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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904年——劉宗祥

第一章 1904年——劉宗祥

豹獬鄉下是呆不得了。在武昌省城經商的本家叔子把穆勉之領出來,先放在自力學堂做雜役。
劉麻子終究沒有繞過這道命運之門。
咿,柏泉井,柏泉井,汲來數仞清泉水,猶帶高林柏子香。這周圍只有槐樹、柳樹、枸樹、楝樹之類,湖鄉平原的,柏樹是個稀罕物,吳家灣一帶連個柏樹毛都冇得,哪來的柏子香?這井下的樹蔸子,又肯定是柏樹根無疑,是哪裡的柏樹,把根伸這麼老遠咧?這狗日的怪樹蔸子幾百年深藏不露,現如今挖出來見了天日,也不知是凶是吉?聯想到洋人要到井邊修教堂的事,大熱天的劉瘌痢像冬天早晨屙尿打尿噤似的,身上猛地顫了一顫!
「順時順勢,隨緣隨機;因楊而興,因楊而蘼。」
二三月內喜天晴,草色青青畫不成。一碗粗茶嗑瓜子,布棚廠下看風箏。
「穆先生,讓您久等了!」
「體面有么用?聰明能幹又么樣?錢多又怎地?粗篾笆斗細篾簍,世上哪有男兒丑?胩里東西不硬足,隨么事都不消談得!」
這是漢口成鎮以來,主人最年輕的私家花園。什麼「芳澤」、「倚水」等等一些名字取了一大堆,劉宗祥最後還是開門見山定了「劉園」二字。本來么,建個花園,本意就是作面子,為做生意作廣告。光為了遊玩,偌大一個漢口,哪裡不好玩?
「眼睛倒是不小,像兩顆牛卵子,就是不曉得看事!」茶樓上傳來茶館老闆一連串的喝罵聲。
「施主平日以寡言拙行示人,與貧僧卻是無話不談的,今日出語吶吶,汝心底語貧僧已盡知矣。施主請自安置,留下貧僧短偈一紙,三代或可應驗。」
聽到吳二苕車鈴鐺的脆響,嵌在雉蝶形圍牆中的朱漆大門就悄沒聲息地打開了。
「黃大人這是撩我們玩的!」
「馮先生,今晚漢口同知黃炳德要到園中一游,您看……」劉宗祥希望馮子高全力安排今晚的活動。
「還是年輕,嫩得一點!」
離寶慶碼頭不遠的集家嘴,中秋前尤其熱鬧。太陽已經掉到柏泉右邊的米糧山尖子上了,這裏的叫賣聲依然不絕於耳。
「謝劉老闆謬獎!」穆勉之心裏一陣輕鬆。作為買辦的劉宗祥不挑刺、不作梗,這生意就算作成了。「不瞞劉老闆您家說,這都是清一水的襄樊芝麻!漢口周圍也種芝麻,雨水重,地氣也濕,藏不住油,芝麻枯而無色。襄陽府一帶地勢高平,所產芝麻一向是上上之品……」
妹在地里薅呀黃瓜,郎在地頭丟瓦呀渣。
「今天,貧僧同歸元古剎羅漢堂首座至禹王廟行香,就便隨喜,拜謁后稷、伯益等一應上古先賢。貧僧等正自趣味濃處,忽聞禹王廟后樹叢中嘭嘭之聲不絕。尋聲前往,聲不見來自何處,亦不見其它異狀。僅見那株虯曲合抱的老龍柏,在嘭嘭聲中無端顫抖不已,且每抖一陣,就撒下一地翠翠的柏葉!眾僧皆莫名其妙,只貧僧身寄柏泉寺,忽有所想卻也不知其所以然。適才返寺,聽村人僧眾說,日間檀越掏井斫挖出柏樹蔸,貧僧忽然解悟了。」
劉宗祥和杏黃婊子是嚇她不懂局沖了黃炳德的大和;黃炳德嚇自己這五條放了別人的銃,毀了自己的這一手好牌。
劉宗祥買漢口城基內外荒地的舉動,曾在漢口商界引起一陣騷動。
「因楊而興,因楊而蘼。」
漢口同知黃炳德的確逗起了劉宗祥多年的后湖之夢。
「要死的臭嘴,要吃你吃!你頂喜歡吃二筒的!」湖藍婊子跟著打出一張三筒,「邪貨!」
「喝茶。」相公朝茶壺嚕嚕努嘴,竟一臉嬌羞。
后湖一帶,漢口人稱黃花地。那漾漾的湖水,青青的稻麥,葳蕤的蘆葦,作為漢口的一景,伴隨著漢口成鎮到成為四大名鎮之一的歷程,的確曾經聲名遠播。
湘人向有行舟弄潮的傳統,與之相接的,唯有長江漢水為最近的水系。寶慶碼頭髮展很快,除漢口外,在漢陽月湖、鸚鵡洲和武昌白沙洲,也建了寶慶碼頭。集家嘴漢水入江口一帶,風平浪靜,水深流緩,是天然的內陸水碼頭。世上的好東西總是有人搶。這寶慶碼頭因了這天然的地勢,建成后,百多年來時與安徽的徽幫你爭我奪,械鬥不斷,冤怨相報,從未間斷,演繹出不知幾多稀奇古怪的故事。
常常有春摘野菜夏砍柴的小女子,結伴下湖,嘰嘰喳喳,朝劉宗祥指指點點,時有竊竊笑語傳進劉宗祥的耳朵。
馮子高怕分了黃炳德的心,插了一句:「你們這是扛鋤頭進廟門——挖神哪!紅的綠的搞不清白,莫把黃老爺的心搞花了啊!」
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不同處。如果一個女人曉得自己長得漂亮,那麼,這個女人也就開始向不可救藥的方向發展了。
張臘狗不怕趙吉夫不給錢。他看得出來,趙吉夫是個干「坐莊」大買賣的。
寶慶碼頭是湘籍寶慶府所屬邵陽、武岡、新寧、城步、新化等縣船幫在漢口建的碼頭。
劉宗祥已經吩咐過了,上桌的婊子一人先發五百兩銀票,叫她們只輸不贏,只管「放銃」,讓黃同知高興了,就算她們有功。按黃炳德的意思,每盤和下來,至少是三十兩銀的輸贏。
「冇得關係的,照直說。我們修教堂也就是洋廟,和你們修廟是一個樣的,都是勸人向善的。土菩薩和樣菩薩,不打攪的!」
劉園依地勢而建,高低上下曲折,很有章法。靠近鐵路這邊高處,順勢壘山;往後湖方向,多水凼土宕,設計則挖湖成池。山有亭,水有榭,依綠擁翠,偎紅抱香。進園是「翠寒亭」,亭周花木扶疏。穿亭而過,曲徑通處,是「清研亭」,大有「蘇堤春曉」意味。沿鐵路一側湖邊前行,一路芳草萋萋,直通「浮碧軒」。浮碧軒廊柱都呈淺綠色,歇山式重檐翹角,小巧的玻璃窗玲瓏剔透,湖水映窗,窗映湖水,互爭灧瀲,與湖中紅蓮清香相融,真是透出人間天上的神韻。
「出城。」
馮子高對月吟哦,衣袂飄飄。劉宗祥知道他妻孥俱全,不知何故竟觸斯景而生如此凄愴之情?劉宗祥學法文多年,國學根基甚淺,幾年私塾,子曰詩云不多,唐詩宋詞倒還有一些涉獵。
出乎劉瘌痢的意外,洋人說得一口流利的漢語,且是濃濃的漢口腔。
兩人並不熟悉,也就無多的題外話可說,客氣幾句,就上船驗貨。
一江春茶樓是趙吉夫做了祥記商行經理之後,暗中買下的。他把一江春作為伸向漢口街巷旮旯的探須。劉宗祥走的是洋人租界的路子。洋人這劑葯是很吃香,但洋人總是少數,頭拖辮子身穿長袍的總是多數。錢總是要從大多數人身上去賺,不多長几個心眼多安幾個釘子怎麼行?
「施主不必多生旁想。其實,適才老僧已有話在先,本寺氣數已盡,這是天數,非人之咎也。施主儘管施為。禍福相因,自古皆然。據老衲所見,柏泉現龍根,于本寺雖是凶兆,于施主難說不是吉訊。劉家幾代單傳,獨姓立於異地,謀生不易。現施主屬地上現此異兆,莫非示吉予施主,劉氏將有子孫在漢陽府有所施展么?」
他太熟悉后湖了。
頭道茶剛喝完,婊子就來了。
哪堪追往事,獨訪舊襄河。
從7歲開始,爹就讓他早晨上私塾,下午到聖母堂圍著皮埃·讓神父轉。皮埃·讓神父教他學法國話。法國話不好學。一長串顛來倒去的字母,才是一個字,看得頭皮發麻。爹要他學,比學私塾還看得重。12歲上,爹不要他上私塾了。上午幫神父澆花修枝,下午學法文。稍大些,神父買了一群鴨子,讓他趕到后湖去放。神父的鴨子不是當地鴨子。當地鴨子是麻鴉,母的純麻,是那種豆沙色的麻;公的頸子、翅膀上有翠藍的羽翎,漂亮是蠻漂亮,就是嗓音沙哈沙哈的不好聽。神父的鴨子是洋鴨子,像神父一樣是大塊頭,一隻都有四五斤。神父說鴨子好,鴨絨可以做枕頭。法文學久了,劉宗祥入了門,可以和神父對話,嘰哩哇啦,也只有同神父對話,旁人聽不懂。
接下來,黃炳德起的牌牌形不好。筒條萬四季風中發白都有卻不靠邊。對面上下三家都不倒牌,黃炳德也就定下心來,慢慢摸。
劉麻子用解了小溲的手搔了搔後頸窩,然後,把手放到鼻子底下聞了聞,又用力呼出一口長氣……
現在陸疤子早已不幹這種賣「哦嚯」的事了。走到無燈處,他回頭看了看,趙吉夫還跟著,就又往江邊走。陸疤子踏上一截竹跳板。竹跳板一顫一顫,嘎吱嘎吱響。他走上黑漆漆的躉船,回過頭,想拉趙吉夫一把。趙吉夫輕輕一擺手,幾步就上去了。陸疤子沒有注意,趙吉夫的腳步輕捷得不像近四十歲的人。
黃炳德是個矮胖子。四十多歲年紀,幾綹鬍子稀稀朗朗的,泛黃。明顯地縱慾過度的腫泡臉,一笑一口黃包穀牙。
穆裕記的夥計先是目瞪口呆,緊接著一陣噁心直涌,又不敢吐,強行壓下,壓得一個倒嗝翻上來,「咯」地一聲,很響。
「回家?」趙吉夫臉上笑容如故,劉宗祥就放了心。馮子高也好像輕鬆了,伸了伸懶腰,記起張媽說的劉宅打給老闆的電話,不經意地問了一句。
「十番倒牌和,您家看咧?」黃炳德兩手在桌子上洗牌,問劉宗祥。
想尿。
「馮先生伉儷情深,何出此生死兩界之嘆?」
看張臘狗的長像,會得到一種憨厚老實的印像,甚至覺得他像個伢秧子。
對這些羡慕和恭維,二苕一概是一臉嚴肅,頭不停地點,眼神朝後頭車上瞥了又瞥。意思很清楚:哥們,我忙得很咧,您家們未必冇看到,我這車上坐的是么人物咯!
買的人拿著盒子聽,嗡嗡地響,盒子一打開,一隻蟲子往外一飛,開盒子的人下意識地「哦嚯」一聲,待明白是飛了一隻綠頭蒼蠅,不過自嘲地苦笑搖頭而已。也是,兩個銅板買個「哦嚯」,上當受騙只當開了個玩笑。而陸疤子,卻很混了幾天的茶飯錢。
「去,去!去把寶慶碼頭今天管事的找來!等一下,找到牛皮巷我家裡去。行里掌柜也請來。」
鐵路通,財路通,火車響,錢流淌!
「也好,也好。劉老闆真是心細如髮咧,周到之至,叫下官不好意思咧!」
一個瘦精精的漢子,清清爽爽一襲白府綢褂子,玲玲瓏瓏一頂瓜皮小帽子,舉一根長木棍子。棍上一面穿一個小皮鼓,一邊安面小銅鑼,鑼鼓兩邊各綴兩隻小木球。配合著自己的吆喝,精瘦漢子晃動木棍,噗咚咚鐺啷——噗咚咚鐺啷!鑼鼓齊鳴,他一個人就是一台戲。做這種貨郎不簡單,能說會道還要有力氣。他背上背個與肩齊高三面都是玻璃的木豎櫃,邊搖打鑼鼓邊說邊唱,見圍觀的人多了,就放下豎櫃,繼續介紹他的商品……
都是說不清楚的事。
「師父有事,儘管說。」
他早已洗完澡,裹著條大單子,歪在矮榻上,眼虛閉著在養神。
「嫩蒿子,燈草拐棍!」
「子高先生,我們兩人坐在這裏,又無外人,先生怎麼也這樣客氣!先生宦海沉浮,商界歷練,你我有緣共事,先生當多賜教才是。」劉宗祥又端起茶杯。還有兩片葉子浮著。他呷了一口,一片茶葉被吸進嘴裏。他嚼著,繼續他剛才的話題。「朝廷后湖築堤,防水患是表,著眼長遠,漢口城向鐵路外擴展是實。我想用蘆漢鐵路貸款的老法子,拿到購買后湖地皮的優先權。」
「瘋了,個狗日的瘋了!」
在漢口「廿里長街八碼頭」中,四官殿是唯一的渡江碼頭,其餘宗三廟、五顯廟、老官廟、沈家廟、柯家碼頭、龍王廟、集家嘴,都是漢水碼頭。儘管供奉「天、地、水、火」四官的四官殿早已蕩然無存,四官殿作為碼頭的名子,在漢口卻是赫赫有名。四官殿也是個和集家嘴比肩的鬧市,尤其是賣「活的」,比集家嘴的花樣多得多。由此產生一句歇後語:四官殿的東西——活的!這「活的」,既指四官殿多賣些逗笑的小活物,也笑指四官殿的東西不結實,不耐用,活搖活動的活的!
