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章 1904年——吳秀秀

第二章 1904年——吳秀秀

「我這麼小,怕是管不了這大的事咧!」
「哦,是的,是的!晚上媽媽收了一件貨,是被人弄暈了用麻布袋子裝來的。可能現在醒了。」
「這不是劉家的宗祥哥嗎?」秀秀認出了劉宗祥。在她的記億深處,颳起了一股旋風,旋風中響起了劉宗祥親切的呼喚,旋風中搖曳著綠茵茵的枸杞枝條和紅瑩瑩的枸杞,旋風翻動著草地上那本法文書……
秀秀沒有注意到賣鹽的櫃檯邊幾個敞懷的男人。快出梅進伏的天,漢口的男人多短衣短褲,穿褂子的男人不多。穿長褂的男人,往往是被稱為先生或老闆的人物,這個秀秀懂。但既穿褂子又不扣扣子,敞著或乾癟或肥碩或光溜或毛黢黢的胸,這種人多半不是好人,秀秀也知道,但這種人壞到什麼程度,秀秀就不知道了。
「哥哎,順不順?」三狗子洗得嘩嘩地。暮色已經上來,秀秀要點燈。「莫點,燈點亮了,不曉得要逗來幾多蚊子!」
在馮子高不在的這段時間,劉宗祥讓二苕負起劉園管事的責。他曾委託二苕,透出想請吳三狗子拉包月的話,無奈吳三狗子不接茬。人家不接腔,自然是不願意。劉宗祥也沒有多想。其實,吳三狗子何尚不願意有一碗固定的飯吃?何況他知道二苕拉包月收入不薄,還基本管飯。但他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扭了筋樣地,好像是面子拿不下來,怕同行笑話他,一家人都靠劉家吃飯。
「您家這話說得兄弟我心裡頭熱呵了!熨貼!」二苕有些醉了,眼眶濕濕的。五大三粗的漢子淚眼婆娑,顯得滑稽而逗人憐。秀秀端出一盤涼袢藕片,朝三狗子叔叔望一眼,心裏一酸,一時說不清楚是個么滋味。
趙吉夫知道,他到今天這一步不容易。在老家種田,閑來教幾個子弟打拳習武,弄幾個小錢。鄰村財主的女兒心血來潮,不愛紅裝愛武裝,要跟著趙吉夫學武。財主無法,自覺離家不遠,就讓她同幾個「小猴子」混時間。哪知財主女公子習武很認真,學了散打刀劍類,還要學點穴行氣的功夫。趙吉夫雖不是什麼名家高手,但也不是「三腳貓」的假把式。他於十八般武藝上頭,也都還提得起放得下,作個村教頭還是綽綽有餘的。傳授點穴功夫,必須按著穴道講解,必須肢體相接肌膚相親,所以古來男師不授女徒。女徒弟要學點穴功夫,趙吉夫推諉了好久,可女徒弟驕嬌二氣,驕得天真,嬌得讓人憐。事情當然就順理成章地發展下去了,一點也沒有過渡,一點也沒有梗阻。女弟子練武練大了肚子。財大氣粗且極執拗的財主硬是逼女兒吞金自盡,殺了趙吉夫的妻,燒了趙吉夫的房,逼得他亡命他鄉流落到這漢口人多之處藏身。
「劉老闆,按您家的吩咐,這些天陪秀秀在劉園,到處轉。看樣子那丫頭還蠻喜歡的。」
「我們捉蛐蛐去的。」小花子比他哥矮一個頭,圓頭圓腦的,他杵哥哥一把。「快走唦!」
張先生坐席,張太太在身後照顧,這景緻在別處難見,這裏隔壁左右人家卻是見慣了。
「狗子哥,您家有話就都說出來,莫憋在心裏不舒服。」二苕把手上的粗碗往三狗子的酒碗上一磕,呲地喝了一大口,又從肩上拉下汗漬漬的毛巾,朝臉上胸脯上揩一把,胸上的黑毛被揩倒了,又青草一樣挺起來。
劉宗祥從武昌過江來,在四官殿起坡上岸。他包了一條船,連吳二苕和黃包車一起往返武昌漢口。
「就是姑娘伢唦,我們這裏把送姑娘伢叫送貨。」陶蘇解釋,「那幾個人像是您家們漢口的聲音,蠻狠的樣子,肯定是這附近的地痞流氓。不過咧,也得虧是送到這裏,要是送到別的手段毒辣的樂戶人家,莫說是不叫你哼,就是下身爛了,也要你接客為老闆賺銀子。」
飯做好了這麼半天,吳丑貨還沒有回來。秀秀幾遍請叔叔先吃,叔叔不理,在門口坐了一會,又站起來,踱出去。秀秀拿把大蒲扇,有一下無一下地趕蒼蠅,趕著趕著,趕出昏昏沉沉的睡意來。
「這姑娘我要帶走。」劉宗祥開門見山,斬釘截鐵,不是請求,當然也不是商量,而是要求,甚至還有些命令的意味。
「秀秀呀,我冇怪你咧!是我自己想起些傷心的事。秀秀,你想不想聽我講個故事?」張太太放下手中的毛衣,從衣襟邊扯出一條雪白的綢巾,輕輕地在臉頰、眼窩處按了按。綢巾上綉著一對比翼春燕,正向幾綹柳枝飛去。秀秀注意到,一股說不出名堂的香味,又淡淡地瀰漫開來。
在商行里坐了一會,聽說趙吉夫到四官殿安排裝修一江春茶館去了,劉宗祥就往立興洋行走。
頭上的那根辮子散了,頭髮亂糟糟的披在臉上、肩上。但那眉眼還是那眉眼,翹翹的鼻子,圓嘟嘟的小嘴,翹翹的下巴,平時都是嬌嗔的樣子,現在是狼狽和絕望交織。手腳還捆著,那道向後勒住手臂的繩子,把胸勒出了起伏。
秀秀返身進屋,把蘿蔔絲從碗里撈出來,團在手裡,擠出鹽水,倒進醋,撒上蔥花,又朝油瓶子看了看,猶豫了一下,還是拿起來,揭開蓋子,用一根手指頭堵住瓶口,倒過來,指頭松一點滴出三滴油,順便把指頭在碗邊上一刮。秀秀是個手腳很麻利的姑娘。娘病了十幾年,家裡的家務,她是從小就做的。還要下湖砍柴、摘野菜。乾的濕的,屋裡屋外,暈暈的性子怎麼行?今天,她儘可能地放慢手腳,磨時辰。可她的心裡頭,卻火燒火燎的。
「宗祥哥,你為么事對我這麼好?」沿著垂柳覆蔭圍牆邊的小路走,秀秀的心很不平靜。前不久,就在這圍牆外,她被人劫持到紫竹苑那鬼地方,要不是宗祥哥,她不曉得現在受的是么罪呢!她想說些感謝的話,又曉得劉宗祥不一定喜歡聽。早熟的姑娘隱隱約約有些心事了。她很想說,宗祥哥,以後,莫到那種鬼地方去了。
「你先喝,你喝,我等一下一口丟的。」三狗子又朝嘴裏扔進一顆蠶豆。「你的為人我未必還不曉得?不曉得你的人品,你能端我的碗?酒是差點,情誼不差。你說,是不是?」
經常接待劉宗祥的姑娘叫陶蘇。陶姑娘小小巧巧的身材,卻長了個挺挺鼓鼓的胸脯子。臉相一般,只是眼睛大而凹,凹下去的深眼眶把眼睛襯得更大,像一對幽邃而憂傷的水凼。柏泉漢水老堤下的后湖,有許多這樣的水凼,映著人世的悲歡離合,映著天上的雲映著岸邊蘆葦青青的影,映著劉宗祥少年的夢……
無疑,趙吉夫想製造一次機會,或者說做一個「籠子」嘗到一些甜頭。可他沒有想到的是,他一拳頭打出去,別人是疼了,那拳頭不也疼嗎?「這個老趙哦,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了!」劉宗祥在心裏感慨,卻遲遲不肯開口。他得讓趙吉夫多緊張一下。一層調侃的笑在劉宗祥臉上鋪開,他開始悠悠然地研究趙吉夫胖墩墩的臉,仔細地看細密的汗漬怎樣從毛孔里鑽出來,慢慢地聚成汗珠子,汗珠由小變大,在臉上掛不住了,慢慢向下流,越流越粗,越流越快……
除非是冬季,張先生的門口,晚上總是會圍上一堆人。這裏住的都是賣苦力的,即或是小攤販,也是沿街走巷跑得腿子細,跟扛腳挑碼頭的是一個樣的苦。如今這世界上,人就分成兩種,富人和窮人。富人吃的山珍海味,天天換花樣,餐餐換口味;穿的綾羅綢鍛,住的樓房別墅,出門有車代步,進門有人端茶送水,日子過得眼花繚亂。當然,富人也忙,但那是忙著去快活,快活多了累得慌。窮人的日子就簡單多了,就三樣:做事、吃飯、睡瞌睡。或者還可以減一樣,就剩兩樣:吃飯、睡瞌睡。做事也是為了吃飯,不做事,哪來的飯吃呢?
無疑,走方郎中把李大腳剛才的動作當成是動武的前兆了。其實,李大腳只是蹲久了,腿有些麻,想換個姿勢,屋裡窄,他只有站到門口。走方郎中真的給嚇了一傢伙。他剛才說的那一大篇,是為自己留退路安個坎子。
「染上看戲的毛病了?」劉宗祥放下電話,在心裏嘀咕。劉宗祥最不喜歡看戲,不論是中國戲還是外國戲,都不喜歡。外國戲還稍微強一點,只是扯起嗓子大聲說話,尖起喉嚨呵喝喝地唱。中國戲尤其討厭,不管男女老少,都憋著喉嚨唱,憋著喉嚨說,臉上畫的一塌糊塗,鑼鼓家什吵得人直想吐。更不能容忍的是,男人化裝成女人嗲聲嗲氣地做做唱唱,真叫人噁心,居然還有人拍巴掌!劉宗祥似乎從中國人看戲上品出了國民的心理變態。
漢口人吃水,都從漢水、長江裡頭挑。水挑進家裡,用明礬澄一澄,吃喝都是它了。有錢或手頭不緊又缺勞力的人家,多僱人挑水。有時一個挑水人包挑一條巷子或幾條巷子的水。漢口那些雞腸鴨腸樣曲曲拐拐的小巷,青石板常年都濕漉漉的。
秀秀說聲「吵擾您家」,就往家裡跑,剛跑了幾步,似想起什麼,又放慢步子,頭也不抬,胸也不挺,就這麼低低縮縮地走。
吳三狗子聽著,不作聲。這些主意都沒有搔到癢處。
「用開水洗一下子,用冷開水,再用布包好,不要緊的。我的葯看是敷在腰上,它還要從腰脊骨起,渾身走,打通七筋八絡,接骨斗榫,流血的紅傷,更是有止血收口的奇效……」
爹沒有回,叔也沒有回。
吳三狗子不是個多話的人,因二苕是老鄉,才一口氣說了一串。說到一江春時,二苕朝劉宗祥看了一眼。
飯添上,三狗子也一雙黑手地回來了,秀秀又起身打水給叔叔洗手。
是吳三狗子在喊。他旁邊站著秀秀。
「還順,還順。一天十缸水,外加劈柴禾,餘外自己挑幾擔散水。」丑貨呼地扒一口飯。
「喝唦,喝唦!」二苕又端起酒碗,這次,他沒有去碰三狗子的碗,只是盯著他看。紅眼珠子一眨都不眨。忽然,他笑起來了,「嚯嚯嚯,我記起來了,劉宗祥請秀秀到劉園去幫忙,幫忙照料人來客往的事。人家說了,不讓她累著,她還小,讓她人前人後地多看,多見些世面。劉老闆說,秀秀是個有心窟眼的伢。」
樓下的哼哼聲更重了。又聽到樓板響,腳步聲悶悶的,往下走,不一會,又聽到呵斥聲:
「這算個么手藝好咧,還不是您家的佐料齊全罷咧。生薑、白醋哇,黃酒小麻油呀,還有么味之素!這味之素我從來冇用過,真是虧哪些人想得出來,做出這樣好的東西來!宗祥哥,這味之素是么東西做的呀?一丁點就鮮的不得了!」秀秀朝劉宗祥這邊坐過來。她沒有兄妹,劉宗祥待她像妹子,她自然就生了一種親近感,何況從小時起,這種親近感就深深地埋進她心裏了。
三狗子家右邊是個剃頭的,姓王,叫王利發,也是早出晚歸,有時也在棚戶區為居戶們剃頭。王利發的爹五十多歲了,一條腿有些跛,拎個籃子賣餅子油條。三狗子修屋的那天王家沒人,請喝酒時王利發死活不肯來,三狗子還是把他爹拉來了。
「莫看他頭上翎子翹,見錢也要跳三跳!」劉宗祥想到這裏,心反而平靜了。「一個要補鍋,一個要鍋補,幾好合一好的事,必成無疑。無非是火到豬頭爛,水到渠自成罷了。」
三狗子左手隔壁是個算命先生,早上出去,一個搭褳一把傘,一把胡琴一張弓,走街串巷討生活。張先生的堂客蠻漂亮,長得像連身段走路都會說話,像是見過大世面的,絕非小戶人家出來的女子。棚戶人家雖不問根底,對張先生堂客也不以「屋裡的」、「內掌柜的」相稱,而是像呼文墨人生意人|妻室那樣稱「張太太」。每天早上臨出門,張太太都要送張先生老遠一段路,牽衣袖,抻衣領,囑咐這囑咐那。
這一帶的窮人,上床前也還是有些消遣的。去聽聽書,看看戲,三個五個賭兩把。但這都要錢,要把錢送出去。錢是白汗流成黑汗一個銅子一個銅子掙回來的。不為吃飯,把錢丟拿出去,心裏疼。因此上,花錢去找消遣的棚戶人不多,唯有坐在張先生這裏,聽新奇,還有漂亮的張太太招呼端茶倒水,還不花錢!
