,我想,他們永遠也聽不見我的聲音。我又喊起來。
「我知道他死在阿富汗了。」我說。
「今天早上沒有。」我說,「對我來說這就跟從來沒有說過一樣。」
我努力回想著。我記下了我們第一次談話的內容了嗎?
「她一直恨我。為了離間我們,她什麼都幹得出來。不管什麼!她在騙你,親愛的,她在騙你!」
我大笑起來:「當然不會!一切已經結束了。我已經告訴過你了。」
「帕克斯頓醫生的確說過他找不到導致你失憶的明顯的器質性原因。似乎有可能,你的失憶至少部分——跟生理原因一樣——應該歸結於你的經歷所造成的情緒創傷。我想另外一次創傷有可能抵消其作用,至少在一定程度上。」
「在哪裡?你一直在哪裡作這些測試?告訴我!」
我不得不同意。「可是為什麼你覺得他會偽裝工作地點呢?」我說。
我必須知道當時發生了什麼,於是我站了起來,把日誌推到枕頭下面,躺到床上,當他走進房間后我閉上了眼睛。
我搖搖頭,努力想要說話,卻說不出來。我的眼睛火辣辣地痛,幾乎不能呼吸。
「是的,我們幾乎沒有幾張亞當的照片,而且一張婚禮照片也沒有。本說在火災里燒光了。」
我已經跟本說過話,跟那個我真正嫁的男人。似乎我們談了幾個小時,雖然實際上也許只有幾分鐘。他告訴我警察一通知他,他就乘飛機趕來了。
「今天你讀過日誌嗎?」他說。
我回到了樓上。照片在那兒,釘在鏡子周圍,我和我的丈夫幸福地在一起。
「我會試試。」我說。
「所以我坐了下來,我們聊起了天。我搞死我你是個作家,你說你已經出了一本書,可是第二本寫的不太順利。我問你寫的是什麼,你卻不告訴我。『是本小說。』然後你又說,『按打算應該是。』你突然顯得很傷心,所以我提出再給你買一杯咖啡。你說主意不錯,不過你身上沒有錢給我買一杯了。『我來這兒的時候沒有帶錢包。』你說,『我只帶了夠買一杯飲料喝小食的錢,這樣我就沒辦法胡吃海喝了!』我覺得那樣說有點怪,你看起來不像需要擔心吃的太多的樣子,你總是那麼苗條,但不管怎麼樣我很開心,因為這意味著你一定喜歡跟我說話,而且你還欠了我一杯咖啡,所以我們一定還得再見面。我說幫你付咖啡錢一點兒問題都沒有,不還我飲料也沒有關係,我又給我們兩個人買了些茶。從那以後我們開始經常碰面。」
突然間我恍然大悟,明白過來為什麼廚房裡的白板讓我感覺不安。是筆跡。整潔勻稱的大寫字母,跟克萊爾給我的那封信上潦草的筆跡完全不用。在內心深處,我在那時已經知道它們不是出自同一個人之手了。
可是我沒有。我挺直了腰,看著面前地板上的他。無論我現在怎麼做他都已經贏了,我想。他永遠都贏了。他已經奪走了我的一切,甚至奪去了讓我清楚記住他對我犯下的這一切的能力。我轉過身向門口走去。
我感覺到一陣寒意:「本吃素?」
他的手臂稍稍鬆了一些,這時一件奇怪的事情發生了。我的腦子不再飛轉,而且儘管仍然害怕,我的心裏卻湧進了一股奇怪的平靜感,一個念頭沒頭沒腦地冒了出來。我要打他,我要逃掉,我必須逃走。
「你知道納什醫生?」
「她不會記得的。」我鋌而走險地說了一句。
「是的。」我說,「一切都好。」我不知道怎麼說下去。他看著我,眼睛睜得很大,等著。「你愛我沒錯,對吧?」我說。我感覺自己幾乎是在收集證據,免得以後遇上異見。
「哦,上帝。」我說,「這是我的錯!」
我認出的不僅僅是布賴頓。
日誌出現了間隔,接著又繼續下去。
她看上去如此年輕,一臉躍躍欲試的表情,她得眼睛折射著五光十色的未來,生活對她來說充滿了可能性。她還不知道即將要面對的、難以承受的痛苦。
我清楚自己正試圖把事情說得簡單些,這樣他才會理解。在跟邁克共度的幾個月里,我已經認識到這樣最好。複雜的事情會讓他困惑,他喜歡有序、規範,有精切的比率、有可以預測的結果。再說,我不想陷入細節的糾纏。
「當然。」她說,「當然,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不過我們會和本談談,我保證,我現在就來。」
「克麗絲。」她說。她的聲音平靜,字斟句酌。我想我察覺到了某種東西,一種新的情緒——恐懼。「把本的模樣講給我聽。」
這正是他一直以來想要的東西,我想。不作聲不能動的我。我掙扎著,他注意九*九*藏*書到我已經醒了過來。他抬起頭,臉上是痛苦和悲傷的表情,凝視著我的眼睛。我只感覺到了仇恨。
「我很抱歉。」我又一次說,因為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話,「我很抱歉。」我記得這些話總能起作用的日子,只要說出它們就夠了,它們可以讓我擺脫一切麻煩。
照鏡子的時候我可以看見我眼睛上的皮膚割傷了,嘴唇也是一樣。吞咽的時候我嘗到血液的金屬味。
我給我們兩個人都挑了衣服,找出了他的妹子、我的緊身衣。我想起在日誌里寫到的我們做|愛的那一晚,意識到我肯定有雙吊襪帯放在房間里什麼地方。現在要是能找到吊襪帶隨便身帶上的話倒是不錯,我想。可能對我們兩人都是好事。
「不。」我說。接著再次高聲說了一遍,「不!」
一切漸漸沉入了黑暗之中。我無法呼吸。我可以聽見火舌劈啪作響,感覺到火焰燒灼著我的嘴唇和眼睛。
「可是他一定知道我在哪裡。」我說,「他為什麼不來見我?」
他又有了生氣。「可是你愛我。」他說,「我讀到了,在你的日誌里,你說你愛我。我知道你希望我們在一起。你為什麼記不起來這個呢?」
他扭開了頭:「我離開了你,克麗絲。」
「克萊爾?」我說,但她截住了我的話。
我沉默著。我想不出什麼可說的。我們都知道如果我試圖為自己辯解、告訴他他錯了的話是毫無意義的;我們都知道沒有人比我更了解每一天我跟另一天有多麼不一樣。
他不再動了,他蹲在我的面前,如果她伸出手的話可以摸到我的腳、我的膝蓋。如果他再靠攏一點兒,我也許能踢到他,如果有必要的話。儘管我不確定我踢得到,而且——無論如何——我還光著一雙腳。