為取得劉宗祥的好感,加深這位洋行買辦對自己的印像,穆勉之異常謹慎熱情,出語也格外斯文。見劉宗祥開始還在聽,後來就往口裡丟了幾顆芝麻,腮幫子緩緩蠕動,眼睛卻盯著對岸,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穆勉之就打住了話頭。
「明日施主打算如何答覆那洋人?」
劉宗祥想趁趙吉夫來之前,同馮子高商談后湖的事。剛坐下,送茶的張媽說,太太剛才打電話來,問先生今天回不回去。
打第一圈東風,黃炳德的手氣倒是不錯,只是無牌可吃。上家的杏黃婊子盡打些不搭界的張子,下家的湖藍婊子總有牌碰。一圈下來,黃炳德一盤也沒有和,劉宗祥也一盤沒和。倒是兩個婊子和過來和過去。不過,都是些屁屁和,十二番以上的都不多。
「不擔心,神父,他是您家的學生。」劉瘌痢從褲腰處抽出手來,在鼻子底下聞了聞。話說得很得體。
后湖又叫瀟湘湖,得名于據說是朱元璋的一首詩……
吳二苕跑到園外,在棚戶里找了五個同行,五輛人力車,自己權當一回上等人,坐了一輛,讓其餘四輛空著,一溜煙跑進城,就近到花樓街的煙花巷子里接婊子去了。
劉宗祥從草地上欠起身,招呼秀秀。劉家在吳家灣已是殷實人家了,衣食無虞,野菜倒是認得的。地米菜,灰灰菜,枸杞尖,比白菜蘿蔔都好吃。劉家在灣里也從不擺闊,也常吃野菜的。
劉宗祥前幾天到劉園來過一次,還帶來一大批文墨人,對園中的亭台樓榭一一題名聯對。今天,應該是竣工的日子,加上漢口的父母官帶口信,說今晚要到這裏來「看一看」,他就不得不先來檢查一番。
劉宗祥把跟水蓮的事吞吞吐吐地對皮埃·讓神父講了。
正在碼頭等候的穆勉之,一見到劉宗祥的車露頭,就從碼頭賬房迎了出來。
「和了!嗨嗨,您家們看叻,我這副牌和得還有點意思啵?」
見這裏圍了一坨人,一個挎竹籃的少年過來了:「哎!糖麻花,鹽麻花,饊子枯麻花!金牛鎮的酥麻花咧!」
見劉瘌痢繼續裝馬虎,空色方丈只得把話引進另一個題目。
有了這種想法,劉宗祥在人的眼睛里就有了一本正經的印像。也有人誇這是少年老成,是干大事的料。也有人懷疑他是不是有毛病……
這一帶人雖然趙錢孫李,相貌各異,但普遍鼻樑低平,臉圓闊,眼細小,嘴唇稍厚方,上眼皮有些腫。這種看上去憨厚但心裡有數的相貌,在江漢平原湖區是很普遍的。劉宗祥卻不是這樣。除了眼睛細長之外,他鼻樑高挺,嘴形雖方但不厚,總像抿著微微生氣的樣子。灣里有人背地裡嘀咕劉宗祥長得有些像外國人,像假洋鬼子。他的爹劉瘌痢雖有耳聞,但別人又沒有當面指著說!再說,像洋鬼子又么樣呢?又沒有說你的堂客偷洋人。劉瘌痢是坐在磨盤上吃藕——看得穿想得轉的:「別人說說,無非是眼饞罷了,你的伢要是長得像豬不啃的南瓜,想別人說還冇得人說咧!」
大都認為柏泉寺的頹敗與劉瘌痢有關。柏泉寺因劉家而興,也因劉家而衰,真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只是而今的劉家,遠不是當年劉麻子站在崩潰的堤上,用摳了褲襠的手揉糊滿眼屎眼睛的劉家了。吳家灣人可以腹非,可以嘀咕,但多不側目且不現之於言表。再說,柏泉寺的衰微,到底與劉瘌痢有什麼關係以及衰敗一座寺廟與鄉民有何關係。
皮埃·讓神父雖然是神職人員,但在教他法語時,還給他看一些花花綠綠的畫片、畫冊。有的畫冊上也有光屁股的女人,看著習慣了,並不覺得有什麼不舒服。
當時,外省有某太守退休致仕,落葉歸根,寓住漢口。這太守的兒子年前在爹的任上得霍亂死了,丟下一個水靈靈的媳婦子,與公爹住來漢口。這媳婦一來耐不住清閨孤寂,二來漢口這大名鎮大碼頭的繁華各種玩藝花樣誘惑不可謂不大。媳婦串門應酬看戲,久而久之招蜂引蝶,落花有意,流水有情,就與一官宦人家的兒子有了染。曾經滄海難為水,風乾的柴禾不熬火。這女子也特膽大,乾脆搬出去與那男子賃屋同居,儼然夫妻起來。本來這等家風有泄的事,公爹按下也就完了。但這退休太守卻是個老辣不省事的,把這事告到漢口廳。漢口同知交審判廳,由馮子高審。這案子不僅馮子高沒見過,大清國的案例卷宗里恐怕也是獨一無二。審來審去,公爹一口咬定有傷風化,致傷國體。大帽子一頂接一頂,一副以勢凌人非要馮子高判女子重罪不可的架勢。媳婦也是豁出去了,引律陳情,發出女子無夫同居不為罪的呼籲。
「我……我覺得蠻怕,又想殺了她https://read.99csw.com……」
秀秀是灣西頭吳丑貨的姑娘,才十歲,細挑挑的身條,像風中的柳枝。秀秀的五官還沒有定型,小圓鼻頭,長鳳眼總是眯著,眼角眯眯的向上翹,下巴尖尖的也向上翹,蠻逗人憐。吳丑貨是半個殘疾人,左手膀子比右手膀子細,出不得力。堂客得了大肚子病,走路都喘氣,下不得田。除吳家灣外,這一帶得大肚子病的人很多。秀秀的娘偏偏得了這種要死不活的病,連累得秀秀成了個苦姑娘。她總是衣衫褲子垮垮的,不合身,還補丁摞補丁。別的小姑娘偶爾來摘野菜,主要是借摘野菜到湖邊野外來玩。秀秀是每天必來,又摘野菜又砍柴,每次回家,捆柴的繩子深深地勒進肩膀,把肩胛骨勒得像刀刃樣地聳起來,人彷彿隨時都會倒下去。但秀秀就是沒有倒下去,手裡還挽個裝野菜的籃子!
修腳的行當,也是江湖道,行話叫他們為「撇年子」。這撇年子里有本事的,專門串街走巷,腰裡掖把刀包子,手持竹板,不停「梆梆梆!」地敲。遇有修腳的人,聽見這聲響,就開門把他叫進去。進得門來,如果他看到這家人布置闊綽,是個「點」,就要想心思「挖點」了。他看著人家的腳,不是說有雞眼,就是說有暗疾。這種撇年子一般都熟悉腳部的各種穴道。好好的腳,他往那裡一按,你疼了,他就說,你看你看,這裡有毛病了吧!你要接了茬,他能說出腳漏、腳氣、腳痔一大堆毛病。他還有一樣本事,就是揀那皮厚之處,三兩刀,沒有雞眼,也能做出雞眼來,還讓你不能斷根,總要找他們。
在穆勉之的陪伴下,劉宗祥驗了幾件貨。都是上色的芝麻,白生生的,放在手掌心滑膩膩的,在燭光下泛出羊脂玉般的光澤。
從柏泉和龜山收回思緒,劉宗祥的腦子立刻被生意填滿。
「這人惡名在外,怎麼長了個閹雞喉嚨?」
他的手按在另一隻手上。這另一隻手不是他自己的。他努力睜開眼睛,看到一張女人的臉。他用勁眨了眨眼皮「水蓮嫂子!您家……」
「施主請坐,老僧有一事相詢。」雖是方丈,年紀卻不是很高。五十掛零的空色方丈兩天不見,現在卻是一臉病容。雖然坐在蒲團上,那一副不支之態,一望即知。
秋高氣爽,烈火乾柴,何況是芝麻!還不早就油吱吱地燒得精光?去看么事呢?去看一堆灰?去站在那裡像個苕讓別人笑?
「呵呵!」
按穆勉之的吩咐,澡堂二掌柜到附近婊子行,叫了個「相公」來。
「大人這樣好的二筒,專照顧你,你又不吃!」水紅婊子把拿手絹的左手掩著右手,在黃炳德大腿根處輕輕地搔。
「大人二筒多。」下首的湖藍婊子抿嘴一笑。
「哦,噢!呵?喲……」劉瘌痢把手伸進衣服,在肚臍眼裡摳了幾下,把摳了的手放到鼻子底下用勁吸了幾口,然後,伸出三根指頭,又指了指天。
「是的,是的……」
這天,杜月萱請穆勉之為她去買一盒爽身粉,不要中國的,要英國的。她寫了一長串字母交給她,叫她去買,遞紙條的時候,周圍還有幾個女同伴,她還是以手掩嘴,飛了他一眼。
「嗯?長得比老子還白些!」不抽煙,不吸鴉片,是穆勉之少有的優點之一。「那,你喝點么事呢?」
這幫人中,與穆勉之最貼心的,一個叫孫厚志,一個是毛玉堂。
婊子還沒有來,漢口同知黃炳德倒先來了。
秀秀朝劉宗祥這邊瞅瞅,走過來掐枸杞尖。劉宗祥撿起丟在身邊的法文書,起身讓秀秀過來。
吳二苕為劉宗祥拉包月。說準確些是,吳二苕是劉家的私人車夫,還私下兼著保護劉宗祥保鏢的角色。他明白,這是一份了不得的榮光。和他一樣的黃包車夫,漢口滿街曉得有幾多!一年四季,黃包車夫一身臭汗跑得腳後跟打屁股,賺兩個錢算是有運氣。像吳二苕這樣有固定收入,且老闆又體面又榮耀又有錢有勢,瘌痢跟著月亮走沾光的好事,大漢口的黃包車夫中能有幾個?
「劉施主與本寺世家交情,怎麼今天說話倒顯出兩家人的客氣來?」
月光下,昏朦朦的田疇,昏朦朦的村樹,昏朦朦的丘陵,夢一般從眼前流過。劉宗祥倚在船篷邊,馮子高兀立在船頭。
二十年前,四十歲的劉瘌痢剛死了爹,硬朗朗的肩膀輕輕地接過了撐家扛門面的擔子。一天灣子里忽然冒出個洋人。洋人勾鼻凹眼黃頭髮,外加一臉的兜腮鬍子,但細看還是個小夥子。洋人在灣里轉悠,極像當年的雲遊僧。果然,洋人向吳氏族人提出要求在灣里修個洋人廟。吳氏族長已經有過老祖宗的經驗了,依然把棘手的刺蝟踢給劉瘌痢。劉瘌痢盯著洋人的臉盤子像當年劉麻子盯著「潤澤鄉梓」的牌匾一樣,本能地感到從此就要發生什麼事。
真是很難相信,對琴藝已爐火純青的琴師的演奏,發出「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善哉!洋洋兮若江河」讚歎的,竟是一個砍柴人。這的確是不可思議的千古之謎。再說,那俞伯牙也是個怪才。他演奏的曲子,馬聽得懂,還很欣賞,「伯牙鼓琴而六馬仰秣」。連飢腸轆轆的馬兒都停止進食來欣賞他的音樂,卻缺少人間的知音。這應該是一個悲劇。可偏偏巧得很,一個砍柴的鄉下人倒窺透了琴師「志在高山、志在流水」的內心世界。這人的內心世界,真是說深深似海,說淺也就隔層肚皮而已。
穆裕記商行夥計進來的時侯,相公正伏在穆勉之襠里舔個不休,穆勉之虛眯了眼,半張著嘴巴,舒服得直哼哼。
水蓮嘻嘻地在他胩里掏一把,起身走了。
「喝茶,哦,喝茶,老子有一壺好釅茶,你先喝幾口,好不好?」
在趙吉夫前頭領路的茄子臉,叫陸疤子,就是個很會賣「活的」的人物。
趙吉夫請劉宗祥今天去陽邏看貨,他自己先一天去了。
「劉先生,您家可聽說后湖築堤的事?朝廷就要下旨了!」
穆勉之是個很少將就別人的人。
漢口同知黃炳德興緻正高。
人是無毛蟲,六月天怕北風。
「大師所言雖是,但是不是也太重了?樹根雖說是挖出來了,又冇傷到,倒是像魚像龍好看得很咧!」劉瘌痢急忙拉轉思緒,隨口敷衍,施展開劉家人不想接茬的事就裝馬虎的手段。
「拉車的多是多,雜把什的也多,說不清白!」因為老闆的關係,吳二苕在棚戶區的知名度很高,所以,每次拉老闆出城,穿進棚戶區,他都要接受很多恭維的話和羡慕的眼神。
「黃大人,她們是贏頭盤輸十六盤,您家莫再讓她們了!把她們身上的錢都洗過來!」
劉瘌痢驚訝之餘,那手又向肚臍方向伸過去。洋人上前一步,似親切地向他的肩輕輕地一拍……
「劉先生,劉老闆,下官今日承情,當銘不忘。為表謝忱,有幾句體己的話,不知老闆想聽不想聽?」
穆裕記商行的夥計總算在東華池找到了他的老闆。二十四、五歲的穆勉之還沒有妻室。他早就從郭家巷搬出來了,在牛皮巷置的那套房子,也多半是他族侄住著,反正商行對做「過手生意」也只是個擺設門面,自己成天三瓦兩舍晃蕩的多,落屋的時侯少。
也就這麼點泥巴,怎麼就會堵住泉眼了咧?劉瘌痢覺得有些蹊蹺。
「劉老闆輕財仗義,下官久有耳聞,今日是真正受惠了!劉先生,后湖之事,可是有大文章可做喲。這文章非得您這大手筆不可咧劉老闆,劉先生,我套一句當年諸葛亮《隆中對》里現成的話:先生豈有意乎?」
劉宗祥知道自己長得蠻清爽,但也就是知道罷了。
「看嘍看嘍!井裡有兩條龍呵!」
紫竹苑是劉宗祥常光顧的煙花脂粉樂戶家。
「時過境遷,貸款之策恐是不靈了。再說,后湖的地皮,官地民地皆有,一攬子購進,恐怕要費些周折。」
5年前,為修蘆漢鐵路,朝廷成立鐵路總公司。湖廣總督張之洞一邊叫盛宣懷主持跟外國人談判借款,一邊就近在省里籌資。剛由立興洋行買辦而兼東方匯理銀行買辦的劉宗祥,以自己祥記商行名義,主動提出借出銀20萬兩,年息8厘,分10年付清本息。張之洞感到利息高是高了些,但畢竟是華人華商,肉爛了在鍋里,再說,正是缺錢的當口,劉宗祥借錢也算得上是襄助朝廷的義舉。劉宗祥見張大帥面有沉吟之色,又主動提出年息降至6厘,讓出的2厘,作為他收購從硚口到沙包一線城牆內外牆基地附近荒地的款子。
「個狗日的,硬是個人物頭咧!二十朗當的年紀,當買辦,買地皮,修馬路,蓋樓房,硬是光屁股坐板凳——有板眼咧!都是胩里夾根雞|巴的男將,他就是硬足些!」
「同知大老爺既是官身,又是前輩,劉某雖供職洋行,行走商道,與朝廷洋務強國也是出於一途的。劉某人對大人的教誨正是求之不得呢!」
「回去?」
劉宗祥感到他終於撩開了歷史蒙在後湖上的帷幔,他看到了一個新后湖,他,註定是新后湖的塑匠!