他坐下來,喝一口茶。這茶正泡出味來。他喝得滿口清香,還想續一遍水,吹點牛皮混時辰:「明天這個時辰咧,把膏藥揭開,您家們要是冇看到拔出了傷毒淤血,咳,我行不改姓坐不更名,姓周名圍,您家們罵周圍的爹,捅周圍的娘,日周圍的祖宗八百代!這錢咧,少是少了點,說老實話,還不夠我合一塊膏藥!算了咧,想那廟裡的菩薩,本身是泥巴做的,還要滿世界地去救苦救難咧!像吃我們這行飯的,更是責無旁貸哇。您家們未必冇聽說,不作良相,要作良醫呀……」
老輩人說,這裏原來冇得這種怪病。都怪漢水改道,動了地脈,造成湖沼連綿,瘴氣不散。吳家灣得虧有個柏泉井,潤澤一方,逼住了瘴氣,才少有人得這種病。
等浪小一些了,吳丑貨挑起一擔水,竹扁擔顫得嘎吱嘎吱的,蝦米腰也如扁擔一樣,一伸一弓地向堤上爬。
「唉,遭孽哦!個雜種,是那個狗日的雜種,下這狠的死手!個雜種哦!」
吳二苕朝老闆臉上看了一眼,老闆神色未變。
紫竹苑的鴇媽曾經滄海,練就了一套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見風使舵上船抽跳的軟硬本事。所以,她輕輕巧巧地就把吃黑飯的幾個傢伙打發了。不就是要一百兩銀么?只當老娘給你們的吃藥錢!說是送來一頭豬,明明是個大活人么!把嫩滴滴的姑娘伢塞到麻袋裡頭賣,心也太黑了!還不曉得這個姑娘是哪裡的人?鴇媽在柴房裡細細地端詳這個姑娘伢。姑娘還沒有醒。不曉得那幾個傢伙是么樣把她弄昏的。這是個清清秀秀的姑娘,剛看是端正,再看是清秀,細看是俊秀,久看是佳麗!畢竟是做這個行當的,鴇媽越看越覺得一百兩銀子是揀了個便宜,只是這個姑娘來歷不明,這個便宜未必能夠吃得到口。
「好像在哪裡見過?」劉宗祥虛眯起眼睛,下意識地摘下平光金絲眼鏡,極力在記憶中搜索。
棚戶一帶肩挑手提做小生意的,都不賣鹽。鹽業不比其他行業,朝廷有條文,不是誰都能賣的。秀秀穿過擠擠挨挨的棚戶區,朝劉園后湖方向走。靠城邊也有賣鹽的,可秀秀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腳步就是朝著劉園方向走了。劉園後頭有一家賣鹽的,但要經過長長的劉園圍牆。劉園佔地二十五畝,從鐵路邊向後湖方向延伸,那圍牆當然很長。劉園圍牆外的這條小路,是人踩出來的。小路一邊是高高的圍牆,一邊是齊人高的荒草:蒿子,蒺藜刺,野萵苣,野芹菜,蘆葦叢。后湖百草自生自滅,長得又快又壯,死得無聲無息。草高草厚蚊子多,野物也多。走幾步,不是「撲咚」一聲,一隻蛤蟆滮出一支水箭,跳進水凼,就是吱吱嘰嘰的田老鼠在腳邊叫著躥過去,搞得人一驚一詫的,汗毛直豎。好在秀秀在柏泉鄉下長了十幾歲,田埂子路走得多,倒不怎麼很害怕。買了鹽,往回走,就更不怕了。
王利發拿把破蒲扇,啪啪地趕蚊子,挨攏去,又有點嫌熱,就站在外頭聽。王利發年紀輕輕的,不到三十歲的人,瘦得渾身沒有二兩肉,頭髮掉得沒有幾根了,蠟黃蠟黃的臉,鼻下的人中槽子凹進去很深,把個上嘴唇綳得有些向上翻,露出兩顆好笑的黃板牙。他不嗜煙酒,不知牙齒怎麼這樣黃。
「真是胡說八道!」張太太也忍不住,呵斥一句。
「二苕兄弟,來,哥敬你一杯!」三狗子喝得大汗淋漓。「我的個哥死得不明不白,這仇我現在不曉得向哪個去報!遲早,我總要報這仇的。個婊子日的,一個大活人,說打死就打死了,這世界是不是太邪了?」
「餅子怕(泡)油餃(條)咧!回火的熱油餃咧!油餃熱油餃咧!」
「敷哦,怎麼不敷呢!幾多錢唦?」三狗子把氣憋在肚子里。只是摸了一下,就要一兩銀!
「給她把繩子解了,讓她好好洗洗,送到陶蘇房裡來。」劉宗祥不想就這一副模樣讓秀秀認出來,轉身上樓。
傭人說,太太打牌去了。
「嘖嘖,三狗子兄弟,你的個侄姑娘好靈醒咯!」
「那個姑娘伢到現在還沒有回家!」
走方郎中先生穩穩地坐在板凳上,悠悠地喝茶。茶葉是張太太拿來的。這一片棚戶人家,恐怕只有張太太家裡有這種剛進口苦茵茵、回過味來甜津津的茶。這裏人家都喝花紅葉子茶。只要把花紅葉子摘下來晒乾就行。漢口熱天長,出苦力的人,更是汗出得多,水也喝得多。花紅葉子清熱敗火,又極便宜。熱天里,差不多每家每戶每天都用一種叫「抱壺」的大陶壺,泡一壺花紅葉子茶放在桌子上,哪個來了要喝,自己倒就是。
可能是剛才郎中的手重了,真的把吳丑貨給弄醒了。他像是知道兄弟在跟前,喉嚨里咕嚨了一陣,倒底還是沒有說出什麼來,只是重重地哼了一聲。
走方郎中攏來,用手在吳丑貨腰間摸。這次他手很輕,像是找准了位置,把他自製的膏藥給貼上。他指指吳丑貨頭上的傷處:
咚咚咚一陣腳步聲,三狗子拉九九藏書著空車從門口過,秀秀趕忙站起身。
從秀秀記事起,娘就得上大肚子病了。肚子脹,肚子疼,拉稀,慢慢地腹比鼓大,起床走路都氣喘。柏泉周圍,得大肚子病的人很多,吳家灣得這種病的人少。吳秀秀的娘是灣里第一個得這種病死的人。
「伢咧,把你吃了虧咧!莫怪我咧,是那幾個流打鬼捆的唦。你咧,也是好運氣呀,碰到大貴人了。本來咧,那幾個流氓把您家賣了三百兩,我不敢得罪他們,現在好了,有大老闆看中你,肯出錢救你了咧……」鴇媽的臉變得太快,快得秀秀根本不曉得她在說什麼。不過,鴇媽已經把她的賣價翻了一番。
小夥計帶來的消息讓趙吉夫很氣餒。他像被戳了一錐子的球,哧地一下泄了氣,頓時,一陣極度的疲倦感襲上身來。他打消了今天在這裏過夜的念頭,叫夥計趕快去叫輛黃包車。他匆匆地洗了個臉,從葛布長衫內袋裡抽出一張銀票……
張太太又催郎中,她看不慣郎中那副架子。「人家都快要死了,他還在那裡慢慢潤味,真不是個好東西!」她悶在心裡罵。
「秀秀呀,么樣搞得像跟外人一樣的?其實咧,隨便喊么事都可得。這樣吧,以後,在這裏,在沒有外人的場合,還是像在柏泉鄉下樣的,叫我宗祥哥,有外人呢,或是在外頭咧,就稱我為劉先生或是劉老闆,好不好?」劉宗祥一副與小妹妹商量的口氣。
見到茶樓夥計,趙吉夫不感到驚訝,只是佩服這小傢伙找人的好本事。
張先生門口圍了上十個人。
「這樣吧,銷往上海的芝麻生意,貨款退出,重新入商行帳,賺頭的一半歸您家,您家再撥出來修一江春茶樓撫恤挨打的人等。一江春茶館,併入祥記商行,作為您家在祥記的股分。」劉宗祥驀地在那幅字下站住,面對趙吉夫,神色威嚴,「至於穆勉之和苗家碼頭的那個么十兄弟,要不聞不問,裝聾作啞!」
大花子驀地停住了腳。他沒有思想準備。這個鄉下來的姑娘伢真好看,好看得讓他看一眼就心慌。他站在夜色里,一時不曉得怎麼回答秀秀。
「秀秀,秀秀!小秀秀咧啊,不認得我了啵?」劉宗祥一臉的笑,輕輕鬆鬆的,像做成了一筆大生意。這種輕鬆的心情,他好久都沒有過了。
一次是隨老闆劉宗祥到紫竹苑。烏龜老鴇婊子對老闆硬是像得了一塊洋冰糖,捧在手裡怕涼了,含在口裡怕化了,不曉得么樣奉迎才好。對他趙吉夫,都曉得是劉老闆的手下人,也客客氣氣,也熱之鬧之一口一個趙老闆趙大爺地甜蜜蜜,也有婊子擠肩挨胸地撩,但趙吉夫看著都是在做戲,是從骨子裡頭流出來的虛情假意。本來煙花行中,從來是「婊子無情」,但就是這樣的虛情,也還只有一點點到他頭上,叫他怎麼不窩火!最恨人的是,窩了火還不能發作,還得在場面上顧及面子,還得一如既往地笑,不時地裝得很高興很滿意地點頭,還不時地彎一彎腰,把婊子當貴婦人。結果,陪他的婊子後來在床上任怎麼撩他,想撩得他高興了,讓他背著老鴇多塞她幾個枕頭錢。趙吉夫儘管也是船到碼頭車到站,該上該下也想順理成章,可就是只能臨淵羡魚,多次退而結網,到頭來總是綱不舉目不張。
「出城。」劉宗祥吩咐。
秀秀的心往下一沉,淚珠子不由自主就一串串地往下淌。她不敢哭出聲,叔叔的臉陰得可以絞出水來!
秀秀想叫一聲宗祥哥,又怕認錯了讓人笑話。她回頭看看叔叔,吳三狗子沒有向劉宗祥打招呼的意思,才猛然想到,劉宗祥已不是當年的祥伢子,而是坐洋車穿洋服拄文明棍的大人物,自己這樣向他打招呼,不是高攀嗎?
「莫怕,莫怕……」在轟隆隆的雷聲和噼噼啪啪的雨聲里,劉宗祥把嘴貼在秀秀的耳畔,喃喃而語。
張太太的話引得桌上的男人直笑。漂亮的張太太和簡陋的酒席、窩囊的環境、粗俗的男人對比太大,男人們尤其開心,話就越來越多。
走方郎中攤開吳丑貨軟耷耷的手臂,煞有介事地診脈。他眯著眼,一副入神的模樣。摸一陣脈,他又示意秀秀把燈拿近些,看看病人的臉色。
見二苕願意幫忙,吳三狗子道一聲謝,就示意秀秀跟他走。
「李大哥,您家真是幫了大忙了!」吳丑貨站起來,端個缺了個口子的酒碗,向李大腳敬酒。他也是個少言寡語的漢子,人又長得猥瑣,這種場面上的事,他更是一籌莫展。
潮潤潤的東風吹起來了,瓦藍的天頓時被風驅上一團一團的雲絮。雲絮越積越厚,先是一朵兩朵,積朵成堆,積堆成垛。風漸大,雲狀瞬息變幻。鉛灰色的雲垛里如埋伏著千軍萬馬,剎時激烈對壘交鋒,奔突衝撞,貌猙獰而慘烈。一道刺眼的閃電劃過,彷彿冥冥中的巨靈神劈下一刀,雲陣倏分即合,便有隆隆雷車在頭上碾過!
劉宗祥朝秀秀深深地盯了一眼,長長地嘆一口氣,啪地折斷一根柳枝,下意識呼呼地舞動幾下,狠勁地扔進水池裡,又伸手解開兩顆扣子。
「氣什麼氣?」
「發糕!洋糖發糕!」
「什麼貨?說清楚些。」劉宗祥放開陶蘇的手,那隻搭在她胸脯上的手也移下來,一側身,半撐起,盯著問。
「么事唦?哦?您家們?」露了餡,走方郎中張口結舌,汗直冒,剛才喝進去的水都跑出來了。
「我的哥哥在一江春茶館挑水,無端被不曉得是那些雜種打傷了。傷得蠻重,卧床不起呀。昨日請了個先生,又是個撮白的。他把榆樹皮泡出的漿子糊在傷處,說成是拔出的傷毒,狗雜種還撮了一兩銀子唦!唉,算了。難得跟個人吐點苦水。兄弟,您家見的多,幫我請個不撮白的先生。好不好?」
「三百兩么樣會不賺不折呢?賺轉了彎也有多的。」劉宗祥笑起來,「算了,我說了,讓您家賺,索性開個口,給您家五百兩。再給五百兩,作為這姑娘在這裏梳洗打攪的費用,給您家湊個整數吧。您家要明白,生意歸生意談,人情歸人情做,錢給少了,不是把這姑娘不當人么?」劉宗祥慷慨地掏出一張銀票,看看已經亮了的天色,一股倦意襲上來。他剛要伸個懶腰,就聽到二苕的腳步聲和他那清脆的車鈴聲;接著,樓板一陣響,他扭頭一看,秀秀還穿著她那套皺巴巴的衣服,咚咚咚地跑下樓來,嘴撅著,氣鼓鼓地。
「你前天說,劉瘌痢的兒子要秀秀去幫忙?二苕呀,他到底是不是真的要人幫忙唦?」三狗子沒有端酒碗,用手拈起一顆鹽水燜蠶豆,也不剝皮,丟進口裡,吱吱地嚼,腮邦子兩邊的肉一扭一扭地。燜蠶豆不脆,嚼出的聲也悶悶的。
「柏泉口音!」一道閃電突然從劉宗祥腦際劃過:「秀秀,秀秀!」
「到底是怎麼回事?說清楚,莫要說些半頭話!」劉宗祥的急躁是下意識的。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吳二苕更是不明白大老闆為什麼對不相干的事和不相干的人,這麼著急這麼煩。剛才趙吉夫說那麼嚇人的死人翻船的事,老闆都沒有煩成這樣子。
「把車拉來了。是怕老闆要出去。」
還有兩個缸空著。吳丑貨放下扁擔,把頭埋進缸里,去刮舀澄在缸底的泥漿。
「是的,劉瘌痢是個財主,劉宗祥咧,也是個靠外國人發財的大老闆。不過咧,話又說回來,哥們啊,那不是人家的本事么?發財又不害人,這是真本事。個狗日的劉宗祥,真是有本事,隨么生意,他都是往大處做。哥們哪,我們這一輩子,哪個不想像他那樣去發一筆?個婊子養的!」二苕沒有回答三狗子的問題,信馬由韁,把話題扯到旁邊去了。
劉宗祥沒有認出秀秀,倒是認出了三狗子,因為認出了三狗子,才在心裏猜,眼前這個如臨風玉樹的美女孩,是不是秀秀?
