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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景潤--第八章 搭梯子

陳景潤--第八章 搭梯子

陳景潤在頑強衝擊(1+1)的緊張日子里,去撰寫這些似乎和主攻方向聯繫不太緊的少年科普讀物,其直接原因是一次又一次應邀去給中小學生開講座和全國許多青少年的來信。陳景潤天生一副孩子味,他酷愛孩子。1985年後,他身體狀況已經不太好。當時擔任國家科委主任的方毅同志,在一次和陳景潤偶然接觸中,發現陳景潤的表情有點不大自然,出現了獃滯性的「木偶相」,經醫生檢查,屬於帕金森氏綜合症。病魔開始折磨他,但只要一到孩子們中間,他就感到充滿著活力,他的時間十分寶貴,無法滿足更多學校的要求,於是,開始利用「空閑時間」,去撰寫這些適合青少年閱讀的有關數學的科普讀物,讓更多的孩子熱愛數學、了解數學,成為中國數學界的接班人。
四本薄薄的小冊子,同樣蘊含著沉甸甸的份量。
「搭梯子」,一個巧奪天工的工程,一次重新開始艱難跋涉的萬里長征。只有內行的陳景潤才能體味其中嘔心嚦血之苦和閱盡艱難險阻的壯美。它彷彿是一個朦朧而清晰的倩影,可見而不可觸,令人神采飛揚而又備受難以捕捉的煎熬之苦。一想起它,一種難以言傳的亢奮和自甘為之熬盡心血的夙願,便油然從心中升起。
播種,耕耘,收穫,遵循勞作的常規法則,能夠在付出艱辛之後,得到應有的成果,自然是一種幸運和安慰。這場攻克(1+1)的世紀之戰,其深刻和悲壯之處在於,它超越了一般勞作的常規法則,並不以艱難竭蹶的付出,作為衡量收穫的標準。科學的嚴酷在這裏表現得如此的冷峻無情,百分之百的付出,而收穫往往是蒼白無奈的零。
成名之後的陳景潤,最大的願望就是登上哥德巴赫猜想的峰巔,摘取(1+1)的璀璨明珠,閔嗣鶴先生不幸去世,陳景潤痛哭不已,他為失去一個真正了解他的數學家而悲傷,私下裡他曾告訴好友,閔先生去世了,今後誰來審他攻克(1+1)的論文稿呢?憂傷至極時分,他曾經悲痛地說,我不做(1+1)了。純樸的陳景潤擔心知音斷絕,世界上再也沒有人能真正了解他,理解他,沒有人能看得懂他的科研論文。「四人幫」的垮台,全國形勢劇變,拭目陽光嫵媚的爛漫春天,陳景潤心中的陰雲也煙消雲散。當一頂頂桂冠和耀眼的榮譽接踵而來,處於順境之中的陳景潤,並沒有痴迷於聲名之中,他那一顆真摯的心,仍然矢志不移地守在衝擊哥德巴赫猜想的寂寞陣地上。
陳景潤十分清楚自己所處的環境和地位。他不是那種急流勇退的人,他在取得輝煌之後,不像那些在體壇上榮獲世界冠軍獎牌的選手,有資格從容而體面地舉行告別體壇的盛宴,然後去開拓另一片嶄新的天地。他給自己定的人生座標,是攻克哥德巴赫猜想(1+1),這才是真正的「世界冠軍」,為此,他自覺地破釜沉舟,斷了退路。只要生命還存在一天,他就要不懈地走下去。這種「傻」勁,與生俱來,不可移易。
陳景潤睡得很少,每天晚上,大約十二點鐘以後,才能入睡,令我驚奇的是,他入睡很快。有時鞋沒脫,衣服也不脫,就躺下了。不久,就傳來了輕輕的鼾聲。到凌晨三點,他就醒了,他怕影響我休息,動作很輕,然後,輕手輕腳地到會客廳,打開燈,開始伏案工作。我睡意淺,醒了,問他:「你去幹什麼?」
