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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1911年——吳秀秀 馮子高

第十章 1911年——吳秀秀 馮子高

「罵哪個?罵你背時的爹!漢柏乖,哪有這大的伢還要人抱的嗄!」劉瘌痢疼這個孫子,口裡說不抱,手卻把漢柏抱了起來。孫子一抱在懷裡,甜蜜蜜的笑就從花白的鬍子里流出來了。
「不行,秀秀,趕快安排馮先生走,越快越好!不是別的意思,是剛才被穆勉之看到了。你要曉得,他不是個良善之輩。」劉宗祥緩過氣來,急急地解釋。「不是我這個人多疑,我親眼看到的,他往租界那邊去了。你快去安排,跟馮先生解釋清楚,那個姓穆的傢伙,是隨么事都做得出來的!」
「聽馮先生的就是了。張某和張某的兄弟們,都是粗人,細事情哪,動文墨的事情哪,弟兄們做不到。出力氣呀,割頭換頸為朋友兩肋插刀的事情哪,弟兄們倒是不眨眼睛的,您家!」張臘狗反應很快,馮子高一開口打「啞謎」,他就聽懂了。
「張,中國話怎麼說?情場得意,賭場失意?你,輸了錢,得意,情場得意?」紅鼻子杜拉同這位中國包打聽很熟。這位身兼日俄德法英多國包打聽的中國人,平日陰沉得很,只有喝酒打牌才有笑臉。聽說,這個中國包打聽最近討了個小老婆。這小老婆還是他妻子前夫的女兒!「張,你雖然輸了錢……給我,但是,還是,還是應該,應該請我喝……喝一杯!」
黃興很有興趣地聽劉宗祥介紹柏泉,介紹柏泉對岸的山水、地形,時不時還幽上一默。
「咿!狗日的,為么事要打老子的黑槍?」這念頭一閃,順便向馮子高瞄一眼。這一瞄的眼光很複雜:橋歸橋,路歸路;恩,記得,仇,也是不會忘記的。
「是哪個支那狗的破玩藝,擋在這裏?」杜拉發現吳三狗子的車停在附近,不舒服的心情彷彿找到了出氣的地方。他一邊嘀咕,一邊用棒子敲打車蓬。其實,這輛車沒有停在租界里,停在宗祥路邊的華界內。非租界地,是可以停放黃包車的,即使不能停,也不關杜拉們的事。
「死一個人,太簡單了!」
張臘狗記下了,這漢子的嗓音不厚重,不像是條蠻老的喉嚨。還有,口音也是鐵路沿棚戶那邊的。那邊人的口音既不像黃陂口音,又不像孝感口音,但又與漢口城內的口音有那麼一點區別。到底區別在哪裡,又說不出所以然來。
「張先生,支持,那是自然的,你儘管說吧!」聽張臘狗這樣忠心耿耿地表態,查理果然上鉤了。
「嘿,這,這真是,真是不曉得是么樣長成這樣子的!」劉瘌痢自言自語,眼裡也流出茫然來,手就向棉襖衣襟插了進去。
「呵,不是的呀,今年的風就是腥!」先生小聲嘀咕。乘客話里的意思,吳三狗子聽不明白。后湖除了淤出的田地種了莊稼和修了房子外,大部分湖盪水凼,蘆葦成林,野草鋪甸,自生自滅,自有一股水腥草腐味。往年,有城牆擋著,城內與鐵路外的棚戶和湖區一帶,形同兩個世界。城牆一拆,后城馬路一修,加之劉宗祥的填土公司近十年的經營,城內已與鐵路邊的面貌大致相近,也是市廛喧嘩的格局了。只是城牆一拆,后湖潮濕的挾裹著水腥氣的北風,敞敞揚揚地往城內涌,總在向沿江的人們提醒一個事實:我們都是漢口的!
爆炸發生在宗祥路靠華界這邊,距花樓街口只幾步路的小樓里。吳二苕拉著劉宗祥剛剛穿進宗祥路,離花樓街口也就十幾步的距離。「好險!再往前走一點,差不多就要挨炸了!」吳二苕把剛戴上的草帽又摘下來,當扇子下意識地扇,心裏暗自叫險。
「宗祥老弟,為何還未離去?」馮子高一臉關切。對於張臘狗,馮子高心裡有數。他根本不相信劉宗祥會摔椅子。「噢,克強兄,介紹一下,這位是此地主人劉宗祥劉先生,昨日晉見黎大都督,甚有褒獎。兄弟潛伏之時,多得劉先生鼎力支持咧!宗祥老弟,這位您家想必認識的,不然,想必也是心儀久之的──這位是革命軍大元帥黃興字克強的黃大元帥!」
「你不信邪是不是?老子說的還有錯?」劉癩痢勸過兒子。
「周公見諒,劉某不是不放心,也不是不愛國。只是想讓各方都舒暢。這樣,就想多問兩句。」劉宗祥還是不放心:這一片地皮有好幾百畝,不是個小數字。要一口氣買下來,得很大一筆資金。而且,這筆資金的周轉絕對不是很快的。他必須把「醜話」說在前頭。「如果是諸位的公議,劉某自是鼎力參与。只是這塊地皮頗為不小,劉某雖說不賺,本還是應該收回來的吧?如果連本都不收回來,諸位一定會在心裏罵我劉某人矯情了。」
這次華商漢口商會在一江春茶樓舉辦的午餐會,是華商漢口商會會長周伯年提議的。周伯年是會昌錢莊的老闆,會昌錢莊是漢口最大的華資錢莊。周伯年與各洋行買辦的關係都處理得頗為融洽。多年來,各租界特別是英法德租界,明裡暗裡向華界蠶食膨脹,后城馬路一修起來,又有意向後城馬路北側明侵暗占。后城馬路的地皮,是多年前劉宗祥買下的,只是還沒有找到合適的投資夥伴。洋人租界曾向他買地皮修了宗祥路,而現在卻不買了,只是一味地蠶食。劉宗祥出於種種考慮,一直引而未發,不好多說什麼。今天的午餐會上,周伯年及一干華商,向劉宗祥提出:由漢口華商集資,購下從大智門到循禮門一段后城馬路以北的全部地皮,用來修建與租界樓房分庭抗禮的「模範居住區」。這建議對於劉宗祥,自然是相當於「瞌睡來了,剛好有人給送了個枕頭來」。
但劉宗祥沒有急於表態。他要摸清底細。這片土地的出手或開發,是劉宗祥多年的心病。而這麼快地找到出路,讓他有些高興得猝不及防。他不想給人這樣的印像:這是一條饞嘴的餓魚,見了餌就咬。
一股沒來由的暢快|感湧上心頭,張臘狗明白,不會再有「背娘舅」的事發生了,起碼最近不會再發生這種事了。
漢口的叫花子,在丐幫中屬「兩湖」一派。所謂兩湖,大致是長江中下游一帶。張臘狗的娘清楚,上起硚口玉帶門下到沙包,哪一段是哪個甲頭掌管。近十年,四官殿這一帶,最大的幫口歸屬「癆病殼子」。只是這「癆病殼子」只聞其名,未見其人,很少在街街巷巷露面。
「查理先生剛才談起車夫鬧事圍攻英租界的事,聽說劉先生可以出來說一說?」皮蓬·杜作了個請劉宗祥坐下來談的姿勢。
紅鼻子杜拉昨夜輸得很慘,到現在仍然神情沮喪。他摸摸口袋,下午的酒錢還沒有著落。他甩甩手上的棒子,渾身酸疼。
他回頭去找那個稱他為婊子養的扳罾人,沒有找到,只是聽著那一聲漢罵拖著天籟般的裊裊餘音,仍在江河交接處回蕩。直到餘音隨江水去得遠了,他才似沉酣方醒樣,朝漢口四官殿的方向望了望,轉過身,看到他爹的背影,仍木樁子樣地釘在禹王磯頭,似仍在朝大江尿個不休。
「哦哦,張先生娶了繼女做妾?」馮子高聽了尹篙子沒有多少順序和邏輯性的介紹,大為驚訝。「噢,于情,或可恕也,于理,卻是大大的不通!」
「嗬嗬嗬!么風,香風唦,蠻大的香風呀!」馮子高隨俗,跟著打哈哈。他了解張臘狗尹篙子這些人。這是一群地痞。地痞在宋代以前被稱作「氓」。這些人像掉到灰塘裡頭的豆腐,吹也吹不得,打也打不得,但他們又是漢口的一部分。漢口這個碼頭城鎮,就活脫脫是一條大躉船。長江的水流過來,又流走了;漢水流過來,也流走了。各地人等,也像長江漢水的船呵,木排呵,在這躉船上靠一靠,又到別處去了。只有張臘狗尹篙子這些人,永遠不會走。他們永遠像螞蟥叮在插禾人腿上一樣,叮在漢口這條大躉船上。他們雖然是螞蟥,但正如田裡必然有螞蟥一樣,漢口少了他們,反而不成其為漢口。
街上的火一燒起來,穆勉之就從牛皮巷往租界這邊跑,什麼都沒有帶。帶什麼呢?錢么?錢早就存進了租界銀行。屋子裡這些破家爛伙,值得了幾個小錢!再說,只要人活著,什麼賺不回來?「只要老子的尿屙得直,老子就能再打出一片天下來!」穆勉之與驚慌失措的老鼠們一起在街上跑。老鼠畢竟是老鼠,比穆勉之自然是蠢多了。它們從燒著了的房子里,往還沒有燒起來的房子里跑,從屋子裡頭往陰溝里跑。只有一隻特大的短尾巴老鼠,一直從牛皮巷就跟著穆勉之跑。短尾巴老鼠也不超過穆勉之,只是離他兩三尺遠,不即不離地跟著,很像是穆勉之養的一隻寵物。經過紫竹苑的時侯,穆勉之猶豫了一下,是進去呢還是不管呢?稍微停了停,還是跑過去了。
馬蹄「得得嗒嗒」的聲音和節奏,像木琴獨奏,把幾個孩子都敲得睡著了。
「哦,黃大元帥,久仰了!劉某有幸參与武昌黎都督升壇拜黃先生為大元帥的盛舉,只是雲嶂深隔,無緣同大元帥接晤!」劉宗祥雖然客氣,但話音里,卻有對革命軍魚龍混雜的嘲諷。
尹篙子忽然想到應該說一說自己的寨主張臘狗。既然客人是香堂老大的朋友,說一說朋友,可以調節氣氛。
「嗨,劉老弟,我們之間還不知心么?古人說得不錯喲,人與我同耳!老弟呀,我只囑咐一句,您我道不同,但尚可與謀。我的蝶兒就託付把您家了咧!不是跟您家說過,要多做幾個窩么……」馮子高正往要緊處與劉宗祥話別,被張臘狗打斷了。
「你看看吧,姑娘。」屋裡點了一盞油燈,在寂而黑的夜裡顯得特別的亮。四十多歲的壯漢李大腳,鐵塔樣的身子擋住了一半的燈光,巨大的身影從屋頂一直映下來,拖到地上,愈益顯得他人影不分,像玉皇大帝靈霄殿里的巨無霸。
「算了,討飯的,莫在這裏嚼牙巴骨!前世冇修好,今世討飯,未必來世還想討飯?我老婆子有兒子冇養好,總還是個扳痧弄錢養命的兒唦!回去跟你們的甲頭說,你們是那個地界的呀?是『十不全』的人咧還是『癆病殼子』的人哪?凡事只能打九九,莫打十足!有么事找我那個短命的兒子出氣去,到這裏來煩姑娘婆婆們,算個么本事!」
天很熱,漢柏玩得汗兮兮的。王太婆過來,把漢柏叫過去:「太太說到后湖去了。來,漢柏呃,先洗了手再吃東西唦!」
就在尹篙子拖著凄厲的哀嚎往後跑的剎那間,他旁邊的幾個民軍士兵,不知是感染了恐懼,還是服從「尹管帶」的命令,也站起身來,扔下武器,怔了怔,懵懵懂懂地跟著他們的管帶朝陣地後頭跑。也怪,這麼好射擊的目標,清軍陣地上居然沒有射過來一槍!
這棵柏樹讓劉宗祥好生失望。主幹很粗,樹冠也很雄闊,枝杈也虯曲有致,卻有一半的葉子是黃萎萎的!
可是,劉宗祥卻說不動鍾毓英。
「不是的,沒有打算把她帶走哇。這姑娘還是請您家們幫忙養啊。我想我馬上要走了,跟我的丫頭告個別唦!」馮子高已經換衣梳洗,除了眼裡有血絲、臉色蒼白外,神情依然從容。「宗祥老弟,呵,不喊老闆了吧,就叫您家一聲老弟罷。炎暑過去,恐怕就是多事之秋了咧,您家們都要多保重咧!聽說一個老和尚給您家留了幾句順口溜,蠻靈驗的啵?嗬嗬嗬,小女拜託,後會有期後會有期!」
「劉老闆儘管放心,這是商會諸公的意思。資金嘛,絕無問題。劉老闆,您家賺還是應該賺的。不過咧,說句笑話,也莫要把耙子挖深了。挖太深了,可是承受不起喲!要是真讓自家人都承受不起,于劉老闆未必是件好事咯!」周伯年不喜歡劉宗祥這種對華商流露出的不信任,他的話里也就含了這層意思:要是我們不買,讓租界去蠶食,你劉宗祥還有什麼好法子?我們買,讓你賺,是救你,這種簡單的算盤,你劉宗祥還算不過來?
挾著人肉焦臭、腐屍惡臭的東北風,一陣陣地往民軍陣地上刮。尹篙子伏在一截頹垣後頭,一陣陣作噦。這個平日裏手狠心硬的漢子,不知怎麼回事,心裏直是一個勁地敲鼓、打顫。
十天前,劉宗祥過江到武昌省城,由馮子高領著,拜會了革命軍政府都督黎元洪。黎元洪接待劉宗祥禮貌周到。不知是知道劉宗祥地皮大王的名聲呢,還是因為有馮子高這位知名人物陪著呢,總之,全副戎裝的黎元洪降階相迎。最近,馮子高被軍政府派往漢口,並負責指揮由漢口民軍擴編的一個協(旅)。
劉瘌痢的話果然象一劑清熱解表葯,把劉宗祥胸中的鬱悶化解了。其實,這道理,劉宗祥何尚不明白?他經營的主要是地產,雖然也有一些房產,這些房產這次絕大部分都毀於大火了。但是,地皮還在,還可以蓋房屋建高樓。再說,被燒的房產,或租或賣成本早就收回來了!柏泉鄉下和漢口相比,劉宗祥覺得,他的腳踏在鄉里,而他的血和肉,卻貼在漢口!腳可以任何時侯說拔就拔|出|來,說踏回去就踏回去;而漢口,一旦離開,哪怕就是現在這樣短暫的離開,也有一種傷感在蔓延。這種傷感如果蔓延開去,會蔓延成撕皮裂肉的疼痛!
