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觀地說，楊炎指控劉晏與黎、劉二人同謀，並不能算是誣告。因為京城早有傳言，說當年黎幹和劉忠翼慫恿代宗立獨孤貴妃為皇后之事，劉晏也曾參与其中。至於這個傳言是否屬實，那就沒人知道了。

此時的德宗當然不會知道，重用盧杞將成為他帝王生涯中最大的一道分水嶺。

但是，人們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楊炎情急之下抓來消災避禍的這塊擋箭牌，居然是當今聖上李適！

唯一推卸責任的辦法，就是找個人來背這口黑鍋。

他旋即上疏德宗，對朝廷的做法提出了嚴正的抗議和強烈的譴責，同時要求德宗公布事實真相，嚴懲殺人兇手。

庾準是劉晏的頂頭上司，德宗很容易就採信了他的控辭，加上楊炎又在他耳邊拚命煽風點火，德宗遂痛下決心，于這年七月派遣宦官前往忠州，秘密將劉晏縊殺，並將其妻兒老小全部流放嶺南。事後，為了掩人耳目，楊炎又建議德宗發布了一道賜劉晏自盡的詔書。

建中二年（公元781年）二月，為了轉移輿論的矛頭，楊炎派遣了一批心腹前往各地，向諸鎮的頭頭腦腦們解釋說：「劉晏之所以獲罪被誅，完全是因為他當年依附奸臣、謀立獨孤氏為後的結果，皇上對他深惡痛絕，才會把他除掉，實在沒有別的原因。」毫無疑問，楊炎在這裏犯了一個低級錯誤，一個絕對不可饒恕的錯誤！

這就好比某梁上君子夜入暗室，盜得寶貝在手，轉身欲read.99csw.com走之際，忽然燈火大亮，滿屋子站滿了圍觀群眾，這賊不活活嚇死才怪。

劉晏無辜被誅后，朝野輿論一片嘩然，紛紛替他鳴冤叫屈。

對此傳言，德宗實際上也早有耳聞，只是當朝宰相如此煞有其事地向他提出來，這還是第一次。

楊炎一看皇帝的臉色，又聽了崔祐甫的話，知道憑這則謠言八成是搞不定劉晏的，隨即轉移方向，說：「尚書省及其六部，是國家的政治中樞，這些年來增設了很多使職，大大分割了尚書省的行政權力，臣建議最好是裁撤諸使，恢復舊制。」

德宗隨後找到的這個人，就是中唐時期赫赫有名的奸相——盧杞。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比較私密的原因是——楊炎擔心這傢伙會對他的宰相之位構成威脅。

然而，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楊炎瘋狂復讎的行徑還是被天下人看在了眼裡。

現在，朝野輿論的矛頭都不約而同地指向了楊炎，不管他走到哪裡都有人在背後戳脊梁骨，這滋味實在是不太好受。

劉晏掌管財政之前，李唐朝廷每年的財政收入只有四百萬緡，劉晏上任后，一年的財政收入就高達一千余萬緡。「後來言財利者皆莫能及之」。（《資治通鑒》卷二二六）

因為劉晏和他一樣，也是一個理財高手，從某種程度上說，甚至還高他一籌。

不久，楊炎就暗中授意自己的死黨、時任荊南節度使的庾准上疏指控劉晏，九_九_藏_書說他自從被貶到忠州后就滿腹牢騷，經常埋怨天子，而且還與附近藩鎮暗通款曲，此外又在本州大肆招兵買馬，頗有起兵反抗朝廷的跡象。

事情都做下了，人也已經殺了，難不成叫楊炎公開懺悔主動辭官，或者揮刀自刎以謝天下？

因此，楊炎要報仇的對象，就是當初整垮元載的人。

就在兩稅法頒布的幾天後，德宗召兩位宰相議事。楊炎奏事完畢，忽然涕泗橫流地對德宗說：「陛下可知道，劉晏此人，很早就與黎幹、劉忠翼同謀，臣身為宰相，沒有盡到討逆之責，罪當萬死啊！」

楊炎自以為整死一個劉晏，不關別人鳥事，沒想到卻一下子觸犯了眾怒。

不，這是不可能的。

這下麻煩大了。

最先作出反應的是淄青節度使李正己。

面對如此強勢的威脅，楊炎不能不感到極大的憂慮和恐慌。

所以，就算不提當年那筆舊賬，楊炎也必須對劉晏下手。

——在過去的兩年中，德宗李適憑藉自己盛年即位的一腔熱情贏得了一個漂亮的開局，但是自從盧杞上台以後，那些令人鼓舞、令人欣慰的大好局面就一去不復返了，取而代之的，將是一連串令他刻骨銘心的痛苦和失敗。