從事業來說,他是從廈大起步的。校園依舊。無盡的思念,化成了如朝霞般璀璨的鳳凰樹。以巍峨的建南大禮堂為中心的海濱建築群,那是銀灰色的花崗岩組成的宏偉群雕,雄峙在足以容納數萬人的階梯式足球場看台之上,威武壯闊。以群賢樓為中心的建築群,悄然佇立在舉目皆綠的樹叢里,門前,是當年民族英雄鄭成功的演武場,大軍揮師渡海而去,雖再不見金盔銀甲遮天蔽日,但雄風颯爽,仍是撲面而來。雍容大度的木棉樹,挺拔入雲的棕櫚,柔情依依的錦竹,偉岸瀟洒的小葉樓,絮語聲聲的相思樹,彷彿,編織著歷史和現實莊嚴交接的風景線。置身其中,陳景潤感到有一種如大海般沉雄磅礴的偉力在催動著他,加快步伐,去摘取哥德巴赫猜想最絢麗的明珠,攻克(1+1)。
一本是《哥德巴赫猜想》,由黑龍江教育出版社1986年5月出版;第二本是《趣味數學趣談》,遼寧教育出版社1987年出版;第三本是《組合數學簡介》,天津科學技術出版社1988年7月出版;第四本是《初等數論》,科學出版社1988年9月出版。四本書,恰似四葉可愛的小紅帆,引導著全九-九-藏-書國千千萬萬的青少年在數學的海洋中乘輕舟游弋。
大千世界,從數學角度審視,可以說是一個數學世界。抽象的數學符號,同樣可以編織出撼天動地的交響詩,也可以譜寫意境幽遠的小夜曲。數字,在揭示、表達、演繹著我們這個無限世界無數迷人的童話、神話。當人們驚嘆航天世界中衛星準確定位,宇宙飛船分毫不差地對接成功的奇迹時,通曉數論的行家告訴人們,這隻不過是數學戲劇中的幾則小品。數學的博大、精深是無與倫比的,而同時又是興趣無窮的。陳景潤曾經給他的兒子歡歡做過一道數學題,從1加到10,得數是多少?這就是一道趣味數學題,採取兩頭相加的方法,很容易得出結果。陳景潤寫的《趣味數學趣談》,正是從人們所樂於接受的興趣入手,讓青少年樂融融地神遊數學世界。這本書,處處洋溢著智慧的閃光,處處都回蕩著天真無邪的笑聲。書如其人,言為心聲,數學書同樣如此,你想了解陳景潤那顆不泯的童心么?你想一識陳景潤那大智若愚的非凡智慧么?偶爾一讀這本通俗易懂且情趣橫溢的書,是很有興味的。
歡歡從小很有禮貌,對前來採訪的記者們熱情而又感到新奇,當記者問到陳景潤的一些情況時,他所透露的一些「內幕」是很有興味的:
有了盛名的陳景潤,卻在一個特殊的場合哭了,而且哭得那麼傷心。
陳景潤把做好攻克哥德巴赫猜想(1+1)的外圍工作,形象地比喻為是「搭梯子」。「搭梯子」何其容易?只有搭好人生的梯子,才有可能搭好科研攻關的梯子。
林群院士後來深情地回憶起這段難忘的日子:
「發事牽情不自由,偶然惆悵即難收。」淚灑戰地,一傾真情。科學攻關的征途,悲壯而蒼涼。