「換茶,換茶!劉老闆您家咧?」馮子高吩咐。
劉宗祥默默地聽。他不能完全同意神父的觀點,又說不出為什麼。有一點他很自信,憑這十多年跟神父的耳濡目染和自己的機靈,給他一個舞台,他能唱出一台好戲來!
「子高先生,今天黃同知透出來的事,我想了一下,說出來,先生為我籌措籌措。」劉宗祥端起茶托,揭開蓋,茶葉還浮著,用杯蓋潷了潷,又蓋上。
「我回家了。」朦朧中,劉宗祥真箇有了錯把揚州當汴州的恍惚。
「冰糖的,豆沙的,還有火腿的咧!」
劉宗祥現在做生意買地的名鎮漢口,在他的祖上劉麻子那天早晨發現漢水改道之後很長一段歲月里,還是地勢低洼的蘆葦荒洲。後來,淤出的土宕土墩多了,黃陂孝感天門沔陽乃至鄂城漸有鄉民遷來安家,沿漢水一帶逐漸成集成鎮。為防水患,明朝漢陽通判袁倡主持修堤,從硚口到堤口,堤內是漢口,堤外是湖盪。眼前的這些城牆,是50年前漢陽郡守鍾謙鈞和漢陽縣令孫福海主持築起來的。城外的護城河,城內的玉帶河,都已經淤成無數的土宕水凼。當年袁倡修的袁公堤就失去了作用,人們沿堤築屋,成了如今的長堤街。
穆勉之一邊朝過來的劉宗祥連連拱手,口裡連連「久仰久仰」地打哈哈,心裏還在翻江倒海地想心思。
「大人一方父母,劉先生雖醉心西學,總是父母官大人治下的草民。何況劉先生對大人一向是仰慕得緊的。」馮子高清清瘦瘦的,卻是個酒簍子。喝得從容,不現於顏色。
這是公元1466年發生的事。
澡堂的二掌柜見侍候得穆勉之舒服了,不失時機地給他的茶壺中續上水,又送上一碟鹵豬耳朵,一碟油拌牛肚絲,一壺香噴噴的漢汾酒。
夜太靜,二苕的腳步沙沙地響。劉宗祥在車輪與青石板路的摩擦顛動中,感慨叢生。
「在這個世界上,想直起腰,首先要有實力。國家和個人都這樣。實力是什麼?實力就是錢。你們中國怎麼說?人是英雄錢是膽。沒有膽或者膽小,算什麼英雄?錢怎麼來?當然是靠賺。憑什麼去賺?憑本事。世上賺錢的本事千千萬,都要吃苦。吃苦是投資。沒有輕輕鬆鬆就可以賺到手的錢。孩子,如果今後看到人家輕輕鬆鬆賺了大錢,你一定不要以為那是輕鬆,那是真正的大本領,記住,孩子……」
劉宗祥朝上推了推平光金絲眼鏡,虛眯著眼,雙手扶著文明棍,仰靠在車上。這完全是一種在家裡散步的感覺。這條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路,是他出地皮修的。何止這塊地皮呢!自硚口以下,整個漢口城基內外直到鐵路沿的荒地水凼,都是他劉宗祥花錢買下了的!
「黃大人真是火旺咧,您家這牌一倒下來,我們又要大出血!」上手的杏黃婊子說著說著,甩出一張一筒。
「是么東西抵住了唦?」劉瘌痢伏在井欄上喊。
一泡尿屙得暢快淋漓,劉麻子思緒萬千頭腦活泛,一時間心情極好。
穆勉之此次發往上海的三船白芝麻,就泊在寶慶碼頭內。
「如果你是向一個神父懺悔,那麼,我會對你說,孩子,你是無罪的。你做了你該做的事,只不過沒有做好。如果你是向一個父輩討教,那麼,我告訴你,一隻小公雞,已經開始打鳴了。」皮埃·讓神父調侃的笑容一閃即逝。「你恨她,想殺死她?為什麼?她侵犯了你的利益?她危及了你的生命?沒有。她只不過需要一點快樂,需要在你身上得到一點快樂。給人快樂特別是給女人以快樂,是男人的責任。何況,這快樂並不是單方面的。你既給予,也獲得,給予多少,也獲得多少。你沒有感覺到快樂?那是因為緊張感淹沒了快|感。當然,那女人這樣對待一個毫無性經驗的少年,是不該的。但是,孩子,在你們的國家裡,誰又相信一個男人被一個女人強|奸呢?孩子,感覺無所謂好壞,只是換個角度罷了。看來,你的父親不讓你多讀中國的古書,是不對的。你們中國古代的典籍里,這樣充滿哲理的東西比我們西方多得多。」
「汪玉霞咧汪玉霞咧!」
劉宗祥此時沒有更多的浪漫,更談不上有撫今追昔的傷感。只是,后湖的地勢地貌在他腦子裡一一映出。他此刻想的是,朝廷要築堤,他可以得到點什麼。
比如現在去紫竹苑,我給錢,也就是交憑證給老鴇,表示我要來做一次生意。劉宗祥這樣想著,腰也就由靠著而直了起來。
柏泉井是口磚井。四百多年來,井筒不見天日,苔痕碧綠,使數丈深的古井,更顯得深邃而神秘。井底泥一筐一筐地吊上來了。泥呈青紫色,無異味,倒是有一股淡淡的柏子香。劉瘌痢叫人把井底泥裝在他事先預備好的板桶里。
「祥伢子,你把嫂子撞疼了喂!你看,你看,你把嫂子撞疼了喂!」
「你在老子腳上挖雞眼?」穆勉之眼未睜,鼻音很重。「冇挖,冇挖。您家的腳冇得雞眼,光溜溜的,隨么事都冇得。」瘦肋條慎慎地答。
17歲的劉宗祥第一次盯著女孩兒的臉發獃。
黃炳德打一個哈欠,拱拱手。馮子高遞上一張銀票:「黃大人,剛才幾局下來的進項,已經給您家換成一張法國銀行的票子……」
這位風塵僕僕鶉衣百結的和尚向吳氏族人提出要在這口井邊修寺廟,接納這一方香火,也祈福這一帶的平安。吳氏族人因井基及周圍的田地屬劉麻子,不好貿然作主,叫和尚去找劉麻子。劉麻子再糊塗,也曉得吳氏族人把這個棘手的刺蝟踢過來的意思。有過獻田鑿井經歷的劉麻子,腦殼開竅已是今非昔比,曉得天下很多惹不得的人中,和尚數第一。當下答應獻田修廟,且願為修廟幹活出力,結個大大的善緣。劉麻子又獻田又出力的善行,確實讓和尚「善哉」了好一陣子。之後,和尚築寺置田,把上百畝香火田都交給劉麻子管理。劉麻子從此也就儼然二東家了。
「老老老闆,河河裡失失失火了!」
「白芝麻?黑芝麻不行?」趙吉夫就問了這一句。見劉宗祥搖搖頭,他就再也不吭聲了。
這一手,黃炳德打出一張二筒。好張子先打,免得後頭放銃。起一張,又是一張二筒。
也是一個八月的清晨,劉麻子早早地登上河堤。北邊,原來與灣子連在一起的米糧山、鍋底山、仙女山,翠朦朦如在夢中。現在要到漢陽府,還得過河!難得一變的山山水水尚且說變就變,人一輩子這幾十年,不曉得要熬得住幾多變化磨難?
劉宗祥想出幾句文謅謅的話來安慰馮子高,話剛出口,想到自己的婚姻也是名存而實亡,反不如馮子高能吟出的這種雖死而猶生的滋味,不由也長呼一口氣。
劉宗祥本能地感到,他要做點什麼。
「瘌痢叔呃,搞不動了喂!」井下的小夥子仰頭喊。他們都脫得精赤條條的,井上無女人,井下又黑,就更顯得肆無忌憚。
黃炳德打了個老長老長的哈欠。
劉宗祥急得到處找廁所。茫茫湖盪,密密蘆林,哪裡不能屙尿?他在大街上找廁所。巴黎的大街,車水馬龍,紅男綠女,高鼻凹眼。忽然,她看到了秀秀。秀秀穿著曳地長裙,像白雲托著的仙子,細長的上翹的眼睛笑成一彎新月。秀秀在笑他。他下意識地向襠下捂去……
到趙吉夫離開為止,張臘狗除了沒有殺過人以外,隨便什麼缺德事都干過。
「狗日的!」
四個婊子都還年輕,高矮胖瘦都有,都穿旗袍。一個翠綠,一個水紅,一個杏黃,一個湖藍。
掐完了一蓬枸杞,秀秀轉過身,看一眼劉宗祥手裡的書,淺九*九*藏*書淺一笑。
秀秀摘了半籃子枸杞尖,裝了半籃子清香。劉宗祥忽然發現,秀秀的辮子又粗又長,和她瘦高的身架不成比例。秀秀的臉側對著他,翹翹的鼻子,翹翹的圓下巴,翹翹的長眼梢,被春陽勾勒出曲線流暢的毛茸茸的金線。
「算了,算了。叫個搓背的來。」見沒有動靜,穆勉之睜開眼睛,二掌柜的還站著沒有走。「咿?哦,公的,公的。」穆勉之一擺手,拈起一片顫顫的豬耳朵,丟進口裡,「嗯,好東西!」
「黃大人,是不是先用點小點心,壓壓飢,消停一下再玩?」馮子高察顏觀色,及時提議換項目改「湯頭」。
張之洞拿起水煙袋,噗噗兩聲吹燃紙煤子,卻不點煙,只是翻起浮腫的眼皮子,朝劉宗祥盯了好長一段時辰。
「瘌痢叔呃,像是樹篼子咧!不曉得是么木頭,又粗又長,彎彎揪揪的,蠻像驢子雞|巴哪!」井下邊喊邊笑,聲音嗡嗡的。
「黃大人厚愛,劉老闆豈有不深銘五內的!此事劉老闆斷斷乎要出力的。然事關重大,容稍假以時日……」馮子高掀起轎簾,黃炳德一屁股坐了上去……
「哼,莫瞎搞。搞些花板眼害老子!腳是老子的本錢!」
他太太是河對岸鍾姓人家的姑娘。
「神父,我還需要向哪個方向學呢?」劉宗祥被神父的這一段話震動了。
劉瘌痢忽然感到一陣眩暈,一言不發地轉身回家去了。
本來,日子這樣過下去也就罷了。哪知有一天,一行腳僧人云游到吳家灣,止住了腳。只見他四下瞅瞄,盯住劉麻子打出的那口井,眼珠子半天也不轉。
「大施主今天可是帶人掏井來著?」
咖啡送上來了,黃炳德吸吸鼻子。
趙吉夫摸黑朝往岸上走,心裏樂孜孜的。這時侯,他臉上的笑是從心裏流出來的,可惜,沒有人看見。濕沙地上,趙吉夫的步子邁得很大,也聽不見腳步聲。如果是白天他這樣走,內行人一看就知道此人武功不薄。
「劉,你擔心嗎?」皮埃·讓神父也現老態了。兜腮鬍子由金黃變為銀白,深凹的眼眶仍掩不住下眼瞼的浮腫。皮埃·讓神父幾十年如一日住在柏泉的聖母堂里,也幾十年如一日地半個月到漢口去一次。每次從漢口回來,總是疲憊而又興奮。
「這個不消問得,他老人家只喜歡搓麻將。麻將是他老人家的命。性命性命,有了婊子和麻將,他老人家的性命就保住了!」
穆勉之沒有捫出什麼新鮮感,倒是捫出了殺豬宰羊的尖叫聲。
「……」
劉宗祥由二苕陪著,轉到浮碧軒前,二苕就候在外面了。見管事馮子高正指揮幾個雜役往博古架上陳設古董,劉宗祥沒有驚動他們,抬腳往後走。
自然,由漢水改道而致漢口改觀以及漢口改觀與自己的子孫後人有關,劉麻子是無從知曉的。劉麻子被麻蠅子叮得清醒之後,承認了眼前發生的不敢相信但又不敢不相信的事實,然後,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急忙朝他那五畝水田望。還好,綠茵茵的秧苗,還在向他施展蠻愜意的笑,使他憋在胸中的那一團濁氣,呼哧哧地吐了出來。他所做的第二件事就更簡單,那就是趁別的村鄰還沒出門,趕緊跑回家去,不管天有多熱,先把門關起來再說。
聽自己的老闆說了半天芝麻的事,趙吉夫沒有插一句嘴,臉上的表情一變不變,笑眯眯的,頭微微地一點一點,像不是在聽老闆交代一樁大買賣,而是在聽一個跟自己毫無關係的有滋有味的故事。
穆勉之的生意一開始就有很強的「皮包」生意色彩。見什麼賣什麼。無本錢,不要緊,找幾個歪七搠八的朋友,對貨主搞點「一拍二詐三丟手」的把戲,人家也就把貨賒給他讓他代銷。「折本倒算賺錢順算」,人家也就想落個清靜少麻煩。一來二去,他摸出了一些生意門徑,也看出小敲小打出不了大活,就把門面讓給了本家族叔,自己同一幫膽大妄為的朋友,在土凼花樓街一帶做「過手生意」。
劉瘌痢思考決定事情的習慣不同於他的祖上劉麻子。他喜歡摳肚臍眼,聞摳了肚臍眼的手上的那種味道。洋人對劉瘌痢的習慣動作不了解,但也給予了充分的理解和尊重,僅僅只是皺了皺眉頭。
「那倒是,那倒是。只是夜長夢多呵!」
劉宗祥抬眼朝張媽看了看,沒有什麼別的表示。張媽等了一會,見他無說話的意思,悄悄地退出去了。馮子高閉目養神,等劉宗祥開口。
蠟燭剛傳下去不久,井下就一片嚷亂。井上井下的人都一片歡欣,嘈嘈不已。唯獨劉瘌痢呆在井邊,一臉茫然。
他很難忘記新婚之夜的那一幕。
「黃大人不必客氣。劉某後輩,您家能把這裏當自己的家,常來走動走動,就是劉某的福氣了!」
如願以償,絕張子牌和了個滿貫,黃炳德心花怒放,失聲忘形,那肘拐子還不老實,往身後的水紅婊子胸前杵杵擦擦。
牌桌子上的兩個婊子嘩嘩地洗牌,手時不時地摸到黃炳德手上。坐在黃炳德身後的水紅婊子把手肘子往黃炳德肩上一搭,嗲聲嗲氣地叫:
早不失火晚不失火,劉宗祥那狗日的剛驗完貨,錢還沒有到手,就失了火!真是巧巧的姆媽生巧巧,巧到一堆來了咧!