「您家們說算命的準不準?准哪!您家們又會說,算得准別個的命,為么事不把自己的命算一下子呢?我算得准命,就不是瞎子了哦!我要不是瞎子,我就冇得這好的命了哦!」
劉宗祥嘆了一口氣,操起電話往家裡打。他想告訴家裡,今天他在劉園歇。電話響了好久,傭人才接,說太太看戲去了。
「叫吳丑貨,您家!」三狗子代哥哥回答,順便把喝乾的碗朝桌邊的人照了照,又對鄰舍們勸酒勸菜。
「既是跌打損傷,怎不早說?」走方郎中像又活了過來,把話接過去。這是個瘦矮矮的男人,可能跑江湖也有年頭了,稍一閃失馬上能救回來。「是像不對頭么,我說過,脈是有些怪么!哦,是傷筋動骨的脈么,哦?腰不行?么樣不行?斷了?斷了怕么事?我把它接上去,不就是接骨斗榫么?哦?我怕是很要吃點虧……」走方郎中邊在吳丑貨身上摸,邊嘀嘀哆哆地說,慢慢地,說到講價錢上,開始「熬盤子」了。
「叫你去請先生的那個人,是不是柏泉我們吳家灣的三狗子?」趙吉夫前腳走,劉宗祥就問二苕。
「張太太,改日再講,好不好?」她轉身剛要出門,又轉過身來,「張太太,您家看,我能不能也做點么事,補貼一下家裡也好?」
「你添飯,我喊了的。你叔在幫人家洗車子。」
十五六歲的姑娘伢,也算是大姑娘了。十五六歲的吳秀秀,看上去肯定是個十七八歲的大姑娘。原先細細挑挑的身材,已現出流暢的線條:細得一把掐的腰,柔柔的肩削削的,小胸脯子也鼓起來,補釘摞補釘的褂子也顯得光鮮鮮的。好看不好看,世上女子大致分成四類:一是五官樣樣美,擺在臉盤子上也美;二是五官樣樣都一般,擺在臉上就是很出色;三是五官拆開看樣樣都不錯,擺在臉上么樣看都不舒服;四是五官不成形,擺在臉上也看不得——屬於白天看了蠻後悔、晚上看了當是鬼的類型。吳秀秀屬於第二類。眼不大,眼彎圓潤,眼梢長翹,笑一笑,像嫩蚌含珠。鼻不長,鼻翼不寬,小圓鼻頭微微有些向上翹,嘴唇有點厚,但窄而圓,總像是在耍小嬌氣的樣子。
爹乘涼,門口像多了根黑黢黢的瘦樹樁。叔叔串門去了,多半是到張先生家聽講書去了。秀秀去聽過一回,都是男人,她無緣無故地有些不好意思,就再也不去了。
吳丑貨眼淚巴沙的,嘴唇抖索著,不曉得說什麼好。
傭人收拾床鋪,進浮碧軒來,請劉宗祥歇息。劉宗祥卻突然改變了主意,對吳二苕說:「回去,彎一腳!」
圍著二十五畝方圓的園子轉一圈,真還要點工夫。暑氣蒸人,還有些悶,是雷雨的前兆。劉宗祥由秀秀陪著,雖然在柳蔭里走,還是感受到了漢口這特殊的火爐高溫。
秀秀的爹一開口,把這三個伢嚇了一跳。
三狗子叔叔同那個車夫去請先生,等下人來了要吃飯,她忙得連鹽都沒有買,等下爹的傷口也要用鹽水洗,沒有鹽還真不行。
不一會,幾碟子涼拌菜端了上來。涼拌菜顏色的確好看。皮蛋拌豆腐,黑白雜陳,蔥花撒出青翠翠的滿天星;黃瓜綠茵茵的,上面撒了一圈紅椒丁,像一張綠葉托出一朵猩紅的花;苦瓜作淡碧玉色,凸凹有致,似古玉上的雕飾,一串蒜片鋪成一個月牙彎,像一件玉器上堆一圈牙雕;漢口人稱之為洋苕的土豆,色呈鵝黃;豆角仍碧綠。幾味小菜,不失本色,各呈其味,都清淡而爽口。吃得劉宗祥沒了老闆的矜持,每樣都嘗,竟下箸如飛,彷彿又回到了柏泉的少年時代。
消息傳到長沙,趁協統夫人還沒有從悲痛中緩過氣,趁其他幾個姨太太還像熱鍋上的螞蟻,五姨太就裹了一包細軟,神不知鬼不覺地輾轉到了漢口,操起了這風吹不著雨打不著白天睡覺夜晚還是睡覺的輕鬆買賣。
「凡賺大錢的,都輕輕鬆鬆,這才叫真本事。」他又記起了皮埃·讓神父的話。
趙吉夫也終於把他如何購置「一江春」,如何偷梁換柱燒了六條空船而截走穆勉之的六船芝麻,如何把撥購芝麻的貨款存入自己的戶頭的事,都一條一款地說了。說干吐盡的趙吉夫像是被抽了筋,從內到外軟耷耷的,搶眼一看彷彿一下子老了許多,眼泡、下巴、臉頰像陡然鬆弛了,軟軟的垂了下來。
只有走方郎中吱吱的喝茶聲,所以張太太的聲音就顯得特別響。
李大腳平日既當爹又當媽,拉扯兩個兒子,實在是不容易。他不愛說話,不大跟人溝通,人家也習慣了。今天他說了這麼多話,出了主意,又出面幫忙,還明顯是犧牲自己賺錢的門路,不能不叫人感動。
「哦,不了,謝謝,我還有別的事要處理。」劉宗祥客氣地婉拒了上司的邀請。他始終記著皮埃·讓神父在柏泉的那次談話。他皮埃·讓,雖然生在中國,而且在中國的地面上混飯吃,但,他始終是法國人,在中國人眼裡,他始終是異類。而劉宗祥無論法國話說得多麼好,洋服穿得多麼筆挺,但他在外國人眼裡,同樣是異類,如果他扎在這塊土地上的根鬆了,中國人如二苕、三狗子、秀秀還會把他當成洋人的狗腿子,敬而遠之。為人,讓人敬可以,讓人敬而遠之,就壞了。人是群居動物,一旦離群,孤獨就會像慢性殺人毒藥瀰漫全身,何況,做生意,怎麼可以離開人群呢?他劉宗祥可以離開外國人的力量,做生意、賺錢,但萬萬不能離開中國這塊紮根的地方,萬萬不能讓自己的同胞把自己當成異類。既要讓外國人有求於己又不讓中國人討嫌,這腳踩兩隻船的火候必須掌握好,稍一不慎,就人仰馬翻,兩邊都把你當成異類,不光是不能賺大錢,連立足之地都不會有。
「認錢不認人。有奶就是娘。靠他們辦事還有不把自己搭進去的?豈只是把您家自己搭進去!連祥記商行,連我劉宗祥,都搭進去了!以我劉宗祥在租界、商界的名頭,穆勉之、什麼十兄弟就敢下手,可見他們不是軟殼蛋!么事叫來者不善?這就叫來者不善。」
「快解,快解唦!死人,都是死人么?」鴇媽心裏像抹了蜜。「來菜了,來菜了!貨還沒有壓一天,就碰上個闊主子!」她邊指揮保鏢他們快解繩子,一邊開始在心裏盤算生意。
「個狗日的,這裏還躲著一個咧!」吳丑貨剛要伸直腰,想看看為什麼挨罵,還沒有抬起頭,屁股上就挨了一棍子。
「那是,那是。」走方郎中見了錢,口氣就柔和了。他不在乎像三狗子這樣的威脅。走方走方,遊走四方,漢口該有多少人哪,一天哄一個,夠哄的了。找我,到哪裡去找?錢一裝,荷葉包鱔魚——溜了,你趕蛤蟆屙尿去吧!走方郎中暗暗好笑,抽出一張黃紙簽,摸出一套筆墨家什,三下兩下,寫了個處方,速度比接錢之前不知快了多少。
「我笨,只怕學不會。」秀秀被張太太看得不好意思,紅紅的臉朝旁邊一別。「學會了,也冇得用。」
「劉先生,您家還有么事?」吳二苕又回來了。
剛過鐵路,吳二苕見是下坡,掂一掂車把,就要放步往下奔。這截下坡路,一直通到劉園大門口。
馮子高前幾天突然請假到上海,也沒有說什麼原因,劉宗祥也沒有問。他不是個土老闆,隨便什麼事都要刨根問底的。
秀秀打了一盆水,絞個濕濕的洗臉手巾,給爹抹臉。爹的臉腫得看不清鼻子眼睛了。她沒有看到,她爹後腦勺上好大一個血口子!她也不知道,疤子臉那一扁擔,把她爹的脊梁骨打斷了!秀秀輕輕地抹爹的臉,爹一動也不動。秀秀像是看到了娘臨咽氣時的那張臉,淚水雨一樣地灑在爹臉上。
「到俱樂部去,國內來了個伯爵,劉,一同去喝點什麼?」
張先生今天才開頭,顛過來倒過去盡講些算命的事。
「你們吃么東西,我就吃么東西。二苕,你說咧?」劉宗祥脫下開司米西服,隨手交給二苕,秀秀先一步接過來,過一邊去刷一刷,掛到衣架上。
「白天打牌,夜晚看戲,安排倒是蠻好的咧!」劉宗祥橐橐地往樓上走,剛想躺一會,吳二苕來了。
「好個有心竅的姑娘!倒不能小看了。」劉宗祥心裏一亮,似有所得。
「唉唉,您家們么……么樣……」吳丑貨用手撐住缸沿,想說幾句什麼,還沒有等他開口,那個疤子臉撈起他的扁擔,呼的一傢伙照他的頭就劈了下來!
「么樣哭起來了咧?冇得錢?冇找您家要錢咧。」珍珍摸他的濕臉,把頭埋進他懷裡。
這道理人都清楚。李大腳一說挑水的事,桌上喝酒的人都曉得主意好是好,就是怕水霸地痞整人。
「他需要鼓勵。」劉宗祥想。
鴇媽軟一句硬一句的,秀秀遲遲疑疑地往樓上走。劉宗祥已經穿戴整齊:藏藍的英國派力司西服,白印度綢襯衫黑領結,亮晶晶的金絲眼鏡,烏亮的皮鞋。
「二苕兄弟!」
太太還沒有回。看來是不會回來吃飯的了。傭人上樓來問,先生要不要在家裡吃飯,讓廚房好準備。劉宗祥朝傭人望一眼,想了想,說:「算了,不吃了。」看傭人下樓,他對吳二苕說:「回劉園去吃飯罷。你拉車來沒有?」因為二苕最近在劉園管事,所以一般不隨老闆出車。
「宗祥哥,我不明https://read•99csw•com白這園子跟你生意大事有些么干係,你說了,就一定是對的,我就一定把這事做好,我盡量做好,不叫你操心這裏了。只是,只是……」秀秀沒有看劉宗祥,她望著后湖的方向,折一條柳枝,含在口裡,似在品嫩枝條那略帶點腥的清香味。
王利發也來了。他先在門口探一探頭,似想看看是哪些人在屋裡,又像是先窺視一下屋裡有無危險。他在吳丑貨的床前彎下腰,很仔細地瞄了好一會,身上突然打了個冷噤,又用手揩揩額頭上的冷汗珠子,佝著腰用眼掃一遍屋裡的人,掃到秀秀,停住,不經意地挨過去,抽抽鼻子,四下再望望,又抽抽鼻子。這次抽得很響。三狗子有些煩,在黑暗中瞪他一眼。王利發沒有看到三狗子的表情,兀自挨著秀秀。王利發覺得自己像是挨著一棵枝條柔柔的香椿樹,任一股說不清白的似有似無的幽香往自己周身漫延。王利發感到有些站不穩了,腿杆子直抖。
「姑娘伢,捉個么蛐蛐唦!」
在柏泉時,吳秀秀不到十歲,劉宗祥已是十七歲了。現在一晃又是七八年,劉宗祥再變,也還有那個臉相、身架,而吳秀秀,小丫頭長成了大姑娘,一點當年的樣子都沒有了。
「吵么事唦!哼么事哼?哼個鬼呀!」是鴇母的聲音。
「今天我們定個規矩,以後,跟我說話,切莫吞吞吐吐。要就莫說,要說就乾乾脆脆!你以後會明白,做生意,拖拖沓沓有幾害事!」
「宗祥哥!」這一聲已經沒有遲疑。這一聲已經飽含了委屈和控訴。
「秀秀,吃飯,伢咧!」吳丑貨回來了。
劉宗祥來回踱步。他看到的是這些事情背後的隱患。劉宗祥並不在乎誰鼓對鼓鑼對鑼地叫陣挑戰,他怕的就是穆勉之張臘狗這類打不濕絞不幹纏上了甩不脫的地痞流氓街混混。這種人不定么時侯在你背後捅一刀或朝你頭上來一悶棍,也不定么時侯跑到你跟前,哥哦弟哦為你湊個場子。任何人把他們都沒有辦法。他們絕對是漢口這個碼頭城市的產物,而且絕對是與這個城市共存亡的。就像海船船底的寄生物,什麼時侯船爛到沒有了,它們也就沒有了。對這些人,劉宗祥有自知之明,他纏不贏,連洋人也纏他們不過。莫看洋人神氣活現,那是因為朝廷軟,真跟這些痞子扯起皮來,洋人的頭也大。張臘狗不就是洋人頭痛,給他安了個「包打聽」的名頭么!這是把野狗養成家狗,免得它亂咬人還可以看家護院的法子。
「見紅沖喜噢」劊子手在胸前平端大刀,隨著手臂和身子那麼一旋,「囚犯」的頭就落到地上,悶悶地一響,那腔子里的血才挾著一股炙人的熱氣衝上去,然後又紛紛揚揚落灑下來,把白衫白褲的無頭人洇成萬朵桃花。
秀秀坐立不安了。一種不祥的感覺,像一條菜花蛇,冷冷地從尾脊樑往上爬。大六月的天,她打了個寒顫。
就有人推著一白衣白褲的「囚犯」上堂來。「囚犯」囚裝在囚車裡。囚車四周是細細的鐵格子,中間一根長鐵柱,「犯人」就綁在柱子上。劊子手橫刀而立,眼睛盯著協統大人。協統大人在女人身上一陣摳摸后,再咕地喝下一口酒,空杯往地上一丟,劊子手吼一聲……
「人家不相干的人都被打得癱了床!您家還在這裏支支唔唔的探口氣!」往開一想,劉宗祥對趙吉夫惱火了。他很不想談下去,站起來,借瀏覽牆上的那幅字平息情緒……
「這……個這……個」鴇媽也是久經鏖戰的了,她知她絕對是贏家。她不慌,眼下,她的全部精神要用來討價還價。會做生意的人,不先說價錢,她等著劉宗祥報價。
漢口的茶館是漢口社會各色人等都去的地方,尤其是商界的生意人和吃江湖飯的江湖人,茶館是他們溝通、串通的場所,有時甚至是某些生意的直接交易點。漢口的茶館是一個個的小社會,漢口社會的陰晴雨雪,茶館都知道寒暑冷暖。去茶館的人三教九流,開茶館的不是商界、洋街有後台,就是在政界有「蔸子」,再就是青幫洪門在幫在口的大爺胞哥在後頭撐著檯子。一江春肯定也有硬足的後台,就是一直不曉得是哪個?也不曉得他們得罪了哪一路狠菩薩?