校慶是一次極為難得的同學聚會、師生聚會,同學情、手足情,多少回,相逢在夢中。握手、擁抱、問候,然後,相互細細地端詳,是尋覓當年恰同學少年的蹤影,還是從對方每一絲皺紋、每一根白髮中去品味人生的滄桑?歲月太無情,一晃便是二三十年,路旁的相思樹仍是枝繁葉茂,而時間的長河,卻殘酷地捲走了這些莘莘學子生命中最為寶貴最為耀眼的年華。在和同學相聚中,陳景潤發現,當年同班的四個同學都健在,且其他人在大學中均有一定的成就。他認識的同學也有性急的,居然來不及打一聲招呼,便撒手西去,一聲不吭地永別了這個無奈而又令人留戀的世界。聚會之餘,當一人獨處的時候,陳景潤越來越強烈地感受到生命之旅的短促。從1966年他最初攻下哥德巴赫猜想(1+2)到1973年進一步完善它,花去8年,長達一個抗日戰爭的時間;從1973年到現在,已經過去又一個8年多的時間,他對自己的這項結果作了很有意義的改進,將最小素數從原有的80推進到16,受到國內外同行學者的高度讚揚,並在數論的其他領域做出了可貴的貢獻。然而,16年,彈指一揮間,那令人心旌搖動的攻克(1+1)的宿願,仍然沒有取得實質性的進展。
陳景潤病重期間,眼睛睜不開,需要按摩達一個多小時,才能睜開一點點,懂事的歡歡從小就給陳景潤按摩,竟然練就了一手讓專業醫生都感到驚奇的按摩本領。然而,他的頭腦始終是清醒的,他躺在病榻上,和他的研究生一起,仍在不懈地探索著攀登之路。
陳景潤生命的最後幾年,依然在不懈地做著「搭梯子」的工作。他的最後一篇論文,是和王天澤先生合作的《關於哥德巴赫問題》,夢魂牽繞數十年,數學皇冠的奪目異彩,一直燭照著他生命的全部航程。
科學是悲壯的。同樣需要前仆後繼的精神。
軍人出身的由昆輕易不透露「秘密」,見兒子漏了點底,才解釋說:「先生干起活來,往往就忘記了自己的健康。我原來脾氣不大好,任性,結婚以後,卻很少能生起氣來,我理解先生的心情。有時,實在忍不住了,會發火,但只要我一生氣,先生就聽我的了。」由昆話音一落,把陳景潤也逗樂了,他忙不迭地打圓場。
《組合數學簡介》、《初等數論》皆屬於介紹數學入門的讀物,條理清晰,諄諄善誘,且由淺入深,同樣是青少年科技讀物中的佳品。數學是自然科學中的基礎學科,它的普及程度和水平的高低,和我國四個現代化的前景緊密相連。富有遠見卓識的教育家、專家多次呼籲,希望那些學識淵博的學者為青少年撰寫科普讀物,並從跨世紀的高度來認識這一宏偉的奠基工程,陳景潤的行動,正是九*九*藏*書適應這一時代潮流而又獨具遠見的典範。
捧讀這位數學巨匠留下的四本特殊的書,字裡行間,幾乎處處都可以感受到陳景潤那溫暖動人的微笑,那親切和諧帶著濃重福建口音的輕聲細語。四本書的選題和內容,顯然是經過深思熟慮和精心安排的。第一本便是《哥德巴赫猜想》,這是數學的明珠,又是一面不凋的旗幟,它引導陳景潤苦苦為之奮鬥了一輩子。當年,是沈元教授無意中在陳景潤心中播撒了一顆奇異的種子,結果,不僅改變了陳景潤的人生,也改變了中國的數學史。而今,陳景潤同樣在播種,他把滿腔的希望和憧憬播撒在億萬青少年的心中。翻開這本書,陳景潤用深入淺出的語言,把哥德巴赫猜想這一世界性的世紀命題,勾畫得栩栩如生。「高貴的牡丹」,同樣閃爍著如茵綠野的生機和神韻。持久的攻關,久攻不克,對於衝擊(1+1)的問題,陳景潤盡量用通俗的語言,給人們解釋:「愈逼近極限,難度愈大。雖然全世界許多數學家都在努力摘取這項桂冠,但用傳統的數學方法證明(1+1)已行不通,關鍵要找到一種全新的方法,這就好比,用肉眼無法觀測外星球,用電子望遠鏡才可能辦到,可至今尚未有人找到類似電子望遠鏡的新手段……」莫非,不乏遠見的陳景潤,在久經戰陣之後,也深深地感受到,攻克這最後的難關,不僅需要他繼續拼搏,更需要有億萬的後來者去衝鋒陷陣么?這本難得的小冊子,無疑是春天的種子,已經播撒在無數熱愛數學的青少年的心田裡,總有一天,人們會看到豐碩的收穫的。