「河裡失火,芝麻……」
「捐款!后湖築堤,雖是朝廷名義,實際上是張之洞中堂倡議。這張中堂為宦為人如何,可以另當別論,但曆數他督鄂所倡辦的幾件事,倒都是從大處著眼。這築堤雖非洋務,卻是國計民生之本,也是能彪炳千秋的壯舉。先生捐款,必將遠近震動。先生難道忘了『欲取之必先與之』道理么?但此舉在施行上卻又不宜操之過急,欲速則不達。往深處說罷,黃炳德今天並非僅為透信而來,實為摸底也!築堤所需款子必然巨大,想漢口商界能夠包攬此事的戶頭主子並不多。更重要的是,盤弄地皮的大手筆不多,即使有,能夠繞著彎彎腸子,從荒湖盪子開始想心思買的主子,絕對不多!偌大的漢口,吃這種菜的蟲,我馮某真還只見到您家劉老闆一位。我這不是恭維,您家曉得,馮某還冇長打恭作揖的骨頭。先生先穩一穩。先下點力氣打窩子,窩子打好了,有魚自會上鉤。眼下的當務之急,是派得力的人手到后湖,考察水情民情,包括田畝地價,收成好壞諸般詳情。先生雖自幼生長於斯,但世情民情,關乎大生意的成敗,不可不慎之又慎。」
馮子高又是咕咕噥噥的,一口氣說了一大串,把劉宗祥說得拄著文明棍笑得直抖。
漢水改道之後,吳家灣人的生活沒有發生什麼變化。舊河道淤成或大或小的水凼湖盪,倒是多了捕魚撈蝦的便當,碗里也多了魚腥氣。更有那運氣好手藝高的,小魚小蝦也能換回幾個油鹽錢。唯一的變化是吳家灣周圍無端冒出十幾處泉眼。這些泉眼大多旱涸澇旺,只有劉麻子5畝田正中那塊田裡冒出的泉水,不論冬夏旱澇,總有尺把高,冬暖夏涼自不必說,獨一樁可人之處,是那泉水較其他泉眼的水都甜。甜到什麼程度?有人說夏日像冰糖水,冬天如蓮子湯,更令人叫絕且莫名其妙的,是這甜味中居然泛出似有似無的淡淡的柏子香。傳說得多了,過路人掬一捧喝,或大老遠有好奇的婦孺特地趕來討一點嘗嘗,也是有的,沒有形成規模,雖有些聒噪煩擾,總算無大事。就這樣過了三年。
對照劉宗祥,穆勉之有了重新設計自己的緊迫感……
劉瘌痢把手放到鼻子底下深深地吸了幾口,呼出一口長氣。他記起了空色方丈那四句偈語。洋楊楊洋,管他咧,活貓子捉死老鼠,瞎子打堂客,撈到一下是一下!
皮埃·讓神父打住了話頭。他本來想說,何況中國是弱國,弱國人在強國生活,是直不起腰來的。
每到這時侯,待字閨中或操勞廚下的婦女,或結女伴或帶孩子,到后湖踏青賞春,不被視為有違婦道。即使倦坐茶寮,呼煙喚茶,也視為平常。當然,也有那追花逐蝶的浮浪子弟,在後湖教坊青樓柳巷,同那些操皮肉生涯的俗粉艷脂盤弄厭了,到這良家女子堆里鑽來磨去,沾些清新氣,讓個后湖一時顯出紅塵沸沸的模樣。有個叫熊夢華的墨客,曾對此頗多感慨,留下一首很不錯的五言律詩……
「琴棋書畫上,不知黃同知喜歡哪一行?」
一江春茶樓是漢口一家中等偏上的茶館。茶樓兩層,一層磚木結構,大木格門花格窗,二樓廊柱到頂。臨江一邊,長窗落地,隔出許多小間。背江一邊,茶桌碩大,可擺酒席。漢口的茶館大多伴有聚會和傳播新聞的作用。青幫洪門,這山頭那寨子的,漢口的社會幫派複雜繁多,各種社會勢力盤根錯節,出矛盾扯皮拉筋又不宜對簿公堂的事,往往到茶館吃「講茶」:請第三方有頭有臉的人物出面調解,或第三方作證讓兩方中的一方賠禮或賠償損失。茶館是漢口要緊的社會舞台,沒點本事,沒有硬足的後台,吃不了茶館這碗風光飯。
「哦,謝了謝了!來日方長,改日再討擾罷!」
「黃大人莫老是讓著我們唦!」
劉麻子獻田開井的義舉,十百相傳,驚動了漢陽府尹。為嘉獎劉麻子的義行,漢陽府特賜「潤澤鄉梓」匾一塊。劉麻子接匾之後,當即一臉虔誠地送到了吳家祠堂。吳氏族人甚感其誠,自覺收之有愧卻之也是不恭,於是,撥族中公田五畝給劉麻子,算是認同劉家異姓的存在和對毀田的補償。
這一副牌黃炳德又起得很順。九張萬字,差不多都順著,一條青龍的坯子擺著,只有四張雜牌。
恰巧,這幾天柏泉寺的方丈去了漢陽府城,無人商量,劉瘌痢只好找幾個村民下井掏井。
影沁空霜玉鑒光,
自力學堂屬女子學堂,清末思想活躍,種種新事物,時有出現,這女子教育即其中之一。能往女子學堂讀書的,都不是等閑人家的等閑女子,或是家裡有錢,本人有閑,或是家裡有錢本人嚮往新生活,或是家道小康本人心有天高,慕那先朝巾幗想有一番作為的。穆勉之眼裡何曾有過這許多粉黛佳人!一時竟有紅樓幻境人間天上的興奮。有事無事,穆勉之總是往學生堆里湊,送茶送水,代買物件,人叫不走,鬼叫飛跑,儼然蝶入花叢欣欣然遊刃有餘。這男女間的事,多是一個巴掌拍不響的。學生中多有吃飽了無事乾的,眼見得一個面正耳方有模有樣的鄉下小夥子勤謹活泛,常是一副憨厚老實時不時天真討教的樣子,小女子的虛榮心就有了施捨的機會和滿足的契機。穆勉之裝苕賣獃還是有幾手的,這是一切具有狼的本性的男人天生的本領。穆勉之裝成一個鄉下憨小伙,一切都不懂,一切又都想去懂,一個個天真的問題,常常逗得女學生你推我搡,笑得花枝亂顫。穆勉之要的就是這種效果。時間一長,穆勉之又有些倀倀然了。花枝亂顫也罷,粉香撲鼻也好,人之於色香味形,總要眼耳鼻舌身,一一親歷,方稱快意。像這種黃花魚溜邊、磨刀剪不洒水干鏜的搞法,不是穆勉之的風格。
以孀婦改醮,律本不禁,況現值立憲時代,婚姻更可自由。惟爾系宦裔,當明大義,雖講自由,亦不應越乎範圍之外。如古來名儒之母,改嫁者固亦不少,然而潛逃在外,未免太不自愛。
「人活在世上,只有一張臉,肯定不行。」
吃飽喝足玩清爽,黃炳德被劉宗祥招待得樂不可支,四個婊子又把他盤弄到半天雲里,像神仙。深夜臨別時,黃炳德徹底放下了官老爺和長輩人的架子,拉著劉宗祥的手,硬是不上轎,要從浮碧軒步行到園門口。
「是的是的!把她們洗乾淨!洗乾淨!」黃炳德又開始摸牌。站在劉宗祥身後的馮子高,向黃炳德上首的杏黃婊子做了個眼色。黃炳德只顧低頭起牌順牌,沒有看到。
「貧僧是在漢陽府城知曉此事的。」
劉宗祥真的不知道黃炳德有些什麼「體己」話要說。近段時間,與洋商打交道多些,也是為了鞏固地位擴大在洋商租界內影響的意思。相應與華商尤其是官場就有些生疏了。
第四年裡,小麥伏壠黃的前夕,整整下了半個月的雨。那雨,有時如潑瓢倒缸,有時如綿里抽絲,就是不見天有個笑臉。種麥子的麥子算是讓天收了。種水稻的那水田是只見水不見田。到陰曆七月正搶晚稻補個小秋,又來了個久旱不雨,幹得蛤蟆搬家。河水退得剩個雞腸子底,往日的水凼湖盪像天上丟下塊玻璃鏡子,碎得東一片西一塊,牛洗個澡都浸不過背,吳家灣所有的水塘都瞎了,唯有劉麻子田裡那眼泉,還是尺把高地日夜往外汩汩吐甜水。通往泉眼本無路,直接取水只有經過窄窄的田塍埂子踏過水田踏倒莊稼才行。開始,鄉鄰礙於情面只是到劉麻子田裡取水。取水的人多了且泉水在田裡流過,味道就有些不對,人們也就顧不了劉麻子的莊稼甚至忘記這田這泉是劉麻子的了。
穆勉之在心裏恨恨地罵。
「本寺因柏泉井而興。古來佛興國興,佛事亦國事。不敢說小寺與國事相連,然大別之柏,延根近百里於此,今根現氣泄,此寺恐怕氣數到頭了……」
劉宗祥的眼光越過了南岸嘴那稀稀朗朗的桅燈,飄向那黑黢黢的龜山。夜色蒼茫中,古稱大別又叫魯山的龜山,靜默無語。他腦子裡翻騰起父親講的柏泉和龜山的故事,還有老和尚空色方丈的臨終遺言……
「大師……」
「先丟點定錢,給弟兄們打酒喝?」趙吉夫把手伸向後腰,摟起長衫下擺,要去摳藏在內袋裡頭的銀票。
到劉宗祥這個時侯,漢口對外開埠,中外互市,對內築城,市區內的繁榮繁華真箇是中外合璧,色彩紛呈。而後湖畢竟低洼,蚊蠅麇集,春夏汛期,往往浸澇成災。
年輕茶倌的不耐煩終於有些忍不住了,手上收拾碗碟的聲音就大了一些。客人仍笑眯眯地,茶館老闆卻向他射來利箭樣的一瞥。
金牛鎮的麻花好是好,但金牛鎮遠在咸寧,咸寧麻花送到漢口來,哪裡還脆得起來!
打從上十歲起,穆勉之就在武昌豹獬鄉有了名,上房揭瓦,踢天弄井。十三四歲,更是踹寡婦門,挖絕戶墳。好在雖然兩歲上死了爹,寡母好賴守著十幾畝田產,陪著小心過日子。一天,同村張寡婦牽著她十來歲的遺腹子哭上門來。
「井是村人的井,地是施主的地,請何法旨?」
「趙吉夫,趙吉夫,這個趙吉夫……」
應該說,這是一份極不合格式極不規範的判詞,但卻是一篇極機智極富同情心的妙文。當然,這篇妙文讓馮子高丟了前程。他後來去了日本,學了幾年經濟。回國后先在張之洞門下作清客幕僚,五年前劉宗祥買城基荒地后,他看準劉老闆是個經濟圈子裡的大手筆,就投到了門下。
武昌是徹底的呆不得了。本家叔叔憐其孤苦,雖恨他頑劣,還是把他介紹到漢口葉寧記絨線鋪去做學徒。
「二苕,彎一腳!」劉宗祥叫吳二苕。
劉麻子決定獻田開井。
終於,他逮到一個機會,單獨同這個女學生在一起說話了。
「么事呵?芝麻船失火了?」穆勉之騰地跳起來,朝夥計吼,好像是燒了他的屁股。「你怎麼不早點說呢?」
八月的江潮已不是那麼湍急。越往下走,江面越寬。這條船不是很大,是那種載二千多斤的翹尾平頭貨船改成的載客渡江船。新油的篾篷,新油的船身,都散發出一股桐油的清香。船不大,事不急,也就不走中流,擦著江岸滑。好在是順流而下,不需動檣擼,船家和客人都多了些閑適。
「先生要的,可是那六條洞駁子芝麻船?」
「劉老闆,您家莫客氣,我聆聽高見就是。」
他真想殺了這個遠去的女人!
