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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太上皇李隆基、肅宗李亨駕崩 失樂園:「逼遷上皇」事件

第三章 太上皇李隆基、肅宗李亨駕崩

失樂園:「逼遷上皇」事件

李輔國搶走太上皇的馬後,靜靜地等了幾天。
一想起興慶宮,李隆基就會感到身體裏面的某個地方被撕裂了。剛開始他還會覺得疼痛,可後來就沒感覺了。如果一定要說有什麼感覺的話,那就是碎了,沉了,空了。
刀柄握在李輔國的手裡……
李亨很自然地想起了一句老話:哀莫大於心死。
要知道甜的感覺,嘗一滴蜜就夠了,不需要一缸蜜;可要是把一滴蜜摻進一缸水裡,你還會覺得甜嗎?
從此,李亨纏綿病榻的時間要比上朝理政的時間多得多。
他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
儘管忠勇可嘉的高力士在關鍵時刻幫玄宗保住了最後的尊嚴,可他也無力改變玄宗的命運,更無力掌控自己的命運。高力士心裏很清楚,從這一刻起,他和太上皇都已經變成李輔國砧板上的魚肉了!
稍後,李輔國又率領禁衛六軍的所有高級將領,全部換上素服,前去向肅宗「請罪」。
他覺得,罪魁禍首就是該死的宦官李輔國!
不是他不想動,而是他不敢動。
然而,太上皇畢竟已經七十六歲高齡,若說一個人在如此風燭殘年的時候還一心想要奪回天子大權,似乎又有些牽強;而且他畢竟是自己的父親,表面上雖說是請他遷居,實則與軟禁無異,身為人子,李亨難免會有些良心不安。
最後,高力士又喝令李輔國跟他一起為太上皇牽馬,李輔國也硬著頭皮聽從了。
要不是這閹宦一再攛掇並且最後把生米做成了熟飯,自己也不一定下得了這個決心。
這難道不意味著——太上皇正在積極組織力量,同時大力收買人心,為復辟做準備嗎?
父親為什麼要絕食?
有時候,李隆基會莫名其妙地想起民間小孩兒常玩的那種紙鳶。世人經常說快樂和幸福,可到底什麼是快樂和幸福,沒幾個人說得清楚。李隆基想,當小孩兒把紙鳶放到天上去的時候,那一刻應該就是快樂和幸福的吧?
原因很簡單,禁軍都掌握在李輔國手裡,李亨怎麼動?雖說李輔國的兵權也是李亨給的,但是想收回來卻沒那麼容易。因為經過這些年的經營,禁軍幾乎已經成了李輔國的私人武裝。有道是縣官不如現管,禁軍將士早就被李輔國通過各種手段收拾得服服帖帖。毫不誇張地說,如今他們敬畏宦官李輔國已經遠甚於敬畏天子李亨!
read.99csw•com不要誤會,這個七十六歲的老人並不是鬧什麼絕食抗議。通常一個人鬧絕食,肯定有什麼非達到不可的目的。可對於風燭殘年、心如死灰的李隆基來講,餘生中還能有什麼非達到不可的目的呢?
李輔國不得已,只好慢條斯理地翻身下馬。高力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後轉向士卒們,大聲喊道:「上皇命我問諸位將士安好!」
玄宗一行走到睿武門時,在此埋伏多時的李輔國突然帶著五百名騎兵沖了出來,一個個刀劍出鞘,將玄宗等人團團圍住。
呵呵,別做夢了。李隆基苦笑著對自己說,就連這甘露殿的門都出不去了,就連近在咫尺的興慶宮也回不去了,還奢談什麼巫州!
奇怪的是,高力士去哪了?
上元元年夏天,懷恨已久的李輔國終於發飆。
他到底去哪了?
可惜萬安和咸宜不懂。
因為,這些東西恰恰是李亨奪走的。
初秋的長安,落葉開始片片飄零。
這意味著什麼呢?