「李大哥,您家也不寬鬆,一江春的事,您家還是自己去做,我哥的事我再想法子。」三狗子覺得從人家口裡撈食不義氣。儘管這不是撈,是人家講義氣讓,也還是於心不安。
「么事呀?三哥!」三狗子是人力車夫中公認的領袖人物,又是柏泉的鄉親,二苕很尊重三狗子。
秀秀已洗完澡,正對著窗在揩身子。燈光被擋了一大半,秀秀的身子就顯得朦朦朧朧,凸的地方昏昏的,凹的地方黑乎乎,背對著光的地方,被光勾出一條彎彎曲曲金色的線。
他記起了吳三狗子要二苕幫忙請醫生的事,由此又記起秀秀的爹就因為趙吉夫丟了命。秀秀蠻早就沒有娘,現在又死了爹……
「秀秀都長大了,這鬼日子過得幾快喲!」
「硬是讓那個王八蛋給騙了!」平時很少聽見張先生罵人,今天他幾乎是在不停地罵。他邊罵邊把那張「膏藥」舉起來不停地搖,「這上頭有血是不是?像米湯漿子樣黏黏的,是不是?腰傷在內,又冇破皮,膏藥怎麼貼出血來了呢?江湖上把這叫『光子拖』。光子就是血,『拖』就是做假,光子拖就是做出假出血的樣子。把豬心頭裡的血刮出來——豬心頭裡的血是不結塊子的,放到用梧桐樹皮子或是榆樹皮泡出的黏漿裡頭,抹在他們的『膏藥』上。豬心頭的血摻到樹皮漿子里只一點點,不見紅,可見了身上的熱氣,一揭下來就見紅,就說是淤血。嘿,您家們碰上了老江湖的假把戲!」到底也是吃的江湖飯,對江湖上的名堂說得一清二白,說得一屋子的人都啞了。
「這早晚的,到哪裡去唦?」陶蘇問。她剛才說了一長串話,像是累了,又像是吃壞了東西的病人,嘔出了穢物,既輕鬆又疲倦。
秀秀早就把飯菜做好了。蘿蔔切成細細的絲,用一點點鹽漬著,還在鐵路邊的滷菜攤子上買了個豬耳朵,也細細地切成了薄片子。桌子抹了好幾遍,就是不見人回來。
「么樣不換件衣服咧?」劉宗祥關心地問。
竹床不響了。王利發瞪著黑咕嚨咚的屋頂,像一頭奄奄待斃的獸,兀自呼哧呼哧地喘。
走方郎中終於放下了茶杯。他把屁股在板凳上移了移,移到吳丑貨床前。秀秀手抖抖地端著油燈。她又怕又恨,瞄瞄屋裡的大人,都像是沒有什麼主意的樣子,真想說點什麼。她不明白,為什麼爹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打成這樣,也沒有人管。朝廷不是有王法嗎?叔叔他們為什麼不去告官?這狗屁先生,裝模作樣的,等他看病抓藥,只怕爹早就斷了氣……
吳丑貨挑一擔空水桶,匆匆地朝江邊走。桶空,沒有份量,一走一甩,一走一晃,鐵鉤子與桶梁磨得哐吱哐吱響。
彷彿在漆黑的地洞里傳來沉悶的呻|吟,是那種困獸為衝出囹圄、掙脫羈絆的精疲力竭的呻|吟。劉宗祥努力使自己醒過來。很艱難。他感到意識清醒好像是從地獄回到人間。他的一隻手還搭在陶蘇的胸脯上。燭影搖紅,麻紗帳濾過的燭光更顯出人生處處作客羈旅的適意和無奈。
「幾靈醒的個姑娘伢哦,喂,摸到幾舒服喲!嘿,大哥,您家先開個封算了!」
「唉,吊在別個屋樑上的臘肉咽不了酒。」王利發轉身往回走,走到旮旯里,呼啦啦地屙了一陣,抖一抖,正要走,聽到旁邊有嘩嘩的水響。
「要是馮先生還在漢口,就不會白跑這一趟了。」劉宗祥站在船頭,準備下船,心中暗暗感嘆。
「莫瞎說呀!簡直是牛胩的扯到馬胩里!」一直不聲不響的李大腳突然吼了一聲。
不順心的事,禍事,死人,一樁接一樁。三狗子心煩意亂,想發脾氣,又不知往誰身上發。侄女不見了,又莫名其妙地回來了,三狗子朝秀秀望幾眼,想朝她吼幾聲,又覺得無爹無娘的伢遭孽。秀秀平時勤快懂事,沒有什麼讓人操心的。現在她爹又死了,天又熱,辦喪事得快。三狗子請來幾個拉車的朋友,又請二苕幫忙張羅。窮家小戶,又是橫死,喪事沒有什麼講究。湊口薄棺材,往後湖葬崗子里一埋,燒幾張紙錢,回來進門之前,燃放一掛鞭炮驅邪,就算把吳丑貨送到另一個世界上去了。
「還要敷?敷就不要錢了唦!結個善緣,交個朋友唦!我為么事要問咧?有的人哪,不喜歡外敷,有的人咧,敷到身上不舒服。問清白了免得怪我事先冇說……」
「叔,人家是大姑娘了,不小了咧!」
吳丑貨摸了摸懷裡的荷包,硬硬的十幾個銅板。他還沒有「過早」。他捨不得。想等到中午在茶館吃,但又很有些餓。秀秀從鄉下到了漢口,一天大似一天,該給她扯點布做兩件衣裳了。他望望賣發糕的攤子,吞了兩口涎水,又把手從懷裡抽出來。江水渾黃渾黃的,江浪一浪接一浪,緩緩地摸著江邊枯黃的水草。幾個洗衣婦蹲在江邊,衣服短短的,褲腰處露出月牙形一彎肉脊。吳丑貨踏上一顫一顫的竹跳板,一蓬騷腥的水霧飄過來。他擺擺頭,看到一個臉上有一道疤的傢伙,站在躉船邊,對著那幾個洗衣婦嘩嘩地尿。屙尿的疤子臉用手掐著襠里的家什,左右地邊屙邊擺。洗衣婦抬頭看了,嘻嘻地笑,喳喳地罵,又啪啪地捶衣服。
秀秀十二歲上,娘死了。
秀秀去張先生家,有時也幫忙揀揀抹抹,不過這種機會不多。張先生家總是清清爽爽,有條有理的。多半時候,秀秀碰見張太太捧本書看,字密密的。見秀秀去了,張太太放下書,拿出一團線,線的顏色都很好看。張太太用幾根竹針,東一穿西一繞,上一挑下一挽,就織出一排排好看的花樣。張太太說,這線叫毛線,是羊身上剪下來紡成的。秀秀用手小心地摸了摸,捏了捏,毛茸茸的很舒服。柏泉吳家灣也有人養羊,在堤坡上吃草,咩咩地叫,那羊毛沒有這麼柔和。秀秀獃獃地看張太太的手像穿花蝴蝶似的上下翻飛,怔怔地看張太太的臉。張太太有一口沒一口地問些鄉下的事,也不時朝秀秀的臉上掃描。
「也有算得準的。么樣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說,總要說准幾回吧。實在說不準也不要緊,幾句話糊弄過去就完了。說准了一個,就像生了個金蛋,走到哪說到哪,務必做到一傳十十傳百,直到把名氣吹得鼓起來。我們這一行哪,江湖上叫『金門』,名氣就是錢哪!」張先生今天的話匣子里似都是他們這一行的內幕。他喝一口茶,張太太「啪」地把扇子拍得一響。即使張先生講的大家不一定都喜歡聽,但是,就衝著漂亮的張太太,衝著黑暗中這一股幽幽的香味,圍坐的人心裏也舒服。
走方郎中從吳丑貨腰下抽出手來,兩手拍一拍又移到桌邊坐下,卻不開方,端起茶杯,用杯蓋抿一抿,翻起眼皮朝眾人掃一眼。三狗子朝秀秀看看,秀秀放下燈,進自己的偏廈屋,手伸到褥子里,掏摸了一陣,返身把一張銀票交給叔叔三狗子。
「秀秀,你是不是說,我不像是窮人啊?」
「橫豎是做生意罷了,犯得著把人往死里弄?」
浮碧軒三面環水,一橋與曲廊相通,確有雕樑畫棟、曲徑通幽之趣。秀秀站在浮碧軒前,在劉宗祥眼裡,浮碧軒反倒似襯景了「這麼美的姑娘,將來不知是哪個男人的福份!」他想。
一進浮碧軒,劉宗祥就看到趙吉夫迎出門來。趙吉夫臉上還是在笑,不過,很明顯,這笑是貼上去的。嘴角、眼角,那臉上的笑紋,很僵硬,就像一個人剛才還在笑的,很突然就死了,卻把笑留在已經死了的臉上。
「深更半夜的,瞎叫個么事唦?有么事,不曉得天亮再說!」聽得出來,鴇母已經不耐煩了。
「怎麼冇得用呢?藝多不壓身,自己穿也不求人呢!」
從此,趙吉夫再也沒有進過城內的妓院,也再沒有陪劉老闆去過這種地方。而且,每次不管是什麼時侯商談什麼事情,與劉宗祥在一起,四十多歲的趙吉夫對他的老闆。都無由地升起一股恨意。他明白這種情緒不正常,不利於做生意,而且,他是劉宗祥一手拔到這個位置上的。
「放開她!」劉宗祥站在暗處,幾個人都沒有看到他,他一說話,倒把圍著秀秀的人嚇了一跳。
人活在世上,總是要想方設法表示自己的存在。女人要人注意,不能引人注意就要想辦法。那種「不喜歡引人注意」,恰恰是引人注意的妙法子。男人有事業,無事業的,再不濟也要證明自己是男人。有那絕戶光棍漢,一輩子沒有證明自己是男人的機會,心裏最大的浩嘆必然是:我白活了一輩子,我枉自為人一場!所以,宦官中,多出類拔萃者:出類拔萃地善良,出類拔萃地陰毒。
張之洞也算是個怪人了。作為朝廷的方面大員,照理應是夙興夜寐、宵旰夜食。張之洞卻不。他的飲食起居大異於常人。每天下午二時,張之洞即入睡,這一覺往往要睡到晚上十點多鍾。這以後才是他辦公處理公務的時間。他個人如此顛倒黑白倒不要緊,牽連一大批人都得向隨著他當夜貓子。也是,誰叫你是下屬,他是張之洞呢?湖廣總督,所轄地域寬,上馬管軍,下馬管民,日理萬機變成夜理萬機。總督府中人及他的僚屬,往往等到深夜才能等到他的傳見。無論等多久,都不敢走。等到傳見了,張之洞談興上來了,他可以旁證博引,滔滔不絕,讓你清晨不得出署。有時他老人家意味闌珊了,連呵欠都不打一個,就假寐了,也時有沉睡過去,酣聲吼吼的不堪狀。碰到這種時侯,被接談人的尷尬可想而知。當然,也只好先行退出,又不能告退回家或離開得太久、太遠,不定何時他老人家緩過勁來,眼皮子一睜,還要與你作徹夜談,也是不可知的事。
天快黑透了。從后湖吹來一陣湖風,湖風夾著濃濃的水腥氣。夾著水腥氣的湖風,在棚戶的巷道里叨起一片枯樹葉子,小貓戲鼠樣懶懶地打著旋。枯樹葉子很不情願地跟著風,擦著地,朝前一磕一碰地走。
「哪裡敢喲,您家!我們做下人的餐餐這樣吃,還不把您家的家當吃空了?」傭人死活不肯上桌子,劉宗祥堅持叫二苕、秀秀和她一起陪自己吃飯,可她還是說那樣她吃不安穩。
果然是秀秀!
「哼哼!您家們不是說一天都冇醒么!怎麼樣?」走方郎中得意地朝眾人掃一眼,「牛皮不是吹的,火車不是推的!這後頭鐵路上的火車,您家們推得動?他您家這重的傷,得虧遇到了我喲!」
一條毛毛蟲在懶懶地蠕動。一隻眠蠶醒來,蛻皮,從蠶蛻中掙出來。一隻吱吱叫著的小老鼠被捉住了,還在一扯一跳地要從手裡掙出去……
「隨灶間的夥計一起吃,飯管飽,菜嘛也算夠吃。」
大花子問得聲音很低,像是在跟秀秀商量,完全把小花子丟在一邊了。小花子很不舒服。
「哦,」張先生端起碗,呡了一口,「丑貨丑貨,世上只有錢丑,哪有貨丑?將錢買貨,將本求機,本大大做,本小小求……」
聽見嚷鬧聲,紫竹苑的護院兼保鑣一走一搖地過來了。「叫么事啊叫?今日還不曉得味,哭哦叫哦,明日嘗到味了,笑都笑不贏!」這保鏢長著一張倒三角臉,眼睛也是倒三角的,肩膀也向上聳。紫竹苑護院保鏢這類人,行內應該叫「龜奴」,雖然也有幾下拳腳功夫,大半也只能像田裡的稻草人,開始還可以嚇嚇麻雀,過幾天,連麻雀都不會怕他,只能兼迎客倒夜壺的差使。但如果哪個妓|女「犯刁」,他就有用武之處了,拿出吃柿子揀軟的捏的本事,要幾狠有幾狠。
王利發身子還在抖,根本沒心思理會他爹。他軟軟地歪在床上,身上一陣冷一陣熱。他已經不由自主,似乎在雲里霧裡漂,在水深火熱中掙扎。
「先診病咧,錢的事,好說。」張太太覺得對付走方郎中這種人,自己責無旁貸。
「咳喲,你們還蠻會享福咧,吃這麼多『涼拌』」「哪裡喲,都還是生的咧。」傭人接過秀秀的話。
花子兄弟朝半截樹樁樣坐在黑暗中的吳丑貨看了一眼,又對瞅瞅,像是見到什麼蠻嚇人的東西一樣,手拉手地跑了。
棚戶人家,請人喝酒,菜簡單,酒也喝得爽快。炒豬順風,粉蒸豬頭肉,燒肥腸,蘿蔔心肺湯,漢正街的漢汾酒,大敞碗裝著,咕咕地喝。
李大腳像一尊黑鐵塔,默默在床邊站了好一會。吳丑貨面如金紙,呼吸時高時低,不見醒的跡象。李大腳重重地哼了一聲,埋頭蹲到牆旮旯里。他是吳丑貨到一江春茶樓挑水的介紹人,現在吳丑貨被打成這樣子,叫他怎麼好想!