馮子高平日里不顯山不露水,每次出的主意還都是些大盤面上的。劉園建成,多請些漢口的中外名流來玩玩,就是他的點子。
說到此處,一直閉目捻珠的空色方丈掀了一下眼皮子,見劉瘌痢一臉的驚愕,把手放在鼻子底下一動也不動,曉得他在聞摳了肚臍眼的手時,突然呆住了。方丈又閉了眼,說下去……
「等一下,莫瞎搞,拿個火看下子再挖!」
黃炳德的哈欠打到半路上被憋回去了。借衙役的燈籠看清是一千兩,怔了怔,掖進了靴腰子。他不糊塗。牌桌上贏的錢,劉宗祥早就兌成一張銀票給他了,現在這一張,是劉老闆為後湖的事「打窩子」的——這是一個信號:后湖築堤的事,留著給我劉宗祥,對您家黃大人,只有好處,冇得壞處。
「哎呀,劉先生,少年俊秀,風采照人哪!好一陣不見了,有失親候呵!」黃炳德的轎子一直抬到浮碧軒,一下轎,就抱拳四下https://read.99csw•com里晃動,口裡哈哈連天。他現在沒有穿朝服,青衣小帽,一副志得意滿的文士模樣。
后湖有劉宗祥童年的烙印,這烙印既有童真的歡樂,也有難言的恐懼。
黃炳德的牌慢慢摸順了。碰了一坎五萬,吃了兩柱是三四五筒、五六七條,手上就剩一對一筒和六七萬四張牌了。
「黃大人只要多摸幾下,名堂就來了。」水紅婊子的手在黃炳德的腿根處慢慢地摳。翠綠婊子坐在劉宗祥後邊,見這位劉老闆一臉正經的樣子,感到自己有些丟面子,臉上就不免有些訕訕的,丟一句給水紅婊子……
黃炳德開始打哈欠。他的嘴又大,可能有胃病,一個長哈欠打得嘴如深淵,一股子酸菜味。
「活的活的」聽多了,一聽就曉得是假傢伙,一聽就曉得不是什麼了不得的東西。但是,「活的活的」總有一種誘惑力,引得不管相干不相干的,都想攏去看一眼。被「活的活的」引攏去的人,大多有失望和「被騙了一盤」的感覺,但這感覺也就是一瞬間,倒是自嘲滑稽的成份多些。
說到此處,空色忽然氣喘微微,頓了一頓。
人一有了身分地位,好事就會自動地往身上附會。朱元璋于琴棋書畫詩詞歌賦一途,似沒有聽說有什麼造詣。這首詩雖無很深的意蘊,也還算暢達,是哪位文人的塗鴉之作也未可知。話雖是這麼說,但后湖作為漢口商賈百姓人家暮春踏青、三伏避暑、清秋賞月的消閑地,倒是曾有過八景之說:晴野黃花、平原積雪、麥隴搖風、菊屏映月、疏柳曉煙、斷霞歸馬、襄河帆影、茶社歌聲。
「真的咧,真的咧!是一大一小的兩條龍咧!」劉瘌痢被村民的呼喊驚得又是一怔,馬上車過身,扒開喊叫的人,急不可待地伏到井欄上。果然,兩條柏樹根蔸子樣的東西,井水一漾一漾的,變幻得一會兒像兩條紅鯉魚,一會兒像兩條即即離離的小金龍……
「先把錢,先把錢!把了錢再看!活的活的!活的哦嚯!」
劉宗祥自覺與鍾子期的後裔女子,無論如何也進不了當年俞伯牙與鍾子期之間的那種境界。
一年端午,陸疤子灶冷鍋冷荷包冷,百無聊奈地到四官殿集市上遊盪,想找點岔子扯皮鬧袢趁機搞幾個中飯錢。一個手藝人用蒲草編結出許多蚱蜢、螃蟹之類小昆蟲,邊賣邊喊:「哎!活的活的咧!活的!」一個半大孩子面前,放一個陶瓦臉盆,半盆水裡游一群小蝌蚪,他用根細棍子邊撥弄,邊不停地喊:「嘿嘿!活的活的!活的咧!」陸疤子一時大受啟發,忙不迭趕回去,找出平日收集著玩的洋火盒子,一頭鑽到茅廁里。不一會,陸疤子也拎一堆洋火盒子在四官殿人叢中邊擠邊喊:「哎嘿哎嘿!活的活的咧!哦嚯呵,買哦嚯呵!活的,活的哦嚯!」陸疤子一陣吆喝,一時引起不少人的注意:「哦嚯?么事哦嚯?還是活的?」
「那倒不見得!黃大人的火氣,有一半是我帶來的咧!」
這手牌不如上盤那副牌大。只是除零頭,一個滿貫50番,一個絕張10番,但牌色新穎,還有點意思。
出循禮門,過護城河橋,在有些顛簸的城外荒地的小路上,劉宗祥像地主巡視長滿莊稼的沃田,不曉得有幾舒服。
「隨便,隨便,看黃大人的意思罷!」劉宗祥手一攤,謙恭而又洒脫。
漢口漢口,漢水入江之口。
「城牆?城可以有牆,牆又怎能擋得住城?荒湖?昔日漢口,整個一片荒湖!人間滄桑,有時百年,有時瞬間!」
當學徒,學手藝,替人家幫工做買賣,一輩子也就是個打工漢。穆勉之從來自視甚高,習武三年,又交了漢口一批大事不要命小事不要臉、打不濕絞不幹油抹布類型的朋友。這些人雖然是雞鳴狗盜下九流,義氣在場面上還是不敢馬虎的,何況這些人不是青幫,就是洪門,各有門規幫規。穆勉之腳踏兩隻船,雖一時未正式入幫在門,但倒比入幫在門的人更是順風順水。
劉宗祥所要買的,恰恰是毫無用處的地皮:城內外牆基兩邊的荒土宕水凼。
「那就十番和,滿貫五十番,一番一兩為注,好算!」
已經有些昏黑,河下有的船桅上,已經忙忙地升起了桅燈。星星還沒有出來,寂寞的桅燈,孤獨地在瑟瑟的河風裡眨著尷尬的眼。
皮肉生意恐怕是人間最古老的生意了。人世間就是這樣,只要是賣的,就會有買的;有買的,也就有賣的。
法國人第一講究風流,第二講究吃喝。法國酒,法國大菜,法國乳酪,法國小點心,都是很講究的。劉宗祥隨皮埃·讓神父學習上十年,深知法國文化中「食色」二字的重要性。這次是法國立興洋行受託到中國買一批白芝麻。立興洋行已經委託漢口紅黑兩道都插手的大富商穆勉之經辦。這筆生意既然交給在漢口的華商辦理,劉宗祥作為買辦,只行使督辦之責也就夠了。但劉宗祥粗略毛算了一下,這筆買賣做下來,大約可賺20萬;如果操作細一點,可賺到30萬左右。如果只是督辦,這筆事完,從穆勉之那裡頂多可以拿到兩三萬的「好處」,而且還欠姓穆的一筆人情。再說,穆勉之是個什麼人物,也是個名聲在外的惡菩薩!拿他的錢被他的錢咬了手也未可知。
吳家灣絕大部分人家都姓吳,非吳姓只有劉麻子一家。儘管吳姓人靠收租過日子的人少,靠租田交租或下漢口做小生意賣力氣吃飯的人多,但同姓同宗,對外姓人總是有些側目而視的意思。好在劉麻子祖上由租田到買田自種自食,雖不緊巴但也不富闊,再說這劉姓人家子嗣不繁,幾代都是一姓一宗一子嗣,加之劉麻子恪守老輩人「多做事,不惹事,今世不修修來世」的家訓,遇人點頭笑,就得出了勤扒苦做的名聲。但劉麻子始終記往一條,大事莫惹,小事莫沾。像這樣河水改道千古難逢的江山變易之事,凶吉難卜,第一個看到雖是不該,畢竟是命里註定躲也躲不脫的無法的事。但遇到這種事躲不脫卻可裝馬虎,不聲張,裝做不曉得是上上之策。
沒有嘔出什麼。他抬起頭,眼珠子紅絲絲的,含一泡淚水。
「聽您家的,聽您家的!」
「好,不錯,不錯!」劉宗祥玩味著芝麻在手掌上的那種油彷彿要冒出來的潤澤感,由衷地誇獎貨色的確不錯。
「大出血?你們哪個在出血?」黃炳德滿意地看了杏黃婊子一眼,話就往下三路走了。
河對岸是有名的南岸嘴,也叫南岸集家嘴。也是個熱鬧去處,只不過沒有漢口這邊裝卸便捷。
就在劉瘌痢答應考慮三天的第二天,柏泉井的水忽然不旺了:時有時無,打水的人一多,一下子就見了底。
十四五歲的女伢,喜歡嘰嘰喳喳。劉宗祥躺在草地上,不去看她們。
漢口剛剛設電話局,劉宗祥是裝有這種新鮮玩藝的不多的幾個人之一。
如果把劉瘌痢和他的堂客擺在一起,再去看他們的兒子劉宗祥,會發現兒子很會長:盡長了父母的優點。劉瘌痢天天看堂客、伢,劉瘌痢的堂客天天看自己的男人、伢,心裏是有數的。
賣月餅的攤子前,人挨挨擦擦的。攤主邊收錢遞貨,邊反覆喊……
漢水改道以後,從柏泉吳家灣一直到黃陂,舊河道一帶都淤成一片湖盪。寒暑易節,年復一年,湖盪中沿漢水往北,由高往低,逐漸淤出陸地和星星點點的土墩。開始,陸地、土墩上有割葦的、捕魚的,不久就有了常年長住種菜種稻麥和行商坐賈人家。明清兩朝,袁倡築長堤,奠定了漢口成鎮的雛形;50年前築城牆,是漢口第一次向北擴展。現在,蘆漢鐵路通車,直擦城牆外而過,築堤圍湖擴城也就是必然的事了。
「怎麼這麼好的中間的嵌張子,都像臭巴巴樣地冇得人要啊?」黃炳德明白桌子上的人都在「打湊和」,試他的牌有意放銃送錢給他用,心裏喜歡嘴巴上卻說些不相干的話:「五條!」
「宗祥哥,都說你學洋文,洋文蠻難得學啵?」
他以為對神父訴說他的恐懼感,是適宜的。
當晚,劉瘌痢被柏泉寺的小沙彌一陣擂鼓似地拍門,請到寺里。
劉宗祥一肚子不痛快。
「您家們說個碼子咧!」趙吉夫不想多坐,催張臘狗開價。
這「彎一腳」,是順便搭載一程的意思,當然,也含有因被人順道搭載而表示謝意的成份。二苕拉的是老闆的包車,老闆是用不著講這種客氣的。但只有二苕明白,凡老闆叫他「彎一腳」,就是叫拉到紫竹苑去。
這趟發往上海的芝麻船,共有六艘。這是一種人稱「洞駁子」的模樣可笑的木船。
茄子臉也不回頭看,只顧朝江邊走。
「依您家的!我膽子小,不敢多沾腥。」
劉宗祥只算到朝廷待鐵路修通之後,會首先拆城牆,把市區同鐵路連成一片,然後再待時日,或築堤,或淤湖,逐漸向北擴展。劉宗祥在後湖沿鐵路外建劉園,作的是幾代人的準備,沒想到,幾代人的事,會來得這樣快!
「嵌不進,嵌不進!」劉宗祥也隨聲附合,打個哈哈,心裡頭稱讚湖藍婊子還蠻靈醒,會看事。
他雙眼緊閉,魚離了水樣地張嘴喘氣。手,被水蓮引到她的胸上。他像溺水的人抓到點什麼,死死地抓住,死死地掐住。太冷了,手冰涼,上半截身子不住地發抖。呵,怎麼這樣熱!太熱了,渾身發燥。
「聽您家的,聽您家的!」
水蓮是吳氏族長的寡媳。三十多歲的水蓮長得富態、紅潤。前年,男人得乾咳癆,熬不住,死在她的肚皮上。可憐的女人像幹了塘的泥鰍,見了濕泥巴就鑽。
「秀秀要是巴黎廣場上的雕塑該有幾好!我一定可以上去摸一摸她的鼻子,摸一摸她的嘴巴。」
出城,吳二苕明白是到劉家花園去。從法租界的立興洋行到劉家花園,順洞庭街上行,穿過俄租界、英租界,然後上宗祥路右拐,出漢口城八門之一的循禮門,翻過蘆漢鐵路,還很有一段距離。好在二苕穿著寫個大大的「劉」字的坎肩。從一個租界到另一個租界暢通無阻。在漢口,商界、政界、租界,劉宗祥的大名,誰人不知誰人不曉?身為法商立興洋行和法國東方匯理銀行漢口分行買辦的劉宗祥,在漢口商界,的確是個一跺腳震四方的人物。
望著張寡婦孩子紅腫起老高、還在往外滲血的糞門,穆勉之娘的臉一陣通紅之後,又一陣蒼白,終於,她一陣眩暈眼白往上翻,一頭栽倒在地。
「快,快吊上去喂!」
黃包車在宗祥路上跑,車夫吳二苕有意地放慢了腳步,原來沙沙的腳步聲也消失了。吳二苕現在像一隻潛行的貓。
劉麻子把詩送給和尚,和尚請人刻在柏泉寺的廊柱上,遂成為寺中一絕。
隨著吳二苕跑動的節奏,劉宗祥的頭一會兒一點一點,像是欣賞什麼,一會兒一搖一擺,像是在否定什麼。
「我們都冇出血,您家,您家莫擔心!」
放鴨子的那半天,是劉宗祥一天中最自在最輕鬆的時光。
看不清張臘狗的身形臉相,但聲音很特別,尖細尖細的,挾雜著沙沙聲。
20年裡,柏泉寺古貌滄桑,日漸圮頹,與之咫尺相對的聖母堂,卻顯出一派朝氣。20年裡,劉瘌痢雖然人丁依然不旺,但終歸有子嗣相續。兒子劉宗祥在皮埃·讓神父手裡學法文十年,現在在漢口已是盡人皆知的人物了。
穿過集家嘴,沿漢水河口河街上行不遠,就是寶慶碼頭了。
「咿!二餅跟我有緣!」
想起趙吉夫那天在劉園笑眯眯的臉,應該是沒有問題的,怎麼現在人家都要發貨啟運了,這笑面虎竟然連人毛都看不到了?
十五的月亮十六圓。今天是十七,月亮雖然還是那麼亮,畢竟有些清瘦了。
有幾次,秀秀一個人下湖摘野菜,劉宗祥心裏就輕鬆多了。他總想找點什麼跟秀秀說。
「好香!這東西我試過一盤,苦嘰嘰的,好聞不好喝。」
趙吉夫正坐在四官殿臨江的一江春茶樓里。
秀秀蒼白清秀的臉上,漾出一對深深的酒渦。
「這倒真是條吃菜的蟲!」張臘狗看準了趙吉夫是個硬角色。
「嘿,和了!清一色,一條青龍,外加老少配、平平、將將六番,你這一銃放得不小咧!」
劉宗祥聽明白了,黃同知好女色,要進城去接幾個婊子來。
后湖築長堤,將是比袁倡築長堤宏大不知多少倍的工程!