他想到劉園去。一來小憩,二來也許能會會秀秀。他們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在一起了。
吳三狗子的伢,雖然比漢柏還小,但在輩份上卻與秀秀一般高,照理是漢柏的堂舅輩,喊聲小叔,也是尊重輩份的意思。
漢柏攆著蝶兒在樓下飛跑。祁小蓮牽著兒子在蹣跚學步。漢柏肚皮上那塊怪兮兮的圖案樣的胎記,被汗水濡得濕淋淋的。
張臘狗萬萬沒有想到會在這裏碰到陸疤子的婆娘伢。處置陸疤子之前,幫里有弟兄說情,張臘狗既不點頭,也不搖頭。他不能放過陸疤子。棋已經下死了,不可能悔棋,水已經潑出去了,么樣收得回來咧?人已經得罪了,放出來,不一樣耿耿於懷?幾年不見,那雜種的兒子伢都長這麼大了!
「呃,怎麼冇跟秀秀他們一起走咧?」馮子高很是驚訝。依秀秀的為人,絕不會丟下張先生一家不管。
唱漁鼓的跛叫花子夾七夾八,一張口一大串,說得黃菊英臉煞白。隔壁左右幾戶人家平日不跟張臘狗一家來往,一是怕張臘狗,二是煩黃菊英的嘴巴臭,一天到晚找人罵,顧街坊面子,見面頂多打個招呼。這些時,張家門口像糊了糖浠子引來螞蟻一樣,不知有幾多叫花子上門,隔壁人家也像看戲一樣,一天不知要看幾多新花樣,聽幾多稀奇古怪的花板眼話。這個抱漁鼓的叫花子,剛才的一串話里有骨頭,刺著張臘狗和黃菊英「拖油瓶」女兒素珍。街坊們一邊暗笑,一邊想:怪了!這叫花子為么事跟張臘狗一家人作對咧?好大的膽子喲!對張家的這種隱私事,叫花子為么事曉得這清楚咧?
早春二月的太陽,懸在長江和漢水交匯處的天上,被一陣一陣潮潤凜冽的風揩抹得毫無血色,蒼白清瘦得一如三秋冷月。
黃菊英頭上纏了一塊頭帕,實在被叫花子把腦殼鬧疼了,端一碗飯倒在跛叫花子碗里。
指揮部隊作過河準備的張臘狗,爬上堤來,準備向馮子高彙報,抬眼看到陸疤子的老婆王玉霞一行,就趕快車轉身,又下堤去了。張臘狗曾經考慮過是否還要繼續跟著馮子高,考慮的結果,最後還是決定一條心跟下去。他想,人一輩子沒有很多機遇,而這打江山的機遇不是每個人都能夠碰上的。危險自然是有的。世界上么事都有危險?運氣不好的人,洗臉都會淹死在臉盆里!這大的革命事情,就像是一場大賭博,注下得越大,輸的危險雖然也大,但贏的可能也大得很咯!
「噢!也是的,姓穆的個缺德貨是隨么事都做得出來的!」秀秀馬上聯想到穆勉之對劉宗祥下迷|葯,把他搞到紫竹苑裡去的事。
初冬的北風,把濃濃的煙和熾熱的熱浪都向江邊趕過來。馮子高眼見漢口最古老最繁榮的商業區、居民區化作了火焰山,腮幫子上的肉咬得一竄一竄地動。戰爭把馮子高從書生變成了軍人,但馮子高仍然頑固地保存著讀書人愛動感情的毛病。這毛病他不是有意要保存的,是時不時自然流露出來的。慈不掌兵的道理他明白,但眼見自己的隊伍中那麼多戰士都橫屍戰場,剩下的又是這般的無精打采,現在又要退,要向南退過漢水!他不願退,他真希望能在這大火中與馮國璋再惡戰一場!
在牌桌上,杜拉是以酒代茶的。這樣做是有道理的。賭場是中國人開的,酒對紅鼻子是敞開供應的,而且,最重要的是,賭場里這敞開供應的酒是免費的。像紅鼻子這樣的薪水,絕對不能這樣狂喝濫飲。杜拉雖然有洋人的優越感,卻沒有張臘狗這樣的中國人有錢,沒有這些中國人千奇百怪的來錢路子。衝著錢和酒,紅鼻子杜拉不能得罪和小瞧張臘狗這樣的中國人。
劉宗祥雖然身兼兩樣買辦,但他始終記著皮埃·讓神父的話,馬就是馬,驢子就是驢子。絕對不能做騾子。騾子或許是物種學家的得意之作,但絕對是一種生靈的悲哀。劉宗祥也始終記著父親傳下的空色方丈的偈語,那「楊即洋」的推斷讓他信服。為了達到「興」的目的,他可以依附在「洋」身上,他甚至可以裝成是一匹騾子,讓那些喜歡騾子的變態者們高https://read.99csw.com興高興:看,這是一頭多麼馴良的騾子!騾子的特點就是既有馬的力氣又無馬的脾氣,既有驢子的耐性卻無驢子的犟性。劉宗祥的這種扮演,多年來證明是成功的。
「查理先生,一般來說,客人總是誇獎主人家狗的。」皮蓬·杜聳聳肩,兩手一攤,做了個愛莫能助的手勢。「我很願意把您的話當作誇獎的話來聽。」
「張,你,今天,栽了跟頭罷?」紅鼻子杜拉踉踉蹌蹌,隨著張臘狗從租界內那棟他們聚賭的小樓走出來。今天,是紅鼻子杜拉值夜班,不然,他才不會放張臘狗走呢!平時,與張臘狗玩牌,杜拉輸多贏少。今天他贏了,而且贏得不少。自從杜拉打死黃包車夫吳三狗子,英租界當局為了保全杜拉,安排他值夜班,免得白天在街上晃悠,黃包車夫們見了出麻煩。杜拉對此很得意。打死一個支那人,一個出臭汗的苦力,惹得三千多車夫和市民鬧事圍沖租界。最後怎麼樣呢?還不是裁斷臭拉車的「不慎自行跌倒街上,租界出於人道,命巡捕抬進租界內診治,不幸身亡」,就完事大吉么!更讓杜拉好笑得翹大拇指的是,英國領事為此「照會」湖廣總督衙門:「……對於英國僑民的人道主義行為,中國漢口市民不但不生感激之心,反有圍攻租界之舉,實屬排外思想作怪。民眾愚蠢如此,殊不可怪,而漢口當局竟強詞奪理,一味糾纏,租界對此遺憾之餘,特提出嚴正抗議……」
「查理先生哪,請相信我,我會處理好這件事的,用我們習慣的辦法……」張臘狗把到手銀票在手上拍一拍,顯出一種神秘的漫不經心。
「長江,到秀秀那裡去看看,是不是都走了?」馮子高吩咐李家大花子。參加漢口民軍后,馮子高為李家花子兄弟正式取了名字:大花子叫李長江,小花子叫李漢江。「要是還有人冇走,就叫他們趕快過河!」
旁邊一間廂房的門咿呀開一條縫,一個束冠作道士打扮的腦殼探出來,見劉瘌痢在禮神,還有一位洋人打扮的先生陪著,就又把腦殼縮回去了。
是秀秀的老師馮子高先生,常到秀秀這塊來坐的!張太太對丈夫。
劉宗祥是懷著對中西宗教基本教義的大徹大悟,告別自己的家的。他來到街上,嗅著從后城方向飄過來的硝煙味和焦臭味,心情竟一片平靜。那種由這些味道引起的戰爭的聯想,如彈雨橫飛,血肉橫飛,政治交易和最終的金錢交易在戰爭的沙盤上化出的唾沫橫飛,都已經再不能讓他思緒遄飛,不能讓他運籌幃幄,不能讓他激動讓他繞室彳亍夜不能寐!
「來,祥伢子呃──!屙!屙呀!打個尿噤,人就清醒多了!」
客人在花樓街口叫停,客客氣氣地付了錢,往洋街對面的一棟小樓進去了。吳三狗子目送客人進樓,轉身又朝四官殿碼頭去。他想還等幾筆生意,從武昌過江來的人,常常有要坐車的。等了好久,見沒有生意,就又朝後城馬路方向走。
「么樣,劉老闆,看您家這個相,像是蠻不是不服氣呀!」張臘狗越說越興奮。他想,他雖然是青幫的一方寨主,畢竟是個小廟的小鬼。他做包打聽,也就是外國人的一條狗,被惡聲惡氣地呼來喚去的,真要哄外國人一盤,還不曉得要費幾多心思。他張臘狗搞點小錢只能是小打小敲,像貼在水底的喜頭魚,上頭有青魚、鯇魚、鯉魚,甚至一股泥腥氣的鰱子魚、胖頭魚、小黲子們都在他上頭,那些魚吃剩下的渣子,才輪得上他張臘狗這樣的魚!哪裡能像這狗日的劉宗祥,吃洋飯,屙洋屎,洋氣薰天,成日價鼻子翹得高高的,幾十萬幾百萬地賺得輕飄飄的!要不是革命,老子么時侯才能夠踏進他的劉園!
「呃,剛才是哪一路的英雄呵?狠得很咧!像是專門跟洋人作對的咧!」這是失去了漁鼓的那個獨眼叫花子。當然,現在他是兩眼放光,在如此烏漆巴黑的暗夜裡,他的眼睛尤其有神。他那「神眼丐」的綽號,不是憑空得來的。「那個被勒著背起跑的傢伙,是前些時把個黃包車夫打死的紅毛巡捕,叫紅鼻子。個狗日的,聽說是蠻壞,壞得流膿咧!早就該死的!也好,就讓姓張的雜種多活幾天吧!」
張彪可不是個良善之輩。
「劉,請查利先生一起來坐坐,噢,查理先生你應該是認識的。」皮蓬·杜握著劉宗祥的手,另一隻手在他肩上按一按。這一按,劉宗祥感到有內容,用心良苦。
「查理先生,您家們肯定有,錢,就是您家們把它叫英鎊的……」
「唉,苕兒子哦,人家枕頭底下的熟肉,你么樣吃得到口咧!」李大腳又嘆一口氣,心裏深深為兒子惋惜。他明白,兒子的這種暗戀毫無希望。
劉瘌痢邊摳肚臍眼,邊朝江邊走。他也不知道自己到江邊去做什麼,劉宗祥也木木地跟著。來到江邊,劉瘌痢從肚臍眼處抽出手來,放到鼻子底下狠勁地聞了聞,忽然興奮了,對著木獃獃的兒子叫……
「查理先生,措個什麼事?我們中國人的事,您家是難得搞明白的。當然,我還是需要您家的支持……」張臘狗表面上小心翼翼,實際上心裏高興得很。他還準備盤弄這個傲慢的英國人一下,在他身上發點小財。
「他自己累得倒在地上!支那豬!」紅鼻子杜拉往租界內退了幾步,揮著棒子耍賴。
她不止一次見過親人的死,體會過親人慘死的悲痛與惶恐:先是爹,后是叔;她見到過仇人的死,體會過報仇的快|感;她見到過洋人的死──說不上是不是仇人,就算是抵命的人吧,也體會過報仇雪恨的快|感。但是,到頭回味起來,除了爹和叔慘死的悲痛和惶恐有一種刻骨銘心的真實感之外,報仇雪恨的快|感卻蕩然無存。實在要去回憶要去咀嚼,反而泛上一層苦澀和無聊。秀秀很感激劉宗祥的爹。這個已現出龍鍾老態卻精力旺盛的老人,這時把他們都接回鄉下去,實在是太及時了。秀秀越來越深切地感到,漢口讓她長大,讓她豐|滿,漢口也讓她身心憔悴,讓她惶恐不安。她似乎聽到了故鄉田野綠色的呼喚。她瞥一眼與「公爹」並肩而坐的劉宗祥,想在他臉上找到共鳴。而劉宗祥父子倆的臉,都對著初冬時節青蒼蒼的龜山。
自從同李大腳和一些車夫「背娘舅」,結果了十幾個英國人之後,秀秀象變了一個人。她再也很少想生意上的事。她顯得比任何時侯都沒有了慾望,像出過大力流過太多汗虛脫了一般,整個人從內心到身子骨,都軟綿綿的沒有力氣,整日價生活在棉花堆上,與這個世界一起顫顫地浮。她知道,見過死亡,製造過死亡,她再也不會對任何災難束手無策。人生在世,還有什麼比死更大的災難呢?還有什麼比製造死亡更難做的事呢?