此時此刻,肅宗的心情肯定是頗為複雜的。作為皇帝,他感到了一種如釋重負的慶幸;可作為兒子,他又有一種良心上的不安與自責。
就在那一刻,李亨深刻體驗了這句成語所包含的意味。
興慶宮就是我的紙鳶嗎?
他在觀察肅宗的反應。
是的,刀柄握在李輔國的手裡。
七月二十八日,李輔國以肅宗名義下詔,將高力士流放到巫州(今湖南洪江市西北),王承恩流放到播州(今貴州遵義市),並勒令陳玄禮致仕,將宮女如仙媛放逐歸州(今湖北秭歸縣),命玉真公主出宮回玉真觀。
上元元年七月十九日,李輔國再次矯詔,以肅宗的名義邀請太上皇到西內(太極宮稱「西內」,興慶宮稱「南內」)遊玩。玄宗沒有多想,帶著高力士和幾個侍從離開了興慶宮。
李亨送來的東西越來越多,可李隆基的食量卻一天比一天小。後來,李隆基斷了葷腥,專門茹素。
從離開興慶宮的那一天起,李隆基似乎就再也沒見過太陽了。
李亨沒有勇氣去面對這個問題。他只能在「逼遷上皇」事件發生后,想方設法去滿足父親的一切需求。但令人遺憾的是,這個「一切」事實上只能是外在的物質需求,無法包括心靈需求。是的,李隆基最渴望得到的快樂、幸福、尊嚴、自九_九_藏_書由,李亨通通無法給予。
李隆基不知道。
當紙鳶和小孩兒越離越遠,最後誰也看不到誰的時候,小孩兒心裏會不會也是碎了,沉了,空了?
玄宗被軟禁后,高力士等人就只能任憑李輔國宰割了。
在卧病的日子里,李亨想了很多事情。最主要的,當然還是強迫太上皇離開興慶宮這件事。李亨越想愧疚越深,同時也生出了些許悔悟。
李隆基告訴身邊的人,也告訴李亨,由於自己素來崇通道教,所以現在決定修鍊「辟穀」,以求長生不老。
再後來,李隆基就什麼東西也不吃了。
李輔國笑了。
可是,肅宗自始至終沒有任何反應。這當然是李輔國意料之中的、也是他最想要的結果。數日後,李輔國又率六軍將士進入內殿,一起向肅宗「號哭叩頭」,強烈要求迎請太上皇入住太極宮。肅宗的態度跟此前一樣,涕泣嗚咽,卻一句話也不說。
肅宗聞言,臉上露出驚訝之色,眼中淚光閃動,說:「這怎麼可能?上皇慈悲仁愛,怎麼會做這種事?」
由於玄宗一貫喜愛騎馬射獵,儘管晚年幾乎足不出戶,可還是在興慶宮裡面養了三百匹馬。李輔國便以皇帝敕令的名義,一下子取走了二百九十匹,只給玄宗留下了十匹。
是的,它們就是裝飾品。它們被李亨一堆一堆地搬進來,然後堆成了一個大大的「孝」字。這個字難道不是讓人看的嗎?
最有力的證據就是,從太上皇宣布辟穀的那天開始,他的健康狀況就每況愈下了,各種疾病紛至沓來,迅速吞噬著他衰老的身體。
時任刑部尚書的顏真卿看不慣李輔國的所作所為,遂聯合百官,上表向太上皇問安。當然,此舉馬上被李輔國視為挑釁。他隨即奏請肅宗,將顏真卿逐出了朝廷,貶為蓬州(今四川儀隴縣南)長史。
此時的玄宗當然不會料到,今生今世,他將再也沒有機會回到興慶宮了。
像李輔國這種人實在該殺,留著終究是個禍害!
肅宗沒有回答。
那是李亨給他派來的,人還不少,足足有一百多個,只可惜李隆基不認識她們。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反正李隆基覺得自己忽然掉進了另外一個世界,一個似乎完全陌生的世界。每當夜半無眠的時候,李隆基就會輕輕呼喚高力士,想讓他陪自己說會兒話,就像從前那樣。可是,每read.99csw.com次走到床前的人都不是高力士,而是兩個面目陌生的年輕宮女。
然而,李亨對李輔國的殺機卻只能停留在意淫階段,始終無法付諸行動。
那片醇酒飄香、笙歌悠揚的樂園,就是我的紙鳶嗎?