一江春的這個茶倌眼睛有點鼓,他不知道趙吉夫是這茶館的真主人。天色都黑透了,因為這位客人,不能打烊關門封爐子。「這客人也真怪,一壺茶喝了半天,硬是還不上茅廁。我們老闆今天也蠻過癮,不慍不躁,也不打哈欠,睜著笑眯眯的眼睛陪這位客人熬時辰!」
劉瘌痢與他的祖上劉麻子一樣,姓實而名虛,那一個臉上沒有麻子,這一個頭上也沒有瘌痢。在這漢陽府方圓百里內,無論城鄉,添丁增口,必取一賤名。故這一帶苕貨丑貨憨頭狗糞麻子瘌痢之類比比皆是。有時,一條巷子,一個灣子,有好幾個苕貨,就在苕貨前面冠以「大」、「小」或「張家的」、「李家的」以示區別。對吳家灣人的腹非,劉瘌痢的政策一如他的老祖宗劉麻子,裝馬虎,裝佯。
他不喜歡他的太太。當然,僅僅是不喜歡而已,也不恨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對一肚子法國巴黎、中國生意的劉宗祥,已是一層隔膜。但劉宗祥又不得不接受父母給他的安排。
漢水南岸和北岸的泊船,桅燈都一盞一盞地升起來了,桅燈在河裡漾出斷斷續續的長長的燈影。燈影被波浪搖曳著揉捏著,變幻出光怪陸離的圖案。
然而,后湖真的像一個風塵女子嗎?
趙吉夫踏上碼頭的燈火明亮處,又恢復了方步徐行溫吞水的樣子。
洋人是法國人。法國人天性風流,洋廟修成,取名聖母堂。不滿三十歲的神父皮埃·讓執意請劉瘌痢作聖母堂的管事。劉瘌痢在肚臍眼裡摳了幾摳,提出條件……
「河裡失火跟老子雞|巴相干?咿?你個狗日的說清楚,到底是哪裡失了火唦?」穆勉之雖然沒有完全醒過來神來,還是覺得有些不對頭。
於是,后湖無可挽回地失去了它昔日的繁華。
漢水,這條在漢陽府一帶被稱為小河、襄河的長江最大的支流,從陝西勉縣古漢源出發,不捐細流,極盡逶迤,不辭千里奔波,到距漢陽府60公里的吳家灣拐個急彎,在黃陂武湖諶家磯口之間入江。現在,一夜之間漢水突然發脾氣,不耐煩拐這個急彎了,它破堤東行,竟從龜山之北投進了大江的懷抱!
劉宗祥與洋人打交道多了,于尊重女士之類,受了些影響。他喜歡在女人堆裡頭混著,但在大庭廣眾間摸摸捏捏乃至於打情罵俏,他不習慣。男女之事是兩個人之間的事,享受的就是那一點隱秘。沒有了隱秘,男女上的事也就寡淡無味了。劉宗祥認為,這與所謂的羞恥感無關。羞恥感不是與生俱來的,是後天環境造成的,帶有倫理的成份也就有了虛偽的成份。而隱秘感是人與生俱來的所需所求、既與本能相合又與道德相默契的。
劉宗祥瞧不起張臘狗,不惹也不交。
曲榭忱絲竹,輕衫斗綺羅。
劉宗祥還記得當時的情景。
「哎喲,黃大人,您老駕臨,真是篷篳生輝,篷篳生輝呀!」劉宗祥依然藏青西服,白襯衫,黑蝴蝶領結黑皮鞋。地道的洋派紳士派頭。
見吳二苕愈加精神抖擻的步態,劉宗祥曉得他又要在這裏出點風頭「玩點味」。
漢口的集家嘴,本應叫接駕嘴。公元1521年4月,也就是離劉麻子發現漢水改道而怔怔地站在柏泉鄉土堤上小便失禁的年頭不到一百年,明武宗朱厚照薨。這位短命的皇帝沒有來得及有子嗣,遠封在湖北安陸的興獻王朱佑杭之子朱厚熜被立為皇帝。於是,朝廷一干人等從京城出發,前往湖北安陸。5月,這位在中國歷史上還有些作為的嘉靖皇帝,沿漢水來漢口,然後入江東下,轉京杭大運河入京。因嘉靖皇帝曾在這漢水的入江口受到漢口百姓士紳的迎送且有短暫停留,就留下個「接駕嘴」的地名。皇帝不是天天見得到的,迎送皇帝的事也不是年年都有的。但地名卻天天都得叫,何況接駕嘴是漢口「廿里長街八碼頭」之首呢!名字叫去叫來,就叫訛了。久而久之,接駕嘴先是薛家嘴,后成集家嘴。就連當年的送駕墩、報駕巷,也訛成宋家墩、鮑家巷了。
「劉老闆,您家來了?」馮子高丟下雜役,過來打招呼。
漢水就這樣從劉家北邊日夜地流,日子也就這樣流水樣地過。一晃四百多年的光陰,人世間從明朝到了清朝,老百姓從戴頭巾改成了蓄辮子,劉家的當家人成了劉來利。鄉人為圖簡便,當read•99csw.com然也是為了對劉家表示親近,呼劉來利為劉瘌痢,久而久之,劉瘌痢取代了劉來利,劉來利的大名反倒沒有人知道了。
劉宗祥口裡打著哈哈,極謙恭的樣子,朝馮子高使個眼色。
皮埃·讓神父無數次地用法語描繪巴黎,描繪巴黎的雕塑。
張臘狗坐在昏暗的燈光照不到的角落裡,很像這狹窄船艙黑暗的一部分。
劉瘌痢聽了皮埃·讓神父的建議,坐船順水直達龍王廟上岸。跟兒子關起門一番長談,又讓吳二苕拉著,順城牆護城河溜了一圈,笑眯眯地又坐船走了。他回去坐船是上水,慢得很。但劉瘌痢就是圖的這個慢。他心裏蠻舒服,要慢慢在槳聲噯乃里消化這種舒暢。「個雜種,還很有點心竅咧!」劉瘌痢笑得像歡喜佛,跟兒子告別……
劉宗祥知道是自己的毛病。他沒有辦法,只有拚命做生意,做與生意有關的事情。好在世界上一切都同生意有關,一切都是生意。生意本身就是一切。賺錢對於劉宗祥,已沒有當年皮埃·讓神父教誨灌輸的「人是英雄錢是膽」的表層意義了,賺錢只是生意的副產品,只是此生意與彼生意之間的手續和憑證而已。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松岡。」
劉宗祥的長相與吳家灣人區別甚大,甚至也不像他的爹娘。
「你!早不來,晚不來,這早晚跑來搞么事唦?未必你也想啃老子的……」
夥計知道衝撞了老闆的好事,嚇得說話都不順暢了。
此時的劉瘌痢,已是精魂出竅,一半在聽空色說話,一半已入井下,隨那似魚似龍又似根的東西盤旋起伏。一忽兒腦子裡浮起他的先人劉麻子,浮起劉家「不惹事,不沾事,禍自去福自至」的家訓;一忽兒眼前浮起前天來的洋人那張毛茸茸的拱七拗八的臉,手,卻一動不動地停在肚臍眼裡。
從前年動工開始,劉宗祥就要求花園設計的圍牆要與鐵路內城牆相對應,用清一色的青磚砌成。劉宗祥似乎意識到,他的花園的圍牆,終究要代替漢口的城牆!
400年前,劉宗祥的祖宗劉麻子目瞪口呆發現漢水改道的那道土堤,早就頹圮得如一道土坡埂了,吳家灣和附近的鄉人還是稱它為老堤。鴨群一團白雲樣飄下堤坡,見了水,嘎嘎嘎嘎地一片歡叫。暮春的湖盪,岸柳如煙,蘆芽如筍。折一把嫩柳枝做個綠圈圈,往頭上一箍,扯幾根水靈靈的蘆芽,嚼得滿口津甜。躺在氈子樣的草皮上,劉宗祥感到自己到了皮埃·讓神父描繪的巴黎塞納河畔如茵的草坪,那裡仕女如雲,紅顏粉黛,脂凝香濃。十五六歲的少年郎,正是多夢不解夢的時節,這種場景想多了,就有些莫名其妙的臉紅心跳。
穿過小小的前殿,劉瘌痢披一身晚課的香煙,來到方丈的斗室。因劉家是寺里的世代施主大檀越,又是寺里的田產管家,歷代方丈與劉家當家人都是極親近隨和的。
這就為難了馮子高。繞室彳亍至深夜,斟酌推敲腹議再三,馮子高公布了傳之遐邇當然也是他推事生涯結束前最後一紙判詞……
婚禮拜堂一類程序是在柏泉辦的。先進聖母堂,這是作為教民的劉瘌痢堅持的。再回家行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對拜的程序。終於,夜闌人靜了,終於,揭下蓋頭了。搖曳的紅燭下,新娘子倒是個容顏儀態均稱上乘的可人兒。問題就出在夫妻同床男女合體的實質性階段。寬衣解帶,各自動手。玉|體橫陳,乾柴烈火,轟轟烈烈。「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新郎如洪水過閘,潮去情自平。慕夫君丰儀已久的新娘,兀自新雨沃桃花,正是情綿時。她跪起身來,在催人情濃的燭光下,輕撫郎君疲憊的臉,撫他高挺的鼻……劉宗祥睜開暫作小憩的眼睛,正欲向妻子作一種什麼溫情的回報。陡然,他看到一團衰草零亂烏漆巴黑血乎啦刺的混沌,一側身,婚宴上的酒食吐了一地!
立時就有幾個出來置辦中秋物事的婦女上前問價錢,挑花樣,買這買那。
劉宗祥還是那副洋紳士派頭,始終微微笑著,跟著也打出一張三筒。杏黃婊子順碰一坎,打出一張一萬。黃炳德碰一坎一萬,清一色一條龍就只等六萬或者九萬了。下首的湖藍婊子看一眼杏黃婊子,在自己的一對九萬中抽出一張打進塘子里。
馮子高本是拔貢出身,原是漢口審判推事。因受了些立憲維新思想的影響,加之有幾分耿介,馮子高肚子里就添了些不合時宜,同僚上司之間,少不了青眼多,白眼少,終於找了個茬子,逼他拂袖掛印一走了事。
劉宗祥從立興洋行一露頭,車夫吳二苕就麻利地操起車把,兩個碎步竄上前,驀地停住。
「真的沒有?難道先生在此築園,是與此事不謀而合?」黃炳德今天所透露出來的消息,的確非同小可。
隔柏泉過渡,是兩千多年前當地的砍柴人鍾子期墓葬處。那鍾子期真是個怪人。一介種田砍柴的鄉巴佬,居然有音樂天賦,竟能在俞伯牙的琴聲里品出「高山流水」的意蘊。漢水柏泉這一帶,也算得上是民歌、民謠的孳生之地,田疇阡陌間常可聽到這樣的村野小調……
「二苕,這裏住的都是你的同行吧?」
劉宗祥的一副洋派頭,穆勉之看在眼裡,嫉在心裏。
劉宗祥買城基荒地,周圍一片反對之聲鵲起。
趙吉夫心裏這樣想,口裡卻這樣答:「是的,是的。」他那一臉笑模樣,在燈影下,不甚清晰,倒顯得有些怪誕。
「呃!還有大針小針繡花針,棉線葛線五綵線,按扣紐扣蚌殼扣!呃!橡皮筋,萬金油,絲光襪子玻璃球咧!」
對劉宗祥,穆勉之沒有直接打過交道,但人的名樹的影,劉宗祥做的都是他想做而無條件做的大生意,他不得不「服招」。
趙吉夫跟劉宗祥多在法租界走動,張臘狗的事他清楚得很。
弔頸都還要找大樹咧,做生意就是要像這狗日姓劉的,一鋤頭就挖口井!不能小眉小眼摳屁|眼嗍指甲小打小鬧。生意場是八十歲的太婆打哈欠——一望無涯(牙)寬得很,你挖你的洋井,我挖我的土窖,狗啃骨頭貓吃魚,各人自有各人福……
一鎮銷金窟,風流奈爾何。
「二苕,出來了?等下過來搞兩口咧!」
「呵呵呵!」
「我正準備對你說呢,從明天開始,你就不要下湖去了。我先給你講一講法國商人在漢口投資的情況,還有其他國家在漢口的生意特點,然後,你就到漢口闖世界去吧。」十來年了,皮埃·讓神父喜歡上了這個中國少年,「當然,我要跟你的父親商量一下。我想,他不會反對的,這可能也是他要你學法文的原因呢!」
正說到這裏,趙吉夫趕到了。
后湖八景中,當以「晴野黃花」看新綠為第一。清明時節,苕貨丑貨狗娃花子,孩童或呼朋引類,或由大人帶著,放起風箏,一時鷂子鳳蝶銀燕漫天飛舞,逗得踏青的遊人引頸仰觀,有詩紀其盛……
「沒有,沒有。」劉宗祥聽得心中一驚,隨即復歸平靜。
女學生姓杜,名字穆勉之記不蠻清楚了,彷彿叫個什麼杜月萱罷。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姑娘伢現在同他單獨說話。這杜月萱也特愛同穆勉之說話,一說話就笑,其實所說的話大多一點可笑的成份也沒有。女學生一笑,還必然以左手背的一半翻過來虛掩櫻口,右手向穆勉之一探一探的,像要抓住他的樣子。
劉宗祥嘴裏客套著,心裏卻有些不耐。天色已不早了,白天立興洋行經理皮蓬·杜交代的那筆芝麻生意,還沒有和自己手下的人商量,放到明天,恐怕又生變故。皮蓬·杜說的芝麻生意,是關係80萬兩銀子的買賣。
「對撇,不還價!」張臘狗要五五對開。
「從現在起,這一門劉姓子孫,都要在法國人手下做事!」
「後頸窩的毛摸得到看不到,何必咧?何必解大溲不帶紙——想不開(揩)呢!」
雜役的事情,也就是掃地抹桌子打開水見事做事的勾當,說閑也閑,說忙總有事做。開始,穆勉之干這個還勤勉,加之長得肩寬膀圓,16歲的人看上去是20歲的壯小夥子,五官也還端正,出言也還謙恭,也就得了校內外師生的歡心。但時間一長,穆勉之的馬腳就露出來了。
趙吉夫就多了一個心眼:天下萬物,無物不可用,無物不有用。蝎子蜈蚣毒不毒?藥鋪說它是好東西。河豚毒不毒?人都拚死吃河豚!