「不!」我又喊了一次,不過這一次卻是腦中無聲的尖叫。我望著自己的過去一頁頁燒成灰燼,我的記憶變成了焦炭。我的日誌、本寫給我的信,所有的一切。沒有那本日誌,我什麼也不是,而他贏了。
「今天你出過門嗎?」他說。他的聲音聽起來很熟悉,卻莫名有些冷冰冰的。我回想起我們的上一次談話。我不記得那時他告訴我我跟納什醫生約過時間。也許他真的不知道,我想。也有可能他是在試探我,想知道我是否會告訴他。我想起了寫在約會日程旁邊的提示。「不要告訴本。」寫這些東西的時候我肯定還不知道可以信任他。
我全神貫注地看著那張照片。一幅幅畫面來到了我的眼前,我們兩個人,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我們雇了一條船,我不知道是在哪裡。
「什麼?」
早些時候我跟納什醫生談過。他說我離開「韋林之家」的時間約在四個月前,那時邁克開始去中心探望不久,自稱是本。我自己辦理了出院手續,簽署了所有文件。我是自願離開的。雖然工作人員覺得該嘗試阻攔我,卻沒有辦法。離開時我隨身帶走了為數不多的照片和私人物品。
「你也沒有亞當的照片?」
我能享受性|愛嗎?我意識到我甚至連這點都不知道。我沖了馬桶,脫掉長褲、緊身褲、內褲,坐在浴缸邊上。我的身體是如此陌生,我並不了解它。這個身體連我自己都不熟識,那我又怎麼會樂意讓他去迎合別人?
「噢,我的天哪!」旅館房間里的我說,「你冒充本有多久了?」
我想起了早前在日誌里讀到的內容。納什醫生曾經說我一度有過妄想的癥狀。「聲稱醫生們合謀對付你」,他說,「有虛構的傾向,編造事情。」
我向門口走去,然後看見了它。在我的右手邊。那是個衛生間,開著門。一個浴缸,一個馬桶,一個水池。不過吸引我注意的是地板,它讓我滿心恐懼。地板上鋪著瓷磚,圖案很少見:黑色和白色成對角線交替著,讓人發狂。
我誰也不能相信。不能相信我的丈夫,不能相信那個一直聲稱是在幫助我的人。他們兩個人一直在共同密謀著這一天,他們顯然已經認定當這一天到來時我要面對發生在過去的恐怖事件。
「不。」我說,「我不記得,我什麼也不記得了。」
一陣沉默,然後克萊爾說:「以前他打過你嗎?」
他轉過身——搖搖晃晃地——把臉從我的面前扭開。我擔心他是什麼病發作了。我站起來伸出手讓他來握。「本!」我又說了一遍,可是他不理睬,自己站穩了。當他向我轉過身來時,他的臉通紅,大睜著眼睛。我發現他的兩個嘴角積著唾沫,看上去彷彿他戴上了什麼奇形怪狀的面具,面目完全扭曲了。
「是的。」我說。引擎熄了火,車門重重地關上,傳來「嗶」一聲響亮的鎖車聲。我放低了聲音:「我想本到家了。」
我努力放輕鬆。我們下了車。旅館旁邊有個酒吧,透過酒吧的大玻璃窗戶我可以看見一群群酒客和位於酒吧深處的舞池,那裡傳來陣陣強勁的音樂節拍,卻被玻璃擋住了。「我們去登記入住,然後我會回來拿行李。好吧?」本說。
我站起來照鏡子,它還在那兒,一個淡藍色的傷痕,證明我寫的是真的。我不知道為了解釋自己的傷我是怎麼騙自己的或者他是怎麼騙我的。
「這不過是幾個星期前的事情。」他說,「有朋友請我們去參加他們女兒的婚禮,你還記得嗎?」
他的臉上閃過失望的神色,接著變成了憤怒。這次談話跟我計劃的完全不一樣,我從來沒有打算讓它變得這麼沉重。
明明是拒絕回答,表面上卻回答了問題。我好奇他是不是一直都是這樣。我想知道是否多年以來反覆告訴我同樣的事情已經消磨了他的耐心,讓他厭倦到再也提不起精神告訴我任何事情了。
「你以為我想這麼做嗎?我不得不這樣。這是唯一的辦法。」
她聽起來有些困惑:「火災?」
我想問他我們是否應該慶祝,還想告訴他這不像慶祝,反而似乎有些讓人痛苦。
「什麼?」我說,於是他看著我的眼睛又說了一遍,口氣更堅決了。、「你不需要亞當,現在你有我,我們在一起。你不需要亞當,你也不需要本。」
我想到了二樓的辦公室。「我想可以,怎麼了?」
從那以後我幾乎每天都去那家咖啡館。在開過一次頭以後,再接著做什麼事總是容易多了。有時候我會等你來,或者確保我進去的時候你已經在那裡了,不過有時無論怎樣我只是想到那裡去。之後你注意到了我,我知道你注意到了。你開始和我打招呼,或者說兩句天氣。後來有一次我有事耽誤了,當我到咖啡館,端著茶和烤餅從你身邊經過時你竟然說:『今天你來晚了!』,這時候你發現咖啡館里已經沒有空余的桌子,便指著你對面的椅子說,『你為什麼不坐這兒?』那天你沒有帶孩子來,於是我說:『你真的不介意嗎?不會打擾你?』然後我感覺這麼說很不好,我害怕你會說是的,其實再轉念一想的確會打擾你。可是你沒有,你說:『不!一點兒也不打攪!說實話反正最近也不太順利。我和高興能分一分心!』也正是這樣,我才知道你希望我跟你說話,而不只是默默地吃我的蛋糕盒我的飲料。你還記得嗎?」
「可是——」
她露出了微笑,然後向後退開,一個年輕男人換到了她的位置。他的臉型瘦窄,戴著一副寬邊眼鏡。有一會兒我以為他是本,然後反應過來現在的本跟我該是同樣年紀。
「噢,我的上帝。」我說,「是你!是你對我做了這一切!是你襲擊了我!」
「這麼說我把屬於自己的照片帶回了邁克家,他把它們藏進了一個個金屬盒?接著他編了一個火災的故事來解釋為什麼照片的數目這麼少?」
我向著他沒有說出來的話奔了去。「所以我可能有希望康復?」我說。
「火災?」她說,「什麼火災?」
我幾乎相信他覺得這行得通,可是他說:「她不會相信你的。」
「我收拾好包了。」我說,「希望給你帶的東西沒有問題。我不知道你想要帶什麼。」
「是在你告訴我你懷了孩子的時候。」他沒有抬起頭。恰恰相反,他對著自己衣服上褶皺輕聲說著話,我不得不全神貫注才能聽清楚他在說什麼。「我從來沒想過我會有孩子,從來沒有。他們都說──」他猶豫著,似乎改變了主意,認定有些事最好還是不要告訴別人,「你說孩子不是我的。但我知道是的。一想到你仍然要離開我、把孩子從我的身邊帶走、我可能再也見不到他了,我簡直受不了,我受不了,克麗絲。」