已近黃昏,清軍又準備進攻了。隱隱聽到對面陣地上隆隆的戰鼓聲。起義軍的陣地前,所有的建築都被燒得精光。一個挨一個一個疊一個的,都是起義軍戰士的屍體。清軍火器精良,糧秣彈藥有火車從北邊源源運來。參戰的革命軍絕大部分是像張臘狗這樣的民軍,既未經正規訓練,且匆匆組編,加上武器不順手,所用的火藥,槍常常是扣半天扳機都難得響一聲。
「老娘今天口裡是一句都冇罵咧!」老太婆把拐棍在地上頓了頓,渾濁的眼珠子閃出惡狠狠的光來,「不管是『十不全』也好,『癆病殼子』也好,你們回去說,苗家巷這個老討飯婆子,還要靠不爭氣的兒子釘一副棺材板子咧!莫慌,把漁鼓留下來再走!不聽?不聽也好說,老娘訪出你的根,上到硚口下到四官殿,老一派的叫花子出了山,拆你們的廟,散你們的排子骨!」
「個小雜種,這倒還是個禍根咧!」他不想同王玉霞這女人打照面,他承認,在這個女人面前,他張臘狗心虛。
馮子高剛走不到半個時辰,一隊槍兵從四官殿碼頭包抄過來,把一江春茶樓和秀秀的住處圍住了。
再一次朝周圍打量了一遭,劉宗祥似永別一般,一言不發地轉身出去了──他能說什麼呢?世上的快樂或痛苦,都是一種感覺,用皮埃·讓神父的話來說,痛苦和歡樂,這兩種感覺之於一個正常的人只是換個角度去感受罷了。從這個意義上看,痛苦和歡樂都是人自己找的,這就象腳上的繭子,是自己走出來的,與人無尤,與世無尤。
看見劉宗祥,漢柏丟下蝶兒,飛奔過來,撲進爹的懷裡:「伯伯,伯伯!拿么事好東西我吃啊!」
穆勉之進法租界劉宅大門的時侯,下意識地回頭瞄了一眼──事後,穆勉之很後悔,他品出這個回頭瞄的動作是自信心不足的表現,是一種非主人的習慣動作。就因為這回頭一瞄,他才發現這隻小貓樣的大老鼠。不過,他並不知道這隻老鼠是從牛皮巷跟過來的。這隻老鼠見穆勉之進了這座很氣派的樓房,本來也打算跟進去,但想想剛才穆勉之那眼光不甚友好,稍作猶豫,穿過花園草坪,鑽進旁邊一家平房去了。
「噢,親愛的董事長先生,我以為您是生意上的事找我呢!或許是法國朋友有什麼麻煩?我是中國人,是為法國洋行法國銀行服務的中國人。如果我是您,董事長先生,會只跟屬下談生意,而且,如果自己的下屬被別人侮慢,我會像自己受到侮慢一樣,會生氣的。」劉宗祥向他的上司笑著點點頭,沒有坐下,「如果您再沒有別的吩咐,我要回辦公室了。董事長先生,我手頭還有很多事要處理呢!」
「秀秀姑娘,你的意思,不說我們也明白,我們咧,都商量過了,慢慢來,總要讓洋鬼子一命抵一命就是了……」李大腳做了個掐頸子的動作,又朝站在黑影里的兒子掃了一眼。李大花子站起來,朝門外一探頭,進來兩個人,一人拉根繩子,拖死豬樣地把紅鼻子杜拉的屍體拖出去了。
爭奪大智門的激戰,已經打了三天了。
「先吃藥!馮先生在這裏,冇得么危險的!」秀秀最近有些憔悴。劉宗祥知道是為她叔叔的死傷心。他順從地吞下藥,一股濃郁的芳香之氣從丹田升起,直貫囪門。
漢口保衛戰,打得太慘烈。大智門一帶就逐屋逐巷地爭奪了三天!棚戶區已成了一片廢墟。民軍戰士的屍體,從鐵路沿一直鋪下來,鐵路兩邊的水凼子,裡頭盛的不再是水,全是殷紅稠黏的血!硝煙散后,漢口市民出來收殮民軍──漢口子弟兵的屍體。因屍體太多,一時無法正常棺殮下葬,就碼成六大堆,坑葬于大智門附近。葬處成為漢口的一個新地名──六大堆。近半個世紀后,這裏修築起一處辛亥革命烈士陵園,但老漢口人,仍然把這裏叫「六大堆」。
「先生回來了?」二苕湊過來。他為他的老闆擔心,見老闆回來了,他也就放心了。
「搞么事?要死啊!」馮子高來不及做別的制止動作,只來得及大喝一聲,那士兵懾于這聲喝斥的威嚴,手一抖,垂了槍口。張臘狗尋聲朝後望,眼角餘光瞥見了尹篙子營里的那個士兵垂下的槍口。從槍口的方向看,剛才肯定是對準他的!李家花子兄弟朝馮子高瞄一眼,兄弟倆又對視一眼,似有些惋惜地嘆一口氣。兄弟倆動作很小,馮子高沒有注意到。
戎馬倥傯,激戰就在眼前。明顯敵強我弱,勝算不多。黃興和馮子高心裏都明白。見黃興難得有這麼高的興緻,馮子高極舒坦。到目前為止,他只欽佩兩個人:孫文和黃興。雖然這兩個人的性情和行事風格都相去甚遠,革命見解也很有些相徑庭,但為一件事,一生追求的韌勁,卻是相同的。
現任漢口同知與前任黃炳德同姓,叫黃柳井,本省天門人。這黃柳井黃大人35歲上才「發跡」。發跡後放過幾任知縣,但在任上往往不到一年,就又「候補」了。這樣候補來候補去,竟候補了20多年。不知內情的人說他運氣不好。知情的人則說,都怪他名字沒取好。黃柳井,黃牛筋,總是死摳上古先賢歷代典籍,認死理不轉彎,還有不吃虧的!能夠讓他「候補」到如今,就算不錯的了,還是吏部看他實在是真迂,沒有野心……
「宗祥兄喲,您家到底是商人咯,隨么事都算盡了,都要算到只賺不折才邁腳哇!」馮子高現在不經商了,或者說他從來都是把經商作幌子的,儘管馮子高是個很高明的經濟人才。這與劉宗祥恰恰相反,劉宗祥是以經商為務,而且把世上萬事都看作是生意的。
「人都被你打死了,還要踢!」
「個狗日的,真是個做活的好天氣呀!」「神眼丐」叫花子聆聽著從鐵路棚戶那邊傳來的第一聲雞啼,喃喃自語。
在窗前看到的情景,叫馮子高既吃驚又興奮。
老頭子連說帶罵,才算說動了劉宗祥。
馮子高將文稿遞給牟興國,看著他出樓門,往江邊走了,自己才仔細把文件、文稿又清理了一遍,然後,又踱到窗前,朝街上看。他知道被英國巡捕打死的車夫肯定同秀秀有關係,之所以不及時下去,是考慮到革命黨事業的重大,聯絡點、報社機關地的安全。一旦他貿然出面,暴露自己的身分事小,暴露革命黨人在漢口的據點事大。尤其在這舉事日近的當口,漢口據點遠離省城耳目眾多的衙門,是為舉事作準備的最佳地。要做的準備工作太多了:旗幟、印信、傳單、袖章、新政府閣員安排的花名冊、新軍隊編製表冊……
「呵,張先生,你,怎麼不說話?要知道,你有責任回答。而且,應該作肯定的回答!至於原因,你很清楚,我們是付了錢的!」
上自橋口玉帶門,下至四官殿宗祥路以西,后城馬路以南所有的地段,火勢由點而塊、由塊而片,很快連成了一片火海!
蝶兒已經有少女的身坯了。細長的身材像早春的柳枝兒,杏核臉上,一張紅瑩瑩的小嘴,眼睛大而深陷,長而濃的睫毛像一對蝴蝶,隨著眼睛的眨動忽閃忽閃地飛。蝶兒的鼻子窄而直,像刀削樣地陡峭,讓劉宗祥馬上聯想到皮埃·讓神父所講的巴黎廣場上的那些雕塑。「又是一個美人坯子!」劉宗祥讚歎,「真不枉了是蝴蝶麵店美人的女兒!」劉宗祥想,馮子高為女兒取名蝶兒,肯定是為紀念他的第一位妻子。
「支那豬,耍賴皮嗎!」紅鼻子杜拉用厚重的皮靴朝吳三狗子踢了兩腳。
張臘狗沒有罵出聲來。他雙手垂下,一副絕不抵抗無所作為的姿態。
劉宗祥從二苕手上拿過一盒蛋糕遞給漢柏:「分給姐姐呀,小叔叔呀,一起吃,莫吃獨食!你娘咧?」
一個遙遠的場面在記憶深處浮現出來:也是在這富麗堂皇的劉宅,穆勉之拎著大包小包,全是小伢們吃的用的玩的物件,明是求劉宗祥將拆漢口城牆的工程轉包給他,明的是來看劉老闆,明的是來與劉家的人聯絡感情……噢,劉宗祥喲劉宗祥,你被人家暗渡陳倉襲了漢中你還蒙在鼓裡!穆勉之紅道黑道水裡火里不避諱的人物,一條大事不要命小事不要臉的油頭光棍,竟心細如髮關心起劉家的伢們來了,而且,他對劉家這些姑娘婆婆們的事了如指掌──這麼明明白白的綠帽子,他劉宗祥居然看不見!
地下,死牛樣的躺著紅鼻子杜拉。一根拇指粗的棕繩還套在他頸子上,肥大的紅鼻子已呈紫黑;兩顆眼珠子像石灰坨子,灰不拉嘰凸在深深的眼眶外;塗著一層灰黃舌苔的紫色大舌頭,像一塊瘟豬肝,軟溻溻地從黃鬍子叢中耷拉下來;一絲黏涎帶著濃濃的酒氣,在耷拉的舌尖上懸著,隨時準備滴到地上。地上已汪了一灘薰人作嘔的穢液。
把湯圓用油炸過,趁熱放到芝麻籃子里一滾,湯圓就沾上一層香噴噴的芝麻,酥糯之外又另添了若干香脆。漢口人好吃且不乏幽默,就給這小吃取名「歡喜坨」,形象而寫意。推而廣之,如某人某物惹人憐愛,也往往稱之為「歡喜坨」。
劉宗祥這一忙,也就是一瞬間的事;馮子高先是一驚,立即又一喜,這也是一瞬間的事。
劉宗祥朝鐘毓英臉上盯了一陣,鍾毓英的眼神竟一點迴避的意思都沒有。再看看周圍,養女媛媛靠在小梅身邊,養子昌昌靠在鍾毓英身邊,朝他射過來的眼光,除了顯得極其陌生之外,還有不信任和厭惡的成分。這讓劉宗祥倒抽了一口冷氣!
李家大花子跍在父親巨大的身影里。他時不時地瞄秀秀一眼。秀秀看不清黑暗中的他,他才敢多看幾眼。為秀秀,李家大花子不知怎麼就那麼大的膽子,敢在月黑風高夜襲擊張臘狗!李大花子摸一摸插在綁腿布中的飛刀,心裏一哆嗦。他絕對不是個敢於三刀六洞面對屍體不眨眼的人,要不是為秀秀的親人報仇,他肯定不敢到租界去干「背娘舅」的事。他只敢晚上去墳地捉蛐蛐,所以,當自告奮勇參加「背娘舅」,他的爹李大腳吃了一驚,像盯一個陌生人樣地盯了兒子好一陣子。自從秀秀搬到四官殿去之後,兒子也不幹劉園的輕鬆活,寧願到四官殿去扛碼頭挑腳賣苦力。開始,當爹的很不理解。劉園的活路少而輕,賺得不知比到碼頭賣苦力要多多少。即使扛碼頭賣苦力,兒子也應該與爹一起到集家嘴碼頭去,父子倆在一起也好有個照應。後來,當九九藏書爹的明白了。四官殿有個吳秀秀,兒子戀著秀秀。李大腳雖然不拉車,但他是吳三狗子的好朋友。為好朋友出生入死都是應該的,至於兒子,卻因為暗戀著一個姑娘!
聽劉宗祥出語謹慎,周伯年曉得他心裡頭有一道防線。都是積年的商場老手了,對方的腦殼裡頭,什麼時侯轉什麼圈子,大體可以估得個八九不離十。
老太婆一陣發炸,敲漁鼓的叫花子,才曉得自己是雞蛋碰到石頭上了。能夠從硚口到四官殿叫陣的太婆,肯定不是簡單人物。他朝太婆不停地彎腰點頭,獨眼不停地眨巴,意思是希望老太婆改口,不要讓他留下漁鼓。漁鼓雖不是個值錢的東西,但俗話說,討飯的丟了討飯的家什,這是多大的恥辱!討飯的也有討飯的面子唦!一般人以為討飯的沒有面子,那是他站在另一種立場看。站在討飯的這一邊看,就會明白,討飯與世上五行八作三百六十行一樣,都是謀生的手段,而且是一種十分古老的謀生手段。如果要說討飯也是一種生意,也通。
劉宗祥很喜歡他的兒子,只要從這裏過,就要上樓來抱一抱,親一親,買一些吃的玩的。漢柏可能是全漢口所有小孩中吃洋玩藝、玩洋玩藝最多的,這讓秀秀常嘀咕:「這小的伢,慣寵壞了,以後怎麼得了!」漢柏滿周歲的時侯,劉瘌痢從柏泉鄉下趕來,送來項圈之類外,另帶來一樣奇物:泥巴枕頭。一色的青得發藍的泥巴,錘成了綠豆大小的粒子,混在粗稻殼裡,做成枕頭。一個給了劉宗祥,一個給了秀秀,一個小的,給了漢柏。劉瘌痢告訴兒子,這是20多年前他領人掏柏泉古井時,掏出來的泥巴。這麼多年了,柏泉古井就掏過那麼一次。掏上來的青泥,擱了這麼多年,仍然有一股幽幽的柏子香。劉瘌痢說,他試過,枕了幾年這種枕頭,他從來沒有頭疼過,頭髮到現在都冇得幾根是白的,宗祥伢子娘的火眼病也斷了根。這古井泥,看來是一味神葯,是樣吉祥的東西。孫子的名字,也是爺爺劉瘌痢取的。漢口出生的伢,他想他的孫子像龜山上的古柏,長青長壽,不要忘記了,根永遠在柏泉……
「站住!站住!」離尹篙子還遠的馮子高,不顧清兵隨時開槍的危險,從一棟破房子的窗后跳了出來,對尹篙子和向後跑的士兵大聲呵斥,「站住!再不站住,就開槍了!」
「呵,張先生,您家就是不心疼劉某人的產業,劉某不敢說么事,可眼下咧,這裡是革命軍政府的指揮所咧!再說咧,您家就是打碎一百面鏡子,您家的手打疼了,吃了蠻大的虧,劉某人也窮不了啊!東西打碎了倒無所謂,您家的手打疼了,我劉某心裡不安哪!」
「子高兄呵,要是您家一心一意做我這樣的生意,您家比我劉某人不曉得要高明出幾多啊!」劉宗祥沒有去品味馮子高話中的貶義。他對馮子高說的是由衷之言。在經商上,劉宗祥除了機敏之外,主要是執著。另外,劉宗祥總是善於抓住機遇。多年來,他總是有運氣。而馮子高常常是站在政治學、社會學的角度看生意,他在作劉宗祥「軍師」的日子里,所出的主意,都是從戰略的角度出發的。但是,馮子高骨子裡不是個商人,或者說不是劉宗祥理解的嚴格意義上的商人。相反,在這種血與火交織的歷史時刻,對銅臭的氣味,馮子高變得敏感而易躁。
現在天色晚了,他準備下去看看,看下面到底發生了什麼,看秀秀怎麼樣了。
秀秀正要往樓上走,馮子高牽著蝶兒往樓下走。
連續幾天,宗祥路通向英租界的街口,被憤怒的黃包車夫、后湖民工和市民圍堵。前幾天,英國水兵向圍堵的民眾開槍,打傷20多人,打死14人。現在,圍堵示威的民眾已經有5000多人了!朝廷也被驚動了,嚴令省城巡撫衙門妥善處置。省城一邊派出新軍第八鎮統制人稱「丫姑爺」的張彪率兵過江駐防,一邊讓漢口同知與英國人談判。
「嗨,坐車和走路到底是不同!」還沒有穿過一條巷子,劉宗祥身上汗津津的。
本來,鍾毓英和小梅都想抓緊時間把自己打扮一下。劉公館少有男人的環境里,這兩個尚在青春期的女人,幾乎從來沒有可以打扮過。眼下,不僅有男人了,而且是她們自己的男人!怎麼能以這般不修邊幅的模樣示人呢!自然,鍾毓英是主母,她可以吩咐小梅到廚房幫忙安排伙食,但又擔心自己打扮的時侯,穆勉之與小梅親熱,人家喝釅湯而自己喝潲水,那就划不來了。小梅在穆勉之面前,對鍾毓英就少了幾分忌憚,她也似乎不想讓穆勉之離開她的視線。見穆勉之與鍾毓英站在一起說話,她一會兒端茶,一會兒送熱毛巾,一會兒又把女兒牽過來,說些「您家看,長得幾好呵」之類的話。
如果不是老爹不停地催,要帶上鍾毓英和兩個伢,他劉宗祥不會聽到鍾毓英這怨毒的話!