雖然世人普遍認為這個弄權宰相惡貫滿盈、死有餘辜，但楊炎並不這麼認為。

事情到這裏並沒有結束。

因為楊炎的目的絕不僅僅是將劉晏貶官，而是將他置於死地！

建中二年二月六日，德宗改任楊炎為中reａｄ.９9cｓｗ•com書侍郎，同時任命盧杞為門下侍郎、同平章事。

怎麼辦？

答案是：元載。

對德宗來說，關於劉晏參与陰謀的傳言是無法證實也無法證偽的。所以，僅憑傳言將劉晏定罪固然不妥，但完全不理會謠言似乎又讓人不太放心。畢竟這則謠言傳得這麼凶，不會純屬空穴來風。德宗想來想去，覺得最妥當的處理方式還是像楊炎暗示的那樣——可以不殺，但不能不貶。

因為元載當年提攜了他。

如果沒有劉晏，從肅宗時代起便已千瘡百孔的帝國財政也許早就轟然崩潰了。換言之，假如沒有微觀層面上點點滴滴的改善和集腋成裘的積累，楊炎後來創設的兩稅法就沒有了施行的基礎和成功的條件，最多也只能是個畫餅充饑的東西。

德宗李適勃然大怒。

楊炎要報誰的恩？

從此，德宗日漸倚重盧杞，基本上把楊炎給冷凍了。

二月，楊炎又慫恿德宗將劉晏貶出朝廷，理由是劉晏不久前呈上的一道奏章中有許多虛假不實之詞，隱然有欺君之嫌。

這時候，崔祐甫發話了。他說：「像這種曖昧不明的傳言，不可隨便採信，況且陛下剛剛頒布了大赦令（朝廷于正月初一改元，同時大赦天下），更不應該追究這種風言風語。」

這個人就是劉晏。

馬上就有人向德宗密奏，說：「炎遣五使往諸鎮者，恐天下以殺劉晏之罪歸己，推過於上耳。」（《舊唐書·楊炎傳》）楊炎之所以派遣五路使者前往諸httｐｓ://rｅaｄ•9９ｃsｗ•cｏｍ鎮，就是擔心天下人把殺劉晏的罪名歸到他頭上，所以才把罪過全推給了皇上。

德宗最害怕的事情就是大臣對他的欺瞞，而楊炎的話則一下子觸痛了這根敏感神經。於是德宗不分青紅皂白，馬上將劉晏貶為忠州（今四川忠縣）刺史。

如果說楊炎是在宏觀政策的層面上拯救了帝國財政的話，那麼首先必須歸功於這個劉晏。因為許多年來，劉晏一直總攬朝廷的財政工作，長期兼領度支使、轉運使、鹽鐵使、租庸使、青苗使等財政職務，在第一線上做了許多紮實有效的工作，「既有材力，視事敏速，乘機無滯……軍國之用，皆仰于晏」。（《舊唐書·劉晏傳》）

德宗剛開始還不太相信，趕緊派宦官到淄青找李正己求證，結果很遺憾——反饋回來的消息和密奏內容一模一樣。

因此，像劉晏這種「任事十余年，權勢之重，鄰于宰相」的人，隨時都有可能一步跨到相位上來，分享楊炎的權力。

裁撤諸使，首當其衝者當然就是劉晏。

自古以來，只有皇帝抓人來當替罪羊，哪有臣子抓皇帝來當擋箭牌的？這該死的楊炎真是活膩了！

怪只怪他太低估劉晏的影響力了——這些年劉晏兢兢業業為國理財，其成績實在引人注目，所以積累了相當高的威望。

對李正己這一聲吼，德宗置若罔聞，可做賊心虛的楊炎卻嚇得差點尿了褲子。

從這一刻開始，德宗就已經下定了除掉楊炎的決心。只是由於這一年春，河https://read.99csw.com北諸鎮因繼承人問題屢屢跟朝廷叫板，德宗分身乏術，才不得不暫時擱置了這件事。

普天之下，他找誰來背這口黑鍋都沒問題，可他偏偏腦子進水，把皇帝拉出來擋槍子兒，這不是在找死嗎？

這一年正月底，德宗下詔，宣布自即日起，將國家財稅的管轄權（天下錢穀）收歸戶部的財務司（金部）和糧食司（倉部），同時罷免劉晏兼任的轉運、租庸、青苗、鹽鐵等使。

在楊炎看來，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不管元載如何罪大惡極、臭名昭著，永遠都是他生命中最值得懷念的恩人。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去年，他卑躬屈膝地向朝廷獻錢三十萬緡，不料卻熱臉貼上了冷屁股，心裏一直憤憤不平，總想找機會出出這口惡氣。如今，朝廷在劉晏這件事上做得這麼不地道，李正己當然要挺身而出，充當一迴路見不平一聲吼的正義之士了。

儘管當時元載一案的幕後主使是代宗李豫，可劉晏卻是該案的主審官。元載被定罪誅殺后，楊炎慘遭株連，被貶到了窮鄉僻壤。這筆賬，楊炎當然要記在劉晏頭上。更何況，代宗死了，劉晏還活著，楊炎想要發泄心頭之恨的話，當然不能找死人，只能找劉晏。

皇帝很生氣，後果很嚴重。

德宗沒有說話，臉上是一種若有所思的表情。

雖然暫時還留著楊炎，但必須馬上找一個人來制約他的權力。

這年六月，宰相崔祐甫病逝。楊炎頓時心中竊喜。因為崔祐甫一死，就再也沒人替劉晏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