我擔心地把目光挪向下一頁,心裏害怕會看見一片空白,可是事實並非如此。
我搖了搖頭。我不敢相信他希望我記起來,他希望我知道他的所作所為。
我聽見克萊爾從鼻子里了一聲,彷彿她覺得很好笑。 「克麗絲。」她說,「克麗絲,親愛的。亞當沒有參軍,他從來沒有去過阿富汗。他住在伯明翰,跟一個叫海倫的女人一起,工作跟電腦有關。他一直沒有原諒我,但我還是偶爾給他打電話。可能他寧願我不打吧,不過我是他的教母,記得嗎?」過了 會兒,我才反應過來為什麼她說這些話時仍然用的是現在時,不過儘管我已經想通了,她卻還是把話說了出來。
「我能記住事情了。」我說。
「是的。完全有可能今晚一覺過去,你今天所有的回憶都會被通通抹掉。所有新的記憶和所有舊的記憶。」
如果這整本日誌意味的是我的情況越來越差怎麼辦?還有多久我回「韋林之家」的時間就真的該到了?
「沒有什麼火災。」她說。
「我真的擔心你,克麗絲。請——」
「不。」我回答說,「一切都結束了。」
「邁克。」我說,「你的名字叫邁克。」
他的身體晃了回去,我們倆坐在地板上,面對面。「我記得我們相遇的時候。」他說。我想起了他告訴我的經過——大學圖書館里打翻的咖啡——不知道這次會來個什麼故事。
如果是真的話,為什麼我從來沒有記下他曾經說過的其中任何一句真話?
「你是什麼意思?」他說,「我沒有騙你。」
「我親愛的。」他說。他開始晃著我,彷彿在安撫一個嬰兒:「我的至愛,我的甜心,親愛的,你原本絕不應該離開我的,難道你不明白嗎?如果你不離開,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我不記得寫過那些話。不過話說回來,我什麼都不記得。
我已經見過我們兩人的合影,在多年前照的。我們看上去很開心。那些知心話把我們帶到了哪裡是顯而易見的。再說,他頗有魅力。不像電影明星一般英俊,但比大多數人好看,不難看出吸引我的是什麼。到了某個階段,我一定一邊坐在咖啡館里試圖寫作一邊開始焦急地掃視著門口;在去咖啡館之前仔細尋思該穿什麼衣服。要不要撒上少許香水。接著,有一天我們中的某人一定提議去散散步或去酒吧,甚至可能去看場電影,而我們的友誼隨即越過了一條界線改變了性質,變成了要危險得多的東西。
我翻開日誌的扉頁。就在那兒,用的是同樣的藍色墨水。五個潦草的字也在我的名字下方不要相信本。
「亞當和我關係親密嗎?」我說。
他遞給我一把鑰匙,我們走上了樓梯。在樓梯的第一個平台處是幾個房間,可是我們繞過它們又上了一段樓梯。我們爬得越高房子似乎縮得越小,天花板變矮了,牆壁也向我們合攏過來。我們又經過了一間卧室,站到了最後一段台階的起端,這些樓梯通向的一定是屋子的最高處。
我無法再等下去,時間已經到了,我必須睡覺。我有個單獨的房間,因此對我來說有必要遵守醫院嚴格的規程,但我實在精疲力竭,眼睛已經開始合上了。到時間了。
「亞當住在伯明翰。」她說。
「所以邁克才會有這些照片嗎?」我說,「我和亞當的照片,所以他才會有亞當寫給聖誕老人的信和他的出生證明?」
「是的。在電腦上。現在要偽造照片真是太容易了。他一定已經猜到你起了疑心,所以把照片放在了你會找到的地方。也有可能你們兩人的合影也有一些是偽造的。」
「我想要什麼?」他說,「我什麼也不想要,我只是希望我們快樂,克麗絲,像我們過去那樣,你還記得嗎?」
我的周圍到處是一團團紙巾,濕漉漉的,浸透了眼淚和血。眨眼時我的視野變成了紅色。血滴進了我的眼睛里,都來不及把它擦乾淨。
「是我的錯!」我說,「一定是因為照顧我、必須每天應付我的壓力太大。他一定是崩潰了。也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了。」我哭了起來,「一切一定讓人難以承受。」我說,「他還不得不自己扛著所有的悲傷,每天都扛著。」
「我不知道你是誰。」我近乎歇斯底里的說:「我怎麼記得起來?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你!」
可是現在呢?現在我明白了。現在我所知道的足夠讓我們兩個人重建生活。我不知道我是否已經按計劃跟他談過了。一定是談過了,當時我那麼確定那樣做是正確的。可是日記里沒有記錄,實際上,我已經有一個星期沒有寫過一個字了。也許我把日誌給了納什醫生,從那以後就再也沒有機會記錄。也許我感覺既然已經跟本共享了日誌,也就沒有必要再在裏面記錄了。
我又向後挪去,撞到了一塊堅實的東西,感覺後背抵上了熱烘烘的暖氣片。我意識到我在房間盡頭的窗戶下面,他慢慢的向前走。
「你真噁心。」我說,「你他媽的怎麼敢這麼說?我當然愛他!他曾經是我的兒子!」
我去了洗手間。我是一個女人,我告訴自己。一個成年人。我有一個丈夫。我愛的丈夫。我回想著日誌里讀到的東西,想著我們做|愛,他和我上床,我沒有寫我很享受。
「你是誰?」我又說了一遍,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穩鎮定,「你想要什麼?」
他轉身背對著我。「是的。」他說,「你告訴我了。」我看見他在梳妝台旁的鏡子里的倒影。我嫁的男人變出了三個影子。我愛的男人。「一切。」他說,「你全都告訴我了,我什麼都知道。」
記憶消失了。我睜開了眼睛。那時我不知道我收拾行李去見的男人會把一切從我身邊奪走。
這時候他抬起頭來看著我。「我是本。」他說的很慢,彷彿是在努力讓我明白他再清楚不過的事實,「本,你的丈夫。」
我張開了嘴,我感覺自己的身體在變冷。我想我聽見自己喊出了聲。