「劉先生,怎麼把車讓給人家坐,自己在太陽底下踱方步呵!」穆勉之不知何時從哪裡鑽出來,笑眯眯地打招呼,可那聲音,卻冷冰冰的。
這些叫花子都是小關帝廟「癆病殼子」老叫花子的人。「癆病殼子」老叫花子知道張臘狗的娘是討飯的出身,是比他「出道」還早的一輩人。老叫花子深知老太婆為人很有幾分直氣,以為她不會出面管兒子的事。如果知道老太婆會出面,「癆病殼子」老叫花不會用這等而下之的出氣辦法。
「你硬是不信邪?柏泉古井干過幾回?幾百年了,這是第二回干!前一回干,是天旱咧,幹得也不出奇,掏下子就出水了。現出了龍根,劉家才有這20幾年的發旺!」劉瘌痢有些氣急敗壞。也難怪,這次柏泉古井突然乾涸,竟幹得見了底!請人掏了,也沒有效果。他壓抑著內心深深的恐懼,到漢口來找兒子,一核對,武昌首義的那一天,恰是古井突然乾涸的那日子!「還犟個么事唦,肯定是江山更主改朝換代!你要看清白,這回的改朝換代來的不清爽,不光有血腥氣,還有鬼氣。你冇聞出來?老子勸你還是避一避的好。錢是賺得完的?世上的錢是賺不完的呀,命咧,只有一條哇!伢咧──!」
「只怕是全漢口的叫花子都到這裏來了喲!狗日的,一天少說也要打發二三十個!像這樣,有金山銀山也不中咧!」
「請馮先生下來!」劉宗祥感到胸悶的毛病發作了,一屁股坐到椅子上,靠著。秀秀從他臉色上發現他又犯了病,趕忙倒一杯涼花紅葉子茶,從他口袋裡掏葯。自從上次發病後,秀秀親自到金同仁葯堂為他配了一種解救胸悶的丸藥,讓他隨時裝在口袋裡。今天,他竟慌到連葯都忘記吃,可見事情緊急。
「說吧,什麼東西,我們英國有沒有?只要有,你要多少,都給。」
劉宗祥記起來了,這好像是一家日本人開的翻譯社,不知怎麼竟發生了爆炸。
濃煙從小樓頂上滾向半天里,又很快被江風刮向後城,可濃煙卻並不見稀少,沒完沒了地往外冒。火,倒是沒怎麼大燒起來。
「大哥,呵,呵,張大人,出了么事呀,您家?」尹篙子飛快地瞥一眼屋裡的環境。他覺得負有保護寨主的責任。雖然他現在好歹也是民軍的一名管帶,但他始終只認張臘狗,他始終覺得自己還是在苗家碼頭小財神廟的香堂里。
「這下可好,自從死了個該死的臭苦力車夫,中國人就頻繁報復,接二連三地失蹤了這麼多英國人!這都是大不列顛的精英啊!十個,一百個,一千個中國人也換不回他們一個!」查理車過身,盯著張臘狗神情莫測的臉,在心裏惡狠狠地罵。他罵中國人,當然也罵張臘狗,罵這條光吃肉不幹活的狗。「這真是一條狡猾的狗!」查理憤憤地想。
「柏樹應該是常綠樹唦,么樣這樣多的黃葉子哦?這黃也黃得怪,又不像是枯死的樣子,就像是被黃鼠狼吸了血樣的,黃不啦嘰的!」劉宗祥圍著柏樹轉了兩圈,心中剛升起一縷納悶,腦殼裡的那一片空朦瀰漫開來,把納悶翳蓋住了。
這是劉宗祥第一次聽到別人說自己有小老婆。而且,這話還是從自己妻子口裡說出來的!
突然,尹篙子聲嘶力竭地大聲尖叫起來。他一邊叫,一邊把手中的槍往身邊的牆基石上磕,磕不碎,又往牆外一摔,起身就往陣地後頭跑。
玻璃的碎裂聲引進來兩個人,兩個人都箍著紅袖章。一個特高,腰總是佝僂著,他是尹篙子。一個長一張清瘦蠟黃的臉,是在張臘狗門口敲漁鼓惹事的叫花子。連同敲漁鼓叫花子一起到張臘狗民軍中服役的,還有瘌瘡頭叫花子。自然,他們認識張臘狗,只是張臘狗不認識他們。他們是受「癆病殼子」老叫花子派遣而來的。他們的「管帶」是尹篙子。
「這還消說得?他雜種的災躲過去了,財總得折一點唦!」空空兒話音未落盡,人就不見了。
穆勉之知道自己在這兩個女人心裏的分量,知道自己今天是這兩個女人的歡喜坨:「嗨,老子今天權作主人,也當一回假洋鬼子!」
劉宗祥從馮子高那裡知道,秀秀是這場圍堵英租界風潮的鼓動者、組織者。這段時間,秀秀把伢託付給張太太,成天往返於四官殿與棚戶之間。開始,劉宗祥覺得英國人打死秀秀的親叔叔,骨肉親情,無論從哪方面,他都不反對她出面領著人們鬧。鬧出點中國人的氣勢來,未必不是一件痛快事。馮子高還告訴他,「黃牛筋」的漢口同知死死纏住英國人,一口咬定英國人打死車夫,又開槍打死市民的人命官司不放,不改口地要英國人先賠償,繼而交出兇手償命。劉宗祥聽了,一面為黃柳井的氣節叫好,一面在心裏慶幸:得虧當年後湖買地時,不是這「黃牛筋」做漢口同知,如果當年不是黃炳德而是黃柳井,劉宗祥怎能便宜到手這麼多土地?
「算了,爹,回去吧,擔心秀秀她們等。」
告別黎都督,回到劉園,劉宗祥有些得意地提醒馮子高。儘管這時袁世凱派來鎮壓首義革命的軍隊已開到了黃陂,劉宗祥和馮子高都因為太興奮,根本沒有把袁世凱大軍壓境當回事。
查理像一頭關在籠子里的狼,煩燥不安地在房子里走來走去。彷彿這裏已經失火,在煙薰火燎,而他,總是找不到逃出去的門。
查理眨巴著碧綠的貓眼,一點也不明白,但又覺得不宜再問。東方本來就是神秘的。神秘的土地上有很多神秘的東西,這很正常。如果問得太多太具體,查理作為「中國通」,不就露餡了嗎!
「呃,么東西恕呵通喲?」正說到這裏,張臘狗進來了。張臘狗沒有聽到頭尾,隨便接了一句。馮子高來,他很高興。雖然他並不知道馮子高來找他的目的,而且也不熱心馮子高說的什麼革命,但馮子高是官場商界都混得開的人物,又是個學問人,能到他這小香堂來,可以光耀他的「門楣」。支持革命黨是總舵傳下的話,幫規不可違。再說,與革命牽著聯著,多一條線就多一條財路,多一條線也多一條退路,多一條退路也就是多一條生路——人向前進,是生路;有時,向後退,也是生路。人為了求生,有時更需要向後退!
劉瘌痢暗示過兒子,讓秀秀的身分明確起來,孫子也好有個說法。劉宗祥不置可否。他知道秀秀不在乎什麼身分,也不會答應做妾的地位,他劉宗祥也沒有「納妾」的思想準備。反正就這麼過罷,就像銀行里的錢一樣,轉到你的賬上,錢也還不是擱在銀行里?只不過換了個名字心裏舒服些罷了。即使把錢從銀行拿出來,買地皮也好,買別的東西也好,還不是擺在那裡!只不過你覺得那些搬不走的東西是你的,想著自己富有,心裏安逸一些而已。姓什麼也好,叫什麼也好,無非是做個記號,這種外表的記號對於血統來說,基本上沒有意義。要說記號,他與秀秀欲|仙|欲|死的那一瞬,就深深地刻下了。至於他堅持把那條與英租界隔開的路取名宗祥路,除了生意上的考慮,還有別的原因,就是另一回事了。
「這革命打仗,跟賭博是一個樣子的咧!最像搖寶,蓋子揭開之前,提心弔膽;蓋子一揭,押對了的,呼啦啦地往懷裡扒錢;押偏了的,有本的再趕本,無本的咧,對不起您家,明日請早!」張臘狗從尹篙子的死上,更堅定了跟馮子高走下去的決心。「老子已經賠了,未必總是賠?總有賺的時侯唦!老子放機溜一點,多長几雙眼睛,未必槍籽子就只盯著老子飛?」
「呃,搞么事,搞么事唦!」吳三狗子從包子鋪一出來,就發現紅鼻子印度巡捕用棒子砸他的車。紅鼻子杜拉只是手癢,想干點讓人家不舒服的事,隨便什麼事都行,只要讓人家不舒服。人家不舒服了,他就舒服了。現在,見吳三狗子邊叫邊跑氣極敗壞的樣子,紅鼻子杜拉就很舒服,似乎昨天晚上輸給張臘狗的錢,現在都從這個支那車夫身上賺回來了。
也難怪,吳三狗子今天心情不錯。
「牟君,鄙人建議在舉事宣言和今後的立國綱領中,皆應加進『喚醒民心,啟迪民智,借用民力,共建民國』的意思!來來,我先寫下以備忘,煩君送過江去。」
「嗨,瞎子磨刀——快了,快了!」馮子高站起來,伸了個大懶腰,指著神龕里的菩薩,問,「呃,張先生哪,您家們供的財神菩薩,怎麼冇騎老虎?財神菩薩趙公明,是騎老虎的呀!」
一進屋,見秀秀也在,劉宗祥來不及問別的事,劈頭就對秀秀說「快,叫馮先生趕快轉個地方!快!」
「呵呵,安步當車,走走好呵,走著涼快喲!」不得已,劉宗祥只有跟穆勉之打哈哈。見穆勉之往租界方向走,就急忙穿進離秀秀住處的那條巷子。
「投降吧,過來歸順朝廷吧!捉到了,扒出肝來汆湯喝呵──!」對面十幾丈遠的一段圍牆後面,一個清兵扯起喉嚨勸降。另一個清兵用槍刺挑起一副猩紅的人肝,在牆外頭晃。
吳三狗子像一袋裝著棉花的布包,軟軟地倒下去,血,殷紅的血,從嘴角、鼻孔往外涌。他終究沒有喊出聲來。他的喊聲,只是臨倒地之前嘴唇的翕動。
看看家裡大人小伢對他的敵意和戒備,劉宗祥忽然有一種進錯了門的感覺:這是我的家么?是不是走到別人的家裡去了?高高的天花板,敞敞亮亮的落地窗,閃閃發亮的紅油漆地板,晶光鋮亮的黃銅樓梯扶手……這不是他劉宗祥曾經引為自豪的租界劉公館么?一時,這些物件竟變得陌生了。他彷彿覺得這些東西,連同眼前這些人,都只是以幻象的形式存在他的面前,隨時都可能消失得無影無蹤!
說起吳三狗子娶媳婦,棚戶的黃包車夫們關心了好多年。吳三狗子同他的師妹好。當年,吳三狗子隻身下漢口謀生,舉目無親兩眼一抹黑,只有一身氣死牛的力氣。棚戶車夫祁老六留下了他,讓他在棚屋棲身,幫他租車,帶他穿街走巷滿漢口跑。吳三狗子感恩戴德拜了祁老六做師傅。儘管拉黃包車不需要拜師傅。師傅老了,師傅得了咳血的毛病跑不動了。這些年裡,吳三狗子像服侍老父親一樣服侍祁老六,直到前年把師傅的喪事辦得圓滿了,才在眾人的攛掇下同師妹祁小蓮拜堂結成夫婦。
「哦?連印度人都欺壓我們中國人,嗨!」馮子高沒有從桌子上抬起頭來。他正在斟酌舉事成功之後,成立軍政府的第一份《宣言》稿。「韃子主國,國勢日頹,不驅韃虜,國無寧日,國將不國!」說著說著,馮子高激動地把筆一擲,站起來走到窗前。
整個宗祥路,全被人填滿了!
老太婆拄著棍子,像一截朽木樁子,一動不動。獨眼叫花子看出老太婆沒有轉彎改口的意思了,從頸子上摘下掛漁鼓的繩子,一雙手,恭恭敬敬把漁鼓遞給她。見張臘狗的娘沒有接的意思,獨眼叫花子又恭恭敬敬輕手輕腳把漁鼓放到地上,躬著腰,先退著走了五步,再轉身,然後,疾步兔子樣地躥走了。
劉瘌痢在樓下堂屋裡踱來踱去,花白的鬍子一抖一抖的。他口裡喃喃地罵:「個狗日的,么樣做事這樣慢手慢腳的!也不看是么時辰!」
吳三狗子覺得今天的風尤其腥。這不僅是水腥氣,也不光是魚腥氣,有點像屠宰場沖洗血污后,乾乾淨淨的場地上揮發出來的那種味道。他又抽了抽鼻子,這次,他抽得很響,「噝噝噝噝噝」,有些誇張。
「么樣哦,祥伢子呃,傷心了?」劉瘌痢也不找那棵色空方丈說的龍柏了。他記起來了,空色方丈說,那棵龍柏在禹王行宮內。兒子瞄漢口,漢口正焚燒。劉瘌痢想讓兒子的心靜一靜,寬慰幾句,再去參拜那棵老龍柏。
其實,馮子高並沒有走遠。在離開人們的視線之後,他又折了回來,來到可以望到一江春茶樓和秀秀住處的發記包子鋪。他要了一盤菜包子,就著一碗涼茶吃包子。牛骨頭湯的味道好是好,就是太辣太燙,天太熱,他冇得工夫慢慢喝。吃了三個包子,看了一場別人逮自己的戲,像玩躲貓貓遊戲的伢,看著一大群伢傻乎乎從自己身邊走過來走過去,就是找不到自己一樣,馮子高臉上浮起一層嘲諷的笑。
馮子高望著秀秀的住所,還亮著燈九九藏書,心裏就很有些著急。他不明白,劉宗祥這麼機敏的人,怎麼就聞不到死亡的氣味咧?怎麼還不把家眷帶走!