空色方丈捻佛珠的手停住了,睜眼向劉瘌痢一掃,精光一瞬而逝。劉瘌痢感受到對方眼光的分量,卻仍然聲色不動。
銅臭與粉香是漢口的一對孿生子。僅宗祥路這一帶的里弄里,妓院婊子行就有十多家。「十家八九是蘇揚,更有長沙與益陽,夾道東西深巷裡,個儂渾似鬱金香。」漢口的婊子行幫口頗雜,分蘇(州)幫、揚(州)幫、湘(湖南)幫、本幫(湖北)和雜幫(河南、四川)。紫竹苑屬湘幫。人道是湘女多情,古來就有娥皇女英哭夫而死、灑淚以成斑竹的艷說,加之紫竹苑僻處深巷,收拾潔凈而不示張揚,很合劉宗祥的口味。
馬渡沙頭苜蓿香,片雲片雨下瀟緗。東風吹醒英雄夢,不是咸陽是洛陽。
「他真是這樣想的?愚蠢!你的爹不至於這麼愚蠢。他是個很有頭腦的人。馬就是馬,驢子就是驢子。想把驢子變成馬或者想把馬變成驢子,都是蠢想法。孩子,沒有看到騾子嗎?騾子就是蠢想法的證明。孩子,我大半輩子都在中國,我還是法國人,對你們中國人來說,我永遠是洋人。儘管洋人在中國很吃香。你到法國去,同樣永遠是中國人,何況……」
連著吹了三天的偏北風。風不大,悠悠的,也就是能把柳樹梢子撩得顫顫地擺。人真是個怪東西。剛剛熱得恨不得把身上的皮剝下來,北風一起,就穿起了長袖衫子。夜晚滿街塞巷的竹床幾乎絕了跡。
趙吉夫一臉謹慎的笑,話里卻藏有骨頭,暗示要對方把活做乾淨,自己不想沾「火星」,惹麻煩。
劉宗祥帶上馮子高,包了一條船,聽了馮子高的,趁著月色,體味一江月光浮扁舟的滋味。馮子高這幾天過江到省城去活動,應酬得頭昏腦脹,中秋這個大節他也沒有回去與家人團聚。昨天,八月十六,劉宗祥叫馮先生在家裡略作小休,今天下陽邏也是一為散心,二為摸一摸省城總督府那邊對后湖修堤的打算。
其實,眼下劉宗祥心裏甜蜜蜜的。5年前買下的地,靠近由義門、循禮門一線內的地,早已填平造屋,租的租,賣的賣,錢已生了錢。買地的錢,是用祥記商行的名義在匯理銀行漢口分行借的,年息2厘5毫。他等於是左手用人家的錢借出去,在利息上先賺了一筆,又用房屋生出的錢抵了一筆,剩下的大片大片的地皮,都是盡賺的!荒地?廢地?現在的鐵路,昨天不是荒地么?今天的漢口,從前不是荒地么?
「趙吉夫這傢伙倒還有幾刷子,這麼快就搞到了貨。」劉宗祥轉移痛苦的妙法是想生意、談生意、做生意。他昨天聽了穆勉之的報告,知道他的六船芝麻全部燒光。穆勉之再三要求重新組織貨源,劉宗祥沒有看到趙吉夫,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葯,也就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劉宗祥不清楚趙吉夫是怎麼搞到這麼多白芝麻的,心裏升出些幸得人才的寬慰。
事情過去很長一段時間以後,穆勉之回憶這件事,總是咬牙切齒地肯定,禍首罪魁就是那銷魂的飛眼。若干年後,穆勉之又有過與杜月萱的邂逅,他首先不是問那次飛眼的意義,而是瘋狂的報復。
「黃公,老天八地的,受累了!」等老闆他們寒喧過了,馮子高才過來打招呼,把黃炳德朝後堂引。
「還像個驢子雞|巴樣的杵在這裏搞么事唦?快走唦!」穆勉之一車身,見相公還歪在旁邊,心頭無名火起,踢他一腳,在夥計前頭躥出去了。
張臘狗從暗影里移出來,靠在艙壁上,摳出一根「紅炮台」,陸疤子趕忙掏出一盒花花綠綠的洋火,往鞋底上「哧」地一擦,給張臘狗點燃。張臘狗深深地吸了一口,煙頭吸得比燈火還亮,那張沒有稜角的圓圓臉,腮幫一鼓,又「呼」地一聲噴出,燈籠內的燭火一搖一搖的。
啪!劉宗祥打出一張五筒。見黃炳德不動,劉宗祥朝杏黃婊子瞟了一眼。杏黃婊子把五筒往塘子里一推,順手丟出一張五條。
劉宗祥一臉茫然一臉深沉,讓穆勉之很不安。
「不必,不必。到如今,還冇得哪個敢跟我們做過絕本生意!後天,陰曆十七,在陽邏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張臘狗說得很自信,話裡頭有一股殺氣。
劉宗祥現在正以法國漢口立興洋行買辦的身份,到穆勉之的芝麻船上去驗貨。
婚姻成了劉宗祥新鮮而遙遠的夢。
哪知湖藍婊子只是倒下三四兩張條子,吃成一柱牌,拿起那張已經嵌好的五萬來,做出猶豫不決的樣子,瞟一眼下首的劉老闆:「五萬,劉老闆,絕中心張子,您家嵌不嵌?」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人以群分,物以類聚。穆勉之以一個鄉下人在漢口最繁華的商業地段,以他的無賴加義氣、機靈加武藝,賺了幾個不大不小的錢,聚起了一幫不三不四的痞子流氓朋友。
「狗日的!」劉瘌痢把手指摳進肚臍眼,停在那裡,眼睛順著漢水流去的方向,儘力望去,深深地呼出一口粗氣。
那相公抬起臉,臉色澀澀的,去端茶壺。正值得意處,卻突然無了動靜,穆勉之睜開眼,瞪起布滿紅絲的眼珠子,就要發作……
「莫比劃,照直說,劉先生。」
「二苕喂,」馮子高喊進吳二苕,「帶這幾個姑娘到後頭去,為黃大人燒幾個煙泡子,讓黃大人過來好潤泡子!」見馮子高起身要走,劉宗祥發話了:「馮先生,不是外人,多雙耳朵無妨!」
紫竹苑就在宗祥路附近的紫竹巷裡。宗祥路隔洋人租界一側,儘是雞腸子樣的小巷,小巷深處儘是這樣操皮肉生意的去處。
酒過三巡,黃炳德就有些微醺了。
劉瘌痢不裝佯,又有什麼話好說呢?
「好!」下首的湖藍婊子手上一長溜牌叩得一聲脆響,做出的是單吊五條和牌的動作,把其餘的三家嚇了一跳。
賣麻花的少年也許是喊得久了,也許是正處在向青年過渡的年齡,喊出的聲音不脆,卻有鴨公嗓子「哈沙哈沙」的韻味。
「瘌痢叔呃,不曉得是么傢伙抵住了咧!」井下邊答。傳來「嘭嘭嘭」的斫砍聲,非金非石,怪怪的。
「正要稟告大師,請大師的法旨。」
「這是黃大人手氣好!要是讓你的手去摸,不曉得摸出么名堂來咧!」
「劉先生,是否賞光用點夜宵?」
香火雖好,畢竟是鄉間小廟,柏泉寺沒有規模。上十個和尚,鄉里有事,出場做個法事;無事,洒掃庭除,晨鐘暮鼓,一日的功課也就完了。人說青燈黃卷修行苦,柏泉寺的和尚簡化了佛門繁規,更多地溶進了世俗的趣味,倒顯出一些世外桃源的洒脫。
漢口的秋天是最爽人的。
劉宗祥的身邊有好大一蓬野枸杞。綠茵茵的枸杞嫩葉尖是野菜中的上品,用開水一汆,或清炒或涼拌,微苦清香,回味極妙。
在床上躺了兩個多月,跌打損傷的藥渣子倒了半條街,穆勉之才算勉強治好了傷。傷好之後,穆勉之以為店裡受傷,提出從此兩年內半天出外學武,半天在店裡學徒。葉寧記老闆一來顧念他為店裡吃了大虧,二來也忌憚他蠻橫,也就答應了。
劉宗祥雖一身西服,見穆勉之長袍馬褂裝扮,似不好行握手之禮,也就拱了拱手。
穆勉之趁放學下課,別的女生都出來了,他堵在教室門口把粉盒交給杜月萱。杜月萱像是有些疲倦,沒有掩嘴笑,淺淺地道了聲謝。穆勉之不願放棄這設計了好久的現在好不容易有成功雛形的局面,無話找話纏著要杜月萱教他認粉盒上的洋碼字。穆勉之讀了幾天私塾,杜月萱就在黑板上用中國字注那串洋文的音。講著聽著,趁杜月萱車過身去寫黑板,穆勉之雙手一上一下,按設計了許久的方位捫了下去。
張之洞的瞳仁是渾濁的,但盯劉宗祥的那一會,卻閃過一道很有生命力的精光,就像薄雲翳遮的天空,昏昏的,偶爾閃出陽光來,尤其耀眼。
相公果然生得眉清目秀,燈光下,面如敷粉,唇若塗朱。穆勉之叫他先喝酒吃肉。
離大夾街不遠的半邊街,有一些做豬鬃生意的,人稱豬鬃幫。幫內人多孔武有力,人人習武,且半公開收徒傳藝。穆勉之投到豬鬃幫內,曉得是學真本九*九*藏*書領、闖世界蓄本錢的事,來不得半點投機取巧、敷衍毛躁。他硬是起五更睡半夜,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如是這般練了三年。先走的趕不上后跑的。穆勉之十六歲習武,晚是晚了,但他不是個笨人,加之他的勤學苦練愛動心竅,竟練就了一身過硬的功夫。
劉宗祥的車在集家嘴街頭穿過,眼之所見,耳之所聞,都是濃濃的商賈氣,濃濃的煙火氣,濃濃的市井氣。他喜歡這種氣味。在這種氣味中穿行,有一種徹頭徹尾的混同感。他覺得自己是一條大魚,游進了愜意的水域,周圍儘是些黲子、翹嘴白、麻姑雷子之類的小麻花魚,更使他顯得卓爾不群。
這是四百多年來從未有過的事。
把鴨子趕上殘破不堪的老堤,劉宗祥覺得自己往綠堤上敷了一層白雪。
春陽讓人懶。劉宗祥的眼光隨著雪白的鴨群由一個水凼移向另一個水凼,漸漸有些迷糊了。
據馮子高所知,黃炳德並無好大的煙癮。他腦子轉了兩轉,明白黃炳德是有話想單獨與劉宗祥說。
「天色不早了,看看貨?」
水蓮扯開胸衣,白生生暄糯糯的一對奶|子,像一對羞怯的小兔娃,醉紅的眼珠子一顫一顫。
他睜開眼,水蓮笑盈盈地瞄著他。她俯下身,親他的鼻子,親他的嘴唇。一股腥氣。她從他身上站起來。一團雜亂的衰草和烏黢巴黑污泥攪黏的混沌在眼前晃動。他止不住一陣噁心,翻過身乾噦起來。
在朋友的躥掇下,穆勉之向族叔借了點錢,在郭家巷租了間小門面,過起了當老闆的癮。
買城基荒地,后湖沿建劉園,不是都被這后湖之夢在冥冥中呼喚著嗎!
猶帶高林柏子香。
「秀秀呃,這裏來唦,好大一蓬枸杞咧!」
穿過後堂,是一個大花圃。雖然暮色四合看不清奼紫嫣紅,那氤氳的芬芳花香,卻是讓人精神為之一爽。
一個精瘦的漢子在穆勉之腳上揉捏。這漢子上身赤膊,肋條每根之間都凹成一條暗影,在水霧憧憧的燈光下,襯得肋條像立體感很強的彎竹片。
「孩子,你是對一個神父懺悔呢,還是向一個父輩求教呢?」皮埃·讓神父黃眉毛一聳,深深的眼窩裡閃過一絲狡黠。
一顆戴著油漬麻花瓜皮帽的頭,在樓梯口出現了。蹬蹬地上得樓來,燈光下,臟嘰嘰的瓜皮帽下,是一張凹下去的刀條臉,整張臉就像一隻彎茄子。更讓人駭然的是,「彎茄子」的左邊從下眼瞼到下巴,是一條褐色的疤,很像一條蜈蚣趴在茄子上。
說起馮子高掛印審理的一件案子,頗有意味。
劉宗祥本不太想跑這麼遠去看幾船芝麻。他不懷疑趙吉夫的辦事能力,不就是幾船芝麻么?但他有些擔心趙吉夫能否處理好與穆勉之的關係。照劉宗祥的設想,錢是要賺的,手段也是必不可少的,但越柔和越好。穆勉之的芝麻船他看過,真是好芝麻。怎麼就燒了呢?該不會和這個趙吉夫有牽扯罷?