我可以看到高個男人就站在門外,我想叫他,讓他留下來,可是他轉身離開了,本關上了門。現在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了。
「你不可能知道會出什麼事。」我說。
「向前看?」我說。我的頭很痛,鼻子里湧出了什麼東西。是血,我想,儘管我不能肯定,我無法再保持冷靜了。我提高了音量,聲嘶力竭地喊著:「你想要我回家?向前看?你他媽的絕對是瘋了吧?」他伸手死死地蓋住我的嘴,我發現他鬆開了我的胳膊。我猛地向他打去,打到了他一側的臉,儘管並不重。不過這個動作讓他大吃一驚。他向後跌倒,放開了我的另一隻胳膊。
「我會給你回電話的。」她說,「好嗎?」
有沒有可能我已經陷入了跟她們相同的困境?
我感覺到身上起了一陣寒意:「你監視我?」
我聽見一輛車在屋外停了下來,引擎熄火了。一扇門打開了,然後關上。一把鑰匙插件了鎖孔。本。他來了。
他一動也不動,只有右手拇指還在左手的指關節上慢慢地畫著圈。我能夠感覺到他的體溫,聽到他緩慢地吸氣、停頓、吐氣。當開口說話時他的聲音壓得很低,我花了好一番力氣才聽清楚。
「你去探望我了?去了哪些地方?醫院,『韋林之家』?」我說,「可是——?」
那是幾個小時以前的事情了。我在空蕩蕩的房子里,一直坐在黑漆漆的走廊上,一隻手上拿著一張紙,另一隻手上拿著一部手機。紙上有一個被弄花了的號碼。沒有人接電話,只有鈴聲沒完沒了地響著。我不知道她是否關掉了答錄機,還是機器已經錄不下了。我又試了一次,再一次。以前我遇到過這種情況。我的時間在輪迴。克萊爾幫不上我了。
如果我還活著的話。這句話在我體內回蕩著,這時我才意識到這個男人能做出什麼樣的事來,而這一次,我可能不會活著走出這間屋子。恐懼狠狠地擊中了我,可是接著我又聽到那個小小的聲音。你不會死在這裏。不會死在他身邊。不是現在。怎麼都行,就是這樣不行。
邁克叫喊起來──發出了一聲尖叫──跪倒在地板上,不停地拍打著地面,試圖撲滅火苗。我發現一片燒著的碎紙落到了床底,邁克沒有注意到。火舌漸漸舔上了床單的邊緣,可是我既不能動也叫不出聲,於是我只能直直地躺著,望著火勢在床單上蔓延開。床單開始冒煙,我閉上了眼睛。房間會燒起來,我想,邁克會燒起來,我會燒起來,沒有人會真正知曉這裏發生的故事,在這個房間發生過的故事,正如沒有人會真正知曉多年前此地發生的故事一樣,歷史將成為灰燼,被種種猜測取代。
「她說得對嗎?」
「一次掃描?」他的聲音又大了些。
「你還好嗎,親愛的?」他說,「你醒了?」
「是的。」我說,「可是難道你看不出來嗎?我能記起我沒有寫下的事情。我記得她戴的耳環,跟她現在戴的一模一樣。我問過她。她說我是對的。我能記起托比身穿一件藍色風雪衣,襪子上有些卡通圖,我記得他很不開心,因為他想要蘋果汁,可是咖啡廳只有橙汁和黑加侖。你難道看不出來嗎?這些事情我雖然沒有寫下來,但我還記得。」
「告訴我!告訴我,你個婊子,多久?」
然而,在經過這麼多年以後,我們到了此時此刻的境況。他又抱著我,我清楚過來:不管我有多麼害怕他,也根本不為過。我發出了尖叫。
今天
我想睡覺。在某個地方找到一個安全的地方,閉上眼睛,休息,像一隻動物。
我想到了我的日誌,它藏在衣櫥里。我必須保持冷靜,我想。我必須假裝一切都好,至少要一直等到我能拿到日誌寫下我身處危險境地的時候。
「不過克萊爾怎麼辦?」他說,「她知道我不是本。你告訴她了。」
因為我寫下了我愛他。因為他希望我繼續相信這一點。
我翻過一頁,卻看見一片空白。故事就在這兒結束。我已經讀了好幾個小時。
「拿一張亞當的照片給我看。」我說,「只要給我看一張他的照片。」
「我煩透了當本了。」他說,「從現在開始你可以叫我邁克。好吧?邁克。這就是我們回到這裏的原因,這樣我們才能拋下過去的一切。你在你的日誌里寫,只要想得起多年以前在這兒發生過什麼,你就能找回回憶。嗯,我們現在在這兒了。我辦到了,克麗絲。記起來!」
「好的。」
「我記得你留另外一種髮型的樣子。」我說,「我還認得本。還有亞當和克萊爾,在救護車上。我記得那天跟她見面,我們去了亞歷山大宮的咖啡廳,喝了咖啡。她有個兒子,叫托比。」
「不。」我說,「不,他沒有疤。」
我不敢相信:「你希望我記起來嗎?」
「你弄痛我了!」我喊道,心裏希望能讓他從憤怒中清醒過來,「本!住手!」
她吸了一口氣:「死了?什麼時候?怎麼死了?」
他握住了我的胳膊。他勒得有點太緊了;再緊一點的話我就會開口說幾句,如果再松一點兒的話我懷疑我都不會注意到。「你確定嗎?」
「你在忙什麼東西。你每天去同一家咖啡館,總是坐在靠窗的同一個座位。有時候你會帶著一個孩子,不過通常不帶。你面前打開一個筆記本坐著,要麼寫字要麼有時候只是看著窗外。我想,你看起來真美,每天我都從你的身邊經過,在趕公車的路上;而我開始期待下班走路回家,那時候我能看你一眼。我試著猜你可能會做什麼樣的打扮,頭髮會是紮起來還是散開,你是否會吃個小吃,像是一塊蛋糕或一個三明治。有時候你面前有一整塊烤餅,有時候只有一碟子麵包屑,有時候甚至什麼都沒有,只有茶。」
我不可能知道。也許他打過?有可能我們之間一直存在家庭暴力現象。我的腦海中閃過參加流行的克萊爾和我,手持自製的標語牌——「女性的權利:對家庭暴力說不。」我記得以前我一直看不起遭遇丈夫暴力以後卻不採取措施的女人。她們是軟弱的,我想。軟弱,而且愚蠢。
「噢,是的。」本說,「直到你不得不去醫院,直到你失去了記憶。當然那以後你們也很親密,是你能做到的最親密的程度。」
我拿著日誌和咖啡杯進了房間。在那裡,在廚房的牆壁上,同一塊白板在今天早上見過,上面用規整的大寫字母列著跟今早同樣的建議事項,我自己加上的一條也沒有變:為今天晚上出門收拾行李?
