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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藩鎮大裂變 江淮之亂:不再安寧的後院

第二章 藩鎮大裂變

江淮之亂:不再安寧的後院

說完這番話,劉展忽然作出一副委屈之狀,緊跟著眼淚就簌簌地掉了下來。
劉展拿到他想要的東西后,裝模作樣地給肅宗上了一道謝恩表,然後馬上以江淮三道節度使的身份,給遍布江淮的親信故舊分別頒發了任命狀,委以要職,倚為心腹。與此同時,江淮三道的官員也紛紛派出使者,帶上本州縣的簿冊圖籍來到宋州,向這位新上司表示祝賀,並恭迎他走馬上任。
其實,這樣的「荼毒」才只是剛剛開始。
隨後,唐軍楊惠元部在淮南擊敗叛將王暅,王暅帶著殘部逃到常熟,感覺沒有希望,遂投降唐軍;叛將張景超原已集結了七千餘人,準備再度進攻杭州,聽說劉展已死,便把部隊交給了部將張法雷,然後隻身逃往海上,從此失蹤;張法雷隨即率眾攻擊杭州,被李藏用擊敗,只好投降;與此同時,叛將孫待封也投降了李藏用。
各州縣長官頓時傻了眼。
說白了,自作聰明的邢延恩還沒來得及把劉展裝進套里,自己就先被對方裝進去了。
劉展不是笨蛋。事實上,從邢延恩向劉展宣讀任命詔書的那一刻起,他的計策就已經被劉展識破了;而且就在同一刻,劉展已經下定了反叛的決心——既然皇帝都把刀架到他脖子上了,劉展又何惜跟朝廷拼個魚死網破呢?
劉展笑了。
邢延恩回京后,極力向肅宗進言,說:「劉展和李銑是一夥的,如今李銑既除,劉展懼不自安,若不趁勢除掉,恐怕會生變亂。但是劉展手握重兵,必須用計除之。奴才斗膽建言,不妨擢升劉展為江淮都統,讓他接替原都統李峘,等他交出兵權,前往廣陵赴任時,再於途中將其逮捕。」
早在李峘準備逃離潤州之時,李藏用就對他說:「大人身居高位,食朝廷重祿,臨難而逃,是不忠;掌數十州之兵馬錢糧,憑三江、五湖之天塹險要,竟然一矢不發就全盤放棄,是不勇。不忠不勇之人,又何以為國盡職?李某雖不才,卻願集合殘兵在此堅守,抵禦叛軍。」
隨後,劉展繼續率眾力戰。混戰中,劉展被唐將賈隱林一箭射中眼睛,立刻栽落馬下。賈隱林衝上去一刀砍下了他的首級。叛軍群龍無首,頓時潰散,劉殷等人全部戰死。
因為田神功跟李峘、鄧景山這些酒囊飯袋根本不可同日而語。此人原在安祿山麾下,素稱驍勇,安祿山起兵時他不願反叛,率眾歸朝,數年間一直在河北抵抗叛軍。後來,田神功奉命駐守陳留,因寡不敵眾敗於史思明,被迫投降。史思明隨即命他與南德信等人攻掠江淮,田神九-九-藏-書功趁機襲殺南德信,再度率部反正。
此刻,邢延恩也在鄧景山的軍營里。他完全可以想象,劉展在命人傳這些話時,臉上是怎樣一副譏嘲和得意的表情。
在隨後的日子里,原本安寧富庶的江淮地區遭遇了一場前所未有的浩劫。叛軍兵鋒所向,官軍望風而逃,蘇州、湖州、常州等地相繼陷落。緊接著,叛軍在兩個方向上節節挺進:南路,傅子昂進據南陵(今安徽南陵縣),準備南下進攻江州(今江西九江市),進而奪取江南西道(今江西省);北路,王暅等人接連攻陷濠州、楚州、舒州(今安徽潛山縣)、和州(今安徽和縣)、滁州(今安徽滁州市)、廬州(今安徽合肥市)等地。
從這個意義上說,帝國最可怕的敵人其實並不是安祿山、史思明,更不是這個小小的劉展,而是自上而下普遍存在的虛驕、怠惰、貪圖享樂、安而忘危的風氣和心態。
劉展進抵徐城后,馬上派人質問鄧景山:「我奉命前來上任,你這些兵是幹什麼的?」同時又派人到城下喊話:「你們都是我的屬地之民,不要阻擋我的軍隊!」
不出所料,鄧景山根本不是劉展的對手。兩軍剛一交戰,官軍就自行崩潰,鄧景山和邢延恩倉皇棄城,逃奔壽州(今安徽壽縣)。劉展不費吹灰之力就佔據了廣陵,隨後又派部將王暅等人分兵攻取濠州(今安徽鳳陽縣東北)、楚州(今江蘇淮安市)、淮西(淮河上游)等地。