「呵,馮先生,是我先生不肯走。他硬是要留下來看……」張太太想說「看戰爭的結局」,忽然悟到自己的先生是「看」不見的,就停住了。
劉瘌痢從柏泉到漢口已經有兩天了。他這次到漢口的目的很簡單,就是接他的後代回柏泉鄉下避戰禍。
「大風,必有大雨,大雨,必有大水。張先生,可要急備些遮雨擋水之物呵!」馮子高為自己心裏那個螞蟥的比喻而得意。他真的很難想象,是否真的會出現既沒有張臘狗這類人、而漢口又非常漢口的景況。
「么樣,瞄清白了冇?瞄清白了,要走?就這樣走嗎?不留點么事下來就走?我說討飯的呃,這也太撇脫了唦!」
看到劉宗祥和吳二苕進來,祁小蓮露出一絲笑容,但看得出來,這笑容很牽強,很苦澀。
「張標統,收束你的部隊,莫想別的心思,跑回去,被清兵捉到了,一樣是個死!」馮子高在警告他的部下,當然,也是在警告張臘狗。
「張先生,你是包打聽,失蹤了多少人,這個問題,應該由我來問你,而現在反過來了,由我來告訴你吧:我們一共有15名英國人失蹤了!啊,張先生,你不感到你最近有些失職嗎?」
張臘狗和八條漢子都消失在黑暗中了,旁邊一條小巷的兩邊,又鬼魅般地游出五六條影子。他們從巷子兩頭聚攏到一起。
座落在龜山東麓的禹王磯,是突入到長江的巨型岩崖。建在禹王磯上的禹王廟,由於非年非節且時逢戰亂,大白天竟闃無人跡。天色陰晦,劉瘌痢抬頭瞅瞅廟門楣上方「禹王行宮」幾個大字,吱呀一聲推開油漆斑駁的大門,領著兒子朝殿後院走。從大殿進後院之前,劉瘌痢在供佛的塑像前稍作停留:他把一隻手豎在胸前,略微低頭,口裡喃喃了一大串,連站在旁邊很近的兒子,也沒有聽清他說了些什麼。劉宗祥注意到,這座名為禹王行宮的禹王廟,除中間供奉著治水有功的大禹之外,另外還供奉著十幾位與治水毫不相干的塑像。
「搞煩了,老子揍這個紅鼻子狗雜種一頓才好!」張臘狗有些煩。這個酒糟鼻子印度人,完全沒有骨頭,見了酒不要命,見了錢眼睛笑眯了。最近打牌,張臘狗一來有些心不在焉,二來有意想多與租界的外國人拉好關係,輸掉好些銀子。他有些日子沒有回苗家巷了。他與素珍暫時不明不白地住在財神廟香堂附近,他在那附近一條小巷子里賃了一處小樓房。本來,他很有顧忌。雖然他與素珍不是血親父女,但畢竟是父女關係。這種「娘做大老婆,女做小老婆」的事,整個漢口似乎還沒有聽說過。但素珍這丫頭是吃了秤砣鐵了心,在家裡纏到房裡,也不避自己的娘;在外頭跟著張臘狗寸步不離,走到哪跟到哪!張臘狗無法阻止事態的發展,也不想下工夫去推拒素珍的投懷送抱。水嫩嫩的少女,跟她的娘黃菊英比,簡直一個是菜薹的嫩尖子,一個是熬了無數遍的藥渣子!張臘狗一則喜二則憂。「世上好事總是多磨,有味的事總好被人戳背心骨,個婊子,真狗日的怪!」張臘狗把杜拉不經意地一推。他要出英租界,往花樓街這邊金屋藏嬌處走,「個把媽的,像一匹死牛樣的重!」張臘狗心裏罵,嘴裏卻客氣著:「杜拉先生,祝您做個好夢!」
「先生能否把子丑寅卯的安排交給張某,讓弟兄們也好有個準備,免得臨時手忙腳亂。」張臘狗朝尹篙子使了個眼色,讓他迴避。他急於要探一探革命黨人的底細。與馮子高這麼長的聯繫,打交道也只是有數的兩三次。他不僅對漢口革命黨人的情況一無所知,而且對馮子高這個人,也知之甚少。如果讓他向人介紹,說馮子高是革命黨,他一點向人攤牌的證據都沒有。馮子高,漢口的馮子高,是個活躍在官場商場的明面人物,一點都不藏藏掖掖,要讓張臘狗給一個說不出底細的人賣命,要張臘狗為一件毫不知底細的事出力甚至送命,等於是把他賣了還叫他高高興興地幫著數錢!這太憋氣了。
張臘狗的前後左右,悄沒聲息地出現了四輛黃包車,每輛黃包車邊都站著兩個彪形大漢。八條彪形大漢逼上來,黑暗中與張臘狗臉對臉地站著。即使張臘狗想摸飛刀,也已經晚了。如果要力搏,他哪裡是八名漢子的對手?
「報告協統馮大人,黃大元帥請您家去!」
「爹的寬慰話,是極富哲理的。但是,爹只是在柏泉經營,爹畢竟沒有經營漢口──各人養的各人疼哪!哦,整整燒了三天了哇!」
「呃,太太,呵,好大太太呃,您家這是說的個么話哦?您家屋裡天天都有喜事咧!您家喜,您家的先生喜,您家的伢喜,您家的先生跟您家喜,您家的先生跟您家的伢喜,您家……」
「噢,查理先生,是的,我一定盡職盡責。我向您家保證,這種事,從今天起,再也不會發生了。」張臘狗十二分肯定地向查理作了保證。這讓查理既吃驚又莫名其妙。
尹篙子陪坐著。尹篙子太高,儘管馮子高不是個矮個子,與尹篙子坐在一起,就有一個是站著、一個是坐著的感覺。尹篙子很少與像馮子高這樣的斯文人打交道,現在能與馮子高這樣坐著,很感榮幸。他本來死活不肯坐的。馮子高再三堅持,他才坐了。與馮子高這樣的人坐在一起,尹篙子一改往日的拙舌寡言,很想對馮子高說點什麼,但似乎又沒有什麼能上台盤的東西說,不說點什麼吧,又擔心冷落了貴客。馮子高這樣的貴客不是經常有的。這裏雖說也是青幫的一個堂口,但小廟小寨,在堂堂大漢口,還有江那邊的省城,是很難有地位的。尹篙子明白,這樣的堂口,還要得機會來發展。現在這樣子,混點吃混點喝,可以;真要覺得蠻風光,那只是對著鏡子作揖,自己恭維自己罷了。
從大智門撤下來之後,張臘狗就一直在找那個想打他黑槍的兵,沒有找到。從此後,每逢與清軍交火,他總是挨著馮子高。「離馮子高越近,就越安全。」他認準了這個理。
「兒子呃,你看哪,就是這棵樹咧!」剛進院子,在眾多的松柏中,劉瘌痢發現了這棵一人合抱不足、兩人合抱有餘的柏樹。
「咿!圍了好多人!咿!這不是……」
這些想法,劉宗祥沒有與馮子高交流,只是自己悶在心裡。從黎元洪身上,劉宗祥更讀出了革命這種生意的投機性和危險性。
「民不可侮!民既不可侮,則國有救,民族中興有望矣!」馮子高興奮地在狹窄的房間里困獸樣地踱,「民心可用,民力可用!」馮子高長嘆一聲,朝學生模樣的青年掃一眼。
北風仍然夾著血腥味和焦臭味。租界區卻一片安寧。在這血腥味焦臭味的烘托下,這裏更有世外桃源的超脫感。隔英租界洋街以西,濃煙滾滾,時時有烏紅的火舌從濃煙中竄出。江對岸,只有蛇山露出淡青色的影子,與之對峙的龜山,偶爾被一陣飄過河的青煙蓋過,又露出青蒼蒼的嶙峋來。
李長江攙著算命的張先生,張太太拎著個包袱,朝這邊走。
當晚,大智門失守。
「諸公建起模範居住區,讓哪些人去住呢?」劉宗祥不緊不慢地撒開摺扇,慢慢地扇。天氣很熱,如果不是從江面上一陣一陣吹過風來,真是難忍難熬。一年四季,漢口難過的是冬夏兩季。冬天往往乾冷,又無北方那種烤火取暖的設施,老弱人等往往有凍餒道上的。夏天更難熬,其中以七八兩個月最是熱焰難擋,坐在家裡都要不停地淌汗,至於在戶外做活的,其苦可想而知。一江春茶樓地處四官殿江邊,白天有富含水分的江風不停地吹,晚上也就相對涼爽些。所以,夜晚沿江一溜排密密麻麻都是露宿的竹床、涼席;有那行乞者,或爛草包,或破麻袋,就地一鋪,不要錢的江風吹著,聊可賺得一夜的筋骨舒坦。
為避免挨炸,吳二苕把車彎向左側的小巷。穿進花樓街中段。突然,劉宗祥看到,從被炸的小樓里跑出幾個人來,兩個朝後城方向跑,一個朝他們走的花樓街這邊疾奔。江邊不遠處,一隊士兵清一色的火槍,腳步雜沓地朝這邊跑來。
「牟君,余言無須明述,馮某追隨孫文先生多年,當此大事將發之際,怎會生出枝節來?適才所言,供諸君斟酌而已。一旦大事有定,某將正式交有司議決。請牟君致意江南諸君!」
馮子高聽懂了,這是鐵路沿棚戶的苦力人,在用鑼聲傳遞聚會的信息。當年後湖的漁民、農民曾用銅鑼、鐘聲聚集了幾千人,搗毀了漢口同知府設在姑嫂樹的清丈局,一人一支香,向同知府進發,硬是靜坐了三天!漢口城牆拆了之後,不少拆牆民工又在漢口留了下來,給鐵路沿的棚戶人家增添了新戶口。這「鏜鏜鏜」的銅鑼聲,不知又要聚集多少棚戶苦力人!
清兵的彈雨越來越密集。張臘狗只來得及向馮子高卧倒的方向投過去怨毒的一瞥,就被彈雨壓得把頭深深地埋進面前一垛碎磚堆里。馮子高看清了張臘狗怨毒的眼神,就在張臘狗把頭埋進碎磚堆里的同時,他也驚訝地看到,一個民軍士兵轉過槍口,瞄準了張臘狗的后心窩!
「哦,個狗日的,漢口完了!」
站在龜山頭,劉宗祥遠眺煙薰火燎的漢口,心裏像翻了五味瓶。爹領他找那棵據說是把根伸展到柏泉的古柏,從西頭走到東頭,見到的都是些雜樹和糾糾絆絆的藤葛。松柏也有。馬尾松,黃山松。也有柏樹,扁柏、龍柏都有,但最粗也不過半圍,絕無把根延伸到柏泉古井的可能。
黑壓壓喧嚷嚷的人群,一叢叢嗶嗶剝剝燃燒著的火把,還在從鐵路沿棚戶方向朝這邊流。靠大智門、循禮門鐵路邊,鑼聲此起彼伏。隨著鑼聲的呼喚,火把不斷增多,不斷朝宗祥路這邊涌……
「哦?是這句話罷:『黎都督哇,您家創造了一個民國,我劉宗祥咧,創造了一個新漢口。』是這句話么?本來嘛,這就是句大實話嘛!」劉宗祥還一直為自己這句話的機敏而得意呢。在他看來,黎元洪跟他劉宗祥差不多,都是鄉里人。區別僅僅是,黎元洪是黃陂的,他劉宗祥是柏泉的,黎元洪拿槍杆子,他劉宗祥拿算盤。
「哦,子高兄,或許您家是有道理的咧,您家剛才說的黎元洪那一段,我心裏也是那樣想的咧,原以為是您家們推舉的嘛,我們不好插嘴說得……」
白髮婆婆是張臘狗的娘。兒子平時諸般行事,討人嫌逗人惡,這是不消說得的事。所以,她不願跟兒子一起過日子。最近,又有兒子跟媳婦帶來的女兒明鋪暗蓋的傳聞,說是搞成了「娘做大女做小,娘妻女妾」一團糟。連叫花子都像蒼蠅聞到了血,一天到晚呱噪,可見傳聞不虛。而且,從叫花子像趕集一樣在張家門口鬧的架勢,老太婆覺得兒子要出事。兒子雖然不成器,終究還是養老送終的人。
「噢,帶幾個包子回去,喝點酒,吃點菜,免得弄飯。今天給伢做周歲,伢的大姐也是稀客,就買點好的吃!」想到秀秀答應回棚戶來團圓賀周歲,吳三狗子放下車把到包子鋪去買包子。
「想必是陪伴享受香火的了。」劉宗祥想。他的爹是信洋教的,所以,在供奉中國神的廟裡就不行跪拜之禮。如果不是為尋找那棵與劉家有關的古柏,劉瘌痢恐怕不會進廟來。「這正如漢口吃酒一樣,主客就一位,陪醉的倒有一大排!」
劉宗祥的擔心與悵然混在一起,把剛才在一江春茶樓收穫的一點好心情,都沖淡了。
「張先生咧?這麼熱的天,還出去做生意?」見秀秀不在,劉宗祥也就隨便搭訕一句,同二苕往外走。
「馮先生,劉某當年不是說過么,誰主了天下,劉某都會跟他做生意,向他納稅么!馮先生,不管么朝代,生意,總是要做的。」
「這還差不多!」站在身後的那條漢子發話了,手伸到張臘狗懷裡,很準確地搜走了插在腰帶上的匕首,連同那條寬銅扣腰帶,也一併解走了。「你呀,肯定不是個好東西!不過咧,念你還是個中國人,算了,今日算了!退著走,對,就這樣退著走!退著走進這條巷子!」
吳三狗子倒下去的地方,已經圍攏幾個人。這個學生模樣的年輕人大聲呵斥紅鼻子杜拉。
民軍陣地上迴響的凄厲叫聲,把清軍的勸降聲和威脅訛詐聲都壓下去了。整個陣地霎時靜了下來,這是一種令人毛骨竦然的寂靜,寂靜比彈雨橫飛血肉飛濺更令人恐怖。尹篙子的喊叫,是一種超出死亡之上的發自靈魂深處絕望的心聲,是一種超出生命之外活物本能的反射。曾深夜穿行過荒冢,聽過荒冢夜梟凄啼的人,會覺得尹篙子的叫聲與夜梟的叫聲極其相似。
「爺爺,您家罵哪個哇?」漢柏從秀秀的懷裡掙出來,要爺爺抱。
「二苕,停下,停下!」劉宗祥一邊跺腳,一邊喊。吳二苕他與劉宗祥雖是雇傭關係,劉宗祥從來沒有對他疾言厲色。跺腳這種招呼停車的方式儘管很普遍,但劉宗祥從來沒有用過。他覺得這種動作不恭,不禮貌。他現在顧不得小節了。他看見往這邊跑過來的,不是別人,是馮子高!馮子高一頭一臉烏焦巴弓的煙屑,灰綢袍子已經燒出好多洞。
張臘狗卻不知道劉宗祥由見到他而心緒飛飛。他見剛才馮子高對劉宗祥神色嚴肅,又見劉宗祥此時神情茫然,呆愣愣的,以為眼前這位大富豪被革命黨人所不齒,被革命黨人「革了一盤命」,心裏一陣快意油然而生……
「神眼丐」叫花子仰頭朝黑黢黢的夜空瞄了瞄。難得的下弦月天。月牙兒羞答答地在西邊天坎上打了個照面,早就又回去了。破棉絮樣的雲一團一團地,現在像被重新彈了一遍,又罩上了經線緯線,厚厚地嚴嚴實實地把星光也遮住了。
馮子高在張臘狗的青幫香堂里坐了好一會了。
「自然是買給市民住咯。當然,我們商會會員,有居住的優先權。房屋產權嘛,可用買賣、租賃幾種法子。就是買賣,也可靈活一些,分期付款、資產抵押,都可以么。會這樣出手就快一些,資金周轉嘛,也就有希望快一些。總之,錢也是要賺的,當然咯,主要是為華界爭口氣,莫讓租界勢力再往後城馬路北邊侵!」
一顆炮彈在樹林子里炸開了。這棵柿子樹掛滿了扁圓的柿子。柿子大都熟了,沒有人摘。被炸彈一震,杈椏虯張的柿樹倒是巋然不動,猩紅的柿葉卻漫天飛舞,像一個憤怒而沉默的老人在散發血的傳單。橙紅的柿子掉落下來,摔在地上,發出噗噗的沉悶聲響。硝煙過去后,地上蒸發出一股暖綿綿的甜柿子味。可惜,這種甜味維持的時間不長,又落下幾枚炮彈。其中有一顆炮彈沒有炸開,深深地扎進一個閑水凼子里。有一發炮彈在離浮碧軒不遠的花圃里炸開了,繽紛的月季和醉紅的枸杞,先是被倏地拔起,然後又如天女散花般從半天里灑將下來。
終於,鍾毓英和小梅都搞清楚自己該先做些什麼而分頭忙去了。穆勉之端著劉宗祥平日喝咖啡的杯子,呷一口濃香四溢的咖啡。他平常絕對不喝咖啡。和大多數土生土長的漢口人一樣,他不喜歡咖啡的焦苦味,這焦苦味讓他想起小時侯,他肚子疼時寡母端給他喝的焦米茶。但他今天無論如何也要喝咖啡。他要徹底地體會劉宗祥在這棟豪華宅第中的生活和心情。
見秀秀瞪著眼睛還在猶豫,劉宗祥又催:「快點!不是我怕事,是怕馮先生在這裏出了事,你我的心都難得安哪!」
「哇──!」尹篙子實在憋不住了,像噴水樣地,把中午吃到肚子里的幾塊餅子噴出老遠!