「不,不,吳家兄弟,眼前碼頭上活路還蠻忙,我這根扁擔還蠻俏,不愁活路的。再說,我那兩個調皮搗蛋的伢,平日里不曉得讓街坊們勞了幾多神!這點忙我是該幫的。」
「賣水!」李大腳輕易不說話,這時突然直杵杵地冒出一句。https://read.99csw.com
張先生家的旁邊是個扛碼頭挑腳的李大腳。單身寡漢帶兩個兒子過日子。李大腳成天難得說一句整話,早上一根繩子一條扁擔出去,晚上一條扁擔一根繩子回來。有時也多兩樣東西,無非是一袋子米,一瓶子酒。兩個兒子大的十六七歲,小的十一二歲。名字叫得也簡單,大的叫大花子,小的叫小花子。李家每天的生活也很有規律,爹出門兒子也出門。大的背筐小的提籃,一出去就是一天,也不知他們在哪裡混肚子。太陽落土他們才回來,或背柴,或拎煤,或咳咳喝喝地抬一筐不知是么東西的東西。秀秀家請人喝酒那天,小花子也跟在他爹的後頭湊熱鬧,大花子跑進去,當著眾人的面,揪著小花子的耳朵把兄弟扯回了家。大花子扯小花子的時候,秀秀正往桌上上菜,見小花子嗤牙咧嘴李大腳不聞不問大花子大人大氣的模樣,撲嗤一笑,笑得大花子臉一紅,不由手一用勁,掣得小花子極誇張地叫著跑。
吳二苕把事情說清楚了,劉宗祥反而沉默了。吳二苕看到老闆右眼的下眼皮在明顯地跳動,一扯一扯地,目光獃獃地。吳二苕很感動,這個大老闆,為個八杆子打不著的鄉鄰的事,操心著急。都說義不生財,劉老闆還真是個仁義人。
「秀秀呀,你不像個鄉里姑娘伢咧,我教你織毛衣,好不好?」
一江春茶樓經理的頭被誇張地包得嚴絲合縫,只留五個窟窿:兩隻惶惶的眼睛,兩個毛森森的鼻孔,一張烏紅的嘴巴。他蠕動著兩片烏紅的嘴唇,像蠕動兩片豬肝。他叫夥計到祥記商行去找趙吉夫。其實,經理的傷並不重,下手打的人不曉得他是經理,照他臉上揍了一拳頭就打別人去了。這個夥計是特意不打傷,留著腿報信的。
「先生的話雖是不錯,可知條條蛇咬人哪!」
剛一上沿江馬路,吳二苕就落下車把,請老闆上車。
走方郎中朝張太太看了幾眼,猜不透她與傷者到底是什麼關係。「這個女人絕對不一般,不是這個窩裡的雀子,不能馬虎。這狗日的被人打成這樣,不曉得是惹了幾大的禍,看來也不是個善良君子。」走方郎中這種老江湖,最講究「出門看天色,進門看顏色」。他不再開口,免得惹麻煩。他朝吳丑貨腰下伸進一隻手,往上用力一挺,吳丑貨痛苦至極地呻|吟一聲。
三狗子端起自己的碗,正要喝,又停住,再往裡頭倒酒,待碗滿了,又端起,朝二苕請一請,咕咚咕咚,像喝花紅葉子茶一樣一口喝乾了,朝二苕亮亮碗底。「二苕兄弟,莫見怪,我不得不過細一些。秀秀這丫頭,說大不大,說小咧,也不小了,也是到該學點么事的時侯了。不然,以後么辦?話又說回來,她的爹娘都不在了,幾遭孽!我又不能照顧她!只要劉老闆肯照顧她,是真心幫她,我有么不放心的咧?再說,你我兄弟,未必還害我不成?」
三狗子請來一位走方郎中。
「先生醫人之病,病人醫先生之腹。見笑了!」走方郎中打個哈哈,把處方遞給三狗子,「要不要用點葯敷一下呢?」他的眼睛盯著三狗子,只問不動。
「跟叔叔說?我爹呢?」秀秀敏感地意識到什麼,眼淚就在眼眶子里轉了。她朝劉宗祥和二苕臉上看看,明白就在她被綁架的這一夜,爹死了。
這是三狗子的偏廈屋。屋后的小窗只有碗口大,比人高一腦殼。昏昏的光從窗口泄出來。「嘩嘩嘩」。王利發記起來,這是秀秀的睡房。
一艘掛著「米」字旗的洋船從下游開過來,掀起老高的浪,濺到岸邊白沫子飛濺。洗衣婦們望望洋船,又喳喳地罵,恨恨地捶。
「人家說正事,你又發神經!」張太太聳她先生一把,「少喝酒,喝多了越是話多!」
「是您家在哼。」陶蘇在劉宗祥臉上捋一把,似幫他清醒過來。「像是背著馱著蠻重的東西,哼得人心裏一陣陣地發麻咧!」
「飯食呢?」三狗子晚飯要喝幾口,他哥不喝,他也不勸。他「吱」地吸進一口,拈起一筷子苦瓜。「秀秀哎,苦瓜燒得蠻好吃咧!」
「花子哥,到哪裡去玩哪?」秀秀寂寞得很。做小姑娘好玩,做兒子伢也好玩。大姑娘了,張太太說了蠻多規矩,一點也不自由。從十四五歲就開始這樣不自由,一輩子還有這麼長,活著該有幾苦哦!兒子伢們不纏她玩,只是多看她幾眼,大花子一看她還臉紅,她也不好意思開口說同他們一起玩。秀秀憋不過,隨口向李家花子兄弟打招呼。
「哥哎,你真是的,哪有姑娘伢捉蛐蛐的唦!秀秀姐,莫聽他的,莫說世上冇得姑娘伢捉蛐蛐的,就是不怕別個笑話,您家也莫去。您家不曉得,捉蛐蛐的地方嚇死人!么地方?埋死人的墳場唦!那鬼火喲,到處滾哪!像這樣,這樣滾,嗚!滾過去,嗚!滾過來……」小花子把哥哥從秀秀跟前擠開,誇張地做出一些嚇人的樣子。
「總經理先生,這麼早就出去哦?」劉宗祥寒喧。
「叔哎,我也找點事情做,好不好?」與叔叔在一起,秀秀覺得比爹有依靠些。
外國人在漢口圈起租界以後,就等於在中國這塊內陸沿江城市建起了他們的國中之國。既是國中之國,一切吃喝拉撒睡玩自然是成龍配套,包括妓院和洋人的俱樂部。洋人既可以在裡頭享樂,當然也可以在裡頭幹些與賺錢有關的事。這種俱樂部是不準中國人進的,但外國人在中國做生意,自然大多是賺中國人的錢,要跟中國人做生意,當然也請中國的商人進一般只有外國人才能進的俱樂部。
三狗子在外頭歇車,秀秀已經進屋。她麻利地舀起一盆水,端到叔叔跟前。這棚屋自有了秀秀,三狗子享福多了。以前收了車,東家混一餐,西家混一頓,吃不飽吃不好,還要還人家的人情。現在進屋一盆水,洗洗抹抹后,又是一碗花紅葉子茶,歇一口氣,菜是菜,湯是湯,筷子遞到手上,碗剛一空,就有人接過去添飯。
秀秀驚叫一聲撲進劉宗祥懷裡。
「天黑了好半天,那個叫秀秀的姑娘伢,就是吳丑貨的姑娘,往後湖那邊去買鹽,到現在都還沒有回來。三狗子和我都往那邊的鋪子挨家地問了,一個鋪子說是有個姑娘買了一斤鹽,早就走了。」
三狗子終於同意秀秀到劉園去幫忙。
「秀秀,秀秀,你怎麼在這裏呀?」吳二苕見衝出來的姑娘竟是秀秀,又驚又喜,急忙喊住。
「算了,算了!我自己來解!你遣開些!喝酒端杯子蠻快,吃肉下筷子蠻快,做起事來像得了大麻風一樣別手別腳的!」鴇媽突然吼了起來。她看到保鏢的手腳不老實。那隻手總在姑娘的胸脯上晃,一個疙瘩還沒有解開,膝蓋頭就在姑娘伢的大腿根子處頂了好幾下。「去去去,快去叫廚房燒一大鍋熱水,還有,叫她們弄一套好衣服。」
「聽說是苗家碼頭的十兄弟,就是我請來燒芝麻船的那幾個。」
「王師傅,您家熱不熱?」張太太隱在秀秀的暗影里,她把秀秀往自己身旁一扒。
劉宗祥很矛盾。照他處理事情的習慣,這種事先瞞著、做成了自己攢私房錢、做塌了求老闆撐檯子的人,他只有「兩個山字一摞——請出」!錢是好東西,商人做的就是想賺錢的事。不為三分利,哪個肯起大五更!賺錢要憑真本事,要走正道。實在饑寒交迫了,生死攸關了,用點歪點子,施點陰謀詭計,還情有可原。要活下去嘛有么辦法?就是不能幹那種傷天害理奪人性命的事。經商動不動就死人翻船,與綠林響馬打家劫舍剪徑打悶棍有何區別?世上做任何事,頂頂要緊的是機會。世上很多機會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當然,很多機會是人製造出來的,但是,能製造機會的人幾百年都難得見到一個,而且,製造機會的人,往往不是受益者,反因製造機會而受到最大的傷害。只有抓住機會把文章做盡的人,才是最大的受益者。
「您家打算怎麼辦?」劉宗祥一直在馮子高寫的那幅字下面踱來踱去。吳二苕一直站在門外,不敢走開,他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作為車夫兼保鏢,他也不能走開。
吳秀秀聽大人們說話,聽出了結果,也聽出了人間幾分酸甜苦辣的滋味,鼻子一酸,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淚珠子就從眼眶子里滾了出來。她怕人笑話,頭一低,扭身進了廚房,一屁股坐在那截當板凳用的樹蔸子上,怔怔地望著灶里逐漸暗下去的灰燼,慢慢地變成黑的灰、灰白色的灰……
「秀秀呀,真看不出咧,你還有這樣好的手藝呀。」劉宗祥的確為自己的知人善任而滿意。
回去是晃子,這彎一腳是真的。二苕明白,老闆要到紫竹苑去。
劉宗祥叫二苕到他書房去。書房在二樓,很大,三壁是書櫥,靠窗的一邊是個大寫字檯。書櫥幾乎高到天花板,與寫字檯一樣,都清一水烏紅的國漆。這似乎與劉宗祥平日的洋派不同,書房裡透出一股漢學學者的味道。以書房為中心,一邊是他太太的卧室,一邊是他自己的卧室。因劉宗祥一向洋派十足,對他們夫妻分室的安排,傭人客人都習以為常,這倒免了劉宗祥一些尷尬。
「給她把繩子解開!聽到沒有!」劉宗祥走到明處,鴇媽幾個人才看清他是誰。秀秀一時也沒有想到這個穿戴不整的男人是誰,她還沒有從驚恐中解脫出來。
「趙先生,您家……」小夥計看一眼珍珍,欲說還休。
劉宗祥還是老樣子,點點頭,坐下,接過傭人遞上來的茶,等著趙吉夫開口。
趙吉夫還能說什麼呢?劉宗祥幾句話,就把他經營了多年的東西席捲一空,還冠冕堂皇滴水不漏你還不得不點頭稱有理。貨款本來就是商行的,未買貨,不說是你騙,就已經不錯了。你趙吉夫用祥記商行的招牌做生意,吃祥記的飯、拿祥記的錢,賺頭當然得歸祥記,可老闆還分一半給你,還有什麼話可說?至於一江春茶樓,早就是祥記的後台,現在你趙吉夫惹了事,收過來為你趙吉夫頂著還算你的股分,這還不是最大的恩賜?趙吉夫是何等人物?對劉宗祥天衣無縫的決定,只能打掉牙往肚裡吞!
從一見到張太太,秀秀就心裏喜歡。秀秀喜歡張太太長得美。張太太美,張太太美得坦然而又像藏著清冷藏著一身的秘密。
協統大人就喜歡這種紅白對襯的景緻。
一聲招呼,讓吳二苕停住了腳。
「從脈像上看咧,尊兄是炎暑內逼的驚厥之狀。不過咧,咳,這驚厥的癥候咧,來得呀有些怪喲……」走方郎中臉對著三狗子,拖腔拖調地說。
秀秀的眼梢向鬢角翹了翹。她不是個傻姑娘,她心裏明白,張太太要講她自己。
「哥呵,忍著點,我們請了個先生給您家診。」三狗子佝下腰,輕輕地把哥的身子面朝牆車過去。吳丑貨又一聲痛苦的長吟。三狗子感到,他哥的身子直抖。
王大爹瞧不起兒子。親骨肉,有什麼法子呢?「一天到黑像個蔫瘟雞,莫不是老子前世造了孽喲……」王大爹又恨又急,在心裏罵。
劉宗祥一陣翻胃,連忙說:「算了,算了,莫說了,莫說了。」
「張先生這個瞎子,不曉得哪來那好的福氣!」常有人半開玩笑地嘀咕。
「煮了一鍋綠豆稀飯,蒸了點菜包子。冇得么菜。」
「你盯著我的臉看么事?一張老臉。」張太太肯定不是漢口人,雖然是漢口腔,但能聽出北方口音。漢口鐵路兩邊的棚戶人家,五湖四海的人都有,張太太是北方人,一點也不奇怪。
「我是,我只是想說,您家也要愛惜自己,再莫到那個紫么事苑裡去了。」猶豫了好半天,她鼓了鼓氣,還是一口氣說了出來。她明白,她遲早會說這話。她本來就有敢說敢為的性子,是個乾脆的女孩子。前兩年是因為小,這性子沒有展現出來。現在,她都快十七歲了,宗祥哥既然把這麼重要的事交給她,她怎麼能把憋了好久都想說的話又憋回去呢!
雖然拜見了幾個政界商界的朋友,畢竟沒有見到張中堂,劉宗祥心裏不暢快。
她終於聽到了咚咚咚的腳步聲!這是叔叔的腳步聲。不過,有點不對。今天叔的腳步頓得好重,車輪子落地的聲音也好重!秀秀跑出門,看叔放車把放得很輕,哦,車上怎麼歪著爹!哦,爹的臉上血糊拉呲的!