校園,永恆的家園。對於陳景潤來說,無疑是遠方遊子對故梓的一次銘心刻骨的探親。漫步在灑滿陽光的小徑上,寸寸都是相思,拾起遺落的青春,拾起長滿荒草的記憶,更拾起母校殷殷的期望和那不凋的豪情壯志。
凌晨三點,陳景潤住的房間就亮起燈光。寂然無語。窗外,是掛果的龍眼樹,正醞釀著秋天豐收的夢。伏案勞作的陳景潤,算出了什麼?不知道。他,只留下這段韻味綿長的佳話。
「我在搭梯子」
陳景潤見驚醒了我,十分過意不去,連忙道歉,說道:「真對不起,對不起,我去干一會兒活。」說完,便走出門去。
耗盡了生命的全部光華,遍尋數學的群山峻岭,陳景潤雖然沒有找到這條通往哥德巴赫猜想(1+1)峰巔的神秘小徑,也沒有搭起那架聳立雲天直達九霄的「梯子」,但他的人生軌跡所煥發的崇高精神,卻編織出一道足以讓後來者繼續攀登的階梯。人生的梯子,應當像陳景潤那樣走,才能走進光輝的明天。
一個真正的科學家,他的人格、尊嚴,才是真正的高山,大海,才是聳立於人們心中的豐碑,而那些依靠權勢或依附權勢而飛揚跋扈的人,只不過是糞土而已。古人云:榮辱不驚。達到這樣的人生境界,非等閑人士。
恰似登山比賽,當人們得知陳景潤已經算出了(1+2)以後,全世界有志氣的數學家,都把前進的標尺定在(1+1)。衝刺峰頂,是一個民族和國家的光榮和自豪。已在這一領域中遙遙領先的陳景潤,怎肯輕易把這一殊榮拱手讓給他人。
1984年,美國數學家到中國訪問,主動要求拜訪陳景潤。陳景潤在數學所接待他。當時,盛傳蘇聯人已經攻克了哥德巴赫猜想的(1+1),陳景潤得到這一消息,很是傷感。座談中,談及這個問題,美國數學家告訴他:這是誤傳。客人禮貌而謙恭地解釋說:「這是不可能的,世界上如果能算出(1+1),第一個應當是你。」陳景潤聽了,後來經過有關部門核實,這一消息確系誤傳,陳景潤一顆心才稍為平靜了些。
1981年4月,陳景潤回到久別的母校——廈門大學,參加廈大建校60周年校慶。此時的陳景潤,情滿意得,榮譽等身,且新婚不久,顯得分外年輕瀟洒,當他第一次出現在廈大建南大禮堂的主席台上,代表校友講話時,幾千名代表掌聲雷動,面對著朝氣蓬勃且侃侃而談的陳景潤,幾乎所有的人都在心中發出疑問:不是說陳景潤又怪又迂又傻么?現實和想象,判若兩人,這是怎麼一回事呢?人們當然相信親眼見到的現實。這是陳景潤健康狀況最好的時期,也是他向哥德巴赫猜想(1+1)發起頑強攻擊的時期。短暫的參加校慶的日子,同樣留下他艱苦跋涉的足跡。
人,貴在有一點精神,陳景潤的血液里,流淌的是中華民族炎黃子孫不甘屈服鐵骨錚錚的氣質。他沒有絲毫奴顏和媚骨。