「見鬼。」她說,「我很抱歉,我忘了,只是太難想象了。正是他讓我相信,作為生命,魚跟有腳的動物一樣享有同樣的權利。他甚至連一隻蜘蛛都不會弄死!」
「可是我的日誌里說我記得這件事,」我說,「一個平底鍋。電話響了……」
「只不過我不知道我們要去哪裡,所以我不知道該怎麼收拾。」
可是今晚我不希望入睡。如果我別無選擇,明天我不願意醒來。
我閉上了眼睛,彷彿希望再睜開的時候房間看起來會變個樣,可是事情並非如此。我心中充滿了恐懼,不知道如果打開燈的話會發生些什麼,彷彿這個簡單的動作會九_九_藏_書帶來災難,毀滅一切。
「可是你告訴我亞當死了。」我說,「在停車場的時候你說他被殺了。還有火災,你告訴我有過一次火災」。
他欲言又止:「是的,可以證明。可是克麗絲,我希望你做好心理準備,效果可能並不持久,要到明天我們才會知道。」
我忍著痛拱起背,費力地抽出了我的胳膊。我突然向前衝去,抓住了凳子腿。凳子很沉,我身體擺的角度也不對,但我艱難地扭過身把它舉過頭頂,按我預測中邁克的頭所在的位置砸了下去。凳子落下砸中了某件東西,同時發出了讓人心安的碎裂聲,我聽見耳邊傳來抽氣的聲音。他放開了我的頭髮。
「他在那兒做什麼?」
他哈哈大笑起來,悲傷地搖著頭。我記得克萊爾告訴我的咖啡廳,心裏明白過來他正在告訴我真相。「你每天都會分毫不差的在同一時間經過那家咖啡館。」他說,「不管有多努力,我卻就是猜不出你決定什麼時候吃你的小食。剛開始我想你也許是根據這天使星期幾來決定的,可是根據星期幾似乎並無規律可循,後來我想也許跟日期有關,但似乎也行不通。我開始好奇你是在什麼時候點的小食。我想,也許跟你進咖啡館的時間有關,因此我開始提早下班跑去咖啡館,好讓自己有機會看到你到達。然後,有一天,你不在那兒。我等啊等,直到看見你穿過街道走來。你推著一輛嬰兒車,走到咖啡館門口的時候似乎遇到了麻煩,進不去了。你看上去那麼無助,進退不得,所以我不假思索上前給你開了門。你微笑著看著我,說:『太感謝你了。』你看起來真美,克麗絲。我想吻你,就在彼時彼刻,但我不能,而且為了不讓你覺得我跑這麼一大截路只是為了來幫你,我也進了咖啡館,站在你身後排隊。在我們等著點東西的時候,你跟我搭話了。『今天人挺多,是吧?』你說,我回答說『是的』,儘管對於那個時間段來說那天咖啡館里並不是特別擁擠。我只是不想斷了話題。你點了喝的,要了跟你一樣的蛋糕,我不知道是否該問你能不能坐在你旁邊,可是等到我拿到自己的茶時你正在跟別人說話,大概是咖啡館的店主吧,我想。於是我自己一個人坐到了角落裡。
「安靜!」他說,「閉嘴!」
「為什麼?」我說。我已經在腦子裡機會好了,我們可以互相安慰。我們會分享一些東西,一種共識,一份深深埋藏在我們所有人心中的愛,即使不是為了對方,也至少是為了我們都失去了的東西。
我把書拿了出來,書下面壓著一張孤零零的照片。相片中是我和本,正對著鏡頭微笑,儘管我們臉上都露出悲傷的神情。看上去是最近的照片,我的臉跟鏡子里看見的差不多,而本看起來也是早上離開家的模樣。背景里有所房子,一條礫石車道,一盆盆艷麗的紅色天竺葵,有人在後面寫上了「韋林之家」。這張照片肯定是在他去接我、把餓哦帶回這裏的那天照的。
怎麼回答呢?我想到了對他的種種背叛。我對納什醫生說過的話、對他的綺念;我對丈夫的種種不相信以及我認定他做得出的那些事情。我想到了我講過的謊話、我去見納什醫生的那些日子——還有克萊爾——於是我一個字也沒有對他說。
「不得不說這不太可能。」他說,「過去短短几個星期改善了許多,但記憶並沒有完全恢復。不過有可能。」
「吵過架?」
「我也想回到他們身邊。」我說,「我希望回到他們身邊。」
我跌跌撞撞地站穩。「賤人!」他喊。可是我向前邁了一步,越過他向門口走去。
我必須知道。我兩步邁作了一步上了樓梯。
我們沿著一個村莊的邊緣前進,海岸公路時升時降。前方一個大一些的城鎮亮著盞盞燈火,光亮越來越接近,透過濕漉漉的玻璃漸漸變得清晰。道路變得熱鬧起來,出現了停泊著船隻的港灣、商店和夜總會,接著我們進到了城裡。在我們的右邊,每一棟建築似乎都是一間酒店,風刮著空著廣告位的白色招牌。街上人來人往;要麼是時間沒有我原來以為的那麼晚,要麼這就是那種日夜盡歡的城市。
我感覺到緊張、害怕。我跟他今天早上離開的不是同一個人;我已經知道了自己的故事,我已經發掘了我自己。他看到我會怎麼想?會說什麼?