好吧,機密就機密吧,不說就不說吧,反正自己知道也沒用。難不成要跟兒子李亨打報告,說想去一趟巫州?
答案很簡單——他不是在求長生,而是在求速死!
太上皇李隆基從甘露殿的窗口望出去,看見頭上的這方天空始終是黑灰色的,像是被誰罩上了一塊骯髒的抹布。
自從馬嵬驛之變后,玄宗很久沒見過這種陣勢了,現在又突然聽到這句話,頓時一陣眩暈,差點從馬上掉下來。高力士見狀,立刻挺身擋在玄宗面前,厲聲喝道:「李輔國何得無禮!」並勒令李輔國下馬。
對了,李亨不止給他派了一百多個宮女,他把萬安公主和咸宜公主(李隆基的女兒)也派來了,讓她們伺候自己的生活起居。可是,公主和公主是不一樣的,女兒和女兒也是不一樣的。當初在興慶宮的時候,玉真就算不說話,就那麼靜靜地陪自己坐著,李隆基也會有一種閑逸和心安的感覺。可如今,萬安和咸宜好像生怕沉默會帶來尷尬,所以一天到晚不停地對著他說話,搞到最後大家都很累。
當天,李輔國把玄宗帶到甘露殿,留下數十個老弱充當侍衛,嚴禁任何人出入,而且不準高力士、陳玄禮及所有宮中舊人留在玄宗左右。做完這一切,李輔國才得意洋洋地領兵離去。
李輔國策馬走到玄宗面前,神色倨傲地說了一句:「皇帝以興慶宮潮濕逼仄,迎上皇遷居大內。」
他只知道一百個甘露殿也不及一個興慶宮,他只知道一百個宮女也不及一個高力士。
父親的心死了嗎?
李輔國說了一大堆,無非就是想暗示一點——太上皇想復辟。
一想起逼遷上皇那天,李輔國悍然帶著六軍將領一身素服前來逼宮的情景,李亨無論何時都會覺得四肢發冷、全身打顫。
尤其讓李亨深感不安的是,安祿山父子雖已敗亡,但數十萬官軍在鄴城大敗,令朝廷元氣大傷,史思明緊接著又僭位稱尊,並大舉南下,再次從官軍手中奪下東京,使得一度明朗的戰局再度進入膠著狀態。未來戰局究竟如何演變,誰也無法預料。在此情況下九九藏書,倘若太上皇憑藉他的餘威振臂一呼,誰敢保證不會應者雲集呢?
他把四方貢獻、山珍海味一堆一堆地搬進了甘露殿,說是要孝敬父皇,可李隆基什麼也吃不下。他常常看著那些人間珍饈獨自發笑。當了五十年的太平天子,李隆基頭一回領悟到,有時候美味佳肴並不是讓人吃的食物,而是讓人看的裝飾品。
什麼叫太阿倒持?
太上皇剛剛遷入甘露殿的時候,李亨當然也時常去問安,因為所謂的「晨昏定省」就是古人規定的孝道的主要內容之一。老人家因絕食而患病後,李亨就去得更勤了。不過沒過多久,李亨自己也病倒了,並且病情還很不讓人樂觀。他只好派遣宦官代他去向上皇問安。
因此,對於「逼遷上皇」這件事,肅宗內心其實是很矛盾的。而李輔國也正是因為看穿了肅宗的矛盾心態,才會以這種帶有威脅意味的方式,迫使他當眾表態。
父親為什麼要速死?