1984年的夏https://read.99csw.com天,一位德國的數學家訪問中國,他慕名找到陳景潤。皆是行家裡手,他們談得很投機。陳景潤的英語水平不錯,不必藉助翻譯,雙方可以坦然相談,他們一起討論攻克哥德巴赫猜想問題,說著說著,陳景潤哭了,而且哭得很傷心。來訪的外國朋友並不感到突然和意外,只是靜靜地坐在一旁,彷彿,在細細體味這位東方數學奇人的心境;彷彿,在默默分擔這位數學同行的焦急和憂慮。陳景潤的助手李小凝也端坐一旁,他沒有勸解,也不知道怎樣勸解這位老師輩的數學巨匠。這是他第一次看到陳景潤流眼淚,聽到陳景潤那令人心碎的哭聲。是痛感自己經過十年苦鬥,毫無進展而悲傷,還是有愧於祖國和人民的厚望,而心存愧疚呢?事後,人們沒有去問陳景潤,也覺得沒有必要去探問這一事情。人們只是發現,陳景潤仍是一如既往,匆匆地走進數學所那被稱為「二層半」的資料室,他坐的位置是固定的,靠窗桌子前的第一個位子,即使他沒有來,人們也很少去坐它。只是人們已經深深了解他的習慣,一鑽進資料堆中,就捨不得出來。每到下班時分,值班的同志都要細心地去搜尋一遍,以免重演把陳景潤反鎖進資料室中過夜的事情。
越想越睡不著,他恨不得把一天當作二天用。廈大,人傑地靈,濃蔭如潑的校園小徑,俯身就可以拾起一段遺落的傳奇。綠茵茵的草地,春陽如沐。尊敬的校主陳嘉庚先生,手拄拐杖,一動也不動地站在操場一側,莫非,他是太累太乏了,操心一輩子,傾其所有,營構了這座美麗無比的校園。他是不朽的,他的生命並非只化成了銅像,而且也化成了千千萬萬學子的笑容,化成了無數中華俊傑的熱血,化成了這永恆家園的無限春光。「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的魯迅先生,一身長袍,留著短髭,就斜靠在草地的一角;他的目光,依然是那麼冷峻、威嚴,他的生命並非只化為石雕,而且也化成了從這裏走出的人們不屈的脊樑,化成了足以令世界上所有的獻媚者、告密者和一切醜類為之膽寒的錚錚鐵骨。滄桑如海,盡入心頭。陳景潤的腳步,彷彿踏在生命之弦上,每一步都在心頭激起強烈的震撼和迴響。
必須趕快做,搶在洋人的前面,搶在生命之旅的前面,一種強烈的緊迫感,一次次叩擊著陳景潤的心弦。他不敢懈怠,也無法懈怠,一天當做二天甚至三天來用,對他已是習以為常了。
人世間的冷遇、歧視、逆境所帶來的種種壓力,可以誘殺創造的生命,然而,對於那些心氣不凡的人,也可能激起更大勇氣,去搏取未來和明天。外國學者所稱道的「逆境是一所難得的學校」,原因便在於此。頌歌、鮮花、掌聲、順境同樣會帶來盲目的自滿,誘發虛榮,讓那些奮鬥者陶醉其中,而忘卻了自己的神聖責任和使命。被勝利的歡歌所淹沒的英雄已是屢見不鮮了。
多年來,世界各國的數學家都嚴密地注視著中國,注視著神奇的陳景潤。碧眼紅髮的外國人很長一段時間不理解,憑著一支筆和幾麻袋的草稿紙的中國人,怎麼有如此的能耐捧走舉世矚目的(1+2)。而陳景潤更是瞪大了眼睛,注視著世界數學界的動態。蘇聯、美國、法國、德國,甚至同是東方的日本,都有一批世界級的數學大家,強手如林,競技場上,鹿死誰手,實在是難以斷定。世界如此之大,不知道哪一天會從一個並不出名的地方,突然殺出一匹黑馬,令所有的數學大家們都目瞪口呆,利索地把皇冠上最璀璨的明珠摘走,這種傳奇式的事情,科學史上已不算新鮮了。