「記在哪裡?」他說。他已經抬高了嗓門,彷彿是在發火,儘管我不明白他為什麼生氣。「你把東西記在哪裡?我不明白,克麗絲。你把東西記在哪裡了?」
他站起身向我走來,坐在我身旁的床上。他握住了我的手。我真希望他不再這麼對待我:把我看地這麼脆弱,好像一碰就會碎掉,好像真相會讓我崩潰。
「可我見到了照片。」我說,「那個人——」我發現要把邁克的名字說出口很難,「他給我看了我和他的合影,還有我們兩人的結婚照。我發現了一張墓碑的照片,上面有亞當的名字——」
「今天早上我打電話給本了,打到了學校。」
「是的。」他說,「有可能。」
「吵過架。」他說。
「放開我!」我說,「快放開我!」我的話淹沒在他襯衫的褶皺里。
他頓了一下:「現在我知道即使是這樣的生活也快結束了。我讀過你的日誌。我知道你的醫生現在已經明白了真相,或者他很快就會明白。還有克萊爾。我知道他們會來找我的。」他抬起了頭:「他們會千方百計地把你從我的身邊帶走。本不想要你,可我想。我想照顧你。拜託,克麗絲,請記住你是多麼愛我,然後你可以告訴他們你想和我在一起。」他指著散落在地板上的、我日誌的最後幾頁,「你可以告訴他們你原諒我了,原諒我做了這些,然後我們可以在一起。」
「為什麼?」他說。
然後他打了我。我聽見他的手扇在我臉上的聲音,隨之感覺到一陣突如其來的疼痛。我的頭扭了過去,我的下顎裂開了,痛苦地撞上了上顎。
紙面上有一塊污漬,墨水,混著一團星星形狀的水。寫這些的時候我一定在哭。我接著讀下去。
她聽上去有些驚訝:「到你家去?」
「見鬼。」克萊爾說,「快,他有一道疤嗎?」
「什麼?從來沒有嗎?」
那時我明白了。我認出了那個圖案。
或者有可能我把他看得太好了。也許他只是想讓我親眼看到它燒成灰燼。
「她報警了。」納什點點頭。「不過等到他們真把這當回事的時候,時間已經過去了幾天。在此期間她聯繫上了亞當,他告訴她本已經在國外待了一段日子,而據亞當所知你還在『韋林之家』里。於是亞當聯繫了『韋林之家』,儘管他們拒絕給他你的地址,不過到最後工作人員還是軟了下來,把我的號碼給了亞當。他們一定覺得這是一個不錯的折中之法,因為我是個醫生。今天下午克萊爾才找到我。」
我打斷了他:「是本。你可以說他的名字,他叫本。」
他的眼神開始在房間里飛快地四處躲閃。「本?」我又說了一遍,「說話!」他凝住了。「難道你不希望我好起來嗎?難道這不正是你一直想要的、一直希望的嗎?」他搖起頭來。「我知道你是這麼希望的。」我說,「我知道這是你一直想要的。」熱淚沿著我的臉頰流下來,可在淚水中我還在說話,交織著一聲聲的抽泣。他仍然抱著我,不過現在動作很輕,我把雙手放在了他的手上。
我閉上眼睛試著想象那一幕,這時我開始回想了起來。我們兩人,在床上,全身赤|裸著。精|液在我的肚子上、頭髮上慢慢變干,我轉向他,而他大笑起來,又親吻了我。「邁克!」我在說,「住手!你必須馬上離開。本今天晚點會回來,我要去接亞當。住手!你必須馬上離開。本今天晚點會回來,我要去接亞當。住手!」可是他不停。他探過身來,蓄著鬍鬚的臉貼著我的臉,我們又接了吻,忘掉了一切,忘掉了我的丈夫和我的孩子。我的心往下一沉,感覺一陣頭昏目眩,這時候我意識到以前自己記起過這一天。當我站在曾經跟丈夫同住的老房子的廚房裡,我記起的不是我的丈夫,而是我的情人。我趁丈夫上班時與之偷情的那男人。那正是當天他必須要離開的原因,不只是為了趕火車——是因為我嫁的男人要回家了。
恐懼攥住了我,它把我舉了起來,一動不動的捏著我,接著猛地把我仍回恐怖之中。克萊爾的話再次在我耳邊響起,那不是本。接下來,一件奇怪的事情發生了,我意識到我回想起的不是在日誌中讀到她說那些話的情景,我想起的是這件事本身。我可以回憶起她聲音里流露出的恐慌、在告訴我她發現的事實之前他說那句「他媽的」的口氣,還有她反覆說「那不是本」。
我看見他馬上要說話,但我不希望聽到更多謊言。
他哈哈大笑起來,聲音哽咽而空洞。「你總是像對一個傻子一樣對我。我不傻,知道嗎?我知道會出什麼事!你告訴她了,你毀了一切!」
「是的。核磁共振成像,他說可能有幫助。在我剛剛生病的時候醫院還沒有真正開始使用這項技術,或者當時技術還沒有這麼先進——」
他探身過來看著我,他看上去是那麼有魅力,我想,如果他毛病不是這麼嚴重,我的婚姻可能真的會有麻煩。「我會再見到你嗎?」他說。
「其中一個女朋友。「本說,」他和這一個在一起的時間最長。」
我記得在日誌里讀到當我告訴克萊爾我找到了一段剪報證明亞當的死時,她說的那些話。那不可能是真的。
「真的?」
「是的,我很擔心,克麗絲,有什麼地方不對戲兒。」
他轉身對著我:「我不會騙你,克麗絲。我有過別的女人,不是很多,但有些。那是一段漫長的時間,許多許多年了。剛開始沒有什麼認真的關係,但幾年前我遇到了一個人,跟她同居了。不過——」
「本——」我開口說。
「你不是。」我說,「你不是本,克萊爾告訴我了!你是誰?」
「我記得了。」我說,「我記起來了。」
如果又是妄想症發作怎麼辦?如果是我編造了這一切怎麼辦?我日誌里所記錄的可能都是幻想的結果——天方夜譚。
「有可能跟我今天早上醒來時一模一樣?」
「是的。」他說,「當時他們在考慮訂婚。」
我聽見了自己的喘氣聲,手裡的日誌頁掉了,散落在地板上。
我夠不著房間的門。他正在站起來。我大喊起來:「救命啊!救命!」
恐慌再次席捲過來。「你要跟他說什麼?」我說。
「你以為你能去哪兒里,嗯?」他說,現在他在咆哮,像一隻動物。他身上洋溢著一種類似仇恨的東西。
我鬆了一口氣。我既渴望睡覺,又害怕它。
他回頭看著我:「明天我們回家以後,你可以叫我邁克。」他又晃著我,他的臉離我的臉只有幾英寸,「好嗎?」我聞得到他呼吸里傳出的酸味,還有另外一種味道。我不知道他是否喝過酒。「我們會沒事的,對吧,克麗絲?我們會向前看。」
我應該告訴他什麼?說他錯了,帶我到這兒來不會有什麼幫助?說我想回家?