秀秀是在快要走完劉園圍牆那段路時被打了一悶棍的。這一悶棍不是很重,在暈過去之前,她還聽到一段對話:
此次劉宗祥進省城,未帶古董。一來他於此道很不在行,在這個題目上沒有多的話可說。二來怕購了贗品花錢是小事,被張之洞鑒別出來,弄不好還以為是故意戲弄,豈不是自取其辱嗎?這樣想,劉宗祥就帶了幾簍廣州來的荔枝。「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張中堂也是飽學之士,蘇東坡的雅興想必是有的。不巧的是,張中堂正在夢中,如等傳見,也只能是晚上十點以後的事,何況還不一定能輪得上他劉宗祥。好在漢口同知黃炳德已一心想把劉宗祥推到后湖築堤的事上去。黃炳德已經看準,后湖築堤這個工程是塊肥肉,劉宗祥是個肥主子。只要把張中堂說動點頭讓劉宗祥攬了這事,他黃炳德下耙子下叉子就方便了。劉宗祥也看準了黃老爺的心思,就來了個借力打力四兩撥千斤的招數,讓黃炳德去上竄下跳。反正錢在他劉老闆的荷包里,不見真神不燒香。
張之洞的這種晨昏無節的習慣,也曾傳到京城,為此,一位姓徐的大理寺卿還向皇上專折參劾他,說他「興居不節,號令無時」。這八個字下得準確異常,不了解內情的人一看,憑這八個字,就可以下個神經不正常的結論。既然有人蔘劾,皇上也就不能置之不理,派李瀚章下來調查。李瀚章是個明白人,也深知張之洞的為人。裝模作樣地「查」過一番之後,寫了個極有味道的復奏:「……譽之者則曰夙夜在公,勤勞罔懈;毀之者則曰興居不節,號令無時。既未誤事,此等小節無足深論。」
協統大人原以為這就可以嚇唬住土匪刁民,讓他夜夜有好夢。不料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他的頭也讓人如法泡製地取走了。不同的是,他是在夢中被人割去腦殼的,倒讓他佔了個死得痛快的便宜。
到三狗子屋裡來的人,男的都有意無意多看秀秀幾眼,女的肯定要大驚大詫地稱讚一嘟嚕子。
「咿喲!這姑娘硬不像是生在這裏的命相!您家們看唦,長得疼死個人咧!」
賣發糕的是個五十多歲的婆婆,腰系一條白圍裙,聲音尖細,手裡的那條蠅拂子,下意識地晃。
王利發下意識地哼哼。
「有哇,怕您家不喜歡吃唦。您家未必不是魚呀肉的吃滑了嘴的?」秀秀半開玩笑半試探。她有必要弄清劉宗祥的口味。「我們吃么東西?涼拌黃瓜咧,涼拌洋苕(土豆)咧,涼拌芹菜咧,涼拌豆腐咧,涼拌苦瓜咧,涼拌豆角咧……」秀秀報出一大串涼拌菜。
漢口人講客氣,對人開口說話,話前話后必有「您家」。這「您家」相當北方人的「您」、「您哪」。
「秀秀呀,陪我到園裡頭走走,我有些話要對你說。」聽劉宗祥這樣說,二苕就沒有跟出去。
「大江大河都是這樣流出來的吧?做生意將本求利,也是這樣越滾越大的哦!」
吳丑貨鄉里人挑呀扛呀做慣了,雖然一隻手不方便,挑水出力在肩上,無大妨礙。這主意最能入耳的地方,是挑水無須本錢,而錢,是棚戶人家最缺的東西。
較之城內,后湖沿一帶妓院,規模就小得多了。城內宗祥路上首的里弄和下首的租界裡頭,妓院的規模都比后湖大,當然,也不乏小的或「半開門」的戶頭。后湖沿的妓院都是小門面,且多是「半開門」的性質。這就少了些絲竹管弦的清雅、猜五喝六的氣派,但卻多了「賓至如歸」的家庭況味。
走方郎中朝掌燈的秀秀點點頭,示意她把燈放到桌子上。郎中把颳了藥膏的白布放到燈上烘,烘出一股辛苦的草藥味。
「嗨,疤子耶,莫瞎說,就是你想搞。不行,這東西跟酒一樣,敞了氣就不值錢了。快點裝了走!」
一高一矮兩個人影咚咚咚地走過來。
那條毛毛蟲緩緩而又執著地蠕動起來了。
紫竹苑的老鴇不老,看上去三十郎當的樣子。她自謙總說自己快五十的人,是要往街上倒的藥渣子。真真假假撲朔迷離,是做這一行的功夫。據說她是湘軍中一位協統的五姨太。協統大人率部移駐鄂西,說是剿土匪,實是殺饑民。這位協統大人極嗜一手摟著女人,一手端著酒杯看殺人。每有筵宴,他總是摟一女人,渾身亂摸亂摳,摳摸一陣,咕地喝一口酒,喝到盎然起性了,就吆喝一聲:
「不換,不換。臭地方,臭衣服。我要回去,我要回家。」說著說著,她的眼淚就流下來了。秀秀從陶蘇手上接過衣服時,問清楚這裡是妓院后,又羞又臊,又氣又急。她似乎明白劉宗祥為什麼會在這裏,一股莫名其妙的怒氣湧上來,她跑下樓,就要往外走。
秀秀還讀不懂張太太的眼睛。秀秀只看出張太太突然有些傷心,以為是自己九_九_藏_書惹她不高興,心裏慌慌地湧出一腔歉意:
讓秀秀梳洗,劉宗祥和鴇媽在樓下等。自然,她明白,他要同她談一筆生意。
「三百兩,不賺不折,結個善緣。您家也曉得,我這是湖南院子,不收當地姑娘,您家千萬莫往勾結不勾結的話上說……」聽了劉宗祥一席話,鴇媽才真正知道大老闆還是大老闆,大老闆不是浪得虛名那麼好當的。她這才嘗到劉宗祥的辣湯辣水了。
「正要向您家告個急呢,我剛才請了個醫生到三狗子家裡,可他哥哥已經死了。傷重是一半緣由,氣也是一半緣由。」
「宗祥哥?」終於,秀秀認出了面前這位西裝革履洋里洋氣的男人,就是傍晚三狗子叔叔同二苕說話時,坐在車上的大老闆。當時她就差一點喊出來,哪知竟在這裏又見了面!
「我也不曉得,這是外國人做的。聽說做出來蠻麻煩,也是用糧食做的,有點像做酒那樣。」劉宗祥的確不知道味精是怎麼生產的。本來嘛,世界上發明這東西的時間也不長,在全中國,能吃上這東西的人也不多。
趙吉夫坐在床沿,赤條條地。這個他喊作珍珍的女人,用濕涼的手巾,為他揩身上的汗,揩到下處,淺淺作嗔:「穿起來唦,這一大堆,嚇死個人咧!」
祥記商行的人不認識茶樓夥計,待搞清楚他的身份,還是不曉得一江春茶樓跟祥記商行、跟趙吉夫有么關係。還是商行的副管事機靈些,盤了幾句,盤清白了,叫夥計到后湖去找,趙老闆可能在哪個「玩家」家裡玩。
雖然只是個小姑娘伢,屋裡多了幾多親情,多了幾多女人味。
「你們總要吃點么菜唦?未必用鹽水沾筷子?」
劉宗祥這次過省城,是為謁見湖廣總督張之洞。也怪漢口同知黃炳德沒有說清楚,張之洞是個飲食起居無常、特別喜歡在深夜辦公的人。
太陽升起丈把高了,武昌省城那邊仍然霧靄沉沉。漢陽要近一些,龜山上青翠的顏色也看得清楚。吳丑貨已經挑了三大缸水了。江邊的那條躉船上,不知什麼時候又站了幾個人,剛才躉船上還冷冷清清的。幾個打赤膊的人,身上的肉一鼓一鼓的,穿坎肩的幾個也敞著懷,都朝著他做活的一江春茶樓指指點點。
劉宗祥剛開始還在聽三狗子說話,聽了兩句,聽出事情與一江春茶樓有關。當然,這就與祥記商行、與他劉宗祥有了干係。他朝三狗子瞄了幾眼,眼光溜過去,卻停在秀秀臉上。
「哦喲!大哥出了事?我等下就去請先生。」二苕朝劉宗祥看了看,他怕老闆不耐煩。
「劉先生,都說這家茶館被一伙人砸了,是什麼十兄弟幫的人。還聽人說,這家茶館的人去請他們的後台老板去了,怪的是,都說後台老板是祥記商行的人……」
「哦,您家幫忙把尊兄翻個身。」走方郎中對三狗子說。
「噢,嚯嚯,您家也把我的家當估得太少了咧!」劉宗祥興緻很好,「這樣就把我吃窮了?告訴您家們,以後就這樣吃,吃不窮我的。吃不窮,穿不窮,算計不到一世窮,這是老話咧。」劉宗祥真有一種回家的自在感,話題儘是油鹽醬醋。做老闆的尤其是做大老闆的,同手下人說這種話題,往往有一種緩和氣氛、增添親情的效果。「張媽,您家的手藝不錯咧。」
「是的,我要讓你走的。那個救你的人總要見一面唦!」鴇媽使出軟功夫,「見一面再走,也不遲唦。他已經說了放你走,哪個還敢留您家!他一句話,說把我這裏都買下來,哪個還擋得住?莫苕唦伢咧,見一下救你的恩人有么事不好的呢?未必你連說聲謝都不肯?去吧去吧!」
「是唦是唦,先診病,先診病咧!」王利發明白張太太看破了他的心思,急於想擺脫尷尬,也插一句。他還要說點什麼,忽然,襠里一陣奇癢,正要伸手去摳,又顧忌張太太的眼睛,無法,只有讓大腿下意識地一夾一夾。癢這種感覺,如果不用另一種感覺去替代它,唯一的辦法是忘記,如果不能忘記,將越癢越厲害。王利發現在就處在這種越癢越狠的尷尬中。他實在沒有法子了,也實在憋不住了,兩腿夾著,慢慢地朝門口退,剛退出去,就在襠里一陣狠摳。
「姑娘伢,還小,就在屋裡清清揀揀的,外頭遭孽!」
「是我在哼?」劉宗祥捉住陶蘇的手,嘴巴向她眼睛湊過去,又忽然停住。「咿?這不是有人在哼么?你聽,你聽!好像是在樓下!」
她記起來,張太太說,她已經是大姑娘了。
「姑娘喲,恭喜恭喜,這叫好事咧。」張太太一把把她拉進裡屋,三下兩下幫她弄妥貼。秀秀像只受驚的小羊羔,百依百順地讓張太太圍著她忙。
王利發朝左右瞄一瞄,走到窗前比一比,用腳在地上往四下探了探,探到半塊磚。他彎腰揀起磚,又左右瞄瞄,把磚墊到腳下,還是夠不著。他又彎下腰,把磚豎起來,再踩上去。
「造孽喲,造孽喲……」罵著罵著,王大爹又一陣傷心,長嘆一聲,拎起腳邊那隻油漬花花的籃子,影子似地朝鐵路那邊移過去……
「這倒是個活法!」張先生晃一晃頭,咬文嚼字,「俗話說,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都是一個道理。天生人,必養人,一棵草一顆露水,總有法子活下去!」
從秀秀那雙會說話的眼睛上,劉宗祥確認眼前這枸杞尖樣清新的少女是秀秀。
王大爹說得在理。在漢口吃飯,行行都有行幫,行行都有人管著。這挑水的行當,或散挑或包挑,本是用水和挑水兩家的事。一擔水嘿嚯呀嚯爬坡上堤挑到人家裡,也就一個銅板。那碼頭上管躉船跳板的你要「孝敬」他,岸上像張臘狗、陸疤子這樣的痞子你也要「孝敬」。不然,你的水挑不起來,不然,你的水還冇上街,桶就被人砸散了箍。
王利發朝屋裡望。
一段日子不見,秀秀變化很大。首先是衣著有了明顯的變化。上身是月白府綢的褂子,袖口和下擺、領邊都鑲了一道天青藍的邊。下穿一條天青蘭的大腳褲。劉海重新梳過了。整個人像一枝出水芙蓉,清新而清爽。本來劉宗祥要給她買印度綢,她不肯,連給她買府綢都不肯。問了半天,才說是不肯用他的錢,後來說是用來抵工錢,她才肯了。顏色是她自己挑的。
「您家是不是哄三歲的小伢唦?我的個哥明明是受了傷……」三狗子知道自己請了個水貨先生,又氣又急。
「你不小了哇。我到漢口學生意,才十七歲,不到二十歲就當了洋行買辦,你也快十七歲了,還不能管這點事?還有,除了園裡的事,還要跟馮先生學認字,等馮先生一回來就開始,你要好好拜他當先生。你以後會明白,這個園子對我生意的分量!這大個園子,不是隨便修起來玩的。」
張之洞沒有接見劉宗祥,不是張之洞同劉宗祥過不去。
劉宗祥覺得自己是個很不錯的水手,風勢水情他都了如指掌,應付裕如。
她知道她已經不小了。就在今天,她心慌意亂地找到張太太,吞吞吐吐臉紅心跳說不清白,聽了一半,張太太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雖然是搭個小偏廈,也算是起房蓋屋,是個喜慶事。三狗子買了顆豬頭,一副豬下水,請幫忙的弟兄和隔壁左右的喝酒。莫看秀秀挺秀氣的模樣,豬頭刮毛剔骨,肚肺清洗下鍋,潑潑辣辣,倒把個請來下廚的算命娘子樂死了:「小丫頭,莫看小小年紀,倒是蠻有心竅的咧!」
想到混賬先生把爹的病耽誤成這樣,想到爹平白無故地被人打,想到飢一餐飽一餐在柏泉是這樣在這裏還是這樣,秀秀心裏直發煩。她起身從自己枕頭底下摸出幾個銅板,出去買鹽。
「哦?」劉宗祥詫異地哼了一聲。無風不起浪。大凡很新鮮的傳說,總不會完全是空穴來風。稍稍沉默一會,他已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秀秀停住腳,回過頭,朝從院里攆出來的劉宗祥莞爾一笑。剛才還是陰雲滿面,瞬間笑靨如花,姑娘伢的心真是變得快。劉宗祥他哪裡知道,在這個玲瓏剔透的姑娘心裏,不知有多少心思,剛才這一陣子,就轉了好多的彎彎。
「其實,穆勉之張臘狗同我劉宗祥一樣,都是漢口的一部分,區別在於,穆勉之張臘狗他們吃漢口,而我劉宗祥在造漢口。」喝過洋墨水、生意做得天大的劉宗祥,突然生出一種木秀于林的英雄的孤獨感。
「到哪裡去到哪裡去唦!我要回去我要回去!」見鴇媽把自己往樓上領,秀秀掙開,「求您家做好事放我走!」
「那好,就照秀秀說的,喝稀飯,啃包子,吃涼拌。」
秀秀不知有幾多話要說,又不曉得從哪裡說起。她有一種預感,她感到她的一生,從此就要真正開始了,而以前,只是人生的預備期。
「好,是個顧家的丫頭!讓我想一下子,再跟你出主意。」
叔叔說出去看看,看吳二苕他怎麼還沒有來。秀秀在爹的床邊坐了一會。爹的胸脯有一下無一下地起伏。下午把膏藥揭下來,爹的腰上像米湯漿子樣血乎乎地,嚇了人一跳。用布一揩,腰上又么事都冇得。不曉得那血漿樣的東西是么回事。叔叔去請教張先生。他雖然眼睛看不見,畢竟是有學問的人。果然,張先生一聽,就搖腦殼,過來把膏藥放到鼻子底下一聞,嘆了一聲,破口大罵:「騙子王八蛋!哎,上當了哦,上當了!」
凄傖沙啞的吆喝,把凄涼的命運之聲,融進凄清的濃夜裡……
「二苕叔叔!」看見二苕,秀秀心裏一靜。她冷靜下來。想到劉宗祥平白地救了自己,自己還與他賭氣,再說,人家又不是你的個么親呀戚的,管別個的閑事做么事!應該先謝人家才對。「宗祥哥,謝您家,勞慰您家!」
趙吉夫在後湖娼寮的感覺就很好。他覺得他又回到了老家,隨常飯菜,布裙荊釵。在這裏,他是主人,沒有著意的脂粉、奢侈的筵宴、不得要領的談笑。進得門來,鴇媽如家佣,一句「來了?」泡一杯茶,別的自便,連一句「請坐」都免了。
「給你爹用水抹下臉。不要搬動他。手腳輕點。我去請先生。」三狗子吩咐幾句,轉身匆匆地出去了。
王利發忽然感到心裏一陣發燥,襠里熱烘烘的。
鴇媽親自端著水送上樓來了。陶蘇一直坐在桌邊默默地看,默默地聽。她知道自己是這場戲的觀眾,自己是局外人。這場戲好像才剛剛開始,很長很長,但似乎可以看出它的梗概。她羡慕秀秀這個重要的戲中人。這個姑娘很美,還很嫩,看得出劉老闆喜歡她。她會在劉老闆的生活中起些作用。不像她陶蘇,在這個世界上,她永遠只是個局外人。
「有話就說,有屁快放!」趙吉夫在這裏決無半點平日笑彌勒的模樣,目光威嚴,說話自有一股氣勢。
「你們每天都這樣享福呀?」一碗稀飯,一個包子下肚,劉宗祥才騰出嘴來。一則是餓了;二則是天天應酬,頓頓酒席,把個舌頭吃麻木了,恰如從脂粉堆里名利場中偷得半日閑暇的濁世匆匆客,偶入桃源村舍,小橋流水,雞黍村醪,淳樸山人殷殷留客,悅目村姑頻頻勸酒,自是一番人境外的滋味。
聽了秀秀的話,張太太倒是怔了怔。棚戶人家,有的是汗臭,有的是蚊蠅,有的是饑寒,有的是疫病,不要說織毛衣、穿毛衣,認識毛線毛衣是么東西的人又有幾個?