近一段時間,黃菊英為叫花子的頻繁光顧而頭疼。
「劉先生是柏泉人?」黃興忽然轉了話題,「能否說說柏泉對岸的幾座山,對,米糧山、仙女山,噢,離漢陽府最近的叫什麼山哪?哦,磨山,扁擔山。對,扁擔山和米糧山對峙。對峙!米糧山又叫美娘山,是不?眼下呢,還是叫米糧山的好,眼下老百姓最缺的不是美娘子,真正缺的還是米糧喲!不過,也好,一個著眼於色,一個著眼于食,哈哈,食色,性也!」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房子燒了,地皮還在,只要地皮還在,漢口就在!用不著這樣子愁!」
英國人向來以紳士風度自詡,查理的傲慢無理,讓劉宗祥感受到,不僅他個人受到了侮辱,而且與他或多或少有些關係的中國人都受到了侮辱,甚至,他認為連皮蓬·杜本人,都應該感受到查理的輕侮。
推開高大的落地長窗,穆勉之站在寬大的陽台上四處眺望,悠閑得象一位度假的闊佬。
她不敢公然罵,只能悶在心裡嘀咕。
「要回你們回,反正有小老婆么!我怕么事啊,哪個還敢打到租界裡頭來,把我吃了不成!」
周伯年說得很坦誠。他有一副生來就不容易讓人信任的長相:腦門很寬,臉突然向下尖削,右邊腮凹里,一顆碩大的紅痣上長了一撮黑毛,說起話來,這撮黑毛就一跳一跳的,給人以狡黠的印象。
不仔細聽根本不曉得他在叨咕什麼,最好的辦法是把點什麼給他,好讓他老人家快點read.99csw•com走路。
「馮先生,哪個馮先生?」張先生猛地停住嘶啞的嘀咕,朝馮子高這邊湊。
「皮蓬·杜先生,您有一條嬌生慣養的狗。」查理坐直身子,盯著劉宗祥的背影,對皮蓬·杜說。
「呃,我說呃,討飯的爹爹們哪,您家們就不曉得換一家走走?我這屋裡又冇得么喜事!您家們做點好事吧!」黃菊英實在是受不了了。
「叫老子上這條船,總得告訴老子,這條船開到哪裡去呀!總得跟老子說,這條船是不是紮實呀!紅黑都不曉得,就要老子上船去,翻了船丟了命都只能做個糊塗鬼!狗日的,腦殼又不是韭菜,割了還長得起來的!」張臘狗見馮子高總不交底,心裏暗暗地罵。
「張屠戶」如果到漢口來開殺戒,秀秀們的下場如何,就可想而知了。
劉宗祥平日很少回家,也從來沒有同這兩個孩子親近過。有一次,他在劉園辦了一次聚餐會,請了包括穆勉之在內的一些商界有影響的人物。他試圖把這兩個孩子帶到劉園去玩。當他把這兩個孩子攬在懷裡時,忽然發現鍾毓英和小梅的臉色都很緊張。奇怪之餘,他不由朝兩個孩子多打量了幾眼。養女媛媛倒有些象小梅。養子白白凈凈的皮膚,一張國字臉,一對濃眉,竟依稀有點讓他想起冤家對頭穆勉之!這一觀察和對號入坐,讓劉宗祥很倒胃口。雖然是抱養的伢,長相竟與仇家人對上了號,不是往自己頭上扣綠帽子嗎!
上海人恨租界裡外國人拔扈作惡,每到深夜,得力的中國人候在僻靜處,見有單身的外國人活動,就上去往洋人頸子上套一根繩子,反背著就往黃埔江邊跑……
「劉先生,秀秀說是到后湖去了,冇說是到劉園。」張太太在綉一方手絹,見蝶兒不玩了,就把她叫過去,教她繡花。
吳二苕也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也趕忙遞過揩汗毛巾,讓馮子高趕快把臉擦乾淨。
又一陣濃煙飄過漢水,掠過龜山。劉宗祥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似把漢口的歡樂漢口的憂思都統統呼到漢水中了,一時竟頭腦空空,木木然默默地跟著爹,朝龜山頭的禹王廟走。
聽說「丫姑爺」張彪帶兵過了江,劉宗祥預感到大事不妙。他開始為秀秀擔心了。
「先生不聞,『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么?眼下一切,皆以運動新軍為要務,至於民眾,至多隻能如眼前這些人一般,有人宰割了,吶喊幾聲,鬧一鬧,於事何補?」被稱為牟君的牟興國,不僅是江南江北的聯絡員,還是整個革命黨諸派聯合舉事的決策人之一。他仰慕馮子高的人品學問,但不同意馮子高剛才用民心民力的觀點。「舉事將近,不虞之事隨時將有,形勢難以逆料,方針已定,望先生……」
照劉宗祥的意思,是家小們跟老爹回鄉下,他本人留在漢口。倒不是為了守家業。他似乎預感到,大禍里必有大福。打得這麼熱鬧,說明有大生意。雪下大了,雪后必是大晴天;雨下久了,就會有魚漫出塘來!可老爹死活不依。
「張,你也做個,做個呵呵呵……」
見劉宗祥吃驚得把細長的眼睛睜成一對杏核,張臘狗更是心花怒放。
「站住!他媽的,回去!」好幾個巷子口,都被持槍的清兵把守著。這些兵都是北方口音,他們把救火隊攔在馬路以北。
「么樣,您家怎麼又要把姑娘帶著啊?」秀秀以為馮子高要把蝶兒帶走,大為吃驚。蝶兒在這裏深得眾人喜愛,再說,馮子高顛沛流離,怎麼能照管孩子?
「您家到哪裡去呢?」秀秀很擔心。剛剛出事,大白天過江,怕是不安全。
從四官殿沿江左拐,進宗祥路,吳三狗子明顯地聞出了北風中濃濃的腥味。
「嘿,婊子養的,煮到鍋里的鴨子又飛了!」這是白天在張臘狗家門口嘀嘀咕咕像念經的那個跛叫花子的聲音。不過,他現在已經不跛了,白天,那條空蕩蕩的褲管里,現在撐著一條很有力的腿。
「宗祥老弟,我是想告訴您家,第一,劉園雖好,您家不可久留,速去速離為妙。第二咧,我想直說,對黎元洪,大可不必拍他的馬屁。他創造了個么民國?軍政府是他姓黎的創造的?運氣好,我們革命黨裡頭有些人冇得骨頭,把個清朝的大軍官從床底下拉出來當都督。真是千古笑話!您家憑么事恭維他?他當都督,只能證明一條,自古打天下的,未必能夠坐天下,做事吃虧的總是落不到好!哼哼,您家以為我有怨氣?是的,要不是看在孫文孫先生的面子上,馮某才不會在這裏為這個什麼黎都督賣命咧。我只能這樣想,我這是為幾萬萬同胞賣命!」馮子高說激動了,眼裡充出淚來。劉宗祥與他相處這麼多年,還從來沒有看到馮子高這樣激動過。
大智門一丟,循禮門就因失去屏障而無法再守。黃興、馮子高從循禮門退到四官殿一線,想以租界為和民居為掩護,與清軍巷戰。
「呃──!婊子養的──!」
張臘狗越想越氣,提起手邊的那把太師椅,朝靠拼著屏風的大穿衣鏡摔去。
吳三狗子的板壁屋外,蹲著四個人影。棚戶屋擠密挨密,本來就很黑,蹲在牆旮旯里,不走到跟前,根本看不出有人。
「既然諸公愛國之心殷殷,且雄心如此,也正合劉某多年的夙願。只是劉某勢單力薄,不敢有所施展而已。現在好了,劉某放心了。就不賺了罷,只收回本錢,至於這十多年資金的投入和填土改造的成本,就算作劉某投資的股份吧,諸位以為如何?」
唱漁鼓調的獨眼叫花子,轉身盯著這個罵他的婆婆,那隻還能用的眼睛陡然間眨不動了。他完全沒有想到,一個噴嚏都能吹倒的老婆婆,口齒有這麼狠。他無言以對。
「個婊子養的!老子不搞了!不搞──了!」
「不好!失火了!」二苕的話音未落,一陣噼噼啪啪的爆響之後,又一聲沉悶「轟隆隆」的炸響,驚得劉宗祥差點從車上翻下來。他按住胸口,心在腔子里一陣狂跳。
眼下,在查理面前,彷彿張臘狗是引路者。而現在引路人表示出對方向的迷惘和猶豫,不由查理不煩燥。
初冬颳起了東北風。
「嘭嘭嘣!嘭嘭!嘭嘭嘣嘣嘭嘭嘣!」
吳三狗子在黃包車夫中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他的重義氣肯為人幫忙是有口碑的。拉這麼多年的車,汗水灑八瓣的幾個錢,不是三朋四友「打平伙」一起吃了喝了,就是三個兩個地周濟了為難的車夫弟兄窮哥們。前年,三十大幾的光棍漢子才娶了個媳婦成了個家。
在馮子高向尹篙子開槍,尹篙子倒下去的當口,對面陣地上的清兵,也彷彿剛從夢中醒過來一般,噼噼啪啪朝民軍這邊射來密集的子彈。馮子高身子震動了一下,繼而感到左臂一麻,下意識地捂住左臂,捂到一手的血。李家小花子跳起身來,扶住馮子高,讓他伏倒在地。李家大花子掏出繃帶,替馮子高扎住流血的傷臂,馮子高側過身,從殘破的窗戶后朝兩邊看。向後退的士兵都卧倒了,正在向他們原來的陣地爬。他們爬過尹篙子佝僂的屍體,揀起他們剛才扔下的武器,又投入了戰鬥。
馮子高覺得,他沒有必要下樓了。
「哦,查理先生,到底有多少僑民失蹤了啊?」查理剛才稱英租界為「大英國土」,又把這「大英國土」上的英國人稱為「僑民」,這種不倫不類的措辭讓張臘狗都感到很好笑。「個洋雞|巴日的,硬像是急掉了卵子樣的!」張臘狗表面上在周旋,心裏卻在嘲笑。
「劉老闆,您家怎麼走咧?」二苕頓了一下。
「哦,張先生,你怎麼這麼有把握呢?你準備採取什麼措施?」
同馮子高分手,張臘狗剛剛進租界,就被查理叫進了辦公室。身兼多國的包打聽,張臘狗應該經常到幾國租界走動,彙報、通報、交流一些情況和動態,但像查理這樣火燒火燎、氣急敗壞的情況,還不常見。張臘狗知道租界「背娘舅」已經背走了十多人,但是,他有什麼辦法制止呢?這正是他無法正面回答查理的。
劉宗祥何尚聽不出周伯年話中的情緒呢!他明白周伯年們都與他一樣算盤精,一樣要做得面子和裡子都一般光。他知道,他再也難得碰到這麼好的機遇,讓這片地皮這麼體面地出手。不過,做做姿態叫叫板,還是很必要的,但只能假戲假唱,如果唱成了真的,把主動咬鉤的魚嚇跑了,那就太傻了!