事後,玄宗望著空空蕩蕩的馬廄,不勝感傷地對高力士說:「吾兒為輔國所惑,不得終孝矣。」(《資治通鑒》卷二二一)
沒有了。
那五百名騎兵愣了短短的一瞬,又看了看李輔國,見他默不作聲,只好刀劍入鞘,然後全部下馬,向玄宗行叩拜禮,齊聲高呼萬歲。
事已至此,肅宗也不能再騎牆了。他對著諸將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說:「南宮和西內,其實沒什麼分別。朕知道,諸位愛卿這麼做,是擔心上皇受小人蠱惑,正所謂防微杜漸,以安社稷!朕有你們這樣的臣子,也就無所懼了。」
李輔國說:「上皇固然沒有這個意思,可他身邊那些貪圖富貴的小人就難說了。陛下,您貴為天下之主,凡事應從社稷大計出發,把禍亂消滅于萌芽狀態,豈能遵循匹夫之孝!再者說,興慶宮與市井坊間雜處,牆垣淺露,不宜讓上皇居住。依臣所見,不如奉迎上皇回太極宮,大內森嚴,怎麼說都比興慶宮更合適,而且還能杜絕小人的蠱惑。倘若如此,上皇享萬歲之安,陛下有三朝(每天覲見三次)之樂,豈不是兩全其美!」
所以,當李輔國提議將太上皇遷入西內時,李亨心裏其實是非常贊同的,但他不能明說,只好採取默認的態度。
可紙鳶也有斷掉的時候。
一個都不認識。
萬安和咸宜並不知道,有些東西是靠靜默傳達的,而有些東西read.99csw.com就是被很多話一點一滴沖淡掉的。
李亨一直以為李輔國只是自己手裡的一把刀,可事到如今他才發現,原來自己握著的竟然是刀刃,而刀柄卻赫然握在李輔國的手裡。
李亨當然知道辟穀是道教的一種修鍊方式,可他分明發現——父親是在以辟穀的名義絕食!
所以,與其說李亨是在向父親盡孝,還不如說他是在補償。而盡孝和補償是大不相同的。盡孝是你需要什麼我給你什麼,補償只是我想給你什麼才給你什麼,二者絕不可劃上等號。換句話說,盡孝的目的是為了讓老人開心,可補償的目的卻是為了讓自己安心,這能一樣嗎?
李隆基想了好久,直到窗外的天色漸漸亮了,他才慢慢想起來——高力士走了。
原因很簡單,自從李輔國第一次跟他提到太上皇經常與外人來往的情況時,肅宗就已經產生了莫大的疑懼。就像李輔國所暗示的那樣,他覺得太上皇不是沒有復辟的可能。據李輔國聲稱,和太上皇來往的官員中,既有京城的羽林將軍,又有劍南道的官員,甚至連長安的普通百姓也經常受到太上皇的款待。
高力士走了,據說是去了巫州。李隆基不記得巫州在哪裡,總之一聽名字就知道挺遠的。從長安到巫州一趟,少說也要兩三個月吧?李隆基曾經跟身邊的宮女打聽這事兒,可她們都支支吾吾,閃爍其詞,好像這是天大的機密。
一個丟失了小小紙鳶的孩子,跟一個丟失了小小樂園的太上皇,區別有多大?
話說是「請罪」,事實上一半是復命,一半是逼宮。李輔國此舉等於是在告訴肅宗——皇上,我已經幫你把生米做成熟飯了,不管你現在心裏怎麼想,反正你要當著所有禁軍大將的面表個態,好讓大夥安心。
他對肅宗說:「太上皇住在興慶宮,每天都和外人交往。尤其是高力士、陳玄禮這些人,日夜聚眾密謀,恐怕會對陛下不利。如今的六軍(禁軍)將士都是當年的靈武功臣,對此憂懼不安,擔心會有變亂。臣一再安撫他們,作了很多解釋,可沒什麼作用。看來事態已經很嚴重了,臣不敢不據實稟報。」
當天的對話就此結束。但是李輔國知道,肅宗不說話就意味著不反對,不反對就等於是默許。為了進一步試探肅宗的態度,李輔國隨後又做了一件投石問路的事情。
不懂的人也包括她們的兄長李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