李峘驚聞廣陵失陷,趕緊移兵至潤州北面的北固山,進逼廣陵。劉展立即出兵白沙,在瓜洲(揚州市南的長江中小島)一帶大布疑兵,白天擂戰鼓,晚上燃火把,一連數日,做出要襲擊北固山的樣子。李峘趕緊集結全部精銳,準備迎敵。可就在這個時候,劉展已親率主力繞到上游,突然渡江襲取下蜀(今江蘇句容市北),一下子截斷了李峘的後路。官軍頓時聞風喪膽,還沒等到劉展來攻,當下便嘩然四散。李峘驚惶無措,只好帶著幾百個親兵逃奔宣城(今安徽宣州市)。
在整個江淮地區的高級官員紛紛放棄職守、爭相逃命的時候,唯一一個不拋棄、不放棄的人,也許就只有李峘的副手李藏用了。
然而,到了上元元年(公元760年),江、淮地區的安寧還是被一場突如其來的叛亂打破了。
隨後,劉展命部將孫待封、張法雷開始攻城。
正月下旬,田神功兵分四路,大舉反攻劉展:命部將楊惠元攻擊淮南的王暅;命部將范知新從白沙出發,攻擊下九九藏書蜀;鄧景山率部從海陵(今江蘇泰州市)渡江,進攻常州;田神功和邢延恩進駐瓜洲,準備渡江南下,直取劉展。
就在劉展暗自慶幸「天助我也」的時候,范知新已經從白沙渡江,進抵下蜀,忽然截斷了劉展的後路,其手法就跟當初劉展對付李峘的時候一模一樣。
直到此時,邢延恩才意識到自己犯下了一個多麼愚蠢的錯誤。
至此,劉展之亂宣告平定。
在劉展叛軍橫行江淮的過程中,唐軍官兵上上下下都恍如驚弓之鳥,幾乎沒有做出任何有力的抵抗。尤其是那些平日里養尊處優的封疆大吏,風聞叛軍一到,都在第一時間撒丫子逃跑,使得原本便已低迷的士氣更加渙散,同時也極大地助長了叛軍的囂張氣焰。
叛亂者名叫劉展,時任淮西節度副使兼宋州(今河南商丘市)刺史。嚴格說來,劉展是被逼反的。
劉展有一個同僚兼好友,名叫李銑,時任御史中丞兼淮西節度副使,兩個人都是淮西節度使的副手。按照官場的遊戲規則,劉展和李銑是不能走得太近的,否則必會引起頂頭上司的猜忌。可問題是,劉、李二人的性格都不是那種小心謹慎、溫和內斂型的,而是鋒芒畢露、我行我素的,所以根本不管這一套。這兩人不但成了私交甚篤的鐵哥們,而且還是配合默契的政治拍檔。他們從不把頂頭上司放在眼裡,甚至經常聯手把上司架空。歷任淮西節度使都對這兩個桀驁不馴、狂妄自大的傢伙深惡痛絕,可又拿他們沒辦法。後來,有一個狠角兒來到了淮西節度使的任上,於是好戲就開場了。
是的,劉展就是在玩他們。其實他要擊敗李峘和鄧景山簡直易如反掌,可他之所以還要「先禮後兵」,無非就是想跟他們玩一玩貓吃耗子的遊戲。
但是,江淮的禍亂卻遠遠沒有終結。
短短兩個月間,叛軍橫掃江淮,如入無人之境……
邢延恩以為這麼做一定可以穩住劉展,可他錯了。
劉展之所以沒有當場跟邢延恩撕破臉面,目的就是想將計就計,把江淮都統的印信符節搞到手,以便調動兵馬,號令州縣,增加他反叛的籌碼。
為了消除劉展的疑心,邢延恩只好趕赴廣陵(今江蘇揚州市),把情況告訴了李峘,然後將印信符節拿過來交給了劉展。
鄧景山和邢延恩敗逃壽州后,一邊遣使飛報朝廷,請求援兵,一邊派人前往任城(今山東濟寧市),向駐守此地的平盧兵馬使田神功求救,並鄭重許諾:克複淮南之日,金帛、美女任由田神功處置。
除掉李銑后,王仲升又迅速read.99csw.com把矛頭轉向了劉展。
看來這小子已經起疑心了。邢延恩心裏掠過一陣憂懼,可他還是強作鎮定,說:「劉公素有才望,皇上深為看重,正是考慮到江淮的重要性,才破格提拔您。可您反倒起了疑心,這是為何?」
由此足以見出,雖然安史之亂的烽火已經在大唐的土地上燃燒了五年之久,可僥倖未被波及的江淮地區卻仍然沉浸在脆弱而虛幻的盛世餘緒中,所以這些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才會如此貪生怕死,而他們麾下的官兵也才會如此不堪一擊。
劉展收起眼淚,又直直地盯著邢延恩看了片刻,說:「如果這不是一場騙局,那我是不是可以先拿到印信符節?」
上元二年(公元761年)正月,劉展部將張景超、孫待封數度進逼杭州,卻因李藏用的頑強抵拒而始終未能得逞。
邢延恩自以為這個調虎離山的計劃萬無一失,可他萬萬沒有料到——他的自作聰明最後竟引發了一場席捲江淮的叛亂!