再也不是當年屈居在七平方勤業齋小屋中病懨懨的陳景潤了。這次回母校參加校慶,陳景潤是最受歡迎也最受尊重的嘉賓之一。按照學校原來的意見,是要陳景潤攜新婚不久的由昆一起回來的。勤勉細心的陳景潤擔心「影響不好」,婉言謝絕了母校的盛情,一個人從北京乘硬席卧鋪到廈門。精打細算的數學家不去乘舒適的軟席卧鋪,為的是替國家節省一點錢。到了廈大,被安排在設備完善頗為豪華的賓館式的招待所里。他和老朋友、老同鄉、老同學林群院士同居一室。
他會想起杜甫詠諸葛亮那悲壯的詩句么?「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在陳景潤生命的辭典中,他幾乎沒有提到過讓一般人感到恐怖的死亡二字。他經受的苦難太多,亦已經領略過死神的威脅,反而把這一切看淡了。他是一棵「咬定青山不放鬆」的竹子,任風雨飄搖,任嚴霜厲雪,我自巋然如故。他那非凡的韌九*九*藏*書性和把生命力量弘揚到極致境界的精神,為人們樹立了一面最燦爛的生命之旗!
擺在我們面前的有四本書,它們和陳景潤撰寫的論文迥然不同,而是生動活潑通俗易懂的普及讀物,這是陳景潤留給全國青少年最珍貴的禮物。
興趣是入門的嚮導,往往也是成功之母。要學好一門功課,光憑苦讀,沒有興趣這一奇異的添加劑,的確是一種受刑式的熬煎。興趣的本身,是一種複雜的心理現象,它和人的天然秉賦有一定的關係。有的人愛好文學,擅長形象思維,對生活的感受有一種特殊的美感;也有的人愛好數理化,孜孜不倦而又津津有味地吮吸自然科學園地的神韻異彩,對邏輯思維有一種天然於心的遇合之樂。它們都是極為珍貴的學好某門功課並進而鑽研某種學科的前提和基礎。通曉數學的陳景潤當然深諳興趣的神奇和奧妙。他鍾愛數學,一方面源於天然,更重要的是,興趣是可以誘發和培養的。正是許多數學老師的啟發、培養、教育,塑造了傳奇式的陳景潤。根據自己的人生之路和鑽研數學的體驗,他分外重視培養青少年對數學的興趣。
「我聽由的話,我聽由的話。」
在科學技術以瞬息萬變的神奇進行知識技術更新的時代,陳景潤寫的這四本以青少年為對象的科普讀物,隨著時間的推移,其內容或許並不算是很新鮮了,但字裡行間所洋溢出來的陳景潤那種重視基礎和基本技能的嚴謹態度,身患重病依然執著地關心著祖國未來的誠摯愛心,卻是永存的。
陳景潤哭了
我們一次次地在鮮花和讚美中尋覓陳景潤的足跡。事業、家庭皆十分完美的陳景潤,並沒有重蹈許多英雄的悲劇,他仍是一如既往地背著行囊,艱辛跋涉在通往哥德巴赫猜想頂峰的道路上。
飽經憂患的歲月里,他被錯誤地拔了「白旗」,無端地下放到外地去洗瓶子,受盡冷眼,他沒有掉淚;「文革」中慘遭迫害、侮辱、批鬥,甚至被逼跳樓,他也沒掉淚。
人們萬萬沒有預料到1984年4月27日,陳景潤在橫過馬路時,被一輛急駛而來的自行車撞倒,後腦著地,釀成意外的重傷。雪上加霜,身體本來就不大好的陳景潤,受到了幾乎致命的創傷。他從醫院里出來,蒼白的臉上,有時泛著讓人憂鬱的青灰色,不久,終於誘發了帕金森氏綜合症。令人驚嘆的是,得了絕症之後的陳景潤,卻極少流眼淚,也沒有聽到他痛哭過。男兒的眼淚是金,偶爾奪眶而出,才讓人驚心動魄。