「嗯,結束了。她說不愛我,說我一直愛著你……」
「當我發現那個渾蛋離開了你以後,我只是不能這樣把你扔在那個地方。我知道你會想和我在一起,我知道這樣對你最好。我不得不等上一段時間,等到我確信再也沒有試圖擋住我的人,不過除了我誰又會來照看你呢?」
「什麼事也沒有!」我說。我的心中湧起了恐懼,慢慢地打了個轉,又沉了下去。「什麼都沒有!」我又說了一遍。我可以聞到他嘴裏的味道。肉和洋蔥。唾沫飛濺到我的臉上、嘴唇上。我可以嘗到他那熱烘烘、濕漉漉的憤怒。
「記日誌,克麗絲。」他說,「你還帶著嗎?」
「你還好嗎?」納什醫生說。
「是的。」他說,「你告訴我了,你說它起了作用。」
他把相冊遞給我。相冊沉甸甸的,是黑色,本來是仿造黑色皮革風格進行的封面裝訂,可惜看起來並不像。我翻開封面,裏面是一堆照片。
「邁克——」我喘了一口氣。我無法呼吸。他的手掐在我的喉嚨上,我無法呼吸。記憶涌了回來。我記得他把我的頭按進水裡。我記得醒來躺在一張白色的床上,身穿醫院的病號服,本坐在我的旁邊,真正的本,我嫁的那個人。我記得一個女警問我答不上來的問題。一個穿淡藍色睡衣的人坐在我的病床邊上,一邊跟我一起笑一邊告訴我我每天都像從未見過他一樣跟他招呼。一個長著金黃色頭髮、缺了一顆牙的小男孩叫我「媽咪」。畫面一個接著一個。它們淹沒了我,帶來了巨大的衝擊。我搖了搖頭,努力保持清醒,可是邁克的勒得更緊了。他的頭在我的頭部上方,勒著我的喉嚨時眼睛一眨不眨,露出狂暴的眼神。我能記起在這個房間里曾經發生過同樣的情形。我閉上了眼睛。「你怎麼敢?」他在說,我不清楚說話的是哪個邁克;是此時此刻的邁克,還是只存在於我的記憶里的那一個。「你怎麼敢?」他又說了一遍,「你怎麼敢帶走我的孩子?」
我簡直不敢相信他竟然問出了這個問題。「我想弄明白我自己的生活。」我說,「我希望能夠把日子一天一天地串起來,像你一樣,像所有人都能做到的那樣。」
「前些天的晚上,我身上有傷,他告訴我是摔的,可是我記下來是他打了我。」
我睜開了眼睛。我回到了酒店房間里,他還在我的面前蜷著。
「我沒有看出不行的理由。不過如果本真的告訴你他已經死了,那我們應該先和他談一談。」
他與海倫的合影中那副模樣相比一絲不差,我意識到我還記得他。
我睜開眼睛。他站在門口,手裡攥著一隻酒瓶。「我只找得到Cava起泡酒。」他說,「可以嗎?」
「可是——」
我想到了他打我的那天晚上。一塊肉,我在日誌里寫道。淺淺的肉汁里漂著的豌豆。
我仍然不知道他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麼。「你以為我不後悔嗎?為我所做的一切?我每天都在後悔。我看著你是如此迷茫、如此不開心。有時候我躺在哪兒,在床上。我看見你醒過來。你看著我,我明白你不知道我是誰,這時我能感覺到失望和羞愧。它從你身上一波波地傳來,很傷人,因為我心裏清楚如果有選擇的話,現在的你絕對不會再跟我同床。接著你起床去洗手間,我知道幾分鐘后你會回來,你會變得非常困惑,非常不開心,非常痛苦。」
他看著我。
「找到你?」他說,「我從未失去過你。」我的思緒飛奔著,無法理解他的話。「我一直注意著你,自始至終,我都在保護著你。」
「照片在你房間一個抽屜的相冊里。一旦開始探望你之後,他要接近照片是很容易的。他甚至有可能在裏面混進幾張他自己的照片。他肯定有一些你們的合影,在你們……嗯,在多年前你們交往的時候照的。『韋林之家』的工作人員確信來探望你的男人跟相冊照片里的是同一個人。」
「別再說你他媽的很抱歉。」他說。我的頭猛地向後一扯,接著又猛然向前沖。我的額頭、鼻子和嘴巴全貼在了鋪著地毯的地板上。有一陣令人作嘔的嘎吱聲,還有陳年的煙味。我大喊起來。我的嘴裏有血。我咬到了舌頭。「你覺得能跑到哪兒去?你開不了車,你不認識任何人,大多數時間你甚至不知道你是誰。你無處可去,根本沒有。你太可悲了。」
他看上去一臉迷茫。我不知道他是否已經忘記他不是本。接著他的臉沉了下來,樣子很難過。
「所以你又回來找我了?是這回事嗎?你在這裏做的——在這個房間里做的——還不夠嗎?」
「他不是化學部的頭兒,也不是科學部的頭兒,什麼部的頭兒都不是。他們說他是個實驗助理。」
「是的。」我說,「冒充我的丈夫。」
「來。」他說,「到我這兒來。」
我感覺到了她的焦慮:「克麗絲!沒有什麼火災,很多年前也都是沒有,有的話本會告訴我的。現在,講講本的模樣吧。他是什麼樣子?他的個子高嗎?」
「黑頭髮?」
「好的。」我說。我悄悄掉開了頭,輕輕地推了推他,讓他放我走。
※※※
「為什麼不放開我,然後我們可以談談該怎麼辦?」
「亞當怎麼了?」
他露出了笑容,但那是傷心的笑容。
「一本日誌。」我說。