總之,此人馳騁沙場多年,性情詭譎多變,軍事經驗極為豐富,其麾下部眾也都是百戰之兵,絕對是個讓人頭疼的對手。
同日,升州(今江蘇南京市)官軍一萬五千人忽然嘩變,起兵響應劉展,當地節度使棄城而逃,把守城禦敵之責交給了兵馬使。可他前腳剛剛出城,兵馬使後腳就投降了劉展。
十一月八日,劉展乘勢進據潤州。
當邢延恩帶著皇帝詔書來到宋州時,劉展馬上嗅出了危險的氣息。他對邢延恩說:「我自從投身軍旅,短短几年間就官至刺史,可以說是驟然大貴了。江淮是帝國的財賦重鎮,都統之職更是舉足輕重,我既沒有什麼功勛,又不是皇室宗親,突然得到皇上這麼大的恩典,實在是受寵若驚,更覺得有些匪夷所思。莫非……」劉展頓了頓,然後直視著邢延恩的眼睛,說:「莫非有奸佞小人從中挑撥離間,給劉某設下了圈套?」
得知田神功揮師南下的消息,劉展不禁感到了一絲恐懼。
劉展慌忙回師迎擊范知新,但激戰多時,始終不能取勝。他的弟弟劉殷勸他東逃入海,說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可最後的時刻,劉展卻表現出了視死如歸的勇氣。他說:「若明知大事不成,何必多殺人家的父子?無非一死而已,早晚都是一樣的。」
自從安史之亂爆發后,帝國的大片山河都遭到了叛軍鐵蹄的蹂躪,戰火燃遍大河南北,狼煙籠罩東西兩京,唯獨帝國的財賦重鎮——江、淮地區,幸運地躲過了戰禍的荼毒,始終保持著相對安寧。無論是當初永王李九九藏書璘的短暫叛亂,還是燕軍一次次向江淮進兵,最終都沒能打破這片「帝國後院」的安寧。
「神功入廣陵及楚州,大掠,殺商胡以千數,城中地穿掘略遍。」(《資治通鑒》卷二二一)所謂「商胡」,就是胡商,亦即在此經商的胡人。沒有人知道田神功為什麼要殺死數以千計的胡商。唯一比較合理的解釋是——安祿山和史思明都是胡人,而田神功恨他們,所以就屠殺胡人泄憤。至於城中的土地為何會被「穿掘略遍」,也許是因為田神功和他的人把看得見的財富洗劫以後,還不滿足,懷疑商人和百姓把更多的財富藏在了地底下,所以才掘地三尺,把廣陵和楚州翻了個底朝天。
老上司和新上司各自宣稱對方造反,這到底要聽誰的?