劉宗祥叫吳二苕把車拐進一條小橫巷口,等馮子高一跑過來,劉宗祥伸手把他拉過來,遞上他自己剛脫下的派力司薄西服:「快,換上!」
劉宗祥過江拜見黎都督,絕不是心血來潮。作為一個資產頗厚的華商,他早就該過江去拜見一省的長官,何況是改朝換代的人物呢!這把皇帝老子趕下金鑾寶殿的革命,與老祖宗劉麻子看到漢水改道的江山變易之事一樣,也是前人沒有歷過的!但是,他劉宗祥又是法國洋行的買辦,法國人,在漢口的外國人,對這辛亥年的革命怎麼看呢?他要稍微等一等,看一看,他不能輕易丟掉這種買辦的身分。穆勉之還在旁邊覬覦著呢!因了買辦的身分,劉宗祥不能對革命輕率表態。前幾天,得知武昌黎都督的軍政府,已經照會各國租界駐漢口領事,各國此前與清廷所訂各項條約繼續有效,各國在華既得利益一律保護。在此之際,劉宗祥再過江與革命軍政府來往,就裡外光鮮兩不得罪了──在這種「大生意」上,他要把風險留個別人,他自己決不冒險。明知不去冒險還可坐收漁利而不去收,卻偏偏要去充英雄,去冒險,豈不是不可救藥的傻子嗎!
查理是英租界的領事。英國領事到法租界來陪一位華人買辦吃「工作餐」,不僅降尊紆貴,而且極其莫名其妙。但一看陣勢,劉宗祥就明白了:英國人有事要求他劉宗祥,繞個彎子請法國人出面。法國官方不願也不宜出面,耍了個滑頭,委託一家洋行出面。劉宗祥還明白,這事,多半與秀秀叔叔吳三狗子的死有關。
今天,劉公館的很有些過年過節的氣氛。多年來,鍾毓英已記不起劉公館是否有過這樣的氣氛。家裡沒有男人,就像天上只有月亮而沒有太陽。穆勉之的到來,讓鍾毓英和小梅高興得手足無措。她們已經沒有了後顧之憂,不必擔心劉宗祥什麼時侯會突然回來──儘管劉宗祥回家一次都算是個稀奇,何況,剛才劉宗祥已經回來過,看那樣子,他已經離開漢口了。
當年,租界劃定不久,漢口城牆也還沒有拆,英國僑民失蹤的事也時有發生。租界內的洋人惶惶不安,一到天黑不敢出門,異口同聲埋怨租界當局無能。租界當局無奈,與法國買辦劉宗祥商量,買地皮修了這條把租界與華界隔開的路。前不久,查理不顧漢口同知黃柳井的抗議,竟又在後城馬路中間砌了一道高高的圍牆,才稍微多了一點安全感。
吳秀秀正撫著倒在地上的車夫,哭得天昏地黑!
「咿──!劉老闆,么樣了哇?么樣像個苕樣的呀!您家莫叫我為張先生,您家咧,應該稱呼張某為張大人!對,張大人!張某如今是馮大人麾下的標統!」
「不曉得老虎的性子,他不敢騎呀!您家未必冇聽說過,老話說得好哇,騎虎難下呀!」見馮子高一味顧左右而言他,之乎者也不著邊際,張臘狗也不陰不陽地點了一句。
在劉公館,穆勉之感覺很好。可在此之前,他還相當狼狽。
「子高兄,你看,對面租界外,一個印度巡捕無端把個黃包車夫打倒了。」宗祥路洋街對面的二層樓上,一個學生打扮的青年人朝馮子高喊。這個學生打扮的青年剛上樓。這棟樓的門口,掛著「新亞譯社」的牌子,明裡是一家日本人辦的翻譯書刊的譯書局,實際上是革命黨人機關報《大江報》和在漢口的聯絡點。最近,革命黨人因舉事日近,馮子高作為江北這個聯絡點的負責人,把孩子託付給秀秀之後,就長住在這裏了。
馮國璋攻下大智門、循禮門之後,又向四官殿一帶進逼。黃興、馮子高趁馮國璋繞過租界部署之際,曾向城北反攻過。但畢竟勢單力薄,士兵不老練,武器又粗笨,只好作向漢陽退守的打算。黃興看出,在漢陽將有一場激戰,他叫馮子高帶著剩下的民軍隊伍先行撤到漢陽。
祁小蓮沒有到過漢口以外的任何地方,喪夫的陣痛逐漸清淡了,剩下的是無盡的無可預知命運之手的拖拽。陌生的旅途造成的新奇沖淡了祁小蓮眼中的茫然。她緊緊地摟著兒子漢生,彷彿摟著自己的生命。她知道,兒子比她的生命還重要。兒子是丈夫和她兩條生命的延續。她雖然說不出這些道理,卻用她與生俱來的母性去愛:有兒子在,就有丈夫的一份感情在,也就有秀秀和劉老闆這些有力的支撐在。有這些有力的支撐在,也就有兒子長大成人和她自己的出頭之日在!祁小蓮把裹著兒子的被子扎了扎,多出的一個角,她往秀秀的腿上蓋了蓋。秀秀朝她笑一笑,表示謝意。
查理還記得,當時,劉宗祥答應賣地修路,要價很高,而且不同意這條路歸屬租界,還堅持這條路必須以他的名字命名,非叫宗祥路不可!由此,查理對劉宗祥印像很壞。在劉宗祥身上,查理感到中國人很難纏,他似乎感到一旦中國人伸直了腰桿,將是世界上非常可怕的一件事。
幾步進花樓街,張臘狗忽然聽到杜拉聲音有些異樣。他轉身朝租界口一看,一個高大的黑影,馱著杜拉往後城馬路北邊一陣風樣地跑!能夠把杜拉這樣的大個子馱著飛跑的人,力氣之大,可想而知。但是,杜拉怎麼不出聲呢?突然,張臘狗想起上海租界內傳說的「背娘舅」。
戰爭與人生,人類這兩大命題,一時間似乎陡然被劉宗祥輕易地解悟了。
短尾巴老鼠也在紫竹苑門口停了停,見穆勉之又跑,立即又一聳一聳地跟下去了。
真怪,鍾毓英可以回娘家,一住就是一年多,還帶回兩個伢。這回,戰火紛飛的,她倒死活不肯回鄉下了。
「宗祥老弟,我冇想到您家會那樣子對黎元洪說話。近來,馮子高皮膚黑了,也瘦了許多。看起來倒少了些書生氣,多了些軍人味。您家那句話,很有些豪氣咧!」
劉宗祥自己也覺得不可理解,鍾毓英,這個似乎早就被自己忘記了的女人,竟與「家」這個概念這麼緊地焊接在一起!這個被他封閉在情感大門之外的女人,一旦你感到她的存在,居然顯得沉重而棘手。
劉宗祥真的有了尿意,但他沒有停下來,仍往前走。他昏昏沉沉下得山來,混混沌沌穿過高公街,不知不覺踱到了漢水的入江口。對岸,漢口集家嘴濃煙滾滾,整個漢口彷彿被丟進太上老君的八卦爐,正經歷一次涅磐前的熬煉。劉宗祥麻木了,他放棄了對大火中掙扎的漢口的關注,獃獃的目光被漢水入江口那一堆怪石吸了過去。
15個?15個英國人失蹤?噢,15個英國人葬身在後湖的荒湖水凼子里,這是無疑的了!
「可憐可憐可憐我這可憐的叫花子咧做點好事做點好事做點好事做點好事不做好事家口不寧生的伢冇得屁|眼做點好事咧……」
馮子高忽然在人叢中發現了吳秀秀!
「雞|巴!狗日的洋苕!」張臘狗心裏竊竊地笑。他心裏亮堂堂的。紅鼻子杜拉打死了那個叫吳三狗子的黃包車夫,英國兵又打死了14個圍沖英租界的中國人——英國人總共打死了15個漢口人。一命償還一命,英國人自然要死15個!張臘狗心裏雪亮雪亮的。他曉得,漢口人頂講究的是,「你讓我過初一,我就請你過十五」,把孔聖人「來而不往,非禮也」通俗化、直接化了。漢口人從不搞什麼「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的賒賬事,喜歡的是「黃陂到孝感——縣(現)對縣(現)」!
「個狗日的,怎麼這樣子腥?」吳三狗子抽抽鼻子,又回頭瞄了乘客一眼。這乘客是個穿灰色長棉袍的先生,青緞子小帽下的一張臉,白凈而清秀,他是從秀秀住處不遠的巷子里上車的。
「二苕,把草帽戴上。」劉宗祥見吳二苕就這麼光著腦殼,趕忙提醒。漢口這種暑天,恁怎麼強壯的身體,汗一流多,中了暑救都救不過來。尤其是身體強壯的漢子,往往自恃強壯,有些不舒服也挺著,以為是小病小災不舒服可以扛得住。可一旦倒下去,神仙都無回天之力。最近的生意很忙,馮子高又一成好幾天看不到人影子,秀秀也不曉得在窮忙些什麼。劉宗祥深感人手不夠。吳二苕可不能在這麼忙的當口病了或出點什麼事。劉宗祥對被穆勉之塞到紫竹苑的情景,記憶太深。
「后湖的風好腥!」瞄一眼乘客后,吳三狗子搭訕。這位先生要到宗祥路花樓街口,不遠,馬上就到。吳三狗對這位先生無端生出好感。
「張先生,張太太,您家們未必冇聽說過,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哪!」王利發不知從哪裡鑽出來。他推著一輛獨輪手推車,車上鍋碗瓢盆、被褥行李碼得老高。看樣子,他把家當都推上了。王利發的老爹背著個包袱,同王玉霞一人一隻手地牽著個十來歲的伢。旁邊,一個老叫花子揚著一張黑不溜秋的臟臉,時不時地朝馮子高隊伍里瞄。
「這位劉先生劉老闆,看不慣我們,看不慣我們革命黨read.99csw.com,要趕我們走,在這裏摔桌子打椅子出氣咧!」張臘狗見後面又進來馮子高和革命軍大元帥黃興,急忙改口,隨口撒謊,很機敏也很陰險。跟在馮子高身後進來的還有兩個兵:李家大花子和李家小花子。這兄弟倆沒有同父親李大腳一起過漢陽去,自作主張地跟著馮子高參加了漢口的民軍隊伍,給馮子高擔任警衛。
「莫管我!我身上清清爽爽的,慢慢走過去!」劉宗祥抖一抖白綢襯衫,文明棍在手裡轉了個圈。他很自信,那些士兵絕不會把一身做派的他當革命黨來抓。
「什麼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那都是膽小鬼膽小怕事,把堂客讓人家日了還幫別人養兒子的人說的蔫雞|巴話!自己呵癢自己笑,還不曉得自己有幾苕!」
查理突然停住不走了。他停在窗前。窗子正對著宗祥路。他忘不了這條路。
「馮先生,您家莫見怪!我們夫妻落到今天,都是馮國璋狗東西逼的咧!我家先生的眼睛就是他弄瞎的!先生不肯走,說是要報仇……」
「為么事打我的車?為么事?」吳三狗子一手抱著包子,一手指著杜拉的紅鼻子。這個大牯牛樣的紅鼻子巡捕,每見中國車夫從洋街口走,總是朝地上吐口水。幾次紅鼻子在租界口為英國人攔車,臨走時,這個可惡的紅鼻子總是朝車夫屁股上敲一棒子,完全是趕牲口的意思。吳三狗子認識紅鼻子杜拉,三狗子也曾被他打過幾次。雖然不是打得很重,但那侮辱人的神氣,讓人很不舒服。今天,吳三狗子實在忍不住了。車是車夫的飯碗,把飯碗敲砸了,怎麼活?吳三狗子恨不得在這個紅鼻子上揍一拳頭。
張臘狗心裏打了幾個轉,換上一副真誠的笑臉:「馮先生,是么風把您家吹到這裏來的噢!」
一蓬水汽像被憋得久了,裊裊娜娜地從這家包子鋪門口往外竄,帶出牛肉湯和醬肉包子的香味。
張之洞任山西巡撫時,目不識丁卻深得邀寵承歡之道的張彪追隨左右。張之洞雖然是個明白人,但世上許多糊塗事情,哪一樣不是明白人辦的?何況世上萬事皆穿,唯獨馬屁不|穿。馬屁精張彪就這樣從區區侍從「戈什哈」而巡捕、而巡防哨官、而副將,終於做到下轄三個協的統制。張之洞還把自己府上的丫環嫁給張彪為妻,就有了「丫姑爺」的綽號。張彪手上有了兵,朝里又有人,貪婪殘忍的面孔就逐漸露出來了,慢慢就又得了個「張屠戶」的「雅號」。
「咿,張先生?」劉宗祥對張臘狗臂上箍一個革命黨的袖標頗感驚訝。在劉宗祥眼裡,張臘狗是個集地痞流氓、青幫寨主、租界包打聽於一身的混混。對這種人只有敬而遠之,不知馮子高哪來這麼大本事,居然連這種人都能集到麾下。「能讓這種人為自己賣命的人,必是有大本領的人。」劉宗祥陡然想起皮埃·讓神父的教誨,「這種有大本領的人所做的生意,必然是大生意。這種大生意,是血流成河、江山易主的大生意,無論是賺是折,都必將十分悲壯。古人說得好呵,一將成名萬骨枯,這成名,就是大賺了呵!可這黎元洪,又算么回事咧?是本事嗎?這真有點麻子裹豆子,難得搞清白啦!」
通往英租界的街口,站了四個荷槍實彈的英國兵。圍觀的人群,前面的向英國兵指指戳戳,還有幾個人舉著拳頭向英國兵揮;後面的人,好幾個市民在拉扯幾個黃包車夫,阻止他們向英租界里沖。馮子高向宗祥路兩邊一望,不知什麼時侯,出事地兩邊,停了幾十輛黃包車,後面還有黃包車朝這邊奔!