憑趙吉夫的錢財和身子本錢,他應該在城內的花柳巷尋歡才是。他這種作派的人在後湖的娼寮出現真是太少見了。
「慌么事唦?還早!」大花子醒過神來,吼他兄弟一聲,「我們去捉蛐蛐,你想不想去唦?」
「砸茶館是些么人?」情況一集中,劉宗祥感到事關重大,他向吳二苕做了個讓他等一下的手勢。
「是唦,是太邪了喲!個狗日的,是太邪了喲!」那個叫毛貨的車夫,臉喝得像關公,瞪起紅眼睛珠子,罵,唾沫星子噴出老遠。
幾滴冷冷的淚水滴到她臉上,她睜開醉醉的眼。
說的是漢口的幾項熟食生意。漢口人講究早飯在外頭吃,叫「過早」。有了過早的習俗,過早的內容就特別發達,這發達恐是世上一絕。
「宗祥哥,哦,劉先生,哦噢,劉老闆……您家來了?哦,不不,您家回來了……」秀秀在稱呼上哽住了,似乎怎麼稱呼都不合適,不習慣,說話都不利索了,臉漲得彤紅。
「吳家大哥,您家怎麼稱呼?」張先生仰起戴著黑眼罩的臉,朝吳丑貨這邊望。
吳三狗子,在漢口大智門鐵路外搭個棚子安身。三狗子二十朗當的小夥子,跑得腿肚子抽筋,一天混個肚兒圓,倒還不成問題。兄長侄女一來,平添了兩張口,就有了難處。三狗子與他的哥,完全不像一個娘肚子里出來的。丑貨名符其實,瘦猴臉,螳螂腳桿蝦米腰,還是半個殘疾人,一看就像是前世造孽今世受罪的相。三狗子可是一表人才。方面大耳,虎虎英氣,寬肩細腰,像有用不完的力氣。莫看三狗子拉人力車不到三年,可憑義氣,肯幫忙,在人力車夫堆子里,是個很有名頭的人物。人力車這代步的東西,從日本傳進來還不到50年,可漢口從大智門到循禮門這一帶,吃這碗飯的就有500多人。三狗子家來親戚,大智門循禮門棚戶中的人力車夫弟兄們,都知道了。出車碰到了,都要問一聲「安頓好了?」或「有么難處說一聲!」那擠擠挨挨的棚戶區里,隔壁左右更是熱熱鬧鬧。儘管三狗子不是個愛接受別人東西的,左鄰右舍還是趁他出車送了些日用物品。
上次他同馮子高到陽邏去看芝麻,等他們趕到碼頭,船已朝下游開去了。又不是什麼急件,又是約好了會同老闆看貨,老闆又沒有遲到,怎麼就先開船呢?劉宗祥記得,當時船並沒有開遠,他看得很清楚,是幾條「洞駁子」,同穆勉之的船完全一樣。據趙吉夫解釋,是怕等下去天氣有變。現在,把穆勉之的船被燒、十幾個人「失蹤」聯繫起來,劉宗祥就明白趙吉夫闖了大禍。
一進立興洋行的門,正碰上總經理皮蓬·杜先生往外走。見到劉宗祥,他打個招呼:「劉,來了?」他繼續匆匆地往外走,忽又停住。「劉,那些芝麻,很好的,今年可能還要買一些,還是白色的,要今年新收的。」
趙吉夫在大妓院玩過,每次都掃興而歸。
劉宗祥也的確是坐慣了二苕拉的車。穩當,跑起來沒有噼噼啪啪的腳板響。沒有一俯一仰的顛簸。
張太太放下手中織了好長一截的青灰色毛衣,眼裡浮上一層水霧,眼光透過水霧射出來,有幾分清冷,幾分凄婉。
他一邊嘀嘀咕咕地說,一邊打開隨身帶的小刀包,攤開一塊白布,用塊竹片從一個黑唧唧的盒子里摳出一砣黑乎乎的稀黏的膏子,刮在白布上;又從懷裡摸出個小瓶子,倒了點什麼在藥膏上,再刮平。
沒有想到劉宗祥要回劉園來吃飯,所以,他一回來,張羅這一攤子事的傭人有些手忙腳亂。平時,劉宗祥如不在劉園應酬,劉園的伙食也就是照看園子的一干人等的標準。老闆一在園內宴客,有時在外面請一班子大師傅整治筵席。劉宗祥在這方面很是講究,尤其是他作主人,無論是小酌還是大宴,從上茶到飯前酒、餐中酒、飯後酒、水果、咖啡,都是一套一套的,不容許馬虎。這倒不是因為他接受西洋影響使然。他覺得,飲食待客,既然是作為一種禮節,那就是把主人的誠意、文明水平和對客人的規格,都一攬子表現出來了。小酌有小酌的輕鬆和親切,盛宴有盛宴的氣派和真誠。他今天從劉公館到劉園。本可以先打個電話過來,通知傭人準備幾樣小菜。但不知為何,他沒有打電話。
「這毛線都是外國的洋貨,幾貴喲,您家!買得起?」
「我沒有對你特別的好。在我這裏做事,穿整齊一些,是應該的。我這裏的人不允許穿得破衣爛衫的。我不是叫化子頭,我是做大生意的,我有錢,我也必須有錢,就是有一天我破產了,沒有錢了,也要盡量做出有錢的樣子。我做的就是有錢賺錢的事。秀秀哇,你不是說為么事對你好嗎,我們是鄉親,我從在柏泉就喜歡你的,你記不記得那一天你掐枸杞尖,我指給你掐的?那天我就覺的你蠻像我的個小妹妹……」說到這裏,他見秀秀的臉紅了。他停住不說,用手拂開擋住她臉的一縷柳絲,手放下時,下意識地撫一撫她的削肩。他感到她的肩已渾圓了。他似聞到一股子少女特有的幽香。秀秀沒有躲他的手,只是輕輕地顫了顫。這一顫,傳達的本應是少女的成熟和激動,但他卻誤會成害怕,他的手也一抖放下了。他的手一走,她的心反而空落了。
「亂世,稀巴爛的亂世!命比草賤!個狗日的,老子們哪裡像個人喲!」那個頸子上長老大個疣子的車夫長嘆一聲,又一陣猛咳,咳得臉青白,疣子上的黑毛隨著疣子的顫動而顫動。
王利發腿子直抖,手指直抖,牙巴骨也直抖,那抖的聲音,他自己聽起來似乎像打雷。他心裏一陣陣發緊,站不穩了,從磚上下來,急碎步朝家裡鑽。
「四官殿一江春茶樓要人挑水。包給他們挑水的回九*九*藏*書鄉割麥子去了。茶館就在江邊上,碼頭上的事,我去說一說。原本他們是叫我挑的。」李大腳明顯是同情吳丑貨。當然,也是三狗子的面子,他在這些賣力氣的窮夥計中,一向是肯出力吃虧為人排難的。
吳丑貨扭頭朝一江春茶樓看,沒有看出什麼新名堂。茶樓後頭的那根細煙囪,還在有一口沒一口地吐著灰黑的煙。茶樓門口那個炕發米粑粑的,小巧的鐵鍋鏟把平底鐵鍋敲得鐺鐺響。買發米粑粑的不需要喊,聽聲音就曉得了。離賣發米粑粑的不遠,是個賣發糕的攤子。一輛小平板車,上頭裝一個小炭爐子,爐子上高高地豎起幾格蒸籠。籠蓋一揭,發糕像揭了被窩的胖娃娃,白生生胖墩墩的望著人笑……
「不消說,您家的意思我清楚。賣玻璃的遇到賣鏡子的——都是亮的!我們也莫打啞謎了。人,我無論如何也要帶走,聽清楚,是無論如何。還有一句,是不惜一切。您家咧,也想清白,莫把坎子做陡了!來得去得,賺個么翻番的數,就算了。再要得多,我也窮不了,您家咧,反倒燙手。逼良為娼內外勾結拐賣人口這樣的話,要說白了,值幾多錢?」劉宗祥也很輕鬆。他完全可以不必在營救秀秀花幾個小錢的事上去認真,但既然是生意,他也就當生意做。對待生意,他就像軍人聽見軍號聲一樣敏感。談這樣的小得不能再小的生意,對劉宗祥,簡直是叫他拿牛刀去殺雞。
「來人哪,來個帶彩的呷酒哦!」
張之洞還有兩樁癖好,一是收羅古董,二是公務當中隨時要吃水果蜜餞。在清廷大員中,收羅古董絕非張之洞一人,好此道者汗牛充棟。只是一般都有些慧眼,而張之洞雖好卻不善此道,但又自命精通鑒賞。一次,他在北京以高價購得一古鼎。這鼎看上去古銹斑爛,造形沉穩。轉手者自詡此鼎價值連城友情轉讓收銀只是個意思。張之洞領情之餘,極為得意。返鄂后,正值冬至,他老人家大擺宴席,廣請同僚賢達人等,赴席欣賞這絕世珍品。筵宴中,張之洞把那古鼎置在古色古香的紫檀木雕案上,鼎中插疏梅幾枝,灌水若干以沃臘梅。一干人以鼎助興,以花佐酒。不料酒尚未過三巡,饌不過五味,那價值連城的古鼎下竟滴滴答答有水流出。張之洞驚愕之餘,重新審視,原來那鼎只是以紙板為基殼仿製的贗品。張之洞羞怒交加,很長時間不再談及古董的話題。
「劉先生也是漢口頂頂有名的老闆了,說句您家不喜歡的話,凡是做生意的,有幾個老闆的心不黑?」陶蘇身子一翻,長吁一口氣,仰躺著,高高的乳峰在朦朧的燭光下,如拂曉的遠山,在霧靄中顯出一派神秘和安祥。「離這裏不遠的一戶賣笑人家,老闆姓薛,叫薛益坤,人都喊他邪一棍。他手下的姑娘伢只要聽到他走路的聲音,就要起雞皮疙瘩。姑娘伢們稍微有一點讓他不滿意,他就打。他打人跟別人不同,棉胎子布包一根棍子打,裡頭打死了血,骨頭打碎了,外頭還看不到傷。」
「你多陪她熟悉環境,懂不懂?我的心思你要曉得,劉園缺個女管家,缺個能粗能細提得起放得下知根知底的女管事。我倒是看出秀秀是個有心竅的。你跟她說,就說是我說的,劉園的事,她可以插嘴,她插嘴就是幫忙,就是在劉園做事。秀秀可以在劉園歇,最好在劉園歇,晚上回去路上黑咕嚨咚的。當然。她想回去也不勉強,隨她,莫讓她覺得受憋。」
「我下去看看。」劉宗祥窸窸地穿衣服,趿著鞋,踢踢踏踏地下樓去了。
三狗子已經喝下去一斤多了,臉上還沒有變顏色,甚至眼白紅絲也沒有,只是拉條毛巾不停地抹汗。五月的漢口,天氣還不見如何燠熱。相熟人都說三狗子有「酒路子」,他是喝不醉的。
「么樣了啊?是不是出了人命啊?您家把錢拿去吧,出了大事要用錢的咧!我曉得您家是一個人物,我也從冇指望在您家身上發財。您家能到這裏來,是緣分。人活百歲,平安是福,想來再來,只當是您家的屋。」珍珍偎上來,偎了他一臉的淚。她把銀票塞給他。趙吉夫親一親她,順手又把銀票塞到她枕頭底下。
王大爹剛從城裡出來,油條還剩半籃子,冷油條軟耷耷的,像一堆死蛇,靜靜地躺在籃子里。王大爹挨進門,到吳丑貨床跟前看了看,又挨出來,嘆一口氣……
李大腳蹲在牆旮旯里悶著頭想,半天也想不出個眉目來,心裏越是覺得對不住三狗子兄弟一家!