「江淮之亂」就此拉開序幕。
據說平定劉展后,田神功的平盧軍又在江淮「大掠十余日」,撈了個缽滿盆滿。史稱「安、史之亂,亂兵不及江、淮,至是,其民始罹荼毒矣!」(《資治通鑒》卷二二二)
十二月,劉展派將領傅子昂進攻李峘棲身的宣州,當地節度使照樣不戰而逃,李峘有如喪家之犬,慌忙又逃奔洪州(今江西南昌市)。
因為他一無謀反動機,二無叛亂形跡,之所以走上這條不歸路,其實是源於無處不在的官場鬥爭。
隨後,李峘和鄧景山倉促集結兵馬,分別進駐潤州(今江蘇鎮江市)和徐城(今江蘇盱眙縣西北),擺出嚴陣以待的架勢。然而對劉展來講,這兩個人根本不足為慮。因為劉展治軍嚴整,在江淮一帶素有威名,否則他也不可能在短短几年內從一個小兵干到刺史,所以他的軍隊還沒到,整個江淮地區早已陷入一片恐慌了。
劉展集結步騎一萬餘人,在蒜山(鎮江市西)列陣。二十六日,田神功率眾開始渡江,不料當天江面上大風驟起,五艘運兵船被風吹到了金山(鎮江市北長江中小島),剛好暴露在劉展的眼皮底下。劉展立刻發起進攻,把其中兩艘的士卒全部砍殺,並鑿沉了另外三艘。田神功無法渡江,只好撤回瓜洲。
自劉展之亂后,江淮地區就再也不是那個安寧和富庶的帝國後院了。在此後的一百多年裡,儘管它始終是帝國的財賦重鎮,但無情的戰火將「一視同仁」地在這片土地上熊熊燃燒。換言之,當後來的整個中晚唐歷史都充斥著流血、殺戮和死亡的時候,絕對沒有任何一個地方,可以成為「幸運的例外」。
這個狠角兒叫王仲升。他可不是一盞省油的燈,更不會像前幾任節度使那樣心慈手軟。上任不久,王仲升就九九藏書以「貪暴不法」的罪名將李銑逮捕,旋即奏請朝廷,毫不留情地砍掉了李銑的腦袋。
李藏用集合了前線退下來的殘兵,滿打滿算才七百餘人。隨後,李藏用又前往蘇州招募了二千餘人,繼而在郁墅(今蘇州西北)與叛軍張景超部會戰,結果戰敗,只好退守杭州。
肅宗依計而行,下詔任命劉展為江淮都統(即一人兼任淮南東、江南西、浙西三道節度使),同時下了一道密詔,命原江南西、浙西節度使李峘,原淮南東道節度使鄧景山聯手除掉劉展。
上元元年十一月初,劉展拉上麾下的七千人馬,在那些州縣使者的簇擁下,浩浩蕩蕩、風風光光地向廣陵進發。
劉展不敢大意,立刻親率八千部眾北上,並遴選二千精銳為前鋒,渡過淮河,在都梁山(今江蘇盱眙縣南)迎擊田神功。但是,就像劉展自己預料的那樣,平盧兵的戰鬥力確實遠在他的宋州兵之上。兩軍交戰後,劉展前鋒很快就被擊敗。劉展為了保存實力,趕緊率眾退至天長(今安徽天長市),命五百名精騎在一座橋上殿後。田神功緊追而至,全殲劉展的殿後部隊,繼而大敗劉展主力。劉展全軍覆沒,僅帶一騎渡過長江,倉皇南逃。
毫無疑問,李峘並沒有被李藏用的這番痛切之言打動,他甚至很慶幸有人留下來替他擦屁股,所以趕緊把所有善後事宜全都丟給了李藏用,然後迫不及待地向南跑了。
他慌忙搶在劉展之前趕到了廣陵,與李峘、鄧景山一起調兵遣將,準備禦敵,同時移檄州縣,宣布劉展起兵造反的消息。可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就在同一刻,劉展也向各州縣發出了幾乎一模一樣的牒文,唯一不同的就是——造反者變成了李峘。
當時,民間盛傳一首謠讖,其中一句是「手執金刀起東方」。王仲升就將謠言附會到劉展身上,然後授意監軍宦官邢延恩入朝奏報,稱劉展一貫犯上抗命,且「劉」姓應驗謠讖,應儘早將其剷除,以絕後患。
田神功隨即克複廣陵、楚州。
然而,令江淮士民做夢也沒有想到的是——劉展叛軍入城時,城頭上只不過變換了一桿大王旗,百姓的生活並未受到多大影響;可當田神功的官軍進城后,城中的商人和百姓卻遭遇了一場滅頂之災。
邢延恩沒想到劉展會來這麼一手,可他的反應也很快,馬上說:「當然可以。」
一聽說有金帛和美女,田神功和他的部眾們頓時兩眼放光。數日後,肅宗的詔書也送抵任城,命田神功出兵江淮,征討劉展。田神功隨即傾巢南下,於十二月末進駐彭城(今江蘇徐州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