「媽的,站住!不準救火!誰救打死誰!」還沒有燒起來的地段,有人懵懵懂懂提著水桶跑過來,要到隔壁巷子去救火,也都被擋了回來。被擋回來的人回到自己的巷子,卻發現火就要燒到自家門口了。
「連老鼠都曉得跑,未必她們還不曉得跑!」
「他媽的臘狗張,趁酒醉把錢都給贏走了!」杜拉突然嘲笑起自己來:連個支那狗都贏不了,真是大笨蛋。他又甩甩手中的棒子,伸起胳臂,打個長長的哈欠。沒有辦法,酒癮又上來了。杜拉無聊地接連不斷地甩動手中沉甸甸的棒子。這雖然是一根極普通的雜木棒子,卻是權力和特權的象徵。憑杜拉的白布包頭和手中的棒子,可以在英租界神氣活現自由自在地出入。除非是英國紳士和小姐在身邊,杜拉還怕誰呢!印度人是英國人的影子,主人不在身邊,影子就是主人。
穆勉之此時的心情格外好。一種終於作了劉公館主人的豪邁感,從虛幻到真實,像一股熱乎乎的黏液,在他胸中緩緩涌動。他從樓上走到樓下,又從樓下走到樓上,如是反覆再三。油漆地板與他的布鞋之間磨出「咯吱咯吱」的聲音。這不同於皮鞋的橐橐聲,也不同於他自己在花樓街牛皮巷,在那破地板上踩出的近乎呻|吟的吱嘎聲。這種咯吱咯吱,只有在油漆保養得極好的厚地板上才能產生。樓梯上光可鑒人的黃銅扶手,觸上去有一股甜絲絲的涼意,像是暑天那種澆了薄荷浠糖的涼粉。穆勉之從黃銅扶手上看到了自己變了形的面孔:橫過來看,扁闊得像壓癟了的柿餅;豎過去看,老長老長,像一條拉長了的黃瓜。穆勉之歪過頭反覆地看,看得臉上笑眯眯的。若干年後,穆勉之與張臘狗等人投資興建漢口「新市場」,穆勉之極力主張要在大廳里裝幾面哈哈鏡,就是不能忘懷今天在劉宗祥公館里的這點印象。
「漢生漢生……」
「噢,哦,您家還不歸窯?還有『活』?」
一屋子人都在等劉宗祥。
「噢?這傢伙還蠻機敏嘛,三十斤的鯿魚,還真是不能看扁了咧!」馮子高對張臘狗又多了一個心眼。
自從出了吳三狗子被租界打死的事,秀秀就有些行蹤不定了,也沒有對人說她在幹什麼。劉宗祥也不好細問。他只是隱隱感到,前些日子英租界英國人連續失蹤,可能與秀秀有關。
「背娘舅!個狗日……」張臘狗剛反應過來,下意識地要喊出口,作出向租界這邊跑的動作,陡然泥塑樣地定住了!
「一個人難得一輩子不回頭地干一件事。哪怕這件事在他手上幹不成功!」馮崐子高瞄一眼黃興布滿血絲的眼睛,又掃一眼劉宗祥,好像企圖在這兩人之間找到點什麼相通之處。
秀秀站起來,燈光在胸脯上勾勒的曲線,一下就伸展了許多。她剛動了動腳,似乎想朝杜拉的屍體去踢一腳,但又停住了。她的臉,掃盡昔日少女的溫柔和溫婉,冷冰冰的,眼睛直瞪瞪的滿是寒光。她朝死杜拉冷冷地掃了一眼,像地上躺的不是死人,甚至不是死牛死馬死豬這樣一些大型畜生,而是一隻死雞或者一隻死鴨。她轉過身,朝燃著一束香的香爐鞠了一躬,喃喃地說:「叔叔,您家好走!您家的侄女和叔叔伯伯們為您家報了仇哇!」
「王大爹,您家們這時侯才過河?」李漢江同王利發的爹打招呼。
手把那漁鼓抱呵,唱的是沔陽調哇,唱的不好是冇吃飽哇,您家們莫見笑呵嗬嗨喝咿兒呀兒喂!
這堆怪石作草叢樣峰起,參差嵯峨,唯中間的那塊高三尺余,貌極古怪,石頂呈蘑菇狀,圓墩墩卓然不群。他怔怔地爬上去。他的右邊,大江連天洶湧,雄健如糾糾偉男,一往無前。他的左邊,漢水碧碧瑩瑩,汩汩崐而來,把一腔千古柔情匯進大江不衰不竭的陽剛之中。劉宗祥尿意甚濃,他不記得他是怎麼扯開褲子的。他怔怔地尿。倒是江河交接處那位不知坐了多久的扳罾人,車過臉,朝他喊……
漢陽府一帶的習俗,有讓親生兒女叫父親為「伯伯」的,據說這相當於孩子是「過繼」來的,好養些。
「馮先生,哦,馮大人,張先生硬是不肯走!」
「老子不──搞──了!不──搞──了!」
「丟到劉園後頭凼子裡頭去!」秀秀的臉冷若冰霜。「各位叔叔伯伯們,多謝您家們了!從今往後,我吳秀秀的錢,就是您家們的錢,我吳秀秀的產業,就是您家們的產業,只要您家們開個口!還有一樁,這個鬼子的一條命,么樣能抵十五條人命咧?從今往後,不管是哪路英雄……」
他們離發生爆炸的地點太近了。
「這跟吃飯屙屎一個樣。吃飯,吃肉喝酒,是蠻快活,要是不能屙,要屙又找不到茅廁,就快活不起來了。」
「只怕早就斷了氣,我越背越重么!」李大腳嘆一口氣。「看一下,踢兩腳,也算是出口氣吧。」
「查理先生,您家雖然是個中國通,但我們中國有些事哪,連朝廷的皇帝老子都管不了的咧,只有一個東西管得住……」
「他媽的,支那豬!」紅鼻子杜拉的鼻子更紅了。他被吳三狗子指到鼻子上的神氣氣得直抖。在中國這麼多年,有哪個支那人敢對洋人這樣!印度人不也是洋人么!
「話雖是這樣說,夜長夢多啊!」瘌瘡頭叫花子倒是貨真價實的瘌痢頭。看來他並不想以瘌瘡頭去作廣告以賺取同情,抹了一頭自製的藥膏子,一股硫磺味很沖鼻子。
靠後城馬路北邊既濟水電公司邊的救火隊,發現馬路對面幾處冒煙,濃煙夾著烏紅的火頭子往上竄,趕忙撞響水塔上的銅鐘,聚集隊伍,抬起救火龍就往馬路對面跑。
「放心放心,秀秀呃,你難道冇聽說,狡兔三窟唦!我要去的地方離這裏不遠,嗨,不遠哪……」馮之高煞住了話頭,輕鬆地笑笑,手在女兒的頭上戀戀地撫了又撫,對眾人抱抱拳,朝硚口的方向走了。
「我們不過河。」王利發認出了李家兩弟兄,「過河去搞么事啊!我們回后湖去!回我們的老窩子去。清兵?怕么事唦!總不能不讓老百姓活命唦!打仗,打仗怕么事唦!火燒過了的地方頂安全。」陸疤子死後,他的爹陸駝子也一口氣上不來,跟在兒子後頭攆到陰間去了。王利發總忘不了陸疤子的贈銀之恩,當然,也忘不了水靈靈的王玉霞。發記包子鋪撤退,王利發惦記著孤兒寡母王玉霞一家子,拉著她娘倆一起逃兵荒。
跛叫花子還沒有轉身離開,一個獨眼叫花子,肚子上弔著個漁鼓,挨上來,靠在門框子上……
這就讓劉宗祥不得不急著來參加皮蓬·杜的「工作餐」了。
「支那豬,不想活了!」杜拉一掌推開吳三狗子。吳三狗子沒有防備,手裡又抱著剛買的包子,被杜拉推得一個趔趄,轉了個身。杜拉揮起棒子,對準吳三狗子的後腦殼就砸了下去!吳三狗子被砸得又轉了個圈,頭低著,抬起眼皮想盯紅鼻子一眼,但一陣天旋地轉朝他壓過來,他只來得及揚起手臂,口裡喊著兒子的名字。
「轟!」
冠冕堂皇,又入情入理。劉宗祥做生意歷來講究借力打力,「就湯下麵」的一套太極功夫,他用得極為嫻熟。
「久仰,久仰,劉先生尚應一如既往才是!」黃興矮墩墩的個子,卻自有一種威嚴。看來,他根本就沒心思去品評劉宗祥的話,也沒有注意屋裡一地的碎玻璃,只是很注意劉宗祥這個人。「劉先生,我這久仰的話,並非虛套子呢。馮兄與我同在日本多年,甚是知我,不愛鬧虛套子的。您那一句『我創造了一個新漢口』,甚合我心,甚合我心呢!」
秀秀這裏變得熱鬧起來了。光是孩子,就有三個了。馮子高的女兒馮蝶兒,11歲,已經很懂事了。吳三狗子的兒子漢生,剛周歲就死了爹。秀秀的兒子漢柏,已經四歲了。至於常住的大人,又增加了吳三狗子的寡妻祁小蓮。
在劉宗祥看來,黎元洪也就是運氣好而已。他劉宗祥是一點一點干出來的,而黎元洪呢,本來是滿清朝廷的一員幹將,是馮子高這些革命黨人革命的對象。也不曉得革命黨人是不是腦殼裡突然進了水,起義了,起義也好像是成功了,卻把個革命對象黎元洪從床底下拉出來當首領!劉宗祥很有些想不通:以馮子高們這些聰明腦殼,么樣會把成功果實拱手讓人,而且是讓給敵人!革命也是生意,可看看這盤生意做的,完全是盡折不賺的么!黎元洪這下子好了,隨么力都冇出,就當了大都督!大都督是多大的官哪!等於是跟滿清皇帝老子分庭抗禮的人咧!皇帝老子是當今頂大的老闆,那黎元洪也就是大老闆了。黎元洪這老闆的位置,沒有投資,無需成本,完全是天上掉下來的大喜餅!
「混賬!死的死,跑的跑,該跑的還冇跑,不該跑的倒先跑了!」在一江春茶樓上,馮子高朝秀秀的家裡望。他憤懣不已。剛才清點隊伍,發現士兵跑了不少。這些士兵跑起來很容易。都是漢口的當地人,只要把槍一扔,袖章一扯,往隨便那條小巷子里一鑽,就像黲子魚游進了后湖盪,連毛都難得撈到一根!他發現那個準備打張臘狗黑槍的士兵不見了,退到宗祥路花樓街口還看見他在隊伍裡頭的。
「不好,這傢伙看到了!不曉得他看到馮子高沒有?真是冤家路窄呀!」劉宗祥沒有防備,會在這裏碰上穆勉之。看穆勉之的樣子,是往租界那邊去的。一段時間以來,劉宗祥已經意識到,穆勉之已經下了很大的力氣,在經營與租界的關係。從皮蓬·杜總經理口裡,劉宗祥已經知道,很多生意是穆勉之直接同立興洋行做。皮蓬·杜沒有讓劉宗祥插手穆勉之的生意,而事後又提起這樣的生意,劉宗祥把這理解為是一種警告:劉先生,你不是唯一的,穆勉之先生隨時都可以取代你!
為鎮壓武昌首義革命,清軍馮國璋部,已攻至漢口大智門附近。這些炮彈就是從那邊打過來的。馮國璋的部隊已經逼近了大智門。佔領了劉家廟,離大智門的確很近了。看樣子,馮國璋似乎已經知道,黃興把革命軍政府的前線指揮部設在劉園了。
叫花子不能得罪,黃菊英曉得。但她實在受不了這麼頻繁的光顧。剛剛舀了一升米給這個瘌瘡頭的叫花子,還沒有出巷子口,又來了個一走一顛的跛叫花子,站在門口像念經。
猩紅的燈光照到秀秀臉上,使她看上去不像白天那樣蒼白,倒把她高聳的乳胸勾勒出一條熱辣辣的曲線。生孩子后,秀秀尤如掛果的春桃,清秀而豐盈。
「二苕,快拉上馮先生走!到秀秀家裡去!快,讓馮先生在車子上擦臉!」
「讓我留下來罷!馮國璋,狗娘養的!你不就是想燒死我嗎?來呀,燒哇!」張先生聲音已經很嘶啞了,張太太居然也不解勸,一任眼淚蔌蔌地往下淌。
「姆媽出去了,不在屋裡。」
「算了,各回各的廟吧!」影在深巷暗處一直不露面的空空兒,仍然有很重的童音。二十幾歲了,像是總也長不大。
劉宗祥用眼角瞥著張臘狗氣成豬肝樣的臉,心想:「哼,革命黨重用這種人,恐怕做不成么大生意!」張臘狗的這一摔,把劉宗祥「革命是大生意」的想法摔碎了。這種輕蔑的心思一經產生,嘴角就露出了鄙鄙夷的笑。
但是,劉宗祥指望能從中斡旋的心,很快就涼了:當他進門的時侯,上司皮蓬·杜倒是起身相迎,而作為客人的查理,卻翹著二郎腿,仰靠在沙發上,含著一根粗大的雪茄,吞雲吐霧,毫無打招呼的意思。
「張先生,你可知道,最近一段時間里,我們大英帝國的這片土地上,失蹤了多少僑民嗎?」
華商漢口商會午餐會散了場。劉宗祥從一江春茶樓出來,就直奔秀秀的住處。
他去看望秀秀。幾年來,對這個侄女兒,吳三狗子逐漸有了敬而遠之的感覺。聰明,能幹,有決斷,少顧忌。「硬像個男人!可惜,脫胎到人間來的時侯,太跑快了。」剛湧上這種想法,吳三狗子又覺得不該。這不是親叔叔應該有的想法。吳三狗子覺得侄女離他越來越遠了,當年棚戶的家庭氛圍,叔侄間的親近可能太短,現在,似乎細節都回憶不起來了。秀秀到劉園管事,吳三狗子一次也沒有進過劉園,秀秀搬到四官殿,他倒來過幾次。他對秀秀不明不白地懷伢生伢持沉默態度。他無法接受他做了堂外祖父這個事實,但又似乎說不出反對的話來。反對什麼呢?有支持才有反對。人世間,任何行為都昭示著一種權利和義務。有過支持的義務才有反對的權利。三狗子明白他的位置。對幾年前的秀秀,他是她多年不見的叔叔,對現在的秀秀,他是一個富有的侄女的叔叔。吳三狗子成天拉著富人跑,他覺得他就是一匹馬。現在還年輕,是一匹馬,再過幾年,就是一頭牛。他沒有對命運的傷感。他覺得做馬可以,做牛也行,就是不能做狗,雖然他的名字叫三狗子。做牛做馬的吳三狗子總把與他拉的人清清白白地劃開。「不是一個槽里吃食的牲口,何必非要往一起湊不可呢!」他不到劉園去,他不到秀秀那裡走動。儘管照理他應該到劉園感謝劉宗祥,他應該以長輩的身分經常去看看侄女。秀秀搬到四官殿之後,吳三狗子覺得畢竟是侄女的家了,不是劉園,所以,他還能夠心安地踏進門。今天又不一樣了。今天是吳三狗子的伢滿周歲,他是特地來請秀秀回去吃酒賀周歲的。
看到查理先生在坐,劉宗祥隱隱猜到皮蓬·杜先生邀請他吃「工作餐」的用意了。皮蓬·杜先生現在還兼著東方匯理銀行漢口分行行長之職,是劉宗祥在整個租界生意的頂頭上司。這樣的「工作餐」劉宗祥無法婉拒。