「好,好!宗祥哥!」秀秀的臉又紅了紅,真的有了小妹妹樣的調皮模樣,「哎呀,么辦咧?您家回來,又不先打個電話回來,冇準備么菜,吃么東西咧?」
「算了吧,老趙,我們也不是第一天打交道了。想說什麼,照直說,不想說,就不說。我還是老規矩,絕不打聽。」劉宗祥回過頭,對還站在外頭的吳二苕說:「你先去忙你自己事,忙完了再轉來,我還有事找你。」
「秀秀哎,姑娘伢一來好事,就是大姑娘了唦。」張太太把秀秀拉到床邊坐下,嘴巴對著她的耳朵,一陣淡淡的香味和耳鬢廝磨的痒痒,讓秀秀心裏湧出一股說不出的甜絲絲的陌生感,暈暈乎乎的,蠻舒服。
趙吉夫一手搭上珍珍的肩。一手奪下她手上的毛巾,啪地扔進盆里,粗魯地把她摟過來。他吻她,吻她有皺紋的臉,吻她有些鬆弛的頰,吻她有蒜味的唇。這完全不像是在妓院玩的作派,倒像是在同情人纏綿。她陶醉地閉著眼,柔柔地任他吻,柔柔地回應他,柔柔地撫他,像撫一件十分寶貴的東西。
有勸吳丑貨賣豆腐腦的,有建議他賣發米粑粑的,有叫他賣涼粉涼麵的。
「撞到鬼了?掉了魂!」
吳二苕覺得老闆像是有些變了。在他二苕印像里,劉宗祥是個只想大事、做大生意的老闆,連祥記商行平常的生意,他連問都不問,讓趙吉夫去弄。在立興洋行辦事也只是應卯,從不過問細事。可是,自從秀秀進劉園,劉老闆對劉園的大小雜事都關心起來。吳二苕沒有想出名堂來,他既不知道劉宗祥看重劉園建設的原因,也不明白柏泉和漢水老堤下的后湖那段少年時光在劉宗祥心中的分量。
李大腳從暗旮旯裡頭移出來,不聲不響地把門給堵住了。他個子高大,這麼一堵,雖然無話,屋裡空氣就沉重了一截!
「你鴇媽那裡我已經給了錢。這一百兩銀你留著,我怕是一時半時不得來了。錢不多,夠你過兩年的……」
吳丑貨不理外頭的事。他是個挑水的,混碗飯吃,其餘同他不相干。
「我這個哥哥,生來是個怯相,身子又出不得力,還要拉扯個丫頭,以後還要街坊們多照應。我這碗酒,算是拜託了!」
賣油條的王大爹呡一口酒,夾一塊粉蒸肉丟進嘴裏嚼,筷子又夾起一塊顫顫的肥腸,嘴佔住了,說話嗚嚕嗚嚕的。吃人的嘴軟,得人好處,為人謀事,揀主人愛聽的話說幾句。王大爹是個有便宜能沾就沾,沾了便宜道個謝的人。「世上條條蛇咬人哪!這世上啊,錢難得賺屎難得吃呀!」他嗚嚕嗚嚕地說,不管人家聽不聽得清。
秀秀的爹吳丑貨,小時候放牛站在牛背上玩,從牛背上掉下來,落下個左手膀子比右手膀子細、做事出不得力的毛病。堂客一死,吳丑貨失了內助,更像是只暈雞子,不曉得日子再怎麼往下過,混了幾年,實在無奈何,拖著女兒上漢口,投奔兄弟三狗子。
還有一次也是陪劉老闆到法租界一家妓院玩。劉老闆和一個法國人嘰哩咕嚕說法國話,陪坐的妓|女都作洗耳恭聽狀,一臉的傾慕,一臉的崇拜,那些眼裡表達的意思,是恨不得立時把劉宗祥和那藍眼珠子的法國人摟在懷裡啃。他趙吉夫成了拎出水的魚,被晾在那裡了。趙吉夫曉得劉宗祥談生意很投入,也明白像劉宗祥這樣有錢有地位又年輕英俊的男人,在女人面前絕對比他有吸引力。他也習慣了在劉宗祥面前的從屬地位,而且,久而久之,他已經忘記了說話辦事有決有斷的那個趙吉夫。只是當這個趙吉夫退到了作為一個男人的邊緣時,他才產生這種不習慣的反感。也許是趙吉夫一臉的漠然、恭順引起了那個法國人的興趣,他指著一個大塊頭的法國女人,又指了指趙吉夫,對劉宗祥說了幾句外國話。還沒有等劉宗祥翻譯,那懂法國話的洋女人轉身嘻嘻地笑著,袒露的毛茸茸的手臂就勾上了趙吉夫的頸子。洋女人胳肢窩的體味和身上的香水味,熱騰騰地朝趙吉夫撲了過來,趙吉夫毫無思想準備,一時間心慌臉熱,完全不像個粉陣老手,倒像個才出道的雛兒,惹得在座的男女一陣大笑。
三狗子揀來些蘆席片、竹篙子,找幾個苦力兄弟,在自己的棚子旁邊加了個偏廈,隔成兩間。一間燒火做飯,一間讓侄姑娘單獨住。自己和兄長睡在外頭堂屋裡。
「這是老娘的寶貝蛋,雜種瞎搞!搞出麻煩來了壞了老娘的事!」鴇媽果然是個人物,三下兩下,就解開了繩子……
「這樣罷,二苕,你把秀秀先送回去。」劉宗祥吩咐,「你莫管我,我再叫一乘去辦事。秀秀咧,你回去就這樣對你叔說,就說你晚上走失了路,到我祥記商行碰到了我。二苕,你也記住。」
「劉先生,我……」趙吉夫被劉宗祥盯得心煩意亂。他不知道么樣對老闆說,也不知道眼前這位年紀輕輕卻十分老道的老闆,對他的事知道多少。
天已經黑透。秀秀點上燈,招呼聞訊過來問候的鄰居。
外面噼哩啪啦叮呤咣啷一陣亂響,又一陣吼吼喝喝的嚷罵聲。茶館是吃茶小憩的地方,又是扯皮鬥狠鬧事的地方。不過,扯皮打架鬧事,總是茶客與茶客之間的事,一方找一方扯皮,事情文講擺不平,就動武開打。當然,打壞的東西自會有人賠償。江湖規矩,茶館彷彿是中立國。再說,哪家茶館老闆的後台不硬足?茶館經常扯皮鬧事,並不影響茶館的生意。鬧起來,茶客中膽大的留在裡頭看對台戲,膽小的,縮到茶館外頭看遠景,出了茶館,好幾天的談資就都有了。
「是你在哼嗎?」不知陶蘇是不是一直沒有睡,燭光下的深眼眶裡,眼珠子偶爾一轉動,就浮出幾分清婉。
打掃清理了小棚屋,秀秀愛到張太太家坐。張太太住的也是小棚屋,只是大些,隔成了三間,一間作卧室,一間是堂屋,一間作廚房燒火做飯。都是棚屋,張先生的棚屋用黃泥巴粉了牆,屋頂也不是蘆席一釘了事,而是在蘆席上又鋪了幾層稻草。稻草每年換一次,今年剛換,屋裡一股子稻草的清香味。這種稻草的清香,秀秀是再熟悉不過了。稻草香中似還混著一種什麼別的香味,秀秀說不上來,也不好意思開口問。這香味不曉得是張太太身上的還是房子裡頭的。
「個不爭氣的東西哦!」坐在門口的王大爹,聽見屋裡嘎嘎吱吱的竹床響,不禁口裡喃喃地罵。
「放我出去!放我回去!你們這些搶犯!強盜!」女子的叫聲,聲音不大,顯得有氣無力,像是極度疲憊、極度壓抑中的聲音。
他徹底地清醒過來了。他記起二苕昨夜說秀秀買鹽沒有回來的事:莫不是秀秀被人販子賣到這裏來了?不是說那姑娘是被幾個本地流氓打昏了才送來的嗎?完全有可能!
吳三狗子說完,又喊:「秀秀,出來一下咧。剛才叔叔們說的話,你聽到了唦?」
屋子裡突然間靜了。走方郎中注意到李大腳了。「悶頭雞子啄白米。咬人的狗子不叫。這狗日的冇安好心。光棍只打九九,不打十足。算了,老子退一步天地自寬。」就是一眨眼的功夫,走方郎中把詐財的心收起,臉上堆起笑來……
稼軒豪邁,馮子高力透紙背的字,把稼軒的豪邁表現得神采飛揚。
「狗子哥,不是我這人幫哪個做事就幫哪個說好話,端哪個的碗就給哪個磕頭,我二苕還不是這樣的人吧,哦?」二苕又拿起酒碗,往三狗子的碗上碰,不吃菜,又呲地喝下一大口酒。三狗子看看自己的碗,還有半碗酒。
劉宗祥覺得自己彷彿是一條滿載財富的船,不知哪裡是自己的碼頭港灣,甚至不知道為什麼要載這麼多財富。一條找不到泊位的滿載財富的船,在人生的海洋里四處游弋、漂泊,引來無數歆羡的目光,而自己卻一片茫然。他感到了水的力量。柔,絕對的無骨的柔;硬,毫無稜角的不堪重負而又蝕骨銷魂的硬。
專為一家挑水,叫挑包月,為人零星挑水,叫挑散水。吳丑貨一天挑十缸水加劈柴,再為人挑散水,簡直是在拚命。
「張太太,我冇得那個意思,我咧,其實不曉得有幾喜歡這好看的毛線……」
「秀秀咧,我喜歡你,照直說,因為你還是小姑娘,你不明白,這種喜歡蠻說不清白,你也莫怕,宗祥哥只是喜歡你,不會害你。再說,我喜歡你,就要你為我做大事。先從小事做起,從今後,你幫我把這園子管起來。懂不懂,全部交給你管起來!這園裡的事都聽你安排。人不夠,再請,錢不夠,找趙吉夫,噢,對了,我要介紹你認識祥記商行的經理趙吉夫趙老闆。那是我的商行,他當經理,管事。」
劉公館是建在法租界的一幢很起眼的小洋樓。整個風格完全是巴黎式的,拱形落地長窗,從外觀看,就很是氣派。底樓中間是一個寬大的客廳,可容五十人作雞尾酒聚會。兩側一邊是家庭餐室,一邊是小會客室。後邊是傭人和廚師人等的住房和廚房。再往後,是個小巧的花園。花園的草修剪得像一張做工精細的毛毯。草坪上留出了一塊作網球場。劉宗祥不喜歡體育鍛煉。他認為人活著就是體育鍛煉,人死了就意味著他的體育鍛煉結束了。與其瘋跑一陣,不如談一樁生意。跑與談生意都是鍛煉,跑沒有賺頭,做生意有賺頭,何必呢!他修個網球場純粹是擺樣子或有洋人來讓他們蹦噠的。花園的四周多是月季,間以枸杞。月季每月有花,開得熱鬧,像生意一樣,總是紅紅火火的。枸杞自然有當藥材種的,而劉宗祥種枸杞,純粹是一種情緒。他總是忘不了柏泉鄉下坡坎路邊那一蓬蓬綠茵茵搖曳著的枸杞,忘不了枸杞清香清香的枝條,忘不了枸杞那相思果樣的紅果。在漢口這麼多年,每年的仲春時節,他到后湖踏青,總要順便采一些枸杞尖回來,親自下廚,做一盤涼拌枸杞尖,然後倒一杯法國路易18葡萄酒,自斟自飲。劉宗祥的黃陂廚師也知道涼拌枸杞尖這道菜,但無論如何也弄不出劉宗祥拌出的味道。黃陂廚師向劉宗祥討教過,劉宗祥笑而不答,讓黃廚師一臉霧水。劉宗祥請馮子高到家裡吃過枸杞尖,亦曾稱妙不絕,但對那什麼「路易18」,卻連說不敢恭維。
「哪裡喲,您家,都是秀秀做的咧。」張媽見眾人都放下了碗筷,起身收拾,輕手輕腳的,沒有一點聲響。
「劉老闆,劉先生,我想……」趙吉夫平日說話就有些不幹脆,今天尤其吞吞吐吐像牙疼一樣。那語氣,不是經理同老闆商量事情,而是一個落水的人在向岸上的人乞救。
他翻身起來找衣服。
三狗子盯了秀秀一眼。光線不好,秀秀的臉模模糊糊的,更現得圓潤。三狗子仰脖一口乾了杯中的殘酒,意義不明地搖搖頭,嘆一口氣,心裏一陣感慨:
「先生,這是一兩銀票,您家先收起來,不夠,再說。」三狗子把銀票放到走方郎中手邊的桌子上,「不過咧,醜話還是說到前頭,診病是救命的事,您家可要過細咧。不過細,說不到哪天哪根骨頭也出點毛病呢?」三狗子這些話,屬於場面話,也就是說說而已,但在走方郎中聽來,很可能是嚴重的威脅。
走方郎中喝乾杯中的茶,連茶葉渣子都抖抖地倒進嘴裏,見杯壁還留有兩片,抖不下來,就用手指摳下,填進口中,叭唧叭唧嚼得響。
秀秀在門口朝爹和叔回家的方向望。那片跌跌撞撞的樹葉從她身邊擦過,停了一下,像是要對她說點什麼,終於沒有說出來,又猶猶豫豫地晃走了。
「莫慌,像是一江春茶樓出了么事。」劉宗祥知道一江春茶樓,這是四官殿最大的一家茶館。茶館門口圍了不少人,茶館二樓沒有客人,格子窗被砸得七零八落。
做豆腐腦,與做豆腐沒有什麼區別,要本錢,要一套家什。賣熱乾麵、涼粉涼麵,同樣要本錢要家什。再說,這蚊蠅孳生的臟地方,棚屋低矮逼窄,住人只能怨自己命不好,這地方做出的面哪個吃?漢口的熟食生意雖然也有肩挑手提的小販子,但他們多不住棚戶區。王利發的爹賣油條,是空籃子到油條鋪子買了后,再提了中午夜晚到茶寮酒館戲園青樓這些地方轉,遇那喝茶喝寡了肚子、喝酒喝麻了嘴巴、嗑瓜籽嗑木了舌頭、玩婊子玩疲了骨頭的快活人,就著熱豆漿或蜂蜜茶,泡一兩根軟耷耷的油條,那份滋潤,恐怕個中人也難以言表。
「爹,桶咧?」秀秀揉了揉眼睛,起身要去找叔叔。
「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先生,天道熱,把茶攤涼一點再喝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