自1742年哥德巴赫給歐拉的一封信中提出「哥德巴赫猜想」開始,200多年過去了,一代代的數學家,傾盡了生命的全部熱情和智慧,積累了無數寶貴的資料,終於構築了無比輝煌的數學宮殿。因此,從一定意義上說來,數學正是靠人類的整體努力和長河般川流不息的一代代人的拼搏,才得以不斷豐富、提高,而達到相對完善、成熟的境界。風華正茂的青少年正是數學的未來。身患疾病的陳景潤在強忍疼痛、折磨而跋涉不止的時候,或許,早已從青少年一雙雙稚氣未脫而閃爍著渴望、追求的目光中,讀到了數學的明天。
在「搭梯子」的漫長歲月里,陳景潤做過多少題目,真是算不清了。過去,他的草稿紙是用麻袋裝的,後來,一摞摞地置放在書房裡,有不少還放在辦公室中。他已去世一年多了,至今,你走進數學所,在昔日同事的案頭上,或者,在辦公室的柜子里,陳景潤的草稿紙隨時可能找到。字跡如鐫如鏤,恰似就在昨日留下的,印記著這位數學巨人深深淺淺的腳印,也印記著無法讓人釋懷的記憶和淡淡的遺憾。
男兒有淚不輕彈。陳景潤輕易不掉眼淚。
能出現「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奇迹么?陳景潤曾無數次期盼過,從冬盼到春,從黑夜盼到天明,當失望如日復一日的平庸,幾乎把心靈磨出老繭的時候,最剛強的漢子也會為蹉跎歲月而感到深深的憂傷。
數論是美麗的。外行人往往以為那是一種脫離實際的高度抽象的遊戲,陳省身先生說過一段極有見地和深刻的話:「數論是數學中最要緊、最深刻的應用數學。數學家因為沒有機會用實物做實驗,就拿數字來實驗,結果發現數字間有許多特別的性質,但證明有時非常困難,有些假設到現在還不知是否一定正確,因為還沒有得到完全的證明。」對於哥德巴赫猜想最後一道難關(1+1),就是如此。必須選擇一種嶄新的方法,用陳景潤自己的比喻來說,必須搭起梯子,才能攀上懸崖絕壁,去摘取這顆最明亮的星星。
「每天,我爸爸總是很遲很遲了還九-九-藏-書不睡覺,問他忙什麼,他說,做作業。也就是做數學題。經常做到第二天三四點鐘還不睡覺,有一回,我媽媽生氣了,和爸爸吵了起來,爸爸才磨磨蹭蹭地去睡覺。」說到這裏,歡歡笑了,記者也笑了。
於是,屋子裡便爆發出一陣陣爽朗的笑聲。
偶爾,也會有絕望的黑影忽地襲來,日月無光。恰如在攀登珠穆朗瑪峰途中,突然遇到了風暴,轉眼之間,玲瓏剔透的冰川幻成魔鬼血盆大口中的獠牙,天塌地陷,似乎要把世界推入黑暗的深淵。從廣義和哲理上說來,失敗是成功之母。但對於個人和某一具體的戰役來說,失敗,並不閃耀著什麼迷人的光暈,而是黑色的災難。衝擊(1+1),不僅是科學上艱辛的探索,而且是心靈的拼殺,人格、意志的反覆較量。勝利者都是強者,但並非所有的強者都有資格享受勝利的喜悅。
凌晨三點的燈光
從70年代初期開始,陳景潤就橫下一條心,要盡全力拚搏,爭取為這場攻克哥德巴赫猜想的跨世紀之戰,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轉眼十年過去了,三千多個日日夜夜,無聲地消融在杳無蹤跡的跋涉之中。路,在何方?「梯子」在哪裡?回首往昔,莫名的惆悵和感傷,情不自禁地浮上心頭。