「瘌痢叔呃,水冒出來了喂!冒出來了喂!」
這瘦肋條修腳漢子,屬於撇年子中「庄坐」的一類,也有剃頭修腳手藝人所應有的本事,懂穴位有點武功底子,會搞點小推拿之類。但由於是本地人,有名有姓有住處有根有底,不敢戳漏子。除修腳外,他主要以剃頭為主。這種不「做點」的撇年子叫作「平活」,只是晚上趕個場子,賺幾個額外的小錢。
水蓮的那隻手還在他的襠處揉著。他感到口好乾,眼前一片模糊,一切變得飄渺而輕盈……
張臘狗有一張圓圓的娃娃臉,身架又長得單薄,快三十的人,看上去像十七、八歲的小夥子。但這絕對是一種錯覺,或者說是一種表象。有不少人就因這種錯覺而吃了大虧。
「有幾個錢,癢不過,騷不過!」
漢口夾街一帶,五行八作,花樣繁多,各有出入渠道,各有行幫公所,一般不打攪不串列,否則被視為生意大忌,打架鬥毆乃至死人往往就為這樁。
趙吉夫總是一臉的笑。他笑著和人說話,一副謙和陪小心的樣子;他笑著聽人說話,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上街走路笑嘻嘻的,像是滿世界都是賞心悅目的景。趙吉夫習慣笑,笑是他的習慣。趙吉夫的笑,不是那種呲牙咧嘴哈哈嘿嘿甚至頓足錘胸誇張的笑。趙吉夫的笑,彷彿是他臉部與生俱來恆定的表情。眼睛微眯,眼角下彎,呈下弦月狀;嘴角微翹,不露齒,作上弦月狀。如果你把問題攤給趙吉夫,你永遠搞不清他是同意還是不同意。只有劉宗祥清楚,一旦趙吉夫不笑了,事情就很麻煩了。
黃炳德一走,劉宗祥當即匆匆回到浮碧軒後堂秘室,給祥記商行經理趙吉夫打電話,請他火速出城,到劉園來議事。趙吉夫負商行經營之責,住在商行里。
這傳說是否真實可信,無從稽考。古來僧道同源,兩教於世俗中也頗多搭界處。再說,呂洞賓也是個多事的仙人,放浪行骸到人間來做點舞文弄墨的事,不算太出格。何況柏泉井水確實沁甜確實有一股幽幽的柏子香呢!不說別的,自從有了這口井,吳家灣的女子比別的灣的女子都水靈。淤湖一帶方圓上百里,到處是得大肚子病的,唯有吳家灣,只有吳丑貨的女人有這種病,聽說還是從娘家帶來的。倒是現在柏泉寺香火大為稀朗,房舍頹圮,一派凋零之態,把這傳說淡得飄渺了。
「你狗日的是笑面虎,老子是尖嘴豺!你狠不如我殘,老子吃肉不吐骨頭連骨頭渣子都吞!」
黃炳德這一和倒下來,除掉零頭,是整整兩個滿貫,算起來,桌子上的三個人每人要輸給他300多兩。
「造孽咧,您家看唦!」張寡婦拉下遺腹子的褲子,叫那孩子翹起屁股來。
擺桌子,擲骰子,摸風。杏黃湖藍陪劉宗祥、黃炳德打牌,翠綠和水紅坐在旁邊湊趣。
劉宗祥注意到,爹告別時沒有摳肚臍眼。
劉宗祥要掙著坐起身,卻被水蓮擋住了,臉撞在水蓮豐腴綿軟的胸上,彈了回去。
「我爹是要我多跟您家學外國的東西,以後好到法國去做事。」
開始,張臘狗還只是在四官殿的集市上,小偷小摸,順手牽羊搞點東西,被人抓到了,看他清瘦老實模樣,罵幾句也就算了。久了,張臘狗就瞧不起集市上三瓜兩棗的收益了。他從岸上活躍到船上。月黑風高,偷一條小木划子,看準白天哪條船上裝的是什麼貨,什麼桐油、棉花、藥材,只要他看準了,總可以搞到一船不要本錢的貨。開始,他是單幹。水上活都是重活,需要結幫成伙。好在臭肉總有蒼蠅叮,他周圍很快就有了一幫苗家碼頭一帶既窮且頑的伢們。不幾年,張臘狗和他的「十兄弟」在四官殿、王家巷、苗家碼頭一帶就有了名頭。去年,幾國洋人的洋船洋貨被張臘狗一夥偷得頭疼,一時無法,幾經磋商決定收編張臘狗一伙人,暗地裡請張臘狗做「包打聽」。受洋人招安后,張臘狗一幫人更有恃無恐,「生意」越做越大,「生意」不好,洋人的洋船洋貨照樣不放過。
「差不多的年紀,都是鄉巴佬進城,就是會嘰哩哇啦說點洋話唦!」
苔封石瓮色蒼蒼;
「哪裡敢哪,您家!花板眼哪是我們這種人搞的咧!」
一截鐵杵,被匆匆地夾進爐膛,炙烤,冶鍊,煅打,擠壓,熔融,崩塌……
漢口一直屬漢陽府。前幾年,朝廷批准了張之洞張中堂陽夏分治的摺子,才把漢陽漢口分開。漢口設夏口廳,父母官是同知,撥原屬漢陽的東至灄口西至沌口、橫100里縱30里的地域為夏口廳政區。漢口作為四大名鎮之一,名氣早就比漢陽大,名字改成了夏口廳,人們習慣上還稱為漢口鎮。
兒子把白花花的銀子往水裡丟的消息,傳到劉瘌痢的耳朵里了。劉瘌痢沒有如傳消息的人預期的那樣暴跳如雷,甚至連臉色都沒有變。他當時正陪皮埃·讓神父聊天。
「老闆嘞,某是不會喝酒的呀!」相公居然嬌滴滴,下江口音,一笑,一口雪白的牙。
一盞醉眼樣的燈,朦朧的光里充斥著酒氣、尿騷氣。這酒氣尿騷氣像是有形的東西,把燈光攪得更昏朦。昏朦中,似還有幾個憧憧人影。
路遙芳草遠,人向夕陽多。
因了劉家祖上那口井和井水中那似有似無的柏子香,以名傳名,因名取名,井名「柏泉井」,寺名「柏泉寺」。柏泉寺因了柏泉井的名,香火曾盛極一時。傳說純陽真人呂洞賓南下洞庭,踏雲御風正行得歡,被一股香風所誘,駐雲歇駕,化一老翁,找劉麻子討水喝。一瓢甫盡,呂洞賓即讚不絕口,遂呼墨索毫,成詩一首……
「祥伢子呃,狗日的就這樣搞!」他臨上船之前這樣對兒子說。
寶慶幫從寶慶府出洞庭下漢口的運輸船,以「毛板船」為主。毛板船是新化縣的特產。設計只用一次,所以不擇木料,用當地松木板,船面粗糙,只刮灰不上油,到漢口連貨帶船一起賣。寶慶碼頭的興衰是集家嘴一帶碼頭興衰的晴雨表。從寶慶府所屬縣城下來的毛板船隊,在漢口卸貨賣船,船員水手留下來成了碼頭工,只有艄公是專業人員,仍回原籍候雇。穆勉之所雇的這六條洞駁子,不是毛板船,兩頭尖、中間大,像個大鼓肚子,是寶慶武崗洞口鎮的特產。這種鼓肚子的洞駁子能載四千多斤,且經久耐用,是長江水路上輕便且牢靠的運輸工具。
「二苕呃,後頭湖裡搞了幾隻野鴨子,等下過來抿幾口咧!」
做學徒,講究的就是四勤,手勤腳勤眼勤耳勤。穆勉之恰恰多了嘴勤這一勤。剛入生意場,新開張的茅廁三天的香,腳不停手不住,看么事都是稀奇,聽么事都新鮮,初來乍到,那嘴巴還閉得住。久了,人說么事,他都想插一杠子。一天,他隨老闆到廣貨行進貨。他們去得稍晚了點,先定的貨被同業一家絨線鋪買去了。老闆轉身想退了定錢去趕另一家的貨,穆勉之卻認為先下了定錢,不能貨賣二家,就與廣貨行管事的吵了起來。葉寧記不是個大店,廣貨行是行大欺店,管事的就出言不遜挖苦了幾句。穆勉之上去,一拳把管事的鼻子打成骨折,兩顆門牙全掉了。老闆見他為店裡事惹了禍,雖怪他出手傷人,倒還是出面在茶館擺「講茶」向廣貨行陪禮。哪知廣貨行的人根本不買賬,第二天堵住葉寧記的門,單挑穆勉之叫陣,幾條彪形大漢把他打了個半死。
他們夫妻成了一對熟悉的陌生人。
與法國立興洋行做這筆白芝麻生意,是穆勉之第一筆正而八經的生意。他把這筆買賣看得很重。賺錢多,自然是他看重的,但由此取得洋人的認可,進而把腳伸進租界,是更大更長遠的利益。
剛跑了幾步,穆勉之就剎住了腳。
打掉一朵公花是不要緊咧,打掉一朵母花打掉一個瓜哪怕我的爹來罵咧嘿咿呀嘿!
他突然覺得秀秀好美!這感覺很強烈,強烈得真想上去,在這流淌著春陽的臉上摸一把!
穆勉之是個偏不信邪的傢伙。他與他的一幫子朋友,就專做攔路截貨,再轉手賣給行家的事。這種「過手」生意,不要本錢,利當然就很大了。有時甚至是這樣:他攔截了一批貨,對貨主說,這貨我買了,給我拉到××去。他的那些凶神惡煞的朋友押著這些本來是別人的貨,往他們找好的買家走。賣完貨,隨便丟幾個錢給貨主完事。
果然沒有張揚。連二苕的車鈴都沒有響,紫竹苑的大門就吱呀呀輕吟一聲,吐出一腔子溫柔。一對粉燈迎上來,一對粉臂攙上來……
「聽說這位同知大人喜歡好字左邊、絕字右邊的東西,恐怕要進城去叫幾個條子來才好。」
「人呵,比草都賤喲!」劉宗祥到底是與皮埃·讓神父接觸了上十年,對這亂烘烘的棚戶區湧出一種說不清是厭惡還是憐憫的情緒。
「先生所言極是!」劉宗祥在馮子高說話中間,就一直端著杯子,下意識地用杯蓋趕那片還沒有沉下去的茶葉。看來,他很專註。「我立即安派人手到后湖察訪,也請先生近些日子多到官場上走動走動,如能過江到省城那邊活動活動……」
當下,劉瘌痢就燭光下展開空色方丈手書的偈語,平日從方丈處學來的文墨底子,倒是派上了用場……
翻過鐵路,地勢就越見低平了。不知從什麼時侯開始起,這高高低低的鐵路路基的兩邊,成了眼前這一片雜亂無章、臭烘烘、亂糟糟的模樣。開始,可能是築路民工,先搭起蘆席棚、板壁屋,然後,為築路民工提供各種生活所需的五行八作陸續湧上來了。什麼炕苕的、燙髮米粑粑的、蒸發糕的、炸面窩的,至於剃頭的、修腳的,賣針頭線腦雜八什的,有的來了走,有的來了就不走了。蘆席棚子有增無減,失了幾回火,燒得慘不忍睹,過了不久,又是擠密挨密的一大片棚戶!這棚戶區,彷彿原上的野草,任怎麼刈,任怎麼燒,孱弱而原始的生命卻極其頑強。
「雪花膏,美人膠,香水香粉香肥皂!冰片撲粉爽身粉,哎蚊子聞到趕忙滾,寶寶一夜睡安穩哪!」
「個狗日的,二苕,你幾好的狗屎運叻!」
「哎!撩撩撇撇咧!」
「不,孩子,先不要這樣說。」皮埃·讓神父雙手撫在劉宗祥肩上,把他引到後花園里,在草坪上轉悠。
汲來數仞清泉水,
馮子高兀自念念有詞,咕咕噥噥。劉宗祥沒有親耳聽到,但這段話的意思還是傳到他耳朵里去了。
「活的!活的咧活的活的咧!」
月餅攤子旁邊,一個賣秋蟲的漢子,猥猥瑣瑣的,擁著一大堆瓦罐,時不時尖起嗓子叫一聲……
茄子臉朝趙吉夫方向望一眼,向茶館老闆點點頭。趙吉夫起身,一句話也不說,跟在茄子臉後頭走了。
一直不動聲色的劉宗祥也看出黃炳德這手牌和下來非同小可。因為這手牌有「五大郎賣炊餅」的牌形:每柱牌都有「五」,用一筒做將。現在黃炳德碰了一坎五萬,倒了兩柱三四五筒、五六七條,又不要上首的一筒,那麼手上的牌要麼就是沒「聽和」,要麼「聽和」這三張牌:五筒、五條、五萬。五萬碰了一坎,還剩一張絕張,要五萬的可能性就不大了。多半是要筒子或條子。
集家嘴一年四季有人賣「活的」。正月間,扎兔子燈、鯉魚燈之類,逗孩子,賣的人就喊「活的活的」。初夏四五月間,撿幾個玻璃瓶子,裝幾條小蝌蚪,拿到這集家嘴,也「活的活的」沿街喊著哄小伢們。即使到了碎雪飄灑的冬季,在一根玻璃管子里灌進些有顏色的水,再放進幾粒小浮子,隨手倒動浮子,也滿可以敞著嘴叫「活的活的」,引得一群伢們攆著屁股跑!
一對紗燈把紫竹苑這塊脂粉地抹出一片猩紅。
「撩撇」,漢口話是簡單、便捷的意思。這喊「撩撩撇撇」的販子,其實表達的不是「簡簡單單」的意思。他是賣涼粉涼麵的。涼粉涼麵喊快了,喊混了,聽起來就成「撩撩撇撇」了。涼粉涼麵是漢口暑天的大眾食品,可以從初夏賣到秋分。賣涼粉涼麵的是個精壯漢子。一副面擔用白桐油髹得白里透亮,顯得極潔凈。一條栗木扁擔豬肝色,兩頭鑲著黃銅雲頭,金光亮霞。擔子的一頭反扣著一盆潔白晶瑩的涼粉,上蓋幾層嶄新的毛巾。另一頭是一堆金黃油亮的銀絲涼麵。再配上十多個白瓷小罐,內裝醬油、麻油、辣椒油、芝麻醬,還有薑汁、蒜水、香醋、胡椒、蝦米、蟄皮、綠豆芽和榨菜、紅蘿蔔、大頭菜剁成的末子。你來一碗么?只見這高高大大精精壯壯的漢子長筷子一抖,白生生或黃燦燦或粉或面就裝進了碗,然後,右手翻飛如蝴蝶採花,左手托著的碗不停地轉,那十幾味佐料眨眼間就一一灑在碗里,赤橙黃綠,異香撲鼻,那涎水,引得喉頭上下串動。更有意思的是他那碗。碗口足有四寸,一副量多貨足的口徑,往裡一看,卻毫無深度:碗底就有兩寸多高,整個一個高腳盤,盛上十碗也滿不了一斤!但誰又去跟他計較呢?都習慣了,何況他通身加擔子一派清爽,幾個銅子就讓你嘗盡人間滋味,還有什麼可報怨的呢!真箇是——「撩撩撇撇咧!」
「先生的意思?」
「狗日的,瘌痢跟著月亮走,他硬是沾洋人的光!」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廟裡的菩薩,一一要拜到。否則,不曉得哪天哪根筋哪塊骨頭就會出點毛病。想到這一層,劉宗祥心裏一驚,那急於去商談芝麻生意的心情,也就淡了下來。
與劉瘌痢一夕長談之後,空色方丈當夜五更即圓寂西逝了。參与安葬方丈骸骨,接受了空色生前遺囑贈送的十畝水田,劉瘌痢就忙於為洋人修建教堂去了。
說這話的人曉得劉家世代單傳,子嗣運薄。再說,劉宗祥娶妻進門四五年,媳婦肚子一點動靜都沒有,這豈不是印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