他們一定聯繫過了。也許在我把和納什醫生的會面告訴本以後,他打過電話給他。也許上周某個時候——我對上周的情況一無所知——他們安排了這一切。
「可是他怎麼能拿到這些照片呢?」
他似乎沒有聽見我的話。他提高了音量,彷彿滿心勝利的喜悅。「告訴我你不愛我、」他說。我一句話也沒有說。「看見了嗎?你說不出來,對吧?你說不出來,因為你愛我。你一直都愛我,克麗絲,一直。」
「現在?就現在嗎?」
我閉上了眼睛。我會想起今天下午讀過的關於兒子的事情,一幅圖像突然在面前炸開——蹣跚學步的亞當沿著小道推著藍色的三輪車。可是即使為之驚嘆不已,我也知道這副圖像不是真的。我知道我不是在回想發生過的事情,我是想起了今天下午讀日誌時自己在腦海中造出的景象,而那一幕又是對較早的記憶的追憶。大多數人可以藉由對回憶的回憶追溯到多年以前,追溯過幾十年,但對我來說,只有幾個小時。
「那天天氣晴朗。」他說著拿回照片自己看著,「十分美好——」
我注意到她在努力用一副幽默的口氣說話,不過我沒有這麼說出來。我感覺亂了套,想不出怎樣才是最好的辦法,想不出自己該怎麼做,所以我決定聽我朋友的。「我去看看。」我說。
「我不知道。」我說,「什麼叫開心?我想,醒來的時候我很開心,儘管早上的這種感覺是不是靠得住我不太確定。可是當我照鏡子發現自己比原來預料的老了20歲,我長出了灰頭髮,眼睛一圈有了皺紋時,我不開心;當我發現這許多年都已經被從身邊奪走、已經白白地流逝,我不開心;所以我想很多時候我不開心。不,但這不是你的錯。我和你在一起很開心。我愛你,我需要你。」
「你們是怎麼找到我的?」我說。他解釋說我跟克萊爾談過後她擔心得不得了,但她要等到第二天我打電話過去。「邁克一定是當天晚上從你的日誌里拿走了幾頁,因此星期二你把日誌給我時並沒有察覺到有任何異樣,我也沒有。到了時間你沒有打電話,克萊爾便試圖打給你,但她只有我給你的那部手機的號碼,而那部手機也被邁克拿走了。今天早上我打那個號碼你沒有接的時候我原本該知道事情有問題的,可是……」他搖了搖頭。
有一會兒她什麼也沒說,接著是:「可是你為什麼會覺得他打了你?」
「我要把事情弄清楚。」她說,「相信我,克麗絲,事情一定能說清楚的,好吧?」
「戰爭?什麼戰爭?」
他向前走過來:「我是,克麗絲。你知道我是的。」
「亞當?」我說。他擁抱我時話語哽在了我的喉嚨里。
布賴頓碼頭。
「偽造的?」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錶。「好的。」他說,「當然,抱歉。好的。」他發動了汽車:「我們現在就去。」
「我一直在把事情記下來,已經記了幾個星期。所有我記得的事情。」
我合上日記,強迫自己冷靜,現實世界重新在我眼前鮮明起來。卧鋪所在的房間里暮色正在降臨,屋外街道上傳來探鑽聲,腳邊有個空空的咖啡杯。
「本,」我說,「你知道今天我去過哪裡?」
「克麗絲。」有人說,「克麗絲,是我。」這是個女人的聲音,我認得它。「我們在去醫院的路上。你斷了鎖骨,不過會沒事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他死了。邁剋死了。他再也不能傷害你了。」
他的聲音變成了耳語:「吻我。」
「純素食主義者。」她笑出了聲,「不要告訴我你不知道?」
「克萊爾。」我說,「我們遭過火災嗎?」
「我很抱歉。」我抽泣著說。我動不了。我的一隻手被自己的身體壓著,另一隻手玩夾在我的後背和他的腿之間。
他又舉起了一張照片。這張里的我們老多了,看上去是最近照的。我們站在一間教堂外面。天陰沉沉的,他一身西裝革履,正在跟一個也穿西服的男人握手。我戴著一頂帽子,不過它似乎有些不聽話,我拉著它,彷彿風會把它吹走,我沒有正視鏡頭。
「我想吧照片放好。」他說,今天晚上作為禮物給你,可是時間不夠了,我很抱歉。」
我想到了納什醫生在病房裡跟我說的話,想到了本在信里提過的內容:偶爾你會變得暴力。我意識到引發周五晚上那一架的人可能是我。我攻擊本了嗎?也許他還手了,接著在樓上的浴室里,我拿起一支筆用編造的情節解釋了一切。
「很多東西,本,我寫了很多東西。」
我想到了日誌中多次記錄到邁克在他的辦公室里工作。難道這就是他一直在做的?他對我的背叛真是徹頭徹尾。
「可是——」
「一定是你想象的。」她說。
我回頭張望。他搖搖晃晃地朝後退,手捂著前額。血從他的指間流了下來。他抬頭望著我,一臉不解。
現在我相信他,我們之間再謊言。
「吵過架。」他說,「一些難以處理的事情。」
「你他媽的敢再叫我那個名字試試。」他吐了一口唾沫。
我拚命地把他從身邊推開,可是他很強壯,他抱得更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