事後,陳景潤告訴我,他一直在做衝擊哥德巴赫猜想(1+1)的「搭梯子」工作。私下裡,他也曾嘆息說:「原來用於攻克(1+2)的篩法已經不適宜用於攻克(1+1)了,必須另外找一條路,路在何方呢?可能根本沒有路,只有搭梯子才能爬上去。」
凌晨三點的燈光,如微茫的希望,點綴在這座被人譽為「南方之強」的校園裡。夜很長,很靜。近在咫尺的閩南第一寺南普陀,善男信女早已沉沉進入夢鄉,濃墨重彩的亭台樓閣也悄無聲息地消融在濃重的夜色之中。喧鬧一天的大海,也酣然入夢。只有陳景潤,竭慮殫思,用一個個數字作為一磚一石,執著地鋪就一條通往未來的路。
四本科普讀物的誕生
青年就讀廈大,生活拮据,患了肺結核,面對繁重的功課,他自尊自強,堅韌地挺了過來。
他是不屈的。1985年,陳景潤已開始病重,開始,他在中日友好醫院住院治療。他從小就多病,各種疾病像影子似地尾隨著他,或許,是病久了,司空見慣,也就不當一回事了。他哪像住院,隨身帶去了書、各種資料,病房成了工作室,日日夜夜,仍在不停地計算、推理,時常工作到第二天凌晨四五點鐘。令許多醫生護士驚訝的是,幾乎是打了個通宵的陳景潤,第二天早晨,精神仍是很好。有時,他擔心醫生來查房,便「故伎重演」打開手電筒,躲在被窩裡看書。他以燃燒自己生命之火的代價,希冀能搭起一座通往風光綺麗的峰巔的梯子。
他在加快速度,在用自己生命的最後力量,去迎接那個世界數學家期盼了兩個多世紀的神聖日子。長期苦戰,他已經在疲憊之餘,感到身體的不適。一到冬天,特別怕冷,從脊梁骨中感到透心的冰涼,視力也開始下降,只有那顆不泯的心,還是熾熱的。
童心無欺。要從陳景潤的口中採訪到他衝擊(1+1)的情況,是不可能的。他在科研上,一生嚴謹。深奧的數學公式和繁冗的推理過程,外行人無法聽懂,他也不作介紹。衝擊過程中的艱難,只有他自己才能體味其中的苦澀,不善言辭的他,更不懂得如何表達。佩服採訪藝術嫻熟的記者,終於發現了歡歡不僅是個天真可愛的孩子,而且是懂得某些「軍情」的「重要人物」。
少年時,他內向而倔強,身體弱小,每逢在學校中受人欺侮,甚至,被打得鼻青臉腫,他從不掉淚,更不卑膝地向人討饒。
如今,人們已經很理解曾經發生在中科院的一幕了:這是發生在「文革」之前的一件事,有一回,調來了一個新幹部,陳景潤隨著數學所的同事禮貌性地去看望。新來的幹部倒十分客氣,忙著遞煙倒水,笑容可掬地一一問候大家。這時,突然有人發現陳景潤也在他們之中,彷彿受了極大的侮辱似的,居然厲聲責問:「陳景潤,你來幹什麼?」陳景潤沒有思想準備,更沒有料到此人會這麼不禮貌地且粗野地對待他,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是好,這個自視「高貴」的人士竟然大吼一聲:「陳景潤,你給我滾出去!」陳景潤被迫走出了大門,低首垂眉回到自己的住處。他連最基本的人格和為人的尊嚴,也往往都被那些「左派」殘忍地剝奪了。然而,讓人感到驚嘆的是,一旦走進數學王國,他便以超人的毅力,摒棄這些人世間極不公正甚至極不人道的待遇,潛心於近似白刃搏鬥的攻關鏖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